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安魂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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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魂鸟

   上篇

   武先生死了,他再也不会看我写的文章了,包括这篇为他写的小说。在我们村,人死了一切就都结束了,谈论死人的是非是不敬行为。因此我也本不该再弄出万余字来继续人们对他的议论。但是有些事我不说就没人能知道了。在村人眼里武先生属于另外的世界。他很少出门,每天只是坐在小土房里看书写字,或是什么也不干倒在老藤椅里愣神。大人们说武先生看书看傻了,小孩子也常拿老和尚入定的话取笑。他们无一例外没有想过武先生是在回忆往事。武先生就像一个错误的路标,总是把想起他的人都引入歧途。在这个闭塞又十分平常的小山村也发生过许多不平常的故事。故事中记载了误解与歪曲。故事的主人公是武先生,我是他的学生他是我的老师。现在我把我所了解的都说出来,我不求理解但求明白,这是我唯一的目的。我不想在别人的眼里他真的生活在另一个世界。我们虽然是小人物,生活却不是艺术。

   现在是公元一九九一年十月二十三日,我坐在宽敞的公共教室里整理这篇一万五千字的庞然大物,这几个月来它把我搞得晕头转向。我还在努力着,尽量使每一个句子都通顺明了,然后赶在最后一班邮车到来之前把它封好,寄往首都一家全国知名的杂志社。我像个年迈的母亲专心为即将远游的孩子打理行囊,祈望它一路平安。太阳偏西了,窗外的梧桐树下,一只小鸟笃笃啄地上的落叶。它转头望我一眼,心事重重的样子,继而抖抖身子,拍打翅膀飞走了。当初在开始构思这篇小说时,我暗下决心要老老实实讲故事,心平气和论道理,洗尽铅华只留最真实的生活。可是我失败了——我抑制不住胸中的激动,又屡屡恨自己的表达不够极端震撼。我甚至查字典寻了一些华丽朗朗上口的词语。这都不是我本意,我不自觉做了,再回头时已不可挽回。我知道一千个美丽的幻想也抵不过一个实实在在的存在。此刻它以一完整的姿态铺陈在我面前,偏离我的想象,我想改却再无余力可贾。我也只有祈祷。如果百年后我有幸能成为世人的话题,我希望它们在谈论这篇小说时能给予我这样的评价。他真诚但性格软弱,能力低微却又不失为一个负责任的人。其实他想做的更好,只是无能为力。

   再一次听到武先生的消息,就是他死去的消息,

   那天回到家时天已将黑,我顾不上说句旅途的困顿匆忙找出钉书器,把积了一年的稿子逐一整理好,小心装订。“武先生死了”,妈妈突然说一句。我心一沉手随之停下,呆呆立在原地不知所措。

   “武先生死了,在观音山,找到他时浑身都是松枝碎石块刮的血口,血肉模糊,很可怜。”

   观音山。我脑中不由冒出一座神秘的大山。茫茫的黑松,榛柴和山坡上低矮的灌木丛,数也数不尽的映山红,清脆的鸟啼,摇曳的山风,还有父辈们传承下来的古老传说,在我意象里观音山到处都是诱惑。

   “哎,六七十岁的人了,去观音山干什么!”妈妈叹气。

   观音山。是观音山。真的是观音山。只有我知道他去观音山干什么,偌大的普度村只有我知道,可是谁又会相信呢。

   那天傍晚我回到家时天色将黑,远远的小村里依稀亮了几盏暗弱的灯,没有一丝声响,一片安详。我穿过村口榆树林时心里默默数着一盏盏亮起的灯,我踩着青石块跃过淌淌的小南河时心里依旧在数着灯。还是那条小土路,还是那样的坑坑洼洼,灯由远及近依次亮起,我走进村子,不见一个人影。武先生没有来接我。其实这在我心里只不过是闪了几次太过夸大的念头罢了,这次他根本就没有承诺什么。或者上一次也本就是一场无所谓的梦语。淡淡的暮色自天而落,小村庄飘飘忽忽隐于其间,恍然中脚下的路时远时近,我在一程颠簸的距离中踽踽独行。我没有见到武先生,一年前他说要来送送我也没有来送我。我走的那天是清晨,我回来的那天是黄昏,中间不知隔了多少个世纪。

   第二天我去了武先生家,尽管妈妈满脸不悦一再强调那里啥也没有了,我还是去了。老远就看见那间坚持了近半个世纪的小土房,似已更加倾斜。我走进小院,听到时间重压下的喘息。小院凄冷,栅栏歪倒在地上,目及之处皆是杂草碎石,风门虚掩,应着我的手黯然分开,咿呀咿呀声响起有飞快散去。屋子里四壁空空,灶台犹在可铁锅已不知哪里了。被褥没了,书桌没了,老藤椅也没了,地上散乱一地的纸和废旧书本,覆盖一层厚厚的尘土。

   我无语了。

   它好像在等我,等了很久很久,而我终于回来了,它却已不堪。

   此间我离开了整整一年。

   就在一年前的今天,武先生教会我一个终身受益的做人道理。当时我正在等通知,天天无所事事,爸爸心疼我不叫我干活,日子很是难熬。我去找武先生下棋,走棋时又总是心不在焉。他对我说,不管第一步棋走得如何,如果不把心收回来,第二步就必定会走错。作为常人,你不一定要有最高深的学识,但一定要有最坚韧的个性。我问他,我可以吗。他说,你行。

   在此之前的一个月,回城参加高考的前一天晚上,我来到武先生家,期望得到他的指点。彼时作为深山沟的农村小子,我对于高考,大学还是心怀敬畏。武先生刚刚喝过一点酒,约我下棋。那一盘是我们摆过的无数盘棋中最猛的截杀局,他却似乎醉了,中盘时露出一明显空当。我盯着空当举棋不定。他说,没有一成不变的,机会来了就要抓紧,自己不救自己就没人能救你了。我懵懵懂懂中听出他想说什么可还是放弃了,因为我想赢,我不敢赌。我输得惨不忍睹。我的心如掉进万丈深渊,他的脸色也变得异常难堪可怜。他怔望着昏黄发暗的灯泡——像是回到久远的从前——那里有一群小虫在绕着灯飞。他说他活到今天只主宰了二件事,一是生活一是下棋,前一盘他不想输后一盘他也不想赢,现实恰恰相反。他说他的一位学生到了抓住命运的时刻,他知道他没有信心却帮不了他,这是他最痛心遗憾的事。我怔怔听着,武先生略带沙哑的嗓音在我耳际萦绕不去,眼前是一颗颗棋子左右闪动,不停闪动,又缓缓飘走,很慢很慢,我想留却留不住。

   那夜我们聊得很晚,他给我讲了他的故事。他的脸没有表情,我看不出是喜是悲,他的声音平缓,不掺杂任何感情,我猜不透什么含意。我走了,走之前问了最后一个问题“我是不是你最得意的学生”,他毫不犹豫地说“是”。正是这个坚定的“是”字给了我莫大的鼓舞,后来想想,我所以能考上大学与此不无关系。

   收到通知书的那天小村沸腾了。早晨吃过饭听见村东头一阵敲锣打鼓声,这是每年正月赶庙会时才能听到的声音,很多年了都是这一套欢快的鼓点。弟弟穿上鞋一溜烟跑出去看热闹。锣鼓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响,不一会儿的工夫进了我们小院。爸妈赶紧迎出去,村长抱着弟弟一脸笑呵呵走进来,身后响起了震天的鞭炮。那是每年过年都要买上几挂的郭家湾产的大地红,远近驰名,一千响,个个干脆利落。爆炸声激荡耳膜,我的耳朵里嗡嗡直响。最后一截落在地上响爆着在脚下乱窜,俄尔爆炸声骤停,人群拥进来,我一阵阵眩晕。屋子里挤满了人,我被放在中间,四周是久已熟悉又顿感陌生的面孔和声音。爸妈忙着递烟倒水,弟弟在人逢中钻来钻去。大家都在笑,村长笑,爸妈笑,乡亲笑,弟弟也在笑,每个人脸上都像绽开了一朵鲜花。他们谈论着各种不着边际的话题,讨论大学,讨论城里人,讨论楼房,还煞有介事地向我求证一些夸大的模糊概念,渐渐地我也模糊了。

   下午爸爸带我挨个亲戚家答谢。他说,听祖上说以前村里人中了举都是这样子做的。我们走了一下午,以往走动不走动地亲戚都走遍了,连几家七八竿子才戳得到的也去了。爸爸憨厚而得意地笑,让我鞠躬,喊着各式亲切的称呼,听着一句又一句的夸赞,应对着言不由衷的谦虚,直到我们都累了。晚上回到家时天已黑透,夜色中我摸索来到武先生家。屋里亮了一盏十五瓦的灯泡,灯光昏黄幽暗,武先生一个人在灯下喝酒。我毕恭毕敬站在他身边给他倒酒,他喝一口说送送我问我什么时候走,我说八月二十三号,他便什么也不说又接着喝,我再给他倒。后来他也让我喝一口,我怀着好奇小心翼翼抿一口,舌尖嗓眼立即火辣辣的烫,我强忍咽下。他问我什么滋味,我说辣。他说,是辣啊,可能喝出辣味来却真不容易。他静静地望着我,蓦然间我又有了老师的感觉,曾教诲我三年的老师的感觉,这感觉已经离开我很久了。

   传说在观音山后的大森林中有一只鸟,它是观音菩萨的信使,每到重阳节都会飞到天上把小村人的一言一行告诉给菩萨知道。百鸟中,它的羽毛最美而且受过诸神的祝福。一个人一生无论做过多少错事,只要死之前得到它身上的一根羽毛,他的灵魂都将得到解脱,他就可以安心地死去。这只鸟的名子叫“安魂”。

   武先生说起这个传说时,我看见他眼里满是痛苦之色。他盯着通知书看,没有放过一个字。我们都沉默不言,飞蛾小虫绕着灯飞不时落在我头上也落在他头上,我们都没有去赶。随后他放下通知书,就讲了这个传说。他说,小时侯听老人讲起这个传说时他就想看一看被诸神祝福的羽毛是什么样。他说,长大后有几次他都走到了森林边上,最终没有进去,他不敢,他知道进去意味着什么。他说现在他老了,仍然想看一看那根羽毛什么样。我害怕,想劝他却找不到一条合适的理由。我当然清楚观音山意味着什么,他也是我最忠爱信任的老师,我听得出他想去观音山,可我却无法说服我自己上前劝阻。我相信从父辈承继的故事,从来没有怀疑过,可否则就是对老师的不信任,这同样令我不能接受。我说,武老师,你对我说过你的学生到了抓住命运的时刻,你知道他没有信心却帮不了他,这是你最痛心遗憾的事。此时,我也有同样的心情。武先生听完就哭了,泪水流过面庞划下一条历历的湿痕。他端起酒送到嘴边迟迟没有喝下去。他说他终于留住一个学生,他说他等了十九年没有白等,他说他终于可以不用再等了。

   当晚我回家时小村里尽是黢黑一片,没有一缕亮光。武先生睡着了,睡得十分平静。在此前他好像很累,双眼直盯前方嘴里兀自说着,偶尔会问我个奇怪的问题,在我还支支吾吾时自己又回答了。就这样说着说着睡去了,睡得很沉。他突然间老了。岁月匆匆地走过并没有因为人世间的悲欢离合生老病死而停留驻足等待。他的脸上已留下了永不逝去的褶皱,鬓角又新生了些许白发,面色也更加颓委了,这都是以前我未发现的。我走出土房,整个村庄静悄悄,天上星斑斑点点,地上没有半点声响。

   我还清晰地记得那天晚上的小村是死一样的沉寂,空空洞洞,若一临死人逐渐远去的呼吸。

   第二天一早叔公派人来叫我们一家过去吃饭。叔公住在祖屋,是族中辈分最高的。爸爸不敢怠慢带我们过去了。叔叔伯伯们都来了,全家分男女围坐在二张桌子上,吃饭间叔公宣布要把我的名子列入族谱。我当时就蒙了。叔公说,在这个家族中每个人都以把名子列入族谱为最高荣耀。所有把名子列入族谱的人都必须为这个家族的荣誉而生为这个家族的荣誉而亡,这是命中带来的。

   我跪在一块块立着的牌位前,叔伯们恭恭敬敬站在身后。年迈的叔公艰难地一句一句念着家训,声音断续,每一字每一句落在我心里都似坠下的铁砣。我听着叔公的解释和偶尔的询问,小心应答,这些都是我不可能拒绝并要全力维护的。我跪在牌位前头深深埋下,心里空荡无依。正前方是我儿时远远偷望却一直不敢近前的,它们错落有秩地排列在案上,几十年后也将会有属于我的一块。我的膝盖下垫着厚厚的蒲团,视线落在香案一脚。叔公坐在左前方,手捧泛黄的家训,双眼耷拉,两眼皮凑在一起眯出一条细逢,露出几点细微目光。我不知道这点目光中到底有没有我。他木然般一句句念着,逐条解释其中条款使其更富深刻含义,兼做着一副百年不变的样子

   在我走的前一天晚上我又去了武先生家,其时他的家已非常乱了。被子堆在床上,书和白纸到处都是,纸上画写着各种奇形怪状像是一个人又像是很多人。他的头发蓬松凌乱,看人的目光疲惫迟钝。这既是我见到的最后一面的武先生。我去时他正躺在床上目盯蓬顶,我循着他的目光看什么也没看见。他坐起来问:明天走吧?我说:明天下午二点的火车。他深吸一口气长长吐出就什么也不说了。我们互相沉默,多少年来我们都已适应了这空灵的缄默。他倚在床头不动,我倒杯水递给他,他摇摇头。我看见他领间的黑发与白发交叉牵扯在一起,彼此不依不挠。我也看见他的肩头刮开一条口子,线头裸露在外边,参差不齐。他说,你把棋拿走吧,别的我也没什么可送你的了。他说话时语气平和沉静,挟着书生的倔强。他把棋从身后拿出来,我接过又掏出这几天写的一篇文章,他没有接,说今天不谈文章了,谈点别的吧。我问他谈什么,他反问我想听什么。我说,你输掉的那盘棋。

   第二天我走了。在我并不存在死亡概念的意念中终没想到这一面竟成了我们的永别。其实我早该想到,可我却拒绝去想。我总是等啊,等啊,真正事情到来时又措手不及。

   我走的那天是个大晴天。早晨东方刚露出一抹鱼肚白,爸爸提包走在前,我跟在后边亦步亦趋。他一边走一边重复妈妈重复一早上的叮咛,我鸡啄米似的点头应对,直到上了公共汽车,车门在身后咣的一声关上,车开动了。我猛然想起还没跟爸爸说再见,待回头时他仍旧立在原地隔着车尾扬起的尘土痴痴望着后窗,我的泪涌出来。这一走就是一年。

   八个小时后我上了火车。一对城市青年坐在我对面有说有笑,不时搭在耳边说悄悄话,眼睛向我这边偷偷示意。我装作若无其事望着窗外,卖饭的中年妇女推车从我面前走过。车底下响起长长的放气声,火车轧着车轨缓慢前进。叮咣叮咣声传来,月台的水泥牌向后移动,中年妇女被撇在身后,一个接一个穿制服的铁道工人被留在身后。火车越来越快,叮咣叮咣声骤然剧烈,一座座山也被迅速而有力地向身后甩去。我想,我再也回不去了。

   人的一生都在寻找一把锁在抽屉里的钥匙,一旦锁打开了,钥匙也没用了。

   武先生说他的另一盘棋是与天下的,他输了。

   故事开始于五十年代初,武先生回乡教书。当时乡中学才开办不久,万事俱缺,武先生让乡人看到了希望。他自编教材教历史地理(后改语文)领同学唱“长亭外,古道边”,偶尔也说几句法语带同学打球。所有人都以为这将是他全部的生命轨迹,直到后来发生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有一天,人们在他的教案里拿出一张纸条。这是那个年代表达爱意最简单最直接的方法,字很潇洒,写得也很帅气。还没来得及送出。纸条的女主人是他的学生,叫梅。正是在这个急于和旧思想划清界线的年代,这个叫梅的女孩拒不出嫁无视哂笑毅然选择上学,却没想到会遇上风华正茂的武先生。大致的经过仅次而已,至于后来的谁命不好又谁勾引谁的说法全是我的村人夜里睡不着瞎想出来的。他们不知道有时候事情是只要存在而不要原因的。接下来是一系列谈话。校长说正准备让他接教导主任,希望他慎重考虑,不要为此事耽误了事业。书记说正准备发展他为预备党员,要权衡轻重,不要为小事影响了前程。年轻气盛的武先生一笑了之。学校又找了女生,自此她再也没有走进校门。事情一发不可收拾了。女生父亲领一群人找来的那天学校里人山人海,全村人都早早挤来看热闹。气急败坏的男女手握扁担堵在办公室前,校长书记赔笑安抚各个家长,武先生在一旁慷慨激昂大谈封建主义,精神枷锁。人群立时惊呆了,随即男人的叫骂女人的哭号小孩的尖叫混杂一起排山倒海扑来淹没了校园,耳朵里尽是嗡嗡之响。

   一个月后武先生结婚了,新娘是离开学校的女生。婚礼办得再简单不过,只有双方父母参加,请几个亲戚朋友都借故推脱了。人就是这样的尴尬,当她几乎无地自容地逃避一件事时又不得不和它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去面对它,撕破自己的面皮过生活。我想象不到她究竟是怎样一个勇敢而又羞涩的女孩,眼里是诸多的牵强无助与不甘。武先生说他们像一对木偶拜天拜地又拜父母,感觉是被赶上架的鸭子,现实原来不是他想的那样。

   “天很快就黑下来”。我听过许多人讲起闹学堂的故事,他们都说了相同的一句话,“天很快就黑下来”。我不知他们是不是在说,天很快就黑下来,每个人回家、做饭、吃饭、睡觉,若干小时后天又重新亮起,再为下一个回家、做饭、吃饭、睡觉而奔波而制造故事。故事也是无止尽的,我想,在此结束的在别出或许才刚刚开始。

   我的脑中出现了上弦月那道弯起的弧,我沉浸在半圆弧四周湮没星星亮度的乳色白光中,夜空朗朗,在此间他说的话我一句都没有听清。

   武先生说他一生最后悔的就是一个学生在他手里毁掉了,那使他终生遗憾。我看着他,他紧闭嘴唇,半响未说出一句话。他的目光游移,眼眸里浮荡着某些虚幻的东西,他盯着我看时我始终没有捕捉到他的目光,我不明白。

   在我离家的前一天晚上,武先生对我说这件事在他心头压了十九年,他很累,想放一放。之后他大哭一场。我看着他心里说不出的怜悯,用温水浸透毛巾擦拭他的眼睛和手。我发现他的手上只剩下一层皮了,酱黄色,筋骨兀显。他仰着头,泪水顺眼角流下。“她总是那么固执,我说保大人她却非要保孩子,结果大夫稍一迟疑......,我看见一大摊血时心里害怕极了,呆呆不知所措。村里人都说她是个不详之人,她说她要证明那些人是错的,她要证明给他们看,结果失败了,再无可挽回。”

   武先生妻子去世了,是在一九七一年,这年份我至今常常想起。一九七一年的夏季是个炎热而又明亮的夏季,那种亮得无所适从感觉直至五年后我仍无法忘怀。故事就发生在那年夏天。那真是个明亮的夏季呀,每日里晴空朗朗骄阳普照,绿油油肥硕的叶子上反射着耀眼的光芒。影子是无处躲藏的。现在我忽然想起了在当时那种天气下影子是无处躲藏的。当时我肯定没有这么想过,因为尚不具备这种思维能力。或许是五年后的某一天七岁的我走在通往周将军庙尘土飞扬的小路上猛一回头没有看见自己的影子,这在我脑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所以现在我写那段记忆时很自然地就想到了这句--影子是无处躲藏的。那么我的影子哪里去了?而一九七一年,我的影子又去了哪里?七岁的那年我有过这样的疑问。我忽又想到了,七岁那年,我走在通往周将军庙尘土飞扬的小路上时,太阳照在浅黄色的细沙上晃的我睁不开眼,我在流汗,用袖口抹,抹下一把浅黄色泥汤。我看见前方不远处有一棵大树,飞跑过去乘凉。土很软,一脚下去便会有数不清的细沙粒钻进鞋里,痒痒的。我跑到树下,一屁股坐在地上倒鞋里的沙土,然后一抬头又看到了太阳。那棵大树也没有影子。它的影子又去了哪里?那年夏天一直困扰我的问题,我们的影子都哪里去了?

   一九七一年武先生继续做他的阶级敌人。早在六十年代末,文化大革命席卷全国各大城市时小村人还在本本分分种地锄草收割,直到一天有人告诉他们阶级敌人无所不在所以他们当中也有阶级敌人。这令他们不安。在六十年代,我的父辈们曾用怀疑的目光看过周围的人。他们的目光中应该也会有某种默契。敌人是武先生。或许因为他父亲比别人多占有了几块地或许因为他比别人多读了几年书,也或许是因为一些别的多出来的东西。年少时的我曾经这样想过,文化大革命就是革那些多出来的命,只是武先生多出来的东西太多了也太明显了。他仍旧不懂得藏。总之,一夜之间全都变了,武先生从此成了我们全村的敌人。这就是我们村文化大革命的开始。武先生说,那是一股汹涌的潮流,挡也挡不住。这年夏末的一个上午,武先生从学校回来,他拧开广播。林彪反革命集团向苏联方向仓皇溃逃中途坠机身亡。他说他恍若听见匣子里传出温都尔汗的爆炸声,声音很乱夹杂着沙沙的串台声,声音中还冒着熊熊黑烟透着一股难闻的味道,似机体烧焦的气味。然后就听见门外有人在喊,“武先生,快到卫生院去看看吧,你媳妇小产了”。

   武先生说,在他妻子的眼睛痛苦地合上的一瞬间他又闻到了机体烧焦的气味,那气味久久不去。

   一九七一年文化大革命在我们村因为一场葬礼而中止了。村民们面面相觑,他们愧疚的目光无论是为了说明他们相信她了或是他们后悔了,都已不重要了,因为人死了。活着令他们避而远之的不详之人,死亡无疑是给他们送去了吉祥。这就是他们的逻辑,透着农民的厚道与妥协。此后的文化大革命就像吃炒豆,村民们赶场似的操着并不生疏的文绉绉口号,一个个批斗,一个个检讨,白天再一起上山干活。

   在我小的时候,小村给我的感觉是一片漆黑,这是我记忆中唯一留下的东西。可能我参加过武先生妻子的葬礼,是妈妈抱着我远远观望,可能我也参加过武先生的批斗大会,也是妈妈抱着我远远观望,我都不记得了。我的记忆里有一片空白,里面装的却是一团漆黑。然而在我心里总有股莫名的触动,好像这一切都与我有关。或许是武先生妻子怀孕时曾牵我的小手,或许是武先生备课时我曾在不远出偷看。武先生说我是他家的第一个客人。我不懂什么意思,我没问他也没再提起。他第一次在我脑中留下印记是在小学六年级,我十三岁。一天晚上我在煤油灯下写作业,肚子饿得咕咕叫,不知怎么就写了一句,“愆伏的观音山立起来,黑乎乎的,像一条饿狗盯我碗里的棒子面糊糊”。武先生看见了,发现一件宝贝似的翻来翻去捧在手。他微笑着拍我的后脑勺给我讲行文章法,我似懂非懂。他又给我一只铅笔一个本让我把想写的都写下来,可我却连半个字也没再写出来。

   世事如棋,有些事可以一错再错,有些事却一生只能错一次。武先生捏了一辈子棋子,从没有悔过一步,等到他真的想悔一步时却没人给他机会。

   武先生说他愧对他的妻子,如果不是因为他,她的结局可能会好一些。我可以想象那个群情振奋的年代,他年轻,有旺盛的精力有满腔的热忱。此时,他回到了生他的大山中,选择作一名普通的教师,并且还爱上了毕生唯一爱过的女孩。我还可以想象,如果不是某人有意无意从他教案中拿出纸条,如果小村人可以容忍他们的过失。毕竟他们只是单纯地喜欢对方,喜欢并不是错,况且他们尚年轻,可以等。如此这个故事也许会少些悲凉气氛。可是现实总是不尽如人意。他们多迈出了一步,把自己置身人前,可那根本就是不属于他们的地方。在回过头看见一堆黑压压的脸和注目的眼睛时,他们眼里是多么的不解与迷惘。他说他怨他也恨,却不知该怨什么该恨谁。我看着他高擎双手呆呆盯着半空说他自私地毁了一个人一生时,我恍然中想起,他的手一直在试图抓住什么。

   夏夜里灯泡周围一群小虫畅快飞舞。爸爸端来一盆水举在灯泡下方,不一会儿小虫便落进水里,都被淹死了。爸爸说小虫都是傻瓜,见到光就往近飞,看见水里有光也一头扎进去。孩时在我眼里这就是个游戏,很好玩很刺激,现在忽然间觉得它们很悲哀又很无辜。它们没有想到它们崇敬一生奋斗孜孜以求的光明竟也会是个吞噬生命的陷阱。

   观音山给我的感觉就是一场水一样的骗局。

   儿时跟在大孩子后面满山疯跑。整个山坡都是榛柴、灌木,树丛间有一条小路,路上分了很多岔,岔上又分岔,布满了山坡。路的尽头是一道冈,冈的另一面是无尽黑松林,每次到了林边上我们都不由望而却步。观音山给我们留下的第一个故事不是它为什么叫观音山也不是美丽的安魂鸟,而是个关于死亡的恐吓。在我们村每一个小孩到了记事的年龄就都已知道了有一片山有一片林是不能踏进的,那是生命的禁地。无论谁走进了森林,只要再回过头来看不见观音山最顶峰,他就永远也回不来了。村里人以至活了一辈子也没有真正见一见观音山什么样,有了大森林山也陌生了。他们所见到的只是傍晚的夕阳静静地搭在绵延不尽的观音山冈,余辉漫过松林大地一片杏黄,林子背后是遥远天际长长的一抹红霞,火红火红的,映红了大半个观音山。我们小村端端正正倚着观音山主峰。那是一座有着二种鲜明对比颜色的石山。如今已没有人能说清它像什么了,只听老人们讲很久很久以前极似观音菩萨打坐,可谁也说不清在何年何月它就再也不像了,怎么看都不像。

   十四岁那年我又一次爬上山冈,坐在林边向里张望,透过松林我看见地上积了厚厚一层松针,松包上爬满了棕红色蚂蚁。山风掠过树林传出一阵海水拍击礁石的声音,小鸟从林间穿过,小虫在林间飞舞。我捡起石块向林里奋力扔去,石头撞击树干发出砰砰声响,这声音让我痴迷,我不停地扔,满心愉悦。在扔光脚下的石子后我转过身坐在山冈上,整个观音山主峰呈现在我面前,我不禁吃了一惊。我脑中闪现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这不是我所期望见到的观音山。它的脸暗灰色有皱襞,它的发髻凌乱,它的脊梁凸凹,它的座下鼓塞似搓板,即使一百年一千年前也不会像在庄严打坐的观音菩萨。我忽然间不相信自己,似是一种受骗的感觉。

   武先生妻子怀孕时已近四十岁,在他们结婚的地二十个年头。一段时间里武先生总是说暂时不想要孩子,起初这还是小村人茶余饭后一点谈资,时间长了他们就再也不在茶余饭后谈了,他们换了一种方式,武先生也没再说过不想要孩子的话。大概有人说过多看看小孩子也就容易怀孩子,所以在妈妈抱着我晒太阳时武先生妻子应该来看过我,或牵牵我的小手或摸摸我的额头挠挠我的小脚心。我总感觉有个女人亲我的脸蛋,我感到了说冷不冷说热不热潮湿的嘴唇紧贴在我脸上,睫毛在我眼前闪动轻撩我的头皮酥酥的,她是武先生的妻子。尽管在我的记忆中根本不曾有过她,尽管在我脑中构思她的样子时是一团模糊。然而武先生妻子还是怀孕了,此时她已近四十岁,正和大多数农村妇女一样上山干活,她的丈夫在接受文化大革命的洗礼。那是一段理所当然的喜洋洋日子,他们都在笑,武先生在笑,武先生妻子在笑,打坐的观音菩萨也在笑。武先生笑着在前台作深刻检讨听领导同事及他人的批评教育。武先生妻子笑着挺大肚子上山干活,娇喘吁吁在田埂上休息听母亲们的经验之谈。我在田边蹒跚学步,跌倒在地上,爬起来听到一群妇女爽朗的笑声,我也笑,望着她们傻傻地笑,手里攥着一把泥。

   初中三年里武先生是我的语文老师,在那段时间里我一点点感到了他投放在我身上的重量,有时候他对我说话自言自语的感觉好像我是另一个他。他说我是一个怪孩子,其实我却觉得他是一个怪人,只是我没有胆子也对他说出来。

   一次作文课上,武先生让我们写观音山。他给我们讲了安魂鸟的传说。他说,生在观音山,不写一篇观音山的文章就不能算毕业。武先生在黑板上写下一句话,他盯着我苍老的眼里漾出得意的笑意。他说一个十三岁的孩子在煤油灯下写了这句话让他深为感动记住了许多年;他说我们很幸运相聚在这样一座迷一样的大山中,观音山给了我们梦想,我们应该用自己是智慧去实现它;他说,你们是山的孩子,只有你们有资格用你们的笔去述说它,这是山的骄傲。

   在初三那年我漏交了一次作业,就是这篇观音山,因为当时观音山在我心中已是一种虚构。武先生在讲台上不时盯着我,我心里忐忑不安。我几乎忘了这句话。以前我总爱这样写,看书时,写作业时,躺下来想事情时,脑中冒出一句话就写下来,写了很多句都不知哪里去了。武先生把它写到黑板上时,我的思绪全部回到了那个一团漆黑是年代,尽管我依然说不出十五瓦的灯泡与拨亮的煤油灯孰明孰暗,尽管我也想到了黄昏中的观音山、夜里的观音山和美丽的安魂鸟,这句话能够再次出现在我脑海里已是奇迹,我扔掉了太多的事情和想法,再一次拾起来拼凑是一塌糊涂,用笔述说观音山,我不敢想象。我爬上观音山,带着补上一课作业的念头。苏学士说“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我没有资格怀疑,我还是很执拗地上了观音山,我想我一辈子都不会认识它了。那天下了一场大雨。我躲在石缝中,四周皆是雨点,水顺着石壁往下流,我闪身让过,随后雨越下越大,脚下开始积水。我撑在石块上把身子悬起小心探出石缝,大雨滂沱天与地之间巨大的空洞被雨水填满又溢出来,雨中一条彩虹落在黑松林上,彩虹周围全都是雨日色里闪烁晶莹的亮光。就在飞一般逝去的一刹那我被彻底征服了。我无法抵抗,绚丽的彩虹滑润剔透,它迎在雨中如一只安魂鸟展开了翅膀,身后的森林烟雨迷蒙笼我心上,我飘飘然欲起,陡然升起一股飞过去的冲动。我跑出了石逢站在森林边上,看着它们慢慢消逝,是如此切近,我没有触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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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的时候看见一个上锁抽屉,没有人知道它里面藏了什么,它立在墙角,摆出一副漠然的样子。我从抽屉缝隙向里看,里面黑洞洞什么也看不清,我决心打开它。”

   “可是——”

   “我想找到一把打开抽屉的钥匙,于是不停忙碌奔走忙碌奔走。其间有人告诉我,钥匙永远也不可能找到,我不信。许多年过去了,终有一天我泄气了,想停下来,就在我想停下来的一瞬间我明白了——钥匙锁在抽屉里。”

   “可是——”

   “我打开了抽屉,用斧头和锤头。随着一声戛然断裂锁落在地上,我心里干干净净什么都没有。抽屉里空空只有一把钥匙,它已没用了。”

   “可是——”

   “我第一次听安魂鸟的故事时就想,那该是一根多么漂亮的羽毛,受过诸神的祝福,能使人丢掉伤心烦恼,能亲眼见一见多好啊。”

   “可是——”

   “当我需要一把钥匙时我更多地想到了安魂鸟。它使我迷茫更让我不能再承受空抽屉的重量。这一切足够了,我也该去找了。”

   “可是——”

   “其实,人活着不就是在等死吗。”

   武先生死了,我们之间的对话是本应该有个结尾的。我们相互应对着诉说着,在陈述句与疑问句之间不知疲倦的转换,说了许多年我也从没想过还应有个结尾,等我想到时武先生却死了,我也不知道从何处回忆。我是他的学生他是我的老师,我们之间似乎从一开始就进行着一场没有结局的对话。

   人生就是一个痛苦的过程,在痛苦中降生在痛苦中挣扎过活直至在痛苦中死去。

   最后一次见到武先生是在离家的前一天晚上,我希望得到一个承诺或一个积极的表示,他没有给我。我们心里都想讲述一个关于安魂鸟的传说,却在立场和主题上大相径庭。我看着猛然老去的他,他眼里尽是些飘忽的东西,像一匹脱缰的野马在不停奔跑,在浑然一色的空间,没有天没有地没有树没有草。我知道它想要的是什么却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去找,我也清楚这样跑下去结果会怎样却无力让它停下来。

   武先生最终还是走进了大森林。

   我们村名叫普度村,坐落在一狭长山坳里,这个山坳就像大澡盆,普度村横卧盆底。这里只有一座山,叫观音山。观音山主峰端坐在小村正后方,也就是说我们在整天用后背对着一类似观音菩萨打坐的石头堆过日子。主峰二边是绵延的山冈,冈的背后是无穷无尽的大森林,山冈延伸到哪里黝黑的松树便会出现在哪里,如一堵无边的厚壁障。林中来往穿梭着各种各样的鸟还有野兔,其中有只鸟据说非常漂亮,它有个好听却沉重的名字,“安魂”。

   我常常在梦中遇见那片森林的海洋,或是在林间奔跑追逐一只叫不上名来的小鸟,它一身金灿灿的羽毛令我怦然心动;或是独自一人在大森林中,四面八方都是黑黑的松树,看不见太阳也看不见观音山顶略显乳白的石块。我大声喊,声音向四周扩散久久不见回音也没有应答。我沿着山冈跑上观音山主峰,山风吹得我头皮发麻。我站在最高点向远处望。大森林像一块青黑色的确良布向天边展开,风吹过,布上面凸凹错落高低起伏却总见不着边际。山鹰在林子上空盘旋嬉闹,我抬手作机枪状对着它们嘴里“砰砰”响个不停,山鹰一头扎进林里。

   武先生小时候常坐在林边空地上发呆,他说他在等安魂鸟飞出来。儿时的他表现出一副傻傻的痴迷样,却硬生生不敢越雷池一步。大森林诅咒一样深深印在小村人精神里。之后随年龄的增长慢慢就淡忘了,他去了城里读书,一去就是十几年,以至一腔热血返乡教书娶妻过日子安魂鸟再也没在大脑里出现过,少年时的兴奇与激动早已不再。武先生第二次来到大森林边上是在一九七一年,那年他的妻子死了。伴他生活了整整二十个春夏秋冬,默默地支持他照顾他的妻子突然间就离他而去了,他们轰轰烈烈的相爱义无返顾地结婚抛开了一切,结局却是如此的凄情惨淡悄无声息,同时还带走了他即将出世的孩子。他一时间成了断了线的风筝无人看管的小孩。他又一次来到了茫茫的大森林边上,那时他已不再想着在林边守侯等安魂鸟飞出来,他要走进去,走进数也数不尽的松树中寻找。

   武先生走了,他走的那天也应该是个大晴天。在我们村一年中大多数的日子是晴天,即便偶或阴天也都事先打了招呼。比如灶火不好烧,浓烟都倒进屋里。再比如水缸周围凝结一圈水珠,妈妈称之为“出汗”。武先生走出他快半个世纪的小土房,反手关上门迈出小庭院。武先生先去了三姨婆家,前些天他买去痛片时借了五元钱现在要还上,路过李贵小店时还给三姨婆的外孙买了几块糖。他仍旧喜欢小孩子。接着他又去了我家,他说我走之前放在他家一些书和一片文章,文章他看过了,今天顺路送回来。武先生在西平地头的老槐树下看见张大爷。张大爷正在树下抽烟照看他一亩多的谷子,不容许有一只麻雀落在他的地里。他接过张大爷的烟一起坐下来聊,聊庄稼的长势,聊今年的收成。一直聊到张奶奶来喊他吃饭,张大爷走了。武先生向山里走去,看见縻马归来的王大傻便向他微笑点头示意,看见起早割草回来的李牛子也微笑点头示意,然后就到了森林边上。他进去了,没有丝毫的犹豫,一刻都没停留,就像他走出土房随手关门一样,就像他拍拍从小一起长大的老友要一袋烟抽一样,他就进去了。一九七一年他在这里犹豫太久了。他坐在地上大声恸哭,旷谷空山,野兔从身边蹑手蹑脚走过。他又坐在地上自言自语,山风轻徐,小鸟在旁边悠闲散步。之后他走了,走前留下一句话,“这辈子还没有完”。

   武先生失踪了,在这个只有百十来户的弹丸小村丢失个人简直是天大事。最先发现的是三姨婆,她总爱拉着别人的手唠叨个没完没了。那天她家的饭很早,吃过饭她来给武先生送年糕,因为平常日子很少吃这东西,算个稀罕物,毕竟武先生是孤零一人。三姨婆逢人就说,早上还给她小孙子买糖吃哩,怎么一眨眼的工夫人就不见了呢。随后爸爸也来了。武先生送去了一摞书和一篇文章,爸爸在整理时发现里边夹着一张一九四八年的学位证书,他认为这对武先生很重要就送回来,可是却找不到了武先生。爸爸忠厚老实,凭空得了别人的东西总是很担心的。张大爷也来了,中午他大儿子从城里回来带了二瓶城里的好酒,他觉得一个人喝没意思就来找武先生。他们是从小一起长大的老朋友,那个年代的人活下来的只有他们二个了,有些话只有对武先生说才觉得舒坦。王大傻来了,李牛子也来了,有点倾斜的小土房多少年来第一次接待这么多客人,仿佛受宠若惊,等我再次来时它就更加倾斜了。

   当我坐在火车上看见一座座山被飞快向后甩去,我感觉我再也回不去了,那匹不只疲倦奔跑的马又出现在我脑海里。我又何尝不是在奔跑。高中时历史老师说,历史就是一场接力赛,一旦棒子传到手里,你别无选择只有拼命跑下去。倘若真如此,这场安魂鸟的接力,我也加入了。那年我七岁。

   在我们村后有一条小南河,它依着观音山向东流去。听老人讲,每到夏天的傍晚便会有一大群鸟从观音山上飞下来落在河边喝水,当太阳倚在观音山冈时又集体飞回,河滩上落下一片斑驳的黑影。我就想起了美丽的安魂鸟。

   黄昏,太阳落在了山背后,西边天空一带空明宛若另一颗太阳正从那里升起,大片云彩斜搭在天边通体泛红中间透着块块青黑。河面黯淡,逆着流水向上游望去,镜子一样,时而躲在山体后时而铺在山脚却总见不到边际。我沿着河岸寻找,在我的意念里,河边应该有一根安魂鸟的羽毛。我就是这样子寻找安魂鸟。现在看来那是个相当可怕的念头,在我幼稚可笑的想法里,没有鬼怪没有虎狼,只有安魂鸟美丽的羽毛,和一把木手枪一样对我有非凡的吸引力。我从家里偷跑出来时妈妈正在做饭,本来我去找邻家的小宝,可他却不肯跟我去,我便独自一人钻进高粱地里。高粱地的另一头就是河滩。我像个小八路猫着腰向前冲,高粱挺直排列在垄上,顶着厚实的穗摇摇晃晃。叶子刮在脸上麻麻的,我睁不开眼,又被高粱绊倒在地上,滚了一身泥,压倒几十根高粱。赶到河边时太阳正向山里沉去,水边见不到一只鸟,我沿着河岸向上寻找。那天天黑得非常慢,几次见到彩色石块也兴冲冲跑过去,结果失望地把石块扔进水里,击起二三个水漂。我就这样沿着河岸走,脚底下是各种形状的石块和软绵绵的泥沙,身后是一行残缺不全的脚印。我茫然向前走,一步一拐,拣石块打水漂乐此不疲,似已忘记安魂鸟的事。我记得那天太阳落下了很久天空还是亮的,前方的景物也清晰可辩。天猝然黑下来的时候我毫无防备,我想我该回家了,我还没有吃饭,妈妈找不到我会生气的。我孤单单立在原地,身后是一团乌黑的空旷,天空暗青色,衬托着观音山黑黢黢的轮廓大墙一般立在跟前,我找不到路了。等我再次朦胧中醒来时太阳又升得老高了,阳光穿过玻璃落在火炕上晃的我睁不开眼,一双暖烘烘的手在抚摩我的额头,耳边有人轻唤我的乳名,我知道那是妈妈,又安心睡过去了。

   武先生从大森林里出来了。二天后依旧是个大晴天,没人看见他是怎么出来的,找到他时已是衣衫蓝缕血肉模糊了。是在东山乱石岗的斜坡下。二天前在西平地头武先生是一脸微笑,在西山脚下也是一脸微笑,王大傻李牛子都看见了,他们还打了招呼,他是从西山进去的。我又一次登上主峰,峰上是一大片略现乳白的巨石,很抢眼,与自山腰而下的青灰色格格不入。我站在山的最顶端双手慢慢抬起像一只展翅欲飞的山鹰,背对着孤卧几百年的普度村。我的右手下面是向东笔直延伸如巨蛇的东山,我的左手下面是向西顺延且向上微翘如喜鹊尾巴的的西山,我的面前两眼目光会聚的一线观音山主峰水一样向里流去,绵延不绝,如一张斜搭在主峰与天边的不规则的石棉瓦。我盯住遥远的天际,那里似乎是武先生到达而又未到达的地方。我又盯住我与天边中间的某一点,那里似乎也是武先生到达而又未到达的地方。他从我左手下面走进大森林却在我右手下面出来悲惨地死去,大森林里看不见太阳也看不见观音山主峰,他上了一道冈转了一个弯回来,走了一个完完整整的马蹄型,完成了一次漫长的原地踏步,他跟自己开了个过火的玩笑。

   我站在林边无奈地苦笑一声,那声音距离我很近消失得很快。

   我在乱石冈找不到他留下的一点痕迹,仅仅一年过去,他拒绝我竟如此彻底。

   武先生从大森林里出来了,却死了,关于死亡的恐吓没有被阻断反而凭空又笼罩了一层诡秘,他所听到的所见到的都将随着他的死长埋地下。我还是很尊敬武先生的。数千年屹立不倒的观音山大森林,第一个对它提出挑战的是一个年过花甲的老书生,而且他赢了,虽然赢得不怎么光彩却很悲壮。把死亡当作诱惑前的底线,当义无返顾地越过去的时他还能保留什么。我笑了,面对苍茫无际的观音山、大森林。

   大森林在我面前伫立,几千年来没有名子,像个陌生人。我看见树林阴翳漏下斑斑亮点投在地上,松针包上爬满了棕红色蚂蚁,小虫在林间飞舞,蜘蛛在树枝间结网。烈日当空,清风徐徐。我扯破喉咙喊不名意义的音符,尖刺的声音拖着尾巴陷入大森林中不间了踪影。一种失落落的情绪兀自升上来把我紧紧包围住。我向林中掷石块,石块闪躲,耗尽力气落在地上,回声沉闷。林中一只山鹰斜插上天空,它高高在上,我看它石蔚蓝天空一颗夺目的黑点,它看我是地上一条庸庸碌碌的小虫。观音山立起来。我听见晴空里一个声音,空灵而幽长,它是大山的守护神。它诅咒我,叫我胆小鬼。它说,进来吧,用你的生命寻找,它说它的胸中有只金灿灿的安魂鸟在飞,找到它你就拥有了美丽,你的灵魂就会的到一个完美的归宿。我怀疑我眼睛,怀疑我的耳朵。我胆怯了,来不及想,慌不择路,跑下山冈。我奔跑在浓密的灌木丛中,手不断地拨开枝叶。灌木条柔韧而有力,抽在手背上火燎燎疼痛。我的脚下是一条条岔路,走完一条又走上另一条,一条接一条,没有穷尽也走不完。

   三天后我走了,走的那天是个大晴天。清晨我走出小村,在村口我一时不知道该不该回头看一眼,我想终有一天我还是要回来的,一年后,三年后,或是更久。这里是我的根,我如何能割舍得掉。我走了,心里满是不甘。我深一脚浅一脚踩着同一条小土路走过同一片榆树林,依旧坑坑洼洼,山静默小村不语。我想和武先生再聊一晚,我也想毅然踏进大森林看一眼安魂鸟,可我走了,近乎逃掉,我不甘心却无可奈何。我走了,目标是一个陌生的城市,那里是另一片森林,高楼耸立街道综错。各种薄的厚的平的凸的凹的有色的无色的玻璃折射着反射着日光交织成一张无形的网,网里是个充满神奇和迷离的世界,散发着诱惑。四十八小时后我一头扎进去。

   我坐在火车上从一个陌生的城市走向另一个陌生的城市。

   我独坐在车厢的一个角落里构思一篇叫作“安魂鸟”的小说,坐在我身边和我对面的人一拨拨到来又一拨拨离去,就像小说里的故事。故事的主人公是我最忠爱和信任的老师,他总爱看我写的文章和我一起评,再讲一大套几十年不变的行文章法,这篇小说他却永远也不会看到了。火车钻进深长的山洞,荧光灯的亮度兀显,车轨叮咣撞击声骤强,广播里列车员的声音轻柔沉婉时隐时现。二个乘务员挨节车厢检票,人很少他们检得很快以至把我落下了。我在大脑里整理这篇叫作“安魂鸟”的小说,我已想了很多天无非是重复一些记忆很久的故事,我想把它们连起来。每个故事都会有个结尾,是对自己的初衷作个交代。我的小说也应该有个结尾了,可是我却反而笨拙无措起来。我的邻座是一中年妇女,她在看一部幽默小说。她津津有味地看着旁若无人地笑着惊动了身边人。我的左前方是一对夫妇,男人怀抱着熟睡的婴儿和妻子小声说话发出嘁嘁声响。在他们对面是一农民打扮的大爷,他在慈祥地看着孩子。再往前我的视线就被座子挡住了,不过人很少,这我知道。我又想起了二个故事,或者这是不可以称之为故事的,有点牵强。我说不清它是什么或是是还是非,我想把它们说出来,因为我也需要对自己的初衷作个交代了。

   火车在山岭与平原间穿梭,江河被远远抛在身后。我双肘撑在小桌子上郁郁寡欢望着窗外。群山丘壑隆起又落下如被一只大手揉捏过,山坡上青绿如葱,白桦林和大片灌木丛轮流映现在眼里。飞鸟在天空中疾速划过,弯成一道弧线向山的另一面延伸。

   第一个故事是个族长的故事,他是一位智者。多年前小村人刚落脚这里,他们感谢上天赐给他们一块风调雨顺水土肥沃的宝地便叫它普度村。其时这里没有官府,俨然一世外桃源,族长拥有至高的权力,乃至决定人的生死。比如某个族人犯了错,不可饶恕必须一死谢罪,而善良的村民却不忍心杀他。我说了,族长是位智者。他说,上天赐他这片土地时告诉他,在这片观音山后的大森林中有一只非常美丽的鸟叫安魂,一个人不论他做过多少错事,只要在死之前得到安魂鸟身上的一根羽毛,他就能得到上天的宽恕,他的生命也是无罪的。族长把犯了错的人放逐到大森林中,他们一个也没有回来。

   我编这个故事的依据是,清朝末年的时候村里确曾把一为寻仇而扼死婴儿的王姓人氏赶进松林,看着他消失。不过此时已带有了更多的惩罚色彩。这种事很多年才发生一次,民国受到禁止后大家慢慢的就都淡忘了,传下来的少之又少。现如今到我们这代知道的更是寥寥无几,我既是其中之一。我也是对这事进行天马行空延拓的人,聪明的族长是我构想的人物。我甚至可以肯定地认为,如果安魂鸟有个起源的话,则此应是一比较理智且完美和有说服力的说法。这个故事与欺骗无关。

   火车飞驰。天下起了小雨胡乱打在玻璃上汇成细细的一股流下,流过的地方留下一道类似疤的流痕,山在雨中无恙。我痴望着窗外,隔着模糊的车窗,远出雾霭迷蒙笼罩大地满目皆是青灰。小村庄沿着火车远去的方向横卧在雨中安详静谧,柏油路上汽车甲壳虫似的以它相反的速度挪移。我盯紧地面,碎石和枝草向后疾逝,大地骤然撕开一条口子,火车缓缓下沉。我想,终有一天我会沉下去的。

   第二个故事是个凄美的爱情故事,主人公是位幽怨的女子,她与爱人相恋却因为某些世俗原因不能在一起。男人一气之下外出闯荡天下发誓出人头地回来接她。几年过去了,男子音信全无,女子想念成疾最终抑郁而死。死之前她遥指观音山嘴里呼唤青年名子,一直伴在她身边的鸟陡然飞起直冲进山后的大松林,再也没有出来。女人被埋在林边一呈倒置簸箕型的山坡上,自此每到黄昏人们便会听到林中传来一阵幽幽的啾啾声。青年回来已是衣锦还乡的将军,听说了爱人思念自己而忘悲痛欲绝。他也没有再娶,几年后无疾而终与妻和葬,低沉荡气的啾啾声也没有再响起。

   这是一个被无数剧作家嚼烂的既俗气又俗不可奈的爱情故事,在我们村居然也发生过。故事的前半部分是真实的,后半部分是杜撰的,也就是说关于鸟的情节是我加上的。我们村在宋朝时确曾出过一位周姓将军,他是我们村人的骄傲。周姓在我们村是个大姓,周氏子孙也说得头头是道以此将军为荣。如果你怀疑他们会列出一百条理由来证明他们是将军的后人,连外姓也随声附和。在观音山主峰西侧也确有一呈倒置簸箕型的山坡,我们叫它“将军坟”,据说周将军就埋在那里。

   我的另一个设想是这只鸟后来被称作了“安魂”。窃以为在此半神话故事中灵鸟所表现出的忠贞可作为安魂鸟理想的模型。同时我也相信先辈们的眼光,他们也会像我一样把一本来很简单的事大加修辞做成一完美的故事来教育子孙,而且故事中会出现一位将军和一只神鸟使者。故事的结果是,一个人心甘情愿舍弃性命去寻找一只可以让别人相信他的诚心他已知错的鸟,他死在了林中,一生的对与错与之结束。

   这就是我给安魂鸟强加的故事,我不想却无路可退。

   我有理由相信第一个故事。我曾听说过有一种把人放在竹笼沉入大海的民间刑罚,因为他们认为只有淘不尽的海水才能洗清犯人的罪恶。第二个故事同样令我信服。这样的故事总该有一个,况且我本就希望有一只灵鸟,它存在过并感动过我的先人,我们敬着它记念它叫它一个动听的名子,给它一个美的化身。我们祖祖辈辈生活在这闭塞的小山村,需要这样的一个故事,这对于谁都是无可厚非的。

   火车在行进中减速。车上旅客稀稀碎碎收拾东西。他们中有曾经注意我的老大爷有我曾经注意的姑娘也有一直和我聊天的小女孩,是他们让我的旅途不再寂寞,这个世界上我感激他们的存在。转眼他们就要下车了,以后再见面可能会行同陌路,我想感谢他们,由心地感谢他们,把所有善良美好都记在心里,可我还不知道他们的名子。人的一生能有多少旅伴,其中又有多少能伴你走到终点。火车停下来,他们一个个如约走下火车,溶入远去的人群,眼里只剩下一幅幅重叠交错的身影。我可能永远也不会知道他们的名子了。

   无论是对是错,我们所做的一切都是我们心甘情愿的。

   从一开始我就试图旅顺清一个套子,最终却把自己套在了里面。这个套子大约就叫作历史。历史是谁都逃不脱的。这是绝对的真理。

   我并不是在说我的先辈们错了,他们才是第一个把钥匙锁在抽屉里的人。我也不是在说武先生错了,他得到了安魂鸟却又去寻找和它划等号的并不存在的东西。事实上我已说得太多了,包括作为结束的两个不知所云的故事。如前文所言,我不求理解但求明白,这是我唯一的目的。从没有想过会写到这步田地,这是我始料未及的。我似乎已背离了我的初衷。我的手还在不停地写呀写呀,脑里是一幕幕画面闪过,过去的未来的、熟悉的不熟悉的、真实的不真实的。

   我刚一写完就感到它的遥远了。

   我想我也该结束了。

   另外让我感到害怕的是,此时我已有了名欲之心利欲之心,这也是我始料未及的更是我无法掌控的。所以,“安魂鸟”,我只把它称作为一篇小说。奥斯卡.王尔德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这就是小说的含义。他不知道他太理想了,理想得把小说只当成了小说。最后一班邮车已走远了,我握着笔,坐在宽敞的公共教室里,望窗外飞落的梧桐叶。

   火车开进了终点站。我拖着皮包走下火车,走过漫长的石阶隧道。我前面是一张张等待检票的脸,门外挤满了接站的人,打着各式×××你的××在此等候字样的牌子。我在人流中穿过时而踮脚时而侧身让过留下一声声对不起。日光漫过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天地万物熠熠生辉,我拨开拥挤的人群来到了这个城市。当我停下来再回头望去的时候,人群中骤开的一线又迅速合上,每个人都表情麻木行色匆匆,我走过的地方已没有了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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