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有这样一个地方,生活在城市中的你在忙碌紧张的工作中不会想起它,但是每当夜深人静,你独自一人坐在窗前凝视城市中迷离的灯火,它便会偷偷溜进你的心灵,于是你整个人就像一下子被抽空了一样,灵魂随即出窍,飘散在广阔的夜空中。
这个故事是关于一个叫陈蒙的青年,同时也关于一个叫长河镇的地方;关于这个叫陈蒙的人是如何与这个叫长河镇的地方联系起来的过程,同时也关于由此产生的种种后果。
这个故事也关于一个名叫姚静的姑娘。
故事的开始并不复杂。
那是一个夏日星期五的下午,阳光明媚,天空湛蓝,陈蒙刚刚结束一个星期的工作,准备在公司附近的小饭馆找点好吃的东西塞进嘴巴,于是他走进了一家看起来毫无特色的店铺,而他选择这个地方的原因只是因为他碰巧选择了这个地方。
以后我们将会看到,他的这一碰巧的选择将在多大程度上改变他和其他几个人的命运。
“嗨,你好。”陈蒙热情地冲柜台后面的一个女服务员打了声招呼,她抬头白了他一眼,又低下去。
“菜单。”
另一个女服务员递过来一张菜单,然后懒洋洋地趴在旁边桌子上,开始啃自己的手指甲。陈蒙接过菜单,上面稀稀拉拉印着几行字,活像老鼠拉的屎。
“红烧猪蹄……”他轻声念叨。
“红…烧…猪…蹄。”第三个女服务员开始往本子上记。
“清蒸甲鱼……”陈蒙接着说。
“清…蒸…甲鱼。”服务员接着写。
“呦!你们这儿还有这个呢——马晓。”
“什么?”
“麻辣小龙虾呀!”
“麻…辣…小…龙……虾。还要别的吗?”
“嗯?”陈蒙愣了一下,“我什么都没要啊?”
服务员急了,“哎你这个人!你不是刚刚点了红烧猪蹄、清蒸甲鱼和麻辣小龙虾了吗,你怎么能说什么都没要呢!”
陈蒙笑了笑,“我就那么随口一说,你还当真了,你也不想想,我一个人哪能吃得了那么多东西。”
“那你到底要什么!”服务员不耐烦地吼道。
寂静,两人对视。
陈蒙首先低下了头,他知道干这个他不太行,每次和别人对视总是他先认输。
他尴尬地咳了两声。
“来碗炸酱面。”他说,想了想,觉得不妥,又加了一句,“多放葱。”
服务员白了他一眼,走了。
陈蒙这时开始注意周围的环境。整个饭馆只有他一个客人,几个服务员百无聊赖地打发着时光,屋子里静悄悄的,从里面的灶房偶尔传来几声锅铲相碰的声音。阳光透过玻璃窗斜射到油腻腻的桌子上,反射出一片眩目的光。陈蒙有些迷糊了。
正好面条端了上来,陈蒙看看碗里,顿觉无比失望,后悔自己没有提前嘱咐——那面竟然是刀削面——他一贯认为做炸酱面非得是手擀面不行,而且要配上黄瓜条葱丝豆芽菜;而这碗面里除了面和酱什么都没有,没有黄瓜条没有葱丝没有豆芽什么都没有,而且那面还是刀削面。天啊,杀了我吧!
这时,也就是在他看到炸酱面的五秒钟后,没有任何征兆,他突然想起了一句古诗。接着又没有任何征兆,他突然流下了眼泪。在那一个瞬间中,无数的情感在他心中聚集,无数的想法在他脑海中展现。0.1微秒后,他做出了一个决定,去寻找那多年来一直在他心中模糊地存在,却在这一刻突然清晰的画面——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姚静是某大学的大三女生,一次和室友出去逛街的时候遇到了一件稀奇事。
话说这天风和日丽,姚静和好友苏苏打扮得花枝招展准备好好逛上一个下午。她们兴奋地谈论着西街新开张的那家商城全场七折大酬宾。夏天就要到了,姚静准备给自己买一条新裙子,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争取在暑假前交到一个男朋友。
这里需要声明的是,姚静本身就是一个漂亮的姑娘,而且是比绝大多数漂亮姑娘都要更漂亮的漂亮姑娘。她之所以至今还没有男朋友是因为她以前从未动过这种心思,如果你自己本身不想谈恋爱的话,任何外力都是白搭。自从她三年前从家乡的那个小村庄来到这座城市,像一朵野百合正式在都市之光下绽放,所有见过她的男人就像发现新大陆一样回顾自己过去的生活。那些结了婚的后悔自己结婚太早,只有在深夜躲在被窝里偷偷哭泣,他们老婆问他们怎么了,他们就随手把他们老婆揍一顿,然后两个人抱头痛哭。
那些还没结婚的,通常都是大学生,不论来自城市还是乡村,均变得无比郁闷。来自城里的学生在看到姚静之后,纷纷质疑自己的身份,为自己是一个城里人自卑,他们这时最想对姚静说的话是:“我能够保护你,并不因为我是一个城里人,而因为我是一个男人,我要用我自己的双手给你幸福的生活。”
事实上,他们中的大部分人没能做到言行一致,不是依靠自己而是依靠他们父母的双手得到了他们所谓的幸福的生活。
来自农村的学生死也不相信姚静和他们出身同一阶层,于是他们中的一些人就去死了。
姚静和苏苏来到商城门口,一人买了一杯珍珠奶茶,姚静还买了根烤肠,一边吃一边向里面走去。
人真多呀,两个女孩小心翼翼躲避着来自四面八方的撞击,这时姚静突然觉得自己就像是布朗运动中的花粉颗粒,被无处不在的水分子推向任何地方,自己却无力反抗……这个想法让她泄气,她以前一直坚信自己是能够掌握自己命运的,不过现在也不是那么肯定了,不然她为什么这么着急找男朋友呢?
“对了,你不是一贯奉行单身主义吗,怎么突然想起找男朋友了?”从商城出来的时候,苏苏问她。
“我也说不清楚……真的说不清楚。” 姚静的语调有些怅然若失。
“啊哈,你一定是爱上谁了,而且还是一见钟情那种,看来你也没能逃脱爱情的俘虏,说说吧,那个大帅哥长什么样?”苏苏兴奋地嚷道。
姚静无奈地笑笑,这时她多么希望有一个人能够理解她,能够看到她内心深处的东西,并且把那些东西用准确清晰的语言讲出来,好让她,让所有误会她的人明白她真正想要的是什么。绝不止爱情那么简单。
与此同时,另一个城市中的陈蒙吃完晚饭,刚刚坐上回家的公交车,晚风穿过车窗,拂过他的脸。他也在苦苦思索着一个问题:他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没人告诉他,两周之后,他将通过一碗炸酱面发现自己真正想要寻找的东西。
一个偶然的巧合是,炸酱面恰恰是姚静最不喜欢吃的食物。
“哇——呜!”一片叫声传来,吸引了两人的注意。循着声音,她们发现了一群人,接着她们又发现了一个人,站在商城的楼顶,对下面翘首观望的人们说了这样一段话:“线是由一系列点组成的,无数的线构成了面,无数的面构成了体,庞大的体则包括无数小体……当然这些你们是不会懂的,宇宙是否有边际,时间是否有尽头,这些你们都不懂,你们也不想懂……我知道我很傻,可是没人能够改变我……没人……没人……没人……”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直至消失。所有人都紧张地注视着他,时间也像凝固在了这一刻。
突然——
“小静!!!我不能没有你——”
仿佛晴天霹雳,寂静瞬间土崩瓦解。
“别看我,又不是叫我。”姚静紧张地对苏苏说,同时开始寻找那个也叫小静的人。她看见一个长发女孩坐在人群前的空地上,头埋在膝盖里,肩膀抽搐着。
“跳啊——”不知谁喊了一嗓子。姚静惊讶地发现她居然也是这么想的,而且,他相信在场的大部分人心中都怀有同样的想法。在这个时代,人们对于看热闹的热情显然已经超越了他们的同情心。这可以解释为什么蹦极游戏时底下的人往往比上面的人更激动。只可惜他身上没有绑着那根橡皮绳。
可以预料的事终于发生了,当他选择了一个高高在上的位置,俯瞰这个世界的同时他的命运已经注定。他坠落的瞬间姚静突然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觉,似乎宇宙在这一刻为她揭开了神秘的面纱,她得以窥见那个答案的一角。她多么希望这个过程能够长些再长些,好让她有时间领悟宇宙对她的启示。她想如果时间是由瞬间组成的,那么任何一段短暂的时间都可以分割成无限个瞬间,坠落的过程也一样,如果是那样的话,她就有足够的时间想清楚问题了。
0.7秒后,随着轰隆一声巨响,血肉横飞。前排观众们的身上或多或少都沾上了另一个人的身体软组织,他们尖叫着,四处逃窜。两个女孩被人潮推动向前,甚至来不及回头再看一眼,那具尸首和那个也叫小静的女孩。
另一件可以预料的事也发生了。警笛大作,十数辆警车围住了这个区域,警察总是在最需要他们的时候赶来,所以我们才拥有和平安定的生活。
回去的路上,姚静始终沉默着,苏苏想打开一下尴尬的气氛,就对她说:“祝你恋爱成功,我永远支持你。”
“让恋爱见鬼去吧!”
姚静脸上的表情很奇怪。不过说实话,挺可爱的。
2
临出发前,陈蒙犹豫了,他在想自己为了那个虚无缥缈的影像放弃现实中的生活到底值不值得,何况他现在过得还不错。我们可以把这解释为旅行综合症,其根源是人们对于未知的恐惧。这问题困扰了他一些日子,不过最终他还是说服了自己。他是这样对自己说的:
人嘛,得到一些东西的同时总要放弃另一些东西,而你得到的总比你放弃的多。我问我自己为什么?不知道。但我必须这样假设,因为这是一个合理的理由,我需要一个合理的理由,我知道我一旦上路就无法再停下,准备一个理由是必要的,它让我不必在乎旁人的冷眼,不必在乎父母的唠叨,我只在乎我的心。
陈蒙立刻到火车站买了去西安的车票,上车以后,他想起不能这么不明不白就走了,就给他老板打了个电话。
“张总,我是陈蒙。”
“噢。”
“我辞职了。”
“噢。”
“我就是跟你说一下。”
“噢。我知道了。”
“你快点啦,人家都等急了!”电话里忽然传出一个娇滴滴的女声。然后电话就断了。陈蒙心中再无牵挂,迎接他的只有未知但充满诱惑的远方。
第二天中午火车过黄河的时候,陈蒙把头伸出车窗,河面上吹过的风把他的头发高高扬起,让他觉得自己很酷。他看到河岸上的青青草和吃草的牛和羊;他看到在河里游泳的光屁股的小孩;他看到从桥下缓缓流过的黄河水,一直流到那看不见的远方。他的心情无比舒畅,心想这次出来真值。
走出火车站,陈蒙接到了他母亲的一个电话,询问他最近的情况。在这个电话中陈蒙展示了他卓越的口才,下面我们来领略一下。
“蒙蒙,是妈妈。”
“听出来了。”
“你现在在哪里?”
“在屋子里。”
“过两天我要去你那里。”
“你不好好在家里呆着,到我这里做什么?”
“你爸爸去云南出差了,我一个人在家里呆着没意思,想来看看你。”
“你不要来,我明天也要出差。”
“去哪里?”
“西安。”
“那等你回来我再去。”
“还有兰州。”
“那没有关系呀,反正你爸爸要在云南呆一个月。”
“还有乌鲁木齐。”
“这么多地方呀!”
“还有很多地方,总之你不要来。”
“那你自己注意身体,别让妈妈担心。”
“知道了,电话快没电了,我挂了。”
挂了电话,陈蒙摸摸胸口,心跳还是很正常的。这个谎话对于他来说只是一盘小菜,然而他现在面临着一个问题:我该做什么?
事实上,这是一个很难圆满回答的问题。如果你知道你该做什么,那么也没必要问这个问题;如果你不知道该做什么,那么问了也是白问,因为没人能告诉“你”该做什么,只有你自己知道“你”该做什么,可是你不知道,否则你也不会问这个问题。
我们可以很容易地推断,对于这个问题的回答,正是一切迷惘冲动的根源,稍有不慎,它将把人引入歧途。
陈蒙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于是就沿着大街溜达,仅凭直觉指引方向。西安这座城市给他的第一印象还是不错的。事实上,任何一座处在正午阳光照射下的城市都让陈蒙感觉不错,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反正他就是喜欢阳光。他看到阳光照在自行车上,照在麦当劳的金色拱门上,照在女孩们的长头发上,反正只要他看到阳光照在什么东西上,他的脑海中就立刻浮现出一幅壮丽的画卷,仿佛自己化身为一匹奔驰在辽阔草原上的骏马,同时伴随着一阵痉挛。
连续不断的轻微抽搐让陈蒙感觉很舒服,同时也让他感到吃点东西的必要,这时他才发现自己对于羊肉泡馍的兴趣远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大,相反他现在最想吃的是烤白薯,可这熙熙攘攘的大街上哪找烤白薯去。如果谁能拿一个烤白薯给我,他想,让我死都愿意。
“啊——”
一声刺耳的尖叫把他从白日梦中惊醒,他定睛一看,一位姑娘捂着肚子蹲在地上,而她手上拿着的——
天——不正是陈蒙朝思暮想的烤白薯吗!!!
他二话没说,一把抢过姑娘手中的烤白薯吃了起来,边吃边哼哼,很舒服的样子。三口两口吃完后,才想起姑娘被他这一撞定是伤得不轻,于是赶忙弯腰想把她扶起来。那姑娘仍蹲在地上,痛苦地呻吟着。她穿着浅绿色T-Shirt,两截白净的胳膊露在外面,像两段藕。陈蒙咽了口唾沫,鼓足勇气伸出手。
当他的手碰触到女孩皮肤的那一刻,一种奇妙的感觉传遍他的全身,过电似的。他感觉女孩的身体也颤动了一下,于是他又跟着颤动了一下,接着女孩又颤动了一下,他也跟着颤动了一下……于是,我们可以想象出当时的情景:热闹的马路旁边,树阴底下,路人们的眼中,一个男青年与一个女青年摆出一个奇怪的造型,他们的身体有节奏地颤抖着,好像起伏的海浪。
“行啦——”陈蒙不耐烦地说,“你到底起不起来。”
姑娘缓缓抬起头,陈蒙注视着她的面庞如同日出般一点一点呈现在他眼中,一种神圣的感觉包围了他,他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有这种感觉,但明显他已经无法掌握自己的身体,只能呆呆地立在那儿,等待太阳完全升起。
姑娘站起来,面若桃花,看着他,等待着。陈蒙知道需要他说话。
“陈蒙。”
“姚静。”
“你好。”
“你好。”
两人握握手。
“走吧。”陈蒙用一种显得有些冷漠的声音说。
“去哪儿?”姚静说。
“找个卖烤白薯的地儿,赔你个烤白薯。”
“不用了,我着急赶火车。”姚静说。
陈蒙面无表情地看着她,说:“那么……再见。”
“再见。”
姚静继续向火车站走去,陈蒙继续沿着大街溜达。
本文中两位主人公的第一次见面以这种方式结束,他们的人生轨迹如同两条开口方向不同的抛物线,仅仅在极值点相交,然后各走各的路。
其实他们谁都不知道,正弦曲线才是他们真正的轨迹,他们注定要在以后的人生中相遇许多次,并最终汇成一条直线。
3
陈蒙必须承认独自一人行走在一座陌生的城市有时候也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由于它和你完全没有任何关系,因此你也用不着为它负任何责任。说得简单点,哪怕你跪在地上乞讨,都不用担心碰见认识你的人。
当然陈蒙还没潦倒到那个地步,但是他有这个心理准备,他不知道要在外面飘多久,如果万一没钱吃饭了,他就要饭,没什么大不了的。
他的手机彻底没电了,他认为在今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也用不着这玩意儿了,就把它收进旅行包里。他的包里还有以下这些物品:一件羽绒衣,一条牛仔裤,两双毛袜子,一个水壶,一副墨镜,两个笔记本,两支圆珠笔,一盒圆珠笔芯,一张中国工商银行发行的牡丹灵通卡(上面有21360元人民币),一个防风打火机,一支手电筒,两卷卫生纸。他上身穿一件白色体恤衫,外面套着格子花纹的休闲衬衣,下身穿着浅蓝色牛仔裤,脚蹬一双安踏旅游鞋。他的黑色钱包放在裤子的侧兜里,里面一百元、二十元、十元钞票各有一张,有两张五元、两张两元、三张一元纸币,还有四枚一元钢蹦和八角钱毛票(一张五毛、一张两毛、一张一毛)。钱包里还有他的身份证和几张名片。
他不抽烟。
他又吃了一个烤白薯,不知为什么,他吃烤白薯的时候想起了那个叫姚静的女孩。他确定自己以前从来没有见过她,可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却又是无疑的。他真后悔刚才和她互通了姓名,因为一旦你记住了某个人的名字,那么想忘掉这个人就难了。为了不让叫姚静的这个人持续不断地骚扰他,陈蒙决定使用一种古老但被证明非常有效的方法,他对着手中吃了一半的烤白薯连说了三遍:“你就是姚静。”然后一口吞下。除了把他噎得差点没喘上气来以外,感觉还真不错,他立刻觉得姚静对他已经不是什么问题了。
话说陈蒙彻底忘了姚静以后,心情愉快地哼着小曲《江湖行》,继续在大街上瞎逛。
“春天匆匆地奔向北,秋天又慢慢地走向南,快也是千山和万水,慢也是万水和千山,沿着一条乡村到城市的路,眼前一片黄沙和飞扬的土……”
他忘了一段词,就从高潮部分开始哼:“……每个山每个水每个地方,每个人每个家每个村庄……”哼到这里,他又忘词了,就换了一首《走四方》。
“走四方,路迢迢,水长长,迷迷茫茫一村又一庄——”
“——看斜阳,落下去,又回来,地不老天不荒岁月长又长……”
一个女人的声音传进他的耳朵。
“姚静!”这是陈蒙的第一反应,他迅速转头,看见的只是一个正在打毛衣的中年妇女,坐在马扎上,一边忙着手里的活计一边哼着歌。陈蒙笑笑,一种说不清的失落在他心底悄悄蔓延,看来刚才那个办法完全失败了。
陈蒙忽然觉得继续旅行变得没劲起来,他又往前走了几步,最后找了个靠墙的地方坐在地上,呆呆地望着无比晴朗的天,不知道脑子里想着什么。
其实并不是陈蒙一个人感觉生命中将有一些特别的事发生,姚静在与陈蒙分别后,也产生了同样的感觉。她背着包,缓缓走在路上,多少次她想回头再看看那个人,但都忍住了,她害怕碰上他的眼睛——那双奇怪的眼睛,充满激情又显得冷漠,好像还有一些别的什么东西——她有生以来从未见过这样的眼睛。她根本不着急赶火车,她的车要凌晨零点零五分才到。她承认,当她听他以一种冷漠的语气对自己说“找个卖烤白薯的地儿,给你买个烤白薯。”的时候,她的心开始猛烈地颤抖,她在心里大喊:“好啊!”,可脱口而出的却是同样冷漠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词语。她想这辈子也许再也见不着他了,泪水开始在她的眼眶里聚集。
她看见橘色的夕阳散发出柔和的光芒,让这个城市显得温暖。一个月前,在同样一个温暖的下午,她亲眼目睹了一起自杀事件。那件事让她体会到了许多东西,除了那些说不清的神秘的启示,她清楚地看到了盲目的爱给人带来的毁灭性伤害,这让她那颗刚刚萌动的心又立刻冷冻起来。她当然渴望真爱,全心全意去爱一个人,全心全意被一个人爱,只是一个人,她绝不会放纵自己在风花雪月中一次又一次的游戏。一生只有一次,她暗暗告诫自己,选择好就绝不放手。可是,陈蒙,会是那个人吗?如果不是,她又如何解释为什么一个素不相识的人竟会让她产生前所未有的强烈感觉呢?
如果是,看来他还不够格。
谁说我不够格!陈蒙忿忿地想。事实上根本没人说他不够格,姚静在心里说的话他也不可能听见,所以这完全是他自己想出来的安慰自己打击别人的话。此时他已经靠墙坐了半个小时,在这段时间中他成功地将自己对姚静的好感转化为对她的鄙夷。她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眼睛大点儿、皮肤白点儿、条子顺点儿嘛,有什么呀!瞧她那副爱搭不理的样儿,真以为自己是白雪公主了。
他骂了句国骂,拍拍屁股从地上站起来,嘴里依然不干不净地嘟嘟囔囔,很快走得没影了。
镜头移回原地。陈蒙的旅行包焦急万分地看着主人越走越远却毫无办法,它满以为自己终于可以进行有生以来的第一次旅行,而且还要走遍西北五省,没想到在旅行的第一站就被它那位一直就不怎么着调的主人忘在了一个完全称不上舒适的地方,它的左边是一丛杂草,右边是一堆碎石,它被夹在中间,只能感叹时运不济了。
就在旅行包思考自己的最终命运是升入天堂还是堕入地狱这个重大问题的时候,一只完全没有哲学头脑的黄狗悄悄逼近了它。我们暂且把它称作阿黄,因为名字只是个代号,没有任何实际意义,而且我也不担心它到法院告我歧视动物。
阿黄是只流浪的野狗,已经饿了三天三夜了。本来它想到居民楼附近的垃圾堆找点臭鱼烂虾填充肚子,然而找了半天也没找到能吃的东西。就在它无奈地准备离开的时候,无意中发现了正在角落里思考哲学问题而完全没有注意到危险即将来临的旅行包。
“咦,这是什么东西?”阿黄好奇地想,“能吃吗?”
它小心翼翼地走近旅行包,前后左右嗅了又嗅,似乎没有什么能吃的东西,可这里面究竟是什么呢?终于,强烈的好奇心还是驱使它对毫无抵抗能力的旅行包下爪了。
OH MY GOD!在这一刻旅行包终于明白自己并不属于天堂。
一个可以预料到的巧合是姚静恰好在这个时候出现了。
和陈蒙分别后,姚静并没有直接去火车站,她想在街上走走散散心。她和陈蒙走的是不同的路线,但是却走到了同一个地方,陈蒙前脚走,她后脚就到了。到了以后,姚静一眼就注意到了路旁一幢破旧的三层楼下面有条黄狗正在撕扯一个巨大的旅行包。虽然不知道怎么回事,姚静还是赶过去想把狗撵走。
阿黄看到竟然有人与它争夺这个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东西,于是愈加断定这玩意儿里面一定藏着吃的,它暂时放下嘴里的旅行包,打起精神,对着姚静狂吠起来,想借此把眼前这个看似柔弱的女孩吓走。可这吓不住姚静,她从小在农村长大,什么样的野狗没见过,她家里就养了五条,个顶个虎背熊腰,还不是被她训得服服帖帖。
看到对手丝毫没有退缩的意思,反而步步紧逼过来,阿黄心虚了,它的叫声越来越低,最后终于接受了失败的事实,毕竟这才符合它所熟悉的世界。它转过身,恋恋不舍地望了旅行包一眼,缓缓地向远处走去。
“站住!”一个声音在它身后响起。
阿黄立住了,惊恐地望着姚静,不知道她还要对它做什么。
“你一定是饿坏了。”姚静走过去蹲在地上,怜惜地轻轻拍着它的头,“瞧你瘦得,都没人……呃,狗样了。”
姚静从她的背包里取出一根火腿肠,剥了皮送到阿黄嘴边。“来,吃吧。”
它抬头看看姚静,又低头看看火腿肠,小心翼翼地用鼻子碰了碰,然后一口吞进肚里。吃完后,它仍然立在那里,看着姚静。
“唉——”姚静叹了口气,“算了,全给你吧,不过吃完这些我可真就没有了,你再去别的地方找东西吃吧。”她把背包里剩下的两根火腿肠取出来,剥好皮递给阿黄,阿黄仍是一口吞下。虽然依旧很虚弱,不过它看起来比刚才精神多了,灰蒙蒙的的眼睛里重新出现了色彩。它低声吠叫着,声音里充满悲伤,然后一步一步向远处走去。姚静在背后看着它,心里很难受,忽然,它转过头,又叫了两声,在夕阳的照射下,姚静看见它眼中的光芒……
阿黄走后,姚静呆在原地,等待失主的到来。她把陈蒙的旅行包和她的背包并排摆在身旁,自己抱膝坐在陈蒙刚才坐过的地方,看着脚下的土地,发着呆。
“姑娘,今天要不是有你相助,我早就身首异处了,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你应该知道我是个浪迹天涯的浪子,我不可能给你你要的那种生活,我的故乡在远方;不过,如果你愿意等待,这次旅行回来,我或许会考虑留下来陪你一段日子,当然……”就在陈蒙的旅行包喋喋不休地对着正在发呆的姚静发表演讲的时候,一个尖利的女声突然划破空气刺进它的耳朵——
“闭嘴——你这个流氓!”
就像指甲划过黑板产生的效果,陈蒙的旅行包连忙用双手捂住自己的耳朵,但是突然发现它自己没有手;在这一刹那的迟疑中,那高达一千分贝的噪音直接造成了它左耳的永久性失聪并且间接造成了它潜在的精神分裂症。
它转过头,惊讶地发现姚静的背包怒气冲冲地瞪着它,而它刚才并没有发现她。
“你说什么,说我是流氓?”
“没错,你和你的主人都是流氓!”
它看着她,过了一会儿,它说:“好吧,我不想和你争论,但我想你一定搞错了一个概念,风流和下流是两码事。我可能风流,但我绝不下流,绝不!”
说完,陈蒙的旅行包索性闭上眼睛,不去看她,又过了一会儿,它听见耳边传来啼哭声,它睁开眼,看见她的身上湿了一片。
“你怎么了,我做错什么了?”它问。
“不……不是你的错……”她哽咽着说,“我……我只是……只是心里难受……受……一会儿……一会儿就好了……”
姚静突然觉得胳膊上湿漉漉的,打开背包才发现自己带的一杯水几乎全撒了出来。“天啊!这杯子什么质量嘛,还说保证密封的,这不是骗人嘛!书和衣服全泡进水里了,真是的……”
她一边抱怨一边忙着把书拣出来摊在地上,把衣服拧干。
“啊哈,你果然在这里,我想死你了!”
突然,一个声音从身后响起,把正在忙碌的姚静吓了一跳,她回过头,发现面前站着的正是两个小时前与其相撞的那个青年,不禁面颊微微一红。
她把手上拧好的衣服重新放进包里,然后捋捋耳边散落的发丝,转身看着陈蒙。说:“你刚才说什么?”
“什么?”
“你说你—想—死——”姚静的脸越来越红。
“我没说我想死,事实上,我一贯坚决反对自杀,我认为那是懦弱心理的极端表现,是所有愚蠢行为中最愚蠢的。”
姚静也不知道他是真傻还是装傻,反正她没心思跟他再耗下去了,索性把话挑明。
“你来这里做什么?”
“做什么?当然是找我的旅行包,”陈蒙晃晃手里的包,“我刚才不小心把它忘这儿了。”
(旅行包说:“老大,真难为你还记得我。”)
“你说这包是你的?”
“当然,不信看这里。”他指着包上一处看起来极像油点的东西让姚静看。姚静定睛一看,那个油点原来是用黑线绣的两个歪歪扭扭的字——陈蒙。
“你女朋友给你绣的?”她用一种有些酸味同时又带着幸灾乐祸的语气问。
“不是,我自己绣的。”
“你自己?”
“怎么样,手艺不错吧。”陈蒙得意地说。
“你那也叫手艺,我用脚都比你强。”姚静在心里说,不过嘴上仍然装出十分惊讶的语气:“天啊!太漂亮了,你是怎么做到的?”
“主要还是靠天赋。好啦,我要走了,拜拜。”
“你要去哪儿?”姚静急切地问。
陈蒙翻翻白眼,冷冷地说:“这和你有关系吗?”
姚静突然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觉,这种感觉可以下述的例子描述:当你挖空心思将一件特别的礼物送给你认为与你非常要好的朋友时,却只换来他简单且不带任何感情的两个字,谢谢。姚静并不在乎陈蒙对她帮他看包这一行为表示感谢,她只是不能理解为何他的态度如此冷淡,完全像对待一个陌生人;而事实上,他们彼此之间已经不能算陌生了,至少她这么认为。难道他把她忘了吗?有这种可能。姚静决定问问。
“你知道我是谁吗?”
陈蒙很奇怪地看着她,像是要弄明白这个问题的哲学含义。
“你不是叫姚静吗?两个小时前我们第一次见面,当时我吃了你的白薯,你说不要我赔了。怎么着,后悔了?”
“你既然还记得我,为什么对我这么冷淡?”姚静很认真地问。
从陈蒙的表情上看,他似乎完全摸不着头脑。其实,如果他意识到姚静如此在意他对她的态度是否说明了什么问题,那么他的感觉一定会好很多;而眼下,他显然是受到了某种惊吓。
“对不起,我必须走了。”他显得很慌乱。
“我不许你走!!!”
她呆呆地站住,大张着嘴,不相信这是从她嘴里说出来的句子。
陈蒙坐在地上,看样子他已经被接二连三的惊吓彻底搞晕了,他不断拽着自己的头发,像要把它们从头皮上扯下来。
“对不起,”姚静蹲在陈蒙身旁,低着头,用手指拨弄地上的小石子,“我不知道我这么可怕,你看我刚刚把书弄湿了,这搞坏了我的心情,我真的很抱歉,我——”
“这不是你的错。”陈蒙抬起头,看着她的眼睛,以一种异乎寻常的冷静的声音说,“错误全在我,因为我意识到刚才我说的一句话并没有正确传达我的本意。你问我旅行包上的我的名字是不是我女朋友为我绣的,我随口答道:‘不是,我自己绣的。’这句话可能让你产生了误解,因为我的回答无意中肯定了这样一个事实:‘我有女朋友。’这就像我原来的老板非常不喜欢别人半开玩笑地问他:‘你昨天晚上是不是跟你老婆睡的觉?’所以现在我明确地告诉你:我没有女朋友。从我十八岁成年起,我就一直是个单身汉,也许我母亲可能不这样认为,但我的确从未谈过恋爱。虽然我是否有女朋友和你对我发脾气这两件事之间没有任何直接联系,但是,如果因为我的回答不够严密而可能让你产生的对我的误解以一种不为人知的方式对你的情绪的不稳定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那么我感到非常地抱歉。”
姚静歪着脑袋,目不转睛的盯着他,像发现了新大陆一样。半晌,她说:“你一直都这样吗?”
“什么?”
“你一直都这样吗?我是说,你一直都以这种方式说话吗?复杂的逻辑关系。”
“所以我非常不喜欢说话,”陈蒙回答,“因为我知道,话说得越多,其中包含的错误就越多;即便话语的内容是真实的,仍然免不了存在逻辑结构上的错误。”
“比如?”
“比如考察这样一句话:我知道我爱你。你觉得它是对是错?”
姚静面颊又红了,她低下头,轻快地说:“我怎么知道,那要问你自己。”
“没错,你当然不可能知道,因为它要表达的是我的主观感受。但是我就一定知道吗?这里请注意‘知道’这个词的用法。‘我知道’经常表示这样的意思:我有正当的理由支持我说的语句。那么,我有正当的理由支持‘我爱你’吗?我并不那么肯定。我所拥有的支持‘我爱你’这个结论的理由只有一条,那就是我的感觉。我感觉我爱你,所以我知道我爱你。但是人的感觉往往是不准确的,我今天感觉爱你,明天我就可能感觉爱别人。所以,在我看来,这并不能够算一个正当的理由。”
“那你所谓的正当的理由是什么?”
“比方说‘我需要吃饭。’这句话。我为什么需要吃饭?因为不吃饭我就会饿死。这就是一个正当的理由。”
说到这里,陈蒙忽然想到了什么,他说:“对了,你还没吃饭吧,要不我们一块儿吃个饭?”
这无疑对姚静是个惊喜,她可以想象接下来可能发生的事,可是……
“可是我的书全湿了,我得等它们晾干。”她为难地说。
“那我再陪你聊会儿,”陈蒙说,“等它们干了咱们再去吃饭。我认为我们需要好好谈一谈。”
在陈蒙和姚静这对青年男女谈得兴起的时候,长河镇仍在远方那个属于它的地方静静等着,等着人们的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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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么说,你辞掉工作就是为了寻找‘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那句诗里描述的场景?”姚静夹了一个饺子扔进嘴里,边嚼边说。
他们现在正在南门附近一家名叫“大青花”的饺子馆吃饺子。两人面对面坐在靠窗的一张桌子旁边,窗外是并不宽敞的街道和道旁的迎宾树,还有树后影影绰绰的建筑物轮廓。
“目前看来是这样。”陈蒙慢悠悠地答道。他已经吃完了,正懒洋洋地靠在座位里,一边喝茶一边看姚静吃,他惊讶地发现她相当能吃。
“那你有线索了吗,你打算去哪儿寻找?”姚静又吃了一个饺子。
“现在还没有具体的线索,但我认为甘肃或宁夏境内的可能性最大。”
“如果还找不到呢?”
“那我就只好考虑去新疆了。”
“我还是希望你不要跑那么远。好了,我吃完了。”姚静吃完了盘里最后一个饺子,用餐巾纸擦了擦嘴。
“服务员,结帐!”陈蒙高声叫道。
他们从“大青花”出来,被一种无法言喻的感觉牵引,自然而然地沿着街道散起步来。陈蒙单肩挎着旅行包,双手插进裤兜,两眼始终盯着正前方,步履稳健地走在前面;姚静双肩背着背包,抱一本还未干透的厚厚的影印英文原版教材紧跟着陈蒙。很长时间两人都没有说一句话。
“你走路总是这么快吗?”姚静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
“快速的步伐能够让我快速地思考。”陈蒙头也不回地答道。
“那你现在在思考什么?”
“思考我们是否要一直这样走下去。”
“答案呢?”
“我们需要为自己找一个目标,这样我们才有继续下去的动力。”陈蒙冷静地说,然后回头看看姚静,咧嘴一笑,“想不想这么一直走到西城墙,然后……”
“然后怎么?”姚静忙问。
“然后再说。”
姚静没有回答,但她用行动表明她的态度。她看见陈蒙放慢了步子,于是紧跟几步和他保持平行,这让她更加强烈地感受到他发散出的气息,那种狂野不羁,就像掠过草原的风;那种循规蹈距,又像无聊透顶的青春小说。她无法想像这两种矛盾的性格——或者用陈蒙的表达方式,一个人通过呼吸和皮肤的新陈代谢散发出的包含有他个人信息的气态物质借助于另一个人的感觉器官传导至这个人的身体里面并通过一种无法描述的身体机能转变为接收人对发送人的性格的主观判断——会统一在一个人身上,而且不会让你感到任何不适。姚静又想起那天那个人坠楼的一瞬间她似乎隐约体验到的神秘的启示,她总感觉陈蒙与这启示之间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她看着陈蒙,昏黄的街灯照在他的侧面,使他的脸庞显得轮廓分明:饱满的额头,深陷的眼眶,紧闭的嘴唇。这是一张挺英俊的面孔,姚静想,但是英俊的面孔她见多了,为什么唯独这一张带给她如此强烈的感觉呢?她无法回答,可她知道不能用简单的一见钟情一笔带过,要比那复杂的多。
算了,不去想了,享受和他在一起的每一刻是最重要的,这种不借助语言的沟通方式真好。
他们就那么一直走着,其间经过了几幢老房子、一个垃圾场、古玩一条街,当他们穿过一个居民小区终于到达西南城角的时候,天色已经完全黑下来了,繁星在夜空中闪烁。
“星夜。”陈蒙若有所思地说。
“梵高的名作。”姚静接着说。
陈蒙点点头,说:“梵高和维特根斯坦给我的感觉是一样的,孤独、冷漠却又充满激情;渴望与人交流却又很难与人交流。我有时候觉得自己就像他们一样,当然我没有他们的天才,却具备了他们的软弱。我的朋友很少,可以说寥寥无几,可我觉得我并不是一个很难相处的人,是吧?”他看着姚静,期待她的回答。
姚静看着他那双清澈的眼睛,忽然产生了一种想哭的冲动,不是为自己,而是为面前的这个年轻男人。她似乎从他的眼中看见了他所受的苦难:童年被小朋友排挤;成年后又因为自己古怪的性格和爱好被同龄人嘲笑;工作后和同事们相处不好;不受姑娘待见……她赶忙回头用手背抹眼睛,不让泪水淌下来,然后用力地点了点头。
“呼——”陈蒙吐了口气,说,“现在该干嘛?我没主意了。”
姚静顺着城墙向北望去,目光的终点是一片明亮的灯火。
“再往前走就是西门,那里挺繁华的,我们要不要去那里转转?”她用询问的眼神看着陈蒙。
“行,反正我也没事儿干。”陈蒙轻松地说。
路灯已经亮起,两人身旁陆续出现了散步的人。姚静忍不住猜测在外人眼中他们俩一定是对恋人,可是他们不是,他们究竟是什么关系呢?普通朋友,似乎不太像;陌生人,当然也不是,然而他们也没熟到无话不谈的地步。好奇怪的关系。她看看身边的陈蒙,他还是那副样子,目不斜视,嘴唇紧闭,脸上毫无表情。
姚静思想斗争了半天,终于鼓起勇气开口问他:“你对我们现在的关系有何看法?”此言一出,她的心脏开始剧烈跳动起来,一种强烈渴望听到回答却又永远不希望他回答的复杂心理产生了。
“凡是可以说的东西都可以说得清楚,对于不能谈论的东西则必须保持沉默。这就是我的答案。”陈蒙不动声色地表达他的看法,接着他又补充道,“也许你已经受够了我的故弄玄虚,但它确实是对某些问题的最好的解答。”
“可惜并不是每个人都能理解你的答案。”姚静说。
“那么你呢?”
“我不知道。”
西城墙并不长,他们很快就走到了西门,姚静指着城门正对的街道说:“前面就是钟楼广场,西安最繁华的地方,想不想去?”
陈蒙顺着姚静所指的方向看过去,皱了皱眉头,“算了吧,这么晚了,商场都关门了,去那儿也没意思。”
“主要是逛街嘛,”姚静嚷道,“现在才八点半,正是逛街的最佳时期。反正我想去。”她撅起嘴以示抗议。
陈蒙为难地看看姚静,又看看钟楼,最后说:“你看,咱俩今天第一次见面,你不但帮我把旅行包从狗嘴里夺了回来,还陪我走了这么远的路;而我呢,不但把你撞得够呛,还抢走了你的烤白薯。两相对比,得出的结论是——我真不是个东西。按理说,你这么点儿小小的要求我说什么也要满足,可是我明天就要走了,估计以后很长时间内也不会再来了,我以前一直听别人说:来到西安,你可以不去兵马俑,也可以不去大雁塔,但是一定要登一回城墙,不然就算没到过西安。正好,咱们现在就在城墙底下,我衷心地恳请你陪我登一回城墙。”
他的声音是那么真诚,那么厚重,姚静知道她无法拒绝这样的邀请,而一想到他明天就要离开自己,她心中更是说不出的难受。离别无法避免,你所能做的就是在那一刻到来前尽量不让自己留下遗憾。
“好吧,我答应你。”她郑重地说,可是愁云马上浮现在她的眉梢,“要向上城墙只有从南门,我们坐车到那里……我不知道现在还能不能赶得上。”
陈蒙看起来根本不关心南门,他很有把握地说:“其实,在碰到你之前我一个人在城里转了转,我发现一处地方可以直接爬到城墙上,而且那里没有路灯,可以说是相当安全。”
他停下来,看着姚静,等待她的回答。出乎姚静自己的意料,她竟然点了点头。
“来,这边走。”陈蒙迅速地说。
他们穿过西门正对的街道,贴着城墙内侧向北前行。随着他们逐渐深入,路上的行人越来越少,路灯的光线也越来越暗,姚静感觉自己仿佛在穿越一条漆黑的甬道,路两旁的建筑物纷纷向中间倾斜,像要压在他们身上。星光被高墙阻挡,她几乎看不见任何东西,只能跟随着前面晃动的身影调整步伐。
他们走了大约二十分钟,陈蒙突然停下来,举起一只手。“到了。”
姚静借着微弱的星光,看见城墙侧面在这里伸出一条向下的阶梯,阶梯侧面有一道矮墙保护,矮墙最低点与地面差不多相距二点五米左右。
“我们就从这儿爬上去。”陈蒙说,“我白天仔细观察了一下地形,这点高度对我完全不成问题,但是对你可能有点困难,不过没关系,等我上去了再把你拉上来。现在我先撒泡尿。”
说完他就走到路边一座废弃的房子后面撒起尿来。姚静背过身,耳畔接着便传来“哗哗”的流水声,她皱了皱眉头。半分钟后,陈蒙舒服完了,系好裤带从房子后面走出来,看起来精神不错。
“我先上,你放哨,有人来了你就喊一声,然后你就跑。”
“那你呢?”
“别为我担心,他们抓不住我的。”陈蒙狡黠地眨眨眼睛。
“那你小心点。”
陈蒙上下打量了一下墙的高度,说:“好,我要上了。”
话音未落,只见他纵身一跃,两手稳稳地抓在矮墙边缘上。
“漂亮!”姚静忍不住轻喝一声。似乎受到这句话的鼓舞,陈蒙的双脚开始玩命地在墙上乱蹬一气。星光下,姚静看见陈蒙脚下不断往下掉落的砖块的碎屑,不禁替城墙心疼起来。
忽然,陈蒙不蹬了,他落回地面,大口喘着气。待气息均匀后,他对姚静说:“这样,你先上,我在下面托着你。”
“为什么?”
“呃……女士优先嘛。”
“好吧。”姚静无所谓地说,向墙走去。
“等等!”陈蒙回头四下张望一番,没有发现可疑情况,“OK,上!”
“我已经上来了。”一个愉快的声音从高处传来,“上面好美呀,能看见星星和川流不息的车辆——哇!还能看见钟楼——还有礼花炮——天啊!太美了!你快上来看呀!”
姚静在城墙上兴奋地叫嚷着,陈蒙在下面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恨不能自己屁股上装上火箭发射器,一下窜到半空中。
“你快来拉我一下!快点儿快点儿!”陈蒙挂在墙上大声喊道。
“等一下等一下,让我把这个礼花看完,这个礼花简直太漂亮了!”
“我坚持不住了,快点儿!!!”
姚静恋恋不舍地跑到阶梯上,用尽吃奶的力气总算把陈蒙拉了上来,然后两个人坐在台阶上一起喘着粗气。
“你……你不是说……说这墙对你……对你完全……不成问题吗……”
“我……我今天脚……脚……受了一点伤……影响了我的……我的状态……”
“严……严不严重……”
“没事儿……一会儿……会儿就好了……”
两人又坐了一会儿,等到心跳恢复正常了,才站起来走到城墙顶上。陈蒙站在城墙边,前后左右看了一圈,又仰头看看洒满星星的夜空,一架喷气飞机刚刚横穿过猎户座的腰带。这时,他忽然想到了一个重要的问题。
“我们来这儿干嘛?”他问。
姚静奇怪地看着他,不明白他在说什么,“不是你要上城墙吗,你说来到西安不能不上城墙。”
“我说过吗?噢,对,我是说过。我还说过别的什么理由没有?”
姚静摇摇头。
“这就奇怪了,你知道我现在脑子里想的什么吗?”
姚静又摇摇头。
“我在想我登上城墙是为了找一样东西,这样东西可以帮助我找到我最终要找的东西。”
“是什么东西呢?”
“我不知道,它就像是突然毫无理由地出现在我脑子里,并且让我确信我一定能在这里找到它。”
说着,他开始检查起面前的砖来。姚静在他身后看着,一脸困惑。
突然,他大叫起来。
“快来看这是什么!?”
“什么?”姚静紧张地问,迅速向陈蒙奔去。
“没什么,开个玩笑。”陈蒙若无其事地说。
“哦,天啊!”姚静悲哀地感叹,“我简直快受不了你了。”
陈蒙又仔细检查了一遍那些砖块。“还是什么都没有,”他失望地说,“我们下去吧。”
两人又从那道矮墙爬下去,这回陈蒙不用姚静帮忙了。
我们中的绝大多数人在乐意相信因果规律的同时仍抱有侥幸心理,认为自己的一些随兴之为并不会给别人带来麻烦。但事实却是我们的某些举动在经过一系列环节后,最终都会以我们看得见和看不见的方式对周围的世界产生巨大的影响。在这天傍晚九点十一分陈蒙的手拂过城墙边缘的砖块的时候,一小撮灰尘从他的指缝间滑落,而这时刚好有一个五十多岁的穿着白汗衫的中年男人从城墙下经过,灰尘穿过宽大的领口落在他肥胖的身体上,当他经过一家肯德基快餐连锁店的时候,他感觉后背上黏上灰尘的一部分很痒,于是他就把手伸进汗衫搔痒,同时露出宽阔的肚皮,而这时刚好有一对情侣在快餐店里吃鸡翅,女孩在抬头喝可乐的时候偶然透过快餐店巨大的玻璃窗看到这可怕的一幕,精神受到强烈刺激,一下子晕了过去,她的男友迅速背起她向外冲去,不小心撞倒了坐在门前台阶上正在玩弹硬币游戏的小男孩,使他手中的硬币滚到地上并一直向前滚去,接着滚动的硬币吸引了一只无家可归的野狗(没错,就是阿黄)的注意,于是它便开始追逐滚动的硬币,而这幕场景又恰好被在路边发呆的一个落魄的歌手王坚强看到,他从中得到灵感,写了一首歌《永远向前滚动的亮晶晶的小玩意》并传到网上,结果这首歌在短短半个月的时间内点击量超过了七十万,王坚强一夜成名。当然这些事陈蒙都不知道,因为他几乎从不上网;姚静以后会知道,但是现在她不知道。我们以后将会看到,这件事情对陈蒙和姚静的影响将有多么深远。
往回走的路上,陈蒙又恢复了那幅令人讨厌的样子:面无表情,目光呆滞,看都不看姚静一眼。经过一天的接触,姚静对陈蒙有了一些了解,她感觉他是个挺不错的男青年,但也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好,而且,她隐约感觉他似乎精神上有一点问题。这些想法盘旋在她脑中,让她对是否有必要和他发展进一步关系充满顾虑。
两人就这么无语地并排行走,每个人都在想着自己的心事。
“哎呀!”姚静突然大叫起来,“我差点忘了我还要赶火车。”
陈蒙慢吞吞地转过头看着她,脸上没有表现出任何焦急的神情。
“几点的车?”他不紧不慢地问。
“十二点零五的,现在已经十点五十了!”姚静的表情很慌乱。
“唔……那我们现在就去火车站吧。”说完,他走到路边伸手叫了一辆出租车,不等姚静,自己先钻了进去。
姚静心烦意乱地望了他一眼,也跟了过去。
进入候车大厅,姚静望望挂在墙上的钟,十一点二十,这才放下心来。大厅里的人不是特别多,这在西安火车站真少见。她找了一个两个空位连在一起的座位坐下,把行李放在地上。过了一会儿,陈蒙手里拿着两瓶绿茶出现在大厅入口,他站在那里左顾右盼了一阵,径直向姚静走来,一屁股坐在她旁边的座位上,把绿茶递给她。
“什么时候检票?”他问。
“再过十分钟吧。”姚静答道,“站台票买了?”
“买了。”
然后两个人再没说话。姚静端坐在座位上,低头玩弄着自己的手指;陈蒙的左腿平搭在右腿上,右臂从后面扶住椅背,用左手无名指的指甲不断抠着牙缝,像傻子一样直勾勾盯着前面的墙壁。
这种尴尬的沉默终于被一声长长的检票铃打破了,两个人都用对方听不见的声音长舒了一口气。
“检票了,走吧。”陈蒙边说边拎起自己的旅行包站起来。姚静把背包背在肩上,尾随着陈蒙向等候检票的队伍走去。队伍不长,也就三十几个人,他们俩排到了队尾,跟随着大部队缓缓向前挪动。气氛有些压抑。就在这时,不知从什么地方又过来了几个人排到了他俩身后,他们没拿行李,看起来很可疑。
陈蒙冷冷地扫了他们一眼,压低声音对姚静说:“你站到我前面。”
姚静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已经被陈蒙硬拽到身前,他自己则横在中间把那他们和姚静隔开。队伍继续向前移动,陈蒙侧着身子,眼睛始终紧紧盯着那几个人,同时机械性地向前挪动脚步;而他们也半步不离地跟在他身后,丝毫没有离开的意思。双方就这么无声地僵持着。
终于轮到他们了,姚静把车票和学生证一起递过去,检票员看看车票又看看学生证,在车票上剪了一个口;陈蒙把站台票递过去,检票员也在上面剪了一个口。他们俩进去后,那几个人终于放弃了,领头的那个家伙狠狠地瞪了陈蒙一眼,招呼他的人离开了。
“那些人是干嘛的?”当他们走在通往站台的通道的楼梯上时,姚静小心翼翼地问。
“不知道,反正不是好人。”陈蒙说。
“嗯……”姚静认为她应该说一些话,可又不知道说什么好,她想来想去,最终还是决定说这句。
“谢谢你。”她快速的说完,脸立刻红了。她低下头看着脚下的台阶,开始默数那上面沾了多少块口香糖。
陈蒙笑笑,什么都没说。
站台上冷冷清清的,该上车的都上车了,仅有的两三个推着小车的小贩也都是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趴在玻璃货柜上哈欠连天。离开车还有一段时间,陈蒙和姚静都不愿意这么快就离开对方,于是心照不宣的,陈蒙也不催姚静上车,姚静自己也不主动上,两个人就在火车旁边的站台徘徊起来。
“今天晚上你睡哪儿?”姚静突然想起了这个很重要的问题。
“我已经想好了,把你送走以后,我就在这个候车大厅里凑合一宿,明天早晨直接坐车去兰州。”
“那你多穿点衣服,别着凉了。”姚静关切地嘱咐他,那语气就像是女人叮嘱她即将远行的男人。
“我知道,别担心。”陈蒙的声音显得格外温柔。接着他又补充道:“你也要注意安全。”
话说到这个份上,语言已经丧失了其描述事态的作用,也就是说,达到了维特根斯坦认为的“不可说”的状态。幸运的是,铃声在这时又一次响了起来。
“我该上车了。”姚静像得到了大赦一样,匆忙奔向离她最近的车门。陈蒙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姚静的眼眶里含满泪水,她不敢回头看陈蒙,她怕她这样做了就会彻底丢失自己;她所能做的只是尽快地离开他,离得远远的,让他再也找不到她,让距离抹掉一切联系,让时空恢复它们的本来面目,让这一天发生的所有事都像梦一样消散在无尽的夜空……
就在她的脚踏上车厢踏板的那一刻,她听到了让她一辈子都无法忘记的话。
“你真的不愿意和我去旅行吗!!!”
陈蒙在她身后扯着嗓子大喊。巨大的幸福感瞬间撕裂了她的胸膛,她想也没想就从车上跳了下来,张开双臂向陈蒙奔去。
“你到底上是不上?”站在车门前的乘务员不耐烦地问。
“不了。”姚静头也不回地答道。
于是哐啷一声,车门在她身后关闭,姚静则继续她张开双臂向陈蒙飞奔的动作。她渴望一个热情的拥抱,一个温暖的胸膛,一个宽阔的肩膀,也许还有一个甜蜜的吻,而这些,她所渴望的一切,她马上就会拥有,马上。她看见陈蒙抬起胳膊,她知道他即将给她一个长久梦想的拥抱,她应该闭上眼睛吗?还是等到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的时候再闭?也许应该是后者,因为电视上都是这么演的;不过现在闭也没什么不好,反而更能感受到突如其来的喜悦,是的,她决定了,现在把眼睛闭上,就让幸福从四面八方袭击她吧,她已无法自已……可是……等等,她看见陈蒙抬起的胳膊,并未向左右展开,而是直直地伸向前方,五根手指分开,那意思分明是“紧急刹车。”
“小姐,冷静点。”陈蒙的声音里充满恐惧。
“什么?”姚静困惑地看着他。
“请你冷静一下,你的情绪太激动了。”
“你说什么呀?”不解和焦急清清楚楚地写在姚静脸上。
“我们最好不要有任何不必要的身体上的接触。”陈蒙恢复了正常的冷静的声音,“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这么激动,不愿意去你尽管直说,我不会强迫你的。”
“我……我没有……其实我……好吧,我就是不愿意去,我现在要回去了,哼!”姚静气哄哄地冲陈蒙嚷道。
一阵疾风掠过她的脸庞,火车开动了。
“你想回也回不去了,”陈蒙幸灾乐祸地笑道,“只好跟我去甘肃。”
“我不去你能怎么样!”
“那是你的自由,我只是诚挚地邀请你,因为一个人旅行有时候是挺没劲的,但是你不愿意我也没办法,只是希望你不要因此产生负罪感,觉得对不起我,其实我没事儿,这样的打击我已经承受了不止一次了,我早已炼成一副铁石心肠,除了稍微有点沮丧外,真的没什么,你不要太过自责。”
姚静扑哧一下笑了,她说:“我才不会自责呢,要自责也是自责给你的打击不够致命。”
“这么说你同意了?”
“不同意又能怎么办呢,反正我也没地方去。”
“你最好还是先跟你家里人商量一下。”
“没事,他们才不管我呢,他们只关心我弟。”姚静的表情有些怅然。
“你还有个弟弟?”陈蒙问。
“是的。”
“长得有我帅吗?”陈蒙接着问。
姚静瞥了陈蒙一眼,咕哝道:“神经病。”
在姚静看来,陈蒙要么就是真傻,要么就是装傻,总之这个人精神有点毛病。可奇怪的是,她并没有产生想要躲避他的念头;相反,她越来越强烈地渴望了解他,渴望窥探他内心深处那些最隐秘的东西,渴望明白是什么因素促使他变成了这样一个古怪的人。她知道陈蒙一定不会主动告诉她这些,但是她有把握在接下来与他的进一步接触中逐步接近他的真实情感。等她掌握了足够的第一手材料后,她也许会尝试着为他做心理治疗,帮助他走出那个无形的围城。她承认,他那种让人一下子就能感受到的纯粹的孤独的确令她着迷,但她不愿意他在这孤独中度过一生,她觉得她有责任帮助他,就像他帮助她一样。
“我们睡这里吧,”姚静指着候车厅内两排空座位说,“你睡这边,我睡那边。”
“咱们不睡这儿,”陈蒙随口答道,“咱们去旅馆。”
“你不是说你要在这里睡吗?”姚静奇怪地问。
陈蒙看着她说:“我一个人睡哪儿都无所谓,这不还有你呢么?我总不能让你跟我睡这儿吧?”
“我没关系的,在家里我也经常睡地上的。”
“是吗?”陈蒙用一种不容置疑的口气回答,“可惜这儿不是你家。”
他们在火车站附近的一个旅店里要了一个双人间。两张单人床、一个卫生间、一个电视就是这里的全部配置。陈蒙一进房间,把鞋一脱就钻进了被窝,然后就盯着天花板发呆。姚静简单地洗漱后,也上了床。她侧着身看了陈蒙一会儿,不放心地问:“你不会对我怎么样吧?”
陈蒙轻蔑地哼了一声,把身子扭了过去,留给姚静一个脊背。
姚静关了灯,黑暗降临了。
5
第二天早晨姚静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发现陈蒙已经起来了,他坐在床上,正在聚精会神地研究一个笔记本。
“你在看什么?”姚静好奇地问。
“我从网上抄下来的一段文字,似乎能够告诉我们该去哪里寻找长河大漠。”
“让我看看。”姚静急切地说。
陈蒙把笔记本扔给她,姚静打开一看,上面用蓝色圆珠笔写了这么一段话。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在哪里?
文 / 庄电一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这是唐代大诗王维写下的千古流传的名句。多少年来,人们一直有个问题:这首诗中写的景观在哪里?宁夏旅游局一位负责人在翻阅了许多资料并进行一些考证研究后认为:王维这首诗所写景色可能就在宁夏境内。
这首诗题为《使至塞上》,全诗共有8句:“单车欲问边,属国过居延。征蓬出汉塞,归雁入胡天。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萧关逢侯骑,都护在燕然。”王维是以监察御史的官职奉唐玄宗之命出塞慰问、访察军情的。诗中提到他在萧关碰到侦察骑兵,这里的萧关就在宁夏固原县附近(一说在县城东南,一说在固原县城的北面,现在海原县的李旺堡),这说明王维确实到过宁夏。有学者认为,王维很可能是从长安出发,先到固原,然后经宁夏海原县再向北到宁夏中卫一带渡过黄河直奔甘肃武威、张掖而去的。途中,王维为眼前的景象所陶醉,欣然命笔。只10个字就生动而形象地写出了塞外雄奇瑰丽的风光,国学大师王国维称之为“千古壮观”的名句。
宁夏学者苏忠深在《燕然山与燕然州》一文中谈到,王维此诗中提到的燕然州,就是唐开元元年寄治在回乐县的羁縻州,这个州的位置应在今宁夏中宁县(历史上曾是中卫县的一部分)。唐代由萧关经腾格里沙漠进入河西走廊是一条比较安全的近道,这条道路的渡河地点在宁夏中宁。他还写道:“在王维出使河西路过中宁时,黄河南北川区一派繁荣昌盛。诗中的‘都护在燕然’,燕然就是燕然羁縻州,它的位置在进入腾格里沙漠之前,在黄河北岸的回乐县境内。而唐初的回乐县则在今宁夏盐池县惠安堡。”
由此推知,同时可看到“大漠孤烟”和“长河落日”两种景象的地方,可能就在宁夏的中宁、中卫一带,而且如今在这一带仍可找到诗中意境。几年前,曾有高明的摄影师拍下了那令人神往的景象。在今天的宁夏,烽烟虽然不见了,但烽火台仍在,景色依然迷人。
姚静把这段文字仔细看了两遍,心中的疑问越来越大。
“这上面说‘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可能在宁夏,可你昨天却说要去甘肃寻找,难道你有更确定的证据,证明它在甘肃?”
“问题就在这里,”陈蒙坦白地回答,“我明明知道我应该去宁夏,可是我的脑子里却始终盘旋着一个声音,好像一个人将一个微型录音机植入我的大脑,里边不断播放的就是‘去甘肃,去甘肃,去甘肃……’那种感觉很微妙,我无法准确地形容,你可以想象我的心灵被分成两部分,一部分归我支配,另一部分沦为一股未知力量的殖民地,它们在我的心里随心所欲地做任何事我却无法干涉。就好比我有一块地,被你无缘无故地占去,你在我的土地上建化工厂,生产出农药卖给我,然后再把工业废水排进我用来浇地的河里。就是这么个感觉。”
陈蒙一口气说了一大堆话,在这个过程中姚静一直忧心忡忡地看着他,等他说完后,姚静问:“你有这样的感觉多久了?”
“很久了,”陈蒙平静地答道,“从我记事的时候起就有了,只不过后来随着我越长越大,这种感觉也越来越强烈。”
“告诉你去甘肃?”
“不仅仅,很多事儿。告诉我应该怎样做,不应该怎样做,我的很多行为并非体现了我的独立意志。”
“你想过为什么吗?”
陈蒙点点头,微微一笑,“我怀疑我的精神有问题,也许就是所谓的精神分裂症。”
姚静心中为之一震,她不敢相信这句话是陈蒙亲口说出的,她一直以为陈蒙最多只会觉得自己性格比较古怪,无论如何也不会将自己与一个精神病人联系在一起,这对于任何一个神志正常的人来说都是无法承受的……等等,神志正常!她忽然有了一个想法。
“嗯……有句话……嗯……不知道可不可以讲?”姚静吞吞吐吐地说。
“没事儿,你说吧。”陈蒙的表情很轻松,为了鼓励姚静,又给了她一个阳光灿烂的微笑。
姚静清清嗓子,“我们可不可以这样想,假设你的精神真有问题,那么你又怎么能够知道自己的精神有问题呢?就好比一个喝醉酒的人从来都认为自己是清醒的。既然你能够说出自己的精神有问题,就证明你的精神并没有问题。”
“很对,”陈蒙的脸上没有流露出任何惊讶的神情,似乎姚静说的话早在他的意料之中,“从逻辑上说没有任何错误,但你要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有许多事情是不合逻辑的。我很早以前也像你刚才那样思考过,以证明我自己并没有精神病,但是后来我发现,在精神领域,很多逻辑是行不通的。比如我想到一碗炸酱面,按照逻辑,我接下来应该想到的是吃饭或者小麦、猪肉、大酱、筷子碗之类的,可事实上我想到的却是美国。”
“也许是因为你由炸酱面想到了吃饭,然后由吃饭想到了战火中的伊拉克人民没有饭吃,接着想到了伊拉克战争,最后由伊拉克战争想到了美国。”
“那你又怎么解释嘉峪关和宝马汽车的关系?”
“当然是因为你梦想开着宝马汽车去嘉峪关。很简单。”姚静轻松地答道,她兴奋地对陈蒙说:“你还有没有想到什么看似毫无联系的东西,让我来帮你把它们联系起来,我觉得这种游戏很有趣。”
陈蒙并没有笑,他表情严肃地问姚静:“所以你认为一切事物,包括精神现象都是受逻辑关系制约的。”
“这看起来很容易理解,不是吗?”
“那只是因为我们从小受的教育告诉我们世界万物是普遍联系的,所以我们相信这一点。当然我并没有否定普遍联系的规律,我只是认为在普遍联系的事物之外一定存在一些不受逻辑关系制约的东西,它们独立地存在,简单地叠加,就像维特根斯坦所说的‘原子事实’。”
姚静陷入了沉思,房间里很长一段时间没有人再说话。最后,还是陈蒙打破了寂静。
“算了,别想了,其实我对我自己的观点也不是很确定,毕竟没有经过事实的检验;而且,我的精神是否有问题这个问题目前看来也并不十分要紧,起码它还没有影响到我的日常生活。我们还是收拾一下东西,出去吃点儿饭,然后准备出发。”
姚静下了床,穿着拖鞋到卫生间洗漱;陈蒙坐在床上继续研究他的笔记本。过了一会儿,他听见卫生间里传来姚静含混不清的声音,“想好去哪儿了吗,甘肃还是宁夏?”接着是漱口的声音,然后是水花飞溅的声音。
陈蒙伸了个懒腰,懒洋洋地回答:“还是先去宁夏吧,如果我们在这段文字提到的地方找不到诗中的场景,再去甘肃也不迟。”
他等了一会儿,姚静还没出来。
“你怎么还没洗完,都二十分钟了。”陈蒙不耐烦地叫道。
“等一下等一下,我再梳个头,马上就完了。”
陈蒙又等了十分钟,姚静总算出来了。她站在陈蒙床边,满脸期待地看着他。
陈蒙心里直发毛,不知道姚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你……老看我干嘛?”
“看看我有什么变化?”姚静说。
“变化?”陈蒙上下打量了姚静一番,“没什么变化呀,还是昨天那样……除了……”
“什么!?”姚静眼睛一亮。
“还是没什么。”陈蒙摇摇头,“看不出来。”
姚静都快哭了,她抱怨道:“你就没有注意我的耳朵吗?”
“你的耳朵?”陈蒙仔细看了看姚静的耳朵,“怎么了,红啦?昨天睡觉时压的。”
“耳坠。”姚静耐心地指引他。
“耳坠怎么啦,你昨天没戴吗?”
“当然没有啦!”姚静生气地说,“这是我第一次戴它。”
“为什么?”
“这对耳坠是我外婆给我的,她告诉我女孩儿要到出嫁才可以戴它的。”
“那你今天怎么戴上了?”
“我……我只是想看看我戴上它好不好看,我这就把它摘下来!”说着姚静就要把耳坠从耳朵上摘下来。
“别摘,你戴上它挺好看的,真的。”陈蒙用一种你摘不摘耳坠对我都无所谓的语气劝姚静别摘。
姚静继续她摘耳坠的动作,一边说:“我只是想看看我戴上好不好看,要到出嫁的时候才可以正式戴上的。”
“随便你。”陈蒙耸了耸肩。
姚静摘下耳坠并把它们小心地包在锡箔纸里,接着把锡箔纸包放进一个小小的绒布袋里,然后又把小小的绒布袋放进一个小绒布袋里,接着又把小绒布袋放进一个大绒布袋里,最后用红绳扎住大绒布袋口把它放进背包里。在姚静做完这一系列动作后,陈蒙干咳了两声,试探性地问:“我们现在可以走了吗?”
“可以啦,走吧。”
他们拎起各自的行李——其实就是两个包,他们都是简单主义者,陈蒙的旅行包里除了两个笔记本外什么书都没有;姚静的背包里除了几件衣服外全是书——向门口走去。快走到门口的时候,姚静忽然想起了一件事,她对陈蒙说:“你到门外等我一下,我马上就出来。”
“干嘛非在门外等,在这儿等不行吗?”陈蒙抱怨道。
“不行不行,快出去。”说着她把陈蒙硬推了出去,然后关上门。
陈蒙拎着包,像个傻子一样站在门外。他的油腻腻的黑发乱七八糟的,几天没刮的胡子如同野草般茂盛,让他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至少大十岁。走廊里的人从他身边经过时都会选择绕道走,同时用一种看野生动物的目光看着他。陈蒙恶狠狠地瞪着他们,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什么。
姚静过了好长一段时间才出来,当她站在陈蒙面前的时候,陈蒙顿时睁大了双眼,接着倒吸了一口冷气。
“好看吗?”姚静低着头,羞涩地问道。
陈蒙没有回答,依旧痴痴地盯着她,半晌,才喃喃地说:“一个字,漂亮。”
姚静的脸更红了,她不敢抬头看陈蒙的眼睛,只是自顾自地说:“我想可能素净的颜色有助于缓解你精神上的压力,所以我换上了这条裙子……嗯,这条裙子是我上个月刚买的,本来是为了……算了,现在已经没什么关系了,嗯,只要你喜欢就行了。好了,我们走吧。”
陈蒙小心翼翼地走在姚静左侧,不时看向两边,神情很慌乱。
“你怎么啦?”姚静奇怪地问,“好像被针扎了一样。”
“有没有觉察出路人们异样的目光。”陈蒙对姚静耳语道。
“没有啊,很正常呀,你太多疑了。”
“你要原谅我,谁让我是精神病人呢。”陈蒙阴郁地笑着,“他们看我们就像看美女与野兽。我必须说我不太习惯和美女走在一起。”
“好吧,如果我穿成这样让你感觉不舒服,那我现在就回去把它换掉。”姚静气恼地说。
“算了,我们已经耽误太多时间了,还是我慢慢习惯吧。”陈蒙平静地说。
退了房间,他们走出旅馆大门,在附近随便找了一家饭馆吃了两碗面条,又到超市里买了几瓶水和几个面包,然后就来到西安火车站的售票厅。
售票厅里全是等着买票的人,陈蒙仰头看了一会儿列车时刻表。
“十点一刻有一趟开往银川的列车,明天凌晨一点到站,我们就坐它。这样明天上午我们就可以坐汽车从银川前往中卫,如果运气好的话,明天晚上我们就可以到达中卫。后天,我们就可以开始正式的寻找工作了。”他兴奋地说,似乎远方已尽在他的掌握之中。
“嗯……我可以问一个问题吗?”姚静试探地问。
“当然,什么?”陈蒙轻松地说。
“我们为什么不直接去中卫呢?刚才我在列车时刻表上看到中午十一点有一趟开往兰州方向的列车途经中卫,好像是晚上八点二十到站。”
“有吗?”陈蒙惊讶地说,“我怎么没看见。”
“你看,就在哪里。”姚静指着挂在墙上的电子列车时刻表让陈蒙看。
陈蒙顺着姚静的手指方向看去,果然,巨大的红字赫然显示:11︰00 中卫。
“奇怪,这么大的字我刚才怎么就没看着呢?难道这人的精神一不正常,眼神儿也跟着不正常?”
“你别老把精神不正常挂在嘴边行不行,肯定是你刚才眼花了。”姚静不满地说。
“好吧,不管怎么说,你算是立了一功,我就知道带上你准没错。学生证给我。”
“干嘛?”
“买票呀。”
“我的学生证又不是到中卫的。”
“试一试,说不定他们不看里面的内容呢。”陈蒙说。
“那你小心点,别让人家把我的证扣了,我还要保研呢。”姚静不情愿地把学生证掏出来。
陈蒙接过学生证,一头扎进买票的人堆。过了一会儿,他从人堆里钻出来,手里拿着两张火车票。
“怎么样,能买吗?”姚静问。
陈蒙撇撇嘴,郁闷地说:“不行,要不是我手快,你的证就算交待了。还给你,好好收着。”
姚静把学生证收起来,然后两个人来到候车大厅等待。经过一天的接触,他们彼此之间有了更多的熟悉,话也渐渐多了起来。在交谈中,大部分时间都是姚静在说,陈蒙只是在姚静说话的间隙偶尔插上一两句。但是在结束谈话后,姚静却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觉:似乎她说了半天什么都没说出来,而陈蒙仅有的几次开口却让她印象深刻;而且,她发现陈蒙的话语很少涉及到第三人称,基本上只在“我”、“你”和“我们”这三者之间徘徊。她记得她给陈蒙讲她宿舍里其他女孩的故事,陈蒙听完后都只是微微一笑,从不发表评论;而他自己也从来不说他以外的人的事。姚静觉得陈蒙的世界里似乎只有眼前的人、眼前的事物和他自己的过去,在这之外,便是一片空白。
到点了,两人检票上车。车上的空位很多,可以不必按号就座。姚静和陈蒙面对面坐在靠窗的位子上,互相凝视,姚静似乎察觉到了陈蒙眼中闪过的一丝异样的光,可又不敢确定。这时,火车开动了,陈蒙把目光转向窗外,出神地望着。姚静认为这个时候最好不要跟他说话,就从背包里掏出放假前从省图书馆借的原版《哈里•波特与凤凰社》看起来。
姚静的英文很好,很快看完了第一章,她拿余光瞟瞟陈蒙,他还是那副样子,一动不动跟雕塑一样,姚静怀疑这段时间他的眼睛是否眨过。
于是姚静开始看第二章。很快第二章也看完了,她抬头看了看陈蒙,接着叹了一口气,开始看第三章。
当姚静正在看第七章的时候,她听见了陈蒙的声音。
“《哈里•波特与凤凰令》。好看吗?”
姚静抬起头,发现陈蒙正笑嘻嘻地看着她。一股无名火顿时窜上她的心头,她想发作却又发现自己并没有发作的理由,只好坐在那里生闷气。
“啊?好看吗?”陈蒙穷追不舍。
“人家是‘凤凰社’,不是‘凤凰令’。”
话一出口,姚静就后悔了,因为她发现她的语气中没有表现出任何她想表现出的愤怒的情绪,反倒包含一种受委屈的感觉。
“order不是命令的意思吗?”陈蒙问。
“order是命令的意思,可是Order of the Phoenix就是‘凤凰社’的意思,它是邓布利多领导的一个秘密团体。”姚静说。
“邓布利多是谁?”
“天啊!”姚静惊呼,“你难道从来没看过《哈里•波特》吗?电影或者书?”
“没有。”陈蒙摇摇头,“我只看《逻辑哲学论》和《哲学研究》。”
“是什么?”
“维特根斯坦的两部著作。”
“除了这些呢?”
“我还写点东西。”
“什么?”姚静问。
“诗歌,还有……”
“还有什么?”
“……哲学。好了,笑吧。”陈蒙快速地说。
姚静没有笑,她的清澈的眼睛看着陈蒙,目光充满期待。
“能读一些你写的东西吗?”她轻轻地问。
“你想听什么,诗歌还是……哲学?”
“Both。”姚静说。
“那我就先读一首我写的诗,诗的名字叫《夏日的诗》。”
陈蒙从旅行包里把两个笔记本拿出来。他打开淡蓝封面的那个,往后翻了几页,又往前翻了几页,然后清了清嗓子。
“有点儿紧张。”陈蒙不好意思地笑笑。
“来喝口水。”姚静拧开一瓶矿泉水递给陈蒙。
“谢谢。
当阳光透过淡蓝天空折射七彩华光的时候
风
也不知从何处吹来了
当内心的苦闷变成大环境下的现实的时候
夏日的感受逐渐真实
从黑洞一样的眸子望进去
有盐、泉水和未知
西部的狼正奔跑在荒原
“你觉得怎么样?”他合上笔记本,期待的目光注视着姚静。
“嗯……老实说我并没有听懂,不过我能够从你的诗中感觉到一种……一种说不出的东西,我记得你说过对于说不出的东西最好保持沉默,对吧。”姚静说。
“准确地说是不能谈论的东西,”陈蒙纠正她,“这是维特根斯坦在《逻辑哲学论》中表达的最主要的思想,他在该书的前言中写道:‘这本书的全部意义可以用一句话概括:凡是可以说的东西都可以说得清楚;对于不能谈论的东西必须保持沉默。’在他看来,不能谈论的东西包括逻辑结构、伦理、宗教还有美学,但我认为还应该加上政治,这也是不能谈论的。”
“我越听越糊涂了,”姚静说,“你每天都在思考这些东西,难怪会变得这么孤僻,你还是应该多看看《哈里•波特》这样的书。你说你还写哲学。”
“算了吧,”陈蒙摆摆手,“我还是别说我的哲学了,否则你会更加认定我是个精神病。”
列车继续在铁轨上奔跑,下午的阳光透过车窗射进来,车厢里面的人们都是一幅昏昏沉沉的样子。陈蒙懒洋洋地靠在座位里,一个劲地打哈欠。
姚静趴在桌子上,可怜巴巴地说:“我饿了。”
“饿了就吃呗,”陈蒙没精打采地说,“咱不是有面包呢么……哈欠……”
姚静从放在桌子上的塑料袋中拿出一个面包,边吃边嘟囔:“你不饿吗?你怎么不吃。”
“饿倒是不饿,就是瞌睡。”陈蒙又打了一个哈欠。
“那你就睡会儿,我来放哨。”姚静自告奋勇地说。
“你把桌子借我趴会儿,我先打个盹,一会儿你困了就叫醒我。”说完,陈蒙一头扑向面前的小桌子,美美地睡了起来。
姚静吃完了手中的面包,喝了几口水,然后打开《哈里•波特与凤凰社》,顺手从袋子里又拿了一个面包,一边吃一边从刚才断掉的地方接着看。她的心现在被两件事牵绊着:一是哈里的命运。他即将迎来关乎他的前途的一次非常重要的听证会。他能够得到无罪宣判吗?邓布利多在这个关键时刻会不会出现呢?二是陈蒙的命运。他想要寻找的真的只是诗中描述的场景吗?他真正想要寻找的究竟是什么呢?
姚静看几眼书,看几眼陈蒙,思绪在两者之间快速交错。陈蒙的命运和哈里的命运对于她都是未知,她想要知道听证会的结果只需要看第八章;而她想要知道陈蒙真正寻找的东西则仍须等待。
于是她等待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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