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代地仙蒋大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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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代地仙蒋平阶

  温承括(天生侠骨)著

  本故事纯属虚构

  楔子

  六十年来事已非,翻翻复复少生机。老臣挤尽一腔血,会看中原万里归。

  此诗乃明末抗清英雄黄道周于就义前被俘南京狱中所作。其时山河破碎,兵燹频仍,小朝廷难得偏安之隅,黎庶水火之中,太息山河飘絮满目疮痍,三百年兵祸未之有也。

  辽东倒戈追杀闯王,后金得入中原,铁蹄千里,挞伐戗戮。但得弘光朽腐党政内耗,潞藩屈膝,唐鲁鹬蚌相争,然辅国之将擅拥兵为重,禁脔于朝暮偏安之所……外患内忧,朱姓国祚眼见便要终罢,只是悯恤那千万黎民顶着葫芦瓢的脑袋,刀来亦开,棒来也打,便似那秋风处的草叶萧萧满地,至死不待春来了。

  自清军入关以后,屠戮我无辜同胞,扬州十日、嘉定三屠、苏州之屠、南昌之屠、赣州之屠、江阴之屠、昆山之屠、嘉兴之屠、海宁之屠、济南之屠、金华之屠、厦门之屠、潮州之屠,沅江之屠、宁波之屠、湘潭之屠、南雄之屠、泾县之屠、大同之屠、汾州之屠、太谷之屠、泌州之屠、泽州之屠,惨绝人寰。而于后近三百年里,只将那布了血的字迹拓出来,蕴到茶里品了。

  自古风流多进士,章台犹有将侯踪。但说秦淮河畔香艳堆里,饶是络绎往来达官贵人的道场,且看那青楼香袅,任残阳唾血世界颓唐,混赳赳“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却见纵情于山水诗画间,以文狎妓的风范每多出自大家之手。却说万历、天启、崇祯三朝,江南吴淞之地每多俊才出没,党社群立,伺如东林,复几二社,荦荦文狷之人,娄东二张,并复社四君,几社六子,此文者,武如洪承畴、吴三桂亦有穿辖。二十四桥明月,粉黛秦淮幽兰。有诗为证:

  裁红晕碧泪漫漫,南国春来正薄寒;此去柳花如梦里,向来烟月是愁端。

  吴地社林铺地,虽得清流三千士,料来世事流荒,少不得沽名的膻臊。党争哓哓多年,与文颇多聒噪,言颇多诤谏,与纲颇多如是闲言,君子多恃节清高,持“正节”而争,竭尽倾轧之能事,殊不知社稷危难之兴,纵有至正狷介之士,然安邦定国之策胸容甚寡,以文愚滔滔纸上兵。眼见天灾连连,却未尝消散了人祸,揭揭竿云从,边患繁沓。大厦将倾,近三百年大明终于须臾消散。

  待看南明诸路,初近百万之师,不啻来犯胡虏数倍,却由得区区胡贼叱咤东西,隳突南北,好一般蹂躏屠戮。官宦武将多望同胞那淋淋血,不恨仇雌倒也罢了,望得清兵纛旗一至,仿佛患了“胆边惊”,不待交锋便自溃一团,水银泻地的先遁去,且保住身命,若再来,虚晃一枪就走。大帅各个千金自惜,率着武艺尚强,明军,不来招架,一路逃的好不欢泼。却也有捐躯报国的,只是孤单单的守住几处要塞,拼得血肉横飞,向邻部人马求救,一个个眼巴巴盼着奥援,孰知温吞吞回道“知了,即便来援。”却按在壁上观戏就是不肯发兵,待尸首倒了一地,城也破了,塞也失了,那“知了”大将又开逃遁。或得有几个据守的,见敌来犯,若战,刀箭没的眼睛,惜身之下倒不如投诚,反倒保住了富贵。便似这般,竟有不战而降于敌数倍者,适时此风遍靡,倘似这万里江山并非我土?有道是“英雄尽是屠狗辈”直是气煞了活人。

  方才之话却是懑愤了胸腔的,了事无奈。却道“疾风知劲草,国乱显忠臣”

  书生与行伍间也着实出了一干峥嵘之辈。

  话说崇祯间,松江几社七子中有陈子龙、夏允彝、徐孚远三者,可称文道中的高侠义士。孚远少时,尝与陈子龙、夏允彝言志,慷慨流涕说:“百折不回,死而后已。”允彝说:“吾仅安于无用,守其不夺。”子龙说:“我无闇公之才,而志则过于彝仲,顾成败则不计也。”后三人皆如其言。

  夏陈二人起兵殉国,孚远抗清颠沛客死异乡。

  叹曰:

  “莫道书生空议论,头颅掷处血斑斑。” 须得“毅魄归来日,灵旗空际看。”

  看洋洋华夏,适时“气节”二字,嘉善憎恶便于时俱现了

  有诗为证:

  危楼樽酒赋蒹葭,南望潇湘水一涯. 云麓半函青海雾,岸枫遥映赤城崖. 双飞日月驱神骏,半缺山河待女娲. 学就屠龙空缩手,剑锋腾踏绕霜花.

  第一回 青羊观王大吟诗 送钱蝉南桥除暴

  却说崇祯时吴淞华亭有陈子龙者,年少俊才,精通经略文史,落纸惊人,十六岁举童子试,摘得三甲,又男子气概胆色过人,与名士夏允彝、徐孚远等私交颇厚,名唣吴地。方时二十一岁便位列“几社七子”中。正谓:年少多俊杰。而俊杰此一时几近出吴地。

  子龙正是风华茂年,念得格物修身,依文养性。其父天启末时即病殁,闭门守了孝,便就“齐家”了。须知但凡有了才气与本领的,自然不消得平淡的,况且又是志士长了雄心,须将入世有为,“治国”的夙望阗满胸际,待考了功名入仕,抱负且要施展了。然世事哪有尽遂人愿的,顺畅开来须有坎坷。三年秋,乡试得了举人,次年赴京师会试,“为省中某公所黜”,落第归里。七年春,再度应会试,复不第。于是回家闭门谢客,专意于学问。

  一日子龙在别业南园读书,正落墨思绪间,馆僮走来傍身告知有人前来拜谒,递上名刺,子龙看时帖上飘然“影怜”之名,却不放下笔墨,微笑道:“请将进来。”不消盏茶,进来一人,结束俏丽,看似一少男极美,却是一女子衷了男装,正是影怜,此人本名杨爱,如下是闻名的艺妓。见子龙作文章,便自上前傍身看着,居然不俗,不由得频频点头。子龙稍顿笔,道:“闲来没有事体做,便偶撰了这《属玉堂集》。你素来倩慧,莫不得笑了吧!”

  “影怜”道:“但有你卧子的名字就已经非比寻常了,文士里的翘楚。所作的文章十分才气,区区影怜岂敢笑得?”边说话边浅笑个不停,却待子龙问话。

  子龙笑道:“得宠,得宠。却如何笑我?”

  影怜道:“好不晓事。看得透文章却看不出影怜的兴致!”

  子龙惑道:“是甚兴致?非要这样悬着去猜?”

  影怜道:“登高将至,便来邀请去游船的,大樽先生可去么?”

  子龙道:“向来听闻杨家小女玄关卖得好,看来我今日也须买了。况且重阳时令,自然有人来请,你名闻甚广一同去就是了”

  二人相视一笑,又拣了些空旷的话聊罢,拿了一些文章讨论,许久各自散去。

  又过得六日光景,重阳节及到,这松江一带名士多麇集到了水路。由水路启,畅游开来。这一日行程:泛舟,观山,赏菊,席筵,相互捧掉填些词韵。且看士流交相互递命帖,互道先生夫子之类话语,不能单拣热闹形容的。席宴交觥行令之节极盛,所食甚精,所备亦全,有说的,有记的,听的,望的,侍的,记的。一席之费颇厚,但多不以为意。向来文人好风月,这松吴地又艺妓如云,多有才貌双绝者,而名流争相捧附,多以狎得名妓为趣致,沽个“名士风流,才子佳人”罢了。

  子龙声名远遐,自在名士中占得一席。似乎这般游憩早有人送过了口讯邀请。这日子龙吃罢早便如约到了指定去处,见一干人都在水边亭榭里聚着,料来人员尚未齐全。子龙走去作揖,各自寒暄,等得人员完备,船上人手物事布置停当,就可发船了。一干聚了百有余,而后自来尚有不知几多要撞见的。不调干系,各分了细等,分坐了众船,艄夫绰了杆桨破水船走,倒也缓慢随着游玩的兴致。子龙站到舷里,约略瞧了瞧四下的行船,多有识得,作了揖。因夜里挑灯行文,睡的单薄身子寒彻便回舱坐了。竟自思绪游马间,忽地后肋触了搔痒,回头看时并未近得人,只有几位持重谦谨的夫子,不曾开得玩笑,几步开外多是背着面观水一路的,思怤一下实在难靠边际,只得作罢。方分了神,后背又是一搔拨,子龙道:“不知是哪个撩我!”,又寻不见人,心下做了计较,见人丛里有两个小童模样攒动,甚是可疑,且边旁甲板上横条竹竿,竿顶绑了几条雉尾,两童背对子龙相互怂恿。子龙笑道:“知道是你二人,不必藏掖了!”两童各托折扇掩着半面,晃将着走到身前便笑,合了扇,却有一个是“影怜”扮的,那个却是面相十分俊俏的少年,眼睛直要清了泉水,澈了秋波,白净净的脸皮,原来也是个女子易扮的。那人瞧了瞧竹竿,一翻眼皮,惹人好生疼爱,一笑道:“扰了大樽先生的心思,施个饶恕。”子龙没奈何,只得笑道:“好你个葛嫩,定是你出的主意,伙同杨爱戏我!”

  葛嫩道:“这却冤枉。如何两个一起,偏地认我?”看着“影怜”道:“只当你是好人哩!”

  影怜道:“谁叫你相貌贼忒忒的看处。”且端看了子龙一眼,笑道:“却是你冤枉了她,我讨着要拣个荒诞逗你,她还不从哩,架不住被我哄骗。看你闷着,却不知思量甚么事。”

  子龙道:“玩笑不碍。”

  影怜故作嬉耍道;“那爱什么?欢喜何事?”

  子龙道:“欢喜两个蟊贼戳我,这总简便了罢。”

  三人戏谑间,一行衣挨将过来,道:“原来恩师在这里,见恩师登了船,却好难寻得。”说话的原来是子龙足下的学生,姓蒋名平阶字大鸿,也是几社里才气高阁的少俊。文里掩盖半骨侠气,又精通青乌数术、兵家学问,颇有些名声。蒋大鸿对影怜葛嫩作了个礼诺,道:“我入船前,宋徵舆说见了你的影子,却去下首那条船里寻你去了,原来你哄着嫩娘也来烦我师父。让宋徵舆苦也的嚷!”

  影怜道:“你师父从来都好,却赚了你这个闹面皮的子弟。让他寻去无妨,只没多大功夫不见,又要不了他性命。倒是你着意捞些粉话涂抹我,想要狠着,却又打你不动。”葛嫩也帮腔道:“姐姐生了气,你还不讨个乖巧!”蒋大鸿道:“今日吃糕看堵住你嘴。”几人争着说笑一番,约半柱香光阴,船泊靠泮做了停当,只见前面仰山坡耸,众人都丛船里下来,望山上去。攀了一刻,细致见半山腰亘了几处楼榭,连在一片,阶樨朝外展了十余丈,门额镂着阴文“青羊观”,原来是道士的山所。几个道童俟在门外,见众人来,递了两个道童迎迓,一个入去禀报。这些是前后与观里知会好的,观里真人侯在殿里,听道童来报,于是出来相迎,遣道童带众人到后园清馆息坐,上了茶细。真人对下嘱咐道:“稍后客人借道登山,你们在后面看着,莫走失了人。文房的物事要留心,有要题诗的,可引到山尖楼阁,切勿怠慢。”几个小道遵了法旨,等众人歇息完备,按着真人吩咐办事,不在话下。

  青羊观是这边周上山的咽喉,自山绵延而下,附近方圆只有这一个方便处,适又蜿蜒布满石阶。但望观里建筑虽不能谓雄峙,却也匠心独具甚透气派,傍倚山水,极受士流捧雅,真人况是个诗风词工的道长,素来往文士,拈些云水文章,须有些名气。

  山顶间砀了一片平地矗着一楼,名作“西华阁”, 子龙一行人到了顶端,自然择此歇着。眺望江海漫漫,城阙雕甍,霭日藏云,青山苍郁,好一处萧辰风景。有道是:文人多感叹,但有画与诗。此般,各个便捧比着唠些诗词,须知这才华的有,泛泛的也有,酸俗的有,胸无点墨的也有,人皆好风雅,所好必有附风,不消说得明白。

  众人相互推举一些名噪的填了诗词,押了墨宝,赞许标榜的说话且不絮述。其中有个李雯,遂兴填了阙《醉花荫》

   绛纱爱把黄金缕,鬓影清香袖。一晌又重阳,满目云山,不待人归后。

  江天落雁垂垂久,好景知依旧。不是怨黄花,只为离人,误得黄花瘦。

  众人拍案称妙各自浅尝,便饶专人记述,正兴未艾,忽听一声大唣:“尽是甩些入不得脑子的话,常人不懂也罢,俺看着好生厌烦。黄花如何招惹你了,由你评点胖瘦。”循声看去,一个彪形大汉掩在灌丛里站着,胸襟半袒,腮上环炸着胡须,方额阔鼻,瞪着铜铃眼珠,一副狠辣模样。众人都安在游兴里,却不知这是哪里来的莽汉,发问道:“你是何人,怎在这里?”那大汉也不答问,径直道:“俺一贯是个酒力精,垂垂酒却不曾喝过,这里可有得?讨一杯来吃。”

  众人惊里暗笑:“只顾一副凶煞样,却是个不知事体的莽汉。”却听一人发问:“你这般凶神模样,怎么跑到这里来了?”声音细嫩,原来是葛嫩说话。

  大汉从灌丛里跳将出来,腰际掖两柄朴刀,方才被草木遮着,并未显见利锐的刀来。一晃腮,道:“这山场又不是你家的,要来便来,惹你甚事?听你们吵的热闹,便来看个缘由,原来是酸子吊诗哩!”大汉看似莽撞,听了话音细腻,心里留意,眼力却好,道:“你个女子也要吊酸溜溜的诗?”

  葛嫩道:“你倒好舌头,嚼着风也能舔出味道,咸的甜的不尝,偏要说酸的。你若好本事也不妨吊上一吊,怕是十辈子也喃不出这好诗句。”李雯亦随笑道:“兀那好汉,指出酸在哪里。”

  大汉道:“休要看低俺,我作诗又能怎地?你酸便是酸,一条鞭下来,都是醋味。”

  葛嫩道:“那便由你笔墨,看你写个诗词,便不是小瞧了你。”

  大汉道:“乌黑陀的尿水,与我做甚?名字且不能写,何况那鬼画符的文章。休要激将,饶个会写的,我念来由他记了就是。”

  人中有些怀武艺手段的,不免心头纹起愠怒,呼斥那大汉:“你这人好不识相,哪个惹得你胡言乱语,在此发癫。快些走了,免得讨打。”

  大汉道:“莫要嘴上使快,打便来打,怕你怎地?”

  众人都道:“好个鲁莽的厮。”一些人甚觉寡味,微有忤触且押奈下来,免得犯嗔坏了斯文的体面,多不理睬寻个别处坐了,惟有一干好趣人,偏地囔嚷和那大汉不休。葛嫩道:“你只顾长个凶巴巴的模样,大话说了,原来却是目不识丁,好没羞臊,偏要赚人来笑话。”

  大汉听罢,圆睁双目须要发恼,怒嘶口气偏又痴笑不停,道:“小娘厮,你那黄口端地锋利,俺说你不过。依着我法,你又不应。凭你笑去,大丈夫不吃你这女子见识。”

  葛嫩道:“大丈夫好不羞,鲁莽又不自认,你如此这般,便依了你兴致,免得你疯来胡闹我们。”即时唤道童取了文房物事,占了几案,挽起袖就要过招的架式。影怜晓得莽汉肚里没的文采,须些争执也是闲闹,且惯来素淡心性,劝道;“你知书达理,何必争着莽汉的闲趣。我们自去不理,他能跟着不成。”

  葛嫩笑道:“我倒看看嘲讽云间三子的有那些本领,姐姐由我就是。”

  人中蒋大鸿有个恢宏的秉性。也来帮闲道:“兀那汉子,如你安排,你须念罢。大丈夫一言既出,若木讷了嘴巴,不是好汉。”

  那大汉道声聒噪,竟真吟道:“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尽百花杀。重阳茱萸草,咫尺念芳涯,从来天地不曾私,紫徼关外乱军马。九州动风色,盗贼半壁江河下。青山难老,夕阳西下,忍望兴亡多旧事,太息黎庶苦杂。银河挂带遥天枢,苍云瀚动海波舞。我本眷风月,更益爱吾土,天下奇志云云,岂堪百姓苦?”

  大汉念罢,却从腰间摸出个酒囊,把着吃了几口酒,见众人惊诧唏嘘,笑道;“不知我这莽汉吟的这歪诗可否?”

  葛嫩道:“竟看不出你这凶模样还有些才气。”

  大汉道:“原来都是以貌取人。也不得怪你。”

  蒋大鸿道:“敢问阁下姓名,听方才辞令,我等惭愧万分,兄台却又如何说不识字?”

  大汉道:“我乃凤阳府王大。方才见诸位作诗好不快活,而疾苦的事却都不看。是故气恼,俺便要来凑凑。还讨了那小娘的一对羞臊。”

  葛嫩顽气,笑道:“羞臊怎地,还不是你自己讨的。你自说不识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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