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缘

哈哈库 41 0

   想起我刚从岗位上退二线时,接到一个远方朋友的电话,他是当年和我在一个公社插队的知青。大慨也知道我退了,和其他人不同,他没讲一句宽慰话,只是说:“还记得你讲的那句名言吗——只要有一本书,一盏煤油灯,一杆旱烟枪,就是共产主义了!……。”我愕然,继而惊喜,看着家里两柜满满当当的藏书,不由地笑了,心情一下子豁亮许多。

   朋友的话,打捞起那段恍如前尘往事的岁月——那时,我正年轻,那时,我是个地地道道的书虫。

   现在还清楚地记得,那天晚上,我从田里收工后连饭也来不及吃,像赶去与女友约会一般满怀激情,在乡村山间来回跑了10多里夜路,就是到另一个知青点,到这位插兄住地拿一本《胡也频文集》。因是竖排版的文字,他不习惯看,就让我先睹为快了。

  这书不算厚,看起来破旧发黄,但纸张却很好,其中收了几个中、短篇小说。里面的故事和语言,和我所看过的《红旗谱》、《林海雪原》、《青春之歌》等很多书不一样,同是写革命的事,偏多出一种人间烟火的味道。就像闻惯了盆花的人突然嗅到山野的兰香一样,我惊喜不已,那个晚上直看到煤油灯的火光 “啪啪”跳了几下全熄了。没油了,要明天去买,可我还缠在书里不能出来。

   我所谓的煤油灯,就是用清凉油盒钻个孔,在孔里拉进棉纱线,然后盖在旧墨水瓶上,能把瓶里的煤油吸上来点亮就行。我摸黑吸着旱烟想主意,我学过物理知道油比水轻,就往墨水瓶里灌满水,把棉纱线里的最后一点油都逼出来,烧起来哔哔啪啪地响,总算让我勉强多看了一页。

   嫌不过瘾,第二天上午我破天荒的装病不出工,躲在屋里硬是把这书啃完。晚上送书还他时,我情不自禁地大谈体会,于是便有了那番“共产主义”的感叹,并一时在当地流传很广。我那时的“书瘾”,与现在很多青少年的“网瘾”有一拼。

   我每日早上洗脸的一个重要任务是洗鼻孔,这种自制的煤油灯,被农村人笑话是照老太太拉尿的。放远了根本不管用,要凑到眼前才能看清字,油烟总把鼻孔熏得黑黑的。所以农科所的人常说我的毛巾是煤窑工用的。

   农科所由公社原来的养猪场改建,两排房屋孤零零的座落在很大一片田畈中间。说是搞科研,其实就是改良稻种,也是种田。由附近村庄抽调来的农民和几个下放干部、知青组成了这个单位。

   晚上农民都各自回家,几个下放干部是牵家带口来的,他们集中住在一排房屋里,会议室和办公室都在那边。我们三个知青住在另一排,这是由猪舍改建的,更简陋,但一人能住一间房。空余的几间就做了仓库装粮食、放农具杂物。另外的两个知青,一个闹病退返城,正长期泡病号在县城休息。另一个被公社派到海南岛学种三季稻了,一长排屋子其实就住我一个人。

   白天下田干活日子过得快,到晚上就只听得房前屋后一片蛙鸣,正是我读书的时间。

   哦,对了,周作人说青蛙叫起来有一种金属声。真的是这样,但要仔细听。

   让人难以想像,我一个穷得叮当响的学生,下放时竟带了十几本小说到乡下。这些书其实都是我捡来的。

   我念初中时,父母不幸先后病故,全靠助学金和当学徒的哥哥接济才继续读下去。那时的助学金不是现在的奖学金,每月8元,是专门救济生活特别困难的学生的。学校食宿都很便宜,我被安排挤在教工宿舍里住。

   在同龄的孩子还在父母身边随性耍娇时,我却像一只没长好羽毛的鸟一样离开巢穴,被放逐到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放学后空荡荡的校园难找到一个玩伴,那时的功课一点都不紧。

   孤独对一个少年有残酷的杀伤力,我打发漫漫长夜的唯一方法,就是到学校图书室胡乱借书看,正像鲁迅所说的,“无聊才读书”。

   我碰见不认识的字就跳过去读,慢慢多遇见几次,以后就能明白它的意思了。那时没有字典,也买不起。我主要是看小说,仿佛为自己打开了生活的另一扇门,发现里面有一个五彩斑斓的迷人世界。我着了魔似的沉迷进去不能自拔,在书里寻找现实中失去的亲情与温暖,逃离弥漫在周边的孤独和寂寥。

   我借到一本《卓亚和舒拉的故事》,听语文老师讲过是一本好书。这是我平生读的第一本翻译小说,虽然不习惯那种倒装句式,但我也仔细看。书中有句话就成了我的第一个座佑铭:“既然一直害怕发生的事己经发生,就再也不用害怕了。”好像书中人也知道我的心思。

   那时我正读初二,就歪歪扭扭地把它抄在纸上,用饭粒粘在自己的床头,每天都读几遍。是它把我从失去父母的恐惧阴霾里,慢慢拉回到少年应有的阳光下。

   记得我的班主任是位政治老师,一次上他的课上我竟打了瞌睡,顿时被老师喝令站起来,迎来劈头盖脸的一顿训斥:人民助学金把你养得白白胖胖,晚上不睡就知道看野书。不学好政治怎么对得起党!……我顿时被吓蒙了,又惊又怕又委屈。

   当我后来想改正看野书的毛病去认真读功课时,忽然“文革”开始了,学校不上课了。我借的一本《欧阳海之歌》还没还掉,学校图书室就被封了。然后又被同学砸开,要烧去“封资修”的东西!

   那些日子里,白天很闹腾的学校一到夜晚就冷静得出鬼,老师们一个个都躲在房间里。我像个幽灵般溜进图书室里,想检点什么,但只剩下报纸杂志踩在地上狼藉一片。

   第二天,我却在食堂边发现了扔在垃圾里两本书,乘没人注意,就悄悄拿回来。后来在学校没人注意的角落,我不时能看到一些扔在那里的小说。有些书竟是图书室都没有的,但大部份不是没有封面,就是撕了扉页,书的主人不敢让自己的名字留在上面。

  游走在破败校园的偏僻角落,我是一个荒诞年代的拾荒少年,不时能翻捡出一点残存的文化碎片。这些被老师们偷偷扔掉的藏书,又被我一一捡回到宿舍,变成了自己的最爱。

   我下放到乡下,在知青们相互借书的过程中,就一直恪守个习惯:书籍不问出处,就像书中常说的“英雄不问出处”。

   因为我们所看的都是被批判的“大毒草”,不能让人牵涉。万一被告发,我们准备好的台词就是:这是为了更好地“批判”。毛 都说,“要变革梨子就要亲口尝尝梨子的滋味”。

   如果书可以算作财产的话,我算是当地知青中的“首富”。拥有了这些希缺资源做交换资本,我读过鲁迅、柔石、林语堂等好些作家的书,又看了很多外国批判现实主义的作品。当然,大都是图新鲜,看情节,囫囹吞枣,不求甚解。但也知道了丰子恺不但能写还能画;知道了法国的大仲马和小仲马是父子,俄国的列夫.托尔斯泰和阿.托尔斯泰是两个作家。

   那时都提倡与贫下中农过革命化春节,但农科所的贫下中农却要回自己家过年。下放干部也就纷纷请假,用这段时间回城探望父母。农科所长就派给我春节值班的任务,主要就是看守仓库的稻种。

   所长说,你反正没有地方去,在哪过年都一样。并答应每天可记10分工。我乐滋滋地接下这份美差,10分工虽然只值9角钱,可那是强壮劳力一天的报酬啊。我平时在田里累一日只有8分工,我恨不得天天过年。

   那段时间不用干活了,我总是睡到很晚才起来,到菜地里拔几棵蒜,放到煮好的面条里,就混了一餐。然后就拿本书走向田野,地里早己放干了水,露出长长短短的稻茬。

   四野很静,只有不知名的小鸟有时会倏地从身边飞过。我找个稻草垛,在向阳的位置拉几把稻草垫到身下,闻着稻草枯黄的暖暖香味,开始一天的阅读。

   冬阳晒久了,人会暖洋洋而后懒洋洋地犯困。我总是伸个懒腰起来,沿着空无一人的农科所两排房屋巡视,连窜过的一条野狗都不放过。

   这时,我爱遥望着远方公路边那排笔直的白杨树,看那落叶后的枝丫不屈不饶地插进铅灰色的云块里,一个人怔怔地发呆。我幻想它们就是书中常常出现的白桦林,甚至能隐约看见俄罗斯风格的小木屋里飘散的炊烟……。然后,就不停地吸旱烟,来驱散心中涌起的一股莫明的惆怅。

   我慢慢知道,为什么沈从文说,“忧伤是一种美。”

   农村冬日的夜晚特别冷,我的房间到处漏风,湿毛巾到早上就冻起硬邦邦的一条冰渣。农科所有规定,值班不能烧火取暖,因为仓库就在隔壁。我只有把所有的能上身的衣裤鞋袜都套上,破棉袄外面再扎根绳,不想让体温有一点流失。但这样凑着油灯看书,还是会冷得牙齿打颤,只好把被子也裹在身上。

   我床头靠着一根木扁担和一把磨利的砍柴刀,身旁是值班用的电筒。不知为什么,在这周边好几里地都没有一户人家的田畈中间,深夜里也会听见响声,风刮过后总像有什么在走动。

   每当这时,我就把书放下,将柴刀插进腰间的绳上,手持扁担开门悄声出去,像个腰藏短枪手握长枪的战士。我把手电放进口袋里,不敢轻易闪出亮光,否则先暴露了自己反让对方给收拾掉。这些都是我从书上读来的。

   到如今,我都难理解自己那时的胆量,可能也是受书本的影响,还有些英雄主义情结,总想抓住个贼或坏人。可是每次到外面,除了一阵紧过一阵呜呜作响的凛冽的寒风外,深夜中的旷野上什么也没有。我就用电筒对有疑点的地方逐一照去,光柱划过漆黑的夜空,远处有时会传来一两声怪鸟尖厉的啼号,倒把我惊起一身的鸡皮疙瘩,人就发冷打颤。

   一灯如豆,我经常是听着远处有鸡啼声,才能入睡,有书陪着,并不觉得特别苦。

   就如现在钓鱼的、摄影的、玩收藏的都有自己的各种协会,我们知青中的书迷当年也有自己的圈子和渠道,只是不足为外人道罢了。在那个“禁书”年代,完全可以用“地火在奔涌”来形容。

  春节后的一日傍晚,有个书友走了50多里路,从另外一个公社赶到我这里,就为了送一本《少年维特之烦恼》。他像个地下交通员样把小说郑重地交到我手中,悄声说,只能给你和某某看,每人看一日。第三天交到某某公社的某某同学那里。大家都在等呢!

   这本书很薄,破损的封面是用硬纸粘衬的。那扉页的两面都被人写满了读后感言,全是一两行诗样的句子,密密麻麻的字迭着字。这是郭沫若翻译的歌德的小说,全篇跳跃着激情和诗意,以第一人称方式,写出主人翁对无望之爱的憧憬、痛苦和绝望的追求。一下子就让我们这些知青读得灵魂出窍,五内俱焚,如春雷惊醒了内心深处蛰伏的情愫。

   我自以为算个硬汉子,但涌在眼框的泪水再怎么也禁不住,一任它跌落在书页上,跌落在名叫维特和绿蒂的两个青年身上。我想,这本小说的封面就是读者的眼泪泡坏的,因为我们也有自己各种之“烦恼”。

   后来县知青办公室传达文件,说这是一本反动腐朽的资产阶级大毒草,要消除影响,要追查看过这本书的人。最后查来查去只查出几个在书上写了“诗”并签了自己名字的知青,就罚这些人写深刻的思想检查。

   大家都庆幸里面幸亏没有“甫志高”,否则那思想检查集中起来准有好几本书那么厚。

   出乎所有人预料,听了文件后,这本《少年维特之烦恼》反而在全县的知青中扩大了影响。很多人觉得:竟然有这样一本神秘的书,可以感动得人吃不下饭睡不好觉。而这样的好书,偏偏在身边传阅却一点不知情,就觉得自己没能跟上某种时代节奏,就都为没有看过这本小说而痛苦懊悔。于是就四处打听到底有谁谁读过。

  什么叫青春,青春就是恣意的放纵和对日常的悖反 。

   一下子,这几位写了思想检查的知青,就成了轰动一时的“名人”。经常有四邻八乡的知青专门跑到他们的住地,仅仅是为听听他们对书中情节绘神绘色的描述。还有几个女知青听着听着就哽咽了,随后抽泣,接着又放声大哭,不知是为故事人物还是为自己的命运。怎么劝都劝不住,弄得当地的民兵很紧张了一阵,村子里响起一片口哨和狗吠声。

   后来,他们收到更多的,是外地女知青寄来的一封封求爱信,这还真有点像现在的追星。

   如今想来,仿佛是一个雷同的故事。我的初恋,竟也是这般开始。

  那天晚上我正在房间里看书,就来了三男两女。他们是在附近大队落户的省城知青,这几天刚从修水库的工地回来,大慨也听到了什么,特意来农科所拜访。

   那种年龄的我,本是做梦的时节。但在现实中,却总不敢和女知青交往。我没有家庭的后方支援,在乡下全靠挣工分养活自己。身上就连一件光鲜点的衣服都没有,抽不起香烟,只能咬根旱烟管就像个地道农民。

   不是那个命,就不生那个病。我实在不愿让异性看到自己那无处掩饰的贫穷,于是就装得很淡漠很超然。

   真是怕什么就来什么,在我房间里,最先引她注意的是那盏自制的煤油灯。这姑娘比其他几位都更活泼,马尾辫在脑后一甩一甩。她先是一连声地“啧啧”称奇,又问我,你就一直用这个看书?还与女伴对视了一眼。我点点头,虽然看不见那表情,但显然快触到我敏感脆弱的神经。

  偏那灯上的棉芯已烧成一个黑黑的硬结,暗淡的光苗在一跳一跳。我只有变被动为主动,一边用把破剪刀铰去那个硬结,一边自我解嘲说:“其实古人秉烛夜读也要剪这个的,不是有句‘何当共剪西窗烛’吗?”我只有把话题往书上引,那里才是我的制高点。

   为了掩饰自己的窘迫,我便有些卖弄起来,后来竟侃侃而谈忘乎所以,满是激情和愉悦。我看见她那大大的眼睛不时地闪亮,一脸欣喜,我像发现了个知音。

   后来我送他们几个出门时,她落到后面,问:“我有一册席勒的剧本叫《阴谋与爱情》,你看过吗?”我还是第一次听到席勒这个名字,连声说没读过。她说,我有空就给你送过来。我随即又有点后悔,可看的小说多着呢,何况还是个剧本。

  心里其实矛盾得很,又想再见到她,又怕自己的“寒舍”还要曝光。

   几天后的一个傍晚,她真的来了,一个人拿着本书还提着盏马灯,可天没断黑啊。她把两样东西往我桌上一放,说夜晚生产队里还要开会,马上得赶回去。她转身就走。我赶忙把马灯递过去。她说这个你先用着。接着又解释,她们两个女的共一个房间,两人都从家里带了灯来,只需一盏就够了。

   我无论如何也不肯接受,我得维护自己最后一点自尊。我拎起马灯就硬塞给她,说,真的不需要,我早就习惯了……。她根本不接,就有些僵持,忽然,她“扑哧”一笑:“就算是借给你用的。作为交换——帮我借本好看的书。行不?”我一怔,她就跑远了。

  我后来才发现这马灯有些沉手,原来里面已加满了煤油。

   玻璃罩擦得锃亮的马灯第一次在房间点亮时,我真有些不习惯,觉得晃眼睛,还把这里的破旧肮脏照得一览无余,弄得我看书时总分神。就逼得自己只有先拾掇一下,也不再把旱烟灰敲得那处都是了,仿佛不这样就对不起这盏马灯似的。

   为了给她找一本“好看的书”,我第二天开始一连跑了几个晚上,终于在书友圈里寻到一本自己曾读过的《茶花女》。其实这书一点不亚于《少年维特之烦恼》,只可惜小说的最后几页不知被哪个“孔乙己”撕走收藏了。而那是书里主人公玛格丽特留给恋人阿芒的几封信,正是全书中最感人至深、催人泪下的关键所在。我只好先把这本《茶花女》给她送去。

   仿佛是命运注定要我完成这个青春仪式而埋下的伏笔,《茶花女》的缺页像一个“阴谋”,故意给她留下一个精彩的“悬念”,好让我们一步步走近。

   那一晚,我们坐在溪边的草滩上,她静静地听我讲叙书中那最后几封信的内容。天空的月色很亮,给溪水洒下一片跃动的波光,也照亮她眼里噙着的泪水。忽然,她伏在我的肩头抽泣起来……。

  我们似陷入书中的某一个场景,真实又虚幻。溪流对面袅袅升起的烟岚,朦胧了乡村坚硬的现实。

   初恋的神奇就是能将一切功利、物质都被虚化过滤,只留下单纯的思念。

   多少星光闪烁的夜晚,我们漫步在山村蜿蜒的小道上,似行走在屠格涅夫笔下庄园的草地上,行走在一个恍惚而美丽的梦境里。她说屠格涅夫的文字像天鹅绒一样华美,每句都是不分行的诗……。

   青春是诗的季节。浪漫总给现实催眠,把迷惘打造成一曲曲田园牧歌。虽然我有时会陷入一种惴惴不安中,但总以为风景就在可以遥望处。

   快乐的时光总是流逝很快。,那天,她急匆匆地跑来找我,说她在四川的叔叔为她弄到一个三线工厂的内招指标。满脸愁容地问我该怎么办?

   我看见她那眼圈都是黑的。她一个劲推摇着我的手臂,好像我能占卜她的未来。

   我一下子跌入未日般的惶恐。

  多少年以后,我还能记起她那茫然无助的目光。这个任性而纯真的姑娘,竟要我来决定她的去留。在那个无星无月,灯光也难以照亮的夜里,我感到自己脚下的地面全坍塌了,但怎么也不能拖下她……。

   这就是宿命!心在泣血,但我没有流一滴眼泪——不能再让她伤心。

   最后她还是走了,是被从省城来帮她办手续的父亲,生拉硬拽地带走的。

   从此一别天涯,只有留下的那盏马灯,照亮过一个真实的存在。它静静伫立在我桌上,默默讲述着一个曾经的故事。

   现在都很难确切知道,自己那段日子是怎么熬过来的。我只是个被掏空了五脏六腑的躯壳,被生活的惯性推着走。

   印象深的是,那时农科所正收割二季稻,我一个人包下几亩田,每日把疯狂都发泄在舞动的镰刀上。我不敢再碰那些悲欢离合的小说,仿佛是目睹自己正淌血的伤口。

   于是我就读鲁迅,只有先生的书,成了我疗伤的圣经,成了我灵魂的皈依。“当我沉默着的时候,我觉得充实;我将开口,同时感到空虚。……”《野草.题词》我能全背下来。

   我要把生活中无解的方程,在书里求得答案。后来我读到先生的:“人必生活着,爱才有所附丽。”我就把这句话刻进了自己心里。好书真能解开世间的许多迷团。

   我开始“直面惨淡的人生”。闲下来就开始思索,自己的肩膀,不仅仅是让一个姑娘靠着哭泣的。而眼前的自己,只是生存,没有生活!

   苦难让人成熟,我开始想要改变自己的困境,就像现在常讲的“创新思维”。可寻思自己,只是多看了些杂书,除帮别人写过几封情书,换得一条庐山香烟的酬劳外,还别无所长。

   我拚命吸着旱烟,突然灵机一动:为什么不可以写点广播稿呢?公社广播站分配的任务,农科所从来就没完成过,那些下放干部谁都怕沾文字。

   第二天我就找到农科所长,所长认为我写字都横七竖八,不怎么相信我能干这个,但还是以鼓励为主。他答应:如果公社播一篇,记6分工。县里播了,就记10分工。所里正搞稻种改良攻坚战,他也需要人宣传一下。

   那时我也不懂新闻和其他文体的区别,就拿些报纸来边读边琢磨,然后依葫芦画瓢。公社的有线广播喇叭里,就天天开始有“农科所报道组”的报道,那时写稿是不能个人署名的。后来,又有县广播站和地区广播站三分钱邮票寄来的明信片,上写“稿件已于某月某日播出”。

   打那以后,所长见我就裂开嘴笑了,说让你那么一写,公社都重视我们农科所了。有时还给我递支香烟。

  但到年底,所长就不笑了,因我全年的工分一下子挣得比一个强劳力还多。他说,这样不是个办法。后来农科所开支部会,决定我明年开始“半脱产”,就是半日劳动半日帮所里写东西,包括各种文字材料。全年包工分。

   慢慢地我就有了些名气,常常被借到公社帮忙写汇报写总结,学大寨总需要很多书面的东西。乡村干部说,这个学生肚子里有墨水,送上去的东西县里不会打回来重写。其实,文字都是触类旁通的,这也是我看书打下的底子。

   后来,上面打算调一名知青到公社办公室去做文书兼专职报道员。消息一传开,就有很多送礼的、托关系的、上面打招呼的,有门路的知青家长都各显神通。有的带来了当时最紧俏的手表、缝纽机,竟还有带化肥指标来的。我跃跃欲试的心,一下子就被堵回原处。

   最终是公社书记也摆不平,就依了办公室主任的意见:在知青中考文章选人。主任是需要个真正的帮手,就是他通知我去参加这场竟争的,并叫我不要害怕,说保证做到公平。

   不知什么原因,到最后只有两个人去公社应试,一个是我,另一位是上海知青。我知道他能写,人派头也好,吸香烟,见人就递一支大前门,让我专门买来的一包庐山香烟根本拿不出手。

   更糟的是,公社请来的主考官,竟是上海复旦大学来农村搞教改实践的老师。我见他两人没一会儿就坐到一处,说“阿拉阿拉”的家乡话了。我想自己不能在公社丢人现眼当陪考,拔脚就要走。但是主任悄悄拉住我,说己经开始考了,两人谈话就是面试。

   这中文系老师的面试像聊家常,我想反正自己没希望,也就很放松。当问我看过哪些书时,我好像忘了他是考官,反问一句,是中国的还是外国的?老师笑起来,说都行都行。我便如数家珍地把读过的小说报了一大串书名,他显然有些诧异,就指出几本书,要我说出作者、书中主要人物和大概的故事。这难不了我,我正想显摆一下,还特意多讲了一些书的内容和自己的感受。

   书面考试没有在现场进行,主考老师只是要我们两个都回去各写一篇文章,写农村的事,数字不限,明天来公社交给他就行。记得我写的那篇题目叫《夜战“望天畈”》。

   再后来,办公室主任告诉我,老师把两人的文章都带走了,也没说谁好谁差,大概是怕得罪人。我又回农科所“半脱产”。

   大慨一个多月后,我收到一份省广播电台 “工农兵通讯员”的聘书,原来是我的《夜战“望天畈”》播用了。又过了几天,这篇东西又登在了省里的《上山下乡》期刊上。后来我才知道,都是这位老师利用他们在省城集中开会的时机,推荐上去的,全县只有这一篇。

   我到公社去上班时,是用手扶拖拉机带行李走的,农科所送行的人见我坐在车斗里总抱着个纸箱,问是什么宝贝?在手扶拖拉机的轰鸣声中,我大声说,书和一盏马灯!

   后来我的工作基本都与文字打交道,真是一辈子都和书结缘。只是那盏马灯,有好久没有擦拭了。

标签: 夜晚月色迷人的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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