文/丁香笑雨
少年飞奔而去……
许多年后的这个下午,蝉在枝头嘶鸣,龙牧云的耳鼓里,满是雪声——满是那咯吱咯吱的,雪声!
『零一』
少年赶在太阳落山之前,跑上旷野,盯住即将融化的落日,雪野苍茫。此刻,他遐想,在苍茫的雪野上,有一辆火车经过,大地震颤,汽笛鸣响……
睁开眼睛,对面墙壁上马儿奔跑。那是徐悲鸿的马,匹匹鬃毛飘逸,似伴着呼呼的风声疾驰而来……
马在奔跑,龙牧云情怀里的枝枝叶叶也就茂盛地展露出来。
一低头,手边的一本杂志撞落在地,插页上却是郎世宁的八骏图。
龙牧云端详着八骏图,又望向对面墙壁。郎世宁的画,中西合璧,色彩绚丽,虽然融入了西画重光影的技巧,立体感十足,但这膘肥体壮、滚瓜老圆的马能做什么?
难道仅供观赏?
仅供观赏的马有什么用?!
龙牧云心中的不屑,一扫而过。凝神处,是一片欢腾。他的嘴角,不禁露出微微的笑意来。
龙牧云的目光,紧紧锁定徐悲鸿的马!
这时的他目标坚定,目光矍铄,俨然是一位资深的绘画鉴定专家。
当年,他第一眼看到这幅画,就爱不释手。那一刻,他就断定,徐悲鸿的马是驰骋疆场的马。
不记得自己升迁过多少职位;不记得自己搬进搬出过多少办公室;也不记得有多少人、多少次劝他另换一幅名人字画或其他,来取代徐悲鸿这幅灰塌塌的《奔马图》。
龙牧云一一谢绝了。
为什么?
『零二』
“火车会来的。先好好念书,外头的世事大着哩。”
上世纪五十年代的一天,龙牧云的老师——那位须发全白的老人,向全班同学的一番描述与叮嘱,在龙牧云的心里,霍然打开了一扇窗户。
他的心里是亮堂的,然而,又是懵懂的。
懵懂的年纪,他懵懂的地问自己:“外头的世事,到底有多大呢?”
他默默地猜测,算作自答:
“有背篓那么大吗?碾盘那么大?要么和黄牛一般大?屋子一般大……难道还会和山一般大、天一般大吗?”
他极力扩展自己的双臂……
一只手,与另一只手,在身后相遇了。
他有些沮丧。
天,怎么可能这么小?!
它,肯定比我的怀抱大多了。
无云无风,蓝天湛蓝。他的问题又接踵而来;天空,空荡荡的。他的问题同样无着无落:
很远很远的天边,是不是真的住着神仙?
那夜空里的星星、月亮,白天又去哪里了呢?
那刮来的风,飘去的雨,霜雪雾岚,鸣雷电闪,又藏在这空洞的何处呢?
他使劲一摇头,肚子里便呼噜噜地叫了起来。他饿着肚子还是欢快地高喊着跑了起来:
“长大了,我要坐火车去山外看看——”
回音东飘西荡。他展开双臂,像一只羽毛未丰的鹰雏,“飞”向凛冽的寒风。
余光中说:“ 乡居的少年那么神往于火车,大概是因为它雄伟而修长,轩昂的车头一声高啸,一节节的车厢铿铿跟进,那气派真是慑人,继续单调而催眠,也另有一番情韵。”
梦想,是温暖少年龙牧云的一方幸福的天空。
他朝着家的方向跑去,声音还在山谷间袅袅不散。
稚嫩的触角一旦长出,即使在滴水成冰、三九严寒的深夜,也会在龙牧云的心中,伴随着煤油灯的火苗,跳动、跳动!
终于有一天,青春年少的龙牧云跑下山坡,坐上黄昏的火车,离开了那个生他养他的小山村。
『零三』
这一切,仿佛就发生在昨天。可一晃,今天的龙牧云,已是一位花甲老人了。
他不禁哑然失笑:“我有那么老吗?”
龙牧云体格健朗,面色润泽,再加上他的诗人气质以及乐观开朗的性格,看上去要比同龄人年轻得多。
“我不老,只不过是年龄刚刚进入小龄老年而已。”
他这样对自己说的时候,习惯性地拢了一下头发。
手指,在还算厚实的头发里穿行;手,却缓了下来。他用双手抚向两鬓,无需镜子,他也知道,那里华发频生。
他站起身来,挺直身板,认真而又努力地做起扩胸运动。一些疑似的瘀滞之气,在一呼一吸的节奏里,得到调整,继而缓缓排出胸腔。
他长长地舒了口气,心想,这个世界即便是少了一棵参天大树,但森林一点也不会减少。是的,一点也不会。
当然,这只是一个比喻,而并非实指。他一强调,那些生长在故乡云雾弥漫的山川上的森林,瞬间让他魂牵梦萦。
一种声音在渐渐放大……
是车轮与轨道的撞击?
还是那些自由生长在山川里的树木,依次倒下、依次倒下的声响?
回声,将年轮飞速串起,情怀之树上的叶子饱蘸翠绿。一些眼睛,便在心底,焕发出洋溢的异彩来。
龙牧云,精神一振。
『零四』
“龙书记,您的文件。”小丁轻手轻脚进来。
“嗯。”
放下文件,小丁又轻手轻脚地退出办公室。
龙牧云从批阅的文件上抬起头,隔着背影,也能看到小丁眸子里的紧张。
“丁一真!”
“到!”
小丁几乎是跑进来的,但应答声,却像落在雨中的一张绵纸。
他紧张地望着龙牧云,又一脸疑惑地低下头去;他悄然攥紧拳头,似乎终于下定决心,又抬起头来。
他的脸,像一张可爱的烧饼,不愠不火,也绝无表情。
“你想打架?”
龙牧云并不严厉,而是声音更加地温和;他接着说:“你把丁一真改成‘丁毅真’怎么样?”
“是……”丁一真不解地望了龙牧云一眼,又赶紧低下头。
龙牧云示意丁一真坐下。
丁一真在沙发边上坐了下来。不久,两手慢慢移向膝盖。触到膝盖,他停了下来。好像在等待龙牧云一不注意的那个时刻。他两手一滑,终于成功地扣在了膝盖上。
龙牧云装作没有看见,随便跟他聊天,问他一句,他应“是”或“嗯”、偶尔也点头。
丁一真的两手又开始移动了,缓缓地、缓缓地向一起靠拢,待手指终于并成一排,他极轻快地将双手交叉,掌心像蚌壳一样,暗暗地闭合着……
龙牧云哈哈大笑:“又要搓手了?”
丁一真的身子从沙发上一滑、他急忙坐了回去。这一次,才算真正地坐在了沙发上。
他一低头说:“哦不,不是……”
龙牧云在他旁边坐下来,语重心长地说:“丁一真啊丁一真,你什么都好,就是太腼腆了。男孩这个样子可怎么行?!要不这样吧,你先去当兵,回来再当我的通信员。好吗?”
丁一真的嘴巴嗫嚅了几下,脸涨得通红:“首长,我……”
龙牧云问:“你不愿意?”
丁一真“刷!”地站了起来,向龙牧云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说:
“感谢首长,我愿意!”
龙牧云说:“好!”
“丁一真!”
“到!”
“听我口令!”
“是!”
“立——正!”
“稍息!”
“立正!”
“向——左转!”
“齐步——走!”
“一二一、一二一……”
送文件的通讯员小丁出去了,但此小丁非彼小丁。
当年的小丁即“丁一真”,此后更名“丁毅真”,是龙牧云一手培养起来的众多年轻干部中的一个,现任省某厅副厅长。
『零五』
龙牧云的笑容,象雨后彩虹,很快就消失了。
他并没有像平日里那样,把小丁送来的文件立即打开,而是将它拿在手中。
他,久久地望着窗外;文件,久久被他拿在手中。
他把文件放到办公桌上,又拿到手里;拿到手里,又放回桌上。
时间沉默着,从他指间溜过。他将那份文件拿起,一挥手腕,反扣在桌面上。然后,大步走出了办公室。
向日葵掩映的背后,传来女子纯净澄明的笑声。
龙牧云的心,为之一动!
时间刨光了惊喜与尴尬,就是平淡如水的生活。平淡如水的生活,继续着平淡如水的忙碌。而光线是沿直线传播的,它如果在某个平面镜的作用下,决绝而彻底地偏离了预想中理所当然的轨道,就会朝着截然不同的方向奔去。
蛰伏在光阴深处的情绪,如同溯暖归来的鱼群,时时蜂拥而至,念念不忘,即便是过眼云烟,也是绕不出的循环。
一片向日葵,开在龙牧云经过的路上。他的诗情一触即发:
一朵花的盛开
照亮了一片田野
抖抖衣裳
便会撒下一地阳光
一盏盏太阳吹灭星芒
点亮那场爱情
还有蝶儿怀春的翅膀
龙牧云诗兴未尽,一双清亮的眸子,以及眸子里的倔强,在龙牧云的心湖上即刻倒影憧憧。那经年经年的一握,依然结着不可抗拒的清霜,仿佛在艳阳下,渴求昙花开放。
龙牧云走向这里。
阳光热烈地打在观礼台的台阶上,形成一道道层次鲜明的光的通路。那个犹如梦境的时刻,带着无人知晓的旁白,他听见自己在说:“我不是有意的……”
他真诚地这样说过;但他不知道,这么说,能否能将自己澄清。
一根白发,不知什么时候落在肩上,仿佛藏着存在的真相。因为,那里有龙牧云不愿轻易触碰的凝望。
他白发早生,爱人那时就取笑他:“是念奴娇了吧?不然,苏老夫子怎么会说‘多情应笑你早生华发’呢?”
龙牧云正色道:“是‘我’,而不是‘你’!”
“对!看来罪刑确凿,供认不讳呀。你就给我从实招了吧。”
妻压低笑声追来,他“嘘!”了一声,闪身溜进儿子房间。儿子的作文刚刚写到:“……严冬,就像我爸爸……”
后一个“爸”字还没坐稳,瞧见他,儿子一脸惊恐地弹了起来、匍匐在本子上。他小小脑海里事先遣来的标点符号,顿时惊慌逃遁,无从寻找。
静无声息。
儿子慢慢回过头来,咦!爸爸不见了。
『零六』
儿子:
你知道今夜,为什么这么漫长?
因为,你不在家。
现在,你爸爸已经睡了,他真能安然入睡吗?
我无法入睡。
我不知道你在哪里;也不知道你的真实想法;更不知道就在你爸爸回来之前,我们谈得好好的,而你为什么也对我怒目圆睁呢?
我心里乱极了。
儿子,当我看见你的手指,那么轻易地伸出想象,我感到一种力量。但它不是朝着正义的方向,而像一颗偏离了方向的子弹,一刹那,射向亲情的心墙……
这是我熟悉的儿子吗?
他那么懂事、善良。
不,这是一匹脱缰野马!
你在力量中一天天羽翼丰满,我们在希望中一天天盼你长大。
当然,我们不仅仅希望我们的儿子,只有强壮的体魄;我们更希望你,能拥有智慧的头脑、高尚的品格和健全的人格。一介武夫式的粗鲁和强势,怎能经不起睿智冷静的四两拨千斤呢?!
冷静,是一种难得的品质。你会说,我还小。
我同意。
但你一直认为,你很早以前就长大了。
很好!我也认为你长大了。
那么,现在你能否冷静地思考一下自己:我今天的所作所为都是正确的吗?
请不要告诉我答案,我不想知道。因为,我相信我的儿子,他首先会给自己一个明确、甚至是满意的交代。
或许在日后的某一天,你会把今天的一切,原原本本地说给我和你爸爸听,我们会很高兴。但是,我现在还不知道,这一天到底是什么时候。
是你考上大学的那一天?
是你参加工作后的哪一天?
或者是未来的某一日,你也做了爸爸,面对你淘气的孩子,你重复了我们今天的故事和心情?
儿子,妈妈忽然觉得很难过。我忽然觉得,人生是如此的短暂和光阴的弥足珍贵。
我30岁那年生下你,那时你爸也正当盛年。恍然就在昨天,你还是襁褓中的婴儿,如今你已经是一个花季少年了。妈妈为你高兴,你爸爸并不说,他也在为你高兴。妈妈今年不惑有余,而你爸爸也年近天命。孩子,我猛然觉得,我们将陪伴你的时间,是这么有限!
常言说“人生七十古来稀”,就算我们都能活到八十岁、九十岁,而当我们一一离去,你今后的人生依旧漫长。
有你自由的一天!
孩子,人生本来就是一次孤独的旅行,你总有独立自由的那一天!
但是,你若和许多曾经大器未成的孩子一样,虽然深深懂得了父母当年“恨铁不成钢”的良苦用心,但时不我待。到那时,不管你悔恨和痛惜的泪水是多么地汹涌,你却再也浇灌不出青春时代的理想之花了。
你长大了,儿子。
你可能比我们想象的做得要好;但你要始终明白,你永远与我们的要求,还有距离。
谁让我的儿子比别的孩子更优秀呢?因此,我们的期望,就更高。
儿子,对不起。
这次你如果觉得自己受了委屈,妈妈代表爸爸向你道歉;如果,你觉得自己能够做好却没有做好的,今后努力做好就是了。
要不要向爸爸道个歉呢?你慢慢考虑。默默地,也算。
你爸爸心太急了!
妈妈太溺爱你了!
你该奋起直追了!
儿子,加油!我们都很爱你。
妈妈
于即日深夜
『零七』
光阴如箭。
龙牧云是在整理办公室的时候,发现那封信的。时间过得真快。那一年,儿子16岁。
那年冬天,因为一次家长会、因为儿子一次考试的成绩有所退步,他回到家大发雷霆。儿子终于忍不住了,红着眼睛冲出房间……
儿子出走后的深夜,妻子在儿子书桌上,连夜写下了那 。
那一晚,他并不知晓。
自己又是什么时候将这封信带到这里的?他也完全忘记了。
他清楚地记着,那一年,1 6岁的儿子,第一次试图与作为父亲的自己,展开较量的每一个细节。
当那只依旧稚气的手,怯生生地伸了出来,似乎要指向自己的当儿,他又囫囵放下了……儿子转身大哭,摔门而去。
龙牧云一惊!
难道儿子真的长大了?难道自己今后再也不能像从前那样,随随便便地打他骂他了?
我该怎样管束他呢?
龙牧云的手心里,蒙上了一层薄薄的汗珠。
新的问题,出现了。
龙牧云仿佛从儿子出生的欣喜中猛然惊醒,面临难题。
月光经过玻璃窗,在地面上画出菱形,冷清的色调恰好擦过龙牧云的眼睛。冷月无边,岑寂茫茫。
儿子,第一次将自己孤单地放逐在寒夜里。
妻子,握笔的手在暗灰的夜影中艰难地腾挪。
龙牧云,闭着眼睛仔细聆听黑夜深处的每一丝动静。
『零八』
儿子,是三天后的那个深夜回来的。
那天夜里,龙牧云忽然一骨碌爬起来,穿衣下床,开门出去。妻子紧随其后。
“灯都不开,他要去哪里呢?”妻子放心不下。
龙牧云刚刚来到门口,院外咚咚的脚步声,就坚定有力地朝着这个方向来走。
龙牧云还没有确定,这是不是儿子的脚步声,那脚步声就在门前停住了;接着,是金属轻碰的脆响;紧接着,黑暗里,有钥匙准确无误地插入锁孔。
龙牧云闪身躲进黑暗深处;妻子一转身虚掩了房门,退回卧室。
门,毫无悬念地打开了。关门。然后脚步有力地走上台阶……
推开虚掩的房门,儿子径直走进自己房间。只听“嘣”地一声,他的门锁上了。
没有开灯,儿子大概睡了。躲在黑暗中的龙牧云和摸黑出来的妻子,这时都摸黑来到房门口,“嘭!”并无巨响,而金星迸溅。他们踏踏实实地开了一个“碰头会”。
高兴替代了担忧。他们顾不上埋怨,各自揉着各自的脑袋,悄无声息地上了床。
儿子安然入睡了吧。几天来,他们那颗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
此时,儿子安然睡去,他身体里安静地流淌着他们的血液。龙牧云真想偷偷进儿子房里看看他,被妻子一把拉住了:“门锁上了。”
儿子,是一个多么温暖的字眼,是一个多么值得欣慰的生命节选——他们的生命节选。而今晚发生的这一幕,又多像一场精彩的哑剧表演。每个人都在互不相知的情况下,精彩绝伦地演绎着自己的角色,又使每个细节,都那么鲜活、生动、自然。
如今,儿子已是一名年轻的外交官了,这令作父亲的龙牧云非常骄傲。
“光阴如箭”。
绝不只是一句俗话或笑谈。它是长弓满张、箭在弦上。那是无论如何也停不下来的。
『零九』
“你在哪儿?”贺利胜在电话里问。
信笺滑落,飘然翻转。龙牧云这才发现,信笺背面,一行行用铅笔书写的字迹,淡而又淡:
乌斯季尼娅把儿子叫到一旁,“那你得给我发誓,决不让敌人进入莫斯科!”
“我发誓。”
“不是这样,口头的不管用。”说着,她用手比画了一下,“你得跪在地上。”
朱可夫二话没说,跪在母亲面前:“我发誓,决不让祖国蒙受耻辱!”
“孩子,你要是违背了誓言……我生下你,把你喂大,不管你当上多大的官,有多大名气,作为一个母亲,我完全有权利惩罚你!”
这是二战期间,前苏联将军朱可夫和他的母亲乌斯季尼娅之间的一段佳话。龙牧云以前在哪里读过,也曾被感动过。现在,他又一次被这个故事深深打动了;他更被妻子的沉着、睿智以及教子有方所折服。
“儿子当时看到了吗?”龙牧云很想知道。
“老龙,老龙。”
“龙书记?”
“龙二牛!”
电话通着,始终不见龙牧云说话。贺利胜是真的急了。他从来没有这样大声喊过龙牧云,更别说他的乳名。
真管用!
“我在。”
“在哪儿?”
“老地方。”
“哦,你忙我就不打扰了。”
老地方就是龙牧云的办公室,贺利胜常去,但都是他间或闲暇的时候。
“龙——二——牛?!”
自己竟应得这么利索?
这个尘封了几十年的乳名,熟悉又陌生、亲切而遥远地响在耳边,像一阵风,吹远了枝繁叶茂的季节。这乳名,顶着夏阳、追着秋天抵达龙牧云心底,心灵雪花般纯净,仿佛一瞬间,回到童年。
“今天不杀一盘了?”
“那好吧。”贺利胜总是无比地随和。
龙牧云挂了电话。
他立即重新拨通对贺利胜说:“今天,我收到退休文件了……”
贺利胜“噢”了一声,便没有下文。
一树一树的知了,繁荣了简单的天空。龙牧云的心情,就像一株夏风中摇曳的植物。
他突然非常想念阔别已久的故乡。
好想在故乡青草披拂的风中,安静地坐下来,回忆从前,想想今后;或者就躺在松软的青草之上,闭上眼睛,聆听月光流淌,感慨韶华不在,曾经壮志如歌,还有那些久久搁浅了的传说。
对故乡的思念,忽然中断了。
龙牧云拣起地上的信笺,又沉浸在了刚才的情绪当中。
“还有多少鲜为人知的故事呵。”
『一零』
打开窗户,让树木、河流的气息进来,骄阳炎炎,却不闷热。
昨夜忘记关窗
清晨我发现
许多新生的蔷薇
缀满花朵
如明眸朵朵含春
静静地看着
这雨露含唇的花瓣
像古代公主
那一抹最耀眼的光华
推窗掩卷
于九里香的缤纷花期里
你重现的那段消退的雨
柔软了我的四季
这首小诗,完全出自龙牧云一瞬间的灵感。
一架蔷薇的绿藤,娇慵轻舞在政府办公大楼前,龙牧云的脑海里,又浮现出那个发上带着雪白蔷薇的女子。醉人的浅笑,仿佛从天外来;陶醉龙牧云的,依然是那个身影。
忽然忆起,俄罗斯当代著名作家康·帕乌斯托夫斯基在他的代表作《金蔷薇》中说:“灵感犹如初恋,这时心由于预感到即将有奇妙的约会,即将见到美丽得难以形容的明眸和微笑,即将作欲言又止的交谈而砰砰心动。”
怦然心动,念兹在兹?怅然回眸,追悔隐隐。龙牧云像小酌了一杯清酒,滋味幽远,直抵心田。
还会相见吗?
蔷薇,花期已去。那个身影,仍像一片冉冉的云,在抚媚的清风里,掠过绿藤。
她,即使戴上蒲公英花,同样美艳无比。
心血滴出来,就一定能把白色的花朵,染得猩红?
龙牧云没头没脑地冒出这句话,反让自己好一阵琢磨。这“心”与“血之间,是否还需一个标点呢?
风景当前,龙牧云的思绪,却早已潜回晨间。
『壹一』
驻足间,旭日初照,露华正浓,露珠静望,炫耀心目;伫立处,宁静安详,韶光澹荡,鲜艳欲滴,流连惊赏。
清晨,龙牧云经过公园,齐眉处一片柳叶,叶尖儿上挂着的一滴露珠,晶莹剔透,光泽饱满。
“这水珠分明欲坠,却为何凝敛不动呢?”
难道它怕自己一不小心地坠落,会毁坏这个完美的世界吗?
伸出的手指,停滞在空中,龙牧云本想触摸一下露珠的炎凉,现在看来,并非易事。
露珠易碎,龙牧云却读出了一种真实的力量。
也许,一滴水,也不愿意屈尊俯就。
露珠始终不坠,如标尺一竿,横在眼前。隐隐的指痕,唤起了他心底的神往与歉然。
“暗想玉容何所似,一枝春雪冻梅花。”
韦庄一挥笔,活脱脱写出女子那皓润之美,亦写出了她高傲脱俗的品性;后一句的“满身香雾簇朝霞”,观之落俗,但形貌描写、衣着香泽,都美到无以复加。
龙牧云又一次嗅到了雪花的气息,又仿佛女子发间淡淡的香气。
他暗笑自己,大致和韦庄相似,因为出于一己之爱,才选用那些精美的词藻,而加在她的身上。
龙牧云心中悸动!
“我老了?不然,怎会如此敏感并心思冗繁呢?”
绿意葱笼,婆婆娑娑。一湖清波,波光潋滟。
回忆,像指间逃出的精灵,走得更远。
那一年,春天,隔着一拢柳荫的翠帘,她背身玉立,于清新的晨间,吟诵普希金的诗篇:
在甜蜜的静谧中,我忘记了世界,
我让我的幻想把我悠悠催眠,
这时候,诗情开始蓬勃和苏醒,
我的心灵充塞着抒情的火焰……
风从柳丝间穿罅而过,虽然她曼妙的背影隔绝了视线,龙牧云同样能够看见,火焰将她眼中的光芒熊熊点燃。
只听那柔唇间语调突转,那月牙似的秀眉下,目光雾一样迷漫:
阴霾的白天逝去了,阴霾的夜晚
把雾霭像铅灰色的棉絮一般铺满了寒天;
朦胧的月光像一个幽灵
冉冉地升起在松林的后面……
这是普希金的另一首诗,吟者行云流水,闻之扣人心弦。
“是您?”
肖小转身,见龙牧云正经过这里。她像一只轻灵的燕子,拂风穿柳,翩然而来。
“哦,你早!”
龙牧云拣起石子,撇向水面。涟漪骤起,水漂嗖嗖……
“真好!真好!也教我试试。”
肖小拍手赞罢,也拣起一颗石子,将长长的秀发一甩,紧走几步,紧靠龙牧云站着。
飞扬的发丝,带着紫罗兰清淡的芬芳,扬起一个炫目的弧度,滑过龙牧云的胸膛,肖小站定了。
就在刹那。
当发丝滑过肖小纤细的锁骨,她橙红色的毛衫领口散开,龙牧云瞥见,她白皙单薄的锁骨下,一双半现的浑圆,颤然一抖,似蕴含着一触即发的力量……
她将自己雪白的手腕一伸,露珠一样黑亮的瞳仁在湖水一样的幽蓝里一转:
“来吧。”
『壹二』
梨花,淹没了整个春天……
冷艳金歇雪,
余香乍入衣。
春风且莫定,
吹向玉阶飞。
唐代丘为的这首《左掖梨花》中,纷飞的梨花,将谁的命运一语成谶?是那个“梨花一枝春带雨”的女子吗?
数次查问,每次无果。
那女子每每哭得楚楚可怜。
“老实点!”
女子的脚,从桌子下面伸过来,踩了他一下。血气方刚的龙牧云一拍桌子,一声断喝:
“快交代你的问题!”
龙牧云身躯凛凛,仪表堂堂,正襟危坐,气宇轩昂;那女子眉目一扬,嘴角一挑,回眸有泪,撩人心魄:
“龙同志,该交代的我都交代了呀。难道,你要我说别的?”
她的脚又一次伸了过来,重重按住龙牧云的脚尖……
『壹三』
情节一旦进入故事,结局无非两种:
一 龙牧云经受住了诱惑。
二 龙牧云没经受住诱惑。
线索中断,疑云团团。
这女子叫徐曼云。一起重大杀人碎尸案,就发生在她的家中。
死者,为徐曼云的丈夫。案发时他们结婚不到一年。案发现场,徐曼云嘴里塞着毛巾,被死死捆在一张椅子上。
“她有重大嫌疑。”
前期工作,得出这个似有若无的结论后,搁浅了。
上级主管部门,迅速派遣以龙牧云为组长的调查小组,及时进驻钱青山人民公社。要求认真调查,详细取证,力争在最短时间内破获此案。
一天、 两天、十天、半月。
时间一天天过去,案件毫无进展。一筹莫展的龙牧云心急如焚,寝食难安。
一天傍晚,龙牧云一口气爬上村后的一座山顶,他想起了法国诗人伊夫·博纳富瓦的名言:“世界的真正形式是一道门坎。”
龙牧云,茅塞顿开。
第二天,龙牧云和工作组的老梁,住进徐曼云家。
又是十天过去了。无风无雨,时日安闲。
白日里,龙牧云和老梁同出同入;暮归时,女主人热情周到,嘘寒问暖。有时他们也帮主人家干点农活,扫扫院落,说说笑笑,亲如一家。
腊月临近,公社提前杀了一头猪犒劳工作组。第二天,龙牧云一行即将返回的消息,不胫而走。
“要回去了呀?”
龙牧云望着女主人,摇头苦笑:“呵呵,无功而返啊。”
徐曼云光洁的脸上,表情像一只摊开的手掌,纹路纵横。
“手掌,即人心。”龙牧云似在自语。
“你说什么?”女主人回头追问。
龙牧云哈哈大笑,说:“随便说说。”
第二天,是这个冬天最暖和的一天。龙牧云和老梁谢过主人,整理行李,并告诉她,他明日一早返回县里。
一点春光,在隆冬里一闪,寂灭了。这天下午,飘起了鹅毛大雪。
一直闷声不响的老梁,这时便怨起天气来:“这鬼天气!昨天热得跟要入伏似的,这会儿又下那门子的雪嘛?”
寂然飘落的雪花里,女主人寂然伫立,像孤独地背靠时间。
她将手掌合上,沉陷的纹路互相触摸;她将双手分开,雪花将她的身影悄然罩严。
“我去做些好吃的吧。”
曼云埋头进了灶屋,忙乎了半天,饭菜做好了。
饭上了卓,招呼龙牧云和老梁在桌边坐定,曼云再进灶屋,一手一盘,把两个菜端了出来。
风吹着雪花,在她身后舞成一片。曼云转身,两肩一送,房门闭拢;抬腿一顶,门闩入孔!
盘子应声落地……
龙牧云拍案而起:“许曼云,杀你丈夫的不是别人,就是你!”
『壹四』
岁月,抢先摁响龙牧云内心的门铃。贺利胜,还没有来。
岁月,摁响了内心的门铃;闲散,或许使人以为幸福。人生许多美好的情感和愿望,使羁绊的身体佩带激情和欲望,自由遨游。龙牧云意识到,自己很久没有散步了。
散步,是龙牧云最喜欢的运动。那种天阔地广的感觉,给了他人生乐观的理由。
龙牧云暗暗对自己承诺:今后的我,将再无案牍之劳形,我就有大把大把属于自己的时间了。我要像普鲁斯特那样,天天散步,充满遐想,享受全程,并将美好的愿望重叠于非凡或并不非凡的风景。
社会是一个多么广阔而美妙的舞台。而未来的日子,又何拘于此?
龙牧云有些激动,他站起身来,努力使身体挺拔向上,又做了几个扩胸运动。
不错,动作到位,很有感觉。自己和四、五十岁时并没有太大区别。
“老龙?”
扩出的双臂还未收回,龙牧云转身一应。
“哎呦……”
贺利胜进门一瞧:“你,这是咋的啦?”
“……我……我的腰扭啦。”
贺利胜瘦削的脸上,笑纹将起,又猝然抹平。那些微小人生里的细节,仍固执地格局在他的脸上——饱经沧桑,皱纹纵横。
贺利胜慈眉善目地说:“我说‘人老了,不行了。动一动,腰拧了。’可你就是不信。”
“要不,我送你去医院?”贺利胜去拉龙牧云的胳膊。
“哈哈,没事,我活动一下兴许就好。”
“万一有事呢?”贺利胜脸上,一片担心。
龙牧云笑指贺利胜:“你变得婆婆妈妈了?”
“哦,你不也是?”
龙牧云一脸认真:“我有吗?”
贺利胜笑:“有啊。现在不是吗?”
他们相视而笑,长长的晚风中,夕阳高挂,群鸟竞翔。
朝阳,象征着美丽与希望。极少像约翰·多恩这样的诗人,在《太阳升起》中诅咒“你这繁忙的老傻瓜,不守规矩的太阳搅了情人的美梦”;而伤感,是夕阳意象所呈现的诗人一个特定的情感心理。大量夕阳意象的诗作中,无不嗟叹时光流逝,但也有忧国忧民、羁旅行役、离愁别绪的篇什,而初唐诗人卢照邻诗言:“龙衔宝盖承朝日,风吐流苏带晚霞。”在他眼中,风吐流苏的晚霞,与灿烂的朝阳一样,绚丽多彩。
耳边是老师的声音:“火车会来的。先好好念书,外头的世事大着哩。”心中是英国浪漫主义诗人约翰·济慈的黄昏:
当波状的云把将逝的一天映照,
以胭红抹上残梗散碎的田野,
这时呵,河柳下的一群小飞虫就同奏哀音,它们忽而飞高,
忽而下落,随着微风的起灭;
篱下的蟋蟀在歌唱;在园中红胸的知更鸟就群起呼哨;
而群羊在山圈里高声咩叫;
丛飞的燕子在天空呢喃不歇。
“对,呢喃不歇!”
夕阳映照,微风徐来,诗意幽美,灿烂欢快。在丰收的田野上,飞虫、蟋蟀、知更鸟以及群羊、丛飞的燕子共同演奏着一首秋之交响。
景象还没有在龙牧云脑海中完全展开,贺利胜的右手,就在龙牧云眼前晃了几下、又晃了几下。
龙牧云如梦初醒。
贺利胜问:“受打击了?”
龙牧云说,听我给你念首诗吧,沃尔特·惠特曼为纪念林肯之死而写的《当紫丁香最近在庭院开放的时候》:
那将是新生的春天和农田和房舍的图画,
图画里有四月间日落时候的黄昏,有清澄而明亮的烟霞。
有壮丽的燃烧在空中,燃烧在天上的摇曳下沉的落日的万道金光。
接下来他又写道:
看哪,最美的太阳是这么宁静这么岸然,
蓝色和紫色的清晓吹拂着和风,
无限的光辉是那么温柔清新,
正午的太阳神奇的沐浴着一切,
随后来到的美丽的黄昏,和受欢迎的夜和星光,
全都照临在我的城市之上,包裹了人民和大地。
『壹五』
夕阳不再是日之暮、岁之暮、人生之暮乃至时代之暮的象征,恰恰相反,它预示着新的一天、新的一年、新的一生、乃至一个新的时代的来临。
在诗人看来,夕阳是即将失去的象征,也是重新开始的象征。天地万物,莫不如此循环往复,从这个意义上讲,自然是永恒的,人生是圆满的。
龙牧云对贺利胜作完上面一番激情讲述,贺利胜茫然望着龙牧云说:“我不懂诗。”
龙牧云说:“不懂好。”
他们走下楼来,在渐渐变淡的阳光里,龙牧云目送贺利胜,离去。
贺利胜的背影,在夕阳下,拉得很长很长……
风,拥着贺利胜远去,也撩拨他灰白的疏发。他并非耄耋之人,脚步却像耄耋之人,渐行渐远。
夕阳金黄,衬托出暮色的轩昂。贺利胜回头,抿了抿嘴角,走进风里。
他的笑容淡然,是那么安详。
憧憬、风尘、日月、沧桑砥砺交织,如一道伤痕,瞬间割破了他们共同的岁月。似有液体,乍然自龙牧云心间涌出——酸酸的苦涩,淡淡的无奈,或许还有一些别的什么。
“利……“龙牧云忽然有个念头,要唤住贺利胜。
尘埃累累,苍穹明亮。
就在他这一走神的功夫,贺利胜走出了他的视线。
薄云淡淡,半遮日光,打磨着时间的余晖。
龙牧云独自走在回家的路上。
『壹六』
“哟,快七点了。妻怎么还没打电话来?”
妻为人严谨,贯于守时。而龙牧云自己一忙起来,倒是常常忘了时间。
妻约好下午六点半给龙牧云电话,晚上七点,他们一起探望龙牧云的一位故友。
“不会有事吧?”
他想:“不会的。”
龙牧云的脚下,却不由加快了步伐。
“蓉。”
无人应。
“蓉!”
无人应。
“蓉?”
像是一声呻吟,混杂着含糊不清的呓语,从卧室那边传来。
龙牧云快步穿过客厅,拦路的小椅子后背狠狠磕在他的膝盖上。顾不上疼痛,他三步并作两步推开卧室的门——妻子高烧,体温39°!
丢下体温表,龙牧云一把扶起妻子:“快,去医院!”
怎么去?他一时没了主张。
妻子迷迷糊糊地说:“打……120。”
幸亏妻子提醒!
此刻,龙牧云有些痛恨自己,在官场上要雨得雨要风得风,而在生活中,自己简直是百无一用!
120救护车迅速来到楼下。救护车上,龙牧云紧紧握住妻子的手,百感交集:
“你才是和我相依为命的人。”
『壹七』
龙牧云双唇紧闭,双手紧紧握着妻子的手。一种深深的歉疚,悄然打败了他的骄傲。
多少年来,自己威风八面,官任四方。以为,自己不断升迁的职位,就是妻的荣耀;多少年过去了,他才明白,妻的默默付出,才是他政绩卓著的有力保障。
妻从来没有对他说过,我病了,你在家照顾我吧;
妻从来没有向他问过,你什么时候下班?为什么你节假日都那么忙?
那些年,孩子小,自己又在基层工作。妻子一个人要上班,要照顾年幼的儿子,还要伺奉年迈的公公。
每周六,我都是那么晚回家。无论我回家再晚,一直等待我的,都是她和她为我做的热呼呼饭热菜。那时,我觉得这一切都是那么的顺理成章。
我从来没有想过,她为我等了多久;那热乎乎的饭菜,是她深情的辛劳;周日午后必须返回单位,否则,就得骑着自行车抹黑走崎岖坎坷的山路上。妻不停地催我走,我心情不好的时候也骂过她。她从不计较,照样临行前为我换洗衣裳,抚平衣褶,嘱咐叮咛。当了乡长之后,工作更忙,一月、半月的不着家,也是常事。
父亲弥留之际,恰遇抗洪高峰。
我一把调转车头,人却蹲在那里,像根木桩。我开始摇转踏板,使劲地摇……
我不是为了試车子,而是为了振落泪珠。也不仅仅是为了振落泪珠,这国事亲情,哪一头我能轻松放手?
自行车的后轮,被搅哗咔直响;刹住!又搅得哗咔直响;
搅到第三遍,车子被一把刹住,妻一松手说:“你走,家里有我。”
我到现在都不明白,妻当年对我“早生华发”的挪揄,为什么偏偏就在那个时候?
是女性的直觉吗?当然,仅有直觉是不够的。
妻是敏锐的。但她没有把自己的敏锐,变成一根芒刺,刺破一幅梦中的背景。
舒缓与广阔嬗变相生,安宁如春天清冽的大气,清新、醒神。倘若月光不会流淌,星星不会闪烁,美丽也就不会诞生,记忆也就不会这样,让累积的感动,而一次次打湿心灵。
对了,妻那时曾邀我下棋,对弈中,妻谈到刘克庄的一首诗——《象弈》:
小艺无难精,
上智有未解。
君看橘中戏,
妙不出局外。
此一回味,妻的识察,真是另一番境界了。
『壹八』
“龙叔叔,我爸他……他不在了。”
贺利胜的儿子,在电话里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龙牧云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什么时候?”
“早上六点多……怕影响您休息,才到现在……”
时钟,指向七点十九。
龙牧云快速穿好衣服、洗漱、直奔贺利胜家。
路,一步一步向前延伸;哀伤,一次一次扯断龙牧云视线。
前往贺利胜家的路上,龙牧云却希望,离他家越走越远。
若能时光倒流,他愿意一直走下去,走到童年、走到他们初识的那个夏天。
『壹九』
“我再问一遍:谁家的麦子?不收就给扫出去!”
A
一位白白胖胖的女干部双手叉腰,站在文化馆大门口高声一喊,藏在院中一大片石榴花下的两个孩子,悄悄冒出半个脑袋。
肩上打着补丁的女子跑进来,气喘吁吁地说:“蔺馆长,我家席子破得不成样子,就让我在这儿晾一天吧。”
女子眼巴巴地望着馆长:“就一天……行吗?”
“不行。公家的地方,以为是你家菜园子?快拿走!”
“谢您了……”女子仍在告求。
女干部慢条斯理地说:“我说不行,就不行。嗳,你怎么不学学人家白求恩,不光利自己,还专门利别人呢?”
“他谁都敢‘犁’呀?也太横了吧。我……我可学不了他。再说了,我又不认识那姓白的。”
女子忽然眼前一亮,语速加快了三倍:“他会让我到他家场院里晒粮食?”
贺利胜一怒小嘴:“我妈。”
女干部双手一推,将那女子推向门外:“什么乱七八糟的。人家是国际主义战士,说了你也不懂。去!去!去!回家拿筐去!”
六岁的龙牧云,瞧瞧穿着背带裤、花短袖、凉皮鞋的六岁的贺利胜,又伸长脖子瞅那推出门的女子;回头,又打量着贺利胜……
贺利胜神气地一指:“这是我妈!”
“哦,馆长?”
贺利胜把头扭过来扭过去,然后用力一点:“对!”
龙牧云一拍粗布衣褂上的浮土,顺手把粗布裤子朝下一拉,照准石榴树,撒起尿来。
一朵朵石榴花,你追我赶地开;一蓬蓬花瓣瓣,扑簌簌地落。花瓣不时打在他们头上脸上,又一嘟噜、一嘟噜滚到他们脚跟。静静的树丛里,一地碎缎,锦绣泼天,嫣霞萃美。
“好凶呀。”
贺利胜赶忙捂住龙牧云的嘴巴,怕他发出更高的声音。
龙牧云一提裤子,问:“馆长是做啥的?”
贺利胜划了一个很大的圈,骄傲地说:“管这一院子人的。”
“那,那我在树上撒尿她管吗?”
“管,当然管。”
“那、那她捉住我,会怎么样呢?”
贺利胜将手向下一劈,笑声里忽然夹杂了些沙哑:“嘿嘿,咔嚓!就枪毙了。”
“啊?”
龙牧云双腿一软,倒在那锦绣里,又一跃站起来:“我才不怕她呢。”
“啊,真的?”贺利胜就像一只绿皮青蛙,惊讶地大张着嘴巴。
“骗你是小狗!”
龙牧云,不,那时他还叫龙二牛。龙二牛大摇大摆走出花坛。贺利胜半是敬佩,半是犹疑地追了出来。
目标暴露,贺利胜被他妈逮了个正着!
“妈……”
贺利胜刚怯生生地叫出半声,他妈“啪!”地一巴掌,就打在了他的屁股上。
贺利胜疼得哇哇大哭,她妈妈边打边数落:
“说多少遍你都不长记性。我让你还敢去!我让你还敢去!”
贺利胜哭喊着从妈妈手里挣脱出来。这才记起,妈妈不许单位的孩子去花坛里玩,何况自己还领着个龙二牛。
“他是谁?”
贺利胜正要回答,就听见二牛的姑姑在院子那边说:
“开会了。”
贺利胜的妈妈一指贺利胜:“再不听话,看我一会儿怎么收拾你。”就转身走了。
贺利胜的妈妈还没走进会议室,这边的贺利胜一抹眼角,拉起龙二牛就向后院跑去。
一架紫藤攀上大树,并将一串串紫幽幽的花朵,开向云端……
B
紫藤花下,就是贺利胜的家。
两间平房不算宽敞。但一踏进房门,他爸爸妈妈穿着军装的放大照,特别引人注目。照片下面的茶几一角,摆放着一个鱼缸,几尾金鱼花朵一样,在鱼缸里鲜妍的游曳着。龙二牛的眼睛,却盯在茶几中间那个小花瓷碗上,碗里是满满一碗水果糖。
龙二牛馋得呀,心都痒痒。
“看,我的枪、我的陀螺、我的万花筒、我爸爸的自来水笔,我妈妈最喜欢的硬皮本……”
糖好甜,贺利胜家的好东西可真多。
“你家有什么好玩的?”贺利胜问。
龙二牛想了半天,胸脯一挺说:“我也有枪!”
龙二牛终于想出了这件可人的宝贝,那是做木匠的舅舅,专门用桃子木为他做的。
“什么枪?”
“木头枪。”
贺利胜听罢哈哈大笑:“你的枪带响吗?”
龙二牛像一只刚刚吹足了气的气球,一听这话,气全泄了。
他红着脸,为难了好半天,说:“没……没有。”
贺利胜从他手中抓过自己的枪,一拉枪栓:
“呯!”
龙牧云的短信提示音提示,有新消息。
李秘书:“首长,高主任又来了。等你!”
“转告:稍等即回。”
『贰O』
龙牧云的司机告诉他:“我在巷口等您。”
李秘书又一连两条短信催促。
龙牧云深表哀思、嘱咐珍重、匆匆回程。总共用了不足十分钟的时间。
车平稳左转,驶入政府大院。前进,右转,将车在南边的车位上泊好,司机下车,为龙牧云打开车门。
龙牧云下车对司机说:
“在这儿等我。”
妻拎了菜篮正迎面走来,问龙牧云:“去过了?怎样?”
她停下脚步准备细听,龙牧云急急走过:“还能怎样?入土为安吧。”
“哪儿还有土噢。”
许多事情看似无关,彼此之间却紧密关联。
现在,是龙牧云停下脚步,回头细听。妻却喟然一声,款款而去。
忽有歌声,细若游丝,龙牧云的灵魂,突然地就被扯得生痛:
天之涯
地之角
知交半零落
一壶浊酒尽余欢
今宵别梦寒……
龙牧云呆呆站在那里。
好像自己深深隐藏的声音,一瞬间被谁碰响。经验机巧,暗自领引——隐秘的大门一重重开启……
得以哀悼的思绪,随着心绪的升腾,在林荫下半暗的光线中唱着,生命也正在发生着一些微妙的改变。
龙牧云地驻足,只是短短一瞬。
那或许是一种提醒。提醒他,世界上曾经有过这么一回事儿。
尽管自己所追求的精神境界,与宗教一样超拔;尽管清幽肃穆的方式,可以多种多样。但是,哪里还有属于自己的一杯黄土呢?
也许,这并不重要。
『贰一』
“……我就是不搬,看你谁敢动我宋明月的一根寒毛!我打江山那会你们在哪儿?在哪儿?你们还在粮食堆儿里。哼!跟我讲大道理,我讲剩下的,也够你们学半辈子……”
又一阵连珠炮。
“高主任、高主任,您请喝茶。”
李秘书重新沏了一杯热茶,双手递给宋明月。
“不喝!我就是不搬,看谁敢动我宋明月一根寒毛!我打……”
李秘书忙拦住话头:“嗳,这个我知道、知道。您老都说了八遍啦。”
宋明月双目半睁半闭。听了李秘书这话,一撩眼褶里的眼珠子,唾沫星子就刷刷地就飞了过来:“咋啦,你嫌我啰嗦了不是?那你请我来干啥?你还让不让我说话了?”
“您说!您说!”
李秘书一边应承,一边轻轻退出办公室,他想看看龙牧云到了没有。宋明月见状喊道:
“小李,你给我回来!”
“好,我就回来。”
李秘书口里在应,但还是朝前伸着脖子。
“咋还不来呢?”
宋明月朝小李再这么一喊,简直就是李秘书的心声啊。但宋明月是喊李秘书,而李秘书苦盼龙牧云。
“对呀,你咋还不来呢?”李秘书心里急得,就跟猫抓似的。龙牧云还是不见踪影。
宋明月已经站起身了,他一柱拐杖,就准备朝外走。
“您可不能走!”李秘书快步上前扶他坐下。
宋明月气呼呼地一甩手:“把我搁在这儿,你能解决问题吗?你不行。那我还不走?你告、告诉他们,说我宋明月就是不搬。”
宋明月好一阵咳嗽。
咳完,颤巍巍地说:“我说不搬,就不搬!”
宋明月迈开蹒跚的步履,语气中的自己,却好似一位驭手。
“哈哈哈,我一听就知道谁来了。”
宋明月刚走了两步,龙牧云的笑声就从门外传了进来。李秘书心里一乐:“我的大救星,你可终于来了!”他急忙起身相迎,龙牧云一步跨进门来。
龙牧云给司机打了电话,告诉他不用等了。随后,搀了宋明月就走:
“现在就去我家,酒菜备齐,就等您了。”
宋明月说:“小龙,我不去。看谁还能把我这把老骨头给扔出去。”脚下,却随着龙牧云出了办公室。
“小龙?”李秘书不解,龙牧云悄悄向他摆摆手,扶着宋明月向前走去。
龙牧云说:“你是国宝级的人物,谁能那么做?”
“嗨,小龙,你还不知道吧?那一间破平房,他们一定要我腾出来。我的棺材放哪儿?撂大街上?”
“会解决的。”
“会解决?我什么还没说,他们倒摆了一大堆的困难。哼!我想着就生气。”
龙牧云劝解道:“大建设我们挡得住吗?”
“腾,也不是不可以,那就一间换两间,否则一切免谈!”
“哈哈,宋主任,我的老首长!您当年做我的老班长时,可不是这样教导我的哦。”
宋明月突然停住脚步,望着龙牧云。
生命涌动,情绪充盈,一段金色时光,在满腔热情中被打理得有声有色。那里是一个前沿阵地,这一刻,与之短兵相接。
旭日,在天边升腾,阳光充足,灼然明亮。远处的草坪上,草在成长,树在成长。一位园丁大概要重新种上一棵树,他手中的镢头一起一落。当他把镢头举过头顶,镢刺对着天空,凝寂的一秒,晴空下,那刺儿似乎钩着了半空的日头……
四周一片安静。
站在带着露珠朝阳下,他们,谁都没有说话。
德国著名作家马丁·瓦尔泽在他的《虚无五辨》中说:“每一个我开始的语句都在编织我的笼子。”他接着说:“也许我应该说:我本来就是我的笼子。此时我不知道的是我应该如何从这个笼子里出来,我开始思考我是否能够邀请其他的人在我的笼子里陪伴我。关于此我交由语言去思考。而且并非第一次。”
『贰二』
“只能换一间,单位的用房情况您是知道的。并且,现在的这间还要小一点,您看……”
“就这样吧。我相信你,小龙。”
龙牡云笑道:“我也六十岁了,不好意思再称小龙了。”
宋明月讪然一笑:“哦,对不起,我习惯了。但在我眼里,你永远是个生气勃发的小龙。”
开怀大笑中,龙牡云的眼里,潮汐骤起,眼角红润。
仿佛时光在暗处流转。
龙牡云望着宋明月,似在努力地辨认,那依稀当年的样子。一种莫名的疼痛感,使他滋生遐想,并检点现在及未来。
第三天早晨,龙牡云从宋明月家出来,问题顺利解决了。
一连几天的奔波,加之贺利胜的突然去世,龙牡云的心情一直不舒畅。现在忽然松了口气,他感到自己的腿走起路来,一下子沉重了许多。
“我老了。”
他开始考虑,自己是否也应该吃些高钙片之类的东西了
天空不知道什么时候变得很高很远,和白棉一样绵软的云朵也低近了。白色大花朵似的云团,银子做成的一般,摇摇欲坠地飘荡,天空就显得格外高远。秋天,就要来了。
“多像一条河。”龙牡云望着天空,突然这么想。
那朵朵白云,是飘流在一河岁月中的历历往事吗?
龙牡云真想坐在那寂静的河水之阳,观流水无忧,听风声驰骋,从而忘记那双浑浊的眼睛。
那里曾经闪耀的光芒和生生的灵气,到哪里去了?
浑浊的眼眸须臾间变得透明,背身流下的同样是一串热泪,虽然被甩在二十五瓦昏黄的灯影里,此刻,还在龙牡云的脑海里,滴滴点点,闪闪发光。
泪水,缓缓流淌,涤荡着龙牡云的心。龙牡云的心理,获得了前所未有的平衡和平静。他的惦念,也因此更加深重。
宋明月整整长龙牧云二十岁。
他是龙牧云进入政府机关工作时的第一个办公室主任。宋明月在那个职位上,一干就是二十多年,直到退休,再也没有提升过。
写好公文,是干好行政工作的第一步,那时的龙牧云已是成竹在胸,踌躇满志。大学时代洋溢的才情,加上实际工作的锻炼,龙牧云对自己充满了信心。但两三个回合演练下来,他写的公文,领导并非十分满意。
问题,究竟出在哪里?
龙牧云的虚心请教,使宋明月对这个年轻人刮目相看。
他对愁容满面的龙牧云说,我一个大老粗写的公文为什么就行,而你一个大学生,为什么就不行呢?这里文化程度的差异只是一个方面,更主要的是实际经验以及翔实、严谨的文风的把握。把你那些风花雪月的东西统统拿掉,试试看,它一定行。
过了第一关,日子久了,身边不断有人升迁、有人提拔,龙牧云的心里不免会起些波澜。宋明月及时教导他说:“抬起头,让你的目标高远一些、再高远一些。相信我。我相信自己的眼力,你一定行!”
满脸疑云的龙牧云望着宋明月,宋明月大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年轻人,好好干。十年以后再验证我今天的话。”
那时的龙牧云二十出头,而宋明月正当不惑。他工作认真扎实,为人幽默风趣,年富力强,神采奕奕。
十几年后,龙牧云脱颖而出,竞选为本市最年轻的秘书长;同时,也是该市改革大发展中最主要的开拓者和策划人之一。这时,宋明月离任退休;此后,由于龙牧云工作繁忙,出入又是车来车往,他们见面的机会就越来越少了。
一晃,又是许多年过去了,而宋明月心中的块垒,并未全然冰释。怨怼的情绪,加上退休早、工资低、以及后来多次调资中,离退修人员的工资提高率仅为在职职员的一半。
革命年代,他们夫妇几乎把全部精力用在了革命工作上,因而忽视了对子女的教育。如今,五个儿女,两个下岗,最小的儿子又因吸毒离异。儿子、孙子现在就是靠他们老两口的退休金维持生活。
龙牧云心情沉重地走在路上。
他想,宋明月的状况,也许并不普遍,但绝非偶然。他不由心生愧疚并深深地自责,自己对他们的关心还很不够啊。对于他们切切实实的关心和帮助,不应仅仅停留在偶尔救济和年终慰问这个物质的层面上;更重要的是,同时,要给他们饱受压力的心灵,以温暖和慰藉,从而鼓励和帮助他们及子女,建立起战胜困难的信心和决心。这也是我们的社会责任啊。
“龙大哥,今天这么悠闲?”
“谁?”
『贰三』
阳光是金色的,照在张镇民苍白的脸上,但他的情绪很好,谈笑风生,一如往常。
龙牧云和张镇民亲切握手后,龙牧云打趣道:“哟,在这里遇见你了。是从医院溜出来的吧?”未等张镇民说话,他告诉张镇民说:“前两天,说好和你嫂子去看你,她却突然高烧……”
张镇民忙问:“嫂子好了吗,要不我现在就去看她?”
龙牧云指指张镇民:“什么时候也改急脾气了?”
张镇民嘿嘿一笑:“强将手下无弱兵。跟你学的。”他忽然面有难色地说:“有个地方或许能改过自新。”
龙牧云故作神秘地往前一凑,悄声问道:“哪里?”
张镇民哈哈大笑,悄声在他耳边说:“阎——罗——殿!”
龙牧云也笑:“又瞎说了不是?那咱们就不改了。”
龙牧云从头至脚把张镇民端详了一遍。嘱咐他说:“恢复得不错。要听医生的话,别乱来。”
说说笑笑,不觉走到十字路口。
张镇民一指街对面:“我去那边,女儿给我买了件衣服。”
他们挥手作别。
龙牧云的家,就在二百米开外。
待张镇民安全走过斑马线,龙牧云突然一转身,朝相反的方向走去。
他,要去哪里?
『贰四』
很快,龙牧云收到张镇民短信:“还记得炸庙的事儿吗?忽然想起,乐了。”
记忆里,是一个冬天的黄昏。
担任乡长的龙牧云在县里学习。有群众向副乡长张镇民举报,羊角村部分村民在后山山凹里集资修建了一座庙,并塑有神像五尊。挂职干部屈平,立即将这一事件向龙牧云作了汇报。
龙牧云指示:“马上炸掉!”
龙牧云的本意是,在最短的时间内炸掉神像,保留庙宇。神像清除后,房子留着,日后尚可做为它用。但这“马上”二字,却让张镇民和屈平犯了难。
他们非常了解龙牧云的脾气,说一不二,雷厉风行。
于是,召集大家商议。
众说纷纭,归结起来无非三条:一,现在即使一刻不停奔赴羊角村,少说也有十五、六里山路;第二,这雷管炸药又在哪里?第三,庙在山上,情况不明。
怎么办?
张镇民和屈平交换意见无果,他便开始有条不紊地部署这项工作,落实责任,完善方案。至于是今晚行动还是明天执行,他仍在犹豫。
天,说着说着也就黑了。张镇民犹豫再三,仍举棋不定。
屈平说:“太晚了,明天吧。”
张镇民望了望窗外逐渐加深的夜色,说:“明早六点准时出发。”
第二天,天还未亮,龙牧云骑上自行车就往乡里赶。
张副乡长和乡上部分干部也早早来到庙前。点燃导火索,烟火迸溅中,张副乡长大喊一声:“卧倒!”忙将手中的炸药包投向庙里。
只听一声爆响,浓烟从门中涌出。但是,并没有出现电影里,土块飞舞的壮观场面。
干部群众纷纷爬起来,拍打着身上的尘土。这时候,龙牧云也赶到了。他把自行车往山道边一扔,大步跑上山来。
大团大团的浓烟翻滚四散,山凹里一片云山雾海。等龙牧云跑到这里,浓烟渐渐消散,残余的烟尘,还在屋檐下潦草地打着滚。
龙牧云走到庙门口朝里一瞧,他突然笑了:“不错,真不错!”
他突然点名似的:“副乡长!”
张镇民慌忙跨出一步:“我在。”
“挂职的!”
屈平哪敢怠慢:“到!”
张镇民和屈平正摸不着头脑,龙牧云一指他们二人:
“来来来!你们俩进去看看,搞清楚谁要篡党夺权,出来像我汇报。”
张镇民、屈平一听,心想,这下坏了!
待他们小心翼翼地走近一瞧:五尊神像端立如初,只有中间主神的尊容,被炸得面目全非。
原来,由于经验不足,炸药不充分,导火索又过长,加之张镇民也是第一次投那玩意儿。导火索一燃,他慌忙闭着眼睛把炸药包投了出去……结果,导火索不偏不倚,正好缠在中间神像的脖子上……
一场轰轰烈烈的政治运动,在龙牧云所辖的乡深入开展、再掀高潮。不久,这个乡成为该县革委会树立的典型,全县干部群众学习的样板。
以泥胎的神像,替代肉身的生灵受过。这是龙牧云政治才能的又一次生动发挥。
在那个特殊的年代里,所有的细节,如同深藏的暗流;所有的爱意,都以恐惧和不安的方式呈现。他们在守望中面面相觑,又相互温暖。爱意螺旋式地上升,战友般的情谊也就更为深厚。
试想现在让他处理这件事,结果肯定会有不同。在他这个年纪,将一切从缓,宽也是必要的。
规律是铁定的;人对时代及历史的超越,必定是有限的。
重回悲怆与希望的边缘,龙牧云又该怎样回复?
『贰五』
一种精确的苍凉。
龙牧云走在艳阳下,忽然想看一看月亮。
他记不清自己多久没有看月亮了;但他清楚地记得,自己好久好久也没有像今天这样,自由如风地行走了。
“月亮好啊。”
他意味深长地说完,又念叨了一遍:“ 嗯,月亮好!”
这一次不是猜测,不是年少时对于“世事”的预想,而是洞明世事后的彻悟与鉴赏。
月亮好。
一个人再风光显达,明月里不会有掌声传来;一个人再落魄失意,明月不会拒绝对你的照临。明月,唯有明月,是可以寄托的。
明月滑动,一个人在故乡,明月就是你梦幻的远方;
明月在天,一个人在异乡,明月就是你的亲人和盼望;
从最高的树梢,到最低处小草的耳朵,无处不在的辉光里,树们拍着手掌,为明月出行交换着细碎的银两。
明月在夜间走过废墟,明月在夜间到过废弃的庙堂,明月走过,那些壮怀激烈的人归于平静——变成雕像,矗立在广场。
月亮好。
明月是自由的,它穿过风或黑夜,展开或合拢光阴;明月是沉静的,像一位冷静的观者,站立在无数事件之上,看殿堂坍塌,观恩仇消长,赏霜、赏雪、赏梅花、赏波涛和尘世的饥穰……它不忠告,不参与,不激动,不记忆。像一位永远无法握手的朋友,更像一位无法拒绝的知音,不动声色,如影随形。
当春天又一次降临大地,明月再次将桃花催至人间。百鸟欢歌,百花绽放,春光瑞祥……
飞翔在天野里的鸟儿,轻盈地歌唱。明媚的阳光,一一镀亮它们的翅膀;它们的翅膀,也在欢快地飞翔中剪裁着阳光。
美丽的羽翼从龙牧云心空划过,垂柳依依,柔姿婀娜。有女孩抱着大束的玫瑰,跑向前去,没入柳荫。
柳丝拂风,人影绰约,歌声徐来,在风中擦亮。龙牧云的心情,顿时闪耀着红玛瑙样的光芒——仿佛捧着一颗刚刚摘下的带露的樱桃。
歌声中断,悦耳的笑声很低很低,却像一条细细的音线,紧紧牵住龙牧云的心……
他,又想起了肖小。
那个美丽,柔弱的女子。
『贰六』
穿过城市的廊桥,龙牧云行走在通往田野的小径上。
小径落满鸟声。
鸟儿惊起,越飞越远,轻灵地穿过阳光。田畴两旁,铺锦织翠,豆花舞蝶,稻花飘香。
龙牧云多么希望,在这落满鸟声的小径上,肖小撑着一把小红伞,盈盈一笑,飘然走来……
这,只能是梦中的情景了。
龙牧云默默地向前走着,恍然大悟:在他心里,一直都有一条路,肖小一直就走在那条路上。
几十年的风雨,几十年的人间风尘路,龙牧云一步也没少走。
形形色色的职位,形形色色的女流,他可以说是阅人无数。
而当肖小第一次出现在他的面前,他就被她一头如瀑的秀发吸引了。但又不仅如此。
肖小是水一般的女子。她有着如水的摸样,鲜衣素面,双目含情,眉目如画,风情灵动。她单纯也善良,她努力也幻想。她像一朵云,并不为谁收起翅膀;她是一朵云,就能卷起一场风暴。
那么精妙的女子,那么美丽的舞蹈精灵,那么刚烈的性格,怎能不让人爱怜又敬重?!
龙牧云内心,是关心肖小的。但比龙牧云更关心肖小的,也大有人在。
是面对百亩花田,而出于一己私情?龙牧云常常为肖小捏着一把汗。
历史最怕抽象,略去那些黑暗的章节,任何的辉煌都不会在青天白日下瑟瑟发抖。当然,肖小也就不会在那次重大的演出中,昏倒在舞台上……
龙牧云最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肖小疯了!
嬉笑怒骂的肖小,被迅速送往医院,高层领导在第一时间探望过她,之后,肖小便突然失语了。
龙牧云一见到肖小,她即刻从重症特护病房的病床上惊坐起来,嘴唇像失去水分的花朵,脸更苍白消瘦。那双昨天还春水盈盈的大眼睛,此刻是目眦欲裂,一片恨海。她目不交睫地望着龙牧云,直到龙牧云避开她的目光。
龙牧云的双眼,将目光停留在她的那双手上,此后,再也难以移开。
那十根纤纤的手指,那么苍白、又是那样紧地抓住被角。一种单薄的炎凉与无所畏惧的抗争,像一把钢钳,猛然撕扯着龙牧云的心!
他很想很想走上前去,抱抱她;而理智重新测试出的平衡,以种种籍口阻挡他说:不能!
他就那么站着,直到她双手失去力气、无助地松开被角。
她目光里仅存的那点视线,像一盏灯,熄灭了最后一丝光芒。她茫然地、茫茫然地将毫无视线的目光投向窗口,很久、很久很久地,望着天空……
护士一刻不停地守在肖小身边,龙牧云找到一位认识的医生了解情况。
医生说,肖小是运动性失语症,这是多种失语症中的一种。由于第三额回后部是口语的中枢,这个部位受损,就会丧失口语表达能力。他还说,首长探视时特别关照,要求护士严密监护,保持安静,避免探视,保障治疗。
肖小很快被送往外地“疗养”。
龙牧云曾暗中多方打听,得到的消息一律是:地址不详!
龙牧云当时主要分管全市的文化工作,担任领舞的肖小所在的市歌舞团,当属其列。他就是那个时候认识肖小的。
大学时代就出演过《哈姆雷特》的龙牧云,对表演艺术当然是行家里手。他时常深入排练现场,观摩演出,探讨交流,肖小及团里的演员渐渐就和他熟悉了。
龙牧云很欣赏肖小的灵性、执着和她纯净如水的心地。每一次见到肖小,龙牧云都会产生一种身临草地,头枕清霜,静望宝蓝色天空的感觉。
让身心纯净,人才可以安静地行走。珍惜生命中的美好,比纵谈古今的气势恢宏,更重要。
当一个人对历史沧桑、人生苦短、岁月无情的感慨,变得客观而理性,所有的伟绩丰功、移山心力,尽可以看做苍烟落照、丹霞雾风。
让心在湛蓝的天空下自由地翱翔,不再为俗务所累,不再为心事烦劳。就像小时候,一心想知道天的尽头,真的是不是神仙居住的地方。
现在,可以回复张镇民的短信了。
如果现在回复张镇民那条短信,也是龙牧云由衷的感慨:政治,有时就是一种游戏。胜算或负出,往往身不由己。
『贰七』
柴可夫斯基用他的《第六交响曲》,开始陈述,来自灵魂深处的悲悯和深不见底的绝望。夏天的睡莲,还在安静地开花,就像安静地做着一个季节的梦。
龙牧云在那个池塘边停了下来。
怀中的袖珍收音机和他继续聆听,《第六交响曲》中,生与死的相互诉说。
云水退尽,不免虚空酸楚扰心;
花香袭扰,叶儿就生动了碧翠:
池塘无人,云高气爽,景色宜人,轻风飘荡。龙牧云暂拂心绪,欢快畅吟:
世事短如春梦
人情薄似秋云
不须计较劳苦心
万事原来有命
幸遇三杯酒好
况逢一朵花新
片时欢笑且相亲
明日阴晴未定
这是宋人朱敦儒的《西江月》,吟罢,龙牧云就嘿嘿地笑了:果然是老夫喜作黄昏颂呵。
万事有命,我认吗?
他没有回答。
再细细把玩该词,意味隽永,别是另一番景象。
古人铺纸为道,提笔为马,用花和酒隔开铁板一块的人情世事。但隔离,不是远离;不必远离,也就不必退避。正如一个猛子扎下去,从对岸浮出水面,那也是自己有花有叶的未来。
“有花有叶的未来!”多好!
龙牧云简直要为自己这个天才的句子欢呼了。
安谧,使龙牧云的内心,隐显着一线的不安。
发自内心地说,自己更愿意在有人文景观的地方流连,也更希望在对话里,寻找历史的华彩和远去的云烟;可是今天的这方天野,紧紧牵动着他的情绪,并有一种说不出的亲切。
现在,他只想往前走。
是一种神秘的力量在牵引他,或者,更像是一种召唤。有一刻,他甚至想,我如果是一片自由的白云,那该多好。
一只蜜蜂飞去,那深含于一朵小花心蕊中的神秘,瞬间使他怦然心动。
时间,对于现在龙牧云来说,已经变得没有意义。也可以说,从现在起,只要他愿意,他就可以丝毫不受时间的约束。就像此时,他随意地走着,惬意地欣赏秀丽的景色。
龙牧云感到有些饥饿,但不要紧。和年少时的饥饿相比,这只是一种生理反应,而完全没有心慌和恐惧的症候。他也很想坐下来休息一会儿。走了这么久,他也应该坐下来休息一会了。
“我在絮絮叨叨吗?”
龙牧云瞪起眼睛,像要追回前面的思绪,然后抓住它、严刑拷问:
我从什么时候变成了这样?
一笑了之。
他暗笑自己,终究是个俗人,终究会有许许多多的情怀萦绕于心。
他又怎能做到超然物外、了无牵挂呢?
把一颗火热的心,完全融化在清凉的风里,他不是做不到;而是当一些情感本身,就纯净得如天山上的雪水,这何尝不是上天的恩赐?他所能做的,就是记住它并永远珍藏。
当龙牧云在蓝宝石一样的天空下,聆听着自己平和的心跳以及天野里纯净的天籁时,他再也无法做到,像刚来时那样,心如止水了。
『贰八』
时间和历史是一个极大的秘密,无穷的秘密深处,又藏着一个个小而精致的秘密。比如龙牧云对肖小变疯的原因,了如指掌,但他始终守口如瓶。
界限那边,一片静默,时间正等待开始。
界限这边,时间奔流,我们从长夜出发,路过白昼,又向下一个长夜出发。
生命,是两个永恒黑夜之间的一道闪电。生命,是时间激流里的一次泅渡。即使一棵参天大树,就是它活上一千九百年。一千九百年的站立,瞬间倒下。那是时间之神累了,坐下来休息。
往事历历,无法抹去;守口如瓶,敝扫自珍。龙牧云的守口如瓶,自然有他不能言说的苦衷。
怀抱花粉的蜜蜂,它又对谁说呢?
怀抱丝絮的蚕儿,它又对谁说呢?
曾经的龙牧云,如赤脚走向一片纯白的雪地,他既害怕踩脏那雪,又忍不住走向那梦境的洁白。
一段于痛苦中诞生的甜蜜、回忆和畅想,悄然而来。
米兰·昆德拉问:
“为什么缓慢的乐趣消失了?
以前那些闲逛的人们到哪里去了?
那些民谣小曲中所歌咏的漂泊的英雄,那些游荡于磨房、风车之间,酣睡在星座之下的流浪者,他们到哪里去了?
他们随着小路,随着草原和林木隙地,随着大自然消失了吗?
波德莱尔说:
在你密发的海洋里,我瞥见一个小港,充满着哀伤的歌声……在永远被炎热笼罩着的广阔天空下,各式各样的船只停泊在那儿,显出那精致的复杂的构造。
亨特呢,不知是在靠近,还是在避逃:
最美满、最身心舒畅的睡眠,只有当炎夏时节的白天,在那辽阔的田野上才能得到:躺在青草或者干草上面安然入睡,一片树荫为你遮蔽着骄阳,你感到一种清新、爽快的微风在大气之间回荡,高高的天空环抱着自己,向四面八方延伸——什么能比得上这样美妙的感受?
龙牧云低下头来,听见自己胸膛里哗哗流淌的血液;他闭上眼睛,如深嗅内心的清香。长久以来的心安理得,在这一刻,忽然变成了使他惊心的惶恐。
龙牧云仿佛第一次清楚地看到自己——一个赤裸裸的自己!
一直以来,我认为自己成熟着也成功着,不知不觉的心安理得,慢慢滑向市侩的方向。当有人自觉或不自觉地以混浊的财富、浑浊的权力来证明自己存在的时候,我何尝不是浑浊本身?!
“我曾经露珠一样透明的心,哪里去了?”
这样地叩问,突然使龙牧云欲哭无泪。他的心,尖锐地疼了起来。
宁静越深,往事越重。
倘若不能剖腹掏心,怎能做到肝胆相照?!
没有人的骨头,是芳香的。
龙牧云犹如把自己一颗血淋淋的心捧在手上。碧水濯清,投入沸釜,他仍然能够嗅到,那股与生俱来的血腥的味道。
『贰九』
心灵的虚空,仿佛在拥抱中变得充实。
龙牧云也仿佛回到神采飞扬的华彩中年、青春时代、少小时光……
贺利胜的妈妈开会结束了。
在她到家之前,贺利胜抿紧嘴唇,迅速地从妈妈舍不得用的硬皮本里,给龙牧云撕下了那页色彩绚丽的花鸟图。
而走出会议室的贺利胜的妈妈,刚刚发现,花坛边残枝犹在,花叶狼籍。石榴花被偷了!
她大声地质问:“谁这么胆大?光天化日之下竟敢将公共财物据为己有,这是什么思想?”又锵然自答并修正道:“是资产阶级思想。哦不,是小想资产阶级思想!”
龙牧云不明白,贺利胜的妈妈为什么比自己的妈妈凶那么那么多,正如他和贺利胜同样不明白,石榴花的被偷,是偷儿太大胆?还是花朵太鲜艳?
同在文化馆工作的姑姑一拍龙牧云的头说:“小孩家不懂的,人家是老革命。”
犹如上嘴唇和下嘴唇一挨的功夫,贺利胜的妈妈和姑姑,今天都成了古人。
几度榴花绽谢,几番春夏秋冬。
龙牧云背诵的第一首关于石榴花的诗,是白居易的《题山石榴花》。时至今日,龙牡云也能随口吟来:
一丛千朵压栏杆
剪碎红绡却作团
风袅舞腰香不尽
露销妆脸泪新干
蔷薇带刺攀应懒
菡萏生泥玩亦难
争及此花檐户下
任人采弄尽人看
常常吟诵,年久稔熟,反复体味,顿有所悟。
与贺利胜的久别重逢,龙牧云愈加感到,这首诗里似乎暗藏着某种,关乎贺利胜命运的谶语。
龙牧云考上大学的那一年,贺利胜也不再是出身优越的高干子弟,他们全家被下放到那个穷山僻壤里的小山村。贺利胜下乡、参军、父母平反后一个电话,他就如愿以偿地进了一家红红火火的国营工厂……
久别重逢,可能惊人心弦,但未必尽是喜悦。
龙牧云一次检查工作归来,在即将进入市区的寒江边,一位比他沧桑得多的老人,在那里拾柴火。
还有多少人在使用这种传统燃料?
出于好奇和多年养成的工作习惯,他下车与老人交谈。
他说,他叫贺利胜,今年五十五岁,是本市最早倒闭的那个工厂的下岗职工。
『叁O』
回转身,许曼云给了龙牧云一个带泪的微笑。
龙牧云没有忘记,她是在第二年春天被枪决的。那一天,雪好大。漫天的大雪。
肖小,龙牧云再没有见过。
偶尔有知情者称,见到过她,并散布着有关她的传说:
有人说,此后肖小又失忆了。眼睛骄傲天真,眼神澄清欢快,并一直保持着青春的容貌,而对前尘往事一无不知。
有人说,肖小在异地接受治疗。在医生的精心疗治下,她的失语症完全康复,并与那位医生喜结良缘。
还有人说,肖小依旧失语。失语的肖小,眼里常常饱含泪水,怅望着灰色的天空。一年后,她香消玉殒,红颜成梦。
火车,呼啸前行。
疾驰中,一幅幅时空画卷在龙牧云脑际漫卷而过,涌动在他心灵深处的话语,至少可以写上好几本书。
火车,连接着更为遥远的地方。铁轨,也毗连着他的故乡。
他仿佛又看见,那一年,在那个遥远的小村庄里,青春飞扬的他跑下山坡,坐上黄昏的火车离去;当他在另一个崭新的黎明出现,已经成长为一个有为青年。人生的旅途真快,不知不觉走过中年,而今已是红霞满天了。
生命中不断有人离开或进入。于是,看见的,看不见的;记住的,遗忘了 ,不断地得到或失去着。
看不见的,是不是就等于不存在?
记住的,是不是就永远不会消失?
龙牧云环顾四周,这个老道口,正是自己当年与妻子初次约会的地方。
前面是一座小小的山丘,龙牧云在倦意和饥饿的困扰中犹豫了一秒。青春和激情犹在,他相信自己:
“我一定能够征服。”
于是,他迈开大步,继续前行。
『叁一』
那一年,那一天,龙牧云情不自禁地伸出双手,握住对面肖小的手。那只小手,轻轻从他手心里抽出时,她的眼睛,像两只秋风中惊惶的小鸟……
龙牧云靠在一棵树上,睡着了。
他梦见春天,春天的原野,春天的田野上开满了蒲公英花。肖小带着蒲公英的花环,微笑着向他走来……
泪水将他叫醒的时候,龙牧云分明记得,她说:
“我是来向你道别的。”
『尾声』
“……来吧,您是我恩重如山的师长。我明天就来接您。连同那幅徐悲鸿的马一并请来。”
丁毅真补充说:“年薪三十、四十万随您,您还可以再要求。我知道您的淡薄,更懂您志在千里的气魄。”
龙牧云哈哈大笑:“丁毅真、丁厅长,你小子让我给你打工呀?”
丁毅真说:“不,我需要您,因而更加敬重。”
龙牧云沉默了。
之后,他久久望着远方,深情款款地说:“我要回故乡看看了,二十多年了,也该回去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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