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
脱 兔
陈宜新
县政府综合室主任李抱朴和妻子搀扶着母亲下车、进门,副主任孙留根就跟着进门了。
李抱朴两个多月没见过孙留根了,他和妻子把母亲搀扶到卧室里让母亲在床上躺好,连忙转身回到客厅里,递给孙留根一支烟,自己也点上了一支烟,抽着,坐下来和孙留根说话。孙留根和他寒暄了一阵子,转脸和他说郑梧明县长调走了,新县长也上任一个多月了。李抱朴“哦”了一声,问孙留根新来的县长是谁,孙留根说是市委副秘书长单言堂,李抱朴听了,心窝子里顿时像被人掏空了,隐隐作疼,但又不能在孙留根面前表现出来什么。
李抱朴到县综合室任职之前是县文化局副局长。这个文化局副局长的职务,是因了他在县党校不但会教公文写作课,还会写小说而得来的,分管文化馆、电影院两个单位,事情不多,业余时间照旧爬格子写小说。小说虽然写得不好,也发了几十万字了,省、市报纸也不断有鼓吹他小说的文章,还给他吹出了一个20多万元的版权,儿子上大学的学费有了,还买了一套新房子,把他乐坏了。郑梧明从市财政局来金成县当县长之后,综合室主任孙大炮到政府办公室当主任去了,综合室主任这一职又不是谁想干就能干得了的,郑县长挑来挑去把他从文化局挑过来了,直接负责县长的大小文字材料的起草和把关。母亲这次去北京动手术,他请假和妻子在北京侍奉母亲,一去就是两个半月。两个半月以来,为了免于外界打扰,安心侍奉母亲,到北京的第二天就把手机号码换了,几乎不和金成县县政府的任何人来往了,包括综合室的同僚。母亲是实实在在的大家闺秀,人不但生得胖人眼睛,琴棋书画也样样拿得起放得下,是从天津跟随父母、哥哥一块被撵回老家的资本家的后代,这辈子过得却非常不容易。母亲一家人回老家不久,她父亲跳井自杀了,她母亲经受不了这样的打击,整日闷闷不乐,第二年也撒手归西了;她和大哥相依为命过了不到六年,大哥因喜欢摆弄收音机,拆拆装装,装装拆拆,很引人耳目。大队支书想让大哥给他无偿安装一台收音机,大哥没有钱给支书买三极管等收音机零件,那台让他拆来装去的收音机又不舍得给村支书,就被村支书诬陷偷听敌台、叛国通敌,被政府判了20年徒刑关进了监狱,在一次越狱逃跑中死于乱枪之下。他是母亲唯一的子女,三岁的那年父亲又死于车祸,年仅24岁的母亲苦苦守着他,一守就是40多年。这40多年来,他小学、中学、大学一路读下来,母亲为了抚养他所遭受的罪,也只有他心里最清楚了。母亲在大街上摆过地摊,推过三轮,到建筑工地上做过小工;摆地摊时被人抢过,推三轮时被汽车撞过,做小工时从脚手架上摔下来摔折过左腿。他娶妻生子了,母亲戴着老花镜,佝偻着腰,又把丢了多年的琴棋书画捡起来教给了孙子,不但把孙子培养成了一个多面手,也把孙子培育出了“不馁怯、不骄傲,敢为天下先”的坚韧性格,高二就成了人民大学的一分子。也没见天降大任于母亲,却让母亲这样“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想想都替母亲艰难的一生难过、落泪。他被调到综合室之后,也是儿子以全县第一的成绩考上了人民大学之后,母亲身体由于年轻时过于透支体力渐渐不支,恨不能一日三病,他想多陪陪体弱多病的母亲,繁忙的工作却总使他力不从心,母亲虽没有任何怨言他心里却始终压着一块沉重的石头;这种滋味,犹如寸草难报三春晖。三个月前,上边传言县政府领导班子要调整,县长郑梧明不是升任县委书记就是调到市里任职交通局局长,这对他来说是一个机会。他跟了郑梧明县长四年多了,又是郑县长把他选拔到这个岗位上来的,相处的也不错,或者说郑县长的确比较欣赏他。郑县长要离开这个岗位了,他也算完成任务了,就想借此机会退出综合室。官他是不想做了,他想去文化局当个创作员,或者去文联当个专职作家。这样,他会有足够的时间坐下来写小说和侍奉母亲。一天,他跟着郑县长下乡镇检查工作,言语中谈出自己的想法,郑县长极不理解,一直没有言语,下车之后才甩给他一句话,说:“你即使退出综合室,要去也得去人事局这样的要害部门做一把手,否则就可惜了!”他非常感激郑县长对他的知遇之恩,但他的确不想再在官场上做下去了。短短几年的官场生涯,他有自己的体会。在文化局他不但是个领导还是个作家,大家敬重他;来综合室之后,由于郑县长的大手罩着,下面的人趋奉,上面的人拉拢,日子应该说是滋润的,可他却怎么也滋润不起来。有些领导,台上一套,台下一套;台上是领导,是正人君子,是出类拔萃的中共党员,台下却是流氓,是恶棍,是社会渣滓,霸占个政府招待所的女服务员那是小菜一碟;副县长的椅子还没坐热,就盯上了县长的椅子,东找关系西扒门子,热脸贴领导的冷屁股也得往上爬,做梦都盼着自己爬得越快越高越好,做一点对社会发展有益的事情却有如宰杀他,到处叫苦,到处表功,他看不惯,和他们为伍他觉着肮脏,就想回去写他乐意写的文字,做他喜欢做的事情,守好自己的这方土壤,把污染减少到最低限度。但是,他没法这样展开和郑县长说,甚至永远不能说,但他还是想找个合适的时间坐下来和郑县长聊聊,哪怕是委婉地向郑县长亮明自己的想法,也要让郑县长放行。没有料到的是,他还没有和郑县长坐下来,母亲检查出了直肠癌,这不外乎对他当头沉重一棒!更没有想到的是,母亲看病回来,他得到的第一个信息就是郑梧明县长调走了,新来的县长又是他大学的同班同学单言堂。按理说,他应该高兴,应该非常高兴,同学关系是当今社会上最铁的关系之一了,用好了只有沾光,绝对吃不了亏,但他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原因是,他太了解单言堂了,单言堂和他不是一路人,但这话不能和部下孙留根说;哪怕孙留根知道这些,也不能随便说。他捏着烟蒂的手禁不住有点哆嗦了。官场上这种掩耳盗铃的事情,实在让他难以忍受。
郑梧明县长反正调走了,单言堂县长到位一个多月了,自己也没有退出综合室,想那么多也没什么用处了,班还是要上的,第二天上午他按时上班去了。到班上和同僚们寒暄了一阵子之后,就去了单言堂的办公室。他和单言堂再不是一路人,人家现在是金成县县长了,是顶头上司了,礼节上的照面还是要的,何况他和单言堂又没有什么深仇大恨。他转了单言堂的办公室又转了各副县长的办公室,政府办公室、督查室,他也转了转。他这样转了一圈之后,上午10点多,准备给母亲去抓中药,通讯员小李来通知,说单县长要在小会议室召开县长办公会要他参加,他把给母亲抓药的事情放下,拿上笔记本就去了小会议室。
会议虽然是县长办公会却是个小会,没用半个小时会议就结束了,但会议的内容却不可忽视。县长单言堂在会议上拍板要在近期内召开“金成县政府工作会议”,开会时间暂定半个月之后,要综合室准备会议所需要的文字材料。大材料有两个:一个是常务县长的总结报告,主要内容放在寻找差距和总结经验教训上,另一个是县长单言堂的主题讲话,内容的重点放在金成县近期和远期工作和要求上,要综合室秘书们在10天之内把这些材料备齐,尤其是县长单言堂的讲话草稿,必须在10天内拿出来提交县长办公会讨论。
李抱朴到综合室工作4年多了,县政府工作会议每年都要开,少则两三个,多则四五个,写这样的会议材料对于李抱朴来说可谓轻车熟路,拉出一个简短的提纲来让县长过目一下,然后,让室里的秘书们根据各自负责的部分写出来,他汇总一下,就可以提交县长办公会讨论了。但是,当他开完这个县长办公会议回到办公室里,坐到办公桌前面,抽了一支烟,喝了一杯水,就不想这样做了。他打算留下秘书小齐在家下通知、搜集材料,其它秘书分头深入下去,深入到重点乡镇,深入到重点企业,深入到重点局委办室,摸一下情况,看看这个县的近期和远期的工作到底需要做什么,怎么去做。他虽然和单言堂不是一路人,那是个人的私事,虽然单言堂是金成县县长,县政府又不是单言堂的,县政府近期和远期的工作要做些什么,怎么个做法,是有集体来决议的。他想给这届县政府领导班子拿出一个实实在在的工作计划来,为这个县的政府工作开创出一个新的局面来。他越想越兴奋,连忙和副主任孙留根说召集大家开会,商量如何准备好这个会议的材料。恰好大家都在家,不到3分钟的时间大家都聚齐在他的办公室里了。在会议上,他把自己的想法和大家交了底,唯独孙留根没有吱声外,大家都很赞成他的意见,他问孙留根:“王主任,你是不是有什么高见?”孙留根先是摇了摇头,又紧接着点了点头,之后说:“很好!我没意见。”李抱朴就说:“大家没意见,从下午开始就分头落实去吧。”会议就散了。
费朝国秘书是个副科级秘书,他的副科级是从外面带进来的,来综合室做秘书工作两年多了,仍旧打杂;顶多,别的秘书的材料忙不过来了,李抱朴就让费朝国去搭搭手,帮着搜集一下素材,或者帮着抄写一下材料。费朝国的副科级虽然是从外面带来,人家毕竟是副科级,级别又是组织给的,干的又是组织的事情,老让人家打杂总不是办法,但又没有什么好办法来解决这个问题。为此,李抱朴比谁都急,非常想让费朝国能够像其他的秘书一样独挡一面,减少其他秘书的工作压力,但试了几次,都不行。费朝国写出来的材料除了语言很不过关之外,还有水分太多的毛病。李抱朴认为,如果这样的材料一旦从综合室里出去了,那危害就不是一般的大了,轻则影响县领导的形象,重则影响县里的整体工作,就想把费朝国调离综合室。但,费朝国是县政府办公室主任孙大炮安排进来的,又是孙主任的内弟,费朝国也不愿意离开综合室,李抱朴狠了几次心也就抹不下这张脸皮来把费朝国弄走,事情也就只好这样不好也不歹地一直搁着了。
费朝国也很不满意自己的现状。同事们看不上他写的材料,县领导们也看不上他写的材料,这是事实,但费朝国不这样认为。说他写的材料水分大,他一点也不服气。什么我写的材料水分太大?你李抱朴、孙留根写的材料水分就小?看看你们自己写的那些材料,个个材料安上一台流量500吨扬程500米的水泵,抽上三天三夜也不一定能抽干净,还有脸说别人!语言不过关,费朝国虽然从心里认可,但是,让他坐下来好好学习一点语法,学习一点语言逻辑,练一下基本功,他又头疼了,坐不到10分钟就坐不下去了,心里还嘀咕,不就是码字嘛,他奶奶的,哪来的这么些穷道道,打开电脑就上网玩开了“拖拉机”,或者找个有视频的漂亮女网友,看着人家那动人而富有性感的面孔海聊了起来。不过,每当费朝国看到综合室的一个个小小的股级秘书们,你不是跟着王副县长下去搞调研,就是他跟着齐副县长去参加什么会议,前呼后拥的出办公室了,和县长一块下楼了,和县长一块钻进轿车里了,滋润得很,自己却整日这么无聊,心里就多了很多抱怨,多了抱怨又没地方撒去,只有坐下来继续玩他的“拖拉机”,或者和他那有视频的漂亮女网友敲打着键盘噼里啪啦海聊了。
这天,费朝国和海南的一个漂亮的年轻女网友聊着聊着,女网友问他是做什么工作的,什么级别,日子好混不好混,最近有没有升职的可能呀,费朝国心里禁不住又酸了起来,两眼瞪着这个漂亮的女网友发过来的这一连串的话语,不知道和她说实话还是说瞎话了,想了想,忙打了个瞎话说市长喊我有急事,就把微机关了。
费朝国的副科级不是偷来的,综合室里除了主任李抱朴之外,就数着他和副主任孙留根的乌纱帽翅子大了,可人家孙留根做的是什么工作?人家孙留根是为常务县长和分管农业的副县长服务的。综合室的惯例是一个秘书跟一位县长,孙留根一下跟了两位副县长,他哪个副县长也没跟不说,整天还像个店小二,不是提提水,就是扫扫地,顶多帮着那些股级秘书们抄抄材料,哪里做的不是了还要吃这些股级秘书的白眼珠子,听他们说些连讽带刺的屁话,虽然没事的时候有“拖拉机”玩着,有漂亮的女网友海聊着,漂亮的女网友现在把问题提出来了,戳到了他的软肋上了,他和女网友说了句瞎话也满足了他的心理了,微机也关上了,怨气却更加多了,心理也更加灰暗了。费朝国气呼呼地走出办公室推开主任李抱朴办公室的门,看到李抱朴一人在抽着烟看着报,狠狠心想把这些怨气就这样都撒出来,扶着门框想了一下,好不容易求姐夫调到这里来了,目的又是想借这么好的一个台阶接触一下县里的领导再上一步台阶,不说当这个综合室的主任吧,下乡镇起码也得给个书记或者镇长干干,这样把气一撒再把这个位子撒丢了,前功尽弃,这就不合算了,连忙换上一张笑脸走过去给李抱朴恭恭敬敬地递上了一支烟,倒上了一杯水,也就忍气吞声又回了自己的办公室。
这是为什么?为什么?
费朝国回到自己的办公室里,坐在电脑跟前,找了八圈子为什么也没找到为什么,最后还是在心里把气撒到李抱朴身上了,心里不停地想,这都是李抱朴这个书呆子在作怪。
给政府工作会议准备材料,其他秘书都接到了任务,唯独没有费朝国的,费朝国急了,别人都走了,都吃饭去了,他伸右腿挡着了要走的李抱朴,一边让着烟,一边面带三分巴结地问:“李主任,你看我做点什么?”李抱朴一愣,马上反应过来了,知道工作疏忽了,忙说:“小费,你跟着我。”这次给写材料,李抱朴承担了下乡镇摸底的任务,费朝国做梦也没有想到李抱朴会让他跟着,心里一激动,马上说:“李主任,我请你客,也算给你接风?”
李抱朴带着费朝国一下午跑了两个乡镇,跑下来已经是晚上七点多钟了。费朝国拐弯抹角想让李抱朴安排加班餐,李抱朴挂念着母亲,没吱声什么,车到家门口他就下车了,对费朝国说:“你和司机小邢去吃点吧,我就不了。”李抱朴打开家门一看,孙留根却在客厅里耷拉着脑袋坐着,抽烟。这个大烟鬼扔在地上四五个烟蒂了,还在抽,脸色也不怎么好看,他夹着公文包走到孙留根的面前笑着问:“老王,怎么了?脸色这么不好看!”
孙留根是负责跑企业这一块的,他今天下午跑了一个企业就感觉不对劲了,回到办公室里闷坐到下班,也没等到李抱朴回来,掐死烟蒂就跑到李抱朴家里来等了。孙留根看到李抱朴进门了,连忙站起来也笑着说:“李主任,我是没怎么了,我想问问你,这次写材料你这样做的真实意图是什么?”孙留根这样一问,李抱朴糊涂了,坐下来,问孙留根:“老王,什么真实意图?你这话,我不明白。”孙留根又点上了一支烟,走到李抱朴的脸前说:“我才不信哩!”李抱朴更笑了,心想,你这个老王呀老王,你这是神经的什么呀!嘴上却说:“你不信什么?你说说看。”孙留根重新坐下开始说了,很悲观地说:“李主任,我怎么考虑都感到你是不想干这个综合室主任了。”李抱朴“呼”站起来了,很严肃地说:“老王,你怎么这样说?”孙留根耷拉了一下脑袋,弹了一下烟灰说:“我只是一个感觉。”李抱朴立马有点严肃地批评孙留根说:“老王,你的感觉不对!”孙留根激动了,也站起来了,伸着头,公鸡斗架的样子,小声说:“怎么不对?你在官场这么些年了,包括前任比较务实的郑县长,他们这些领导喜欢做什么不喜欢做什么,他们喜欢做什么的目的又是什么,你心里难道没数?”李抱朴无语了,点上一支烟坐下来,孙留根的话说得就更加理直气壮了,接着说:“单县长的为人你最清楚了,你们是同学。就他的做派,你想想,你这样做了,别说你不想干综合室主任了,你就是想干,也白搭了!”孙留根说过这话,接着说:“李主任,我的话说完了,我还有事,我走了。”孙留根顺手从茶几上抄起自己的公文包来夹上,走了。
孙留根走了,却扔在了李抱朴眼前一个非常沉重的包袱,黑压压的,让他喘不过一口气来。郑梧明县长的事情就不用想了,人走了,想也没有用了,单言堂影子却在他的脑袋里钻来钻去,钻得他眼疼。单言堂在市委副秘书长的位置上,不是前几年因了一个跑官事件被曝光了,不但牵扯到了他,他还收受了人家的贿赂,怕早已做到县委书记的位置上,甚至更高的位置上了。单言堂能做到这样,有两件法宝:一是谦卑,二是会投机钻营,典型的小政客作为。比如,大学时期,单言堂为了当上班里的团宣委,入党,给辅导员等有用的老师往楼上扛煤气罐,给团支书叠被褥;为了进学生会班子,再当上学生会 ,给校长的孙子义务做家教等,多了,很不盖眼皮。单言堂的谦卑更令人记忆犹新。大学毕业,单言堂被分配到市政府办公室工作已够同学们仰慕的了,却抱着个大笔记本,到处让同学们签字留言。李抱朴压根看不起单言堂的作为,单言堂也知道,也找李抱朴签字留言。李抱朴正在打包裹,一身汗水,单言堂过来帮着李抱朴打着包裹说:“朴哥,给我留个字吧,今后你在社会上发迹了,我好拿着它找你讨口饭吃。”李抱朴不理单言堂,仍旧打包裹,单言堂又恳求地说了一遍,李抱朴不耐烦了,接过单言堂递上来的本子也没怎么思索顺手留给了他一行潦草的英文。这行英文的意思是:“如果这个社会有强权,你是践行者。”绝对是讽刺单言堂的,可单言堂却非常感激,握着李抱朴的手一再说谢谢你的鼓励谢谢你的鼓励。李抱朴却糊涂了,一直搞不明白是他写得过于潦草单言堂没看明白还是单言堂需要的就是这么一句话。
李抱朴是金成县有名的笔杆子,没说的。然而,李抱朴亲自给县长单言堂起草的第一个讲话材料却被县长单言堂枪毙了。
综合室接到县政府工作会议材料的写作任务之后,李抱朴带领综合室的全体秘书分头深入企业,深入乡镇,深入工人、农民家里,进行了5天的走访和摸底,时间虽然短了一点,却也掌握了第一手资料,然后坐下来一一汇总,李抱朴亲自执笔。慎重起见,李抱朴把起草好了的所有材料,和秘书们坐在一块又拿出了近三天的时间再三的讨论、修改,各位秘书们没有任何修改意见了,他也认为这是他从事政府综合室秘书以来,起草的最务实、质量最好的文字材料了,绝对体现了“求是、务实、创新”六个字。李抱朴高高兴兴地向县长单言堂汇报说可以开县长办公会讨论材料了,县长单言堂却说把我的讲话拿来我先看看吧。李抱朴犹豫了。县政府工作会议的材料按以往的通审路子是,综合室起草好了之后,直接递交县长办公会议讨论,县长、各个副县长就自己分管的工作提出建设性修改意见,再转综合室让秘书们继续修改,再由综合室直接递交县长办公扩大会,县政府的全体领导和政府重要职能部门的一把手们一块通审。各位县长、政府重要职能部门的一把手们都没有什么意见了,然后把所有的文字材料打印成册,召开县政府工作会议时,把这些材料分发给与会人员人各一份,有讲话任务的领导再在会议上铿锵有力地大念特念上一遍,各乡镇政府、各部门等,今后就按照这个材料上布置的任务、要求、方法去做好自己的工作就是了。这个通审材料的路子单言堂做了这么些年的市委副秘书长了,不会不清楚,但他要了你又没有理由不给他看,李抱朴也没怎么考虑就把县长讲话草稿顺手递给了过去。然而,李抱朴未料到的是,辛辛苦苦弄好的这个县长讲话草稿被县长单言堂枪毙了。县长单言堂把材料枪毙了还不算完,又拿着这个材料到综合室里给秘书们开了一个会议,会议上除了狠狠地批评了这个材料哪里哪里不行之外,还不点名批评了李抱朴一顿,批他对县领导不负责任,对全县人民不负责任,云云,最后再三强调综合室的秘书们在今后再给县长写材料时,必须抓住三点:一、要有大观念;二、要紧跟上级领导讲话的精神;三、要敢想,要有超前意识。
县长单言堂在综合室开了这个会议之后,众位秘书不担替李抱朴捏了一把汗,心里也像吃了个不小的绿头苍蝇,很不舒服。大家又不是做了一天的秘书了,心里都明白县长要求的三点的真实含义是什么。材料要有大观念——无非是要求秘书要站在省长或者国务院总理的高度,来写县长的材料;紧跟上级领导的精神——无非是放弃县里的实际情况,省里市里的领导说这几年我们要做什么县里就跟着做什么;要敢想,要有超前意识——无非是先编造出莫须有的几项大事情来通过这种方式吹出去,哄得上级领导的满意,哄得下级欢心,使上级领导感到他没用错人,使下级感到这下可来了一位能干的县长。这样的材料李抱朴和他的同事们从心里不想写。这样写出来的材料绝对有欺骗、浮夸、随风的行为。会议散了之后,李抱朴坐在办公桌前面,手下摁着这个材料,抽了一下午的烟,大家心里更不好受了。
李抱朴在县党校任教时,孙留根跟着李抱朴学过半年公文写作,又和李抱朴联手写了四年多的文字材料,俩人私交很深,对县长单言堂的这种工作做派看不下眼去,又不好说什么,下午临下班的时候打电话给县政府招待所餐厅要了个房间,订了一桌菜,想安慰一下李抱朴。李抱朴虽然挨了县长单言堂不点名的批评,他还真没往心里搁。上级为了工作批评下级是很正常的事情,没什么大不了的。李抱朴那样抽了一下午的烟,是在想怎么把这个材料写过关,又保证了原内核。孙留根提出来和大家一块到县政府招待所餐厅里聚一聚,喝场酒,他很明白孙留根的意思,但从心里不想今天晚上喝这场酒,极力推辞。后来,大家都围着他力挺这场酒,他也就不好再推辞了,想想母亲手术之后病情也稳固了,也没什么大碍了,心里一敞亮,烟蒂一掐,和大家一块去了县政府招待所餐厅。
当李抱朴在席上坐了下来,左右看了看没看到费朝国,连忙问大家费秘书怎么没有来,是不是没喊他?大家嘻嘻哈哈地说喊费朝国了,费朝国说他家里有事不能来。李抱朴心里就明白了几分,烟屁股往烟灰缸里一捻,笑着说,你看这事,让你们几个弄得!
金成县政府综合室的这帮子秘书,这四年多来让李抱朴挑选、配备的,一个个都是正规的大学出身,不是中文系毕业的,就是政治系毕业的,做着秘书搞着调研投着稿子,什么《乡镇干部弱势群体论》,什么《民营经济的后劲如何产生》,什么《招商引资的双赢思考》等等论文,上的都是省级以上的大刊物,牛逼得很,傲气得也很,根本看不起费朝国这个中文系毕业却掂不动笔杆子的人。别看他们一个个嘴上都说喊费朝国了,费朝国说家里有事不能来,但行动上绝对没有一个这样干的。李抱朴连忙掏出手机来给费朝国打电话,不一会儿接通了,费朝国感激涕零地说,谢谢主任,谢谢主任,我马上就到,我马上就到。李抱朴又狠狠地白了众秘书一眼,大家扭着脸只当什么也没看见。
费朝国一会儿就来了,李抱朴让费朝国坐在他的身边,酒席就开始了。
席间,大家一轮子酒喝下去,李抱朴的心事就跑到县长单言堂身上了。
李抱朴的心事虽然跑到了县长单言堂身上,眼睛却仍旧盯着大家,心情却郁闷了起来,抽着烟,一支接着一支,把房间抽得烟雾腾腾,就不怎么说话了。
费朝国很感激李抱朴亲自给他打了这个电话,让他不脱离这个整体,又把他安排到了身边这个位置上,心里更加热气腾腾的了。一轮子酒喝下去之后,费朝国“腾”一下站起来,双手恭恭敬敬地把李抱朴的酒杯端起来,让服务员斟上,给李抱朴敬起酒来了,说:“李主任,我跟你两年多了,虽然没能独挡一面,但没少得到你的照应,我敬你一杯酒。”
大家都知道李抱朴在酒桌上是从来不喝大家敬的酒。要喝酒,都是和大家一块端起来,猛一碰杯,喝多少都行。你要是硬敬他酒喝,能把他敬恼了。一次,大家在孙留根家里喝酒,开席后,孙留根恭恭敬敬地端起酒杯来,一口一个李老师,要敬李抱朴酒。学生给老师端酒理由非常充分了,李抱朴却死活不喝,再三推着酒杯说,留根,你再这样,我就走了。而且还和大家说,今后谁给我敬酒,我就和谁恼。大家嘻嘻哈哈说不信,李抱朴就把酒杯摔了,闹得大家在酒场上再也不敢给他敬酒了。
大家俩眼瞪得像炮打了似的看着费朝国自找难堪,李抱朴却二话没说,很高兴地双手接过费朝国敬来的酒,而且还是站着一饮而尽,非常爽快。
大家一看李抱朴自己破例了,而且是破给他们瞧不上眼睛的费朝国,心里不痛快了。他敬酒,你喝,咱也敬,看你喝不喝!你要是不喝,那就太不够意思了,我们综合室的人谁没有得到过你的帮助?你没给谁改过文章?这样都开始给李抱朴敬酒了,李抱朴就把大家敬他的酒都一一喝下去了,而且喝得也非常爽,每杯酒都是一昂脸就下去了,毫不含糊。气氛立时让大家给鼓捣的非常感人了。李抱朴喝着喝着,就喝高了,接着话也稠了起来,东扯葫芦西扯瓢的,把眼镜摘下来装进兜里,越说越来劲,俩眼贼有光。大家似乎从来没见李抱朴的话这样稠过,也没有见他这样激动过,更没有看到过他眼镜片后面的俩眼珠子这么有神,扑闪扑闪的非常惹人,感到很过瘾,看着他的眼睛跟着帮腔。李抱朴和大家说着说着,就把话题扯到了县长单言堂批评的这个材料上面了。李抱朴醉意朦胧地和大家说:“嘿嘿,县长要求的这种材料,咱……咱综合室也……也不是不会写,写不了,不就是看……看中央的,抄……抄省里的,再模……模仿一下市里的,这个材料不……不就成了。”
大家都异口同声地说,对,对,对,县长单言堂要求的材料就是这样的。妈的,这太简单了,太简单了,根本不用动什么脑子搞什么调查,什么“一二三,三二一工程”呀,什么“九个一,十个上”呀,转着花样大着胆子猛吹海吹就是了。
按李抱朴以往的习惯,话说到这里应该打住了,接下来,他应该是积极制止秘书们别再胡言乱语了,但是,李抱朴的酒,确实喝多了,喝高了,而且不是一般的多,也不是一般的高,说起话来舌根发硬,口词不怎么清楚了,还结巴了起来,更打不住了。李抱朴继续往下说,说:“可是,可是……,不看看咱县里的实际情况做这样的材料,对……对金成县发展经济有……有用吗?没……没有用……,没有一点屁用!领导的目的——,还不是想让我们使劲吹,把……把他吹出来,吹上更高的台阶?领导拍……拍屁股走人了,我……我们这些写材料的却……却要落下个骂……骂名了不……不是?这……这都什么年……年代了,怎么还……还让我们捣鼓这……这套,这对……对社会百……百无一利的东西……”
接着大家就一边倒地说起了县长单言堂的不是来了,而且说起来没完没了,连市里曝光的那件跑官事件单言堂从中收受贿赂的事情,也给折腾出来了。
那天晚上,李抱朴和综合室的同僚们虽然喝酒喝高了,但没忘记给县长单言堂修改,或者说是重新起草那个讲稿。李抱朴夜里醒酒了之后,心里虽然仍旧不怎么舒服,加班加点又折腾了两天,还是把该写的材料趴在电脑上赶写了出来。李抱朴重新弄好的这个材料当然保留了原文的内核,只不过在手法上换了个花样。
给县长单言堂送审新起草的材料时,李抱朴心里不舒服,不想亲自给县长单言堂去送,就让副主任孙留根去。孙留根很聪明,拿着这个材料扭身去了其他秘书的办公室。孙留根在其他秘书的办公室里粗粗看完了李抱朴新弄好的这个材料,心里一惊!又仔细看了一遍,汗水就流下来了。孙留根连忙抽上一只烟,心里却不停地说:李主任呀李主任,你说你咋让我说你呀?俗话说,一朝天子一朝臣嘛,你咋这么拗!
孙留根再也坐不住了,把烟一掐,拿起这个材料来,起身转回了他俩的办公室。
办公室里李抱朴坐在他的电脑跟前,听着萨克斯《GOINGHOME》这首音乐,歪着脑袋,一边看报纸,一边很悠闲地在品茶。进门的孙留根把这个材料往李抱朴脸前一送,大声说:“李主任,这碗饭你是真不想吃了!”
李抱朴把茶杯一推,报纸往桌子上一放,电脑一关,笑着站起来,点上了一只烟,深深吸了一口,眯缝着眼睛,铁了心地说:“老王,送你的材料去吧。”
孙留根就坐下来和李抱朴吵吵了起来。
他们俩说是“吵吵”,实际上是孙留根站在关心李抱朴前程的角度上,和李抱朴推心置腹地谈不按照领导意图写这个材料的利害关系。但是,两个人吵吵了一阵子,孙留根也没吵过李抱朴。在这样的问题面前,孙留根不是没跟李抱朴吵吵过,但孙留根总是吵吵不过李抱朴。孙留根也就只好很无奈地去给县长单言堂送材料去了。
孙留根敲开县长单言堂的办公室门,进门很高兴地说:“县长,您要的材料综合室按照您的要求写好了,您审阅吧。”
县长单言堂正在专心致志地看着一个文字材料。一个什么样的材料,孙留根不知道,只看到县长手下有很厚的一沓子A4稿纸,纸上的字有打印的,也有手写的。县长哗哗啦啦地翻着,很认真地用铅笔圈了一下,抬起头来,和颜悦色地说话了,说:“老王,不用了。”
孙留根心里咯噔一下还没等缓过神来,县长单言堂站起身来递给了孙留根他刚圈阅着的那个材料,脸上很兴奋,说:“老王,你们综合室好好修改一下这个材料吧!这个材料框架非常好,非常好!尤其是要在今明两年内搞好‘一二三,三二一工程’等,很有气魄,很有胆识,符合上级的精神,但内容不行,我充实了一下,你们看看。”
孙留根更是糊涂了,这个“一二三,三二一工程”是那天晚上,他和李抱朴,还有综合室的全体哥们,在政府招待所喝酒喝多了,顺口讽刺当今官场上故弄玄虚搞浮夸的,怎么上了这个材料?谁弄得?没等孙留根多想,县长单言堂很亲切地拍着他的肩膀说:“老王,这个材料好是好,就是错别字、不通顺的句子多了一点,我认为这不是毛病,拿去改吧。”
孙留根接过县长单言堂递过来的材料一看,呆了!——县长递给他的这个让综合室修改的县长讲话材料,手写的笔迹是费朝国的,心里不禁嘀咕了一句,还真小看这个费朝国了。
不久,李抱朴被调离了县政府综合室,去了县史志办任副主任,括弧正科级;费朝国被擢升为正科级接任了李抱朴的县政府综合室主任一职,直接为县长单言堂负责。
李抱朴的调离和费朝国的被提拔,是一天的事情。这些虽然都在孙留根的意料之中,但是组织对李抱朴的降职使用,他还是倍感惊愕。史志办副主任?史志办的主任一年12个月还要闲置11个月,一个副主任有个屁事!李抱朴心里肯定很难过,让自己的同学就这样涮了嘛!就想跑到李抱朴家里陪李抱朴说说话,喝场酒,解解闷,但是,他骑着自行车走到半路上,抬脸往前面一看,李抱朴搀扶着母亲有说有笑地在压马路,扭转车把倒回去了。
后来,孙留根在一家大型文学杂志上看到一篇描写官场的小说,名字叫《脱兔》,文笔非常像李抱朴的,老辣,内涵深刻,直逼现实,署名却让他感到莫名其妙了,仍旧是“脱兔”。小说写的是一个小秘书和市长的故事。有意思的是小说里面的一个细节,小秘书当年大学毕业时给如今已是x市市长的同学留言时,留下了一笔潦草的英文,使这个市长至今也没看懂这句英文到底写的是什么,却又不好意思拿出来让别人去翻译。但是,这个市长每每想起这行英文来牙齿就咯咯地响,像一只硕鼠在夜幕的遮掩下啃着农民装满粮食的柳条粮囤。
二〇〇六年一月十七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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