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侠]马舸新作《傲君刀》原稿(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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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湖拾遗录之

     傲 君 刀

    长 街

     早晨太阳出来时,那汉子已在长街上坐了许久,瑟瑟秋风中,身周落满了黄叶。

    卖饼的田老汉推车走过来,像往常一样,老远便招呼道:“汉子,你又出来讨食啦!今儿我饼烙得多,你伸手过来,我送你几张如何?” 那汉子似乎早习惯了,抬起头道:“您老还没开张罢?多去挣几文,也省得婆娘唠叨。”

     田老汉笑着停下车,抹了把汗道:“我就是闹不明白,你堂堂一个七尺汉子,又生得这般结实,何苦非要讨着吃?要饭也就罢了,偏又放不下架子,每回都离那要饭盆子老远,等人家扔了食儿进去,才肯拿起来吃;若人家当面递给你,倒死活不要了。你就是要饭的祖宗,也没这么装大的!既是下作营生,还顾甚么脸面呢?”那汉子无语,只低头瞅着脚下。田老汉叹道:“也许要着吃自在,给个皇上也不换了。只是有手有脚的,就不怕辱没祖宗么?”本要施舍些的,一生气也不给了,又推车向前走去。那汉子望其背影,肚里咕咕直叫,忍不住叹了口气。

     不觉镇上冒起了炊烟,景象生动起来,街上已有人行走。此镇本是通州的热闹所在,唤做马头集,镇中一条长街横贯南北,两头各有几百户人家。因是地处京畿,赋税较别处略轻些,故家家尚可温饱,百业从容。也正为久承王化,多近恩泽,却养出不少闲汉来,终日不事稼穑,只一味纵酒邪游,荒唐岁月。

    一大早上,便有几个光棍散了牌局,打着晃踱出门来,先去街头食摊上吃了饭,一时腹饱无事,遂在街上闲逛。其中一个叫小王三的,最是泼皮领袖,眼见街上人少,没甚做孽的由头,便嚷着要去土娼家里睡觉。众青皮都叫好。

     当下一伙人兴冲冲走来,正满嘴风月故事,一光棍忽嚷道:“你们快看,那厮又扮石佛呢!今儿不嫖婊子了,只拿他当街来耍!”另几人移目望去,只见那讨饭的汉子坐在不远处,都笑了起来。小王三也不阻拦,看着几人围了上去。

     一光棍跑到那汉子身前,未语先笑道:“汉子,有个事好心与你说知:前儿中午你讨饭时,见人家郭寡妇生得俊,又多舍了你几个馒头,你就邪眉浪眼的撩骚人家,还动手动脚。郭寡妇回去就上吊了!听说他娘家哥哥已告到了官厅,兴许今儿就来拿你。你还不快跑!”另几人听了都乐。

    一长脖男子道:“你来本镇几个月了,吃得比驴还多!乡亲们不要你的孝敬,你倒想日人了?这不成,那话儿不能给你留着,骟了它大伙都净心!”说着几人拥上来,半真半假,便要动手扒裤子。一人掏出个小攮子,在他眼前来回比划。那汉子不能挣动,脸上全是无奈。

     几人见他块头大,一时搬不倒,都嚷道:“好家伙!这厮百家饭吃得香,比驴还壮实哩!”本是图个乐子,也怕惹恼了制不住,又闹了几下,便都歇了手喘气。一矮胖子掏出半个鸡腿,在地上沾了些泥土,扔到丈余外的讨饭盆里,说道:“你过去吃给大爷们看,不然还要割屌!”

     那汉子衣领子也扯破了,不得已过去拿了鸡腿,仍坐回来道:“我吃了它,几位罢手成么?”几人都晃着脑袋,看意思还没耍够。那长脖男子刚才使力大了,揉着腕子骂道:“日你祖宗,有这么大牛劲还讨着吃!都说爷爷们不成人,这儿还有更懒的呢!”上去一脚,正踢在那大汉软肋上,鞋子也蹬掉了。众人又笑。

     那长脖男子也乐,捡起鞋子,照后脑海又打了一记,弯下腰问道:“你实话对爷说,打了你恼是不恼?若不恼,趴下来把鞋给爷穿上。”那汉子见他一脸刁狠之气,无可奈何道:“说好的吃了就罢手,这还让不让我吃了?”话音未落,小王三走了过来,抬手打落鸡腿,盯住他道:“听说你包袱里是把刀子。叫化子拿刀做甚么?你耍一趟给爷瞧瞧,若使得好,爷不但把昨晚赢的钱都赏你,还找个娘儿们叫你乐。倘是韩信背剑的路数,你也不用钻裤裆了,爷的尿最爽口,你立马喝了它。”说话间,一人早拿过要饭盆子,小王三便在当街解了腰带,把一泡热尿都浇在里面。众人拍手笑道:“不怪粉头们都爱三哥,这泡尿可真长!他要使不出个路数,刀就是咱的了,换几吊大伙喝酒去!”一片声地催那汉子使刀。

     那汉子看了眼怀里的黑包袱,垂头叹息道:“我这刀不过是个摆设,并没给谁耍过。几位打也打了,又弄脏了盆子,只求能高高手放我去。”说着便要起身。几人哪里肯依?都按肩扯臂,不放宽松。一人端了盆子,嘿嘿笑道:“你喝了三哥的壮阳水,我们才放你走,不然便扒光了你,叫娘儿们都来看宝!”边说边递了过来。

     突然之间,几人都停手不动,齐向北面呆望。小王三神色大变道:“真是日鬼了!老……老薛怎么回来了?这下爷可不自在了!”那长脖男子颤声道:“听说不是在南边儿做官嘛,才刮了两年就交印了?我还欠他一百两银子呢,把屌当了也还不上啊!”另几人更是一脸惊惶,饭盆子早拿不住,尿水流了一地。

     那汉子心中诧异,斜眼向北面望去,只见才热闹起来的街道,突然间冷冷清清,再无人迹。宽阔的街面上,有一物远远奔来,通体黝黑发亮。细看之下,却是一只极凶猛的黑犬,圆背细胯,比常犬足高了半头有余。奇的是这畜生嘴里叼了个竹篮子,远远地奔到一家门前,便伏下身望着门户,貌虽凶丑无比,而神态极温驯,惟嘴上的竹篮不住地摇晃。

     眨眼间,门内便走出个妇人来,手里拿了块肉,怯怯地放在篮子里,跟着撞鬼般逃回屋去。那猛犬立刻吃起来,几大口便吞了下去,又叼着竹篮,伏在另一户门前。这一家更不敢怠慢,一老汉忙跑出来,战兢兢送肉至前。那猛犬愈加温驯,冲门户叫了两声,似在道谢,跟着将肉吞下。

     不一刻,这畜生连过了十几家,居然家家不敢怠慢,如上贡一般。这畜生胃口倒大,看样子不过半饱。才一盏茶光景,已穿街过户,向这面走来,头摇尾晃,比街霸王还要神气活现。

     那长脖男子踢了那汉子一脚,叹道:“你这厮还不如薛大爷养的一条狗,人家那才叫要饭呐!唉,老薛一回来就放狗立规矩,苦日子又到了!”正说间,那猛犬已叼篮跑过来,几个光棍忽笑着逃开,都立在不远处。那汉子自忖碗空衣破,这畜生不会停留,便未挪动。孰料那猛犬似看到了甚么,忽伏在他对面,摇篮吐舌,再不走了。

     那汉子好生奇怪,却没肉打发牠,倒不由叹了口气。那猛犬盯着他,目光十分柔和,如小儿一般,非要讨了赏才去。那汉子正犹豫时,蓦见那猛犬撑起身来,口内大发异声,似甚不耐。那汉子低斥一声,本要将牠轰走,不料黑光一闪,那畜生豹子般蹿上来。那汉子眼见利爪直奔双睛,不禁有些骇怒,信手照那狗颈扒拉了一下。却是作怪!这一下也不知附了何等神力,竟把那狗打飞了六七丈远,布袋般落在街心,全无一丝抽搐,已然毙命。几个光棍见了,都惊得嘴巴大张,合拢不上。原来一人多事,不知从哪儿寻了块鲜肉,偷放在那汉子身后。那汉子不察,狗却早看见了,所以才流连不舍。

     那长脖男子最先醒悟,指着叫道:“好……好你个丐汉,敢打死薛大爷的爱物!哥儿几个别放他走,我这就去叫老薛来,说不得能免了我的欠帐!”言罢一道烟地去了。小王三骂了一句,也知事关重大,不能让这汉子跑了,急唤几人上前围住。几人吓破了胆,都不敢太靠近,只是虚声恫吓。那汉子见不少百姓走出来,远远地窥望议论,摇头一叹,也不起身。

     只一会儿工夫,突见街北的百姓都逃回家去,随见四五个豪奴引着两名中年男子,快步朝这面走来。二男子脚下利落,一看便有武功在身,一人先走到狗尸旁,蹲下身查看。另一人显然更有眼光,只用脚尖触了触狗背,便不由打了个哆嗦,怯怯地向那汉子望来。原来那狗由颈至尾,整条脊梁尽被震碎,如此力道,实是骇人听闻!二人一时都惊了面孔,几个豪奴更不敢上前。小王三见状,忙偷跑了过去。众光棍也都逃离险地。那汉子仍低着头,破衣在风中飘摆。

     正这时,只见一乘小轿远远奔来,那长脖男子喘吁吁跟在轿边,正不住地说着甚么。片时近了,两个轿夫便在狗尸旁停了轿,轿帘掀起,一人走下轿来。但见此人年约五十上下,白面微须,鲜衣华冠,脸上淡淡的不辨喜怒,乍一看倒有些官气。两名男子忙迎上去,一人附耳低语。那鲜衣人略皱眉头,向死狗瞧了瞧,跟着向那汉子望来。

     小王三见了此人便抖,忙作个长揖道:“不知您老回来了,小的们真该死!老爷的狗我们都没照顾好,这张脸不如个屁股了。”那鲜衣人也不理他,示意众人都在原地等侯,独自向那汉子走去。那长脖男子本要跟随,一豪奴早将他踹在一旁。

     那鲜衣人缓步走过来,眼见对方虽异常落魄,但貌伟身魁,绝无鄙俗之相,不由拱手道:“足下栖身敝镇,听说乡亲们肉眼不识,多有怠慢。薛某实感惭愧了。”那汉子听他言语谦和,微抬起头道:“我是个异乡乞食的人,蒙贵镇恩养数月,才不致冻饿而死。那狗是我一时失了手,并非有意冒犯。”那鲜衣人笑道:“足下误会了,万不敢问罪的。薛某虽眼拙,也知足下必是侠客弟子、隐逸的英豪。有一事欲待相商,又怕冲犯了侠威。这个……”

     那汉子道:“既蒙海量包涵,有话只管说。”那鲜衣人笑道:“那就恕我冒昧了。足下既有此绝大能为,何以还要这般自苦?虽说大豪杰不以乞讨为羞,但如此降志辱身,未免太过。薛某不才,尚薄有产业。足下若不弃,便请到寒舍奉食如何?在下明年还要出仕,如能得足下相伴,沟壑亦成坦途了。”

     那汉子听了这话,不由看了看怀里的包袱,冷冷一笑道:“我要想作践这口刀,还会落到这步田地么?尊驾只要收起放狗之心,谁又会害你呢?”那鲜衣人微露尴尬,说道:“足下误会了,岂敢以佣仆之礼相待?在下有一犬子,既无品行,且又不学无术,终日放纵弛荡,没人能够降服。今日幸遇足下,如能仰仗高明,引其归入正途,薛某愿与足下结为兄弟。”

     那汉子笑道:“这是逼叫化子伏虎了!承你看得起,我倒觉要饭才是正经。”说罢便要离去。忽听远处有人大喝道:“甚么东西,敢冒充高人骗食!弄死条狗就稀罕了?爷爷杀过的人物,强似他的有万千!你们都给俺让开!”只见一条大汉奔吼而来,生得如巨灵神相仿,手拿一根浑铁棒,飞一样跑过来。那汉子见了,倒走不得了。

     那巨汉奔到切近,瞪起铜铃大眼道:“就是这个熊货么?薛东家,你休迷了法目,这世上有几个真懂拳脚的?看俺先打出他屎来!”抡起铁棒,照那汉子当头便打。那鲜衣人本要劝阻,忽又想到:“这‘曹铁棒’自称河北无敌,我新近才聘了他。他既怕人争食儿,两下高低自见。”正欲看个究竟,倏觉青影一闪,那铁棒已飞在半空,随听那巨汉一声怪叫,铁塔般的身躯竟被人举起,满街一片惊呼。

     那鲜衣人见那汉子犹坐在地,正自心迷目乱,不防一只手陡抓过来,胸口如遭电击,蓦地里腾空而起,已与那巨汉撞在一处。远处众人失声大叫,这时方看得真切,只见一年轻道士莫辨来所,原来早将二人举在半空。那汉子并未起身,只含笑观看。

    却听那年轻道士大笑道:“‘曹铁棒’虚名无实!贫道传你一手飞天的功夫!”略一抖臂,二人一齐飞出,在空中连打了十几个旋子,落地时那鲜衣人仍转个不停;那巨汉强要拿桩,却一头碰在地上,好在均未受伤。那鲜衣人把饭菜也吐了出来,晕头转向地道:“你……你们还不去打!”那巨汉却一脸死灰道:“这……这是玄门的手段!咱……咱惹不起的。”猛将那鲜衣人抱起,向北面蹿去。余者心惊胆裂,皆发足奔逃。

    那年轻道士一笑,忽端正颜色,冲那汉子拜下身道:“任先生在上,弟子清玉有礼。”那汉子笑道:“功夫真漂亮!这是贵派的‘小拿云手’罢?可惜惊了俗人不好。”那道士闻言,忙伏下身道:“任先生教训得是。弟子慕名太久,见了您心神激荡,不免颠狂。今日能与任先生说话,不枉来世上走一遭。弟子再三叩首。”那汉子叹了口气道:“任九重的名字,还有人记得么?我自己都快忘了!”那道士一怔,忽起身道:“请任先生稍候,弟子即刻便回。”说罢向北跑去。

    少刻,只听北面马蹄声响,十余骑如风奔来。马上之人均着道装,离任九重尚远,便都跳下马背,遥遥作礼。一道年逾六旬,羽衣星冠,青锋在背,率先走了过来。余者尽在三十开外,显是此道的门徒,个个神情肃穆,无声跟随。

    那老道健步而来,满面春风,笑着打个起手道:“无量天尊!果然皇天不负苦心人,任先生可叫贫道好找!”余道皆恭然下拜,表情颇为复杂,如对神祗一般。

    任九重见众人风尘满面,显已疾行了多日,起身道:“不敢当。哪有仙家给乞徒下跪的?”众人都不动,有几人竟微露愧意。那老道笑道:“冲着任先生的操守,他们不该跪么?贫道也要跪的,你莫拦我,这一跪自有道理。”不待任九重说话,已屈膝跪倒。

    任九重笑道:“牛鼻子只会作态,倒不如送我些吃的。”上前扶起,又示意众人都起来。那老道打量他半晌,忽鼻子一酸道:“二十多年没见,美男子也老了!任先生为了大伙受罪,我们心里也没一天好过啊!”任九重面色微冷道:“你不在紫霄宫打坐,来此就为了说这些?”那老道长叹一声道:“说出来丢人呐!此次若无任先生相助,我武当派已成江湖笑柄了。贫道专程赶来,是向任先生道谢的。”原来这道士正是武当门长,道号玄一的李真人。

    任九重听了,又坐回街边道:“道长这么说,我倒糊涂了。你来谢我甚么?”玄一红了脸道:“任先生何必再羞我?还不是为了惠明法王的事。近年来他屡生事端,仗着神通广大,已杀我门内多人。贫道束手无策,本想求玄门八派的人帮忙,可众人明知道同源共祖,统为三丰一脉,却都坐壁上观。年初惠明法王暴毙德州,贫道便知是任先生仗义出手。此等大恩,实非言语能报,敝派惟有尽听吩咐,万世颂德了。”任九重道:“这可怪了。惠明法王虽死,怎知就是我杀的?我当年曾与人有约:不得离开京畿半步。道长如此猜测,岂不是责我负约么?”

    玄一叹道:“任先生莫要掩示了。惠明法王死时全身不见伤痕,天底下除了任先生,谁还能做得这么干净?再说他那个能耐,魔教中已没人可比,不是你气不公,难道还是神仙下界来杀的?”任九重大笑道:“我在这里饭也吃不上,倒去管那些闲事!你别再说了,我肚里正造反呢,快拿些东西给我吃。”众道士见他谈吐如此随便,与传说中相去极远,都有些不敢相信。

    一道少了顾忌,笑着插话道:“早知任先生为人刚强,绝不肯妄食一粟。你既向我们要吃的,那是承认家师猜得不错了?我们自打知道这件事后,便急欲赶来道谢,谁想京畿一带虽不大,却也找了几个月呢!”说时一道早取出干粮,恭送至前。任九重摆手道:“罢了罢了,这谁敢吃呢?你们逼我认帐,可我偏又没做,回头魔教的人找来,岂不更麻烦?”群道都笑,及见他真不肯吃,都向玄一望去。

    玄一笑道:“任先生不喜人谢,那是君子风范。饭可以不吃,酒总该喝些罢?趁着酒兴,老道还想讨些便宜呢。”任九重道:“这更不象话。道士们买酒来谢我,不过想诬我杀人。我只好离了你们,才有生路。”玄一掀髯大笑,命人抬了一坛酒来,说道:“任先生错了。这酒可不是买来的,乃是我仙家的玉液琼浆。我玄门秉承全一之旨,素来讲究‘内执丹道,外演金锋’。这酒便是炼内丹的外补之剂。”任九重哦了一声,望向酒坛道:“以酒作药,这意思倒很高明!只是不怕醉后魔来,惊散了真丹么?”

    玄一笑道:“修丹时虽苦魔来,但也不怕魔至,这要看自家功力了。常人多惧走火入魔,其实凡事不入了魔境,便悟不出真洞天。魔境里有好东西藏着,只要不惧怕,把甜头吃了,走出来便是新天。这道理不用我说,任先生自然知道。”

    任九重笑道:“如此说来,此酒确非寻常,定是稍饮即生幻象。贵派中有几人法海深广,可以之固丹证道?”玄一道:“不怕任先生笑话。门中除贫道略可浅尝,再有便是遇真宫的几位师叔,尚偶尔借此酒行丹。这法门乃是三丰仙的独创,别人其实做不来的,只不过明白这个道理罢了。再说酒也仅剩此一坛,酿法早失传了。今日感念任先生大德,老道才咬咬牙带了来。我这已经是‘穷大手’摆阔了!但只要任先生喝得痛快,我们心疼也忍着。”一句话逗得群道都乐。

    任九重道:“心意我领了。这酒太贵重,再说我功力浅薄,也不敢喝。”玄一笑道:“任先生多虑了。此酒不是证命修种的人喝,于身体绝无伤害,且有百般妙趣,非寻常醇醪可比。今儿老道高兴,不提谢恩的话了,只陪你同醉如何?”说着拍开泥封,把酒坛送了过来。任九重见其意甚诚,一叹道:“我已多年不识酒味了!你们明知我这好酒的毛病,却故意跑来勾馋虫,叫我今后怎么过呢?”接过酒坛,只觉一股奇香钻入鼻孔,顿时周身爽泰。群道早闻他平生嗜饮,这时都紧盯住他,眼睛眨也不眨。

    任九重举坛喝了一大口,不禁叫了声好。但觉一股凉气顺喉间下行,未到腹中,已生诸般奇妙变化,岂止芳冽醇美而已?不觉又喝了几口。群道见状,这才松弛下来,各吐了口长气。

    玄一笑道:“听说当年三丰祖师可独饮一坛。任先生只管喝,莫给老道留家当!”任九重又饮了十余口,酒力渐渐涌上来,忽觉周遭景象变了:小镇上竟似罩了一层水雾,柔得人心痛起来,四肢百骸却松爽无比,飘飘然有凌云步虚之意。当下放了酒坛,说道:“果如道长所讲,任某实不如三丰真人了!这酒我也勉强可喝一坛,但随后必醉,绝难守住真元。”

    玄一接过来喝了两口,又递回去道:“提起三丰祖师,贫道脸面无光。任先生多喝些,趁你高兴,我好得些实惠。”任九重饮至半坛,兴致渐高,歇手笑道:“你的鬼算计我明白。叫个弟子过来罢,我也想一睹武当神剑。”玄一哈哈大笑,唤一名中年弟子过来,说道:“任先生面前,别给师父太丢人了。”

    那道士一笑,抽出长剑,冲任重九行礼道:“有污先生法目。”说罢虚掐个剑诀,在他面前舞起来,正是一路“太极十三剑”。

    是时张三丰仙逝仅五十载,武当剑行世不久,尚未失其真传。只见那道士长剑使开,顿时身如游龙,剑似云展,才演不到五式,已觉奇姿高韵,味淡天然。其虚实、动静、分合、刚柔、急缓之变,全然不形于外,竟在极细微处显出神奇来:一剑之中,但见清风不见剑;万变之中,只见剑光不见人。武当剑法之奥蕴,如长卷般慢慢展开,初则令人怡然陶醉,渐次便觉目骇心折,不能自已;久之如随长风,飘渺于莫测天际,神魂飞越,心窍俱开。一路“太极剑”演罢,彩声平地而起。那弟子又行了礼,面上亦有得色。

    任九重看罢,缓缓点头道:“剑法确是好剑法,可惜你等描摩太过,失其本真,难怪斗不过惠明法王了!”玄一微微变色,群道也都不解。

    任九重道:“凡实战,皆是应感而发,这剑法却多半是想出来的,也可说是假的。我料三丰真人的本意,绝不在细致入微处,而是欲借幻化之形,使学者悟出最简单的道理来。他倒巴不得你们‘得意忘形’呢!”话一出口,群道无不错愕。玄一呆了呆,忽拍膝道:“这话玄门八派的敖老四也说过!看来三丰仙的真传,独他一人得到了!”

    任九重道:“可是太和派的敖景云?此人我只闻名不识。”微露遗憾,又道:“据传三丰真人临终时,曾讲过‘旁支结硕果’的话,对武当俗家这八个支派期许甚高。想来不用多久,你玄门便可盖过少林了!”玄一摇头道:“我玄门八派就出了敖老四这一个人物,还老窝着不出来,如何能盖过少林?他要肯念同宗之情,也不用任先生出手了。”

    正说间,突见一道自远处奔来,冲玄一连连招手。玄一忙走了过去,那弟子附耳低语。却见玄一神色骤变,疾走了回来,忽冲任九重跪倒。群道似早识其意,也围跪在身周。任九重诧异道:“这是为何?”玄一一改戏笑之态,郑声道:“贫道有一事相求,请任先生务必俯允。”任九重道:“说来听听。”玄一眼望他怀中的包袱,语极肯切道:“贫道不能久留了,只求任先生让我把这口刀拿去。你莫问原由,总之数日之后,任先生光芒万丈,犹胜从前,我等皆誓死追随。”

    任九重冷笑道:“原来饮酒谈剑,都是为了这个!此刀我苦守了二十二年,你们不明白它的意味么?”玄一听了,忙以头触地道:“我若不晓得任先生这份心,那是连猪狗都不如了!贫道实出于好意,任先生久后便知。说来不过是一把刀,于大节无碍的,任先生何必太拘执?”群道也感焦急,仿佛有一件天大的事说不出口,都在旁劝个不住。

    任九重瞟了一眼众人的坐骑,二目凝寒道:“不怪都骑了军马来,恩遇更高了。我这里不便留客,你们去罢!”玄一闻言战栗,惶然而起道:“任……任先生也许猜到了,也许没全猜到。总之贫道心意已尽,你……你到时莫要怪我。”任九重卷起半坛剩酒道:“这个拿回去!”玄一嘿了一声,顿足道:“我真恨祖师爷酿了这东西!”拂袖震碎酒坛,与群道都上了马,极慌张地去了。

    此时路上行人渐多,都用异样眼光偷瞧这丐汉。任九重心头郁闷,又兼空腹未食,那酒确有些门道,醺然之下,索性倒在街边,少时竟自睡去。

    过不一刻,忽见街南面有二男子远远走来,一高一矮,皆黑袍峨冠,神采非凡。二人到了近处,眼见任九重破衣烂鞋,席地而卧,都露出异样表情。那矮个男子凑近身畔,低声唤道:“任先生醒来!”连唤三声,任九重酣睡无觉,街上人行马过,甚是喧闹。

    那男子还要再唤,另一人止住了他,悄声道:“我闻江湖上有种说法:凡功夫练到绝顶之人,都为‘醒神’。睡时四外声音再大也未必醒,但只要有人凝神一望,即刻惊觉。他当年既号称武魁,你我不妨一试,心里也好有个底。”说罢都后退几步,距其人两丈开外,凝神望来。

    突见任九重翻身坐起,目如利电,本能地反击过来。二人没防备,都觉眉心一痛,似瞬间被撞散了神。那高个男子脸色倏变,迅即复常,上前行个大礼道:“拜见武魁!您老人家这些年可好?”那矮个男子也躬身致意,眼前仍觉模糊一片。

    任九重见是他二人,抻个懒腰道:“我当是谁搅了好梦。你们来做甚么?”那高个男子笑道:“人说至人无梦的,看来这话尚有出入。家主在前面‘醉仙居’候驾,请武魁往见如何?”任九重笑道:“说来就来了!我这副模样,配去那种地方么?想见我让他自己来。”

    那高个男子道:“听说武魁食言,去德州杀了惠明法王。兄弟们心里难过,都想为朋友尽份心。请恕不恭了。”一言未绝,只见二人袍襟都飘起来,大袖却紧紧收裹,目放光华。那矮个男子略一蓄势,地上残叶忽起,绕身飞旋。那高个男子右掌微抬,顿现波澜横生之势,意动神飞,率先出手。二人都知对方的身份,不敢稍留余地,尽展神通,几乎同时击来。任九重不及起身,忽叹了口气。

    随着这声叹息,不可思议的事情竟然发生:二人拳掌袭至,都觉似撞到了一物。一刹那,脑子里竟有种空的感觉,跟着便觉四周黑了下来,心头异常的恍惚。这感觉如快马突然勒缰,身子往前一拥,天就猛地暗了。过了一会儿,眼前又复明亮,这才明白是被对方轻碰了一下,瞬间丧失了神志。二人目中全是绝望,已知与对方隔了万层法天,都垂下头道:“武魁太高明!我等羞然告退。”气折心灰,转身慌慌去了。

    少顷,只见有数十名红衣人出现,将百姓皆轰赶回家,先清了街道。旋见南面有十几人快步走来,统是玄衣高冠,中间簇拥一人,却穿了件绛紫色的衣袍,显得十分扎眼。众人都跟着他,如众星捧月一般。

    一伙人来到近处,只见那绛衣人五十开外,美髯丰颊,颇为儒雅。惟细辨之下,始觉鸷鼻鹰眼间,隐露桀骜之气;尤其二目冷似秋潭,随便扫来,竟如长鞭抽至,实异于常人。任九重见了他,只微笑不语。众黑衣人皆长揖到地,却没人说话。

    那绛衣人打量他片刻,忽道:“要了这些年饭,眼神里的东西还没变。了不起!”说罢哈哈大笑。任九重并不看他,淡淡地道:“难得你请客。可惜我没好穿戴,不能体面赴席。”那绛衣人又复大笑,说道:“是我欠思量,那酒楼岂是聚首处?武魁幕天席地,街巷便是华堂!你我只在这里说话。”任九重道:“我讨饭时落下个毛病:见人穿得好就怕,不大敢与他说话。”

    那绛衣人一听,忽将锦袍脱下,赤了上身,坐在他对面道:“这样如何?”任九重不禁笑道:“我杀了惠明法王,盛教主犹能如此,实在难得!该如何处置我,便请示下罢。”原来这绛衣人正是魔教之主,号称“明尊”的盛冲基。余者九人,概为当世的魔王,乃十二宝树法王之群。明教崇信胡神,向以《摩尼残经》所谓十二宝树,命名教内诸魔,座次以惠明法王居首,其下分为智慧、常胜、欢喜、勤修、平等、信心、忍辱、直意、功德、齐心、俱明诸王,说来个个有名,俱足震慑江湖。

    盛冲基闻听此言,笑叹道:“连武魁也以俗情视我,四海之大,我无知己了!”一语未息,只见平等法王走过来,手拿一个托盘,放在任九重脚下。任九重不解,掀开罩布看时,赫然见盘内放了两颗人头,正是适才请之赴宴的二男子,不觉蹙眉道:“何故杀此二人?”平等法王躬身道:“年初惠明法王暴毙,教主便严饬一干教众,不得找武魁报仇。适才齐心、俱明二王对您不敬,教主立枭其首,法不徇情。”任九重听了,一时倒说不出话来。

    盛冲基踢开托盘,说道:“休再提这些小事!你我多年没见,正当倾心吐胆。说句实话:当年你飞声腾实,洒脱放达,我却觉你崖岸自高,其情甚伪。后来你又被各派奉为魁首,我也并不十分佩服。但自从你忍辱含垢,抛名守节,我才知霄壤悬殊,自家大是不如。古来包羞忍耻之辈,皆为一朝翻身,便作威福,谁又如你守持之大?盛某生来目空一切,独对此感喟不置,那是不得不服了!”任九重道:“拜年的话说几句就成。我等着听正文呢。”

    盛冲基爽声大笑,说道:“闲话都不提了!单说你忍辱二十年,我又何尝不是韬晦了二十载?当初韩山童以白莲惑众,只因本教欣然归附,才得以灭元兴明。孰料朱麻子登极,竟深惧教派之力,将本教目为邪匪,大肆诛除。我明教潜首待时,目下又聚徒众十万,加上各省所控帮会,总记二十万有余。不出旬月,便会有极大的变局!届时武魁声誉更隆,只要登高振臂,我教众皆愿追随。”说至此,众法王都俯伏在地,满脸期盼。

    任九重笑道:“原来是想借我做大旗造反!承你们看重,我可是坐不住了。”说着便要起身。盛冲基拦住了他,打个哈哈道:“武魁答不答应,这都是后话了。总之你樊笼将破,不久又可一复尊荣。我来并不全为此事,只是先打个招呼。你就算不肯起事,又何必如此惊慌?”

    任九重正色道:“此事你二十年前便对我提过,我也还是当初那句话:江湖就是江湖,朝廷就是朝廷,宜各行其是,两不相犯。别的话我不想再说了。”盛冲基笑道:“不说也罢!适才我等晚来一步,未截住群道。他们来做甚么?”任九重道:“不过喝酒舞剑,闹了一会儿。”盛冲基道:“仅此而已?”任九重想起适才之事,不由长叹一声道:“连武当派也要拿这口刀,我还为他们守甚么呢!”言下大有痛意。众法王一听惊魂,都望向那黑布包,明知道未被拿去,心里也打了个突。

    盛冲基略一想来,说道:“盛某以密事相邀,原欲借武魁的声望,招揽海内贤豪,但此事仅为私意。若论公心,尚有一言相嘱。”任九重道:“你说。”盛冲基神色凝重起来,忽握住其手道:“武魁近日,务要多加小心!你莫问为甚么,我也仅是猜测罢了,但只要熬过这一阵,各派必齐来朝拜。”

    任九重失笑道:“我在此已成了聋子瞎子,也不知到底发生了甚么?果真有人想害我,我倒盼着他来,解我寂寞。”盛冲基道:“也许是我过虑了,你多保重就是。那大旗还是要你做的!盛某既缠上了你,你横竖逃不掉,到时我第一个来接你!”言罢大笑而起,穿袍在身,居然说走就走。众法王打了一躬,皆尾随而去,一伙人片时走个干净。

    任九重见群魔来去匆匆,不禁暗自犯疑。突然之间,一念划过心头:“莫非是那人熬不住了,要来害我么!”无意间举头上望,忽发觉北面乌云渐聚,已遮蔽了晴空,原本大好天气,竟似酝酿着一场极大的风雨……

    古 庙

    晌午时分,任九重出了小镇,向南面一条小溪走来。在溪间洗了盆子,又用水激了激头,感觉那酒犹在作祟,似非一时可解。他趟过小溪,折而向东,走不上半里,便到了栖身的破庙。但见此庙孤单一宇,瓦败廊颓,显然大有岁月;里面供奉一像,丑怪庄严,不辨来历。进得庙来,四壁萧然,惟龛下铺了一堆干草。他放下包袱,去草上躺了,不久即觉神倦,又睡了过去。

    也不知到了几时,忽闻北面雷声滚滚,如万马脱缰而来。蓦地里一声大响,自半空中劈下,直震得大地抖摇。他一惊而起,发觉外面已下起雨来,庙内大是昏暗。那雷声却再不止歇,翻翻滚滚,只在云霄怒炸。

    偏是雨下得淅淅沥沥,并不狂骤,直待雷声响了多时,已渐渐收了势头,忽而振作精神,独自发起威来。人说天有不测风云,总未料风云所挟,竟致如此滂沱:冀北十几年来最大的一场暴雨,便在此刻猝然降临!

    及那雨下疯了势,当真如沧海盆倾,银河倒泻。地上都冒起了烟,远物俱不可见,百里统为泽国。

    任九重见水已漫进门来,头上也是细流不断,忙将干草抱到神案上,拿了盆向外淘水。正忙乱时,忽见有二人踉跄而来,形貌都辨不得,大雨中连连滑倒,挣扎到庙门前。细看之下,却是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妪,领了个八九岁的小姑娘,遍体湿透,状极狼狈。

    那老妪小脚粗衫,挎个花布包,显是从乡下来的,倒十分会说话,抢着开口道:“俺们不进去,就在廊下躲躲。俺没啥,怕孩子淋坏了。雨一停俺们就走,不碍您事的。”那小女孩却道:“奶奶,雨都潲身上啦!进去不成么?”那老妪看着任九重,说道:“好孩子,别扰烦人家。过一会儿雨就停了。”任九重忙道:“老人家快请进,看淋了雨不好。”那老妪连声道:“这可遇上好人了!小桃子,快给大叔磕个头。”任九重忙拦住了,搀娘儿俩走进来。

    那老妪顾不得满头雨水,从包里拿出块破布,先给那孩子上下擦遍。及见她落汤一般,身子微抖起来,着了慌道:“这可不成。快脱下来,奶奶给你换件干衣服。”动手便要解扣子。那女孩人虽不大,倒知道害羞,扭着身子道:“奶奶,俺不嘛!他还在呢!”那老妪笑道:“你才多大的人,还怕看不成?快换下来,要不该头疼了。”那女孩仍是不依,大眼睛剜着任九重道:“你不许偷看!快转过去!”任九重心中暗笑,去外面廊下坐了,看那雨施威逞虐。

    只听那老妪叹道:“这可怎么好,包里衣服也打湿了!你冷不冷?奶奶搂着你罢。”任九重听了,忙走了进来,脱下破褂子道:“老人家不嫌我脏,便给孩子换上罢。”那老妪见他赤了上身,哪里肯接?只不住声地道谢。那女孩许是真冷了,自己接过来,说道:“你快出去罢。”任九重一笑,又坐回廊檐下。

    过了一会儿,那老妪疾走出来,一脸歉意道:“好人快进来,真生受您了。小孩子不懂事,您可别介意。”拉任九重回到庙内。只见那女孩穿了褂子,虽然肥大可笑,却裹住了全身,头发也擦干梳好了,样子竟十分清秀。

    任九重道:“地下都湿了,神案上有草,老人家抱她上去坐。”那老妪闻言,念了声佛道:“这可不敢!要是冲犯了神灵,老婆子白修一世了。”任九重笑道:“他要因此降罪,也就算不得真神。”虽如此说,却知乡下人最畏鬼神,抱了草下来,铺在干爽处。那女孩抢着坐上去,拿草盖住身子,忽冲任九重一笑,又忙捂住了脸。

    那老妪知道孩子暖和了,感激道:“亏俺娘儿俩遇上了您,要不可有的罪受了。一路上俺们都是要着吃,这世上还是善人多!”任九重见她湿衣在身,心里大不自在,一时又没奈何,只劝她去草上坐。那老妪身上仍在滴水,怕弄湿了草不好,挨着草边儿坐了,说道:“大雨天让您受冻,真不过意了。”

    任九重道:“老人家是山东口音。这时节出来,要到哪里去?”那老妪叹了口气道:“俺是从蒙阴乡下来的,走了多少天才到这里,还不知能不能找到他呢?”任九重道:“老人家去找谁?”那老妪见问,不觉婆娑了泪眼,望向那女孩道:“老婆子除了这块肉,就剩下一个儿子了,不去找那孽障找谁?都怪今年收成差,乡下又开始死人了,俺那媳妇是个短命的,家里连主事的人也没了!俺那儿子在北镇当兵,一走又是六七年,半点儿音讯也没有。听说是跟着皇上扫北,前后去了好几趟,俺只当他早不在了。谁想今年打春的时候,有乡亲捎回口信,说他已在军中升了差,谷雨后又要去北征,叫俺别惦记。俺恨他可又想他,家里实在活不下去,只好带着孩子来找他。估摸着他也该回来了,就怕一时找不到,俺娘儿俩就饿死了。”任九重听罢,半晌无言。

    忽听那女孩道:“奶奶,俺肚子饿。你把那饽饽给俺罢。”那老妪道:“就剩下这一块救命粮了。好孩子,再忍忍罢。”那女孩捂着肚子道:“都忍两天啦!肚子饿得疼,奶奶给俺好么?”那老妪无奈,去包里拿出一小块糠馍,不料雨大没遮挡,那馍已稀烂如泥,不能入口。那女孩顿时哭了起来,任那老妪百般哄劝,只是不依。

    那老妪没法儿,吓唬她道:“你别闹了!看把奶奶闹死了,谁还管你!”那女孩在草上打滚道:“奶奶不会死!奶奶就会骗人!你说出来寻爹爹,路上还要给俺买糖吃。村里小妞子她们都吃过糖,就俺从没吃过。你骗人!俺再不跟你走啦!”那老妪道:“桃子别吵了。奶奶身上不自在,怕是真要死了。”说着全身抖了起来,许是路上饿得久了,又许是年纪高大,猝被冷雨所激,竟尔面青唇紫,大是不祥。

    那女孩也瞧出不妙,起身抱住她道:“奶奶你怎么啦?俺肚子不饿了,你快好过来呀!”那老妪抚摸她小脸道:“桃子别怕。奶奶没见到他,死也闭不上眼。老天爷,俺白养了这畜生啊!”眼里都是浊泪,身软欲倒。

    任九重忙扶她躺下,细把脉息,已知是冻饿所致,不由叹了口气,站起身来。那女孩见他去一旁拿起个黑包袱,似乎犹豫了一下,旋即大步走出门去,不觉哇地一声,大哭了起来。

    任九重赤身走入风雨中,略辨方向,直奔镇上而来。此时雨下得更凶,四面仿佛汪洋世界,道上水已及膝,遍体生寒。他快步走来,那小溪水势暴涨,早漫过了腰际。好歹趟过去,少时来到镇上。

    只见长街上雨水横流,家家早已关门闭户。他转了片刻,来到一间铺子前,眼见门匾上写着“德兴当”三个字,遂上前打门。敲了十几下,方听有人道:“谁这时还来?坐船方便怎地?”任九重忙道:“打扰了。我有物要当。”那人知此时来人,多半会有好货,嘴里却道:“除了龙王的定海珠,别的都不收。你快划船回去罢!”任九重心急,在门上轻轻一按,便将里面门拴震落,推门走了进来。

    里面是个瘦小的伙计,大瞪两眼道:“真见鬼了!合着你是撬门的祖宗!”及看清是任九重,登时惊了面孔,冲里面叫道:“掌柜的快来,那……那要饭的来了!”喊了两声,一中年男子已奔了出来,怯望任九重道:“尊……尊驾有何贵干?”声音发颤,显是已听闻早间之事,内心大是惴恐。任九重打开黑包袱,取出一物道:“掌柜的行个方便。我想拿它当些银两。”

    那男子见是一把四指宽刀,外表极普通,且用牛皮作鞘,说道:“这……这个我不敢要。尊驾还是留着罢。”任九重把刀递过去,说道:“掌柜的看看再说。”那男子心中害怕,仅抽出半尺来长,便道:“在……在下不识兵刃的。”一语未息,倏觉寒气砭骨,冷森森激竖了毛发。低头看时,陡见刀身上花纹密布,紫气横空,一眨眼间,又如玉沼春冰、琼台瑞雪一般,紫气、花纹都不见。外行人也知是口宝刀!

    那伙计两眼放光,小声道:“掌柜的收了罢,这确是宝器。”那男子瞪了他一眼,捧刀过顶道:“尊驾短钱使用,在下送些便是。此物断不敢收。”说着便要送还。

    任九重道:“我真心来当,掌柜的莫多心。请估个价,我这就要去。”那男子见其意甚诚,并非以物强讹,心知不能再拒,唤伙计取了十两银子,说道:“贵物不敢妄估,尊驾休嫌轻微。我若不留下它,那是不敬了。但盼早来赎取,我们绝不敢对外人乱讲。”任九重凝视那口刀,长长地叹了口气道:“掌柜的若是惜物之人,还望能善自珍存。我总没钱来赎了!”疾步出门,如失骨肉,又奔入风雨中……

    那女孩正在庙里哭泣,猝见任九重掮个大油布包,急匆匆走回来。那女孩早吓得发昏,不由扑入他怀中。任九重见那老妪脸色吓人,忙放下包打开来,从里面搬出一大捆干柴,在干爽处点了堆火。只一会儿光景,庙内便温暖了许多。那女孩也不哭了,凑在火旁拨火玩,小孩子没心肺,也忘了照顾奶奶。

    任九重又取出一罐热水,另有许多牛肉、面饼等物,都送到那老妪面前。那老妪见了这些食物,竟不敢相信,愣了半晌,忽两眼汪泪道:“好人呐,你这是从哪儿弄来的?莫非你是变身的菩萨!”顾不得自己吃,连声招呼那女孩,生怕孩子饿坏了。那女孩早拿起一张大肉饼,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任九重去火堆旁添柴,把火弄得甚旺,待娘儿俩都吃饱了,说道:“老人家烤烤衣衫,在火旁去了寒气,便可大好了。”那老妪见他又要去廊下,强撑起身道:“孩子,大娘没那些说道。你快坐下烤烤火,把身子擦擦罢!”

    任九重走出几步,又转回身来,去油包里拿出个大纸袋,摇晃着道:“小姑娘,这东西你要不要?”那女孩不知是何物,上前一把抢过,打开见是满包的糖果,一蹦老高道:“奶奶,是糖呀!俺有糖吃啦!”任九重道:“我也没吃过糖,你送我一颗尝尝好么?”那女孩大惊,紧捂住糖包道:“是俺的!俺谁也不给!你快出去出去!”任九重哈哈大笑,内心喜悦,走出门去。

    过不多时,那老妪烘干了衣服,拿着任九重的破褂子,小跑出来道:“好人快穿上罢!都是俺娘儿俩托累了您,真不知说甚么才好了。老婆子平常嘴也不笨,这会儿却……”说着喉头哽咽,眼角又湿了。任九重见她精神转好,笑着穿上褂子,搀她走回来。只见那女孩坐在火旁,已换了件粉艳艳的花衫,下面绿莹莹的裤子,一脸满足,正吃着糖果。那老妪拿起两张肉饼,塞给他道:“您还没吃呢,快填补填补。”任九重早感饥饿,遂坐下吃了起来。

    那老妪见他衣领子扯破了,忙去自家包里取出针线,一时却老眼昏花,纫不上针。任九重道:“老人家不必费心。我一个人邋遢惯了。”那老妪道:“不费事。大娘这个还不能做么?”又唤那女孩道:“桃子,快帮奶奶纫纫针。”那女孩接过针线,玩心颇大,一时也纫不上。任九重笑道:“就会玩,把线给我罢。”那女孩递过线头,针却不给他,说道:“线给你了,你纫呢!”举针摇晃,嘻嘻直笑。任九重一抖手,那软软的线头飞出去,恰穿入针眼中,自己也乐了。

    那女孩惊异非常,抱住他道:“你怎么弄的呀?快教俺玩!”扭股儿糖一般,缠住他不放。那老妪要过针线,笑道:“这孩子就会磨人!您别恼,她难得喜欢谁呢。”怕任九重着凉,也不叫他脱褂子,便在身后缝起来。

    此时雨渐渐小了,那火却越烧越旺,满室如春。三人靠在一处,那老妪飞针走线,状如慈母;那女孩则嘻笑在怀,仿若娇儿,场面十分温馨。

    任九重眼望那老妪满头银发,针针细密含情,忽地心头一酸,泪水夺眶而出。那老妪停下手道:“孩子,你这是怎么了?”任九重仰面叹道:“人说五谷粮、生身娘,才是人真正的依靠。可我一生却难尽孝道,实与禽兽无异了!”那女孩见他泪流满面,吓得不敢说话。

    那老妪忙安慰道:“您二老要常挂念,是该多陪陪他们才对。老人就怕寂寞,儿女要不在身边,心悬着不落地啊!”任九重听了,愈止泪不住道:“家父母三年前都过世了。我没能看上一眼,死了也无颜相见!”那老妪怕他太难过,忙岔开话道:“看您这么喜欢孩子,也是有妻小的人罢?”任九重拭去残泪,起身道:“都不能见了!老人家莫怪失态,早点歇了罢。”说着又走了出去。那老妪出来唤了几次,见他只是不回,思量草上睡不下三个人,只好自去歇了。

    任九重在檐下坐了一会儿,庙里二人已入梦乡。他几次悄走进来,在火上添了干柴,眼见一老一小气色红润,这才安心坐回廊下,独对雨帘,默想起了心事。

    也不知到了几更,雨渐渐停了,忽听庙内脚步声响,有人走了出来。任九重知是那女孩起夜,也不回头去看。那女孩悄走过来,大眼睛似葡萄粒一般,瞅着他道:“你怎么还不睡呀?外面多冷啊!”任九重道:“你起来做甚么?”那女孩道:“俺肚子疼。你买的东西不干净!”任九重笑道:“再干净的东西,也没你那么吃的。快去解个手就好了。”那女孩见庙外漆黑一片,不敢去远处方便,只稍稍走开些,说道:“你可不许看俺!”任九重一笑,只好背过身去。

    过了一会儿,那女孩来到他身旁,蹲下身道:“你晚上不睡觉啊?这么坐着好玩么?俺陪着你好不好?”说着学模学样,也盘腿坐了。任九重道:“地上凉,一会儿你又肚子疼了。快回去睡罢。”那女孩道:“奶奶说你好像有心事。你一个人坐在这里,都瞎想些甚么呀?”任九重道:“想想过去,再愁一愁现在,也不用去想将来,一晚上就熬过去了。”那女孩笑道:“这多不好玩呀!俺奶奶闲了就摆纸牌,要不就去拉家常,也比你傻坐着强啊!”

    任九重见她全无睡意,生怕她着了凉,只好抱她坐在膝上,说道:“不怪你奶奶说你难缠。日后你要出了嫁,也真够人受的。”那女孩不明所以,说道:“奶奶说你不像真要饭的。你干嘛非要饭呢?你没有家么?”任九重叹了口气,转而一笑道:“你这丫头,句句问到我的痛处,我可不跟你聊了。”假意要将她推开。那女孩搂住其颈道:“不嘛!俺睡不着,就想和你说说话。咱不说你要饭那些事了,说点开心的事好么?”

    任九重见她一脸纯真,忍不住笑叹道:“许是老天怜我太寂寞,却叫个小丫头来陪我解忧。也罢,我看你有些瞧不起我,索性吹吹牛罢:只说我年轻的时候,也曾落在富贵套子里,挥金如土的事可没少做。后来女人们势利,一窝蜂地都要嫁过来,我这才散了家财,来做乞丐。这法子倒管用,好歹她们再不烦我了!”

    那女孩瞪大眼睛道:“是真的么?原来你很有钱呐!”任九重笑道:“钱是有一些,女朋友也不少,可惜她们都没你漂亮,更不如你会磨人。”那女孩听了,扯住他短须道:“你骗俺!俺才不信呢!不过你从前的样子,一定比现在好玩!你快跟俺说说罢!”

    任九重闻听此言,似乎勾起了心事,痴了一会儿,才道:“我年轻时家境不差,加上又学了些拳脚,不免把世事看简单了。后来入了江湖,大伙又都吹着捧着,遂一味任气使才,自命侠义。如今看来,这都是血气未定,不谙世故的毛病了。”那女孩道:“你说甚么呢,俺一句都不懂!江湖是甚么呀?”

    任九重不答,眼望茫茫苍穹,如在自语道:“只是这些年来,我爱江湖的心非但没减,反越来越是强烈,这大概就是冥玩不灵罢!其实我也知道,江湖上血腥黑暗,少有人真论是非;为名为利,个个争得头破血流,比官场上还要不堪。可我还是像当初那么想:这里面也有热血,也有光辉,更有真侠真义。我常想‘侠’这个字,是受苦人极微渺的希望;我一生虽当不起,也要拂去它上面的灰尘,使人不疑惑‘侠'的光芒。实则常人的江湖,只不过是人情世故;而我心中的江湖,却应是血性天良。我也知道这念头傻得可笑,但还是愿意这么去想。也许古往今来,真能被世人传颂、缅怀的,都是些痴人、傻事罢?若与那些高洁君子相比,我还痴傻的不够呢!”

    那女孩见他仿佛陷在一种情境之中,连连挠他腋窝道:“你嘀咕甚么呢,一点都不好听!快醒醒罢!”任九重一怔之下,心神始收,不禁叹息道:“可怜我这番话,只能说给小孩子听了!不过高天在上,它总是明白的。”那女孩笑道:“俺看你像个魔障!难怪你整宿不睡啦!”任九重闻言,垂头自叹道:“也许你说得对,我真是魔障了。有时我也常想,如此苦苦坚守,还要搭上父母妻儿,到底值不值得?每念及这些,我也就动摇了!”

    那女孩道:“你别说那些啦。咱俩玩这个好不好?”从兜里掏出几块小兽骨,下地摆在任九重面前。任九重见这玩物都磨得光亮,显是猪关节处的小骨头,却不知是何玩法。那女孩道:“这东西可好玩啦,它四面都不一样。你先扔起一块,抽空把下面一块翻过来,再接住落下的这一块;等到下面几块都翻得一样了,你再一把都抓起来,还要接住落下的那块才算数。这个俺玩得最好,小妞子她们都比不上俺!”

    任九重道:“这玩法太难了。我初学乍练,你要输了,须给我一粒糖吃。”那女孩一听,忙捂住口袋里的糖果,大眼睛骨碌了半天,才道:“俺输一百把才给你糖。你要输一把,就得让俺当马骑,还要揪下你一根胡子!”任九重笑道:“我全靠这点胡子,才觉有些体面。但只要不破相,我都依你。”那女孩捂嘴直乐,先玩了起来,小手又巧又快,异常灵活。

    待玩了一遍,轮到任九重时,她却变着法儿捣乱,更用小手在他眼前乱晃。任九重虽闭目也能做来,却假装手忙脚乱。那女孩见他输了,笑着蹿上其背,连声轰赶。任九重背着她爬了一圈,不防那女孩猛薅下他一根胡须,二人都笑着滚倒在地。

    忽见那老妪走出门来,惊了眉眼道:“这孩子真没法性!后半夜也不让大叔消停!”那女孩爬起身道:“奶奶,你不知他有多笨呢!你要不起来,俺能把他胡子都揪光了!”任九重哈哈大笑。

    那老妪拽过孙女,假意打了两下,说道:“这孩子被俺惯坏了,回头俺使劲掐她几把!您别恼,快进来睡一会儿罢。”任九重犹挂笑意,只劝两人进去歇息。那老妪又连声道歉,这才领孙女走回去。任九重自在廊下玩那小骨头,只抛抓了几把,便又笑了。

    不觉长夜渐逝,东方已微微泛白。任九重坐了一夜,也生倦意。庙内二人却早早起来,拾掇了一会儿,便悄然走出。

    任九重见那老妪挎了小包,似要走的模样,忙起身道:“老人家为何急着走?道上泥泞,再歇歇也不迟。”那老妪道:“俺向前走一步,便离儿子又近了些,心里才觉得踏实。当娘的都这样,你别笑俺性子急。”任九重见说,忙进去把食物都拿出来,又掏出剩下的银两,交在那老妪手上。

    那老妪死活不要,却又拗他不过,不觉流泪道:“这……这是俺几辈子修来的福啊,可让俺说甚么好呢?孩子,大娘知道你有心事,好歹想开些罢。俺念了一辈子佛,到老也不知灵不灵,可俺总相信老天是个‘真神’,它甚么都看着呢!你这样的心肠,天一定会护着你的。”又冲那女孩道:“桃子,快给大叔磕个头。咱总忘不了他啊!”那女孩道:“才不呢!他可笨啦!”说着冲任九重直笑。那老妪连骂她不懂事,又千恩万谢了一番,这才抹泪上路。

    走不多远,忽见那女孩跑了回来,背手笑道:“等俺找到爹爹,再回来和你玩。你可要等俺呐!”任九重道:“告诉你奶奶:若寻不到人,还回这里来住,莫再受风吹雨淋了。”那女孩忽抱住了他,在他脸上亲了一下,小声道:“你晚上要还睡不着,吃一颗就会好的。”摊开小手,把几块糖塞在他手心。任九重心中一热,紧紧抱了抱她,只留下一块,余下的偷放回她兜内。那女孩又亲了他一下,随后蹦跳着去了。任九重以目相送,直到二人背影消失,方一叹而回。

    此时朝晖渐露,满天一片温耀。任九重却大感倦乏,遂去草上躺了,少时便已入睡。

    这一觉直睡到午后,醒来犹觉疲惫,翻了个身,又欲合眼。偏这时,蓦觉心惊肉跳,魂难守舍,既而坐卧不安,六神无主。他有生以来,还从未有过这般情状,直恍惚了半天,异状始慢慢消褪,只是再睡不着了。当下盘膝坐地,志一神凝,细察体内动静。

    不觉气似云行,游遍脉枢,待确信非本身之病,心底大生疑团:“人说肉颤心惊,多为凶兆,我今日怎会如此?”突然之间,后面的衣襟无端飘起,似乎感觉到了甚么。

    此时他背对庙门而坐,既生此感,本能地挥掌后拍。这一掌包笼极广,不期后面全然无物,一片死寂。倏然气机偶触,周身汗毛尽数乍起,随觉奇劲逼来,浑浑沦沦,莫可名状。

    他一惊之下,并不躲闪,后拍的手掌倏变一股活劲儿,欲将来力接下。岂料这一下如捕风捉影,丝毫难触其力,反似水中摸鱼,无所适从。来人却比他更为吃惊,但觉他掌法简劲之极,已将自家力道卸去大半,面前好似横了深渊,咫尺间便要踏空,忙收劲后跃。

    任九重刚一站起,一股沉柔的大力又至,对方欺身如电,莫辨来所。任九重斜身走化,陡出掌按向其影,欲将他重心拿住。孰料来人身子空松异常,不化而化,眨眼已到其侧。二人皆身如迅电,一瞬间斗了几招,均感对方无形无象,全身空透。

    尤奇者,双方动作竟越来越小,彼此欲拿点控身,而对方实无力点可言:接手四梢即空,求之不得,不求也是不得。咂磨其中滋味,惟觉对方轻灵如羽,自家恍如与影子相博。即使按上其身,也是一个极深的深洞;偶尔触及其胸,则是个更深更大、没有尽头的洞穴;对方全身各处都是一个空虚点,或是个坚硬点,稍一用力去按,便可将你打出去。真可谓不见其手,又浑身上下都是手了!

    大行家到此一步,除非立见生死,否则难分胜负。二人满心惊佩,均不由停下手来。任九重这时才看清对方相貌,不禁笑道:“天底下能练出这份柔化功夫的,大概只有武当的‘太极绵拳'了!尊驾更令我无从借力,那必是‘太和派’的敖先生了?”来人笑道:“魁首就是魁首,见面胜似闻名!我想问一句:适才我侥幸按上你胸口,你是怎么化开的?那劲法变得真妙!”

    任九重笑道:“对方按你胸口,你别想胸口就是了。周围那么大地方,你想哪儿他都得出去。我也想请教:刚才我下盘使了跌法,欺根拔劲,动辄崩翻。先生怎能随便化开?”来人笑道:“任谁只要欺近身,周围就都是我的地方,我让他去哪儿他就去哪儿了。”二人一同大笑。此一问一答,说的都是内家柔化的意念,听来似乎荒诞不经,也惟有二人这等修为,方可彼此意会。

    来人笑罢,忽叹了口气道:“其实这一场还是我输了,你看我这一身的汗。与任先生交手,真个如临深渊,战战兢兢,实乃敖某平生仅遇之险!”说着以袖拭面,通身果是大汗淋漓。只见此人年约五十上下,布袍葛巾,眉目疏朗,身材虽略显瘦削,却有别样神采,正是武当俗家‘太和派'的敖景云。

    任九重听他自称“敖某”,目中一亮道:“果然是敖先生!难怪劲法与众不同,搭手即令我立脚不稳。这是甚么功夫?”敖景云道:“区区‘空劲',让任先生见笑了。”任九重道:“是北府石家的‘空劲’么?只听说当年石耀庭号称‘天下武功三分半',使的就是‘北手空劲’。不知先生如何得来?”敖景云道:“他那个‘空劲',要炸开方显威力,与我玄门之技并不相同。”说着右掌轻抬,向任九重虚罩过来。此时二人相距丈余,但见他五指撑开,掌上如有烟雾之气,蓬蓬勃勃,煞是奇异。

    任九重正自惊羡,猝觉下盘微微一晃,与此同时,对方已如风袭至,遮挡不及。蓦见敖景云向后飘去,一瞬间,惟见任九重衣袂鼓荡,迅即垂落。

    敖景云身形方稳,便笑叹道:“魁首实在高明,原来‘真身'只在刹那!我这‘空劲’相隔一丈,便没人能站得稳,魁首却浑然不觉。往时我与门中长辈交手,虽也曾一沾身即被打出,却是于有知觉之中,无法与之抵抗,不比魁首如行云流水,若然无事了!”说罢长揖到地,极感钦佩。

    任九重笑道:“过奖了,拳是不能再比了。敖先生到我这狗窝来,我竟不知该让你坐哪儿。你莫不信:近年来江湖上特出的人物,我想见的惟有足下。”走过来拉住其手,二人都坐在草上。

    敖景云眼见他穷苦之状,忍不住叹息道:“说来真是惭愧!这些年魁首为我们守着体面,我们却少来拜望。敖某这时来,希望还不是太晚罢。”任九重笑道:“早闻玄门出了先生这样的翘楚,今日一见,才知余者辱没了三丰仙的法传。我奇怪同是一门技艺,何以众人练来,相差如此之巨?”

    敖景云微露鄙意道:“祖师爷的东西虽好,可他们钻进去就出不来,那也没有办法。譬如万间广厦,若一房一宇地去看去学,最后只能目眩神迷。再说祖师爷也有错的地方,未必处处都高明;你要死学硬练,他老人家就笑了。凡事没有传承不行,但最终要不看出荒谬来,就永远也跳不出去。”任九重笑道:“难怪卓然成家,原来‘欺师篾祖’!不过先生也必是苦研多年,深承前人的法统,方能跃然独造,有所创革。非比余子根基不牢,即言立派开宗了!”

    敖景云叹了口气道:“说到武艺流传,本是一祖开山,一脉相承,后虽趋向各异,而归途同一。本门中人泥古不化,固然可笑,总还算是真传。于今最可叹者,本为旁门邪径,却大言欺世,立异为高,甚而各自标榜,强分门户。其实门派之争,都是耍给外行人看的,内行人谁又当回事?真争到了也是蝇头小利,如门上挂的灯笼,别管它多漂亮,风一大也就灭了。这道理不用我说,魁首自然明白。”

    任九重深有同感道:“真欲为后世立一宗法,又谈何容易?不下几十年的苦功,痴得如傻子一般,又怎会有成?世人都想走捷径,每以不痴为喜,那才是真痴啊!”敖景云听了,不禁会心而笑。二人虽是初识,但交谈不过数语,即生同怀之感,可谓相见恨晚了。

    任九重去一旁取了水来,说道:“杯水难待贵客,先生莫笑。昨日玄一本拿了坛好酒来,可惜又打碎糟蹋了,不然足可畅饮叙怀。”敖景云变色道:“玄一到底来做甚么?魁首可否相告?”任九重因他也是玄门一脉,不好多讲,只道:“我杀了惠明法王,他不过来道谢罢了。”敖景云追问道:“就没有别的事?”任九重微微摇头。

    敖景云蹙眉想了想,忽恨声道:“魁首真不该帮这个忙的!就叫惠明法王去闹,人家看着还不解气呐!如今的武当山上,哪还有修真的人物?都被名缰利索捆个结实,比世俗迷了心窍的人还要不堪了!我玄门八派之所以不加援手,实为此辈谋虚逐妄,太辱没三丰仙了!”

    任九重道:“再怎么说,你们也是同源共祖。道士们俗心未去,那也不是罪过。”敖景云连连摇头道:“魁首有所不知。如今武当山百宫千宇,美如神阙,直花去朝廷大把的银子。玄一等明知此乃拢络手法,却都感激涕零,甘为驱使,江湖上已传为笑柄了!”任九重淡淡一笑道:“向盛背衰,也是人之常情。今日我二人一见如故,须说些平生得意之事。”

    敖景云知他不愿非议旁人,不由轻叹一声,转了心思道:“我一生畅心舒怀的事,都是年轻时所为了!要说最得意的,倒真有一件:记得那是二十多年前,在扬州城‘琪瑶楼'上,我与一人都看上个绝色女子,两下起了争执。那人手面极大,却坐在暖阁里不出来,似乎没把我放在眼中。我当时银子带得不够,怕女人们笑话,便想请他出去较量。那人口气颇大,只说我斗不过他,不愿捡这个便宜,却叫那小娘儿自己拿主意。还好那小娘儿非是一般的诗妓舞娃,倒有些惠质兰情,竟以自家名字为题,叫我二人写词颂美,优者即可含羞荐枕。我当时立书上阕,乃是:‘绝代丰姿,倾国神秀,一面春风如梦。百倍轻柔,勾勒情种,笑儿女古今。虚生酒,淫荡乐,难醉英雄志。感喟风流,无奈此情无奈心。’那小娘儿一见,后半阕也不看了,便对我投怀送抱。我只闻那阁子里有摔笔之声,忍不住哈哈大笑。”

    任九重听到此处,笑叹道:“了不起,直写到女人心里去了!敖先生不愧是情场上有功夫的人!我倒想听听,那下半阕写的又是甚么?”敖景云道:“我既蒙混过关,下半阙也就没写。直到后来我遇上真正心仪的女子,才想起后面的几句,可惜她再也看不到了!唉,丰华易逝,情意如云,浮生亦枉论。千回百转,长忆知音,莫道缘浅情深。乘龙引凤终有日,谁人负深恩!”说罢怅然一叹,目中爱恨难辨。

    任九重却抚掌笑道:“难怪任某当年输得一塌糊涂!我就算摔烂一百支笔,也还是写不出啊!”敖景云闻言,面露惊异之情,既而恍然大悟。二人四目相交,各怀惊喜,都放声大笑起来。

    猝见敖景云一掌拍出,直取任九重胸膛。这一掌迅如闪电,正是一记“五行雷电手”。须知玄门三乘八派,各以绝艺耀世,此手更是“三分内劲七分药”,“做手”的功夫十分了得,又兼二人近在咫尺,任九重便有天大能为,也避之不及。

    便在此刻,却见任九重猛一坐腰,突然间骨振筋腾,周身仿佛龙惊雷炸!敖景云掌触其胸,倏觉“电劲”已被撞散,蓦地里一只大手抓来,牢牢钳住其臂。只听任九重微露痛意道:“先生此来,我不稍疑。莫非先生真欲害我?”说话间,已松开手来。

    敖景云目中都是灰烬,黯然而起,竟欲落泪道:“我恨不能掳了魁首,直躲到天边去!可惜我没这本事,更不知他们要如何害你。果真这一切都是天意,我玄门必万世遗丑了!”言罢深深一揖,只道了声“珍重”,已飘然走出门去。

    任九重品味其言,骤感一阵心悸,竟尔端坐不住。突然之间,脑海中生一境象:仿佛独在群宇之中,四面茫无路径,自家悲极狂笑。这境象一闪即灭,绝无依凭,一股邪力却似逼身而来,透骨凝寒……

    天 牢

    直到傍晚,任九重枯坐思索,全无头绪。不觉腹中饥饿起来,遂放下心思,暗笑道:“当真有人要害我,我只静候他便是。彼等纵伏下万千沟壑,我视之亦如坦途。”既生此念,心底再无挂碍,起身又点了堆火,旋坐下默默忍饥。

    眼见夜幕降临,忽听得庙外脚步声响,一人疾奔而来。任九重听这人脚下干净,又似乎难掩慌张,心中暗笑。只见长影晃动,一人已到门前,火光映照,来人竟是个彪形大汉,脸上热汗直淌,神情悲乱。

    任九重一见,霍然起身道:“胤清,你怎么来了!”那汉子跨进门来,猛见他立在火旁,不由一呆。及看清确是其人,忽然扑在他脚下,放声大哭。任九重心头一沉,扶住他道:“出甚么事了!”那汉子哽咽不能开口,抹泪之际,不经意地扫向四周,突然蹦起道:“刀呢?刀哪里去了!”抱住任九重,仿如天塌了一般,震恐之极。任九重一叹无语。

    那汉子大急,连声道:“您老快说,刀在哪里!我便舍了性命,也要把它夺回来!”说时目中喷火,身子竟大抖起来。任九重叹道:“不过是块烂铁,总捂着抱着也没用,还不如给老人、孩子换口吃的。”

    那汉子一听,目瞪口呆道:“您……您说甚么?您守了这么多年,竟拿它给人换吃的了!天爷,您到底换给谁了,是这镇子上的人么?”任九重不答,焦声问道:“你快说出甚么事了!”那汉子既知刀已不在,魂都吓飞了,猛一拍大腿,哭着窜出门去。任九重待要喝止,人早飞去了天边,一晃便不见了。

    过了足有两炷香光景,才见那汉子跑了回来,手中如捧瑰宝,进门便道:“师伯,您怎能把它当了?还好我心思快,满镇的当铺都去问,不然……”任九重眼见那口刀赎回来,虽也心喜,却道:“你快说,究竟出了甚么事?”那汉子见问,不觉哀动眉宇,跪地大哭道:“师伯,我师父被他们抓去了!手筋、脚筋都给挑个稀烂,怕……怕是凶多吉少了!”

    任九重一惊,双眉齐耸道:“何人所为?在何时何地!”那汉子哭道:“都穿着锦衣卫的服饰,说是北镇抚司衙门的人,可武功却极高,一看就是江湖手段。我师父没防备,加上这两天又老念着您,心神大是恍惚,竟被他们钻了空子。您还不知道,我们早搬到通州来了,就为离您近些,好有个照应,谁想竟会……”任九重道:“你可知囚在何处!”那汉子道:“我托人打听,说是关在彰义门外的天牢里。那地方是个害人窟,这可如何是好啊!”

    任九重面色铁青,似罩上一团难言的怒气,半晌方道:“你去罢。把你师父家里人都带走,躲得越远越好。这事是冲我来的!”那汉子惶然抬头道:“您……您老要做甚么?”任九重目射异光道:“他既负约,我必当面羞之!你还不走!”那汉子见他神色严厉,不敢迟疑,抹泪起身道:“师伯,您……您可要多加小心,大伙不能没有您啊!”说时意动情涌,又不觉泪如雨下,既而狠了狠心,掉头奔出门去。

    任九重眼望地上那口刀,愈觉怒火中腾,转而想到:“这是引我入瓮了!我倒要看罗网之中,伏着何等猛兽?”捡起刀来,便要出庙。

    忽听庙外车声辘辘,兼杂脚步之声,少时已到门前。只听一个极娇脆的声音道:“他真住在这儿?那你为何不早说,却叫我们在镇上傻等着?你们都不是好人!”任九重愕然止步,却听那甜脆的声音又道:“这地方能住人嘛,不是又骗我们罢?你们大老远把我们哄来,可别打歪主意!”随听二男子嘿嘿直笑,也不说话,便都去了。

    任九重正自惊奇,忽觉一缕淡香飘来,庙内仿佛骤然明亮:只见一个粉衫少女搀了一个丽人,统是莲步轻柔,已款款而入。那丽人身披绣氅,薄施粉黛,面上微布愁云,进门后只用目光虚瞟了一下,便黯然转身道:“他……他们又骗人。”说着似要离去。那少女上下打量任九重,说道:“真不是他么?”那女子泫然欲泣,微微摇头。

    任九重一怔之下,诧声道:“你怎么来了?”那女子闻得其声,娇躯猛地一颤,疾回身向他望来。一瞬间,神色变幻不定,似乎不敢确认,继而珠泪盈腮,忽然扑入他怀中。任九重美人投怀,如临幻梦,一时怔怔无言。

    那少女却一脸失望道:“原来就是这样儿啊!你不常说他神采飘逸,是个美男子嘛!”那女子自觉失态,忙松开手来,如悲似喜地道:“莺儿别胡说。九……九哥这些年必是受了许多苦。他从前不是……这样儿的。”说罢又欲落泪。那少女道:“是本主就好啦!你每日想他念他,这回总称心了罢?”那女子轻嗔道:“死丫头,我……我就那么贱么?”说着侧眸流盼,红晕微生。

    那少女笑道:“小姐是心痴,放着仙子的身份不顾,只想着你的任郎。快把外氅脱了罢,这地方全是土,下面都弄脏了。”说话间帮她脱去绣氅。只见那女子里面穿着白色衣裙,与雪一样的肌肤相衬,正所谓淡极方觉艳,愈显得冰清玉润,光彩照人。

    任九重侧目打量,心道:“过了二十多年,她还是这副仙姿佚貌,足见岁月有情了!”

    那女子见他不开口,柔声问道:“九哥,这些年你还好么?”任九重道:“你都看到了,何必再问?”那女子鼻中一酸道:“当年你离开我时,只说再不能相见,可我没想到会是这样儿。九哥能不能告诉我,这究竟是为了甚么?”任九重听了,面色微沉。

    那女子忙道:“我只是心疼九哥,才说这些蠢话。其实这里也很好的。”上前挽住其手,便要坐在草上。那少女叫道:“小姐别坐!这地方像猪滚过似的!”那女子道:“莺儿就会胡说,快回车上去罢。你不知道,只要能与九哥在一起,哪里都是一样的。”那少女听了直撅嘴,白了任九重一眼,一扭身去了。

    此时庙内只剩下二人,那女子坐在草上,软软地靠着任九重肩头,好半天才道:“九哥,你知道这会儿我有多高兴么?我本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连梦中你也不与我说话。今日看来,老天还是怜惜我,毕竟待我不薄。”说罢眼圈一红,忙又以笑掩饰。

    任九重闻此挚语,也自心动,却道:“何人带你来的?”那女子道:“前几天有伙人登门,说是知道九哥的下落。我一听心就乱了,也未想他们是不是强人、拐子,就急忙跟了来。还好他们没有骗我,我心里实是感激。”任九重见说,心中不由一热。

    那女子痴然相望,又道:“九哥,你还常想我们当初的事么?我怕你早就忘了罢?那时我年轻不懂事,老缠着你要情要意,还要甚么名份。后来我知道九哥另有所爱,你一来我便哭闹不止,你却总是大笑。当时我心里真是绝望,现在回头想想,那又有甚么呢?像九哥这样的男子,多几个女人喜欢,不也很好么?我只要从此与你相依,别的都不敢奢求了。你便轰我赶我,我也不再离开。”说罢柔柔一笑,羞然垂头。火光下美人含情,不妆不束,愈显得花容明媚,玉骨轻柔。

    任九重却再难稳坐,起身叹道:“儿女之情,本如泡影空花。我视之已如隔世梦境,你又何苦放它不下?”那女子芳心微乱,忙抱住他道:“九哥,你……你为何又说这种绝情话?当年你一说出来,我这颗心都碎了!难道我苦等了二十年,还不够真心么?”

    任九重不敢看她,目光投向别处道:“今日你能来,九哥既感且愧,才知自家是个情中罪人!你若能忘了九哥,我反觉好过些。”那女子悲愕不胜,紧抱住他道:“九哥,你究竟要我怎样才是?我心里只有这段情意,今生已放它不下。你莫要逼我好么?”任九重硬起心肠,冷笑道:“我早说过:我若无心,诸缘皆灭。总之是我负你,今生已不可偿!”

    那女子听了这话,全然惊呆了,好半晌没有表情,既而缓缓松开手来,止不住泪飞肠断。突然之间,脸上现出一份刚毅,把柔心弱质驱扫无踪,神情又复端庄冷静,显出无比的高贵。任九重细辨其微,心间大痛,便要走出门去。

    那女子将他唤住,强抑悲怀道:“人都说嫁得浮云婿,相随即是家。可我一生虽遇浮云,却总难相随。九哥,你真的一点都不心疼我么?”任九重热泪盈眶,不敢回头,望空叹道:“若非天缘永诀,谁人能舍仙子?果有来生,九哥必做个温良情种,只与你厮守不散!”说罢再不犹豫,大步走出门去。那女子悲痛欲绝,只唤了一声,已不觉瘫倒在地。

    却见那少女走了进来,一脸怒气道:“这人真可恶!咱大老远来找他,见面又没说嫌弃的话,他倒一甩手走了!小姐快别哭了,这样的负心汉,死活都不用理他!”那女子痴然望向庙外,止泪不住道:“莺儿别说了,你不会懂的。像九哥这样的男子,女人几辈也碰不到的。我不能见他运势低了,就把情意抛开。我……我只在这里等他。”那少女又恨又急,一赌气,把饭盆子也踢翻了。

    任九重出了庙门,直向西面奔来。正行间,突见暗处闪出几十条黑影,分从四面飘聚过来。一人率先奔至,挡住去路道:“魁首要去哪里?”任九重见来人竟是平等法王,也不惊诧,只道:“把路让开!”话音未落,众人都已赶到。只见魔教九名法王俱在,另有二十余位长老,个个神情焦急,不敢稍放空隙。

    智慧法王居长,忙上前行礼道:“魁首莫怪。教主有谕,命我等在此守护。兄弟们不敢疏神,只望魁首平安。”常胜法王也道:“教主知道魁首寂寞,特意派人把那娘子找来。不是小人放肆:那娘子艳丽惊人,姿容耀世,真不怪魁首爱她!兄弟们见了这等玉人,才知其余红粉,都不过孽海残花。魁首只伴她略住几日,又有何妨?不出旬月,您老人家便可龙归于海,再起波澜。”

    任九重面色微沉道:“转告盛教主:心意我领了。你们让开路罢。”众人听他语冷如冰,心头俱是一颤,几乎同时跪下身来。智慧法王道:“适才令师侄来报信,我们已尽知始末。这分明是有人设下圈套,欲引魁首入其网罗!兄弟们明知有祸,断不敢让魁首涉险。”

    任九重浓眉微立,冷笑道:“这么说,你们真要拦下我了?”一言未了,众人忽觉一股异样的气息袭来,几十人竟都定身不住,意荡神摇。看其人时,猛觉他形貌大变:哪还是落魄乞食的丐汉,分明豪气重来,又是当年威震江湖的魁首,傲类独绝的奇男!

    智慧法王大恐,忙抱住他道:“魁首,求您千万别去!您老不看别的,只看我们大雨天还守在这里,确是一片至诚,便请转回身罢!”众法王也将他抱住,无不下泪道:“您老要真出意外,我们哪还有脸活着?求求您放下念头罢!”

    任九重心烦意乱,略一抖身,五人已飞出丈外。余下几人方欲抱紧,陡觉他目光逼来,直透神宫,霎时间外感皆失,向下跪倒。待得惊觉,前额已触在地上,脑海中一片空白。众长老骇然后跃,都知此“打神”的绝技,及见他大步而去,莫不扼腕顿足。

    任九重脱出身来,飞身向西,并不稍停。通州距京城不过数十里,这一展开骏足,当真飘飞如电,飞黄犹逊!尚不到半个时辰,已见前面帝京广阔,城楼巍峨。

    他略辨方向,少时寻到彰义门外。眼见九城寂寂,皆被高墙所挡,城外西北方向,却有一大片屋宇,昂霄耸壑,且有微光。

    他当年常游燕都,知那里本是元顺帝胞兄的王宫,后来洪武鼎革,赐于北军都督开衙建府,心想:“我虽久未入京,料来锦衣卫气焰熏天,必早占此府为其巢穴。胤清说的北镇抚司衙门,必是这里了!”当即纵身而来,离得尚远,已然失笑:“彼等只盼我来,外面竟不设防,如此倒省了气力!”不觉来到切近,却见此衙深广非常,黑黢黢少有光亮,望之实感阴森。

    此时乌云满天,不见星月。他飘身到了一堵高墙外,屏息听了听,旋即耸身跃入。未料落脚之处,竟是个花园,影影绰绰,只见四面楼台亭榭着实不少,此外如青松翠柏,假山幻障,更是密密层层,迷离心目。

    他耳力极佳,知十数丈内无人潜伏,纵身向西飘来。正行间,忽闻远处脚步声响,有数人向这面走近。片时看清面目,原是几名锦衣男子,心中又笑:“哪会这么巧?分明前来接引!”突然现了身形,袍袖挥动。那几人尚未看清人影,便觉眉心一痛,宛似利电入脑,五人同时倒地,气闭无声。一人正欲大叫,胸口已被拿住,任九重虽是虚抓,这人脖颈登时软了,手足似面条般垂落,惟喉间发出异响。

    任九重略放宽松,低喝道:“告诉我天牢在哪儿!”那人已无法开口,只眼珠向左转动。任九重会意,提之向北纵来。片时出了花园,那人又向西望。任九重依其所示,也不怕有人拦路,转转折折,直掠过数重院落。停步看时,周遭楼阁峥嵘,曲径迷宛,已不知身在何所。那人仿佛与鬼魅同行,尿都吓了出来,眼见他露出疑情,忙望向不远处一座铁门。

    任九重细看四周地势,随将那人弃在草间,大步来到门前。他心知猛兽俱在其内,不觉猛志激荡,推门直入。孰料那门十分厚重,方一推开,一股腥臭之气已扑面而来。任九重见其内微光闪亮,遂留心护住要害,直闯了进来。

    却见过道上全是血迹,下脚一片湿滑,独不见看守之人。行且未深,猛见两侧囚牢之内,统是奄奄待毙的男子,或皮脱肉烂,或折胫断股,尽被长枷所固,竟无一人神志稍醒。任九重虽有虎胆,亦觉毛发森耸,转生无穷之恨,快步向里面寻来。

    忽听得咔地一响,其声大是古怪。任九重急看时,但见左侧牢房之内,一男子蜷缩如球,早已毙命,颈上却套了两副铁枷,原来已把脊梁生生压断。任九重怒火登燃,只一脚踹碎木栅,跟着插刀在背,进来两手较力,猛将两副铁枷拉开。那男子重负一卸,周身噼啪作响,可怜全身骨胳早被压断。任九重将他平放在地,出了牢房,又向深处寻觅。

    方走出十余丈,心头忽地一颤,转而目瞪身僵!只见数步之外,一间极大的牢房内,一人竟被铁索吊在空中,手足俱被割断,却还连些皮肉,鲜血正缓缓滴落。任九重大叫一声,猛然撞开木栅,奔了进来。身当此时,大豪杰方寸也乱,不由悲呼道:“伯生,你怎么了!”那人难辨生死,一动不动。任九重这才想起出刀,一跃削断铁索,将他揽在怀中。细看之下,只见其人面色惨白,全然不似活物,一时心如刀搅,禁不住热泪迸流。

    忽然间想到:“他等苦害伯生,只为激我神狂,我岂能自乱方寸?”还刀入鞘,出掌按在其胸,暗施手段。直过了半晌,方见那人口内有些气息。任九重不敢停手,急声道:“伯生,你醒醒!”那人口中连吐血沫,继而咳嗽起来。任九重大喜,右掌虚罩其腹,二目陡射异光,盯在他眉心。那人伤了“阴神”,本已不能醒转,一点“元阳”将失之际,突觉一道骇人的光芒照亮了迷程,身子竟骤然离开无边的黑暗,只是眼盲难觅归路。

    任九重忙将目光收回,轻声呼唤。过了片刻,那人缓缓睁开眼帘,却仍无法视物,声如蚊鸣道:“师……师兄,是你来了么?”任九重又复泪下,心知不能停留,背起他道:“伯生,咱们走罢。”将索链在腰间缠了几圈,感觉那人已被缚得紧了,绝不致滑落,便要走出牢门。

    那人忽道:“把……把我放下,他……他们要害你!”任九重不语,出门顺来路走回。那人欲咬舌自尽,却连这点气力也无,伏在他身上哭道:“气……气脉快

    断了!你莫要管我。”任九重回头与他脸颊相贴,强笑道:“又不听话,不怕我再打你么?”话犹未落,前后灯光突灭,眼内一片漆黑。只此刹那,四面已有六七股劲气逼来,也分不清是掌风、剑气,惟觉冷厉无比,砭人肌骨。偷袭者显已算准了方位,各从极怪异的角度来袭,一下子将闪躲之路尽数封死,黑暗之中,只闻劲气破空,直如死神猝临!

    便在此刻,更不可思议之事居然发生:那六七人本是协力来攻,谁料袭近身畔,蓦觉同伙几人力道已消,此电光石火的一刻,竟仿佛自家独对强敌,谁人能不心惊!忽听嗤地一响,跟着似有长剑落地,随闻衣袂收束之声,六七人皆飘身远退。

    却听任九重大笑道:“这世上能刺伤我的,绝非该死之人!你们都出去等着罢!”言罢并不追赶,只健步跟随。

    少时出了铁门,只见七人立在不远处,个个黑衣蒙面,注目向他望来。一人朗声笑道:“早闻魁首之名,不期已入神化之境!我等再来领教!”言罢数条黑影齐上,两人使剑,一人竟用了闭血镢,余者各凭肉掌,飘忽来袭。

    任九重只看几人身法,精神已是一振,忽起腿高踢一人面门。这一下已然犯忌,不想那人却躲不开,脚尖只在脸上轻轻划过,竟令其痛入骨髓,蓦然捂胸后跃,虚汗如雨。他却不知,这一踢高妙非常,已含足之踩踏、膝之冲顶、腿之旋搓、脚之贯劈诸劲;整条腿一气贯通,速去速回,倏乎若电劲之击,无论碰到对方何处,均与击中要害无异。

    另一人自后袭来,长剑本如灵蛇飞走,猝见此状,忙暗加提防。孰料任九重最怕伤了师弟,起足后踢,一下又蹬在他臂弯。这一脚起落无踪,犹如微风拂过,触体方觉。那人登时丢了长剑,神色陡变。

    余者正惊骇间,任九重已连出数腿,分向几人踢来。这几腿更加来去无轨,直似凭空而生。几人虽有防备,却挡不住、躲不及、化不开这神来的一腿,除二人略被抹中,余者皆心如电击,仿佛整个内脏都散了。

    原来常人起腿必先移重心,否则无法平衡,故腿动肩必先动;那几人早盯住他肩头,原是正法。却不料任九重技臻绝顶,周身各处均可做为重心,出腿时已与出腿前一样,哪还有迹象可寻?

    一人看出奥妙,忽欺身直入,欲施揉手之法,迫近争锋。哪知方搭其臂,忽觉对方全身透空,自家手掌如按在虚处,竟无半点着落。要知揉手之法,原是大有讲究,彼此一问一应,高下立判。若两者功力相当,则摸彼劲并非全空,而是若有若无,此时便需全神贯注,以洽彼意,然后伺机摧敌。若搭手即觉对方周身皆空,则自家必已暴露于彼无疑,似此便有性命之忧。

    那人大叫一声,正欲抽身而退,忽听任九重冷笑道:“足下想走也难!”那人浑然不知其法,惟觉自家气血已被一物摄住,忽自耳侧直冲上来,欲掼出头顶;忽又疾落下去,仿佛堕入深渊,自家全然无法把持,用力也罢,用意也罢,统是无济于事,而对方仍有余暇,起足踢向另外几人。

    便在这时,蓦见一人自半空飘落,长剑迅若惊虹,直刺任九重顶门。任九重一惊,骤然将手中之人抛起,不防六股劲气突至,已然躲闪不及。这一变与天牢内如出一辙!任九重豁然醒悟,竟尔凝身不动。

    原来此刻来袭的数人,方是适才从天牢内逸去的强手;几人一出即隐,却叫另七人假冒纠缠,吸引住任九重的心思,只待他稍一疏神,便做雷霆之击。及见任九重凝如山岳,莫不惴恐:“前番黑暗之中,我等犹难得手,此刻他已有备,更是徒劳了!”念头闪过,身形皆改,刷一下飘散如烟。

    任九重心下暗赞:“只此一退,已非等闲可比。江湖上特起之士,我竟全然不识了!”此念未逝,这几人又复来攻,其势之诡谲莫测,实非方才那七人可比。任九重骤感压力袭来,也自惊诧。他背负一人,毕竟不便,加之悬念此人的生死,已无心再斗,忽跃出险阵,向东疾奔。十几人见状,皆飞身追赶。

    任九重虽负一人,犹胜狂飙,无奈有二人脚下极快,只在背后出剑、发掌,相距不过丈余,居然甩之不掉。任九重惟恐二人伤了师弟,突然转身抓来。一人身似灵猿,缩身疾退;另一人却头颅被抓,顶门欲裂。任九重无意伤人,说道:“莫再追了!十年之后,你足可有成。”松开手来,又向前疾奔。

    谁料这伙人仍追赶不放,似故意与之纠缠。任九重走走停停,又将两名男子拿住,眼见余者相继奔来,忽现怒色道:“我本无意杀人。尔等果欲自献,便可速来!”一言甫出,却见二男子在其手中,遽然收缩成团,随如流弹飞出,势极惊人!众人一见,都不敢太过靠近。任九重得便,疾似风卷,少时奔出衙来。

    奈何附骨之蛆,一时难去,后面黑影晃动,又已跟来。任九重奔行之际,偶触及师弟手背,已觉冰凉僵硬,这时回探他鼻息,猛觉其人气息早断,心底一阵狂悲。

    众人围将过来,正要动手,忽听任九重仰面大叫道:“老天,伯生一辈子老实忠厚,那是人中何等贵重的品性!你为何任他受虐遭凌,还要叫他死得如此悲惨啊!”说话间虎目含泪,全忘了周遭凶险。

    众人都与他交过手,内心早自惊服,眼见他大失常态,居然不再偷袭。一人拱手道:“若论真实本领,我等与魁首相差太远,本来早该收手。但大伙都想见识一下这口刀,可说虽死无恨。请魁首出刀罢!”余者尽向任九重望来,表情极是古怪,似要在他脸上察出些异样才罢。

    任九重收泪不住道:“我心中悲狂,只因人命太过危浅,一忽间最亲的人就走了!你们都要自珍,快去罢!”众人面面相觑,均露狐疑之情,好似十分不解,又似乎大为惶恐。

    正这时,突见东南两面奔来四五伙人,足足有百人之多,眨眼间围了过来。那十几人见来者非友,都欲破围奔逃。不期来人中好手极多,两下方一交手,那十几人立时不敌,顷刻间俱被拿获。

    只见一人大步走来,竟是明尊盛冲基到了;另有一人伴在他身旁,身材消瘦之极,相貌更是奇异,仿佛刚从坟墓中挖出的一般。盛冲基一到近前,便细细打量任九重道:“没出甚么事罢?”任九重悲心难遏,解开索链,将那人放在地上,两手掰了几下,已将他腕上的铁铐弄碎。众人见精钢打的铐子,在他手中直如泥块、腐木,皆瞠目叹奇。

    任九重抚摸那人脸颊,似爱抚熟睡中的婴儿,泪飞声咽道:“傻兄弟,你还是为我死了。你可知在我心中,你永远都是长不大的孩子。那……那人竟杀了个小孩子,直叫我含血喷天了!”说时心神激荡,突然喷出一口血来,殷红灿烂,都溅在那人脸上。众人大惊,只恐他悲伤过度,忙将他搀起。

    盛冲基知他兄弟情分最好,忙道:“魁首,我给你引见个朋友。这位是莲教的曲圣王,我两家已合在一处了。若论本教与白莲子的渊缘,盛某还要算他属下呐!”任九重这时才见那瘦削男子站在一旁,强收起满腔悲愤,哑声道:“曲圣王的大名,任某久仰了。”

    那瘦削男子慌忙施礼道:“不敢当,这句话折去我一半的阳寿。魁首松柏之节,经霜犹茂,曲某钦佩之至。不日我两家便要起事,南北数十万弟兄,皆翘首期盼魁首来掌舵。”说话间,莲教十几名护法长老,一同跪下身来。

    任九重侧避不受,冲盛冲基道:“我有事想求盛教主,不知能否帮忙?”盛冲基道:“魁首只管说。”任九重道:“先把那十几人放了罢。”盛冲基笑道:“你不想看看他们的庐山真容?”任九重道:“既已蒙面,便不值一看了!还有件事想要拜托:我师弟死状太惨,莫让他家里人看到了,就在京畿附近埋了罢。大德难报,我也不说感激的话了。”说罢蹲下身去,热泪复涌,又向那人深情凝望。

    盛冲基心头一沉,急问道:“魁首意欲何为?”任九重又看了那人几眼,霍然起身,望向九城之内道:“我该去见他了!”大步向城墙边走去。众人见他毅然决然,脸上伏着难言的怒气,都不敢阻拦。盛冲基欲待相劝,又觉无益,不禁顿足长叹。

    那瘦削男子大急道:“盛教主为何不拦住魁首?”盛冲基眼望任九重身似灵燕,已跃上城墙,目中忽地晶莹,继而淌下清泪道:“他要不去,也就称不上是魁首了!大伙都记住今天罢:也许这个晚上,是江湖上最黑暗的时刻了!”众人听了,都冲那方向遥遥拜倒,泪落无声……

    神 宫

    任九重登上城头,并不细望神京,下城直奔正北而来。不一刻,已到皇城附近。他伏身潜迹,少时入了皇城。不过半炷香光景,已见紫禁城广宇接天,就在眼前。

    他悄行至护城河畔,眼见一棵老树枝须四漫,已伸向河中,遂跃上树来,攀爬至顶。及见距河对岸足有数丈,猛借一枝荡送之力,向对面飘去。待落下身来,疾纵至一处僻静的宫墙外,复登跃而上,转瞬已到墙头。

    四下看时,全然不见灯火,百殿千宫如夜兽潜伏,大露狰狞。他穿房过脊,寻觅了片刻,心中焦躁起来:“如此九重深宫,却到何处寻之?”正这时,忽见北面灯似游龙,蜿蜒而来。正惊异间,又一条灯火游龙出现,飞快赶上前面一条,两下相距丈余远,中间似一条道路,如迎大宾,直通向深宫之内。

    任九重登时领悟:“原来他知我要来,派人接引了!”遂不藏形,纵身跃下一座高殿,直向前走来。

    片时近了,只见数百名阉人,都提着一色的宫灯,照得身上鬼态妖形。一中年阉竖显是为头的,眼见任九重健步而来,忙迎上前道:“足下可是任先生?”声如雌类,令人肌肤起栗。任九重微微点头。那阉竖道:“请随我来罢。”说着向北面走去。任九重跟在其后,两旁灯光耀目,香风习习,只觉大是恼人,忽越过那阉竖,独自向前走去。

    不觉过了数重宫门,两侧灯火未绝,犹向内延伸。任九重因近处太过明亮,反看不清周遭景象。又行了一会,只觉似来到一个极大的院落中。忽然间身后灯火悉已远去,前面只剩下四名小阉,引着他向一座大殿走来。及至殿外,几名小阉尽如木偶般转身,仿佛没他这个人似的,都提灯去了。

    任九重也不理会,凝神看了看,便即大步入殿。只见殿内甚是宽敞,却只燃了两支长烛,显得有些昏暗。最里面一张大床上,一人闭目仰卧,面孔模糊。

    任九重细看此人,年纪已在六旬开外,面部颇为丰满,只是须发萎乱,一副沉疴难去的病态,分明是要下世的光景了!

    他一路难压悲愤,这时猝见此人,倒呆住了,半晌方道:“陛下这是怎么了?”那人闻得其声,突然睁开眼来,一瞬间病态全消,竟大露雄毅之风,实令人望而生畏。二人四目凝视,都仿佛认不得对方了,神情瞬息变幻,直非笔墨可描。

    过了一会儿,那人软下身躯,又现出病容道:“此次扫北无功,偏又在榆木川坠了马。若非玄一等伴驾在营,吊住了一口气,朕只怕是见不到你了。”任九重回过心神,目射寒光道:“陛下为何负约?”那人凝望着他,忽叹了口气道:“适才朕差点认不出你了!你这些年还好么?”任九重目光愈冷,又道:“陛下为何负约?”那人笑了笑,手指龙榻旁一张木椅道:“你坐罢。”任九重道:“国家自有法度。”

    那人一听,又叹了口气,目视殿顶道:“朕一生只敬畏太祖爷,其他能让朕佩服的,不过二三人罢了。你总要算其中一个了!朕赐你坐。”任九重道:“我只想请陛下回答,为何失信负约?”那人并无窘态,忽露伤感道:“朕只想岁月真是可怕呀,它竟把你变成如此模样!还记得朕当年做燕王时,你常到朕府里来。那时翩翩美少年,是何等的丰姿秀异,难怪女人们都要对你一往情深了!”原来此人正是靖难得国,初称太宗,嘉靖间复谥为“成祖”的朱棣。

    任九重听他语无边际,微露愠色道:“我只求陛下明示,何故负约?当年陛下亲口答应:我若乞食为丐,绝不害我亲朋。今夜伯生惨死牢狱,不知陛下做何感想?”朱棣微微摆手道:“不说那些事了。这些年来,朕中宵难寐,常常想起你来。你在外衣食无着,也必时时恨朕罢?”任九重面沉似水。

    朱棣沉想了一会,说道:“朕倒想听听:在你眼中,朕是何如主?”任九重不加思索道:“雄主。”朱棣微露讶意道:“何以见得呢?”任九重郑声道:“陛下雄韬伟略,直追太祖。当年洪武爷虽以布衣之身,提三尺剑创下基业,然一心翦灭勋臣,无力北顾,以致蒙人又复坐大。后建文帝登基,偏安江南,辱及骨肉,更无发皇气象。陛下迁都北来,六征蒙古,颇有汉唐天朝之风。仅此一件,已足彪炳社稷,不逊历代雄主。”

    朱棣闻言,脸上忽露光采,竟坐起身道:“朕虽不敢自比圣帝明王,又岂是平庸之主?实则太祖之大明,早亡于允炆之手!朕虽非首创,然此万里江山,哪一寸不是朕亲手打下?如允炆庸懦之性,大明数十年必亡!朕六扫北番,犹不能挫其元气,虽死遗恨了!”说罢连声叹息,又倒在床上。

    过了许久,朱棣心绪方平,转而又现烦恼道:“朕一生只有两大隐忧:一者蒙寇未灭,将来必害朕子孙;二者所谓江湖之上,多凶邪之徒,都存了乱典逞志的贼心。朕死后太子懦弱,久则必生不善。你为何不体谅朕心,帮朕去此毒瘤?”

    任九重正色道:“江湖上亦有真侠真义,陛下岂可一概而论?”朱棣冷笑道:“甚么江湖?不过二三跳梁,伪侠义之名,行险造祸罢了。你还不醒悟,后果不堪设想了!”任九重浓眉一轩,忽又笑道:“陛下真是一点没变,还是当年逼我就范时的腔调。我也回复陛下:任九重心如太岳,仍是不能转移。”朱棣闻言大怒,想了一想,却终未发作。

    二人互不相望,直过了一盏茶的光景,才听朱棣道:“当年朕囚了你父母妻儿,却没有薄待他们。令尊令堂故去时,也都厚葬尽仪,可惜你无法尽孝了。朕如今还是不明白:当初朕方一得国,即邀你赶去应天,原只盼你在众多江湖人物面前,向朕屈膝献刀,借以压服诸多草莽的邪志,也就罢了。谁想你竟说出那番话来,令朕当众出丑。朕一气之下,才以你家人为质,令你到京畿一带乞食。如今二十多年过去了,朕实在有些累了,想来你也累了罢?朕还是想问问:你是因朕得国不正,才不肯屈膝献刀么?”任九重微微摇头。

    朱棣道:“那是因朕灭了方孝孺的十族,连学生、朋友也不放过,你便视朕为暴君了?”任九重听了这话,不禁失笑道:“我早认陛下为雄主,那些事也不算甚么。可惜陛下二十余年想着任某,却还是不懂我究竟为了甚么,我说出来就更没趣了。我也有句话要问陛下:为何老抓住江湖不放?难道江湖中人,真能动摇陛下的江山么?”

    朱棣闻言,也笑了起来,说道:“这就是小儿之见了!草莽之士既无恒产,哪有恒心?稍有风吹草动,即敢铤而走险。朕本侧妃所生,朕母寒门之妇,素为太祖所轻。朕四岁时,即在太祖营中与诸军士玩耍,可说最识彼等之肺腑。此辈勇毅果敢者,多为江湖任侠舍命之徒。太祖用之,竟能将元人逐出华夏,登基称帝;若有人擅于蛊惑,焉知不能搅乱国朝?朕闻莲教及拜火教诸逆,已暗中广聚势力,只待朕死,便要兴风作浪。难道你一点都不知么?”

    任九重道:“陛下所虑虽有道理,但我心中的江湖,绝非作乱的渊薮。那里面有真侠真义,至性至情,更有大痴大真。陛下高高在上,只是看不到罢了。”朱棣冷下脸道:“你一味与朕说侠,难道侠就不是朕的赤子?不是朕的臣民?王土之上,难道不依皇明的法度,却要照着你们的规矩,自成一系么!”任九重道:“侠的规矩,只是血性天良。陛下果为尧舜之君,四海再无孤寒,也无不平,侠光自然泯灭。可惜千百年来,百姓皆啼饥号寒,而君门万里,何能仰述?我只恨今世侠光太过微弱,不能救万民于水火。”

    朱棣听了,勃然变色道:“你这是大言欺君了!照你说来,区区江湖侠义,竟可与朕分庭抗礼了!”任九重色不稍改,说道:“我还是当年那句话:朝廷就是朝廷,江湖就是江湖。陛下以法,我等以心,同为匡世济民,何以非闹到水火不容呢?”

    朱棣大怒道:“你可知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朕只要一句话,即可灭你江湖!”任九重傲笑道:“这话陛下当年也说过。任某要了这些年饭,仍觉王土之上,遍布侠光。”

    朱棣怒极,忽冲殿外叫道:“你们都滚进来!”声音传出,只见十几人鱼贯而入。当先一人白须白眉,竟是少林方丈智贤,后面跟着武当玄一,以及十几派的掌门,个个面色发白,显已听到二人谈话,进来后皆伏拜在地。

    朱棣眼望众人,怒气冲天道:“你们说给朕听!普天之下,可以有人借侠义的名号,便无视朕躬么?可以有人借江湖的残旗,便与朝廷对峙么?你们快说!”众人闻言,直如万均压顶,都以头碰地道:“陛下息怒。侠光再炽,也不及陛下的天威;江湖再大,也存于王土之内。陛下乃域中四大之一,尘寰万类,皆受陛下的恩泽。”

    朱棣犹未止怒,说道:“此人与朕相持二十多年,只为给江湖守着体面。你等在朕面前,有甚么体面可言?朕叫你们去死,你们谁敢偷生?朕叫江湖绝灭,你们谁敢称侠?朕梦中呓语,也是圣音,你们敢不听么!”说话间面泛潮红,忽觉头晕目眩,一头栽在枕上。众人见他如此盛怒,话也不敢说了,只是叩头如捣。

    忽听任九重叹道:“陛下这番话,真令我怅然若失。任某再说一遍:我绝非为江湖守甚么体面。尤其见了今日这等场面,更令我不屑为之了。陛下信也好,不信也罢,我再不自辩了。”

    朱棣又添新火,强撑起身道:“你不为此事,莫非故意犯上邀誉?你手上有刀,尽管做来!朕听说这口刀大有名头,人都叫它‘傲君刀’。君父也是可以傲的么?你索性换个招牌,叫它‘弑君刀’好了!”众人听了这话,无不大抖起来,骤感自家命悬一线,今夜已是死期。

    只听朱棣又道:“你与朕打擂二十年,却不说到底为了甚么。朕问问旁人,看他们是否懂你的贞心烈志。智贤,你说他究竟为了甚么!”智贤低宣佛号,合掌道:“我佛家只讲三步功夫:一曰看破,二曰放下,三曰自在。陛下所问,恕老衲愚钝不知。”朱棣冷笑道:“世人耗费钱财,只为尔等身居广厦,龟缩避世么?朕一定要你说!”

    智贤佛号又起,神情肃穆道:“陛下一定要老衲讲,老衲又怎敢不说?其实陛下也知道原因的,何必非让老衲说出来?”朱棣见他竟敢出言顶撞,拍榻道:“你快说!朕急欲知之。”

    智贤忽露庄严之情,说道:“所谓侠者,以锄强扶弱为己任,以热血悲心为胸怀。其人可向世间一切弱小低头,却绝不能向任何强权、强力屈膝。若反其道而行之,则万古侠光尽灭,江湖永世黑暗,无复光明。老衲虽然迂拙,青灯古佛之下,也渐渐明白何为真正的侠义精神。果真侠真义者,不啻世间行动之佛,我释家子弟,也未必如他的。”此一番话说出,众人无不动容,眼眶尽都潮湿。

    朱棣似乎愣住了,半晌睛眸不转,既而双眉渐聚,森声道:“照你说来,朕为四海共主,强中领袖,侠者必欲除朕了?任九重,朕将死之躯,送给你博此虚名如何?”智贤叹道:“陛下英明,当知任施主绝无此心。所谓一灯可照万古黑。任施主这些年来,不过存此真侠真义在心,为江湖守一盏明灯罢了。”话未说完,众皆大悲,殿内一片呜咽。

    正这时,忽听朱棣冷笑道:“朕倒要看此真侠真义,究竟能有多真?玄一,你不是说他入殿之后,即刻便要毒发么?朕可等着他献上那把‘傲君刀’呢。”玄一闻言战栗,膝行而出,颤声道:“陛下恕罪。任先生内功高深,实超乎想象。其实已……已该发作了。”众人听此对话,皆目瞪口呆。

    此时任九重已觉体内不祥,却望向玄一道:“道长果有手段!我想知道你怎样下的毒?天底下的毒物,没几样能害得了任某。我知道绝不是那坛酒。”玄一羞愧无地,只冲他磕头不止,却不敢道出真相。

    朱棣笑道:“你告诉他就是了。”玄一头也抬不起来,吞吞吐吐道:“半月前陛下坠了马,抬回帐中时,便下了道旨意:叫贫道无论如何,也要逼任先生入宫献刀,且要各派人物都在场。贫道率弟子从蒙边赶回来,先哄任先生喝了那坛酒,因知任何毒物你都能察觉,所以那酒只是个毒引子。后来抓了令师弟,任先生入狱……”刚说至此,任九重忽道:“不用再说,我知道了!”一刹那,心中懊悔不已:“原来他们斩断伯生手足,只为激我神狂意乱!怪不得我触摸伯生身体时,初觉有一丝凉意入掌,那必是另一种毒引子了?两者均无毒,只一相遇,便成奇毒之物!难怪那伙人在牢外纠缠不休,原来是怕我察觉中毒,不肯赶来此殿!”想到此处,急怒交迸,头上直欲炸裂。

    突听众人齐声骇叫,旋见任九重七窍之中,各有血线窜出。这毒端的霸道无比,发作得越缓,蓄势也就越强!众人见那血线竟喷出一丈开外,都惊得魂飞魄散。玄一大哭上前,抱住任九重道:“任先生莫怕,这里有解药的!你快向陛下跪一跪,把刀献上,这时还来得及!”

    众人都知凶险万分,皆跪地大哭道:“魁首!你便献上此刀,大伙一样敬你爱你!千万别耽搁啊!”说话间,只见他七窍已非血线窜出,竟如喷泉一般,殿内一片血雾!

    众人见他满脸都是血,却无屈膝之意,都扑到龙榻之前,哭喊道:“陛下,求您先让魁首服了解药罢!我等必劝他伏首献刀,绝不敢违陛下之意!”朱棣大露得色道:“朕待此刻已二十余载,绝不许有人打折扣。你们都去劝他罢。”玄一吓得神魂失据,扑于榻前道:“陛下,贫道冒死肯求:能否不让任先生下跪,只将刀交与陛下如何?”

    朱棣见任九重仍不来跪,大怒道:“朕不见他泥首呈刀,死不瞑目!谁敢再劝,即刻赐死!”说时须发飞张,状极可怖。他晚年本有狂疾,十数年间,已杖毙宫女、阉珰数千人。这一怒大有雷霆之威,宫殿震颤。众人不敢开口,都死命叩头,放声大哭。玄一更是前额尽烂,鼻中都流出血来。

    忽听任九重叹息道:“我守了这么多年,就为了看你们这个样子么!”言罢两手攥刀,忽拼尽所余之力,竟将那刀连着刀鞘,猛地折为两半!

    突然间,大殿哭声皆止,出奇的安静,众人呼息都仿佛停止了。却见朱棣呆了眼神,似乎全然无法相信,随之一声大叫,猛喷出数口黑血来,险些栽下龙榻。众人被这一幕所惊,都仿如木雕泥塑,一动不动。

    也不知过了多久,朱棣血复归经,又急喘了几口,忽仰天叹道:“侠之大真大痴,朕总算是知道了!”一语说罢,目中全是灰烬,半点光亮也无。及见任九重囟门都被那毒顶开来,又复长叹道:“朕非庸主,只怕死后也要遭些骂名;卿本英豪,可惜亦不能再返江湖。我二人同日辞世,真可谓素契缘深了!朕还是有些不甘,想与你再赌一局:你若未死之前,能离开朕的皇宫,走到承天门外,朕必以国士之礼葬你,并告子孙万世,绝不再管江湖之事。若你走不出去,江湖还要向朝廷伏首,绝不许自逞侠名,乱朕国典。你看这样如何?”任九重不答,擦去眼前的污血,默默向外走去。众人悲不自胜,皆洒泪呼唤。朱棣虽仅剩下一口气,仍死死盯住他不放,直至他走出殿去。

    任九重出了大殿,蓦觉一股极重的杀气逼来,身子一晃,险些又跌回殿内。他头上血涌不断,两眼又被蒙住,甚么都看不真切,只觉迎面立了数十人,无不杀气腾腾,自家每挪一步,都极感艰难。原来朱棣将亡,随征诸将俱在殿外守护。众人皆百战之身,既知皇上与此人赌誓,恨不能将之剁碎,以悦圣心。

    任九重心神恍惚,遍体无力,也不知过了多久,才走出了大院。感觉四外全无光亮,遂用手捂住囟门,跌跌撞撞地向前走来。

    此时神宫寂寂,半个人影也不见,天上更如泼墨一般,黑惨得瘮人。不觉耳鼻中血都不流了,全身麻木起来,想是一腔热血将尽,感觉出奇的寒冷。

    又不知过了多久,手足渐渐僵硬,自己也知道走不动了,惟心间一个念头驱使着,仍向前挪蹭。还好道路宽敞,未走入迷宫般的小径,脑海中模模糊糊,只是想:“那承天门是紫禁城的正门,该是在南面罢?我只挑大道走,可南面又在哪儿呢?”一路如此想着,又走了百尺之遥,忽觉脚下软绵绵的,跟着脑袋里呼隆隆打转,迷迷糊糊地昏了过去。

    也不知是天公垂怜,还是冷风太劲,竟又将他弄醒,只觉眼中已能辨些物影了,奈何却再难起身。放眼望去,才发觉独在群宇之中,四面茫无路径,尽是高殿广厦。一瞬间,忽觉这黑沉沉的紫禁城,仿佛一张无形的天网,将自家罩得动也难动,不由绝望欲泣,又欲纵声狂笑。

    便在这时,忽听得身后极远处,几声丧钟响起,跟着死一样沉寂的四周,也发出郁闷的悲音。随闻神宫之内,每一处都有丧钟响起,交响合鸣,越听越觉得滑稽。

    他长长地吐了口气,也不知哪儿来的力气,竟又站了起来,只觉身子清爽了许多,眼内狰狞的楼殿也忽然变小了,内心涌动一份喜悦,只认准一个方向,摇晃着向那里走去。

    尚未行远,忽觉乌黑的天空,好像露出一抹青色,隐约有微星闪动。不知不觉中,渐感天色发灰,转而又变成惨白。蓦地里几道青亮亮的东西射下来,晃得他眼花缭乱,一忽儿间,更有奇光自云端飞下,仿佛已射入其躯,顿觉周身爽泰,快活得恍若登仙。看四周时,哪还有甚么宫殿?尽变得矮矮平平,且如冰消雪化,渐趋于无。

    看那前面,原来水草丰美,缥缈歌回,正是自家久爱的江湖!狂喜之际,复见侠者纵马而来,都绕着他欢呼大笑。一时猛志激荡,身子竟尔飘了起来,千山飞度,万里云回,好不畅心快意。正欢喜间,但听不远处有人呼唤。移目看去,只见父母妻儿走来,却又停下脚步,望其微笑。恰这时,忽见那庙中的女子袅袅婷婷地掠过,前胸却都是血迹,一闪便不见了。正自放心不下,猝见一片奇花丛中,那小女孩手拿糖果,嘻笑着跑近,口中喊些甚么,却听不到了。蓦然间一生精华,在脑海中一闪而过,随之中心如醉,陶然欲睡……

    此时承天门外守门的军士,眼见一人摇晃而出,旋即仰面摔倒,忙都围上前来。及见这人浑身是血,面目难辨,均想:“这畜生是谁?怎死的这般难看!”二人拖手拽足,将他弃于角落。

    不一刻,忽有几只小鸟飞来。一只许是累了,竟落在任九重脸上。另几只也要落下,先一只却猛地飞起,好像感觉到了甚么,引那几只飞在半空,叽叽喳喳直叫,旋即都向高天飞去。

    至次日,一代雄主终不负约,以国士之礼葬九重,并释其妻孥。是夜临终之际,已命锦衣卫逮玄一以下十七人,均赐死。后此事由某宫人传出,海内为之哗然。后人感九重之烈志,曾作诗悼之曰:自古奇儿几人同?王土难绝烈侠踪。高天不遂成祖愿,一羽凌霄自有情。

    全文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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