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天的长沙,只要一出太阳,正午以后,空气就和蒸汽差不多,热得烫人。这种天气对阳台上的植物,不啻酷刑。兰菊躲在阴影里喘息,梅叶蜷得像虫壳;荷枝细瘦而软黄,奄奄地倒向一边,根本没有开花的打算,只等着熬过酷暑,躲进泥水里去。病虫害也在肆虐,一架绿油油的牵牛彻底枯死了,爬壁虎的叶子也从根部顺着藤枝往前陨落,看看就要追上向前蔓延的藤头。
只有茉莉花在热烈地开放。这盆茉莉大约是初夏时开始发花,进入盛夏,天气越热,它开得越欢。几朵,十几朵,几十朵,两三天一个批次,开了谢,谢了开。枝叶也越来越茂盛,不黄不卷,连一个炭疽斑也没有。黄昏后,夜色渐深,热气蒸腾,花香却更加浓郁,蓬勃地扑进门窗。
茉莉之香是可以给人以深刻印象的,真所谓“满园花草香也香不过她”。只要有一盆茉莉花开,方圆十几米便会笼罩在她的香气之中。摘一小朵嗅嗅,香到刺鼻。这浓腻的香味自古却不讨文人雅士的喜欢,他们喜欢兰蕙那样的香味,幽而远,断断续续,若有若无,像随时准备归隐的君子。茉莉之香似乎只得妇人的欢心,而且是市井妇人的欢心。女为悦己者容,头簪茉莉一朵,黑发白花,有良好的视觉效果;浓香袭人,似隐讳而挑逗的性语。古代烟花粉脂之地,茉莉是必不可少的装点。张岱《陶庵梦忆》记秦淮河房:
河房之外,家有露台,朱栏绮疏,竹帘纱幔。夏月浴罢,露台杂坐。两岸水楼中,茉莉风起动儿女香甚。女客团扇轻纨,缓鬓倾髻,软媚着人。
因此茉莉之俗,古人早有定论:
茉莉一花,单为助妆而设,其天生以媚妇人者乎?是花皆晓开,此独暮开。暮开者,使人不得把玩,秘之以待晓妆也。是花蒂上皆无孔,此独有空。有孔者,非此不能受簪,天生以为立脚之地也。若是,则妇人之妆,乃天造地设之事耳。植他树皆为男子,种此花独为妇人。既为妇人,则当眷属视之矣。妻梅者,止一林逋,妻茉莉者,当遍天下是也。——李渔《闲情偶寄》
话虽有几分道理,但李渔的观念似乎过于色情,几将茉莉花完全当成女人在玩味!
茉莉在中国文化中不登大雅之堂,还有些历史缘由——她是一种外国花,至于原产地,一说在波斯,一说在印度,大约在汉代传入中国,曾经叫“耶悉茗”,又叫“柰花”。因为不懂中国的文化传统,香得太腻,让诗书之士受不了。但妇女喜欢,被当作香水用,簪戴茉莉之事,《晋书》就有记载:“都人簪柰花,为织女戴孝。”供佛时也用,佛本外来,所以不拒绝她的供养。宋人郑域甚至在《松窗诗话》说,茉莉是在汉代随同佛教一起传入中国的。因此茉莉在佛教中有一个特别的名字,叫“鬘华”。
然而俗与雅,原本是纠缠不清的。王羲之一帮雅人于永和二年会于会稽山之兰亭,群贤毕至,少长贤集,历史国宝级的雅事也。但仔细想想,期间总少不了歌妓侍女,说不定这些个女子,头上就戴着俗不可耐的茉莉花。唐宋两朝,白乐天、苏东坡先后治杭州,政平讼简,清节映世,但工作之余载妓看山,寻花问柳,只怕也少不了茉莉花香的撩拂。张岱提及此等事,叹曰:“此真旷古风流,熙世乐事,不可复追也已!”
茉莉和我还有段因缘,让我忆起江南。数年前的一个暮春,偶至苏州,得闲看看那些天下有名的园林。从狮子林出来,遇到一个精精致致的老太,手里端着个托盘,满是茉莉的花骨朵,用细细的铁丝串成一个个手镯,在那儿叫卖。我买了两串,从苏州到上海,再从上海到长沙,一直戴在手上。两三天过去,手有余香,如一片江南风物,浅浅印在我的心上。
要感谢科技的进步,坐在办公室,接上插座,戴上耳机,黑鸭子们甜媚的歌声就从电脑盒子里流淌出来:“好一朵茉莉花,好一朵茉莉花,满园花草香也香不过她。我有心摘一朵戴,又怕旁人笑话……又怕来年不发芽。”这支民歌我二十几年前念大学时就喜欢听,而且至今还被一个问题烦扰——为什么摘朵花戴,会担心来年不发芽呢?一笑。若在江南,桃柳烂漫,惠风和畅,吴姬压酒唤客尝,听吴侬软语唱《茉莉花》,是一种何等的受享!此种情景,真可与“十八七女郎执红牙板,歌杨柳岸晓风残月”、“关东大汉铜琵琶铁板绰,唱大江东去”鼎而为三,千古绝唱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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