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胜衣:哀艳达明词(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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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零零二年三月按:此文刊于《万象》时,因篇幅之限有所删节,此为全篇。

    九六年十月,一个平时听我提达明一派提得多了的朋友,约我从其歌词的角度写写他们,令我大喜:终于有了一个致敬的机会。那正好是达明十周年纪念重组之时,在恰当的时日里,把多年来的零碎笔记整理成文,很短的时间便写出两个版本,一如“论文”,偏重于理性的分析、客观的介绍;一是“心史”,偏重于个人的感情色彩。不过都不能令我那位诤友满意,而更主要的是《万象》出刊的进度问题,此事一直拖到九八年九至十月,再遵友嘱,把“论文”和“心史”结合在一起,写成这第三个版本,压缩后刊登于九八年十一月的《万象》创刊号上。通过这篇文章,我了结了一桩心愿,为达明作了一个受惠者该做的事。现在则借网络之便,使我这份致敬和纪念得以完整示人——对它略作了些不动筋骨的修订、补充,但更多的此文之外、之后的感受,除稍后将贴的《香港词人记痕》有零碎涉及外,还有待日后另行整理。)

    一九八六年,香港人刘以达、黄耀明合组乐队“达明一派”,以一曲《石头记》一举成名:“看遍了冷冷清风吹飘雪 / 渐厚 / 鞋踏破,露湿透 / 再看遍远远青山吹飞絮 / 弱柳 / 曾独醉,病消瘦 / 听遍那渺渺世间轻飘送 / 乐韵 / 人独舞,乱衣鬓……丝丝点点计算 / 偏偏相差太远 / 兜兜转转 / 化作段段尘缘……真真假假 / 悉悲欢恩怨原是诈 / 花色香皆看化。”

    乐队名取二人名字中各一字,却让人想起《红楼梦》中的名联“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而歌名更直接借用了曹雪芹的名著。饱览尘世、色空幻化之深哀,古典优雅的清艳,都与《红楼梦》神投韵合、相契相通,他们把本不易为的借尸还魂、借题翻做把戏玩得确实不坏(这是达明一派作品的一个特点,下面对其他取文艺名著作歌名的就不一一指出了),从而使《石头记》成为香港流行歌曲的里程碑作品。

    由此风云一时的达明一派,是一个成功的整体,本文所说的也是广义的达明一派。这话的第一层意思是:他们从词到曲,从唱腔到配器,从个人形象到唱片设计,都极完美地统一到同一主题风格中。第二层意思是:达明一派不仅包括包办大部分作曲和负责乐器演奏的刘以达、主唱并参与部分词曲创作的黄耀明,正如他们自己也指出的,这组合还包括一群与他们情投意合的幕后高手:陈少琪、迈克、潘源良、何秀萍、周耀辉、林夕等等词人,张叔平等美术指导……他们用不同的才华和共同的思想、艺术追求,合创了一朵末世奇葩(以上面两点观之,达明一派真可说是天作之合)。这话还有第三层意思:乐队一九九零年散伙,达与明各自发展后,其作品思想、内容有所变化,但两人的“转向”基本是循一条轨道(他们分手只为明白人不能停留在一个阶段太久,要尝试新的天地;到一九九六年为纪念组合十周年他们还短暂重组过一次,出唱片、开演唱会,合作一样天衣无缝),而且,分手后的“后达明主义”是在合组时期的基础上发展而来,因此本文把“后达明”时期也一并概而论之。(以此之故,上举词人包括了林夕,他未为当年的达明一派写过词,却是分开的达与明的的重要作词者之一。参稍后将贴的《香港词人记痕》之林夕、陈少琪两节。)

    可是,本文主要通过其歌词来谈论他们(为行文之便,具体词作者没有列出,大部分可参《香港词人记痕》之列举),并不能面面俱到,尤其没有涉及乐曲。音乐是艺术的至高形式,一如禅家的“不可说”境界,只能心灵交流。用文字去说明、评述音乐,在我看来是不智的、乃至不可能的——这是一个很好的堂而皇之的理由,正好让我避开不通乐理的尴尬。

    又因为所谈是以“词”为基础,这里忍不住要就此问题说几句闲话:对流行歌曲的责难中有一条是指责歌词不通、不纯、不规范、不登大雅之堂。其实,流行歌词不是承担规范书面语教导作用的课本,历来“诗”“歌”并称,以诗观之(无论旧体诗词还是新诗),打通动词名词形容词之间的界限灵活使用,句子结构的颠倒易位,创造新的句式,使用简略、通感、比喻、象征、拟人、双关等技巧和意识流等等手法,乃至为了叶韵而对字句作删削,都是题中应有之义。就象宋词是与宋代公文不同的另一片天地一样,对流行歌词也应作如是观。还有,求全责备者指责流行歌词污染语言文字,且不说流行歌曲有没有这样大的能耐,“污染”一说本身就可商榷——语言文字要生存、进步,并不仅靠“规范”,更要靠“突破”、“创新”。“突破”、“创新”有纵向的,如白话文取代古文;也可以是横向的,同时代的语言文字主流之外应为文艺作品的“不规范”留下宽容的空间。

    言归正传。关于达明一派,实质他们的主要思想、风格在《石头记》中已有所体现,把前述的“哀”与“艳”扩大、具体言之,大致有:

    一、“看遍世间”。《石头记》中展现的是古典意象,在其他歌曲中更多的是对现代都市人情世态的描摹、解剖、反思。他们唱出一幅幅末世众生相,尤其突出的是一群迷惘的“黑夜少年”:游荡聚啸、“谁愿看到黎明”的《马路天使》,“叱咤于漆黑街中/身躯傲然随处碰……没困扰/没理想/是丧失的灵魂/……游离的心/乱去闯/乱去等/没有变更”;“转转转没完”、吞食迷幻药物的《溜冰滚族》,高喊“与黑暗共存——我的志愿!”《今夜星光灿烂》,少年们在“没有终站”的黑夜里飞车追逐,达明哀怜着却也同样悲观叹息:“灯光里飞驰/失意的孩子/请再看一眼这个光辉都市……心里猜疑/恐怕这个璀璨都市光辉到此。”如此世间,有如一辆《迷惘夜车》:“是寂寞尽情愚弄/理智已失了自控/我乱碰乱碰乱碰却一空……飞奔中车厢里车客全也不知道/占据我是夜里的呼号/在疲倦、叹息、逃避、压迫中/继续去路。” 

    二、“独醉独舞病消瘦”。现代都市人总是孤独、冷漠、疏离的,或是独自《上路》、《一个人在途上》,或是徘徊低吟着《我等着你回来》。如《情流夜中环》所唱的,“繁荣背后原来有数不清空冷孤寂”:《神奇女侠》渴望冲破单调生活的闷局,却最终只能以时装和电视剧为精神寄托;红男绿女在《你望我望》中无聊调情;当年热闹欢聚的好友已天各一方,圣诞又到了,《今天应该很高兴》——“只要愿幻想彼此仍在面前!”

    三、“丝丝点点计算偏偏相差太远”的“真真假假”“尘缘”。在物质极度繁荣的现代都市,爱越来越成为人们的精神寄托却又越来越虚妄莫测:对爱无法把握,“爱若逐渐蜕变/哪可阻止避免”(《你你我我》);也不敢把握,“只有共聚梦外/让热爱变友爱”(《最佳朋友》);甚至对自己都不能把握,《你还爱我吗》固然要问,“我还爱你吗”也搞不清楚。如此《爱的作弄》,《末世情》的注定消逝、无法完美,使意乱情迷的人们对爱产生了欲迎还拒的惊惶:“霓虹渐亮/全没理想……浮华世态/惶惶是我心/从来不答应/誓约永守!” 情愿“现在遗弃/以后怀念”(《开口梦》),只有沉溺于幻想或回忆中才能享受美好,才能完成《迷恋》:“每次看见这照片/那夜梦幻又默默闪……沉思千百遍”;“窗边的我/不知方向/每个晚上/你是我的想象” (《后窗》);“逝去的光阴/又再重温/故事段段动人” (《无风的秋季》)……最后,剩下来的便只是为《溜走的激情》作《那个下午我在旧居烧信》式的哀悼了:“彼此的心停滞/终于不可维系……令爱荒废……梦已关闭”。(《伤逝》)

    四、“花色香皆看化”。达明有一首《爱在瘟疫蔓延时》,末世众生的孤独、爱之哀等等世纪病,是与“瘟疫蔓延”的时代(或曰“霍乱时期” )密不可分的。达明的爱情观也就是他们的世界观,他们对这个醉生梦死的时代也就抱有宿命的悲观、怀疑与拒斥,对整个社会有了全面的虚无——

    “爱说爱想爱寻觅方向”的青年竟被视为病人,在“TV精彩的广播已带走眼泪/继续繁荣/又碰杯”的正常生活里,人们或者偶尔会想起天真的他,可能也会“追忆当中不免偷偷有些眼泪”,不过,“要是淡忘/亦没有不对!” “旧理想”、“赤子心”都已“跟他安葬”,“泪已干/周遭一切又如常”。(《没有张扬的命案》。按:最后这一句,当初我听成了“有异常”,后来看到歌词书,恍然大悟也佩服词人的深刻:这一切在今日已不是异常,一切发生后,只是如常!)还有那《十个救火的少年》,有的“想起母亲的劝勉/在这社会最怕走得太前”,有的“为了要共爱侣一起更甜”,有的则因救火方法各存主见而吵翻,又有些“稳健成员”,只在探讨救火理论却没有行动,最后真正前往的只剩三人,却势单力薄葬身火海,而在大火旁,“大众议论到这三位少年”,“愈说愈远”,还怨他们“用处只有一点”——正面的价值、个人的意义崩溃消散,传统的美好被世俗弃之如败履乃至成为笑话,人心大变,连神灵也要么“从乱世指引歧途/从罪恶分派酬劳”,要么任由“日月迷离/荒土千里/万物无言/哀歌一片”而逃遁,难以依靠。(《诸神的黄昏》)于是,生活成了“原则是供与求/谁管梦的新旧”的《四季交易会》,人们“卖掉旧梦跟旧愁/卖掉痛苦买美酒/卖掉寂寞的自由/卖掉愿望和感受/卖掉了所有/来期待以后/卖掉理想买借口” !所谓《美好新世界》不过如是:“停在每间商店/没有最终焦点……庆幸今天再会面/没有玩厌……抹去从前放弃目前/放弃理想锻炼/没美梦与信念”。在这样荒诞与虚无的时代里,达明长歌当哭:“纷争中幻灭了真理/现实世界里众生迷离……霓虹的幻象/日夜仍如常/但世间/一切在变样/变了样” !(《血色蔷薇》)

    通过大量批判现实主义的歌曲,达明一派或直接或隐晦地揭示社会问题,反映人们和时代的心态(这是他们明确表示过的“野心” ),更由此升华为对整个人类与世界的透视(其实他们的大部分情歌也可作如是观而不仅仅是言情)。惶惑、受挫、恍惚、颓废、迷惘、失落、阴郁、焦躁、对未来对现实对一切难以言状的恐惧、醉生梦死、乱世感……种种触目惊心,达明悲天悯人。而揭示和透视后的结果,是对现实世界的清醒认识和相互难容,使他们染上浓浓的《世纪末颜色》,要么调侃玩世,要么绝望哀歌:既然“心里猜疑/恐怕这个璀璨都市光辉到此”,那就“请关上窗/寄望梦想于今后……若这地方/必须将爱伤害/抹杀内心的色彩/让我就此消失这晚风雨内/可再生在某梦幻年代”(《禁色》),甚至干脆“让我天上觅转机!”(《弃》)

    五、“艳”。达明一派的曲与词与个人形象与唱片设计,都有一种几乎到了病态的唯美倾向,令人惊艳。正如一个世纪前的英国,唯美主义是与世纪末情绪如影随形的,百年后的香港,轮到达明也如此颓美演绎着末世浮华,一如上述。

    然而,倘若达明一派仅仅只有哀艳,那就不过是格局狭促的酸秀才,不足为道。可喜的是,他们没有辜负自己的也是曹雪芹的好名目,确有“通达明豁”的另一面,本文要介绍的不是“哀艳”的“达明词”,而是“哀艳却又达明”的“词”。

    前面谈到的歌都是达明一派组合时期的,他们的通达明豁主要体现在分手各自发展之后。不过,世上并无抽刀断水的事,他们的“达明”在组合时期其实已有端倪。比如那时他们讽刺左摇右摆面目不清的政客,说“谁是你我真的不懂”,但又说:“谁是我我也不清楚/在昨天关心思想的趋势/在今天尽力在美元澳币”,自承与政客是《同党》。更有讽刺流行歌曲本身的《天花乱坠》:“谁人又借故发挥伤春悲秋……谁人求其[随便]在挂念LIDA或叫SARA[皆女子名]……谁人又再怨爱恋天天消失/一般都可令泪落下”;人们随着这类陈词滥调而欢笑、失落,“实际这歌替你感觉”,达明提醒这些把人生文艺化、从而失去了自己真实感受的人们,你们本应属于个人的、更切实的东西,股票价格、工作报告、内心世界、家里老幼等等怎样了?还有关注吗?但质问之后话锋一转,却又不由自问自疚,自己正在唱的,不也是流行歌曲?“此刻我声音令你心中充塞着什么……此刻我抱歉/我想,我应该收声[住口]”——这两首歌,都有一种“反观乎己”、对人类对自己同声一笑的精神,和跳出个人去俯瞰一切、看透本质的大格局。洞悉世事的荒谬可笑,但又明白:自己同样免不了人类的共通弱点、缺陷,人力是微弱的,难以外于群、高于众。这才是真正的练达洞明了。

    另一种明达,是洞明世事后的“达”,即虽看穿一切无常,但失望之后仍执着迷恋,“虚实结合”,在虚无的背景上有所承担,不肯一味停留在出世的象牙塔内。如爱之悲苦无望他们都已清楚,但还是祈望和承诺:“共你凄风苦雨/共你披星戴月/共你苍苍千里度一生!”(《GOD SAVE THE QUEEN》)还是温情地赞美、祝福《你情我愿》的爱的结合,还是唱出如《惑星》等款款柔情的动人情歌,还在问“可不可一起安心/一起安葬”。(《恐怖分子》)

  在散伙后,随着成长和历练,这些原有的明达进一步凸显,尤其是后一种态度,更发展成一种入世倾向,明知现实是“过眼云烟”仍要在其中“兜兜且转转”。(明《风月宝鉴》)(按:这一切转变与从八十年代到九十年代歌坛乃至社会的变化惊人同步!)后来的达明在两方面明显地否定了旧我:

    一是与现实的同台嬉戏。象明“徐徐光阴里坐”的《过日辰》的常情;象达的《玫瑰园》:“你种你的花/我种我的花……其实你的花/跟我的花/也都叫作花”——达明曾是展示“不测的、不安的、不吉利的、不幸的、不伦的、不轨的,所有这些负值的美”(三岛由纪夫《禁色》)的异数之花、“恶之花”,现在这首“花”之歌,则依然有“我”的自负与坚持,但也有了对“你”的体贴,既不因流俗影响自我抉择,却也不再因清高而鄙视尘世。

    二是对尘世爱欲的重新认识并眷恋留情。明一曲《爱色》以劈面诘问方式提出:(寻常俗子那种)简简单单的爱不是爱吗?非要辗辗转转、反反复复、生生死死、疯疯颠颠(那样讲求心灵激情的形而上的爱)才是爱吗?

    到了这张纪念组合十周年而重组(之后他们仍然分开——达明对聚散举重若轻的态度,亦深获我心)所出的新唱片《万岁万岁万万岁》中,更对《甜美生活》有全面的礼赞及心迹剖白:“听歌剧 /看出戏/有时翻翻传记/水晶灯下说天气/爱情/这么样美不美……这生活/你我心醉……”他们要“放下”从前的“火焰和沉痛留言”,开始相信《美丽的谎言》了。该碟文案则由一群幕后工作者就“甜美生活”各抒己见,结束语是张爱玲口吻的:“有一日我们的文明,不论是升华抑或浮华,都要成为过去,只有在种种千疮百孔的感情中,我们方得到暂且的安稳,愿我们都相亲相爱,阿门!”

    这是他们今日的立场,也就是前述那“后一种态度”的登峰造极:当初的明达体现在多少有些抽象的爱情上,现在是全面拥抱浮华且山呼万岁;高佻出尘的理想追求落实为“家常便饭”式的暂且安稳,对现实生活体贴乃至妥协;由出世而入世,沉静下来,已不再一味虚无主义地厌世,对现实不即也不再离。飘渺的象牙塔已成过去,“三生慧业不耐浮尘”(杨芳灿评纳兰性德语)的清高只能作为心灵清供,我们毕竟不是钟鸣鼎食富贵名门的纳兰公子,只是衣食住行于浮尘中的凡人,那就老老实实与世俗打交道吧。

    当然,世上只有改头换面并无真正的脱胎换骨,达明虽“转向”,到底还留有“尾巴”,与无根基的一般俗夫有所区别:

    一者《边走边唱》(明),仍坚持自己的音乐创作追求,更仍保留着《这世界非我家》(明)的清醒、疑惧与拒斥。(不但在歌中如此,还有公开的言论。如满树黄花耀眼明的黄耀明虽已步入中年,近年却还见他直言不讳地表示“热爱一切越轨事情”;痛快地批评那些“口口声声要年轻人乖乖读书”、假惺惺卖弄道德劝世的偶像们是“辜负青春”,因为青春是应该“多一点反叛的心态,多一点年少轻狂”,不能老是适应社会讨好别人而失去自我的;又说自己仍不相信婚姻制度,等等。)

    二者是这种“转向”,对旧我“弱士断臂”式的忍痛割爱中,总是掺杂着藕断丝连、未能忘情的烦恼,和此情难复、《灿烂不再》的伤痛回味。有时会感慨现实变幻,痛心“时日已变作敌人/开始的美丽/一息间化做灰尘!”(明《当美丽化做灰尘》)时日不居,已来到《夏娃的第八天》(明)了,无杂质的初生天地已经消失,只能《约定下世纪再嬉戏》(明)。有时则难免痛惜自己:“为何我的热血/如今变作冷汗”(明《爱比死更冷》),“难道我们垮掉的翅膀/早已被这个世界遗忘”(明《我们不是天使》)。当偶尔前尘往事“刹那之间涌向我”,想起惊心动魄的岁月“无端过去,如此过去,终于过去”,想起从前自己那“如红日初生的脸”,更会忍不住怆然痛切、再三自挽:“那个我痛快一点!”(明《忽尔今夏》)到最后,便只能叹息着“抱怨良夜太短”:“山中方一天/匆匆走一遍/却发觉世上已千年/贪欢多一点/风霜竟一脸……”(明《大玩偶的摇篮曲》)(按:包括对达明一派这一组合的散伙,我前面提到他们有一种踢脱的潇洒,实质以人之常情,内心里也不可能完全是圆融无碍的。可参《香港词人记痕》之陈少琪一节。)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这种明达既是以虚无为底子,那么这些礼赞、宣言、“浮世恋曲”背后,便总有或明或暗的反讽、揶揄和自嘲,苦涩、苍凉和“不如此又如何”的无奈。这方面除上举的《甜美生活》外,可供我们细味的,还有刚散伙后明那首与坚持理想者分道扬镳的哀别之歌《舞吧舞吧舞吧》:“种种闪烁事可爱事好故事/去似风……曾为你心赞颂心震动心意奉/无奈我恋世俗恋我事恋我梦……难伴你奔远路/千万珍重/深心隐痛”,以及重组专辑《万岁万岁万万岁》中达所吟唱的《晚节不保》:“我想拥抱/而不想执手祷告……谁介意晚节不保/笑一笑已苍老。”

    达明一派值得关注的原因有很多,比如说,香港是现代国际都市与中国传统民俗文化的交汇处,(中国很难再找出这样一个地方,这两个特点都如此鲜明、如此纯粹却又把两者如此巧妙地融为一体;关于香港对传统民俗文化的保留,阿城曾有很独到、深刻的评论。)而达明一派则为世纪末香港这样一个独特时空的人生与人心留下了极佳的标本,他们的出现和发展,从侧面印证着一二十年来的时代与世情轨迹。(明近年回顾往事时就不无自豪地说过,他们没有辜负时代。)还比如说,他们的倾倒众生,为“雅俗共赏”,为通俗之提升格局、思想之赢得大众提供了又一个好例证。但对我来说更重要的是,仿如天作良缘,他们是我的青春证人、心路同途者,无论在客观的时间上还是在个人的“心灵史”上,我们几乎完全同步。

    我们都生于六十年代。他们组合、初露头角之时,我正开始绚烂美好的大学年华,我们共同起步。之后是青春的苦闷,思想走火入魔,在形而上的黑暗深渊中陷于崩溃边缘,魂飞魄散的日子里,达明一派苍凉诡丽、充满世纪末情绪的歌曲,仿佛专为我的心灵废墟而唱,加深了我对时代、对爱情、对世界的观感,幻灭感、出世情怀、拒绝现实、沉溺于流逝与回忆,都与当时的我一拍即合,我们坐过同一辆《迷惘夜车》,又仿如别有怀抱的伤心人,在寒意沁骨的黑暗里共同呼吸。到九0年七、八月间,达明推出分手前最后一张唱片《不一样的记忆》,

    其时也正是我毕业离校的日子,以唱片中那首《那个下午我在旧居烧信》一样的情状与心情,告别了无限留恋的诗书生涯、知心好友和优美校园。我们都分手上路了。

    他们是上天派给我的好兄弟。后来,我跟他们一同在现实中默默成长转变,渐渐摆脱旧日病态,自我挽救,走出黑暗深渊,应对和走入踏实的人生,乃至在《爱色》的当头棒喝下,割舍文艺化爱情观,接受朴素的凡人爱情。“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达明一派曾以此作歌题),反叛、绝望、拒斥、坚执、纯洁的青春,在现实中被风尘一点点地消磨改变。心中还存有对理想对美好的尊重、渴望,但已明白人生实难,只有在寻常日子中安守实际的生活——却又忍不住午夜梦回的自伤自怜。

    流年似水,十载匆匆;尘埃落定,少年人老。当年的达明一派是一去不复返了。不过达明始终是达明。你变了,达明也在变。(仿海明威回忆录《流动的圣节》结尾语)天下本无不散之筵席,生命亦无不变的轨迹,黄粱总有被人间烟火煮熟的时节。航海飞翔之后,登岸着地;赏花踏青之后,出园下山;缤纷绚丽过了,平静安守;激情灿烂过了,家常随喜——不亦快哉!况且,“虚实结合”,不即不离,庶几可称真正通达洞明的了悟境界,当为人生可取之道。虽然由青春激荡变得晚节不保、落得个无奈的甜笑,让人感慨难言,但人生如此,我们也只有在悲欣交集中默然。(现实主义者倒不必急着因此欢庆胜利,说到底,我们之失败,难说不是人之失败!)

    达明一派有一张唱片题曰:“我们就是这样长大的”。是的,我们都这样长大、就这样走过来了。但让我用一个傻气的不可能有解的问题来结束本文吧:

    人们注定将继续这样、永远这样长大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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