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一个女人的生产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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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起初,韩淑英有过一个男孩。可惜在孩子快足月时,韩淑英因为挑水累得小产了。

  婆婆一边收拾地上的血胎,一边惋惜地说:“唉,看样子还是个小子(男孩)呢。”

  韩淑英听了,泪流得更紧,她想要是男人在家,她就不用干重活,就不会好端端地把孩子葬送了。

  那年冬天,村里的男人大都去支前,韩淑英的丈夫何中元也推上独轮车去了,等他回来时,看到老婆的肚子已经了瘪下去,就问:“孩子呢?是个儿子吧?”

  韩淑英说:“是。”

  何中元立刻丢下车子说:“真是儿子!快,快让我看看!”

  韩淑抹着泪说:“你来晚了,儿子跑了。”

  “跑了?没了!怎么没了!你说?”何中元抓住韩淑英吼了几声,又抓住自己的头发蹲在地上呜呜地哭起来,一再自责说他要在家就好了。

  哭了几声,何中元红着眼睛站起来,冲着独轮车猛踹一脚,车子应声倒地,何中元又抓起一把斧子,朝车子劈去。何中元一边劈一边说:“都怨我,没早把它劈了!早劈了它就好了!”

  顷刻间,那车子伤痕累累,何中元的娘气得在一旁指着他骂:“中元!那车子惹你了你劈它?你问问哪家没殇(夭折)过孩子?不就是生个孩子吗?比你置办一辆车容易多了!你要把车子毁了,有你后悔的!”

  就这样,那辆独轮车躲过一劫,继续为何家出力。韩淑英也慢慢忘却了丧子之痛,继续为何家生孩子。后来,那辆独轮车充了公,继续在生产队出力。韩淑英也成了一名社员,按说应该为实现共产主义大干快上,但是她只能在家里自力更生——在生过两个女儿之后,韩淑英就坠入了生殖的漩涡,再也没有挣扎出来,她好像一辈子都在怀孕分娩怀孕分娩,好像一辈子都在扮演不成功的孕妇或产妇,她的肚子一次又一次挺起来,又一次一次地收回去,二十多年下来,韩淑英共养活了八个孩子——一个是闺女,再一个是闺女,一直到第八个都是闺女。

  一开始的时候,何中元和韩淑英都没感觉到危机,可是后来,他们才意识到,对一个家庭来说,最大的缺陷就是没有儿子。他家的人口越来越多,却只有何中元一个壮劳力,韩淑英又脱不开身,虽说女儿渐渐长大,能下地干活了,可是一样出工,挣下的工分却少得可怜,往往是一年下来,非但分不到什么,还欠着队里的。日子过得一天不如一天,他们就叹息:唉,谁让咱没个儿子!他们老是想,要是第一个孩子活下来,这个家一定不会落到这种地步。越是这样想,对儿子的渴望越是强烈,似乎生儿子就是他们的生活目标,好像一旦有了儿子,一切都会改变。

  为了要儿子,韩淑英什么法子都想了,什么偏方都试了,甚至吃东西也要拣硬的尖的长的大的吃,恨不得吃鸡蛋也要挑公鸡下的,她给丈夫何中元说,第九个肯定是个小子,否则她就不活了。

  韩淑英又要分娩了,一家人都紧张得不敢大声说话,韩淑英反倒很放松,她安详地躺在床上,让大家都到外面等着, “不要喊接生的,我自己来,一会儿三妹伸伸手就行了,你们放心,要是再是个女的,我就先把她掐死,再自杀……不过你们都别怕,我死不了,我就不信自己真是个绝后命。”

  三妹陪着韩淑英,攥着她的手,还不时安慰她:“娘,别紧张,这回一定是个另样的。”

  韩淑英说:“看你小妮子说的,谁紧张了?你娘这又不是头一回,给你说吧,搁在我身上,生个孩子还不跟拉泡屎一样?看把你们爷几个吓的,没事,这回我努也得给他们何家努出个带把儿的来。我就不信我这肚子……哎哟,三妹你出去,我不喊你们谁也不许进来。”

  韩淑英只在屋里嗷嗷喊了两声,就没什么动静了,何中元越想越害怕,便让四妹快去喊接生婆二娘。

  何中元敲着房门问:“孩的娘,你没事吧?要不要喊接生婆来?”

  只听韩淑英咬牙切齿地喊道:“何中元你要喊我就死给你看!”

  何中元不知怎么好,一会儿蹲下吸烟,一会儿站起来走走,他多么希望听到韩淑英喊一声:“儿子生出来了!”

  接生婆踮着小脚跑来了,屋里没有一点动静,三妹想到窗户下去看看,却被何中元拦住了。

  “再等一会儿,再等一会儿。” 何中元不住地重复着这句话,他好像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肯定又是女的,韩淑英会不会真的想不开?何中元想到这儿,竟然没觉得可怕,他发现自己已默允了韩淑英的选择,只是在消极地等待着,并且不自觉地充当了帮凶。

  手里的烟已经燃尽,把何中元烧痛了,何中元赶用左手掐住烟屁股,用右手掏出一支烟,把烟屁股接上,又站起来递给接生婆一支,陪着笑脸说:“二娘,你看看,再等一会吧。”

  何中元重又蹲在地上,他决定继续等下去,他想,是该有个结果了,是得有个交待了。

  太阳已经落了。何中元的烟早就吸光了,又让四妹买来的一盒也快吸光了,整个院子都飘着呛人的烟味。

  接生婆看看天说:“天都黑了。”

  何中元也看看天说:“嗯,天都黑了。”

  接生婆说:“还等?”

  何中元说:“再等等,你吸烟,吸烟。”

  接生婆说:“不吸了,再吸就不知道嘴在哪儿了。”

  何中元笑了一下,回头朝三妹说:“你去看看,这娘们是不是睡着了?”

  三妹走到房门前,叫了一声:“娘。”

  屋里没有反应,三妹又高叫了一声:“娘!”

  韩淑英立刻骂道:“死妮子你叫什么叫?我还没死。等着,就要好了。给我准备好水。”

  三妹问:“要不要帮帮你?”

  韩淑英说:“不行!我要生儿子,见不得女人,快走开!”

  听到韩淑英说话,何中元松了一口气,只要还没生出来,就有希望,这时候他既盼着出现结果,又害怕出现结果,这样的感受跟了他大半辈子,真是太累了。

  韩淑英叫喊起来,这一次喊得歇斯底里,是那种临产妇女特有的“啊啊”声,紧接着,他听到韩淑英绝望地喊道:“娘啊,他爹,快来救我!”

  何中元猛地戳了起来,跑过去踹开房门,接生婆也紧跟着进了屋。

  韩淑英看到接生婆,气得哇哇大哭起来:“谁让你进来的?滚,快给我滚!我不想看到你。何中元,让她出去!谁让你叫她来的?她接生一个一个是闺女,这一次还想来给我搅和啊?”

  接生婆站住了,她看了看何中元说:“你看看,你看看,你们生什么关我什么事?怎么都赖到我身上了?”

  何中元说:“二娘你别生气,你看她是疼急了,求求你快去看看吧。”

  接生婆挽了挽袖口说:“唉,看在没出世的孩子的份儿上,我不计较,你也进来吧,得把她逮住。”

  待接生婆走近了,韩淑英又蹬又踢,不让她伸手。

  韩淑英说:“别碰我儿子!别碰我儿子!”

  何中元把三妹也叫进来了,一起把韩淑英按住了,接生婆看了看,又摸了摸,说:“胎位不正。我说妮的娘,我可给你说,这回你说什么也得听我的啦,我让你怎么你就怎么,让你使劲你就使劲,让你放松你就放松,不然,不光没有你的小命,你肚子里的儿子也没命!”

  韩淑英安静了,口气也软了下来,还喊了接生婆一声二娘说:“除了第一胎生得拖拉,我生孩子还没这么犯难过,我怎么觉得都得是个小子,我那几个妮子可没这么折腾人。”

  接生婆说:“谁说不是呢,小子就是不跟妮子一个样。”

  接生婆果然有两下子,一连引导一边动手,孩子终于生下来了,传出嘹亮的哭声,何中元连声问:“男的女的?男的女的?”

  接生婆没有吱声,只顾剪断脐带,擦净血污,包裹婴儿。

  疲惫不堪的韩淑英接过来说:“还用问吗,你听这哭声,又响又重,女孩能这么哭法吗?二娘,快抱过来我看看。”

  婴儿还是哭个不停,接生婆把包好的婴儿轻轻放在韩淑英面前,说了声:“好了。”整个屋里只有婴儿的哭声,韩淑英一切都明白了,刚要哭,却突然捂住肚子说:“哎哟,二娘,你别慌走,我觉得肚子里还有!”

  “是吗?还有一个?”接生婆转过身,仔细摸了摸韩淑英的肚子,念叨说:“不像双胞胎啊?没摸到。”

  韩淑英抬起腿来踢了她一脚说:“有,怎么没有?我的肚子我不知道?”

  接生婆从地上爬起来,拍拍身上的土说:“好好好,你的肚子你知道,那你接着生吧!”

  一连几天,韩淑英都在床上躺着,她说,她肚子里还有一个孩子,她肚子里还有一个男孩没生出来。刚开始,何中元真有点信了,以为韩淑英真的怀了龙凤胎,可是撑着眼皮等了一夜,只听到韩淑英娘啊娘啊地喊,就是什么也没生出来。

  何中元便泄了气,朝韩淑英嚷嚷道:“行了你,别干嚎了,还不嫌丢人啊?”

  韩淑英虽然累得有气无力,却还是努力叉开双腿,摆着分娩的姿势,她抚着肚皮不紧不慢地说:“怎么丢人了?生儿子丢什么人?我非得生个儿子给他们看看。”

  韩淑英眼角眉梢都散发着喜悦,那种神情绝对是自然流露的,不是刻意做给人看的。“我的肚子我知道,我的儿子我知道。儿子哪能那么轻巧就生下来了?我熬了二十多年,就熬了这么个儿子,怎么能跟没点儿说法?就像你打铁一样,没有千锤万锻,能打出好钢口来?”

  韩淑英一边抚摸着自己的肚子,一边说着话,何中元听了,不禁又将信将疑起来。他还照着韩淑英的指引,把耳朵贴到她的肚皮上,去听儿子胎音。

  “没什么动静啊?”何中元问。

  “你找准地方啊,往上,再往上,对就这,你听,是不是有咚咚声?”

  何中元支起耳朵寻找着,好像真的听到了什么,越听越觉得清晰,越听越觉得真切,“唉,真的呢,我听到了,真有!”何中元又兴奋起来,“那你倒是生呀,还拿捏什么?”

  “我也想生啊,可他不出来有什么法?是不是不到时候?”韩淑英很无奈,只能继续躺着,也不管她的第九个女儿如何啼哭,甚至看也不看一眼。

  三妹说:“娘,九妹饿了吧,喂喂她吧?”

  韩淑英没理。

  三妹又说:“娘,九妹饿了,喂喂她吧?”

  韩淑英说:“去去去,把她抱一边去!谁想喂谁喂去,就当我没生她,我得留着奶水喂你弟弟。”

  三妹还是说:“娘,你就先喂喂她吧,她从生下来一口奶还没吃呢。”

  韩淑英说:“她没吃奶?她吃了我十个月还不够?要不是她,你弟弟早该生下来了。抱走抱走,哭哭哭,都是她闹的。”

   三妹说:“娘……”

   “不抱是不?那就把她掐死!看她还嚎不嚎!”韩淑英说着欠起身子,眼里窜出了冷冷的光。

  三妹的心一凉,忙把九妹抱到怀里,九妹的哭声也戛然而止,她像是被吓着了,瞪大眼睛望着三妹流泪的脸。

  何中元叹口气说:“去叫你奶奶吧。”

  四妹把奶奶叫来了,奶奶拍着哭得嘶哑的九妹,说:“唉,我儿哩,谁叫你不是个男孩?女人就是受苦的命,这才是个开头呢。”

  奶奶拉着韩淑英的手说:“淑英啊,咱不能让咱娃儿活活饿死吧?她来到咱何家就是何家的人烟,你就是打发她走也得让她吃一口何家的饭吧?也不枉这孩子到人间遛了一趟。”

  奶奶说着说着不禁掉下泪来,但是韩淑英没看到,她闭着眼睛,抽回手,侧过身,把后背留给婆婆。

  奶奶探过头去,叫了一声:“唉,淑英……”

  韩淑英突然大叫起来:“娘唉,我的娘——”

  奶奶吓得一骨碌从床榻上跌下来。

  韩淑英蹬掉了被子,面目扭曲,浑身痉挛,张牙舞爪地说:“出去,出去,都出去!我要生了。我要生了。”

  奶奶爬起来,何中元推着她说:“走走走,咱们都走,随这娘们怎么折腾吧。”

  韩淑英在一间屋里娘啊娘啊地喊。九妹在另一间屋里吱啦吱啦地哭。何中元干脆躲了出去,随它去吧,只能随它去了。奶奶成了几个孙女的主心骨,她让三妹先给喂九妹一点水,让四妹注意听着韩淑英那边的动静,自己端着个小杯子到外面去找奶。不一会儿,奶奶领着中东媳妇来了,中东媳妇刚生了第二个孩子,奶水旺得像泉眼,奶奶本想接点儿 人家挤掉的多余的奶救救急,没想到中东媳妇一听说,就跟过来了,她说挤出的奶不新鲜,说什么也得让刚生下的孩子吃好头一顿饭。奶奶担心九妹吃上瘾,以后不好办。

  中东媳妇却说:“那怕什么,我就不信,大嫂她还能真的不喂她闺女?再说,我这奶再来两个也够吃的,喂孩子不比挤了扔了强?”

  中东媳妇把乳头放到九妹嘴里,九妹立即撒着欢儿咂起来,中东媳妇说:“哎哟,这小丫头劲儿可大呢,比俺那二小子都有劲,俺那个是越有越不肯吃,你越是胀得难受,他越是不愿意吃,他要有这丫头一半就好了。双胞胎就是好,两个娃儿争着吃,多好。唉,大奶奶,你说大嫂怀的龙凤胎怎么这么缠磨呢?大奶奶我说句不好听的,你可别生气——”

  奶奶说:“侄媳妇你说就是,我生什么气。”

  中东媳妇说:“——你说我大嫂身上会不会有什么毛病?哪有生个孩子要好几天的。”

  奶奶说:“嗳,毛病,能有什么毛病?我看就是心病。唉,也难为你大嫂了。她这一辈子啊……哪个女人都没她命苦。”

  韩淑英在那间屋不住地哭叫:“我的小祖宗啊,你到是出来呀!你要了我的命了!”

  一连几天,韩淑英就是这样,安静一会儿喊叫一会儿,整个大汪口村连小孩子都知道,何中元的老婆是在努力生孩子呢,大汪口的小孩子们似懂非懂地分析说:“知道吗,那叫龙凤胎,一只龙一只凤,凤是鸟,身材小,好生,一下就生下来了,龙呢,身子太长了,所以生的时间也得长长的。”

  有人故意把这话学给何中元听,还做出安慰他的样子说:“别着急,生惯妮乍生小哪能这么顺当,种菜浇园还得挑个种子改改沟子呢,是吧?”

  这样的话听多了,何中元只能温吞地笑笑,最后实在撑不住,便发了火,气冲冲地跑回家,把韩淑英从床上拎了起来,还手脚并用,劈里叭啦地打了一顿。整个过程既突然又迅速,等韩淑英反应过来,何中元已气喘吁吁地蹲到一边去了。

  韩淑英捂着肚子,在地上打着滚大声哭喊:“何中元,你打死我啊,你打死我吧,你把俺娘俩都打死吧!”

  何中元说:“你再装疯弄傻?我还揍你!你赶快给我起来!还想躺床上抱窝啊?刚生出的孩子你不喂,天天拿个空肚子糊弄人,一家人的脸都让你丢尽了!”

  韩淑英捶打着自己的肚子说:“我丢人,我丢人,我丢人啊——我给你们何家生孩子丢人啊!”

  三妹姊妹几个扶起韩淑英,想把她架到床上,何中元把她们推开了:“都别管她!让她嚎去。”

  韩淑英的哭声惊动了婆婆,老太太看到儿媳倒在地上,顿时来了气,一把拽下搭在肩上的毛巾,朝何中元头上抽了几下,何中元抱着头蹲下了。老太太一边去扶韩淑英,一边骂何中元:“这叫人行事?你也四十多的人了,还不知道个轻重?淑英还没出月,你怎么就这么狠?俗话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这二十多年她也对得起你们何家了。就这样你还打她,你还有点儿良心吗你?你给我过来,过来把淑英扶到床上去。”

  何中元抬起头,却没站起来,而是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打起自己的脸来,三妹四妹哭着上前,却逮不住他的手。何中元边打边呜呜哭泣:“娘啊,我的娘啊……”老太太倒不着急,撂下脸说:“三妹四妹,别管他,让他打!你看他那没用的样,除了打老婆,打自己,还能干点嘛?来,三妹,帮我一把,把你娘扶起来。”

  许多天过去了,韩淑英还是那样,继续躺在床上,继续鼓起肚皮,继续表现出待产的样子。她还是那样,经常发出痛苦的叫喊声,经常浑身痉挛,经常无声无息地躺在那里。她拒绝走出房间,更拒绝去医院检查,她说她不能乱动,她不能动了胎气。

  主意还是老太太出的,她给儿子何中元说:“人的命,由天定,看起来你就是这个命了。不过咱也不能就这样随它去吧,要不成小子,总不能连媳妇也不要了吧?想个招吧。”

  于是就决定讨一个男孩喂。老太太说,讨个小子吧,兴许能让韩淑英的脑筋转过弯来,还兴许能把韩淑英的肚子唤醒了。

  孩子没费多少劲就讨来了,看起来还没满月。还是老太太想得周到些,没有直接把孩子抱给韩淑英,而是耐心地等待合适的机会——

  没过多久,韩淑英果然又大叫肚子疼,又嚷嚷着要生了。要是在往常,跟本不会有人理会她,不过那一天却是例外,听到韩淑英的喊叫,一家人都忙活起来,老太太大声吩咐几个丫头快点烧水,连何中元也激动得跑前跑后的,还抓住韩淑英的手说:“生吧,生吧,我就知道你有这一天。”

  韩淑英禁不住泪眼迷离,感到肚子里热流翻涌,骨碌骨碌地响个不停,她颤微微地说:“我、一、定、给、你、生、个、儿、子。啊——”

  “沉住气,这次咱不叫接生婆了,我就在这儿看着你。” 何中元拍拍韩淑英的肩,坐在床头边。

  “啊,我要生了,要生了,啊,我觉得他下来了,下来了,啊——我的娘啊,疼死我了!……”

  韩淑英当然不知道她吃了泻药,不知道她只是在闹肚子,更不知道她要生的只是大便。当她痛苦地排泄一番后,竟又昏昏沉沉地睡去,迷迷糊糊中,她好像觉得何中元在扳动她的腿,好像还叫三妹端来水给她擦洗,后来,好像还听到了婴儿的哭声,听到婆婆说:“小子,小子,咱也有小子了。”韩淑英想看看这一切是不是真的,头却重得抬不起来,只好心满意足地睡了。

  醒来后,枕头边多了一个孩子,韩淑英简直不敢相信,这就是自己的儿子?孩子正在熟睡,韩淑英看着他的眉毛,他的眼,他的鼻子,他的嘴,他的稀疏的头发,韩淑英不敢相信,难道自己真的生了个儿子?

  “娘,你醒了?我说你会生个另样的吧!快喝点鸡汤补补吧。”三妹端着碗,笑眯眯地看着韩淑英。

  韩淑英抬抬头,想坐起来,身体却像散架似的不听使唤,只好重新瘫在床上。

  三妹用汤匙滤着汤,说:“娘,你不用动,我喂你。”

  韩淑英说:“我不喝。我问你,这孩子哪儿来的?”

  三妹一愣,立刻笑着说:“娘你怎么了?能是哪儿来的啊,你生的呗!来来来,咱喝鸡汤,喝鸡汤。”

  韩淑英长长出一口气,缓缓闭上眼睛,好像又要睡着似的。三妹端着碗站在床前,胸口咚咚跳着,不知怎么办才好,只是下意识地叫了一声娘。韩淑英没有理她,像是真的睡着了。不过三妹看到,韩淑英的眼角有泪水渗出来,三妹的心被揪了一下,这会儿越是听不到韩淑英放大哭,三妹越是觉得不是滋味,韩淑英是把哭声咽到肚子里了,三妹咬咬牙,也忍不住掉下泪来。

  这时,韩淑英终于开口说话了:“抱走。抱他抱走。我的孩子在肚里。”

  三妹说:“娘……”

  韩淑英瞪大眼睛,历声问:“你抱不抱?”

  三妹手里的碗掉在地上摔碎了,那孩子也醒了,哼哼着要哭似的,三妹赶忙把他抱起来,逃了出去。

  事已至此,何中元已无退路,韩淑英是不能指望了,要紧的还是孩子,奶奶给孙子取名石头,她说九加一得十,石头石头,十全十美。九妹和石头是由几个姐姐照看的,虽然三妹四妹她们多少也沾了点母亲的气息,可以熟练地伺候他们,但是对两个没娘的孩子来说,最重要问题的还是吃奶,老是抱出去找奶吃也不是长法,又不是借瓢米借瓢面,这样下去两个孩子都养不好。两个成天饿得哇哇哭,三妹也急得哭,何中元愁得唉声叹气,想来想去,就叫来三妹,让她把九妹扔掉算了。有人问就说九妹得病殇了,有没有人捡就看这妮子的造化吧。三妹把九妹抱出去转了一圈,还没往地让放,九妹就哭起来,弄得三妹眼泪汪汪的,又抱回来了。可何中元铁了心不想要九妹了,就让三妹把九妹给他,还说不把她扔东沟去喂狗就不错了,听他这么说三妹更不没敢让他去,只好第二次把九妹抱了出去。

  三妹去找奶奶,奶奶抹着泪说:“这可是一条小命啊,怎么能扔呢?中元他不要我要!我喂她,我就不信喂不活她。”

  奶奶打听到有一家的山羊刚生完崽,便托人去买,好说歹说人家才答应,只卖母羊,不卖羊羔,等小羊长大了得还回去。

  九妹的小命总算有了着落,可石头还是饥一顿饱一顿的,终究不是个办法。何中元倒是说过想把孩子送到大女儿那儿去,大姐刚生孩子没一年,应该能匀出几口奶,可是女婿苏建国说什么也不同意,苏建国说:“不行不行,舅舅跟外甥一齐吃我老婆的奶,那不是乱套了?”

  有了那只母山羊之后,三妹时常挤了奶来喂石头。有一次何中元看到了,问她给石头吃的什么。

  三妹说:“是……是奶。”

  何中元很惊讶:“奶?谁还这么好心。”

  三妹说:“不是谁,是……羊。”

  何中元更惊讶了:“羊?是羊奶!”

  知道九妹并没扔掉,何中元火冒三丈,跑到他娘那儿说:“娘,你还嫌我的闺女少是不?你觉得这个家还没让她毁完是不。赶快把她扔了!要再让我看见看不把她摔死!”

  何中元把羊也牵走了,他说石头有娘了,石头有娘了。

  九妹又没吃的了。奶奶说这可怎么好,这可怎么好啊!没办法,只好再去求大姐。那天,六十多岁的奶奶带着三妹来到大姐家,一进大门就在地上磕了几个响头,奶奶大声喊道:“大孙女啊,我这小孙女到你们苏家门上来讨饭吃了!” 奶奶舍着脸来磕头,苏家人还能说什么,只能把九妹留下。苏建国的爷爷还专门杀鸡擀饼招待了老亲家,喝酒的时候,老头拍着胸脯说:“老亲家你放心,有我孙子吃的就有你孙女吃的!”

  这年夏天正赶上发大水。房子泡在水里,韩淑英仍不肯走出屋子。何中元说你不要命了?硬要把她背出去。韩淑英捶打着何中元的背,死活不愿走。

  何中元一气之下把她甩到泥水里说:“你就死这里吧!死了正好!”

  韩淑英挣扎着爬到床上,她说:“我不走,我不走,我不能把孩子生到外面。”

  大水过了三天才退下去。何中元带着一家人回来,却找不到自家的房子了,他家的房子倒了。令人惊奇的是韩淑英还活着,她趴在大门前那尊巨大的石臼上,已经奄奄一息。从此之后,韩淑英似乎和那石臼结下了不解之缘,一天到晚坐在上面,一见到有人从门前走过,她就会抚摸着自己的肚皮说:“唉,你知道不,我要生了。”韩淑英的脸上很平静,也很自然,如果谁第一次见到她,肯定会以为遇到了一位骄傲的孕妇。

  人们都以为韩淑英疯了,连何中元认为韩淑英疯掉了。可韩淑英从来不承认自己疯了,事实上,除了说话少一些,除了在大门口的石臼上坐的时间长一些,除了使大家无法舂米砸豆之外,韩淑英和一般人也没什么两样……何中元可算舒了一口气,毕竟韩淑英不再像以前那样大喊大叫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转眼九妹和石头都快十岁了。韩淑英还是一如继往地摸着肚子,盼望她的儿子降生。本来,这样的日子可以一成不变地继续下去,这个故事也可以平平淡淡地结束。可是,出人意料的事情总在后头,韩淑英的命运总该有个结局。

  这时已进入另一个年代,韩淑英还是老样子,人们大多已忽略了她的存在。大家都沉浸在分配土地分配农具的喜悦中,何中元当然也喜得合不拢嘴,他有生以来第一次体会到女儿们带来的实惠——他家分到的土地着实让人眼馋。许多人都说:“看看人家中元多有福。”

  当何中元美滋滋地回到家,扳着指头数算能分到多少土地时,一向不怎么言语的韩淑英说话了:“怎么少算了一个?”

  何中元说:“哪儿少了,我一个,五个闺女,一个儿子,正好七个人,少说也能分到二十亩地。”

  韩淑英说:“我呢?怎么没有我?要是把我把肚子里这个孩子也算上,就有九个人。”

  何中元这才意识到把韩淑英漏掉了,忙去找生产队会计,一查帐面上也没有韩淑英,原来大家都把她忘记了。

  人们重新注意到韩淑英的存在,是在重分生产工具的时候。那些筐子篓子镢头耙子铁锨什么的,都编好了号,各家各户抓阄分摊。何中元说石头的手气好,让他抓阄,结果抓得真抓还不错——五分之一条毛驴。何中元正跟另外四家合计怎么轮流使用这条毛驴呢,韩淑英来了,她找到了那辆已经破烂不堪的独轮车,她说这是她家的,非要推走不可。可是车已经分给别人了,何中元拗不过去,只好用五分之一条毛驴换了回来。这一次,人们重新认识了韩淑英,他们普遍觉得,韩淑英不是疯了,而是傻了,你看她放着五分之一条毛驴不要,却要一条烂得不能用的破车,不是傻是什么?

  结果过了两年,国家征集革命文物,竟把那辆车像宝贝一样运走了,还给了何中元几十上百块钱!大家一下傻了眼:乖乖,韩淑英能着呢,谁说她傻?

  但是韩淑英还是老样子,她还是坐在大门口,一遍遍告诉来人:“你看,我快生了。”那次征集文物的来的时候,她是这样招呼人家的,后来搞计划生育的来的时候,她也是这样招呼人家的。不过,这两次发招呼的后果差异太大了,韩淑英没想到她会因为一句话惹火烧身。

  那一天,韩淑英像往常一样坐在门口的石臼上,她没有在意大队的大喇叭里吆喝了些什么。但是村里的育龄妇女们都听清了,老支书是在警告她们,上边要来人了,各家各户看好自己的人管好自己的嘴,该怎么办的怎么办,怎么好怎么办,该走的走,该躲的躲,谁要捅了漏子,叫他吃不了兜着走。这样的事叫谁说也不会找到韩淑英头上,她都六十了,让她生也生不出来了。可是偏偏这么凑巧,上边来的人偏偏把韩淑英抓住了,不但抓住了,还把她弄到车上,拉到县医院,给她流了产,结了扎。

  那一天街上冷清清的,只有上边来的一帮人热气腾腾,他们是带着任务来的,他们需要落实几个数字:凡计划外怀孕的,要流(流产);凡有可能计划外怀孕的,要扎(结扎)。其实他们在别的村已经抓了不少,就差一个名额了,他们只要再抓住一个就能圆满完成任务了。可是在这个村里他们又是砸门又是盘问,却连一个育龄妇女也没发现,碰到的不是老头子就是老太太,于是他们决定直接找支书,让他交代一个计划外三胎怀孕或者有可能计划外三胎怀孕的人。没想到支书倒很实在,支书说:一超生就扒粮食粮扒屋,这个大队哪有人敢?……不过说起来超生倒是有一个,她有十个孩子,据说肚子里还有一个……

  支书说的是韩淑英,他本来只是想把来人糊弄走就算了,不料他们还当了真,气势汹汹地去找韩淑英,支书笑着说:走啊,不送啦。

  韩淑英看见来了那么多人,显得有点羞涩,不过她还是摸着自己的肚皮告诉他们:“你们看,我就要生了。”

  韩淑英这个样子,倒把来人弄了个愣,有人说:“原来是个傻子。”

  韩淑英生气说:“谁是傻子?我生的孩子个个比你聪明。”

  有人问她:“你有几个孩子?”

  韩淑英伸出两只手晃了晃,又缩回一个大拇指,说:“生了十个,活了九个。”接着她又拍拍肚皮说,“这个还没算。”

  “这个得什么时候生?”

  “快了。快了。你们是干什么的?”

  “大娘,我们是查户口的。你看起来气色不太好啊?别影响了孩子,要不跟我们到城里检查检查吧?”

  韩淑英竟被他们说动了,跟着他们上了车。来到村外,路上停着一辆拖拉机,他们便让韩淑英下车,让她上拖拉机车箱。韩淑英看到车箱里站着许多年轻的妇女,许多人还在抽噎哭泣,就抬着头问她们这么多人都干嘛去。这时车箱上有人不容分说就把她拽了上去,韩淑英这才发现,车箱上的妇女的手都是用绳子连在一起的,很快,她的手也跟她们一样了。

  车上不少人认识韩淑英,她们感到很奇怪:怎么疯婆子也去流产?流产?韩淑英听到了这两个字,不禁大声叫起来:“我没怀孕,我不流产!”韩淑英的叫声显得十分滑稽,引得许多人一阵哄笑。同时也在车箱中的大姐听出了韩淑英的叫声,她哭喊道:“娘——你怎么也来了?你们快放我娘下去,她是个疯子!她是个疯子!你们连个疯子也不放过啊,快放她下去!”然而,拖拉机依旧一路尘土飞扬地奔突,没有人理会她的叫喊。

  来到县城时,韩淑英和大姐的嗓子都喊哑了,她们只能狠狠地流泪。

  最后,被刮了宫结了扎的韩淑英重又回到村里,这一次,她完全疯了,现在,她不断重复的一句话就是:我没怀孕,我不流产……

  2003年3月16-25日初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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