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野上(添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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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田野上

  茹禾马

  一个秋日的早晨,终于有机会沿一条田埂走,就走到田野里去了。

  是什么唤醒了我?喧腾的鸟声还是风刮来的甜香?睡意散去,田野铺开在脚下。袅袅的炊烟上悬着枚日头,一个巨大浑圆的蛋黄。村庄里传来公鸡的啼鸣,泛黄的稻田里有早起劳作的人。

  稻开始割了。地里土坯裂开了花,割完的稻茬地上堆着禾草,散发出腥甜的草木气。未割的稻垂着穗,枝枝叶叶杂金错色,老绿中透苍黄,苍黄里勒褐金。她们挤在一起,在风里轻轻摇晃身子,禾叶一片片围卷起来,仿佛在温柔低语:轻点,轻点。那子实累累的样子真令人羡慕啊,从容而又实在,保持着粮食那种最亲切的质朴劲儿。坐在她们中间,撩起一绺头发一样亲热地撩起一穗稻,有一两粒熟透的稻粒落在手心,扔进嘴,嗑开籽皮,一点点甜香在就舌尖上糯开了。

  走过稻田就是甘蔗林。这是种甜蜜的植物,她们的枝干鲜红鲜红的,真不知那样子笨笨的根是怎样从土里提取出的红色,如此鲜嫩!她的叶子披散开来,叶子边缘上小小的锯齿彼此切割拉扯,在风里相互摩擦,发出“唰唰”声,人们总把下面的叶子扒掉,这样甘蔗才往上长,直高过人的个头。我从没见过这样外貌清秀内心甜蜜却手执柳叶刀的植物,她是金庸笔下带着甜蜜笑容却善施毒药的女孩子,散发出一些些惹人疼的魔性。

  在这个季节里,田野上最不被人注意的野草也结满了籽粒。草梗低垂下来,在秋霜的洗礼下变成和大地一样的熟褐色;有的枝桠上籽粒已经落尽,枝梢上染了高贵的金褐色,一丛丛比人工修剪的盆栽还有风致。小小的白雏菊还开着花,这是田野上最后的花,陶渊明之花,它们已经绽透,露出心灵深处黄金般的甜美微笑。依偎着稻谷禾茬生长的极其矮小的细草开出一两朵米粒大小的花,蓝色,几朵簇在一起,仿佛散落在地的碎星星,偶尔调皮地闪一下眼。

  晨风从山冈上的竹林里吹过来,翻动叶子,萧萧簌簌,声音清越。喧响的鸟声渐渐向西边的山林里移去。远处传来斑鸠的一声啼鸣,叫得含含糊糊,尾音被风吹散了。一只黄蜂在我身前身后嗡嗡盘旋,这只流连花丛的蜂有着好奇的探究精神。在我跨过草莓地,走进稻田时它就跟随着我,或远或近,盯着这个清晨就闯入它领地的陌生来客,监视她究竟要干什么。除了盯着我,它还向经过的每一丛花草问早安,不时停下来做个礼节性地拜访。我猜它大概熟悉这片田野上任何一株植物。在这只黄蜂低低哼吟的早安声里,忽然听到清脆尖细的雏鸡叫声,啁啾的童音里还间杂了母鸡慈爱的咕咕呼唤。

  甘蔗林之西便是柑橘林。橘果累累的林子绵延到山脚下。橘林边拉着铁丝网。在那网下,是主人漫不经心用一把稻杆“丢”成的鸡巢。我的脚步惊动了他们。只听见母鸡紧急低沉的召唤之声,那鸡雏躲得一只都不见了。我在距离鸡巢两米的地方坐下,喝水,沉默,再喝水。它们一家和我都彼此打量着,猜测对方的来意。过了十来分钟,鸡巢里有小家伙探头探脑地出来了。哟,全身还是嫩黄的,翅膀尖上才有黑的翅羽长出来,秋末了,它们还长得瘦伶伶的,这会儿是四处捡食来的。果然,它们渐渐四散到周围,母鸡时时提醒一两声,但它们十来个的喧闹声已经起来了。即使我仍然一动不动的坐着,它们也一直徘徊在周围,始终不愿走近我的跟前来。

  在这田野上,我已经成了永远的陌生来客。

  曹衣带的水

  过年时爸爸妈妈从老家来到城市,过了一个春天,可把他们憋坏了。

  一到春天就点播籽种的他们不习惯整天闲着,不习惯一出门就花钱;马路上车多人多,晃得人眼晕;到树多人少的公园里去要买票。周末回家,爸妈一定要出去走走,条件是不去人多拥挤的地方,不要花钱买门票,要能看见庄稼。

  我们去了个叫高埠的小镇子,七块钱的单程票,中巴走了很久。不大的镇,一湾闲闲的流水,几座不高不大的楼,前后几家冷饮店。街道两边没有什么可逛的商场。公路穿镇而过,沿着路走就到了镇子北边的竹林。

  竹子青翠茂盛,一竿竿顺顺儿拔起来,枝叶披拂交错,不留一点缝隙,在头顶织一张绿网,空气都似乎绿森森的。爸妈穿过竹林到路边上去,我觉得路边荒草脏不愿过去。他们就叫我过去。穿过竹林,眼界顿然一开。远处青山列屏,绿油油的平畴一直铺到脚下来,几幢红砖房子布列其中。眼前稻田里稻子正扬花,表面平滑的稻叶儿边缘尖利的很,禾穗上仓房排列得很整齐,捋在手里,掌心凉凉的,穗上缀满褐黄的花,一股清甜气息扑鼻子香,这大约就是久违了的稻花香了。穿过窄窄的田埂就是冬瓜地。一架挨一架的藤蔓碧沉沉的,水牛腰一样粗的冬瓜垂在架下,外皮上蒙着一层白霜,仔细看,密密的茸茸的是一层小刺。爸爸走在田里,拍拍冬瓜,摇摇瓜架,还伸手拔掉一株杂草,那样子就像到了自家田头,跟熟识的老伙计话话家常说说闲话,又安闲又自得。。

  风从竹林里吹过来,暑热一扫而光,坐在小路分岔的高坡上吹一会儿风,妈从手提袋里拿出自己包的粽子,剥开粽叶慢慢香甜地吃,一边看一只蚂蚁翻过土坷垃来搬运我们不小心撒下的米粒,它们的日子也似乎忙碌而劳累。

  镇子南边就是地道岭南的风情了。

  一条小土路蜿蜒穿过稻田,尽头就是个小村子,几十户人家的房子挤着挨着,背靠着不高的小山包。小溪横路而行,溪上自然就是一座小桥,石板架起来的。村里的孩子风一般跑过去,小脸晒得黎黑,精瘦的胳膊、腿,转眼就不见了。桥那边水里卧着几头牛,乌黑的皮色,人来不惊,依旧上下牙交错不停地嚼。桥这边上水一点的地方,砌几级水泥台阶,下去,几块淡黄色条石铺到了水里,就是个小小的码头了。

  爸妈孩子般快乐,走到那条石上弄水。水不深,淹过脚而已。清亮亮的,水底淡黄色沙子粒粒可数,趟过去,坐在条石上,脚在水里泡着,流水拂过脚心,痒痒的,这是个多么熟悉的地方,只不过好久没回来了,现在它还在这儿,没变一丝样儿等着我们来。

  坐着,看溪旁的树,枝干粗黑歪着身子长,叶子黄绿色,并不茂盛,却一副耐活的样子。

  不知道村子的名,水泥台阶旁立着鞋帮一样高的石墩,写了“曹衣带”三个红字,不知道是村庄的名,还是水的名,或者是整修码头的人留的名,我一厢情愿地希望是这水的名,因为它的确只有衣带那样宽而已。

   峡口村的原野

  盛夏从南方走到北方到处热浪滚滚,上了兴隆山,这儿的气温徘徊在十五摄氏度左右,身上心头一片清凉,整个人变得神清气爽。蓝天高远,空气极其清明透彻,目力所及,景物纤毫毕现。远处青山上一方深翠松林,一处黄绿杨树,色彩格外鲜明。阳光在风中云中出没,山色明明暗暗,堪以入画。

  山下五里有村庄叫峡口村。村庄外原野开阔,尽管北方的田野远比南方疏阔,可走在原野上,依然为它的丰饶而惊喜,土地永远静默无言,无数生灵在其间繁衍生息。小麦收割完了,麦茬地平坦坦的,晾晒在阳光下,阳光在麦茬上漾起一道道波纹,深黄浅黄深黄。田埂上的草盛盛地长,被踩倒过,又挺身起来;马蔺草披散着头发,花朵已经结成了籽,叶片的绿色已经泛出老意。胡麻顶着咕嘟籽,大豆揣着元宝袋,洋芋花开成了雪片片,连最不引人注意的草上都结满了籽实,累累的样子惹人怜爱。村后有株大杏树,风刷过去刷过来,带来杏子成熟的甜香。

  从远处山上流来一条小溪,水并不大,流水在夏里竟显出几分急来,活泼泼的可着劲儿淌,冲得溪中的石头东倒西歪,溪水寒凉,尽管是盛夏,撩水在手上,寒意直渗进骨头去。踩着一块块不稳的石头走过去,走过来。最后走到山坡上去。

  山坡上有松林,坡上铺一层落下的松针。林间清气荡漾,自有一种肃穆的浩气。在松林里久久地坐着舍不得走,把这股清气深深吸入胸中,想灌满整个肺腑,留下来好在以后那些奔波操劳的日子里慢慢受用。以后在城市里那些无睡眠的深夜,合上眼帘如同一张揉皱的纸那样缓缓伸展开来,慢慢恢复舒坦平铺的原貌;松开拧紧了的旋钮,渐渐松散到无可用力;放松一根绷紧拉直的弦,懈下来如同蜷曲柔软的发丝一样。原野铺开在山下,在北方高远晴蓝的天空下尽情舒展,散发干爽的秋草气息。头就枕着山坡上那散发清香的松林,怀抱里是收割的小麦,包了骨朵的胡麻,开着白花的土豆,小路细长,水流平缓,臂弯里圈着大大小小的石头。几户人家的小村庄呆在山窝窝里,静得只有炊烟直直升起来。我愿意如收获后的原野,在冬雪的覆盖下沉沉入睡。我愿意自己变得这样坦荡、厚实、质朴、开朗。严寒封锁了一切消息,春的脚步还远,除了耐心等待,其他指望显得微渺茫然。等待吧,等待自己重新积蓄起能量,在春天里爆出新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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