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愿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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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愿记

  一抬身就看见矮小的组干科长用一双焦急的眼光盯着自己,心里虽然不满意,还是勉强的问了一声:“有事情?”

  “吴书记,我想——”迟疑了一下,科长终于鼓起了勇气:“是不是请你找齐工谈谈。”

  “齐工,什么内容?”

  “退休之前嘛,总是要讲讲什么要求、愿望之类的事情。”

  “哦,谈谈余愿。” 吴书记幽默地说了一句。不知道怎么又发起火来:“你看见了刚才的夏主任了吧,党龄都快三十年了。居然在退休之前,一时鼻涕眼泪,如泣如诉,要软化人;一时又拍桌打凳,吹胡瞪眼,要吓唬人。这是为什么呀,还不是房子、票子、儿子、车子吗。我不想谈,给他安排王处长。”

   “好。其实,我请示过王处长,他不愿意安排,他,他说,党管干部嘛,而且,三中全会都开过五、六年了。弄不好又涉及知识分子政策什么的。”

   “哼,麻烦事情都往这推,”他停了一下,又突然发起火来:“叫齐工开张单子来吧,要什么,尽管说,要退休了,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了嘛。开单子,干脆利落。”他立起身来,示意科长下去。

   组干科长才转身走一步,又停了下来,自言自语地:“不过,齐工像是有点反常。”随即又往外走。

   “李科长,什么,你说反常,怎么个反常法?”

   李科长一面回想,一面斟字酌句地:“神态嘛,不安详,一付心绪不宁的样子;给他讲话,答非所问;人是突然老了一头。哦,还有,嘴唇上下蠕动,象是自言自语。”

  吴书记喟然长叹了:“那,下午,通知他来吧。”

  从李科长暗示的谈话中,齐工明白了自己的退休之日已经到了。日子迫近,那在弦上的箭是得发出去了。他不禁不安了起来,以至于并不十分去理会李科长还要透露其他什么内幕的神情,就说一句:“哎呀”而径直奔向门外,才行几步,又像突然想起什么而又一头栽回寝室;拿着一个挎包才出门又转身去开门启箱。随即又匆匆上街。

  当齐工觉得诸事办完一切如愿而转回工程处机关时,他突然从理发铺门口的穿衣镜里,看见了自己那可笑的形象。挎在右肩上的挎包,大背着向左,就象一名小学生;右手又把上衣的左胸口袋牢牢地按住,仿佛在安慰自己那颗激动的心。这样走动起来,似乎就失去了平衡,形体就显得有点儿扭曲。不过,大任在身,,什么也不能顾及。保持着这种可笑的姿态,继续前进吧。

  进了寝室,不放挎包,而是返身关门上锁。明明知道这斗室中绝无他人,却还是环顾一周,红着脸,把挎包放在床上,又顺手扯过被子盖着。点燃一支‘芙蓉牌’香烟,坐在那始终安而不平的藤椅上,他平息一下自己体力的劳累。岁月不饶人,十来斤的挎包,对这个长年累月栉风沐雨,和粗木重石打交道的人,也不是一个不足轻重的斤两了。

  去要求吗?这总是找麻烦呀。放弃了,良心在哪儿去平衡。从来不迷信的齐工,却起身向那张漆面早已剥落不堪的写字台走去。有趣,居然刚刚好是六步。而今,从那酒店中飘出来的猜拳声,不是‘六六大顺’吗。心中一高兴,他又把手伸向写字台上那一本字典,一面信手翻开一页,一面又叫:“第六字”。老花眼镜下,他怔怔地对着那一行字:INVERTEBRATE,多怪僻的字,无脊椎动物,不就是优柔寡断的人吗?他不禁哑然失笑了。

  一定要提出来,一竿子上顶,专门找吴书记。当然,得注意方法。“取法其上,仅乃得中,取法若中,所成斯下!”这是哪本书上说的呢。“仲尼不为已甚者”呵!突然,他的手被刺痛,原来烟屁股已经燃到手指了。

   从床下拖出一口木箱来,箱背上可以依稀地辨认出“2#岩石铵锑炸药”、“不准受潮”、“严禁撞击”的字样。他打开箱子,从箱底翻出一个老式皮夹,随即从上衣口袋掏出一叠印有大团结图案的钞票,把它放进皮夹里,再回归原处,关箱上锁,再把箱子推入床下。

   才坐定,他又从床下拖出那口木箱来,开锁揭盖,稍稍理顺东西,这才掀开被子,从挎包里取出一捆什么书来,书里还散发出一股油墨的味儿。他想打开一看,又随即克制住自己,把这捆书放进了箱子,不知怎么他感到有点儿激动,于是,他把手伸向了那个床头小柜上的“心舒宁”。

   一粒药下肚,他平静了下来。他望了望自己这斗室之中的陈设,一床一椅,一桌一柜,几口破旧木箱,他横了心,又开箱启锁,拿出那钞票和一本书,带上那“芙蓉牌”香烟,还有“心舒宁”,径直向书记室走去。

  在开门让座位的片刻,他用讥讽的目光打量着自己的对手,这位连下午都等不及的齐工,还不秃顶,但头发已经花白,肌肉不很松弛,脸上却细纹密布,有如那工程科正在描绘的“等高线”图,眼睛有点浑浊,睫毛几乎不见了,倒是那叫做长寿眉的玩意儿令人打眼,有着寿瘢的双颊下陷,显然是牙齿不好的朕兆。这个中等个头、穿着灰色中山装、篮色西裤翻皮圆头鞋的工程师,怎么也与那些电视电影中的工程师们粘不上边,既不戴眼镜,又不拿丁字尺,什么“清癯”呀,“学者风度”呀,简直看不出来。霎时间,吴书记有了一种新的念头:在我的面前站着的这位在共和国干了三十几年的工程师如果真有什么余愿,自己倒是该帮他一把呀!他的目光也就随之柔和了起来。

   看见吴书记这么专注的打量自己,齐工的脸从青灰中透出潮红。这潮红又叫吴书记感到:非分的要求,任何人也免不了要心跳面赤了。他又暗自窃想,莫非是夏主任与他作过串通?平常看不出来呀。个人利益喔。

   没有什么寒暄,才坐定之后,齐工就先开口了:“我的,我是说我的手续,你们,你们批了?”

   这“我们”“你们”的叫法,引起了吴书记一丝不满,但他还是亲切地说:

   “自然发展的规则嘛!这些年来,齐工你为党为人民,为边远地区的公路交通事业,确实是这个——”职业语言很自然的从书记口中泻出,但被齐工打断了:

   “现在我是来向领导,向你提出要求的。”不知怎么搞的,正式说话时,他把那一套取法上下的古训,一股脑儿忘记,就这么单刀直入。

  来了,就这么直捷了当谈个人要求,使吴书记又在脸上恢复了讽刺的微笑,说:“我们这些年纪大一些的同志,特别是我们知识分子的同志,都是能够从大局出发的。”他会掌握分寸,特别在‘你们’、‘我们’的用法上,准确亲切。“当然哦,具体的问题也可以提出来,那怕不能解决呢,自己的同志嘛。我想,只要能够办到的,换句话说,只要在党的原则范围之内的,一定会去办,而且,会努力办好-----特别是,请对我们党总支,尤其是我个人,提出宝贵意见。虽然,你知道,我也是才下来不久。”

  “一是,”齐工停顿了一下“一是走之前,我想要辆汽车,再去路上走走。”

  “怕是要去下面打打‘抽丰 ’。”吴书记敏感到了这一点,便又说:“还有呢?”

  “还有”,齐工有点结巴,“还有”,他的脸又开始潮红,随即掏出一支“芙蓉”,插在嘴上,马上又取下转献给吴书记,在吴书记示意不抽之后又插在自己嘴上。颤抖的手,怎么也划不燃火柴,直到第三根火柴终于搭上火时,吴书记似乎闻到了一股淡淡的焦臭。他想,看来知识分子搞个人主义也要手足无措呢。于是,他淡然一笑,一言不发,只管专注的看着对方。

  “我们处上下有四十几位技术人员吧,我想,”齐工狠吸一口烟:“我打算向他们每人送一本书。”他停了一下,“哦,其实不算什么书,不过是些资料,其实也不算什么资料,是我——”

  问题虽出吴书记意外,但他.一下意识到了“名分”,于是:“是齐工的大作吧?”

  裤包里,齐工掏出一本油印册来,“大作?!”他有点羞怯,双手递了过去:“就是这!”

  这十六开的油印册,封面赫然地印者《引咎录》三个隶字,副题是《——经营工程失误纪实》,以下,是“齐禄武”的署名和年份。翻开封面,首页就是‘自叙’,写着吴书记不熟悉的文体。开始就是什么“诗云:他是之石,可以攻错。自余侧身工程界,专司公路修筑,尔来四十又八年矣。------”以后又是什么“----于乐西之麂子岗,刷巴之猴儿沟,山雷之老鸹岩等处,或才力之不逮,或部署之不力,或经营之无方,遂使设计不当,施工失误,匪独斯时延误工期,耗资累万,且为后之管养,遗患于无穷------”还有什么“-----余垂垂老矣,-----凡我处同仁------”最后还有什么什么“------焉。”往后看去,则是印刷还算是优美清晰的字和图。这当然有一份技术总结了,总共有百多页的光景。

  “齐工的意思,”吴书记有点惊讶,他又转口道:“我想,这应该拿去给刊物发表呀。”

  对书记的态度放了心,齐工的口气也快了一些:“吴书记,我在公路上跑了近四十年,解放前不去说它,就是解放后,工作上出的错误也多的是。有的,我该负责任,还有的,是我直接搞错的。原来呢,不便说,不能说,也不敢说。每次工作总结当然也要装模做样地说两句负责的话,一分为二嘛。其实,说说而已,谁掏腰包来赔偿过,当然也赔不起。” 齐工停顿了一下,又拿出一支“芙蓉”来:“现在退休了,把这些抖出来说一下,问题摆这那儿,看得见,触摸得到,取点教训,总有好处嘛,这也是一种补过。拿去发表,算了,谁肯用这个?走前说一下旧过,谁也不追究我。真到我死后,我那小子怕又要和你们争执把我哪一点推崇的不够,要改悼词呢。以往用国家大把的票子付了多少学费,现在就自己掏腰包付费印他几册,自己署名,文责自负。书记,你放心,这绝无副作用,通篇我没有说过其他任何人一句不好听的话呢。事先没请示,不知道领导准发呢,还是不准?”说完打住,他期待着吴书记答复。

  “齐工,谢谢了。首先我就要一本,慢慢学一下嘛。你放心,书交给我,人手一册,我亲自去送。”

  “呵!吴书记,那车子呢?”

  摸不透这位工程师的心,吴书记变的仔细了:“你的打算——?”

  “ 我要个车,打算在一些地方走走看看。”

  吴书记笑了:“走走看看,好。我支持。至于车嘛——”他沉吟了一下:“只要机会和条件合适,哦 ,怕还是可以解决的。”

  “什么条件呢?我们处不是有临时封存的小车吗?”齐工问。

  “那是。”吴书记随即叹了一口气:“车是有的,按理,也是该的。只是那些什么油的指标啊,还有经费呵,头疼,妈的,一些人接送子女还用车呢,经费!”

  “呵,这不用考虑了。”齐工慌忙解开胸前的口袋,拿出那皮夹子:“十天左右,四百六十多元,我准备好了,私人用车嘛,不用公家的钱的。”

   “那好。”吴书记有点感动了。“其实也不全算私人用车吧。只是小车,装不下多少东西的。”

   “东西?”齐工有点诧异。他忙解释:“不用装什么东西的。”他有点难为情:“我只是想走前,和他们告告别!”

  “他们,他们是谁?叫他们回来吧。你的年事大了。”

  齐工的眼睛变得有点忧郁,一下子显得更老了,他垂下头,慢声细气地:“他们,这些人一个也不在了。”

  在朦胧的泪光中,他似乎看见了几具手足不全的尸体。呵,七个才参加修路不久的民工,在手爬岩一次自然塌方中,被活埋在坍塌的土石里,而当他两天后赶到现场时,一台推土机正把他们的尸体推出来。天星大桥边的五座坟茔,其中一座里安息着他带的实习生,那是一个才从大学里出来的多好的小伙子呵,但被人砍死在桥头了。他已经记忆不清在建筑这些公路过程中到底有多少人失去了生命,但有几座衣冠墓中,是他亲自为几名被洪水冲走而找不到尸体的同志安置他们生前的衣帽的。特别记忆深沉又特别模糊的,是他参加工作的第一天,随军进藏,在‘飞仙关’边,为保卫他的安全而牺牲的两名战士,他记得他们流出的那殷红的血,但他始终没有打听清楚他们的名字,当时要急行军啊。

   在结结巴巴地谈了这些情况后,他说:

  “吴书记,在我的一口箱子里,存放着上级发给我的许多奖状——呵,不对,我是说,我们的一点工作和成绩,有时真要同志们的鲜血去换呢。何况,一些人的牺牲,恰恰是我们,是我下达的错误命令啊。当时,我是副支队长!”他的声音有一点变调,眼睛似乎更加发红:“于今,我是完完整整的告老还乡了,每月拿着百多元的退休金回我那川西坝子去了。可走之前,不去看看他们,心里不好过啊。莫非一定要象俗话所说,在死后收脚迹才到那儿吗?”一串老泪,终于从他那有点浑浊的眼中滚落出来。

  心头一热,吴书记的鼻子也发酸。他不自觉地站起来,把皮夹子又放在齐工的口袋里,随即抓起对方的手:“老齐,你收拾一下,下午,咱俩一道出发!”

  “这样行吗?”

  “我看这不会错,”他略一沉吟:“要是这也错了,老齐,咱也退!”

  才吃过午饭,李科长就奉命赶到吴书记办公室接受任务。吴书记语气有点抱歉地说:“本来上午我约定要与齐工一道去一趟他曾经工作过的地方。因为无论如何也应该满足一下老头的余愿了。哪里知道,刚才接到通知,上面要召开一次会议,要我一定参加,好象是落实知识分子政策的事。你看,抽象的可以落实,具体的反到落空了。我想不如由你代我安排宣传处的小王去一趟,一方面算是照顾老同志,安排个食宿什么的,另方面,小王也可以帮他拍几张照片。车子,就用那一辆北京吉普,方便利落,下午就可以出发。路线嘛,随齐工安排,他肯定不会去游山玩水的。”李科长一面点头啄脑,一面退出来。突然吴书记又说:“这样吧,小李,干脆再安排夏主任也一道去一下,我倒真希望他能够受到一点教育,说不定以后对他退休的事情好做一些。”他似乎还想说点什么,又马上打住,笑了笑:“对吧!辛苦你了。”

  齐工回到寝室,着实有点激动,自己根本没有想到结局是这样圆满。自己编写的资料批准送发了,而且书记首先要了一本,送书的事也由书记来安排,这份量就不一样;不但派了汽车,而且,还不用自己的460元钱。想不到吴书记竟是这样的通情达理。唯一不安的是吴书记说要亲自陪同,真不好意思。并非是吴书记的官大,而是觉得为自己的事情去耽误领导,总不好吧。所以,他又去把一粒“心舒宁”压在舌下。

  虽然出差对于齐工不算是新鲜事,他也不太在乎人们对他的穿着、仪表的评价,但是,与书记一道去,又去会那些魂牵梦绕的朋友,所以,他还是特地穿起了一套藏青色的呢中山服,又穿了一双新的解放胶鞋,因为爬坡上坎的是免不了的;而且,决心尽可能少用公家的钱,又把50张‘大团结’装在内衣口袋里。这些事做完,他长长的舒了一口气,又得意地摸了摸自己的脸,才突然感到胡须有点长了。于是,又从装有资料、药物和洗刷用具的旅行包里,拿出面巾,从办公桌抽斗里找出刮须刀。不好,不知是脸上的“等高线”太密,还是心情激动,使自己的手发抖,左脸尚未刮完,已经有三处渗出红色的血珠。他喃喃地说了一声“见红有喜”,就一直坚持下去。这时,他听到拍门的声音。

  李科长说是来办两件事情的。一是向他转达吴书记的歉意,说真是没有办法,要开会,不能陪同了;二是把四十多本资料拿走,好马上发送。这到使齐工心里更加轻松了起来,于是眉开眼笑,骤然使自己脸上的皱纹更加增多起来。

  背上挎包到了车库边,他看见夏主任正站在车座的前面,一身灰色的西装,脚下是一双黄色三接尖的皮鞋,配上鲜红色白点花的领带,大背头不但十分光滑,而且是黑又亮,显得十分年轻。小王倒是平时的打扮,但是在颈上挂了一个十分醒目的相机。夏主任笑着对他说:“齐工,咱们结伴而行,真是有幸。其实,对咱们即将退休的人来说,上面早就应该这样安排了。是吧。”他把前车门打开,说:“你坐前面吧”。齐工逊谢了。夏主任说;“那好,人家大首长都是坐后面,前面是警卫人员呢。”于是大家都上了车。

  出城之后,世界一下明亮宽敞起来,夏主任兴致挺好:“齐工今天这样一穿,起码年轻了十岁,只是照理说来呢,脚上还是穿一双皮鞋较好,不然总不很协调吧!”他笑了笑,又自己顾盼了一番。于是马上又东拉西扯谈到了于今的退休制度搞起一刀切的不公正性。齐工知道自己说话总是‘捧捧腔’,想得似乎十分周到,而一旦出口,总是前言不搭后语。同时,根据经验,凡是介涉于政治的、组织的话,是要少说为妙的。不过,说心里话,他认为能这样满足自己的余愿也足矣,所以,唯唯否否,总没有说出一句什么完整的意思来。到是年轻的小王,马上说到如今工作的动态,又不知是讨好,还是真情,倒是把老同志们夸奖了一番。

  按夏主任预先的指点,他们来到了一个叫做宇城的省辖市,车子就直接开进了一个名字叫‘安登一酒店’的地方。两位穿着十分艳丽的女士,在他们下车进门的那一刻,笑容可鞠的躬身说“欢迎光临”,夏主任很有气派的点了点头,使得后面的齐工也跟着点头。才在休息厅坐定,小王就抢先去了大堂订房间。当他把住宿票拿给齐工时,齐工问:“多少钱,我现在付吧。”小王笑了:“李科长传达了吴书记的指示,这些你都不管了。”住房是四楼,在大家等电梯时,齐工说,“不就七八十步楼梯吗,走走嘛”,大家面面相觑,倒是夏主任说了一句文雅的话:“请自便吧”。

  齐工刚进卧室,就来了一位女服务员,问:“有什么贵重物品,可以交我们保卫室保管的”,齐工说:“没有什么”,就坐在软软的沙发上休息起来。

  是小王来请齐工用晚餐的,桌上倒是冷热菜足足有十多样,还有一瓶什么酒。一位穿着紧身旗袍的小姐来斟酒,齐工说,“我老了,只能喝75毫升的,大家请便吧。”夏主任笑笑说:“齐工真精细科学,什么都要量化。”他掐指算了一下,又拍拍斟酒小姐的手,说:“小姐,七十五毫升就是一两五,你倒吧,这是在检验你们服务水准到位不到位呀。”齐工在工地生活惯了,牙齿虽然不好,但吃饭速度蛮快,当众人还在为各种事干杯扯酒筋时,齐工说一句“请慢用”就又踏上楼梯回房了。

  向窗外望去,华灯初上,车辆来往不断,人众熙熙攘攘,一副繁荣的景象。齐工有点感慨,现在变化真快,自己确实是老了。于是,他靠在床上,闭着眼睛,养起神来。不知迷糊了多久,齐工突然醒了。他想起,这么住宿、这么吃喝,和自己的初衷倒是不一致了,何必这样呢。想到这儿,他不禁有点烦燥起来。他开了床头灯,看见才十点半钟。于是他拿起笔来,在一张纸上写画着今后行程的安排。已经到了宇城,当然应该先去凭吊‘飞仙关’的那两位小战士。之后,绕回雨城,南行八十公里的山路,中午就该到棉县。转西,就能到老鸹岩,那儿有被洪水冲走的七个民工的衣冠冢,他记得,临时木墓碑上还是他用仿宋字恭整的写了名字,以后,还闹出过追悼会上连民工的名字也认错了的苦涩而心酸的笑话。最终要到的地方,是天星桥边的‘地喜沟’,那儿有一位刚从大学毕业的学生小郑,他们之间在“向科学进军”的年代,还订立过师徒合同的,被叛乱份子砍死在那儿。同时罹难的是五位,而小郑年龄才23岁,以后就都埋在那儿。自己不但去过一次,而且还为他的坟头培过土,裁过一棵桤木树。20多年过去,于今怕已经树高冠大枝叶繁茂了吧。想到这儿,他的睡意顿消。心想,这样,两天可以完成任务,再转来一天,不到四天的功夫,这一最后的余愿就可以完成了。以后再回到川西坝子去养老,就可以无遗憾了。他关掉床头灯,想继续睡觉,可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入睡,他颇失悔于忘了把安眠药片带来,他又开灯,看时间快到十二点了。

  突然床头电话响了,他有点吃惊,是小王吧,拿起电话,他听见一位女性的声音:“先生,你好,我是酒店的服务台,有什么需要我们服务的吗?”齐工想,真好,星级宾馆是不同呀!“好吧,谢谢你们,我有点麻烦——,我想——”话未说完,对方说:“好的,知道。马上就到。”齐工起来,穿上一条秋裤,他想,如果是女服务员来了,自己穿着短裤是太不礼貌了。又去让门虚掩着。

  才听见弹指声,随即就进来的一位女服务员。她人很年轻妩媚,穿得也十分妖冶,无袖的上衣,胸部隆得很高,下面是短的薄裙和高跟鞋,身上散发出一阵香味。齐工还搞不清楚是一回什么事,这位女郎却反手把门关上,并且轻轻的下了锁。这倒使齐工有点惊诧,不会是坏人吧?这时,她说:“大哥,你先躺下,别凉着。”这句关怀的话,使齐工感到安慰。而且,他真感到有一丝凉意,也就上了床。她笑了:“大哥,是睡不好吧?”齐工机械地回答:“是的,所以,我想——”,她说“知道”,于是就款款地坐在床边,甜甜地向他笑着。齐工说:“是这样,我想要一颗‘巴比妥’”,女人说:“你别急,爬壁脱,床上脱,都一样。”于是,她把裙摆一下拉上了腰际,一支穿着肉色丝袜高跟鞋的光腿就压在齐工的身上,同时笑嘻嘻的看着他。齐工马上就感悟到了什么,急忙从床另一侧下去,站起来问:“女同志,你做什么?”女人有点惊诧:“你不是说需要服务我才来的吗?你睡不好,我会让你睡好的,你叫我爬壁脱,这不是问题呀,有什么不对吗?”,说吧!她又一下拉开上衣,露出纹胸来。齐工大声说:“小同志,快穿上,我求你了,你误会我的意思了。”女人说:“你别大声嚷嚷,虽然这不算什么事,不过也不要大声喊叫不是。咱依你,再谈。”于是,她又转身坐在椅子上,并且系上一个上衣扣子。齐工说:“你看,我这样大年纪了”,女人笑了,“别说这个了,你没听说过‘大小不是问题,年龄不是距离’吗?顾虑什么呀!不说你是大哥了,就是大叔、大爷又怎么样,还不就是干那事情吗。”她又去要去解上衣扣子。齐工连忙说:“小同志,我是出差来这儿,年纪大一些,睡不安稳,听见你们总台的电话,我是想要一片安眠药的,因为明天我还要赶路。‘巴比妥’,是我常服的一种药片。”女人若有所悟说:“哦,明白了。那怎么办?”齐工说:“没什么,劳神了,误会了,请你回去吧!”女人说:“你说得轻巧,没有什么。没有完成任务,我怎么回去?我们是有定额的,‘请神容易送神难’,我能白白拉拉的回去?这点你懂吧。”齐工说:“有什么定额?”女人信口说:“我们每完成一次任务,是定额要交回五十元费的。”齐工恍然大悟:“你是要50元才肯出去吧,我给。”于是,他去掏枕头边衣服的口袋。女人说:“大哥,你真爽快,知道你不会就这样让我回去交不了票的”。在接到5张大团结后,女人说:“大叔,不好意思,我自己空手回去,也是难堪的,多少给点小费吧。”对伸过来的手,齐工又拿出两张大团结。女人接了,说:“大伯,你真是好人,其实,我也是不得已的,我没有更好的职业呀。”齐工本想说几句劝告的话,但他只是挥了挥手,‘请走吧,’女人转过身来说:“哦,大爷,你不忙关门,我会去给你找安眠药送来的”,齐工忙说:“不用,不用”,女人才出门,齐工就闭门上琐,而且顺手端过女人才坐过的椅子,又把门顶上,返身又把电话的听筒放在一边,又赶紧关灯,连秋裤也不敢脱,就马上用被子紧紧地包裹着自己。他想,不管是大哥、大叔、大伯、大爷,就是叫我天王老子,我也不敢再开门了。不一会,他果然又听见弹指声,但他蒙着头、弓着身,根本不作任何反应。

  次日早上六点起床,对着窗户,他草草地做了一套‘八段锦’,这是他多年的习惯,又叩齿、鼓嗽、擦鼻、洗眼,日古隆冬一番。当他去门边搬开椅子时,在门缝中果然看见一个小的药包,里面有着‘眠尔通’字样的两粒药片,他随即丢进了废物桶里。七时正,他穿好衣服,挎上背包就到了餐厅。餐厅的人不多,几位同行们一个也未到,自己用餐票草草吃完早饭,就在大厅的一张沙发上闭目养神,等待那几位。不知什么时间,小王来了,问:“齐工,昨夜休息得好吧”,齐工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好点点头,又分明是摇头的样子。以后司机也来了。齐工问:“夏主任呢?大家快点吃饭,早点出发吧。”小王点点头,随即去大厅服务台,拨打了电话。一会儿小王转来说:“齐工,对不起,夏主任说,他坐车太疲惫了,腰疼呢,他意思是:下午饭后两点出发,不会误事的。”齐工一听,马上明白了,他说,“这样吧,下午两点就两点。午餐不用等我了,并且转告夏主任好好休息。”

  出了安登一酒店的大门,齐工突然想到,川话中,一些轻薄人,就是把舒适安逸叫做‘安登(儿)逸’的,这‘安登一’,当然就是它的谐声了。他倒不是很心疼自己的七十元钱,而是觉得为什么在这样高级的旅行社里会有这些藏垢纳污的地方,而居然没有人取缔。使昨晚那样的小姑娘也走这样的道路呢?什么时候才会弊绝风清呀?想着想着,就到了公交车站口,上了车,不过才赶了三站公车路,就听见售票员懒洋洋的声音:红旗口飞仙关到了,要下车的下车。他现在怎么也不明白,不就是只有三站公车路,当时怎么走走停停,足足花了半天的时间。同时,这儿人去物非,几乎看不见当年的任何痕迹。站上并没有很多人上下。他东张西望,只好信步沿着路走着。先是问一位年青人,“这儿就是‘飞仙关’吧”,那人颇为奇怪地望了他一眼,嘴向站名牌一努,“不是写着吗?”齐工点点头。以后又碰着一位背着背篓的老者。老者说:最先这儿是叫‘飞仙关’,大跃进时,改为‘红旗口’了,最近两年,才恢复‘飞仙关’的名字。他问“这儿原来的公路呢,不像这样吧。”老者说,“你哥子是翻到哪一篇老皇历了,这条路早就改成这样子了”。齐工点头,又轻轻地叹了口气。他在路边一块石头上坐了下来,又想到当年的情景。仿佛就在这里,是自己坚持要到下面去看一下地形,两个小战士奉命与他一道。才走到山腰,不知道怎么就响起了枪声,一个战士就倒了下去,在惊慌中,他不知道怎么被人推了一把,另外一个战士,就倒在了他的身体上。殷红的血就流在了他的脸上。以后,似乎还听见了枪声,最后又重新归于寂寞。回到住地,当时,也没有什么人指责他,只记得当时有个战士就埋怨,“这位齐同志根本不懂打仗的起码知识,不打招呼,就急急忙忙下山,保护他的两个战士,被人打了个‘牛吃水’,有什么办法”。于是两个小战士殷红的血,使他感到完全是自己鲁莽灭裂的结果。‘我虽不杀伯仁,伯仁由我而死,其是之谓乎’的句子,当时就突然从他口中流出,使他感到嗟悔无及。想到这里,他慢慢地站起来,向着一个山崖作了深深的鞠躬。以至引起了过路人的诧异,他也不理这些。心情不好,他无心搭车,于是又慢慢地向宇城走去。并在一个小食店里吃了一碗豌豆面。遥想当年,这就是最好的特产了,可如今怎么也咀嚼不出当年的味道来。

  二时正,回到‘安登一’,看见夏主任形容疲倦,眼圈发黑。他问了一声:“腰好些吧?”夏主任坦然回答,“好多了,为革命工作嘛,不用计较这些”。晚上到了棉县,在齐工力主下,住了县招待所。而且,他坚持要与小王同住一寝室,他说:“对不起了,我的心脏似乎不舒适,万一有过什么,小王在,倒是好些。”小王勉强点头。夏主任说:“齐工考虑周到,如果我不是‘普汉诺夫’,鼾声吵得人无法入睡,我倒是应该陪齐工的。”饭后,齐工去街上转游。这儿虽然有些变化,但是可以依稀看到当年的模样。这里也没有宇城那么多穿着奇装异服的人。他顺便向当地人打听老鸹岩的走向。令他感到失望的是一个人告诉他,“老鸹岩,哪里还有什么老鸹岩,在梯级电站开发后,老鸹岩那儿早就是水库区,目前是汪洋一片了。”齐工虽然有点失望,但这是谁也没有办法的事情。一代伟人说过:“萧瑟秋风今又是,换了人间”。斗转星移,人去物非,衣冠墓本身就没有民工们的骨殖,自己写的墓碑当然早就荡然无存,在一片泽国中还可以凭吊什么?那么,明天只好赶到地喜沟,去看看那位学生小郑算了吧。

  回去时,小王等一干人不在,说是去了OK厅,齐工念叨了一下明天该说的话,上床不久,就安然入梦,以致于不知道小王是何时归来的。

  次日,由原来的转西改为向北,他们终于到了叫‘地喜沟’的地方。这儿海拔较高,白杨与桤木的树叶已经开始发黄,天风过处,树木沙沙作响,树叶也不时飘落。只是这里变化倒是不大。齐工已经依稀的认出他那学生埋骨的地方,于是他说,“你们休息吧,我上去看看就下来。”夏主任表示理解的点点头。小王说,“我去为你拍几张照片吧,”齐工说,“算了,还不知什么情况呢?”夏主任说“也好,这样吧,这儿风景还可以,就为我来两张吧”。

  在那片山坡上,高大的桤木倒不止一棵,也看见一些长满荒草的土堆,但是齐工怎么也判定不清这儿是否就是他们几人的坟茔,更不知道哪儿是小郑的墓地了。他突然想起了‘风萧萧而异响,云漫漫而异色,舟凝滞于水滨,车逶迟于山侧’的句子,感到一种意夺神骇、心折骨凉那样的悲怆。齐工对着一个土丘说:“小郑,是你吧,我来看你了,假定不是你,我也没有什么好的办法,心到神知,你理解吧。你去了,我们师徒之间、同志之间的情谊还在我心里;我也曾经提过你是应该追认为烈士的,也不知道办成没有?不过这都不重要了。蹉跎岁月,日之夕矣,我也老了,过几天,我就要回家休息了。我记不清你会不会喝酒,但我还是给你带了点酒来,算是祭奠你了。我的一本《引咎录》也带来了,说的是我工程中干的蠢事、错事,没有一处是谈到你们几位的事,但是,一直令我郁闷于心、引咎不已的是你们那年青的生命。书我不焚烧,就埋在这土堆中了”。办完这些后,又坐了片刻,他才步履不稳地站了起来,恭恭敬敬向土丘双手合十的作揖。同时不禁老泪纵横。

  当他迟缓地走在车边,小王关切地问:“齐工还好吧!”夏主任说:“怎么,睹物增怀,心积悲叹了呢,还是发思古之幽情了?”齐工苦笑了一声,什么也不回答。心里一方面有一种了愿的轻松,又有一种莫名的悲戚。

  由于夏主任的坚持,他们一直在下午四时赶到了宇城,又去了‘安登一’酒店。之前,在一个以盛产沙锅出名的集镇上,夏主任还买了不少的沙锅,说是馈赠佳品,以致把车后面堆放得满满的。夏主任说,“这次呢,我们倒是专心致志完成了任务,现在已经是前胸贴后背了,我们要饱饱用餐一顿,连夜赶回住地,让吴书记放心吧。”他又说:“小王,来一个砂锅鱼头,另外,一定要点酒的,我还要去洗手间一趟。”夏主任径直上楼去了,说到已经完成任务,齐工也露出了一点笑容。

  不知是便秘还是其他什么原因,及至鱼头已经由熟而烂,夏主任才从楼上下来,并略示歉意地说,“对不起,水土不服,肚子不舒服。”在雅间的灯光下,夏主任脸颊上一个红色唇印非常明显。于是小王笑着说,“夏主任,我今天处理对了,我要的鱼头是乌鱼头,因为红嘴鲤鱼你已经用过了,是吧。”司机也笑了起来。这时夏主任似乎有所觉察,一面用手巾纸擦脸,一面说:“这次我们圆满完成任务,是众人努力的结果,现在,我先敬大家一杯”,于是一仰脖子喝了,以后又向众人一一敬酒,说了很多恭维大家的话。

  在回家的路上,已是薄暮时分,司机也饮了几杯酒,夏主任一言不发,似乎沉浸在某种回味中。齐工也不说话,他感到无话可说,因为他想对话的并不是车中的人。于是只有小王和司机有一搭无一搭地说着‘山海经’。之后,突然在一个拐弯处,车子不知怎么一下子斜倚在山坡边,只听得夏主任‘哎呀’一声,同时,后面也听见了砂锅的破碎声。司机打开车内照明灯,右侧面的玻窗破裂,夏主任的额头流着血,而却说,他的问题是腰肌真正发生了痨损,头上倒是没有什么。而在另一侧后座上,齐工倒是真的感受到了猛烈的一震,使他几乎昏了过去。

  终于回到了住地的城市,在夏主任的要求下,车子首先去了医院,夏主任叹气说,“本来准备马上办理退休手续的,于今因公受伤,后一步该怎么办我就不知道了”。

  小王关切地问,齐工你还好吧,齐工无力地说,没有什么。于是坚持回到自己的寝室。

  一进屋,他没有去开灯,因为十分疲乏,就坐在自己那张跛腿的滕椅上。想到这次了结余愿的过程,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酸楚,及至想到返回的余波,觉得这会给吴书记带来多大的麻烦呀!车的问题、钱的问题、夏主任的问题,等等。他不禁心头一紧,这时,他突然感到心头发慌,随之左胸突然剧烈疼痛,他知道应该马上去含化‘心舒灵’,但是他用手去摸办公桌时,在原来的位置上药物已经没有了。他记起,放在后座上的挎包,还被砂锅埋着呢。这儿哪里有药物。他不免一急,站立不稳,想再去坐在椅子上,但是不知道怎么,他竟然从跛脚的椅子边一下子重重地掉在冰冷的地板上。随即左胸又一阵剧痛,周身发冷、无力,心里无比混乱,他明白,自己恐怕不行了。不但胸口、头部剧烈疼痛,而且呼吸也急促起来。……怎么自己被两位小战士扶着,他有点惊诧地问,‘你们没事?’一个小战士露出小虎牙笑了,‘没事。’另一个小战士说,‘子弹是打中你胸口了,幸好这个东西挡着,没受伤呢。’一看,原来是一只测量用的铁壳气压表。他想,怪不得胸口发痛。……又忽然听见小王的喊叫:‘齐工,快来,等你写光荣榜呢。’他问:‘什么榜?’有人说,‘水坝落成了,开庆功会呀。’在一张纸又恍惚是一个碑上,他在俯身工整地写着字,他问,下一个。有个女人的声音:‘民工沉入水’。他有点迷糊,问,‘什么成,禾口程,跷脚成,还是阜东陈?’女人说,‘大哥,你看。’他一看,有点不满:‘沈人端,怎么是沉入水。’他白了女人一眼,原来是那位妖娆的服务女人,他问,‘你是?’女人一笑,‘大伯,我是礼仪小姐呀。’ ……他似乎在向水坝走去,老是爬不完的梯步,使他气喘吁吁。上面有人说,‘你退休了,快办工作接交吧。’他说‘好,知道交给谁吗?’上面说:‘我,齐老师,我是小郑。’他一阵欣喜,‘好,好。就来。’他抬头一看,怎么这人一身灰色的西装,脚下是一双黄色三接尖的皮鞋,配上鲜红色白点花的领带,大背头不但十分光滑,而且是黑又亮。他迷糊了,这不是夏主任吗?于是心头发堵。……他终于上了大坝。突然听见对岸一个阔别很久的声音:“齐老师,你好吗?谢谢你了。”哦,恍惚对岸招呼他的有点儿象是小郑。怎么就突然想起了黄庭坚的《望江东》‘……思量只有梦来去,更不怕,江拦住……’他望了望大坝,平湖倚丽,碧波万顷,仰望太空,天青气朗,长空万里。只是不断上涨的湖水,逐渐涌上了他的胸口,使他没有办法呼吸。他用力地伸了一下手,想去抓什么。又似乎什么也没有抓住,迷迷茫茫中,他感到自己是有点累了,非常非常需要休息,而到处都是水……他的头似乎随之歪了一下。于是,头脑一片空白。

  夜深人静,万籁俱寂。下弦昏黄的月光,从窗帘的缝口中泻在齐工的身上,又慢慢晃过他的面部,不过,时间是太短了,以致凄清的月亮也没有看清齐工脸上流露出的是一种悦愉还是痛苦的神态,只是半张着眼睛、半张着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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