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是反复地做着同一个梦，我站住冰冷的水里，母亲站在岸上，冷着眼说，你真丢我的脸，为什么会有这么差劲的小孩，你活着干什么，干脆去死吧。说完就扑过来，把我往水里摁。我难过绝望到极点，却没有任何表情，只是睁着眼，面目僵硬。
醒过来，是清冷的夜。我永不原谅，我小声说。
年幼的爱恨，是荒野的草，生生世世，长存不息。
母亲的名字叫流萤，是夜里流转的萤火虫。美的名字，却有悲伤的意味，像她被命运操纵的一生。
流萤是命苦的女子。二十岁的年纪，明眸皓齿，容颜如画，倩影后是男子失神的目光。她还来不及骄傲，就做了他的妻。
他叫七夜，是镇上中学的美术老师。消瘦的脸上有双清亮的眼。是不得志的男子，日日在窗前画花。妖艳的芍药，诡异的鸢尾，清冷的丁香。细腻繁复的线条，冷冽阴郁的色块，是会让人不安的画。抽很多的烟，常常失眠，在黑暗里哭泣。这个忧郁的男人是我的父亲。
那日，她从他窗前走过，笑容像阳光划破了阴霾，他仿佛看到了生命里的救赎。
他轻易地娶回了她，他体面的工作是很多人羡慕的所在，祖父祖母亦不能免俗。
躁动的夜，道贺的人群散尽。他吻她，带着绝望的索取。她的泪在惊恐中蜿蜒，花了新娘的妆。他吻着她的眉，温柔地安抚她的心。
我们一定会幸福，他在她耳边小声说。
寒冷的夜，他紧紧拥着她，给她承诺。
开始的日子，她还不习惯，不说话，不敢看他的眼睛。时常在夜里哭泣，湿了枕头，他发现了，刀割一般。
对不起，让你难过了。我应该亲自问你的，他们说你是乐意的，我就相信了。
清秀的字，写在纸上，像盛开的苍兰。
日子如水般流过，生活一点一点沉寂，她开始习惯他在身边。
她给他煮食物。土豆切丝，用水泡五分钟，再拌醋，油烧热，下锅翻炒，装盘后加一勺辣子，淋几滴香油。开始关心他的冷暖，会在降温的头一天晚上在椅子上挂一件外套。亦记得泡杯咖啡，放在画架旁的几上。她渐渐沉溺，这样平淡的生活，围绕着一个男人而展开。
她擦桌子，透过窗看见他在园子里画山茶。他穿着她熨平的衬衣，站在拂晓的光中，表情深邃而宁静，身后是繁茂的植物竟相生长。她看着他，有不真实感，觉得这男人的存在是一场虚幻。他离她这么近，他是她的丈夫，可是，她想他的世界是触碰不到的远。可是，这个男子说要给她幸福。
他做到了，虽然他不喜欢讲话，表情冷漠疏离。他做一些琐碎的事，诉说他的在乎，不厌其烦。
他为她写诗，淡蓝色的字迹，写在绘有花朵的纸上，用天蓝色的信封装起，藏在枕头下，篮子里，甚至她外套的口袋里。不动声色地传递着他的爱。
他送她花，画在房间的墙上。是繁盛的蔷薇，大片大片，开到极致。粉色的花瓣，沾着清晨的露水，闪着晶莹的光。一共九百九十九朵，代表永世的爱。房门开的刹那，她知道她会爱上这个叫七夜的男子，用一生的悲喜。
为什么只画植物？
因为只有植物是干净美丽的。
这是他们第一次实质意义上的交谈，简短仓促。
她亦去过他的学校，在镇的西边，掩映在一片香樟林里。画室是旧祠堂改的，墙被重新粉刷过，地面也铺了青砖。靠墙角的一边，摆了几张木桌，桌上是几只粗陶水罐，插满了望日莲。
她是去送东西的，送到了便走。
记得回来吃饭。
末了，她对他说。他手一抖，铅笔掉落在地，摔断了芯。抬头的时候，她已走了，门口只剩下一地的阳光。追出去，屋外是遮天蔽日的香樟，暗的影里，有细长的光。
她是他的妻，从这一刻起，她是他的妻，白头偕老的妻。
出了学校，外面是另一个世界。没了树的遮蔽，光线变得明亮而通透。她恍惚间记起年幼的时光，梳两条辫子，穿深蓝的衣裤和布鞋，摇摇晃晃地去找矿井下的父亲。妈说记得回来吃饭。走一个小时的路，只一句话。那天天气很好，也有这么明丽阳光。一样的话，说给不同的男人听，这就是所谓的命运吗？
后来又去了画室，她已不再急着要走。留下来，静静地在房间里走动，整理东西。收拾画板，清洗画笔，盖上油彩的盖子。去花圃里折新鲜的花，大把大把的小苍兰，保留着长长的茎，插在盛满清水的长颈陶瓮里，摆在光影的交汇处；大朵的望日莲，随意堆积在墙角，断口处渗出汁液，空气中有植物的清香；还有睡莲，养在玻璃缸里，开粉色的花，花瓣重重叠叠，异常妖艳。
一直很安静，两个人做事，没有过多的语言交流。他画各种植物，坐在窗前，用迷离的色彩。明黄，海蓝，深紫，墨绿，花都开到颓败，繁华交织着萎靡，像最深的梦魇。她看他的脸，有隐忍的光，掩盖着激烈的感情。笔在走，蜿蜒出纠缠的曲线，她无语，看他的侧影发呆。偶尔他抬头，相视一笑，心就一点一点地静下来。
他的学生都是些单纯的孩子，穿白衬衣，背军绿色帆布包，步伐间有风的气息。他们站成一排，说师娘好，声音嘹亮而整齐。她吃了一惊，呆在那里，不知怎么才好。他过来，让他们坐好，开始上课。
讲的内容，都是些简单的素描基础，光与影，明与暗，透视的原理。她不懂，却听得入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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