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花开那夜,甚是凄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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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花开那夜,甚是凄凉

   不久前的昆剧《牡丹亭》在法国上演,到经典片断“惊梦”出现时引起了观众共鸣。剧中杜丽娘回雪流风、芳华绝代,柳梦梅一袭白衣。两人初次在梦里相会,柳梦梅手执杨柳, 舞台上纷纷扬扬下起了花瓣雨,一时景色惹人沉醉。 “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在杜丽娘的嘴里唱出来竟是那样的凄艳动人。蔷薇杜若、厅台楼阁、落花流水--这样的场景下,何其温柔繁华缠绵悱恻。正如白先生所说,“水袖一勾起来,眼波那么一柔,中国人就动心了,这是最深的传情方式。”而这种刻骨铭心的美已经失去了。

   看张爱玲写给胡兰成的情书,只寥寥八个字:因为懂得,所以慈悲。总觉得这慈悲包含的感情更多的是忧伤。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亦是最悲哀的情歌,而且奢侈、糜费。

   两个在潮湿隐晦的深闺里久了几乎要糜烂的旧式女子惺惺相惜,因为寂寞,也因为她们都缺乏别人的真爱,所以她们以无比凄美的姿态颓废,一如这("这"字可以改成“那”字)个行将糜烂的时代。她们唱<<花间词>>自娱自乐,她们躺在睡塌上抽大烟,庸懒而冷寂。 这种情形下的她们都有着分外的妖娆,所有爱的苦闷都在她们的安静典雅下,在她们眼神的迷离之中,而唯一的宣泄方式便是轻言吴侬软语,唱<<花间词>>,浅玉色的手指干干净净,红袖还应香。--这是曾写的一段,我却不知道我欲表达什么,只是觉得浓烈得窒息,现在知道这颓废也打动人心。

   无论曾经的繁华、无论曾经的诺言、无论曾经的“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亦无论曾经的悲欢离合,一切都在飞舞的流光里虚无飘渺。这自然使我想到佛的教诲来。

   曾在白云寺,每天看云塞了门,一只大鹏游在云之上,每天听女声佛教心灵音乐,好苍凉,好忧伤,又有红尘的苦苦殇情。心中大为感动。这些音乐所唱多是港台风华正茂的未婚女艺人。朋友给我说过就有一个女艺人白天拍下作的黄色电影,晚上则闭了门,洗手读经。这比古代山林隐士雪夜闭门读佛经要震撼得多。很难想象这是一种怎样的生活。也常奇怪佛教为什么在香港这样的国际化大都市的演艺界会繁荣,也许在愈发热闹过愈能感受到寂寞。亦如某人所说:看到了演出完卸完妆后的一地狼籍,瞬间有一只冰凉的虫子掉在脊背上,*(病头下一参字)人地往上爬。那虫子就是寂寞孤独。最深刻的寂寞孤独也美丽。

   爱情,经典的爱情都在悲剧中圆满。体验过寂静孤独的情感是最震慑心灵的。 某个春来的感叹:花开那夜,甚是凄凉。

   永久消逝的寂静岁月

   一

   总骗我说我是从牛粪里捡来的祖父死了,我得到讯息,在遥远的北国,听到那个消息时,我异常冷静。原于这个城市过了小雪,除了酷冷还是酷冷,今天终于落了第一场雪,雪中看人看事物是特别的,像童话一般。我未能回去,也不想回去。又一年冬天,我回了一趟。突然远离了城市的辛酸、麻木、金钱和肉体的交易、烟囱剧烈咳嗽、涌动的尸囊痰污以及车轮和噪音的眩晕、恶心的废气,觉得一身轻松,我还因那些得了抑郁焦虑症。到了寂静的庭院,黄昏,屋里漆黑,我望着外面,对祖母说,呀,你看多美啊,近处是树,在最后的青光里,远处是霜天,鸦无枝可栖,真的多美啊。其实这些对于祖母是麻木的。我嘱咐祖母半夜喊我起来,我要看老屋的月色。在老屋总有“开门夜湿衣,林下风惊起。不知今甚月,从来相知稀。”、“竹喧影欲乱,露浓苔更滑。平生无所事,独喜夜闭门。”的深深的心灵震撼。一夜好睡,半夜起来,又去后门。此时月并不特别,但在万籁俱寂的时候,又重云宕宕,于是显得愈发寂静凄凉。 走的前一天黄昏,认识到自己又将无奈的去领受寂寞孤独辛酸痛苦的生活,看那落霞,觉得好浓好殇情。我用秃烂的毛笔在用来为亡人包纸钱的白纸上写字,祖母说我糟蹋,我说这是书法,其实写不过是怀恋宅院上几代的祖宗。祖母却还说我不懂事,我生气了,决定去亲戚家过夜。这样说完,自己落泪了。其实若真去了,真正最忧伤的是我。次日五更末,一切打点好,在后门看到极浓极艳的朝霞,几乎透到树的背面来,而屋里是黑的。茅店霜月近,晨鸡催人行。寂寞落槲叶,声声寒屐齿。我行走在很大风声的路上,想想两天来的时光,恍若隔世。

   二

   我卧在窗子里的塌上,祖母在一个镂刻着“金玉满堂”的夹里检点寒衣,”冬天来了,昨晚竹林里结了好些霜.”祖母说道,我心里一惊,暗想:在这断井残垣的老屋,秋去冬来,无非使我把秋衣叠起,抖擞出去年的棉衣穿上罢. 忽忽又一年往矣,消逝的岁月如那年花开,那年惊梦.老宅的往昔不再,祖父的溘然长逝是他的解脱,对于我却是老屋玄寂美奂的终结.一切都是那年的了:浓夏清梦不堪幽。小窗啼鹘向月冷。山空人野复归梦. 祖父的死使我愈发觉得这老屋的幽凉。现在的酿雪的彤云愈酿愈暗,地上起了雾。满堂飞雪和尘落--这景象尚未发生,但日日希翼。每天在极大的风声中醒来又在极大的风声里睡去。某夜梦见幽暗的油灯的光线下一檐雪帘,这仿佛是所有人的最后希望,我惊惧地想告诉祖母,回头一看祖母的寿相竟挂在神龛上,这屋这世界只我一人了。

   生命中最寂静忧伤的流浪

   先是在去年霜降、万木萧萧的时候遇到她,在邺耶寺(音译),邺耶寺在高原,极强烈的光照、极安静的场所。邺耶寺只有两个喇嘛,极幽暗的经堂,红幡撩动,这是我生命原初的希翼,最初在幽暗的母体盟醒就感知到的旷世的幽凉。喇嘛无欲无望。那夜他举着油灯带我穿过阁楼的甬道,像巫师一样带我走在通往另一个世界的路上。我惟有静穆和每时每刻都想跪下来的感动。原上山呼海啸,这是我的幻觉,我是生生世世轮回的幽魂。我喜欢看见的女子只是胸腹涌动暗血绿痰的丑物。

   她刚从墨脱看最原始的多雄拉雪山来,她很激动,却得到感冒,病怏怏的样子。喇嘛用珍珠草喂她,但不允许她进入幡堂,他们鄙视女性。某夜她偷偷地去看,被值守的喇嘛发现,狠狠地用梵语骂了她一顿,我不懂喇嘛汹涌的语言,但我深深感动,因为一个僧人竟能像野兽一样发泄。她回来,我问她,她却捂着肚子笑,仿佛很勇敢。那是极难用语言来描述的夜晚。月是亘古的铜黄,远处冰川上滑着一个藏民,天上是极绚烂的流光。

   白天邺耶寺诺大的庭院里晾着好高的染好的布匹,有水绿的,有宝蓝的,风一过,哗哗地想。我无事,只是和想象中的人躲藏。她四处闲逛,不理会喇嘛的禁忌。四处感叹,亦在布匹下感叹:为什么不是春天呢?

   她是苏北人,她说她无父无母,喜欢流浪,这我不信。就像我少年时满世界宣布我是佛教徒一样,仿佛是高人一等的人,这是叛离性格使然。她还说她有古称“对食”现称“同志”(女性同性恋)的癖好,而且得了那种疾病,活不了多久。而我并没有问过这些,也自认为没有在清醒时对她表达过爱慕。她还快乐地说:那样,我们只能纯精神的爱恋,就像爱雪山一样。她愈是这样说我倒愈发有一近芳泽的冲动,但觉得太低级了。我既理性感性也有对世界认识的矛盾,不管怎样我努力克制住自己。她还爱文学,这是使我极爱的一点。我说我写过:昨夜春雨深,今朝陌路寒。海棠花开未,侧卧卷帘香。说到那个忧郁的旅馆,作家行旅匆匆,困顿已极,倒榻而卧,只朦胧觉得侍应生来过。次晨,春雨尚浓,榻前多了盆海棠,于是想海海棠一夜未眠。--于是我仿佛也纯精神地爱恋起物来。

   关于这对物的爱恋,我还给她讲过我曾收养的一只猫。我原是父母捡来的,很自卑,到处流浪,家只不过是流浪途中像旅馆一样冷漠的一站。某年冬天,在冰冷的水塘给家里洗永远也洗不完的蔬菜,手肿红并且烂了。那时对生活没抱什么希望。只像木头人一样一日过一日。就那时一只流浪的白猫绕到我膝下蹭。我突然深深感动了,原来我是可以付出什么的。我把它偷偷带回了家。那夜冷,它直往我被窝里钻,但我担心它窒息,于是把它踢开了,当然它不明白我的心事。

   说到这里的时候,她突然哈哈大笑,很快乐地说:你为什么不明白它的心事呢,它在你的被窝里窒息不是很美吗。这让我无话了。另关于猫的事很快终结了,第二天,家人发现了,他们一把拧住它脊背上的一小搓毛,生怕它传染上病似的,猫号号痛苦地叫,他们欲把它从楼上丢下去,我几乎跪下来求他们。我抢过猫,把它送下了楼,那天正好下第一场雪,它在雪地里慢慢一摇一摆地去了。到晚上,它又回来了,在门口叫唤了一夜,但我没用勇气让它进屋,我亦是在流浪。说完了这些,她竟故作忧伤的样子,却自己憋不住笑了起来,不过很快停了下来,真的忧伤地说:你岂不是很善良。

   我和她离开这里的时候是这里开始下雪的时候,喇嘛说:你们给再多的钱,我们也不能再给你们食物了。还有的食物我们每天只能吃一点点,封山有六个月的时间。于是我们走了,我们并没有什么发生刻骨铭心的事,但在分别的时候,她突然很殇情地说:佛说前世的五百次回眸换来今世的一次擦肩而过,看来你前世回眸了我五百零一次。留下你的地址好吗?我说:不能,我萍踪世界,并没有什么地址,不过我不介意你告诉我你的地址。她突然大笑,说:我看你可以做和尚了,拜拜!--于是我又走上我的没有目的地的路途。走在某个乡间,听到好大好大的梧桐声,我猛地落泪了。叹息:太荒凉了、太荒凉了。我突然感觉自己背着好重的尸囊。后来到了成都昭觉寺,在经学院门前看到卖佛教音像品的,听到好凄凉好遥远好无助好忧伤好飘渺的佛教乐曲,感觉眼前走过的那些匆匆的人影都是麻木的尸体,众睡我独醒,这种情绪未免太难过了。

   从昭觉寺出来,又去了很多地方,最后来到林海雪原,我喜欢干净的林海雪原隐秘的腹地,没有人声,也没有鸟声,雪原阴柔的呼吸几近无声。后来回我住的庭院,竟又看到了她,这使我觉得太不可思议了,她穿着我在《寻找流亡的爱情》里描述的红衣裳,这是林海雪原唯一寂静的颜色了,她在角落吃一个苹果,很清脆的声音,很阴郁的颜色。只是她为何不去阴林下的雪原抱一怀荔枝?我很极端,曾见过那场景,忧伤而冷漠。

   我知道她认识我,但她弄出一幅毫不在意的表情,这使我莫名其妙地伤心。我回屋里,开始听贾鹏芳的《睡莲》,这是我在旅途中常听的,凄美绝伦的二胡曲最能慰籍人的心灵,它是那么美那么动人心弦,又是那么悲伤,那么凄凉。每次听都有种无法出声的窒息逼迫。可以说它是一首我最喜欢听也是最怕听的音乐。喜欢,是因为这份优美;怕听,是因为这份殇情。一听到那些便使我想到高原的寂静忧伤、雪原的寂静忧伤和人世间的寂静忧伤。

   我原以为她能注意到这个,但她始终没理我。我再偷偷看她,好象和那个有一点不像,但分明又是极像的。我寂寞地来到这里,次日又寂寞地离开,我知道自己是这个幽凉世间的陌人,我所得的是永久包含不住的寂静忧伤,也暂且只有这些。

   故园残梦

   五更将尽,晨曦将来.我起来,开门,往外看,好大的雪啊,赞叹之于,已落泪了.祖父去世的那晚,我想若祖母也去了,待次年春来,草会长满有我太多寂静记忆的屋前和屋里神龛上甚至厢房,庭花不知人已去,春来依旧笑春风,那将是何等的凄凉啊.现如今一切都变成了真的.来看望这有我太多记忆的地方,先到远村贫寒的姨婆家,姨婆留我过夜,我说我要看老屋的月色.姨婆几近麻木地笑:这里月和那里不一样么?我说真不一样啊.她不理解我.在我很小的时候,我就写过:开门夜湿衣,林下风惊起。不知今甚月,从来相知稀.

   这雪下到黄昏才停,雪伏大地,犬吠声漫雪地而来,已弱了许多,更凄静了许多.屋的后庭和右厢房已经倾塌了.我于是想若人未死尽,即便不修葺,这屋也不会塌的,那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力量使它塌了呢,我不知道,仿佛是宿命.祖母尚未死去的时候,我决定一定要常来看她,免得遗憾,而之后只来了一次,就觉得太平常以至毫无意思了,而偏等到祖母已经僵冷地睡在堂屋冷冷的门板上再也醒不来时我才又意识到之前是应该常来来的.

   我是祖父母养大的,那时我问祖父母我是哪儿来的,祖母说,我是祖父一个清早去捡牛粪时在一堆牛粪里捡来的,于是我的脑海中出现了那个有雾的苍茫凄清的场景。自得知我是捡来的后,我便十分悲伤,常常梦见夜下,我在老屋前,老屋深闭,月下梧桐声大声萧萧,祖母不要我了。我常哭着醒来。秋天的时候这样的梦境更多。记得有一天黄昏,落了一会小雨,后来睡了,夜里,屋上淅淅沥沥不已。第二天一早,我早祖父母先起来,一个人赤着足跨出高高的房门槛,往屋后门去。但现:开门落叶深。我那时是真落泪了的。

   这是我曾写的关于故园的段子.恍若隔世.最后的精神寄托随祖母的烟消云散而终结了,余下的是我夜夜不尽的悲伤.望着愈来愈暗的天色,我欲关门睡去,听到树梢的风声,人已去尽,它仍千百年不变的吟响,而谁也不知道,它便这样寂寞地发着亘古不变的寂寞的声音.我欲关门睡去,却不忍,关了门又开门,直到什么都看不见了,才寂静地关门,一刹,听到一阵很响的风过,几只霜禽振翅不止,待一切安静下来的时候,月色已开了,浩浩荡荡,清凉如水.

   寻找流亡的爱情

   我又重新回到了这个三进的杂院,没有鸟声,没有人声,嘶嘶地落着忧郁的雪。我回忆十七年前对这里、对这方林海的神秘认识,觉得不可思议。拿着严格意义来讲是我身体的父母的背景阴森森的黑白照片,又端详了一番。相片上是两个十五岁样的人。女子抱着一堆红荔枝,冷冷的雪原,那是窖藏的荔枝,女子穿着袄,虽是黑白的,但从灰暗银莹的程度可以判断是红色的。那男子几乎是黑而险的老先生的模样了。推测她们当初涉世不深、离家出走。也应浪漫过。我于是从最原始的一点罪恶逐渐萌醒,在一个狭小的空间里生根发芽。

   那是一个荒芜的年代,从那个时代遗留下来的影像可以判断是神秘的,对上游时光的茫然有童话的意境。想象那个抱红色荔枝的红衣女子在雪原上凝神的一刹,是何等美。于是我像风一样无行质的魂魄一样观察她:忧郁的夕阳、忧郁的雪原。

   有很多事对我来说永久是神秘的。只是那个老猎户曾年年叨叨当初他如何如何在林海雪原的腹地的马粪上发现了最早成人形的我、叨叨有怎样怎样的狼伏在不远处嚎叫、有如何如何的女子一身树枝挂伤的痕迹死在离我不远的谷的陡坡上。后来我流浪到郴州、贵州、盐田、岭南,到渐渐长大。我疯狂地想象在我之前到底发生了什么。自己编织出一些情节。再后来到日本遥远的北海道看落花,和一个开三等火车站旅馆的妇女的女儿讲中国的柳梦梅、杜丽娘、白蛇、许仙。再到北欧挪威给一对老夫妇做保姆,看她们安静地手拉着手睡在阳台的夕阳里。再到忧郁的地中海听格纳斯的风琴诗人吟唱爱情。我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将做什么,会做出什么。忧伤、自卑、匆匆行旅,不知道自己终究在寻找什么样的满足心境的事物。当我再回到这个我曾在林海雪原附近住过一段时间的三进宅院,我不知道自己是回归还是行旅其中的一站,只是看见了忧郁的雪,使我感动到了什么,我实在说不清。

   泸沽湖的白色风月

   那是我生人来初次远行,去泸沽湖。如诗如画的神秘风光,亘古独存的母系氏族遗风民俗,基督教中的“诺亚方舟”。浅海处茂密的芦苇海花随风荡漾,蔟蔟的山坡花草迎风招展,人为那远远近近、悠悠扬扬的“阿哈巴拉” 所动容,为那如巨龙滚动的甲搓所诱惑。喇嘛教的朝钟暮鼓,泸沽湖的白色风月。

   在昭林寺外的画廊也看过关于这女儿国的记录。一个绝色倾城的女子和几个青年画家浪漫的事:不勘风月、裸游、山花与最后死在泸沽湖深情的怀抱。画家们初次深入这神秘茫荒的地方令看者动容,比入桃源要惊心动魄得多。缘于这里有多情的惊悸之美。但自从这里撩出商业的乳房,哺育出的只有苦涩了。

   我去时住在一个原是土人的庄园,夜夜去湖畔看很冷的月、很冷的风、轻吟的湖水、一些单脚睡在潮边的洁白的天鹅,还有远处两个捕鱼人用树枝搭的帐篷。去过那帐篷,酿雪的彤云便在帐篷之上。摩梭人在烤火,用刀剖了鱼,然后血淋淋地吃。一个女人在远处喊,一个人便大声揣着气去野合。我知道这“野”字是对这个有走婚风俗民族的不敬,但觉得这“野”字有凄凉之感。曾有一晚跳锅庄舞,两个当地的女孩不怀好意地对我说:我们去走婚吧?我羞得要死,但因为我正处在心理断奶期,又希翼有这样的美事,她们留下了地方。更深的夜,我走在苹果熟透了的小径上,听湖水多情的呻吟声,心中火热火热的。最终却迷路了,一盏灯幽暗地亮在远处一个阁楼上,却怎么也走不近。之后被一只至今不知道是狼还是狗的黑影撵得像鬼一样跑,跌到了泸沽湖的沼泽里。一个女人喊着“隆不”,“隆不”是她们给我的名字,意思是英雄。我挣扎着起来。一盏灯已到了我的面前,她穿着红衣裳、洁白的百摺裙,这触到了我心里最柔软的地方。她笑,“你不会带一块肉?闭了那乌拉神的嘴呀。”她扶我起来。这时我看到了泸沽湖最神秘的夜云,流光,佛光。这湖里淹死过好多人的,心里悚起来。她把灯给我,极轻地说:回去吧。我说:你呢?她说:我能找回去,格姆女神给我眼睛。我觉得失落起来,她真像山坡的野百合。于是我们分头回去。我回到庄园,在临湖的房间里裸了自己,桌上是荚香叶,好浓好浓的香。月光照进窗来,一地白霜。

   茫茫情原

   去年农历十二月,祖父溘然长逝的时候,我在北国和一个雪原如婴宁一般“不惯与生人睡”的女子结束浮艳而凄楚的爱情,未能回来。今年农历十二月祖父祭年前几日我便早回来了,主要是安慰祖母寂寞的心事。故园的农历十二月夜是极冷却不落雪的天气。我弓着身子,打了灯笼,从茅房出来,突见华月凝辉,重云宕宕,寂寞得凄凉。我从后门转到屋里,闩了门,突然听到后林里好大的风声

  ,似夹着雨,从明瓦看上去,光线忽明忽暗,急速变幻。心里想着要真阴下来,明天就真该下雪了,这老屋积蓄了百年的沉重隐晦伤亡,待明晨开门,若真见那飞雪迷天,也如这突见明月的豪情。若真那样,未免又难过了。

   屋前青林正思睡,突降新雪断人情。夜里闭门待窗看,天上茫茫九重云--这是我六岁半时写的诗,现尚留在西角的土墙上。如何难过,我在一篇文章中写过这样的一段文字:庙小无僧风扫地,天高小月佛前灯--正是这里,月不时被厚厚的云层遮掩,又一年春寒。无意感觉到一个僧人寺门深夜仰月的情景,千年的苦寂集于一身。”旷世的情愫,震颤人心。又有“独守旧宅,天地密布大雪,远犬惊而低吠,便有那遥远的寂寞袭来。屋门伫立过结辫的曾祖;伫立过赏雪的祖父,逝者如斯。往往想起这些,不由潸然泪下--前后是两种对比的寂静,我所说的是后一种,你完全在一个孤立的世界里,大地茫茫真干净。未置身其间是不能感受得强烈的。诸如:春来蕉雨浓,春去如梦醒。夜夜仰冰轮,人间繁阴冷的寂寞是有很多人都能感受到的,而那种寂寞完全属于我。

   这样想着突然一种最隐秘的情绪触到了我心里最柔软的地方,觉得该坐下来好好想一想了。堂屋里从来没有过这样的安静。回来的途中无事,我在脑海中作了一首诗,说:寒渡泊舟僵客睡,旷野荧泽浅雪阴。黄昏病鸦拣枝处,一树寒梅媚余香。我如何不是那僵冷的睡客,即便是在现实的老屋,也不过是在那时光的霜天泊舟中。思量人生是件奇妙的事情,无有结局,即使你有过功绩,也不过是浮烟一片,你的名字只是一个符号而已。若说人生苦短,即时行乐。也未有这时的寂寞来得震撼人心。人生若得到最冷的寂寞也是弥足珍贵的。此时祖母尚在熟睡中,她不知道这时屋外有怎样的一轮月挥洒着怎样的光辉。

   江南的安静富贵隐秘阴柔之美

    一个人独步在幽静的青石板路上。风不大,却凉得人发抖。头上正顶着疏疏的蒙蒙细雨。夹道两旁的树木都忙着自己的事,这是花事多变的季节。 连日的阴雨和弥漫的寒气,早已麻木了人的感觉。没有鸟的啼叫,显得出十分的寂寞。我这样走着,想着。这一切都是它们的, 我不过是一个外人,一个过客罢了。

     因为寂静,让自己进了一个茶馆,座下稀落,几个老者在嗑瓜子,台上有一红衣边襟的女子弹唱,这形景实在令人昏昏欲睡。我找了临埠的窗口坐下,听白色的水声,仿佛做了一个梦,梦见一个执扇的女子,扇子成就了她一个江南女子所有的温柔,只是看不十分真切。醒来,雨大了,座下客人多了几个,台上红衣女子还在,换了昆曲《牡丹亭》,言辞凄艳,音韵缠绵,十分可听。这时才注意她的形容来,仿佛是梦中所见,像园林黄昏的荷花。荷花把所有的温柔化作花开的姿态,女子也是那样沉迷在红尘中。也许是误读,但江南古镇的坊店楼阁做招牌多用“春”字,十分蚀骨,太细腻了。 记得我孩提读唐诗的时候,那时遥想在天涯海角那里有一个叫江南的地方的温玉缠绵的丝绸、宫灯、杏花春雨和海棠春睡,已神思不羁。如今一近芳泽,失落的更多、得到的也更多!--引自《现实江南》

   不知道江南女性与春有着怎样的默契,不知道江南女性与梅雨有着怎样的默契,觉得那是她们的灵魂。西北关山的名妓因为缺水而显现出粗旷的韵味。江南女性因为水太多而腻,饮食的甜腥不是没有道理的。刚读《凉山传奇》,西北关山名妓与边疆冰冷将士的风月苍凉而亘古,而鲜有人关注。江南文人也太过矫情了。江南女性穿着鹅黄丝绸,温柔繁华,刺绣的心情密而隐痛。西北名妓在一些荒芜的边陲小村小堡多情而放肆。又读到沈从文先生对湘西贫穷水手与同样贫穷妓女的描述,残酷的地理,残酷的滴水成冰的寒夜,而寂寞的水手骂着粗话上岸去寻找一点安慰,衣裳褴褛的女性只为一点糊口的报酬而生活。于是觉得江南女性是灌在花蜜坛中的,又像瓷器一样,只能轻轻染指,否则就会叹息。为什么江南水多而显现出江南女子的温柔呢,因为水幽迷而变幻,阴柔寂静。若说湘西水更多,因为那是恶水。

     突然又想到一个为爱情而气恼的唱越剧的年轻女子,卸妆时在脸上动手很重,像给脸动绞刑一般。看到这样的场景与文字谁能不心疼?

     江南是块神气的地方,摆不开战场,入侵的异军在城池里也要卸甲蹒跚而行。是一块禁锢得痛苦的地方。于是想到她们用丝绸,异域视为奢侈品的东西来小心精致地裹着胸脯。她们自怜红袖闻沁香,她们善待兰花菊花,看不到成势的山川,连梅也栖息在城郭陵墓。她们见不到血腥残酷,丰盈的鱼米养护着她们幽静的身体,以至她们从来没有能力放肆地叫喊。春于她们是密藏的,很小心,体贴得十分周到。曾有一个向慕江南的游子问那里的女性,为什么这里许多厅阁楼台、铺馆酒肆都要用“春”字做招牌,伊人以笑作答,这是幼稚的秘密,形而上,自己去体会罢。江南的水性与深深闺房实在不愁养不出淑女。

     中国所有的经典诗意都出在江南,中国大多数古镇也被江南囊括,于是她骄傲起来,动辄中国乌镇、中国周庄,岂不知这样应该算村的小地方与国家隔了多少行政单位。骄傲得妩媚,于是游客欣然前往,也满意而归。江南是文化才俊作幕后,女性前台展示,而还是她哺育了文化人和文化,她们像泸沽湖的母系社会一样成了世系传承的主题,不知道江南祛除女性她还剩什么。于是江南的男人也不知不觉有了脂粉气。当然说这话,您大可不必拉一个江南小巷的乞丐来质问我。

     是因为刚读了《凉山传奇》,一时口无遮挡,写了一番无理的话,若得罪了方家哪位,敬请包涵。妓女与女性本不可以对比着说,但反映之强烈,作了我立题的本钱。 即使是封建社会明清时期江南的名妓,也因其举止极静,极其内敛,坐若草木,行若鬟雾,非笑非颦,韶华久酿,且还现出一点不堪风月的脆弱的病态来,于是便像凝香的古梅,积蓄着千百年来的香氲,风月浩长,历练完备。也是极其美丽的。

    浮光掠影

    舟行--瓜洲古渡,寒雪飘摇,野梅瘦立,病鸦高竭,目所及无一处人烟,廖泽卧烟,凄静不堪睹。

    春寒--庙小无僧风扫地,天高小月佛前灯。正是这里,月不时被厚厚的云层遮掩,又一年春寒。无意感觉到一个僧人深夜仰月的情景,千年的苦寂集于一身。

     无题--梦中和红颜厮守霜轮亭梅下,凄凄呀呀,不知什么禽类作响,觉得寒*(病头下一参字),后去寻觅云浪涌月的明亮处,迷了路,复返,不见了红颜,但见空落了一地的残花。心中大痛而醒。这是梦境,但殇情的体验是真实的。酸骨哽喉,泣不成声。只生性偏执诡僻,故作情绪,吟曰:夜半枯僧唤客起,天峰云浪涌冰轮。

     芊山--一夜不得眠,在这芊山碧云锋上的药王殿,五更将尽的时候,我披衣开门,此时突然,在殿前晨霭笼罩着的林里“扑哧”一声惊起一群鹘,群鹘在云霄间磔磔,半日不得下,此景甚为幽谧、凄清。

     古寺--我坐在石阶上,面前是桂树。是秋夜,飘落的桂花成阵,月很高,凄美.冷清。看到滴滴哒哒像雨的月中桂子,而喜欢半夜烧粥的德明和尚早已不在了,寒露侵衣。

     孤馆遇仙 --......汉朝,关外,一个古驿馆,馆中几株腊梅正开,偏馆里一个老仙人正在抚琴,吟揉掇注,令人动容,琴为仲尼式……。

     秋景--七月初七,深院凉月,闭门读书,书名《南华》,皆是鬼神之著。事物历历在目,或玄妙逍遥,或幽寒怪诘,长叹兮,又听窗外空阶枯叶,刹那坠落之声,如入冥冥化境。

      雪夜--终于侯来了一场雪,在云山中,雪虽不大,不能使夜里的窗下明彻如昼,但微熙的光芒使扫地焚香读书更加阒寂,是腊月的时候了,天寒地冻,而院里的梅却迟迟不开,自从走了太白,此梅园就再未争春过。一个法号智矢的和尚说。我想应是山林之人的附会…… 如此,一夜匆匆,执《南满子》看,不及卷末,窗外东方竟已既白。

     公元二千春分大梦--小院闲窗春色沉,帐卷红烛泪眼,梨花扬絮恐难禁。夜溶溶,正是好景良宵。恐深睡,和衣看夜白,纸窗沙沙,是流瓦梨月,冥冥西门无人管 。

     关于荷--屋往后便入了山,在一条似道非道的小径上行走不多时候,就在山岚之中了,雾是幽变的,还好不是灯下老书里说的瘴兽的云吞。这里寻得到一个塘,红鳞在绿藻间幽隐,塘中有惊世骇俗的红莲清静落寞地开。或许它明天就谢尽了,极美的尤物到死都是香的。经常那样看它一片片飘然而下,绝对是悄无声息的,毫无声息,在这个人迹罕至,飞尘不到的地方。最不堪的是它在昏日时的凋落,太凄静了。

     无题--入冬以来,我已不再敏感了,麻木起来,终日天色曛黄,终夜寒虫凄切。昨夜做了一个噩梦,梦见很幽冥的子夜,我失落在一个亦祠亦庙中,屋外是铜黄的冷月,廊下有一荒池,红莲如魇,萍下红鳞幽隐暗吹,梦见些玄寂的事情,后来怅怅若失至奈何桥,等着谁?大梦醒来,听到极遥远处传来的犬吠,被什么压着,弱至无声,听来又十分真切。轩窗高启着,我的背对着远处高至云霄的森森山麓。无意看见山麓尽处盘着几影往更深处飞去的寒禽。我在旅途中。我觉得浓烈的凄静来。再也睡不着,脑中胡诌了几句对子:雾竹深因秋气凉--小月幽缘茅屋静;门锁月如水--梅香越墙来;荒店鸡啼月--小屋梦浸霜;门锁月如水--梦幽情断香;夜侵绿室人初睡--月顾寒窗思正飞;落红庭院,蝶飞如梦,杜鹃凄苦--飘香楼阁 曲落若烟 鸳鸯悠然;霜月低草庐--秋虫急闲月;屋深竹露浓--焚香秋雾湿;霜月冷梅尤梦--野店孤客亦眠;风霜草木稀--冷月洞庙凉--后来又极度思念起霜夜幽月寒梅来,罗浮的梦境、寒处生香的美。一时太息不止。

     夜梅--滴水成冰,日月严寒。日暮天又欲雪,风阴暗奔泻仅及人高。梅却开得洌洌清奇,香凌水波,色浓残月。雪中之梅温慰诗客寒冷的心。冥冥归去,今夜当银浩。

     夜读-- 夜读《青楼梦》,心中思冥,少年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秋雨客舟中,前路苍苍,老来山中残庙,病身倚寒松.

     夜梦--梦见自己在路崎月偏的荒山野岭跌跌撞撞地行走,经路是乱得*(病头下一参字)人的繁春景象,觉得旷世的冷清,月色幽暗,突然见到一个在崖藤木上恍若在天地之间摇荡落叶秋千的女子,百摺莲裙、宝蓝萱香仙曳上衣,便知是清寂的离恨天外人,心中大恸,口却不能言。又看见一边森森古木下一处庙,庙前白石桥上盘坐一青年僧人,寒鹘振翅、梧桐萧萧。如此醒来,半日迷痴,适此,在青城山,蕉雨春浓。

     藏园--叫做藏园,四五间红廊花窗精绣的屋子,围墙所栏全是荷塘,荷塘被石桥漫不经心地隔成几片,里面是丛密、高可过人髻的绿荷,坐在窗内,望去,层层叠叠,荷花的美便在其在塘中央,不可亲近,愈是如此,愈是妩媚。坐拥红莲,在雨中,小令的意境阴郁地醒来,清寒透幕,红烛高檠,有时去桥上散步,看一会儿石桥假山上禁闭的寺庙,听一声高过黄昏的杜宇,半日折回,在花窗底下,许多寂寞,许多惆怅。记得一个女子说过“你不来,我不敢老去”。我于是这般自负地认为--这个季节为我而设。

    青城山——幽夜叹夕月,却因蕉雨遮。昨夜闻杜鹃,不知路深浅--这是梦魂中的情景。七年前,我尚小,一个人远游到青城寂地学画艺。某夜,蕉雨春浓,到午夜时大梦醒来,听到云霄间传来的几声杜鹃声,凄凉苍茫如来自另一个世界。第二天醒来,楼道里都侵进了水,寒意重重,我问某氏,你昨夜可听见子规的叫声了,他亦兴奋。我于是引以为知己。后来,到青城山门,看到六个大字:青城山,多子规。这是怎样的叫声啊。蕉雨密织春夜静,梦醒恰在杜鹃啼。子陵不唾青城地,元是俗客已缘仙。就是这样幽深的地方,夜,一种如此喑哑的禽定在九天鸣叫,正好又是醒来的时候。青城实在是个妙处,远看青城,势若凌飞,青蚰绽目,极具古典意境。山中更是松柏翠天,山谷泻芳,月如古铜,小庙深藏。美不尽也。

    异地风月——西湖烟雨如丝,百年修得同船渡。情意流转,无边风月滟滟。 再到相别,许立于岸边许久,白递伞于许,“留于遮雨之用”,随后落下一句:“箭桥双花坊巷口,姓白的那户人家”。多少江南的浪漫诗情,多少人间的旖旎柔情,在那一声“箭桥双花坊巷口,姓白的那户人家”的重复中(那人家亭台画榭,曲廊通幽,更兼池中水碧生凉,荷花凝朱含芳, 风生水起,明月拓影,青莲浮水,可叹可风月无边) ,缕缕地渗透了出来。这是江南的春色夏景。霜天寒夜,月野星孤,乌鸦凄唳难眠。这是江南的秋景。 银河迢迢,玉漏耿耿。穿窗斜月射寒光,透户凉风荡夜气。冰雪天气。又,滴水成冰,梅花荒芜冷寂,霜禽暂栖偷眼。黄月下,积雪微微。又,远峰戴雪诚妩媚,空庭春物受寒开。菊香侵阶薄暮浅,禽魂飘渺梦染霜。这是江南的冬景。可叹一卷江南......

   梅花知己

     梅花原产我国,在我国栽培已有三千多年的历史了,与人民在文学、艺术、风俗习惯等有传统的多方关联,人们对梅花已有深厚的民族感情。在公元前6世纪左右的民歌集《诗·召南》中有“摽有梅”,记述当时青年男女抛梅定情的风俗,从情歌中反映出当时,梅树与梅子的存在都相当普遍。梅花的栽培欣赏,最早的记载在《西京杂记》中:“汉上林苑与侯梅、同心梅、紫蒂梅、丽友梅”。

     古人赏花的文化习俗,当让宋·林逋的“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宋·张功甫《梅品》系统阐述了赏梅的美 学观点和文化内涵。“花宜称”凡二十六条:“淡阴、晓日、薄寒、细雨、轻烟、佳月、夕阳、微雪、晚霞、珍禽、孤鹤、清溪、小桥、竹边、松下、明窗、疏篱、苍崖、绿台、铜瓶、纸帐、林间吹笛、膝上横琴、石枰下棋、扫雪煎茶、美人淡妆簪戴。”

     鲁迅先生也十分爱梅花,他曾精辟地用梅花作过一个比喻:“中国真同梅树一样,看它衰老腐朽到不成一个样子,一忽儿挺生一两条新梢,又回复到繁花密缀,绿叶葱茏的景象了。他还请人为他篆刻过“只有梅花是知己”的石印,抒发自己高洁的情怀。

     再看曹公红楼梦中贾宝玉所吟梅花诗:《访妙玉乞红梅》

     酒未开樽句未裁,寻春问腊到蓬莱。

     不求大士瓶中露,为乞嫦娥槛外梅。

     入世冷挑红雪去,离尘香割紫云来。

     槎伢谁惜诗肩瘦,衣上犹沾佛院苔。

     红楼梦意境的美艳实在与寒梅无二致。

     笔者初赏梅是在“多子规”的青城山中,很冻的天,有雾,足趾欲裂,屋后便是荒芜的梅苑,中有一祠一池,池有山苔,池中枯萍泠泠,池中偶有红鳞幽隐暗吹,黄昏时、子夜时都上很美的。一次,欲折一枝于屋里美人瓶中插花,花枝甚韧,每一次抖动都落下成阵的梅花,花未折成,倒伤了一地。衣上也冷冷有痕。粘衣不嫌花雾重,泠泠青苔有谁怜。还有拙诗云:眠云寺里梅花早,冰溪清浅红鳞吹。禅房雾多僧衣少,钟声越尽平林渺。又,眠云寺里梅花早,冰溪清浅红鳞吹。禅房雾多僧衣少,钟声越尽平林渺。又,佛苔古寺月,残梅洞天水。光跃成虚澄,影动作氤氲。又,梅黄荒墟园,芽月动黄昏。江陵千里雾,此处最幽迷。 又,黄月微微白(指白梅)魂冷,阴风瑟瑟宿鸟惊。

    浮光掠影的记忆

     一

     “竹深好听雨”一进深屋,心中因幽寒而念叨。日尚未落,便有促织声。在左厢房见到那个暗旧的古床。问堂屋的老婶娘:“这床很旧了罢。”半日无回声,才想起老婶娘是个聋子。到后门,门槛下有阶,横着湿漉漉的竹叶,一边是废置的轱辘井,还有一些半埋的老瓮罐子。积水里照得见很多童年的事儿。月夜下该是多么的美啊。月夜窗下读书,何等幽静。可惜这屋不是我祖父母的,我也不堪享用了。未辞老婶娘,我就回老屋了,屋很暗,床上辗转了一会,入了梦,见到我站成了竹子,用心地摇。

     二

     桂花要开了--你家的桂花要开了呢。隔院楼上的女儿在一阵很凉的风过时说。那时桂还星蕾淡无。但仿佛真有香。尤其在月下,心境幽闭时。屋依丘势而筑,夜深人静时,看云影横空,月华皎洁。真正天宇空阔,烦心顿释。但身分明又有累卵之危,如寄蜉蝣。有时还觉出一种凄凉得不能言语的情绪。或是受了刚才听的一曲二胡《凋谢的红颜》的影响,凄美绝伦,哀怨幽怜,很殇情。分明又不是。应该是这里始终的被人遗忘的荒僻罢。桂花开时又如何,在碧海青月里星星点点迷人眼,如梦似幻。不过更令人怅然罢了。

     桃花源--昨游桃花源,但见溪深如潭,颜色如黛,曲如惊蛇,惑如幽梦,两岸树茂蔽日,溪突明突暗,夹岸桃花或伏或偃,极尽幽媚。惊有捕鱼人,仿佛是在古画里站了千年的那一位。我唤之,不现,惊落了一些晃荡的明月。

     绣像传奇--这是春极为繁乱的时候,刹时一帘夹着月光和花的雨打下,灯也灭了。起来恍惚听到人唱: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风微寒,月浅浅地搁在莓院里。

     无题--寒夜卧听萧萧竹,又似风声,又是似声。一灯照得臭皮囊,又是哭声,又是笑声。

    三

     我是祖父母养大的,那时我问祖父母我是哪儿来的,祖母说,我是祖父一个清早去捡牛粪时在一堆牛粪里捡来的,于是我的脑海中出现了那个有雾的苍茫凄清的场景。自得知我是捡来的后,我便十分悲伤,常常梦见夜下,我在老屋前,老屋深闭,月下梧桐声大声萧萧,祖母不要我了。我常哭着醒来。秋天的时候这样的梦境更多。记得有一天黄昏,落了一会小雨,后来睡了,夜里,屋上淅淅沥沥不已。第二天一早,我早祖父母先起来,一个人赤着足跨出高高的房门槛,往屋后门去。但现:开门落叶深。我那时是真落泪了的。一个人在冷冷的台阶上想些寂寞的心事。一晃二十年后,我再回到老屋时,祖父已于去年冬死了,老屋还是孩提时的老屋,只是门旁的石兽再也坐不下我了。本想春季的时候来的,却又错过了。我在偏屋里睡,祖母在堂屋和一个积古的老人幽暗地说着话。漏来的日光照在中堂,也照在门后,梦一样幽幽地摇动。门还是那时的样子,翻来白天,翻来黑夜。变了的终究只是我啊。

     四 蛰居的心灵

     祖父死后,我总梦到老屋的祖母。又是一次,梦到老屋栅窗外神秘的古铜色的月光照耀着,祖母在堂屋像木偶一般僵硬地给鸡把食,木偶一般雕琢的脸毫无表情。老屋的物什都有经久的时月,它们的安静有一种无法言说的威严、阴郁、悲凉,我知道祖母也是了,平日,瓦隙落来,在阴暗的一角摇晃的光斑加重了这一点。我还时常梦到一片风竹声里祖母清寒的脸木木地对着几重被时光湮没的高墙,墙之后是虚无。

     我曾写过一个短章。“庙小无僧风扫地,天高小月佛前灯--正是这里,月不时被厚厚的云层遮掩,又一年春寒。无意感觉到一个僧人寺门深夜仰月的情景,千年的苦寂集于一身。”旷世的情愫,震颤人心。又有“独守旧宅,天地密布大雪,远犬惊而低吠,便有那遥远的寂寞袭来。屋门伫立过结辫的曾祖;伫立过赏雪的祖父,逝者如斯。往往想起这些,不由潸然泪下。

    终了上述文字时,我突然在夹中捡出一页曾于江陵天妃殿作的感悟,也颇凄恻,一并录于下,自太息罢。

     祖母还在屋前场地上拾掇,而月已被摇曳的树梢搅得浊乱,如此弱小的身影,真怕突然淡的从此不见。我倚在门上,想唤她回来,但这般的肃穆、灵魂归息的时刻,我不敢出声。“咕咕”的夜的声音借幽鹘而发出,纷繁的夜灵在丛中低鸣,雾即生起,对死亡暗夜的虔诚敬畏使我几乎要跪下腹拜。至祖母跚跚回,我关门,最后一刹,风声树语,是因为寂寞了今生来世。满耳的瑟瑟,不忍去眠。

     五 伤心

    老屋在一个高处,丘石泠泠。老屋是砖石基,正脸是木构的门墙。已是青苔闲处缀缀的年景。我在老屋那时是孩提,每日坐在门槛上,屋前高高地伸在云霄的生了青苔的树枝遮了许多的明亮,如今嫡派的祖上都死光了,屋里住着一个族里的老讴,自此老屋不再令我眷念。昨夜风竹敲秋韵,又想起这老屋来,想起鸡笼上祖母的木屐和下一个村庄过来的深深浅浅的春色。

     莘瑶琴

      莘瑶琴,所载二十四名妓之一。年幼之时,兵荒马乱,与父母失散,被人拐卖至杭州一处妓院中。长到十四岁,已娇艳非常。不久就赢得“花魁”的名头。于是妓院门前车水马龙,妓院老妈子一再提高价码,仍然车马不断。

     那时清波门外,有个姓秦的卖油郎。一日坐在一块石头上歇息,只见附近一户人家,金漆篱门,里面朱栏内一丛细竹,正不知堂室如何,只见一个女子从里面出来。秦重定睛觑着,见她体态雍容,容颜娇丽,呆了半响。秦重原是个老实小倌,不知有烟花行径。经过多方打听,才知道这人是本地花魁,便是莘瑶琴,要十两银子才能一近芳泽。自从见了莘瑶琴,秦重天天惦记,寝食不安,他千思万想,想出一个计策来:从明天开始,逐日将本钱扣出。余下的积攒起来,一日积得一分,一年也有三两六钱,只消三年,这事便成了。

      结果省吃简用,只用了一年多的时间,他就攒得了十六两银子,满心欢喜地去会莘瑶琴。一连去了十几次都未能得遇。眼看年关已近,祭灶已过,大雪方霁,北风凛冽,滴水成冰,秦重心想:这样天气,花魁娘子总不会有人约请了罢。于是冒了寒雪,来到莘瑶琴处,妈子对他说:“今天俞太尉邀请娘子赏雪,大约晚上才回来罢。”

      秦重被请进莘瑶琴闺房中。大约二更天,莘瑶琴踉踉跄跄而回,酒气薰天,来不及卸装,便和衣躺到床上,老妈子凑到秦重耳边轻声说:“小女醉了,郎倌可要温存些啊!”这一夜莘瑶琴沉醉不醒,秦重自惭形秽,不敢唐突佳人,只是小心翼翼侧卧在她身边,闻她绣袄温香就已心满意足了。寒夜漫漫,秦重尽心服侍,不久瑶琴呕吐起来,秦重怕弄脏了她的床褥和锦被,索性用自己的袍袖来承接秽物,一夜并未作它想。

     --这便是历代数十名妓中我最喜欢的莘瑶琴,用地域人文说法,无疑是倾国倾城、天香国色的江南女子。秦郎狎妓并不猥琐,因为他终究没行苟合之事,若他行了那事,这公案便无任何可圈可点之处了,便自问,终究是何故呢?艳情小说中开场便颠鸾倒凤,读来初得些许本性的快感,但毫无回旋之地,再读,便索然无味了。而秦郎所为,含蓄婉约,给了人想象的余地,并且多少成就了“悲剧”的意味,使人有“叹息”之感。同时未苟合--这也成就了莘瑶琴的美感。年轻女性是很美的,笔者并非是左右与红楼梦中的“女儿是水做的骨肉,男人是泥做的骨肉”,在接触红楼梦之前,便深以为然了。

     一近芳泽,初接触,很兴奋,泽--湖泽也,形容女子为有芳香气质的湖泽实在合我的审美原则,我一直认为把女性比作虚无变化、浩瀚深邃的湖泽是最恰当的,很广博而且遮掩着变化着总不肯全部显现出她的美来。辅助成就这种美的有桃花扇、红帐泪烛等物具,即便不借助什么,她的一颦一笑都是动人心弦的。

     若粗狂笔者生在那时,真欲将她们红颜悉数盗去。

     再试看莘瑶琴的呕吐,其实根本没有肮脏的感受,用很酸腐的话说:亦有陈酿之臭(xiu)。很宽容这等容华绝代的人了,她(们)的美使人爱屋及乌以至一切。像我曾与朋友说的这话一样:“红楼梦”三字即便放到茅厕里那茅厕也会典雅起来。

     以上拙文并无章法,一时兴起感悟,贻笑大方了。

    殇心

     昨日入的冬,竟冷得人瑟瑟发抖,天一早就如平常的日暮一般,浓结的雨滴在檐上、枝柯上重重地跌下,屋前的地面上生着一层很滑的苔面,印着两行木屐的齿印。这时节,实在无事,太爷祖父太祖母都在神龛上享用香火,应该说,冬季还是自个最喜欢的季节,因为凄静。举世都无声,一个硕大的村落只剩几个留守的老人。犬声也日稀。但也就是远处陌生地方的几声,绕过林子冷巷来,唤起着什么,又唤不起什么,空寒而且深远实在合深居的心境。我所居为个两檐几乎贴近的小四合院,院为林木深抱,在村口望去,那一口小门进去便是另外的一个世间了。从后门出去是竹林,冷雨敲竹,虫声织促,这景况呵!每每转身回,关门一刹,竹风声最响。很好的林子,天晴时,那里也是星斗依稀,铜月深掩。世间空了,人也空了。

     荒店鸡啼月,古道木屐霜。岐路不见天,客起梦尤寒。

     --我常梦中以为自己是行旅的客人,心境之乱,凄凄耳......

     此时无心,又想起幼时的某种景况:(十五年前)不知是夜里什么时候,我被恶梦惊醒了,朦朦胧胧地看到堂屋门大开着,正是满月的夜,月大得像盘,祖母在门槛上补衣服."呶呶,你还不困 ""困不着,心慌得很-你快困吧,不要着了凉."我于是转身朝里又睡去了,梦中听到布谷的叫声,声音很高很高......

     霜夜浅狎

     温庭筠,原名岐,字飞卿,并州祁(今山西祁县)人。

     温庭筠少敏悟,同其他有成就的诗人一样,自幼好学,苦心砚席,除了善鼓琴吹笛外,尤长于诗词。《旧唐书》本传中说他“能逐弦吹之音,为侧艳之词”。在当时与李商隐齐名,时号温李。《北梦琐言》说温庭筠“才思艳丽,工于小赋,每入试,押官韵作赋,凡八叉手而八韵成”,所以时人称为“温八叉”。在我国古代,文思敏捷者,有数步成诗之说,而像温庭筠这样八叉手而成八韵者,再无第二人。这样有才华的人,却数举进士不中第。

     但历代进士万千,又有几人名声碑铭于后世,可见得悲殇寂寞历来能成就大道的真义。

     温庭筠的诗,写得清婉精丽,备受时人推崇,《商山早行》诗之“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更是不朽名句,千古流传。宋大诗人欧阳修非常赞赏这两句,曾自作“鸟声茅店雨,野色板桥春”,但终未能超出温诗的精神。

     作为晚唐著名诗人、我国词史上的重要人物,温庭筠诗文集的亡佚,是十分令人痛惜的,实在是古典文学宝库中的一大损失。笔者每每把玩温庭筠所存寥寥数句,惋惜不已。也时常作效颦之态,胡诌几句,心境终是落寞恍然的。如下,是一些短句。只为缅怀一些已经永远失落了的心境:一,夜侵绿室人初睡,雨打芭蕉密若针。屋外春台寂寥地,一声杜宇空梦痕。二,隔花看月,笼雾听笛。捻香长拜,一瓯浓春。三,南寺--静极苔自生,门锁月如水。何处来幽果,跌入清烟里。四,茅店霜月近,晨鸡催人行。山中落槲叶,声声寒屐齿。五,林近幽果落,灯浓草虫鸣。月偏荒村冷,野屋白发生。六,浓夏清梦不堪幽,小窗啼鹘向月冷 。七,苍山寺--荒村寒林,瘴气四溢,榛棘蛇行,风暗古墓,露水泠泠,磷火潜行,飞鸟投林,阡陌人归,月偏人悲。八,山寺荒历久,门掩候秋虫。遥月冥如钩,细细思量愁。九,夜雨滴残舟淅沥,万里寒空一雁归。寒渡无人梅花落,孤客卧在清水里。十,上苑霜禽静,春林照雪寒。侍女娇无力,烹茶芸被香。十一,冬至山旅黄菊--阶下霜菊黄,枳花照驿墙。行客山涧愁,冬至去家远。十二,开门夜湿衣,林下风惊起。不知今甚月,从来相知稀。十三,竹喧影欲乱,露浓苔更滑。平生无所事,独喜夜闭门。十四,蕉雨密织春夜静,梦醒恰在杜鹃啼。子陵不唾青城地,元是俗客已缘仙。 十五,路崎月成魄,林深杜鹃寒。庙小元无僧,风自扫地幽。

   写的这些也无一篇有飞卿的精神。历代诗歌中的精华有三大题材,其一,风雅。如描写梅竹蕉兰松等等。其二便是对僧世界的描写。第三便是行旅的寂寞孤独。这一点有两种反应,一,霜夜孤舟。二,商山行旅。这几种最最打动人的就是第三种,而包括《枫桥夜泊》在内的诸多对第三类的描写最成功的我以为是《商山早行》。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最寂静,最凄清。

     钱绣芸

     风月明州,芳树残艳,一个温婉的女子,养在深闺透着那时的气息的名字仍散发着香气,电视视窗对着逼真的钱绣芸喷绘,背景音乐是极广阔飘渺遥远在极天世界有宗教意味的悲情的唱音,镜头后拉,出了深屋,出现一个拿喇叭的漂亮女导游和嘈杂的游客,只是屏蔽了他们的声音,时光瞬息变幻。给人一种不能呼吸的窒息压迫,因为那份忧伤,因为那份美丽,还因为那份殇情。那女子便是钱绣芸。祭奠她的地方在比她曾魂牵梦绕的天一阁要荒芜得多的地方。

     曾经的天一阁是多灾多难的,但作为一个后世的读书人,我觉得最灾难深重的是钱绣芸。她是清朝嘉庆年间宁波知府的内侄女,因为想读天一阁里的书,竟要知府舅舅做媒把自己嫁给了范家。其实她所做的一切,她的嫁人,不过是嫁给了那座楼阁里藏着的书,或是藏着那些书的楼阁。有关于钱绣芸不能登楼的说法有两种:一种说法是,族规中当时已有一条禁止女子登楼;另一种说法是,她所嫁的那一房在当时已属旁支,没有权力登楼。钱绣芸嫁人之前是否想过这些呢?不可能没想,只是再怎样她都无所顾忌了。她在范家,在那个湿叶埋庭院的腐烂颓废的时光里所抱的一线希冀,是希望也许会有那么一天,这些门,这些藏书的门会因为她的痴情而悄然打开。结果是她最终临死也没能看到天一阁里的任何一本书,她死的时候还很年轻。

      钱绣芸的故事最早是做私塾先生的祖父告诉我的。记得那时课读在家庙的后房,很厚重的杉木的古老气息,新近下过雨,也落了好些的树叶,祖父瘦骨嶙峋白里透出蜡黄的手指磕在了我的脑壳上,原因是我不能复述阁楼的名字,那时我想的是那个民间的女性。现在想来如此爱书的民间女子无论颦笑,都应是极娴静的,浅玉样的手指在灯下翻书或女红都是无二致的洁净。好一个女子,养在深闺的名字竟也是如此迷离、凄婉、幽静。

     只是那真像一个梦境。

     民国初年,那次小偷进来后,偷走了多半的书。 藏书楼月色笼罩着的楼板上只留下了小偷吃剩下的一堆枣核……

     那年的清寒

     记得那一个春天那月那日黄昏,我在凄清的古徽居村落的小巷行走的时候,看到一个在一户人家紧闭的后门站着的女子,向一个谯楼看。穿着浅红色明缎质地的上衣,头发梳得一丝不乱,脸十分像那个彩绘的捻梅花一枝、容华绝代的古典女子,阴狁柔软的手腕半勾在门环上。眼睛里流露出幽迷的神情,显得出十分的娴静,红的颜色让人觉得阴柔温和。尤其那衣裳把身体保护得是如此的隐秘安全,胸脯前的红衣裳极其懒散、漫不经心的皱折着,幽兰一样吐气。不知道这个春对她意味了什么,雾月下的花枝有最摄人心魄的溅春之美。 这使我十分着迷。这应该是所有缅怀古典的人的共同情绪。心中爱怜,面红耳热。想亲近,又怕她恼了。我上前故作迷路,问某某路怎么走。她极缓慢地说:“我也迷路了啊,不能告诉你了啊。”那时我分明觉得一大朵莲花的清影和香气。心中有些隐痛。我问,你是来旅游的吧,哪儿来的啊。她又很缓慢地回答:嵊洲。之后是窒息的安静。她又说:“我怎么觉得很难过啊,看到这小巷,让我想到我外婆。”我赶忙说,是啊,我也想我祖母了。她很淡很轻地说:“外婆是妈妈的妈妈,和我的不一样。”

     --故事到这里便戈然打住了。往下再没发生什么深刻的事。写到此,我又想起我在古村里的那个房东。大约十七八岁。我没问她的家事,只知道她和她有些呆滞的祖父生活。屋是大宅,显得出先前的大气。因此深邃。又加上正大堂贴着一个惨白的孝字,更显得深邃了。逝者如斯,昼夜不舍。她住在那个比逝去的时光更幽深暗淡的深闺。那还是暮秋的时候,常见她去一个祠堂和些老寡妇们一起剥棉花,穿着半新的红棉袄,很安静的,像凤仙花一样干净的手指在令人昏昏欲睡的天井的日光里懒洋洋地剥着。记忆最深刻的是黄昏后,她在众房舍间冷清地走动的身影,那时屋外树梢上起了风声,荒冷荒冷的。同样没发生什么惊心动魄的事。我寂寞地来。又寂寞地去。

     新近翻到一篇诗,写道:紫梅墟院正春宵, 墙断壁皆笼霞。桂魄过竹惊石鹤,桐露飘井冷栖鸦。抱衾婢幽过廊去,倚阑人归落红花。亦觉得这般的惆怅。还有先前的一些拙作。总觉得该叹息的。

     记遂宁一夜--断壁残垣,草秽荡漾,蛛走蛇行。这是聊斋中的境界,又有一床容席,一烛如骨,半夜书生及其惊醒来朦胧眼中烛擎上哗哗地红泪。时令不辩,心在书中,而突见院中红霓如花如雾,趔趄夺出门来,那一时见院里重门深掩,虫声窃窃……

     无题--江陵扬林山麓,月影中一僧跪向一冷艳的女子苦苦哭诉,一些紫梅如落霞,山寺钟磬凡哦,入春的恶魇惊我不安,梦中坐起,榻上已积了尘埃。

     无题--我在墓里,荆榛丛生,风雨过,唯一的一株桃花盛开。好清冷的时候,天色如晨,一声叮灵的雨滴声下,一瓣桃花飘落,就像前世的姻缘。一段小憩里,我梦见一个莲步姗姗的女子来,用笑容为我祭奠。

     无题

     最使人觉得悲凉的犬吠声,是半夜大梦初醒时听到的在另一个陌生的村庄传来的犬吠声.低,急促,小声,更使人觉得在一个醒不来的梦里.记得祖父刚去世的一些夜晚,我梦中醒来,掂起足,推开高高的栅窗口,望外眺望,听到的犬吠声像人的呼吸,若有若无,总想看看此时的月光,但,没有,夜是可以看得见的幽冥.是一个梦,极薄极薄,一吹就破,以至不敢大声呼吸.若是大雪的冬季,这种幽梦初回的凄郁悲凉是更让人不堪悲的.

     最使人觉得悲凉的鸡鸣声,是深秋时催人远行的鸡鸣.征晨动绎驿铎,客行悲故乡.屋前杨树被风刮得烈烈作响.而就要抛离故土了,前途亦风雨飘摇,何堪其悲.

     最使人觉得悲凉的虫鸣,是蓦然醒来时听到的虫鸣.先前有景描述,现已不再累言了.如下-----老屋的春秋冬三季,都显得开阔,而独有夏季陡然 被林间快速长出的灌木荆棘丛和林外田里密植的桑麻围拢,俨然是另一个世间,这时是少人迹的。夜里各种虫 声齐作,空荒虚无,堪称洞天。那时喜欢在夜时的窗下读书,都是古书,例如《南柯一梦》《水经传》《峨眉道士》,还有半本《聊斋》,夜里很闷热,又有蚊虫,于是摇扇,搔痒,趋蚊,有时累得睡去了,蓦然在一片虫声中醒来,望望窗外残月下的树林丛地,那一刻,大有浮生一梦之感。

     最使人觉得悲凉的事是:悠悠生死别经年,魂魄不曾来入梦.

    旧式女子

     没能见上旧式的女子,因为自己晚生了几十年.喜欢旧式的女子,是因为有几个意象.其一,年轻的旧式女子腰下系一绣黄的小铃铛.行走时不出声.身体的平静总令人觉得贞美且联想到湖的宽阔.其二是不能露齿,衣袖是可以遮的.夏日的桃花扇也可以遮.桃花扇自然是大家的宠儿,坐在美人靠上平白无辜将桃花扇轻依在腹部,便是不可言说的挑逗,若有江南旅人与雨的落寞背景,更是惆怅的了.这是题外话了.其三便是不能露足,足乃人全身最贱之处,平日深裹之尤恐不及,岂露得.而也有不得道的少年寡妇故作露足之势.实为欲苟合的暗示.多结局悲惨,可叹可嗟也.与之相反的是最诗情画意的美,游春之节,书生看一个容华绝代的女子,目灼灼似贼 。女子遗一枝花于地上,轻笑而去.--何等暧昧明艳、挑逗,空灵、爱意.这是宇宙中最亮的一劫。

     不能一步跨进旧式女子的心事,旧式女子小心深闭着心扉。旧式女子终日深坐,身上精致的红袖蟒装蓄着晦气,像木箱的樟脑,还有畸形足夏日的腐气。但终究是唯美的,用封建文人的说法,弓鞋可掬酒饮。为何如此,因为静美。一个安静的女子是百宝箱。刚烈的从青楼上誓死不从而跳下的文秀先为楼下看客所见的是弓鞋和莲花裙摆。全身最贱者足。斯景因为有刚烈的属性,真是美不可言。美不可言啊!吾刚吃了酒,说这番话有几分醉意。还有几句话想说。便是柳直先生尚小,尊母命,去见他还坐在轿子里的娘子,透过株帘,见得伊人美不胜收,心中急着去掀株帘。那里头的女子,瞬间以桃花扇遮了半面,见柳直先生憨顽可笑,也知道拗不过他,便慢慢下挪扇子,柳直先生看去,果然春风玉面。真是妙不可言也。笔者醉话。

     来到这个明古镇是冥冥中事,不知道是黄昏还是午后,我不竟陷入了一个复杂的老宅,只觉得到处是灰沾着的红漆的房屋,墙上一个暧昧的旧式女子的像,一盏浓浓的灯,无数的壁,保持着几百年前的肃穆,一些门,不经意间发出咳血的声音,荒郊野旅,心都寒透了,听得低低的虫声,以为宇宙都荒芜了,我跌跌撞撞,蓦然推开一个门,突然看到不知何年何月的日影,刹那恍若惊梦,瞬间又似听到一声极苍凉逝去如鹤影的哽咽的古箫声,榻柜积着尘埃。

     两个旧式女子惺惺相惜,因为寂寞,也因为她们都缺乏别人的真爱,所以她们以无比凄美的姿态颓废,一如这("这"字可以改成“那”字)个行将糜烂的时代。她们唱<<花间词>>自娱自乐,她们躺在睡塌上抽大烟。 这种情形下的她们都有着分外的妖娆,所有爱的苦闷都在她们的安静典雅下,在她们眼神的迷离之中,而唯一的宣泄方式便是轻言吴侬软语,唱<<花间词>>,浅玉色的手指干干净净,红袖还应香。

    诗意的栖居

   梦见故园旁的石榴花开了,那过程好慢好慢,真想上去帮忙,可是双腿挪不动,任凭浑身汗如雨下地醒来。其实故园已荒芜了,母亲已在上一个春天溘然逝去,那石榴也不再开花--这是记忆里读到的诗句,如在说我的事,很凄凉。又想到我那个偏僻的故里,觉得真像是一个荒芜的故事,故事上长满了浩浩荡荡的蒿草,蒿草深处是寂寞荒静的故园。

   之一

     中原村落的春,是哗哗的树声和树梢上惊起的一种零碎、苍凉的鸟声,老屋在平原一角,风从篱门间过,刮落一些往事。幽深的巷角,走失的猫在巷那头小心地窥人,和我小时候看到的那只一样,猫也过了几世了。我失去的太多,正如这首诗。

    清晨,祖母的小脚踩在青苔点缀的石上,去井里汲水,这时候在屋顶的枷榆花正在落,落得想梅花一样的凄婉,而祖母不知道,每一棵屋畔的树都牵动我的记忆。记得那天,猫踩过桌案时,弄翻了一只碗,我在屋外,看到枷榆花里,祖母举着竹杖呵斥……

    失落的是静谧的乡居,祖母死了,老屋空空如也。我小心地折到老屋的厢房,榻阶上被一阵风刮起的尘埃,如惊梦的鹤影一般化散,柜下一碗水仙却见开花了。我仿佛又听到那个民间山神的乐师,空空的箫音。那夜他做完祖母的祭祀,众人都睡了,他未睡,一个人摆弄檀箫,那声音使我想到极幼极幼时眼中的老屋,我大恸,那夜做了一个梦,梦到自己在荒郊野外的客舍,孤独地对着一张床板,一盏油灯,我哭着醒来时,看到照在堂屋的极惨极惨的月光。故斋呜呼,人如风逝!

    之二

     喜欢故居的屋后,是因为偏僻处无人行,苍苔露冷。 还有屋后荆棘丛里藏着的几寸高的神庙。惑惑的童年,记忆里的事物都很幽暗 。--已经很久了,不曾回到故乡。前日一个远房的亲戚带来讯息说:岭头的那个孤寡的张婆婆,春时,在一处荆棘旮旯角种了几粒东瓜种子,因年事已高,未能去照料,渐渐忘却了,收获时,突然想起,去一看,那缭绕着青烟的荆棘丛里赫然坦着一个巨如木盆的冬瓜……好玄寂的乡事,好遥远的岁月,那些乡愁,刺痛了心。

    之三

     祖母去世在一个早春,春寒料峭,屋后的梅苑正一片溶溶,暗香袭人.祖母死得没有痛苦,是睡去了再没有醒来,于是老人们说祖母有福.人死后,在卷去祖母床榻上的被褥帐子后,打扫榻阶时,借瓦隙落下的光线无意看到扬起的灰尘像极了一只鹤,惊梦的鹤影立即化散,我懵懵懂懂夺出门来,好香的世间.

    之四 青麓

     幼时,日出后随祖父母去青麓躬耕,青麓远离乡居,青麓有很大一片深林,飘着绿岚,,并无路,林中偶有一片融融的春日处,便定是荷塘,盛夏日,荷如擎盖,藻下红鳞幽隐。渴了,祖父会蹲下掬水给我喝。某处,有几间茅屋,风撩到屋上的草衰。屋里住着一个瞎子老婆婆,终日坐着,不知从何而来,又将到哪儿去,祖父常向她喊着:“老妹妹,这里这么静,夜里不糁(应是病字头下一个参)怕?”而如今祖父已溘然逝去了,那片林子据说还在,身在异乡,常梦到林间一大一小两双无措的脚印或是鞋,深林里鹘诳得厉害!

   水月庵

   梅雨的时候,慕名到故乡扬林山玩,扬林山甚小,却十分清越,在天妃殿不远的林里竟见到了水月庵,这与红楼梦中的水月庵重名。水月庵有水塘也有月,水月庵夜的门是不关的,为的是香客随时进香。水月庵里却无尼姑,只有一个僧人隔日来洒扫。那夜得了天妃殿僧人的许可,在水月庵借宿。觉得在这松柏翠天、泻芳溅玉的地方睡实在是件奇妙的事情,以至到半夜都不能入睡,心血来潮,在庵里洒扫起来。一连多日的阴雨后新出的月晶莹沉澈。春物受寒开,蛱蝶影徘徊,幽窗上的兰大声吐气,星星点点。便这时,想起满纸辛酸泪,大地茫茫真干净的红楼梦来,突然意识到自己对这庵子的爱怜缘自红楼梦的水月幽幻。这样想着,颤抖了一下。想起我那个有过真实情感体验的事来--

   “四爷,您听,外头淅淅沥沥又下雨了。”老苍头对着里屋一个瘦且矮的青年人说。

   “也罢,你去西岭向族头借一些避寒之物去罢。”

   苍头闻声去了,这说话的年轻人姓苑,名诒,字若山。是江陵花柱商铺东家的儿子。且说这若山生时惊寤,其母毙命。后其长至三岁,仍目光呆痴,举止顽劣,应是当时惊寤所至,其父遂恶之,将其寄养在乡下外姓何员外家,那家人口荒少,除何员外和其独女何评娘外,只有三四个仆人。再说这评娘仅大若山四五岁,却待其如母,夜夜担臂作枕,日日教书授字,至某夜评娘突惊其已通人事方止。后若山回到城中,十三岁时突闻评娘害血痨而死。如今此来,是又一年后,慰其周年也。

   突然门“哦”地一声,若山惊了一下,却是苍头回来了,苍头抱着湿漉漉的被衾,在里屋铺陈起来。完了,说道:“四爷,吾刚才来时看到何员外在那墓地里吆喝什么?”

   若山眉头一皱,“吾来时就叮嘱你,少说话,你忘啦?”

   苍头道:“四爷不是喜欢打听评娘的事么?”

   “奴才!奴才!吾叫你闭上臭嘴,不然回了,吾叫掌事把你吊起来打?”

   苍头一脸无奈,退了出去。

   若山闲极无事,只心中有事,又不便对人言,不竟叹道:“陈屋日月旧,夜夜寒虫哀。遍壶欲醉酒,空梦一庭春。”苍头外头听着,又怕主人犯病,心里嘀咕,搓手顿足。果不然,又听到哭笑之声--“开门夜湿衣,林下风惊起。不知今甚月,从来相知稀......苍头啊......”

   苍头听主人吩咐,忙奔至屋里,不慎被门槛拌倒,便一路滚了进去。

   “苍头,今日月如何?”

   “四爷,天雨着呢。哪来月。您早些歇息了罢。天又冷了。这天也希奇,都孟春了,天怎么会冷了呢......”苍头只顾自己说,若山早瞑目打起盹来,苍头扶主人在打点好的铺上睡下。却微睁着眼睛,嘴里汩汩着。苍头从褡裢里掏出一件女子的贴身衣物,塞在主人怀里,这时,若山才安然睡去。

   不知若山在这梦中又见了什么,第二天一起来,便急急草了 ,由苍头送响马驿去了。信中写道:

   惜春心冷口冷,却最为吾爱。惜春不喜宴乐,少论诗酒,自闭门绘画大观园。贾政以烟花镜子水月谓人生之虚华,却不知还有这“画”。吾昨夜又梦大观园。但见芭蕉冉冉,长廊幽寒,青石鬼桀,而为黛玉讥为大嚼蝗虫刘姥姥者,于园中疯癫狂笑,后赏鉴十二钗,不竟毛骨悚然--惨惨十二具骷髅也!似梦非梦,唬得吾虚汗淋漓,一夜辗转。

   若山待苍头送信去,闲步至后庭,突然泪如雨下,感觉胸中堵了什么。又想起有评娘的许多好处来,评娘不过二十又二,世事诳诞竟至于此,不竟长吁短叹。若山转至西房,燃一支柏荚,靠在榻上。不久,天黑下来,雨滴竹梢,猫嗥与梁,凄清不已,他度出门,一径往西竹讶去,仿佛有人牵引,至一树窑下,分明见到丢弃的评娘的衣裳,香囊,汗巾--这是江陵旧俗,亡人衣物不可烧掉,不然亡灵背负不起,只能抛弃于荒野处,若有贫穷之人,尽可收拾去穿戴,以显苍天造物之德。若山触目惊心,这衣物隐隐有香艳之气,而毕竟是死人衣物,不敢放肆,于是从身边捡起一根树枝,去挑看,睹物思人,若山不竟号啕大哭。突然,若山只觉得背后一声叹息,声虽微弱,但令人毛骨悚然,若山开口大叫一声,见苍头浑身发抖:“四爷!四爷!您可没事吧?”

  他这才知是梦......

   --这便是祖上望太公的真事,也为我在梦中刻苦铭心的体验,从未觉察过这中旷世的悲情。现在又想起来,觉得那真是不寒而栗的幽幻时,就回了房。突然一声雷响来,哗啦落起雨,塘里的水月不见了,寒气透进幕来。

   幽夜无情雨方好,

   水月遁迹方是真。

   电如蛇惊破梦去,

   人间干净枯睡香。

   失落的诗意

   我小的时候,寄宿在祖母家,那是一个陆续出生又陆续死亡过玄祖、祖父的土垒屋,大有一百余年的历史,我称之为老屋。老屋周际的古槐上有许多簸箕一样巨大的鸟,颜色很鲜艳,紫罗兰,青色和水红的都有。这些鸟经常发出一种令人生寒的古怪的叫声,乡村的传言,这是夭折了的女子幻变的,若是它朝你叫唤,千万要向那朗朗的阳光地里跑去,以求庇护。

   我的祖母,原籍豫州,因一年春旱,逃荒到这里,与幼小的祖父拜了天地。对于祖父来说,那曾是一件非常尴尬的事,因为那一年他才十一岁。那天,他问曾祖母,姆妈,我今儿为甚要穿这么好看,逗得满堂的客人大笑不止,晚上了,他又跑去问曾祖父,爹哩,这么多人,我今儿睡哪儿?又是一阵哄笑,气得曾祖父狠狠地打了他一个嘴巴。还是曾祖母大方,把他半拖半抱到了洞房--至于洞房中又发生了何等好笑的事,就不得而知了,而这些也是老来寂寞的祖母说的。

   祖父过世得早,祖母操劳一生,拉扯七个子女长大,受尽了苦难,也因为苦难,她的脾气十分暴躁。祖母的嗜好是烟,没有烟的日子,她可以用奇臭的桑草来代替,用她的话说:只为那辛辣。祖母的身体之枯瘦,也可想而知了。而她的乳房,被七个子女贪婪撕扯过,有被烟熏火燎过的乳房早已像那抽空了的袋子。而便是这样发臭空洞的乳房曾令我深深痴迷--幼小的我睡觉,必然要捉住她的一只乳房才能睡着。

   我要说的是我五岁那一年,仲夏一天夜里,我被热醒了,一摸身旁,竟不见了祖母,我于是嚎啕大哭,爬下高高的床塌,又跳过高高的房门槛(在这里说一下这样一个情景:一到夜里,人静了,就听到云霄上子规极为空荒的叫声,还可以看到神龛上祖先白发红袍的画像,槐林后那一片枯坟及游动的火光,我信了祖母说的那是鬼们夜行时打的灯笼的说法,这一些是令无知幼小的我足够担心害怕的,而祖母日落后还要在厢房、堂屋间奔来奔去地劳作,于是我紧跟在高举着油灯的祖母身后从卧室跳到堂屋,又跳往幽影幢幢的偏厢。)摸到堂屋,一摇晃门,听到铜锁和门环清脆的叮铃声--门被锁住了,我哭的天昏地暗,直到疲乏时无意间,我透过门隙发现外面地上照耀如水的月光,开始觉得恍惚起来,这月光渐渐没过我的膝、我的胸膛、我的颈脖,直到没了我的头,我被淹得窒息,哭泣都不能了。就这时,我听到衣襟的稀碎声,一个穿浅红色衣裳的身影移近--后来醒来,我已在床上了,乳白的晨曦从高而小的阁窗射进来。

   便是那日,辰时之后,祖母开始收拾衣裳、斗篷。临出门,我看到走进一个穿浅红色衣裳的陌生女子。“幺幺,杜姐姐来照看你了,吾去南海给你撮果子吃。”说完,祖母径自去了,而她却一把抱住我,使我不能挣脱,看到祖母渐小的背影,我开始痛苦地哭,泪涌得我什么也看不见了,我的祖母便这样走了,跌入绝境的凄惶,失落袭昏了我。突然,我觉察我的脸蹭在一座峰峦上,我于是觉得有了指望,但也不敢造次,她毕竟是一个陌生人,我还未轻车熟路。只那我祖母的走,所引起的我的悲伤,我现在都深刻记得。

  我和杜氏在一起的情景似乎总有瑟瑟的夜竹和屋上猫的低嚎。记得那夜,我一边低声哭泣以示委屈,一边试探着触摸她像蝤虫一样白腻的身体时,她仿佛吃了一蛰,瞬即推开了我的手,我自然不会气馁,再接再厉、再接再厉,她终于接受了我,当我又争取到她宽广的腹部平原纵情玩耍的时候,我记得她开始用手按着我的头,以至于我不得不在她的两峰间沟壑里奄奄一息。

   和杜姐姐在一起的那些日子有着太多美好的记忆。记忆里有在一个忧郁的黄昏,一个人捉蟋蟀,木偶一样机械的动作......有一个人背了杜姐姐去后岭看胭脂潭。 胭脂潭其实是条河。春来,浮着浓浓的脂腻,看上游慢慢飘来的某件红衣裳,充满了神秘和上游时光的茫然。也有回来后,看到杜姐姐便觉察出一种最深隐的忧伤。那时觉得杜姐姐是很好看的,现在追忆起来,觉得那种美很脆弱,很容易老的意思。她的手指像刺绣时的针一样冰冷。听惯了祖母的大声呼吸和咳嗽,再看杜姐姐是几乎没有呼吸的。安静得逼迫。还有她每次在樟脑气很浓的老柜子里翻出不知道积存了多少年给我吃的软糖时闻到的她的身上一种琢磨不透的药或者是不能吃仿佛是有毒的红柬果的香气。还有她春天时穿着那件水绿的衣裳时春风拂面的表情。以及春天夜里,一阵一阵的雨夹着湿漉漉的花和月劈劈啪啪地打在窗上的声音,好*(病头下一参字)人、好寂静。打着雷。屋后有蛇过路时弄的草动。

   现在想来真的是好遥远的岁月了,我漂泊了好些年,一直未有杜姐姐的讯息,也一直未想到回老屋去看一看,以为那里的蛮荒根本不屑一顾,直到疲惫时,去年小心翼翼地回了一趟,看到屋前院后长满了寂草,祖母愚痴得几乎认不出我,打听杜氏,得知我大约六岁的时候她便得了令乡人耻笑的血痨。不久以后就死了。我哽咽了。我几乎疯狂地追问她死去前的状况,从祖母段段续续的回答里我大约知道,杜氏的可怜,她病在阴晦肮脏有杉木和腐湿气极浓的屋子里,在突好突坏的病日穿着红衣、摺蓝裳,并不邋遢,想来衣裳仍如她之前那样小心精致地裹着胸脯。这用我现在的话说是我一直痴迷的深藏的春意。我一直对寂寞而内向的女子有这样的认识。祖母还极胡乱地道出一件事。说:一天祖母给她送饭食。她问祖母,她喝的水怎么有一股怪味。祖母看了缸,里面竟有一些牛屎,不知是哪个缺德的人图安全晚上把牛寄在她屋里弄的。听了,我觉察了人们深深的冷漠,我不知道那病为何令人耻笑以至目中无人。

   记得在老屋住的那一夜,我睡得很累,子规依然千年不变地啼着,到半夜,我被一个噩梦惊醒了,一时口渴难耐,于是摸到堂屋去寻水喝,那时突然看见门隙照来、落在屋里的一束月光,我就着门隙往外望,夜很静,听见远远的犬吠声,看了很久,只是再也看不到什么了…….

  作者:龚咏雨、男、22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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