期待妹妹有个温暖花开的春天(纪实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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期待妹妹有个温暖花开的春天(纪实体)

期待妹妹有个温暖花开的春天

(纪实体)

1

弟弟的电话一打过来,我就知道,妹妹的病,一定是更加严重了。

弟弟说,四姐又屙不出来了,痛得也很厉害。医生想给她用点靶向药,又怕她受不起,不敢用。她现在呕得更加厉害。抿一小口水,就要呕。哇哇地呕。

我听得心脏倏地悬了起来,我分明听到它在扑嗵扑嗵乱跳。

我能感觉到,我心脏里面已经有了一个沉甸甸的气球,它“砰”的一声,砸开了,里面的气,四处乱窜。那股子气呀,顺着我的五脏六腑,慢慢升腾。所到之处,我体内的细胞,俨然被吞食一般,全身也就慢慢蔫了下来。

我又回到了年前那段痛苦而又悲怆的时光。

2

妹妹是去年11月2日被怀化医院诊断为肝癌的。

11月3日,我就要她来到湖南省肿瘤医院。首先做了个PET-CT检查。

取PET-CT结果那天,我7点半就到了诊断楼门口。因为疫情防控需要,通向大厅的那扇玻璃门,被一把横条锁给牢牢锁住。病人的检查结果,一律是通过那两扇玻璃门的错位缝隙给递出来的。

我看到里面的坐台医生已经入台了,也就砰砰砰地敲打着玻璃门。

医生说,等一下,这么急干什么?刚刚上班呢!

能不急吗?我想,世界上最着急的,应该就是等癌症的彻查结果了!

癌症是什么?癌症是吞食生命的魔鬼!癌症是让人永远看不到希望的烟幕弹!

我多么希望妹妹身上所背负的“癌症”之名,是个假的烟幕弹,它引爆不了,恰好被这里的权威给撤了引信,或者只是不立刻杀生的温和之癌,或者只是癌的一个前兆!

医生问,叫什么名字?

我说,叫杨崇梅。木易杨,崇高的崇,梅花的梅。是昨天上午做的。

医生将一大本资料递给我,然后要我在登记簿上签字。

检查结果很厚。里面有十几张彩色照片。拍得很清晰,纸张也厚实。可我看不懂。

然而,当我翻到前面那张检查报告时,我的泪水就出来了。妹妹得的是:胆管细胞癌。

妹妹身上的癌细胞,已经跑到了她的肝脏、肺部和盆腔。

三姐陪着妹妹还在医院外面。三姐一大早,就陪妹妹去了旁边一个小公园。三姐说,趁妹妹还能走一走,也看看长沙。

我告诉三姐说,CT检查结果,我已拿到了,我现在就去找昨天那个医生,你们后面来吧!

3

医生看了看CT结果,没说什么。随后,他又悄悄把我叫到一个角落里,问我,病人家里的情况怎么样?

我说,什么情况?

我进一步解释说,病人是我的亲妹妹!

医生说,经济方面的情况。

我说,我妹妹只读了三年小学,她是个农村妇女。我妹夫是个勤劳老实的农民,他在怀化城里做点零活。我妹妹有个儿子,成了家,生了两个女儿,可他四年前离了婚,是我妹妹把她那两个宝贝孙女从几个月拉扯大,大的现在读一年级,小的读娃娃班。我妹妹还有一个宝贝女儿,她现在正在读高一。

医生说,你说得这么具体干什么?我只问你,她家里到底有没有钱?

我无声地望着那位医生,喉咙不由自主地咽了一口口水。

我相信,医生一定看到我的喉结在动。如果我妹妹有钱,我又何必把她的艰难说得那么具体呢?

医生说,你妹妹的病很严重,又不能动手术。

我问,我妹妹大概能活多久?

医生说,通常情况下,这种病,三到五个月。

医生又说,她这种病,是没有什么好办法可想的,如果经济条件允许的话,可以打打免疫针。

我问,多少钱一针?

医生说,这个就比较贵了。打一针,一万五六。一个月打两针。

我说,那我得下去跟我妹妹商量一下。

医生说,好的,我在这里等你半个小时,如果需要的话,你随时打我电话。这药是外国药,医院里没有,需要临时从外面调。

三姐和妹妹已经来到了二楼的候诊大厅。她们眼巴巴地望着我出现。

我从我妹妹眼神里,能够看到她那真诚的奢望。妹妹昨天做完PET-CT检查后,检查医生打电话问她是不是以前做过什么手术。妹妹告诉医生说,十年前做了个胆囊切除手术。妹妹觉得,这可能是以往的胆结石引出来的毛病,于是也就异常兴奋地打电话告诉我。妹妹要我打那个电话,问一问那个检查医生,看她是不是胆结石方面的毛病。妹妹多么希望是她以前的胆结石在作祟,而决非什么癌症!我打电话问那个检查医生,她不肯告诉我,只是交代说,明天上午8点取结果,结果是什么,就是什么。

我隐隐地跟妹妹一说,妹妹立刻就明白了。她顿时就要起身,要回怀化去。她流着泪说,哥,我不整了!这还有什么可整的呢?你看见有几个癌症病人最后整好了呢?

我说,你不要太自悲,医生说,还可以打那种免疫针呢!虽然贵一点,也是值得去试一下。你没有钱,我们给你出,你放心吧,你还有其他六姊妹呢。

妹妹说,打一针,一万多,那不是要把家里活着的人也要往死里整吗?

妹妹坚决不同意打这种免疫针。

可是,那个医生还等着我回话。

我拨通那个医生的电话,小声地问,打这种免疫针,能保证我妹妹活多久?

医生说,这个是不能做保证的!任何癌症药,都是不能做保证的!

妹妹撕掉了接下来要做的抽血化验单和心电图检查单。她坚决要回怀化去。

我拉住妹妹的手说,妹啊,你不能这样,你好不容易来这里,就这么回去,难道你对自己都没抱一点希望吗?你不是想看到你女儿考上大学吗?她现在读高一,你只要挺过两年多时间,你就可以看到她上大学吗?

我指着大厅里接踵而至的人流,继续说,你看看,那些人,哪一个不是为癌症跑到这里来的?在湖南,只有这里,才是专门对付癌症的,也只有这里,才是最权威的。你不肯打那种外国免疫针,你还可以试试这里的中药,看看还有没有其他的治疗方案呀!

陪妹妹一同而来的三姐擦着眼泪说,妹啊,你就依你哥哥的吧,就是不打这种外国针,也要看看还有没有其他的治疗办法!

4

我单刀直入地闯进了省肿瘤医院的中西药结合科。

我要去找王教授。

三年前,我父亲被查出胰腺癌,在同事朋友的指引下,我就是在王教授那里弄到了对付父亲绝症的治癌中药。尽管父亲没喝完一剂就走了,但那也是治疗父亲胰腺癌的唯一“救命稻草”啊!

门口那位负责叫号的中年妇女,怒气冲冲地追过来。她在我后面吼叫着说,没叫你进来,你怎么就进来了呢?还讲不讲规矩?

我说,我来找王教授的!

那个身着保安服的女人说,挂号了没有?

我说,我就是来挂号的,挂王教授的加号!

王教授算是这里最牛的医生了。他的号,很少能放出来。网上挂他的号,基本上只能挂到两周以后。81元。如果不是他的坐诊日,挂号费就是330元。

尽管老女人贴着屁股跟着我,可我还是来到了王教授的坐诊室。

王教授不认识我,我却一眼认出了他。

我对王教授说,王教授,我想挂你的加号,请你一定救救我的妹妹!她还年轻啊!

老女人见我和王教授已经搭上话,也就不再追究什么,自个儿回去了。

王教授尽管阅人无数,可他还是对我有些记忆:三年前那个雷声轰鸣的中午,我缠着他为我的老父亲开药,连中饭都是在坐诊室里解决的。

王教授同意我加一个号。我妹妹真是有福了!

王教授把那几张CT照片,往荧光墙上一插,然后还翻了翻那本PET-CT检查报告,叹着气说,太晚了,已经是晚期的晚期,现在到处都扩散了。中药反应慢,就是吃,也不一定有什么好效果。

我试着问,王教授,我妹妹这种情况,还能活多久?

王教授盯着我看了一眼,说,三到六个月吧。

这时,好心同事打来了电话,她说可以找介入科的古教授。好心同事的母亲曾经也是癌症患者,她对肿瘤医院很熟悉。

好心同事又说,如果能纳入古教授的临床试验项目,就可以吃到国内外最近研发的治癌药,死马当作活马医吧,说不定,效果更好呢。但有一条,要想进入临床试验项目,就不能吃中药。

我把我的想法跟王教授一表露,他说,要想搞临床,那就不能吃中药了,那边也不会允许的。现在,你到底是做临床?还是吃中药?你自己选择吧!

妹妹还是愿意做临床。

因为她知道,临床所用的药,都是些全新的,甚至还有可能吃到外国药。

妹妹愿意用自己的病躯去赌这一局,万一赌到哪种药有效果呢,能够活上三五年,那也是一件天大的好事啊!

5

朋友的热心相助,让我很快见到了那位临床介入科的古教授。

古教授年轻俊朗,学者风度,是位心地慈善而又谦和的医者。

他看了看我妹妹的相关检查报告后,拿起笔在纸笺上列了四种治疗方案:一是穿刺活检,加治疗;二是化疗+免疫;三是靶向+免疫+化疗;四是化疗+临床。第一种太痛苦,没多大必要,因为PET-CT已经扫得很清楚了。第二三种,花费都比较大,一年下来几十万。比较来看,第四种治疗方案,对我妹妹最适合。

那就选第四种方案吧!

古教授透露说,如果患者对临床药物不敏感的话,如果有效果,活上三五年,还是有希望的。

我把这个三五年的生存消息,发布在我的大家庭微信群里,我的弟弟、我的姐姐、我的妹妹、我的侄儿侄女、我的外甥外甥女们,纷纷在微信群里祝贺、鼓励,我们一家老小都希望这个可怜的亲人能够迎来好运!

6

回怀化休养一周后,我这个大妹在小妹的陪同下,第二次来到省肿瘤医院。

妹妹将接受化疗+临床。

介入科要求,先化疗两次,然后再考虑进入临床项目。

而化疗之前,必须做穿刺。穿刺之前,又必须做血检和心电图之类的检查。

妹妹在介入科加床接受各种检查。

可是,各种检查的结果,却不能当天出来,有的要等上两三天。

我把两个妹妹接到我的长沙之家。我的家人们为可怜大妹的到来,特地设宴接待。那一餐,妹妹算是吃得较多。可是,当天晚上却出现了腹胀,她说,肚子里有一股风,来了,就塌着气,十分难受。

那是个周末,我想开车载着两个妹妹去长沙周边看一看。小妹对长沙有点熟悉,大妹就很陌生了,只来过两三次。我想陪妹妹好好看看长沙。

大妹却不想去,她说,我全身无力,走几步,就走不动了,万一肚子里那股风来了,就更加难受了。

小妹就陪着大妹,去了附近的湘府公园。

看到马路对面那威严气派的省政府大楼,大妹说,那是不是省长上班的地方?

大妹虽然只读了三年书,但她还是认识“湖南省政府”几个字。

小妹告诉她说,那里面全是当大官的。

7

第一次穿刺不成功,穿出来的都是些死细胞,严重影响化疗的定位判断。

第二次穿刺有些勉强。小刘医生说,可以做首期化疗了。

临近化疗时,大家又担心起来了,因为大姐夫曾经做过化疗,家人们就知道,人一旦做了化疗,头发就会脱落,牙齿就会松动,味觉就会失灵,胃口也会嚼如石蜡。化疗是一种可怕的治疗。

我的妹妹却很勇敢。她说,做呢,无非就是个光脑壳,无非就是吃不下,这又有什么办法呢?谁要我得了这种害人的病呢?

给我妹妹做化疗的李医生相当和蔼,也很专业。首期的化疗,几个小时就完成了。

接下来,妹妹可就痛苦了。并不是化疗带来的痛苦,而是肠梗带来的痛苦。吃一点点东西进去,就腹胀。几天拉不出来。妹妹难受得直冒汗。

第二次化疗须在两周之后进行。现在又出现了腹胀,拉不出。所以,只有做胃镜和肠镜检查了。

胃镜检查却是一团糟,医生说,几天前吃下去的食物,全塞在里面,好像没消化。

肠镜呢,做肠镜的医生看了看妹妹的验血指标,坚决不肯做。医生说,风险太大了,现在不能做。

小妹连拖带抱地把大妹弄回到病床上。

介入科的床位,比金子还要珍贵。

首期化疗已经完成,第二次化疗要等上一段时间。现在,关键的问题,是要解决肠梗阻。

腹胀,又拉不出东西来,就等于想吃也不敢吃。

妹妹痛苦不堪。

想去其他医院看一看,妹妹担心自己挺不过,便要求先回怀化。

那一天,寒风刺骨,又下了一场冬雨。我送妹妹去高铁站。

就在妹妹躬着腰、转身向我招手的那一霎那,我泪流满面。

8

家中七姊妹,我是老四,大妹是老五,弟弟是老满。

初生之时,大妹可能也让父母亲失望过。父亲之所以给我取名“带个”,就是想随我而来的是个弟弟,可是,她却是大妹。

大妹那个土名字“蛇崽”,反映了大妹是个聪明的人,但也是一个十分倔强的人。

大姐、二姐没机会读书,那是时代所迫。大妹有机会读书,她却没有好好把握。可能是书本上那些文字以及教室里的要求,让她天生不适应。

老师要她站起来回答问题,她就是不站。老师去拧她站起来,她就咬老师的手。更有甚者,她还敢骂老师。她骂老师是“剁脑壳的”。这怎么行呢?

三年级的时候,大妹坚决不肯读书了。母亲拧着一根竹条在她屁股上掺。掺一下,她跳一下,像跳绳一样。她生死不肯去学校。我几次看到母亲把她打到水井口处,她就是不动。就是脚杆子被抽出血来,她也不动,她宁愿被打,也不愿去上学。

母亲说,你不读书,那你就好好给我去扯猪草,去剁柴!

大妹说,我愿意扯猪草!愿意剁柴!

于是,我这个妹妹也就早早地辍了学,她成为我们穷天山村同辈儿女当中较早支持家庭建设的儿女。

我至今不会忘记,每当我背着书包出去读书时,大妹也背着她的小竹箩出去扯猪草。到分路口时,我们这帮读书人顺着大路去大队方向,她呢,一个人背着竹箩去田垄那边。

我能读懂她的眼神。她可能是后悔了,因为读书毕竟是在阴处,是在干净的地方,不像扯猪草,田里山里到处钻,日晒雨淋,而且还是苦力活。

母亲有了松动的意思,说如果你还愿意读书,仍然可以去读。但是大妹不想去读,她已经辍学一两年了,再读,也只能和关夫子他们坐在一起,关夫子那么小,大妹不甘心。

可是,读书这种事,也是要花气力的。我有时在文屋的楼阁上大声朗读魏学洢的《核舟记》,她在楼下听到了,鼓着眼睛,不以为然。

我读道:东坡右手执卷端,左手抚鲁直背……

她在下面操着那把柴刀,在木头上敲得梆梆响。当然,那个时候,我对东坡、对鲁直很是陌生。然而,就是再陌生,我也要在楼阁上大声读。

母亲的早饭做好了,等着我下去吃,吃完后,还要走七八里路去读书呢。

母亲要大妹喊我下楼吃早饭。我读得正起劲,她就用刀在屋柱子上敲,当当当的,然后说:满娃,呷早饭了!

满娃是我们院子里一位长者,也是我家一房亲戚,我们应该叫他“太爷”。他的名字之所以张冠李戴用之于人,全由于他性格不好,不通人性。满娃太爷经常打骂我们的太婆,打过之后,又往往自以为是。有一回,我亲眼看到,太婆被满娃太爷打得哇哇叫。那次,他家里正好杀了一只鹅,我们都想讨颗鹅肉吃。他家开饭的时候,我们几个馋鬼,就围在他家门口。我看到满娃太爷给还在流泪的太婆碗里夹了一个鹅屁股。太婆当然不想接受这个土匪的殷勤,于是就把那个鹅屁股,又夹回到菜碗里。太爷很霸道,又给她夹上。太婆又把它退回到菜碗里。如此几个回合。我们都觉得好笑。真是想不到,太爷竟然夹着那个鹅屁股往桌子下面丢。满元家那只大黄狗,正好守在桌子下面,它一口就衔走了。我们都笑了起来。满娃太爷大声吼了一句,我们都跑掉了。

现在,大妹竟然喊我“满娃”了,这说明她对我很是不满。主要还是母亲对我有些特殊关照吧。母亲总要从油罐里倒出一些茶油,在铁锅子里熬得哧哧响,然后泼到我的饭上。这叫茶油饭。吃了长身体,关键是眼睛亮。母亲说,谁爱读书,谁就呷茶油饭!不读书的,就别想了!这当然是冲着我和大妹来的。

大妹有想法是应该的。可她为什么不愿读书呢?等到她想读书,时机也晚了。

大妹只能接受命运对她的安排,替我父母当下手了。

大妹除了扯猪草外,家里的柴也是她要砍的。猪草扯回来,要剁烂,还要煮熟,自然需要大量的柴。我经常看到大妹挑着柴回来。有时,我还看到大妹的柴垛里,插着几朵映山红。鲜红鲜红的,十分好看。

我也是山里的孩子,我当然喜欢映山红。

在我心里,大妹就是一朵映山红!

9

大妹结婚后不久,就随妹夫来到怀化城。

他们起初在化工厂那一带租了个小房子。化工厂旁边有个铁路医院,我有个高中同学陈继松在那家医院当医生。

我在泸阳读高中的时候,父亲到我学校见过陈继松,对他很有印象。父亲是个好心人,那一年,父亲就带着我的乡下婶子进城来了。乡下婶子背上长了两个拳头大的瘤子。父亲要我的同学陈继松给她动手术,把那两个该死的瘤子切掉。父亲的安排很周到,大妹住得离医院近,可以提供生活上的方便。

大妹那时已经怀上她的第一胎。她过着很简朴。

婶子做完手术后,在大妹那里住了个把月。大妹挺着她的大肚子,为婶子洗带血的衣服。几个乡下叔叔进城看望动手术的婶子时,都要在大妹的租住屋里吃饭。大妹很讲客气,叔叔们来了,总要买只猪脚炖上。她看到叔叔们偏着脑袋啃猪脚,心里却在咽口水。

这都是大妹后面自己说的。

我们笑话着这个没多少文化的妹妹,说,全世界可能就只有“蛇崽”最攒了。

大妹却有她自己的道理,她说,不攒,怎么过生活呢?

大妹生了三次,生出来四个。头一个,夭折了。她伤心了大半年。第三胎来得好,是一对双胞胎女儿。好不容易养到两岁多,其中一个又掉水井溺死了。大妹又伤心了好几年。她儿子成家后,生了两个孙女。二孙女三个月大时,儿媳妇与儿子离婚了。大妹咬着牙,把这对孙女拉扯大。

大妹还是她那个持家风格:攒,最大限度地攒。别人吃三餐,她家经常吃两餐。早餐九十点钟吃。再怎么劝她,她总是说,农村不都是吃两餐么?吃两餐也习惯了呢。

在怀化工作期间,我家有什么好吃的,父母都会叫大妹一家子过来,大家好好吃一顿。

作为兄长,我对这个妹妹在经济上没有更多的资助,这让我倍感内疚。

10

回到怀化,弟弟到处为她求药。

先要解决的,是她“屙不出”的问题了。

有个养生堂的老板拍着胸部说,吃了他的药,保证“屙得出”!

于是,只好去他的养生堂,一边泡他的药水澡,一边吃他的排泄药。想不到,大妹吃到第二剂药,竟然能拉出来了!

那天几乎是凌晨,大妹给我打来电话,高兴地说,哥,我打屁了!刚才还屙出来几节大便呢!

我听到了,高兴极了,说,这下强了!能屙了!能屙出来就好!你可以继续做临床治疗了!

弟弟很痛他这个姐姐,到处为她求医,时不时地给我发些治疗癌症的网上信息。

弟弟从网上找到了广东一家医院,那位姓陈的教授似乎很牛,能够利用各种微创进行中晚期肿瘤治疗。

弟弟已经与陈教授的助理联系上了,她建议我妹妹去她那里做微创抗癌治疗,通过导管把抗癌药杀到癌细胞上,并强调,化疗会把正常细胞统统杀死,在广州做微创,费用不算高,三四万,报销一部分后,自费也就两万多。

妹妹想去试一试。于是,小妹和我的外甥陪着大妹去了广州。

我也在百度上四处搜寻着,但只要输上“胆管细胞癌”几个字,出现的不是你所要的这种病的相关解释,而是铺天盖地的张医生、李医生、马医生之类的在线坐诊。好像都有把握,然而,动不动就引导你去交费。看来,网上的东西,不一定可靠!

我通过广州的朋友,帮忙打听这家治癌医院。得到的结果却是:医院倒是有这么一家,但在治疗癌症方面,却没多大名气,广州最好的医院,就是中山医科大学医院,还有钟南山所在的那家医院。

我提醒弟弟,并及时提醒已经到达广州那家医院的妹妹,请她们注意观察,多留个心眼,最好不要交太多的钱。

手机视频拍过来的图像显示,那家医院房子很高,装修不错,看上去,比湖南省肿瘤医院还要气派,就是医务人员太客气了,太有礼貌了,病人太少了。小妹有意访问到一个住院的癌症病人,广西农村来的,来了三次,已经交了十几万,效果谈不上。

这分明就是一个“撮把子”!

那家医院在催着交费,催着动手术。可是,我的妹妹却要出院,要索回已缴的五千元。昨天还满面笑容的陈教授,一下子变得脸色难看了,说,为啥一进来就要出去?妹妹说,不整了,没有钱。

妹妹只能这么说。你总不能把长沙话的“撮把子”送给他吧。

要回了所交的五千元。紧急撤回长沙。

11

再次见到古教授,已是好几周的事了。

一番检查过后,妹妹的各项指标显示,她已经非常虚弱了。

古教授同意,不再做第二次化疗了,直接对接临床项目。

然而,做临床项目也是有要求的,相关指标必须符合。否则,不予接受。

那就要再做一次CT、验血、心电图、彩超。

每做一项,都要预约,都要等待结果。

可我的妹妹越来越痛苦了,这两三个月来,她一直睡不着,一直在与痛作斗争。她已经脱落了那头美丽的头发,体重也减了二十多斤。她现在感觉喉咙一直咽着,喝口水进去,都要呕出来。

一项一项检查结果出来后,临床项目的专家们一经分析,又给否了:妹妹的各项指标太糟糕了,不能纳入临床项目,风险太大!

怎么办?妹妹啊,省肿瘤医院的大门越走越窄了。

好心的古教授说,去试试靶向药吧,或者试一试中药,不过,中药不要买多,怕吃不完。

我明白了,我的妹妹也明白了。

妹妹,我们回去吧,过了这个星期,就是大年除夕了,回家过个年吧!

年关前的一周里,我们从网上搜到了云南的李名医,他是国家领导人亲自接见并表彰过的。

云南的朋友告诉我,这是真的,完全不同于网上其他的吹牛医生。

挂李名医的号,至少要三个月之后。感谢云南的朋友,她与李名医的私交很深。我们走了捷径,求到了他的中医药方。

这算是我妹妹的最后一线生机了。

12

2021年这个年,妹妹是在她的新房子里度过的。

妹妹这套房子,是半年前按揭买的,上个月才搬进来,也是为了冲冲喜。

除夕之夜,大家都在吃好吃的,可妹妹只能看着那些美味,无缘享用。她心里想吃,却吃不下去。吃点点肉皮,或者喝点点肉汤,都要呕,呕得连全身的骨头都在发痛。实在受不了。

母亲一直守在妹妹身边,她天天抹着眼泪。

母亲说,如果蛇崽的病,生在她身上就好了,她已经八十多了,不怕,可蛇崽还年轻,才五十二三,真是遭孽啊!

正月初一、初二,我和老婆,还有母亲,一直住在妹妹家。

妹妹还是整天整夜不能合眼入睡。她全身疼痛,不停地呕。

云南李名医的中药,似乎有些效果,但又似乎没什么效果。李名医看到我妹妹的检查结果,说病情太严重了,姑且试一下吧。

妹妹喝水难以下咽,可她喝云南的中药,却使出了老命。尽管呕得哇哇大叫,她还是逼着自己喝。哪怕能留在胃里十分之一,也是一种奢望。妹妹真的不想离开这个美丽的世界!

妹妹说,最苦的日子都熬过来了,现在正是过好日子的时候,又得了这种不争气的病,不甘心啊!

妹妹舍不得母亲,舍不得我们,更放不下她那个家。

我们七姊妹围在一起时,妹妹却突然说,我可能真的救不回来了,要死了。

一屋子的人听了,都泪水涔涔。

妹妹说,我就死在怀化,我死了后,你们只需要把我往火葬场一拖,立刻烧掉,连骨灰都不要。我不想回到农村那个老屋里去,才五十多岁的人,又不是老人,死在屋里,免得村里的人说闲话。再说,像我这样的人死去,就是土葬,也不会选到什么好地方,还不是和那些短命鬼埋在一起。你们就把我在怀化烧掉算了,连骨灰都不要,我要让这种该死的癌症,在我们这个大家庭里彻底断根!不要再祸害其他的人了!

母亲说,蛇崽啊,你不要这么想了,你也是做奶奶的人,有儿有女有孙女,人还是要落叶归根啊!

我们其他六姊妹,都哭着劝她:你可不要想到死,好吗?以后的事,你就不要操心了,听姊妹的吧!

我说,妹呀,你心态一定要放宽点,要坚持住,说不定这中药又来得慢呢?你也不要为家里的事太担心,你儿子已经找了个女朋友,而且谈了两年了,如果他们俩个感情合得来,就把婚事定了。你女儿读高一,成绩还可以,努力几年,估计考个大学是有希望的。你的两个孙女很聪明,你的大孙女还主动要我给她买故事书,我回长沙后,第一件事就是给她买故事书,马上给她寄回来。

我那枯瘦的妹妹,瘫在火箱一角,眼里流出了泪水。

13

正月初七,都上班了。

家人们按照原定的计划,将妹妹送进了二医院。

时痛时呕,呆在家里吃中药,真怕她撑不下去。

几天下来,妹妹的病情,并不见明显好转。

医生说,她的病情太严重了,癌胚抗原已经升到了7点多,糖类抗原19-9已经升到了5600多,吃止痛药都没效果了,只有打杜冷丁。

前天,我打去视频给小妹,她就守在大妹身边。小妹把视频对准病床上的大妹,她的眼角流出了泪,她说,哥,你今天不上班?

我说,今天是星期天,你感觉好些了吗?

她摇了摇头,低声地说,我怕是好不了了。

我忍着眼泪说,坚持住啊,那些靶向药,应该会有些效果的。我下周有时间,再回来看你,好么?

妹说,不用来了,浪费车费呀。

今天是元宵节,过了今天,年也就过完了。

春天来了,草木萌发,春山可望。故乡的映山红,不久也会绽放了。

妹啊,你要坚持住,你一定会看到那满山遍野的映山红的!

壹点号 崇德随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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期待妹妹有个温暖花开的春天(纪实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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