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蛙:2009年自选诗

哈哈库 112 0

  [当黄昏笼罩在巴基斯坦平原上]

  在世界上的其他地方,比如在巴基斯坦平原

  一群太阳来到棕色的人们中间,像翻找

  土豆一样,寻找熟悉的脸庞

  一群太阳慢慢剩下最后一个,最后一个太阳

  有些老,已经不那么热,像烤红薯一样

  把喜爱的脸蛋从左手,换到右手

  [在白鹤园]

  在白鹤园行走一片漆黑,眼睛已经不管用,而耳朵猛然张开,居然十分灵敏。

  我想我可以听见矿石收音机发出的小提琴协奏曲。哦不,听惯了戏剧学院坦克开进城市的轰鸣,

  和马路摇滚啤酒瓶碎裂的声音,这夏虫们的欢唱与我拉近了距离:

  蜈蚣在洞中脱节,食肉动物纷纷挂上钩来。

  我划亮一根火柴。哦不,我打开了手机。时近午夜,病羁水乡的游子独宿在陌生的客店。

  远方的祖国一片静夜,它简直像是没有来由、莫可奈何的物件,朝脑子中间飞来,只可想象

  不可居住。或许祖国像一块石头,放在空中像恒星,投入水里像玛瑙获得统一面孔?

  此刻,暝顽不化的祖国,在密林里向我发送无用的信息。

  好像是上一辈子的思想,经过还魂转世来到面前: 每一条路都有名字,十年二十年七十年,

  与不相识的下一代朋友在去祖国的路上打手语。交谈,送行,话别——

  肉里头的记忆,是欢悦;骨骸里头的记忆,是疼痛。我记得我不寻常的行止最多是在旷野:

  本来要装扮成天线宝宝,到头来却是头蜗牛,每一代子孙都慢得毫无道理,每一代子孙都在慢慢向上爬。

  [人物故事]

  摘苦瓜,掰棉花,去河里挑水

  唤鸡上笼。

  煎豆腐,炒腊肉青菽,喝稀饭,打开电视

  正演到日本人列队进入北平。是夜月光凄凉,像李易安时候一样

  起了层白霜。

  庭中有树,偶尔落下叶子。纪云庙这时起身

  拉开门栓,查看户外动静。

  风中走着1999年的物事,可谁也不晓得。侧耳听

  好像和元祐三年的夜晚没有区别。

  可纪云庙还是看见两个国民在往坡下走,面目无法看清。

  我想这两个,假若是我,和作为读者的你

  我们往下看: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

  山峦隐约,必有一条线路通向

  迷茫年代。

  我们往下看,山崖竟无处置足,兄弟俩为争一把竹椅,滚下深谷——

  过了很久,纪云庙才抬起头来,天色已大亮:

  做旧的湖水、芙蕖、假山、和回廊,让我们以为

  他终于悔悟,像个遗民

  活在大清。

  对岸仍是唐宋时代的一抹烟柳,他,在晨光里散步,装模作样

  臂下夹着本书。

  那是你读过的《杜诗详注》,不瞒你说我的前生

  即是里面被注过的人物。

  你在想什么?纪云庙是文革时期的共产党员

  抑或是推翻小城市委书记的红卫兵?

  如今大谈国学和中国的伟大复兴,也如右派说选举。

  夜色暝暝,多有不安之心。

  有人造卫星带着亮光孤独地行走天际,有岩石脑袋埋于丘山

  并不与我呼应。

  欠缺着一些什么呢,就是觉得有再多的东西

  也是多余,就是把纪云庙叫过来

  告诉他我“在这里,在这里”,你看到的顶多是

  几个字迹。

  大地永是变动,包括从日本旅游回来的人群。

  今天是你,明天

  可能是湖边碰到的纪云庙,跟着我看:

  山气日夕佳,众鸟相与还,所有站立着的人

  都拖着无限长的身影,好像怎么走

  都无用。好像月亮刚刚挂起,你说

  那是假的。

  [心轻万事如鸿毛]

  年纪来了,排比也就来了。看荷花莲叶,拜访山庙方丈主持

  喝水撒尿,又去博物馆参观瓶瓶罐罐,跟画中人握手

  与父老谈上上辈的贤达,下辈的风流,又述及下下辈在宗祠的喧哗

  余生也晚,写的字都不是自己的了,袒腹赤足,歌笑贬弹

  都不是自己了。有小癖,可称雅士

  有固痈,可归入别才。频频光顾的二三客人

  皆引车卖浆之徒,常常在祖国的怀抱为温饱发愁

  偶有知识分子拿来一双破皮靴,和我比划着要凭此度过漫长冬天

  穷乡僻壤美如画啊,但呆不住了。富贵之乡也麻烦不断啊

  脚步不由快了三分四分五分

  过得不快活啊,床上床下都在打仗,技艺如同广告商的一把刷子

  在神州大地乱写错别字,搞得我心神不宁罗

  弄得我血脉贲张

  画院是不做重复建设了,老师都在使枪弄棒,独僻徯径

  服装设计师何尝不是,圈点这里,又突破那儿

  我的老头子也总是那么富于革命精神,在中国找不着的小村庄

  紧跟国家形势,种了大豆又种高粱,养了乌龟

  又养小虾

  我画过几张草图放在抽屉里,父亲啊,哪天我可像财主一样

  在家乡的湖泊边起几间房,一房推磨,一房拴驴,一房设琴,一房挂云雨帐

  一房结蜘蛛网

  我热望挖口墨池,上来一条鲤鱼精,我热爱渺无人烟的乡野

  或许遇得上狐妖,吸我精气

   [喜鹊]

   2009年12月,因生计关系郑燮的家乡去。那儿的工厂围墙内有一巨大高压电线架,上有大喜鹊窝,一对喜鹊每日清晨即站在自己家门前啼叫。

  在哪个地方都可以睡上一觉,醒来照例听不到

  童年的一声鸟啼。

  工业时代把人们都唤出门,三五成群

  扛着蛇皮袋,拖着行李箱来到异地的工厂。

  工厂已经老了,而生产线上的工人

  似乎永远只有二十几岁。

  他们是灰喜鹊,是飞鸟也是留鸟

  而我是冬天在大地上捡拾枯枝的鸟人。

  鸟人,我这样骂我自己,在中国大地奔走

  飞来飞去,始终留意着落叶乔木和电线杆上的

  乌黑鸟巢。它也是一个家。

  我爹娘住的破败瓦房,是我远在湖北的家。

  瑟缩着,颤抖着,在中年的夜里愧疚着

  为没能建设好我的语言国家,没能减少父母的牵挂。

  这一行行建筑材料甚至不能用来安放好

  我自己的身躯。它们断裂

  掉在这里。

  但我仍要说,我是我父母的喜鹊,是我们国家忠诚的

  义务宣传员。他们也是。

  他们来了,三五成群走进工厂大门,他们在打卡。

  他们打出的时间正是中国的早晨八点半,或八点

  他们贫寒地分布在所有可能的岗位上。他们是最有希望

  带来好消息的人。他们是中国的喜鹊

  但他们是中国的忧伤。

  [在一本书的废墟里]

  夜里睡不着,你问自己为什么总是要担心

  又伤心。

  你是他们中的一员吗有那么些年头有那么些日子

  建造、修葺新奇的句子

  有那么些落花和女人,可以纵横排列。

  犹如月亮

  进入乌云中去了

  一张黄脸在世上变暗。

  犹如太阳从乌云中出来,瞥见你坐在门槛上

  惶惑不安翻着

  一本诗集。

  斯人已经逝去。

  乡政府为着人世间新的动向和语言

  又刷白墙壁。

  一朵花在风中摇摆曾经如此多地与你有着关系。

  仿佛经过默许,他们后来的交谈中

  再没有你。

  他们的孩子,在地球上长大,还将再建天堂和地狱:

  用口号、标语、新式玩艺儿

  和武器。

  他们还将度过一个个有月亮的早晨。他们

  在惨遭时光毁容之后

  无一幸免得存。

  他们,和他们,和你,在世界上将

  一个不剩。

  啊,他们的身体冒烟了,他们

  若有所指——

  好像你着实忘了——

  随便什么春风,就可吹动骨头上的阴影。

  [给布谷鸟的简短颂歌]

  小时候的夜里,你从四川飞来。在平原上空

  你,向翅膀下的土地好意提醒

  小人儿,尚未注意耕作日期。

  现在我就在四川盆地,我似乎听见了你

  没有人回答你无用的担心

  你喊破嗓子,只会使女子们不安,月经不调。

  ——我会活多久?整年整月地施肥种地

  家庭妇女还是骂你,起疑心

  我最热情的骗子,你飞越我们国家四处逡巡。

  科学,美学,道德,奥登说可以拼命鼓吹

  而你的技艺好像是黑夜里的幻觉:

  你似是而非,从青春的岁月里秘密地飞走。

  想起你来,觉得什么都不记得了,大惊小怪的

  只是一个声音——

  我们互相堵住了嘴唇,不能说春天已是一派胡言。

  [平原落日]

  天一下子就黑了。出巢的鸟又飞回,流出的水

  经过夏日的桥墩。

  夕光远照树林,小风模糊不清。

  亲爱的,你是怎样一个物体

  记得你从荡漾的湖北升起,荷叶盖住了我的头顶。

  穷人家的竹杆一早撑到西塘,问姑娘看不看得上

  风中的花布衣裳。

  大舅背着竹篓,走向生猪市场。劁猪客随手把猪卵子

  甩上兽医站的屋脊。再走五十米

  是药铺,收半夏半豆篓,收蝉蜕两豆篓。一块零二分钱

  让小人感觉富有。挑三拣四,买得

  一角二分的娃娃书。

  试刀口,抡把式,两个铁匠把他们的主顾丢在一旁

  只管钉钉锵锵。

  五个粑粑称为一斤,需要全省通用粮票。

  红糖三两,裹上地主帽似的扎纸。

  街角上长着两棵榆榔树,和一棵慢悠悠的槐树

  一分钱可喝小桌上的茶一碗。

  有两铁门的,是农机维修站。大屋檐带五星的

  进进出出的都当官。

  不打补丁的衣裤比自己的漂亮,穿凉鞋的比自己的赤脚

  不怕土路烫。

  往回走,水波不兴。往回走,秦桑低绿枝。

  往回走,金陵无酒肆。

  亲爱的,往回走,你慢慢慢下来,现在我可以把你

  当媳妇对待。我媳妇红光满面,我媳妇

  在远方徘徊。我,早已经不是

  那小屁孩。

  劳动,等于远处之物。歇息,相当于每一户人家

  都有收回来的视线。

  煮粥,切空心菜,倒泔水,打扫堂前台阶

  听蛙鸣,一窗落霞什么时候

  被抹得干干净净。

  *2009年7月22日长江流域日全食,2009年7月24日异乡夜写此诗。

  [成都下起了小雨]

  我还活着。

  作为自己的读者,抛开了词语来到秋雨中。

  我的祖国多么好,没有让我死在书本上,也没有死在

  点击量迅速上升的网页角落里。

  我的祖国让我像一个人走在成都,又允我偷偷拿一把小刀

  四处刻“到此一游”。

  我的祖国,还准我像张寻人启事,起伏于火车站的布告栏上

  在找不着的幸福时光里慢慢变黄。

  秋雨中,永远是风吹树枝低,建筑物后面的捕快

  窥得秋天的嫌疑犯在自动柜员机前,打印我们时代的操作日期。

  我的祖国呀,执政党在民国的夜里生病,农民越来越远离土地

  知识分子们在打骂中过活。

  现在我的祖国带来了一场威尼斯电影节似的小雨,找不到青楼找茶楼

  我如此疲惫,像被诗词划伤的姜夔。

  [人世间的笑柄]

  清晨,太阳跃出雅鲁藏布江高地,将万千山头

  照出黄金。

  老天爷看到一个村寨,只有足球场大小。

  首先是十来鸡,

  撒开两腿,跑出屋前平地。

  接着是一个老龄男人,披衣出得门来,

  阳光让人眼花。

  偏远山寨的秋季总比中土晚来半个多世纪,有勇士

  给山坡上的学校升起红旗,

  有书呆子在墙壁上粉刷马列主义标语。

  那个新来的媳妇待到日上三竿,方才起床,

  将她的自行车提过腰际,跨过沟溪。

  只有我这个蠢人扮着绝对的大师,走到石头旁,

  与我接近的村姑平起平坐。

  我欣喜于她对我生活在未来的都市颇有兴趣,又担心她父兄

  看见我望其项背,并识破眼袋里的年纪。

  每当万山红遍,露出树枝遮掩的小路和山径,一般我总是在此时节

  带着人世间的笑柄,走在渐渐老去而无所用的路上身负怅惘

  急急前行。

  时间和情欲早已确立好的法则,即便是一代宗师也难能破坏,

  而只为达到目的一支飘缈且年轻的笔

  管不了那些。

  前前后后涌来的观众看我健步如飞在重山峻岭对

  越来越多的议论充耳不闻。

  [府南河边吹春风]

  由草堂到府南河边,总能见到锦官城里人

  犹如事后的柳絮,被春风吹拢成一堆一堆

  合江亭对面,座中有那个那个谁。

  那个谁半闭眼睛,面前只有一杯水

  想起八九年春天,就像年纪来了一样

  春风把杯中之波,吹上脸庞。

  就像李白酒后同样被春风白白地吹,将面颊吹成酡红

  你一个劲地承认岁月月亮无过错

  黄葛树叶飘下来说不准是秋天还是几首诗。

  啊哈,在这儿我们适宜谈论的应是杜少陵,而不是

  龚自珍、柳如是、里尔克、史蒂文斯、叶芝、或米沃什

  远远地替他想着:离得最近的美妇家蜜蜂嗡嗡乱飞。

  就像昨夜雨花满地,把我们的时代弄旧了远到唐朝看不真切

  然而此刻如此新鲜:书中的旧友隔着几页纸

  互相打听各自所在的位置,并借机寻获酒肆里的几名咨客。

  兄弟们于是胡乱联系,好像飞机可以随意飞来飞去

  电话中亦有姐妹咯咯直笑:我现在愿意

  成为书中人物,与你们搞在一起。

  胡言乱语后,书中人物仍然吹着春风

  他们有若干个朝代的面容——

  说来说去气温不算低,谁都露了两手。

  [在西南五省查看旅行线路]

  他去旅行。

  背着行囊在云贵高原喘气,在重庆鸡尾山歇息

  在成都北三环坐公汽。

  哪里都晃过这个国家的人民。统一的语言

  把他们抓在一起。开始是欣喜

  后来是悲怆。

  坐在家乡的河滩上无处话凄凉,来到异地

  观望景色,辨识遗迹

  我们国家的诗人啦总是把个人际遇和河山变故

  化为诗句。

  泪涟涟地干什么呀人死去没有碑铭,人活着维系多年的友谊

  不了了之。

  他在小旅店半夜惊醒,探寻——

  为什么是冰凉的白蛇上身,为什么要觉得前进着

  不如说是后退。为什么是垃圾遍地河塘污染,骨头容易折断

  在唐朝,为什么是地方大员

  将朝廷折弯。

  他在草堂看帖,在石头上看字,在佛龛里

  掏香灰。

  怎么办怎么办,穷人有穷人的草绳书生有书生的

  月亮,和酒碗。

  无非是睡不着,无非是百年多病

  上不起医院。

  无非是沉疴乱斧

  江山倾斜。

  失掉儿子的,父亲收拾他留下的家书,兵械

  找不着女儿的,年纪大了的娘啊

  在夜里向隅泣绝。

  他在城市和乡野里旅行,看到贴过桃符、春联的那么多的门户

  都办过丧事了——

  一千年后,他们

  都已下土。

  哪里找得着几处百年坟丘。

  他在我们国家的西南五省查看旅行线路

  在地图上做梦

  翻身

  正对二十一世纪祖国的夜空。

  *重庆新闻,2009年6月5日下午重庆武隆鸡尾山发生山体崩塌,崩塌的山体将山对面的三联采矿场和6户居民家淹没,据介绍,该事故一共造成了74人遇难,目前找到了10名遇难者尸体。再之前,是成都北三环公汽起火事件。再之前,是地震和暴乱。

  [给小若]

  荷花径直就开了,小若。

  有酒就喝了,小若。

  老四扮地主,在舞台上被打倒了,小若。

  铁匠有铁匠铺,白云有白云的天空

  我们有。。。。。。有的是时间

  让时间从门缝里溜走。

  他有拐腿马,就给他钉马掌。

  他有菊花,就让他洗脸冲茶。

  永宁河里有几根光线,浮着的木头,我们且不管它。

  斜刺里来的人,让一让,小若。

  在街面上摸酒瓶丫环的,把他送还他的家乡泸州,小若。

  我们扯平了再分手,小若。

  [60号铁蛋献给非非的赞美诗]

  青玉案上的瞌睡,一名非非,女诗人也。今逢其生日,写诗贺之。特记。

  他们说人这一辈子可以积攒许多往事

  犹如柳絮芦花,什么都可轻轻吹远,慢慢放下。

  他们说你一直在青玉案上打瞌睡

  写过什么样的字,如此多情累美人。

  我是不管它了,坐在河边把河柳坐老

  坐在酒吧把酒吧坐塌,时光拿我没有什么办法。

  时光拿你有很多办法,把青玉案从乡下移到合肥

  把你从南京安排到安徽,把老太婆练成一个小女生。

  小女生一一看过那些网络时代的男人

  比比皆非,他们大都戴着知识分子的眼镜放大他们情趣。

  只有我还是一颗60号铁蛋,对你不会突然变小

  也不会猛间长大。

  我滚来滚去呀,一般都叫人恼怒伤心

  只有你非非,肯定生锈也是人世一场的爱意。

  回过头来,我们还是说说柳絮芦花

  一年春天一年秋天,岁月渐渐漫上我们的头顶。

  [如果是一只鸭子]

  建炮楼,开汽车,派出一队鬼子

  金城汤池,尚无后顾之忧,这正是

  一只鸭子长出鸭唇的时候。

  这是一只离群索居的鸭子,奔波觅食累细了脖子

  睡觉时

  只好弯到胸前。

  柏府乌台,推崇都宪;凤池薇省,赞美词林。鬼子们鞍马劳顿

  来到都城,这新的皇亲国戚,需要江湖散人、湖海之士

  帮衬。

  也需要一只讲日语的看门狗,在鸡婆面前讲故事,耍威风

  而一只鸭子公车获隽,雁塔题名,气宇轩昂已是陈年旧事

  如今只是两脚板发软,走在刽子手前头。

  刽子手一一上前,砍断一个个脖子,刺穿一个个胸腔

  作为一只被捉的鸭子,也扔在万人坑里面

  忽高忽低,寻找自己的脑袋。

  时光像一阵风似的冬去春来,炮楼没有再现,就像没有死过人一样

  地球上又有无数的脑袋长在肩膀上。你捡起一根细细的脖子套在

  失去的一切上面,重新做回一只鸭子。

  1959年,意气不孚,无非面友,只找到些树皮填肚子

  1979年,宾主情联,须尽东南之美,与大小仇家一一恢复关系

  1999年,遇故赠袍,深怜范叔之困,获得一双合金翅膀。

  2019年,仍有柔肠、美体盛、断头台,或长短枪

  一只鸭子向南走,往北飞

  将自己的身体放在了不同的地方。

  [桂湖暮晚]

  亭榭、高塔、曲廊、湖水和荷花,我们国家的风光

  越来越一样啊,但这地方坐着一个人

  我们国家就有了不一样的地方。

  我们国家西南方的人民爱好游园、啜茶、摆龙门阵和摸麻将

  也爱饮二两小酒,指一指西天

  假如月亮在天上,仿佛就有了自己的朋党。

  我们国家从来不曾有过一个人孤身一人。杨升庵种桂树

  黄娥也跟着种。一棵树身上有许多棵树木

  一个人属于所有人。

  现在,一名诗人独坐桂湖是什么样子?我们国家派出一个个

  雀牌团队围湖而居,谁有寂寞就将谁的寂寞煮得鼎沸

  暮晚荷风,也会吹倒他孤芳自赏的酒杯。

  我们国家未来会承认,一个人曾经来过这里,拜见杨慎、泥菩萨

  和罗汉,望着暮色渐渐淹没状元府第,湖水微漾

  就像青蛙一样,也有了属于新都的时光。

  我们国家断断不会确认,一个地方一名诗人走后

  就再也没有诗人。好了,看暮晚天色晦暗

  一个人等不来他天上的朋友,走上人世的他途。

  [太空中的密电]

  那是一个夜晚。那个夜晚也是平常的一个夜晚。

  风缓缓地吹,把月亮从西天吹落下来

  我们国家隐入一片树林的后面。

  那个夜晚,秋天刚刚起好了头,还没有树叶落下。

  夜里打算晚一些睡觉的人,仍在世界范围内

  琢磨自己的心事。

  我们来到了这个地方,认得需要暂住一些日子的

  人类丛树,也许我们再也不能回去

  回去就是死物一堆,变成一堆白灰。

  我们并非为了拼杀而停驻此地,但我们总在拼杀

  此时是暂缓休憩。有那么些战斗机群在太空静静飞行

  保护着你,不会丢掉小命。

  那个夜晚,我咚咚地敲打键盘,似乎捕捉到

  一点东西,记录,尔后销毁

  我心里知道,我背叛了所有的地球时间和人类光阴。

  但我还要假装自己是一个普通存在。

  我假装还要追求人群中的一点点声名,利益

  我假装还有晚一些睡觉的顾虑。

  那是一个平常的夜晚,微风中星星们静止不动

  河水流得一点没有声音

  有只秋虫移我床下,宛如诗经。

  [在东北小酒馆]

  天空乌黑一团

  像做了坏事似的乌黑一团。

  东北的山林啸聚

  东北的哥们称兄道弟

  东北虎所剩无几,东北有更凉爽的天气。

  在更凉爽的天气里,一支芦苇,一名蚂蚁

  一只瓢虫,都有持续的经营。

  在鞑鞑海峡,在辽阳,在旅顺,一干人等头颅发热,变冷

  每每修改我国地图的形状。

  每每哭得一鼻子灰。

  月亮出来同他们见面,也和湖水与燕子见面

  千千万万个姓名,终变成历史书上的数字。

  后人总在铲平前人坟堆。

  天气突然一转,乌黑一团,其中有不被认可的寂静

  涂抹于独坐在此的才子头顶。

  唉,我的兄弟呀,管它劳什子的风淡云轻不如酒气冲天

  管它蚂蚁与瓢虫可不可以呆在一起混为一谈。

  管它白桦林的白和芦花的白以及你发间的白都是一样的白。

  国土是守不住的身体是守不住的。

  牙齿咬着咬着就掉了。

  [自在观江楼,并答举人家的书童]

  丹青见山鸟啼,除了自摆乌龙还能怎么着呢

  没有大腿可以抱了

  也没有前程可以奔,再大的大江东去到高处望去

  不过是条绕脖子的绳子

  到高处望去,云薄西天,低处往高处爬的

  除去汽车就是蚂蚁

  天上飞的,有杜甫的白鹭,也有龚家的铁公鸡

  大约也有怀念不已舍我而去的敦煌女

  没有河可以跳了,河里装满了垃圾

  没有壁可以碰了,破空而出的头脑总能独辟蹊径

  曙色照耀楼窗,也照耀山顶和山顶洞人

  我愿意颠倒的是晨昏,与乾坤

  那么,试从绝顶高呼,问问问,这半江月谁家之物?

  且向危梯俯首,看看看,哪一块云是我的天?

  我越来越觉得可以在地球上活下去了,将来有诗人若去火星

  唱念般若心经,会把所有的石头都当木鱼敲破

  *附举人家的书童诗[重登望江楼,兼致龚纯]

  拆掉了桥,拆不掉路。十年后,又能登高

  看到树梢,白鹭,忽地飞上天

  仿佛洗净了的石头破身而出,动了声色

  它们亮丽,曙色和楼梯被其照耀

  也在向上。的确很快,我见不到它们了

  也许藏身于一截岸堤后,甚至一首新诗内

  但留在原地的,愈加透亮

  就像楼梯下,川流不息的锦江,泛着金光

  这些,多么合我心意啊:我来水相迎

  水去我相送。老子平生

  十年河东,十年河西,偏偏就爱大江横流

  [我老师和老师我](四行一拍)

  1.

  时隔九百年诗人再度来访,他不满意我近期写的诗

  他有一大把长头发,比现在先锋厉害多了

  他扎着绿头巾,拉把太师椅一屁股就坐了上去——自封的老师

  都是这幅模样——

  2.

  三十年来,我的祖国越来越开放,秦观不需提防着了

  可信马由缰,到东风浩荡的北方又可

  穿着木屐走过维扬小巷。像片叶子怎么办呢,被吹到高天

  吹到雪堂,闭着眼飘进秋风警察局听我老师敲我脑袋把歌唱。

  3.

  步履匆匆的人,都有轻盈的包袱

  我没有。我甚至没拿报纸裹热狗。七嘴八舌的人太多

  太多了,他们会将我的热狗在报纸上舔光。我老师

  上路了,脸上已经没颜色像张白纸,他手一抖字就纷纷掉在地上。

  4.

  那是正儿八经的黄州,我老师除了整日介烧猪肘子

  就是赤壁前赤壁后,都觉得可以写句子。

  会做菜的人总是这样:看着碗里的,盯着锅里的

  大多数时间挟天子以令诸侯,偶尔纵身一枪换个地方。

  5.

  连个抬轿子的人都没有,老师我自已登山,自己

  系鞋带。

  时光往远处去了,太阳走下孤独的山脉

  黑夜一拥而上,然后一弯老师我的月亮不慌不忙将此行照亮。

  6.

  每天醒来,但愿每天我都能醒来,朝太阳撤泡热尿

  但愿老师我能把俗世生活能过的都过好。

  但愿有徒弟出钱出力出本诗集,画只青蛙出没于波涛

  和菱塘。但愿长江水弯呀弯也要弯到龚纯那个叫长市的家乡*。

  7.

  好像住在上海、昆山抑或成都,又好像住在一个冰凉的石窟

  仰面躺着,阳光慢慢移动一点点与温暖重逢。老师我并不缺乏光

  和作用。老师我最大的作用是无用之用:

  走在无限光辉的诗歌道途。

  夏日遥远(四行一拍)

  [1]

  一群又一群麻雀,飞向房屋、老树

  和田野。一模一样的夏天,打弹弓,凫水

  偷偷拉扯女同学。

  姐姐按住我,在剃头挑子上剃了一个光头,而光头像个小南瓜。

  [2]

  桤木高大,枝桠翻越重重屋顶。湖泊泛光,岸边住着去年暑假时

  见过的荷花,和她开机滚船的父亲。

  有时天空乌黑一团,到傍晚,夕光猛然出现,歪歪斜斜拖在地上

  好像我长大了可以满怀忧伤去见某人一样。

  [3]

  原先在五月的麦地挖半夏,后来转到六月的柳树林。七月天空一时暗

  一时明,有这种对比:知了配合着大面积的闲云,判断树阴辽阔高低。

  野韮菜、狗尾巴、朱蒡、苍耳

  或沾雨水,或摇曳站立,它们开花仿佛没有意义。

  [4]

  清晨,大路上堆着几坨新鲜的牛粪。晌午,晒床上,鸡公跳将上来

  拉下一堆屎。黄蜂在丝瓜花前晃呀一晃,亮明身份

  又突然消失。池塘里住满长过一夜的蜻蜓,水葫芦

  小风吹,心房颤动。

  [5]

  每个乡下人,都有一个自己的月亮。月亮变来变去

  是自己的泪水是自己擦干净。

  不知道未来的模样,不知道与谁发生关系。洗脸到洗生殖器

  到洗脚板心,每一处都实在,不忘我,像民族主义。

  [6]

  天热,拖拉机突突响。放在门板上的洪家发有味了

  乡亲们急急忙忙把他变成

  一坛无味的骨灰。天空灰蒙蒙的,没有一片叶子翻动。

  接着是暴雨,尔后是泥泞,想起来他已勿需下地。

  [7]

  雨后一切都是亲戚,蝉噪,鸟鸣

  夜里青蛙叫喊。

  总有几个日子睡得不踏实翻来覆去:梦中得了宝贝

  老天像口大锅,蓝得忘乎所以。

  [8]

  南瓜花开了一天,黄昏慢慢失去知觉。小河水流得急

  桥下的漩涡,显得婆婆妈妈。

  砍树林平水塘,架电线开拖拉机,广播歌曲催人奋进

  来到今日的楼上楼下——记忆有些霉斑,时间在生病。

  [9]

  搬张竹床在树下午睡,醒来太阳西斜,好像

  已经过了一千年。

  我们的楚国无踪无影……夕光中,一颗黑蜘蛛开始忙碌

  落日壮丽,讲究,几次试图将它染红。

  在新都的春天里(四行一拍)

  [宝光寺]

  每天太阳喷薄升起又归入暮色,每天

  都有肉体凡胎投身世间,又有生灵

  就此变成可分解的物体。你知道此间泥塑的最大菩萨、金刚

  端详人间,那眼神几百年不曾改变。

  [张说之南亭]

  什么司令官什么右丞相左丞相,什么集贤院院长

  都不如提一支毛笔,顶一顶文士的帽子走来走去合我心意

  一个国家的山水、亭榭,总有朋友们饮酒、长啸、吟留别

  我乃蜀外人士,在此留下几个句子。

  [桂湖遗韵]

  升庵这个人喜爱秋天,植桂树于湖旁

  显得不那么匆忙。我们的皇上,把他远放到彩云之南

  我们的状元郎写诗,至死方才回还故乡。我们的人世光阴

  走得不算快,每年都可慢慢赴一场杨慎花事。

  [在毗河河畔吃鱼]

  春风吹屁股,我的徒弟小白

  春风吹屁股,我上了三楼

  春风吹屁股,换过我熟悉的薄衫,我的徒弟小白

  春风吹屁股,对谁说春安

  [五龙山的桃花谢了]

  住在酒店里,知道桃花谢了。我在我身上

  找词语,好像用它还可妆点五龙山

  和我亲爱的国家。酒后,我身上的红潮

  渐渐退去,好像一阵外省的春风改变了此公,花下的异性。

  [陆游曾来过新都]

  风景缺少的只是赞美。此地史实人物

  缺少的,并不是祠堂和墓地

  我为此带来了我的礼物:一些属于历史的名词

  和像放翁一样处于变动中的驿站之思。

  [在宝光寺广场漫步]

  夜里我久久漫步在宝光寺广场,我久等着

  我的一首诗。通常我会把它献给我熟悉的朋友

  与陌生的人群,更经常

  我会把我的诗献给空气——现在,春风吹到了哪里?

标签: 秋雨的句子简短唯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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