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古典文学教授的现代诗歌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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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1

  对诗歌最有感觉的时侯,往往是在漫无目地的状态。比如在流水与丛林边上,不由自主联想到很远年代的人类,生死契阔的意义。特别是在产生诗经这样的地理环境中,整个人仿佛被包在温柔的母体里,回响中国诗歌史源头的声音,诗歌赋于一个生命的心理宁静,大大提升了人世上不堪之中的幸福指数。与扬子先生在水边漫步,他有一句叹:我们居于大河的下游。当然,这个大河,指的是中国诗歌的大河。有一点子在川上曰的味道。

  译成文言可以是:顾盼美之,又盼美之。

  不知道他写作新诗,虽然从最初的相识也不算短,但他忙忙碌碌于古典文学的批评研究,天南海北地到各个会议上交流学术,还有很长的时间在江南一所大学客座。我对于他在江南客座是很觉得美好的,不写几句自已的诗,一定是浪费了江南的好意。同时也并没有意识到他写作新诗,因为从没有读到过他的新诗,或者哪怕是旧的诗也行。偶有一次他好像回来办什么事,在路上看到他一个影子,身披着蓝色风衣的形象,在人流中有小孤山的意味,不诗而诗的境界。

  在世面上流行的著作,《花间集校注》,《蒋捷词校注》,编选的爱情短诗一百首等等,原本只是以为这样的研究,释文注疏典案,必定读起来是枯燥的,读的头疼。事实上根本相反,特别是他的校注文字,如果单独提出来,就是一篇篇非常优秀的美文,再加上很多独出机杼的文艺见解,无论是诗歌还是散文作者,一定会有很大收获。这也是他的这些著作,受到南李北谢的欣赏,一直屹立于古典诗词研究领域潮头的原因。我用了一个月时间读的《古典诗词曲与现当代新诗》,条分缕析于经典,积化新知于当下,精神享受如漂流长江见三峡峻险见巫山入云,委实可以称为好学问的快乐。

  好学问的快乐,大约如旅途,正好坐在窗边。

  而我虽然喜欢古典文学,但没有进过正经的学院,也不认识正经的大学教授。渐渐他有些闲时间,可以聚在一起看看自然,谈谈天说说地,忽然就有不一样的感觉,这确实是个正儿八经的教授。我对教授的尊敬,基本停留在传统的认知层面上:修长如竹,骨格如梅,神色如兰,清气如菊。很早的一个夏天,等他出来喝啤酒,跟地铁说:像杨老师这样的,我如果做他的弟子,可以不。地铁说:可以,你太需要大力提升一下理论素养了。我说:我做关门弟子咋样。地铁一拍桌子:这肯定不行,不能关门,一看你这胸怀就不行。正说着,扬子先生从对面过来,地铁轻轻说:他写很多诗歌,你不知道吧--我一直认为他更是一个诗人的天性。

  02

  河南鲁山,春秋时归楚,与齐鲁对应,有西鲁之称。这个地方为秦岭余脉,楚文化与中原文化的交融地带。扬子在鲁山县府求学,校旁有琴台一座,为元德秀所筑。这个就很有意味,一个少年与一张琴。每看到琴字,总是联想到李商隐的无题。有一次在去野游的路上,还专门请他为我讲解李商隐与锦瑟,觉得这里一定有着可以联系的密码,但又总是若隐若现地令人怅然。如果一个少年有一个附着的意象,对其一生必然产生重要的影响。

  身边的友人谈扬子,常说君子雅量,这倒是十分贴切的,但又少了点成人之美,还是觉得琴古流风,更有意思。古调虽自爱,今人多不弹,大约今人已不惯爱松的风寒了,但这波涛一样的声乐,可在身体里落为山河。

  在山野长大的孩子,对山川河流四季风物,有着不同的感受,同时在技能上也与平原的孩子有很大的区别。比如他会在河里空手抓鱼,直到现在还可以展示并且很成功。前些年夏天跟才生、颜涛老师一起到万泉湖,他就展示了一下。按照我们北方的思维来看,必须要先把水搅混以后,才能摸得住鱼,使用的是障鱼法。但扬子的摸鱼是决不这样的,一定要是清静的水,欢乐的鱼,站在水里,鱼在他的影子里戏,跟乐府诗写的那样戏来戏去。戏累了,轻轻捧起来。典型的怜花惜鱼,使用的是共情法。

  类似的经验很多,再比如春天餐花,夏天游泳,秋天摘果,冬天爬雪,这些与自然之间的游戏,无一例外都具备了诗意的内涵,再加上一个有着琴弦一样敏感的心灵,生发出欲诗的念头一定是必然的。这里是他开始分行的地方,身体在大地,思想开始飞向天空。读他的《如果》,简简单单的三两句:

  如果流水涌向天空

  而星光开遍大地

  枝头的鸟,就是上树的鱼

  比较喜欢短诗,以为这几句回到了他的故乡,同时又到达了他的远方,轻轻地就解答了关于来去的哲学问题,而呈现的画面美,又好像只有复归于婴儿者可以把心灵世界涂抹的如此自由。但少年的他,腰里还别了其他东西:

  在秦朝,你叫项羽

  一把火,不可一世的暴秦烟灭灰飞

  在汉朝,你叫霍去病

  天骄匈奴,至今还在你的马蹄下逃生

  在唐朝,你分身一群用剑写诗的男人

  都喜欢醉卧沙场,向卢龙,向安西,向北庭

  河西漫游,为其注入了大地辽阔天空悲壮的人生底色,他跟我说:一个男人一生一定要到西北走一次。后来我只身一人独往河西三次,在漫无边际的路上与大漠戈壁,回味先生的这首《少年》,觉胸中有火,身下有马,手上有剑,心里有诗。后来专门写了篇《今来痛饮一瓢风》,并引用了他的另外几句:“薄暮之前。新丰美酒和细柳营寨。最后一次深情回看/鹞鹰倏然从云头坠下。那一眼。仍是一枝,射雕的翎箭。”

  在西北,一个人就可以是一个部落,这种独与天地精神相往来的孤绝之旷,诗歌很容易就飞上高空。如果没有西北,中国诗人的面目精致而圆滑。这里是诗歌最后一道淬火的工序:大空大地,大山大河,大风大漠,大恨大爱,这种容不得小的不知由来的大,只回荡铁打的声音。

  一个风雨的秋日下午,因为顺路,拜谒郏县的三苏祠。在中国古典世界里,三苏为我们构建了一个自成体系的文学家园。人生痛苦的最大功用,便可以催生惊神的快乐,所以我看东坡是他快乐我也快乐的。东坡的汉白玉像向西远望看不见的眉山,郏县的对面就是鲁山,东坡的目光第一站就得先到鲁山的上空。这种润物无声的传承有时侯自已也感觉不到--他研究中国古典诗词一定是快乐的,这种快乐又可以延续到新的事物上。

  他在鲁山写下第一首现代诗,那年他十三岁,正是开始夜观天象打点行囊的时侯。然后在日记本上偷偷写,写满以后,日记本就丢失了。他大约知道是哪一个偷偷拿走的,几十年以后,同学相见已大多白头,又想起来那些少年诗意,觉得凡是少年时侯偷偷干的事情,一定是怀着很美好的愿望。

  03

  因为学术的工作性质,基本上每夜都要熬到很深。这个时间段,是思想可以驰骋,想象可以鲲鹏,与神鬼交接与妖狐对视的时刻,对体力与精力都有着很高的要求。文学艺术研究的深入,直接影响着文学的走向,他不赞同一个创作者热衷流行理论,但有必要了解理论研究的现状。他在学术上的研究基本以创作的心态去完成而不是以课题的任务去完成,这种状态对一个研究者的心力要求甚于体力与精力。三力同驱的结果是把学术提到了一个理性思维很高的层次,但人到中年,作为一个大山里的孩子,再次把目光投向自然,这样的回眸,更多的是抒情的冲动。

  自然,是产生一切美的根源。在自然中漫步,每时每刻的风物都在变化,这种变化又会影响到我们,特别是当你看到一处景物,一种好色,一种美意,一瞬间如同针灸一样点入穴位,情感又如行针,千般郁结集于气,随着一针见血,经脉通畅,活血化淤,再看一草一木,一春一夏,无不是如大病忽愈,虽然这些在古人那里早已春秋唐宋地百遍经典,但与我同在的一刹那就涅磐了新的笔墨风流。这也就是居于大河下游顾盼美之,又盼美之的美妙。从用几个字开始展开的想象,一直到我们现在可以用很长篇幅铺开的分行,他似乎看到了诗歌古今传承中有应该用针灸可以打通的穴位。

  古典教授的形象与风度,配古典这两个字正合适。如果到自然中去,喜欢拉上研究现当代文学的学友教授,重阳兄弟和我作陪。太行山里,洹河两岸,峰峦之上,沟壑之下,春情勃发而不可捺时,夏荫有凉而不可错时,秋水浩荡而不可止时,冬山萧条而不可避时,做个俗人,踏入江湖。两位教授谈笑间便实现了古今传承,一对一答,一应一和,随目所见,随手所及,拈来便是在课堂上听不到的花间典故。

  伏牛毓秀,太行雄奇,青山一道同云雨,明月何曾是两乡。山河其实没那么远,也就脚下所及,情怀其实也没那么大,本就身旁苍生。于自然中可以大的,便是无心,心可无到天地间不影不踪,不知其几千里也。

  关于自然的诗歌,扬子先生写的很多。他是研究诗歌的,无论古典还是现代,基本上研究了个遍,所以自已写起来,从量到质的变化,与他人有着明显的不同。比如这一首《乔木》:

  一些事情。只有到了冬天,才能看得清楚

  比如土地,一年的收成。比如河流,水落而石出

  比如槽头,牛马的膘相。比如市面,人物的风骨

  比如乔木。干净利落的枒杈枝干,长的才最像一棵树。

  我是读了他的这首诗,才明白他为什么每在冬的树下热爱徘徊,而且喜欢喃喃地说:这才是树啊。我对树的理解于是更深一层,认为树在草木自然里宛如长子一般,是为迎着大风歌而来的。这是孤到暮色里的疼,又是疼到奈何里的美。虽然不动声色,却有世上唯冷可暖的深意。

  这样抒情的深度,以白描的手法缓缓图之。世上最温柔的凌迟,就是慢慢看见隐藏着的真实。 

  04

  从个人的喜好来说,每个人都有心仪的时代。先秦时期,诸子百家,繁盛文化,百川浩荡,如聚溪之水堰,分崩而日下,润泽于江湖庙堂,文脉于此桃李春风,下自成蹊。这是婴幼至纯时代的天性自然,令人有含泪的可爱。扬子先生无疑非常热爱先秦,这是他溯洄从之的源头,也是梦中有位伊人的居处,他为生活在先秦时代的诸子们,以现代诗的形式,饱和了浓重的祭念,数着一件件春秋往事,对着三千年前的先生,执弟子礼。

  图书馆的李老师,一转身化胡西去,再回头佛法西来;四处游历的孔老师,挖一个土坑,活埋了你的徒子徒孙,放一把大火,焚烧了你的看家学说;我还是更愿与庄老师亲近,眼里极冷,心里极热,最为旷达,最为深情。还有很多,韩老师,墨老师,他们就像是先秦大学春秋系与战国系的教授,他们的课堂在东方智慧的原野上。那是个产生了东方第一批最精彩先生的时代,教出了东方第一批最精彩学生的时代,唯一令人遗憾的是,他们共同合蓍的毕业论文,却是论证了一代贵族之死的过程。

  因此,读他的《致敬先秦》系列,就懂得那个时代为什么叫做春秋,春的灿烂与秋的肃杀浑然一体,生命的活力与思想的自由互相推进,高举着鼓风荡荡的旗帜而不得不以铁轮的战车,诗意的花朵与鲜血的利剑,开拓出独一无二的王的疆域。他们是胜利者与失败者同集一身的先驱,此后再也没哪个时代能够登上同样的巅峰。一定是已经淡漠了吾爱吾师的传统。

  产生了诗经的时代,产生了楚辞的时代,生死都有着贵重的诗意。在一个食物简单,娱乐简单,白天与黑夜简单的天地里,大自然开始以妩媚的妖娆引诱人的复杂,赋于每一样水草植物山川日月以新的内涵:没有放纵的人生是不值得庆幸的,没有收回的风筝是因为找到了最轻的灵魂。肉身之重与灵魂之轻,各各放好是多么不易。常与扬子先生在淇水边漫游,基本上遍历了这一条诗经时代的水,向他请教先秦的诗歌,请教这一路流水下来古风在左新歌在右的传承脉络。我作不好诗但热爱读诗,所以有着这样求问的兴趣。记得他说,无论再新,也是从上游的源头母体里而来的,要有诗歌史意识,旧与新不是非此即彼,而是传承汲取之新。汉语书写的独特性之美,它的意义也在于寻找那一条生命深处的独行之路。

  满脸皱褶的黄土台地

  摊开一卷千家注解的诗集

  摊开一卷国族的命运之书

  苍凉如斯,阅尽终古

  扬子先生对历史有着浓重的情怀,这种情怀从他对历史人物的诗意解读中更能得到充分体现。从诗经与这个世界的初遇开始,书写李白杜甫,王维陶潜,岑参东坡,与经典的互文怎么看都已经超越了诗的范畴:是在与参商之间的知己和天地之间的精神相往来,喜有此一世界而可对答高山流水,欢有此一境界而可对饮渔歌唱晚,离有此一普渡对问江湖忧远,合有此一明月同销清风。厚重的功力,如果没有对千年诗史的深刻理解,没有对新诗骚韵的熟练掌握,很难达到大刀阔斧而轻风徐来的纯青。

  在苍茫大地看到围栏,在千年长卷看到利剑,在上下求索中看到远,在远中看到眼前。这应该是真正的诗人之间割不断的文脉血缘,似河梁生别之念,山阳思友之传。如隔历史长河而太息:伊人平安否?我亦飘零久啊。

  05

  近处的山寺多,有值得大观的石窟佛造像,这是令他很感慈悲的事情,往往要在石像面前站很久。北处的响堂山石窟是典型的北魏造像,特别是北响堂,规模宏大,精美绝伦。很早时侯,在北响堂的中秋夜赏过月,岁月飘风,竟一恍白发尽生了。路上跟扬子先生谈起邯郸往事,一阵唏嘘,叹光似的卢飞快,岁如霹雳弦惊。那日在北响堂整整呆了一个下午,与北魏石窟里的佛像,午后残阳的光线如同天边弥散的余温,向西北玉体横陈之晋阳,西南坑尽赵人之长平。何以对佛。

  入夜,过风月关,扬子先生站在关上,说这是人心里最重要的一座关城了,知风月而对佛,清风明月人间,才是佛的本意啊。

  城西五十里有灵泉寺,半山石刻丰富,东魏至宋代的石窟造像、摩崖石塔几百处,另有北齐双塔和唐代双石塔,堪称中国最大的高浮雕塔林群。但破坏的太多,大多只残个身子,头颅尽不知去向。可以想象当年孤寂的手艺人,以最简单的工具,和最朴素的理想,参考沿着丝绸之路与河西走廊带着西域惊艳的色彩,得一石有一石的喜悦,造一像有一像的活泼。在最边上的一个古窟里,空荡荡的窟里,只有穹顶的壁画令人惊异:这曹衣出水与吴带当风,仿佛自己也是可以随着飘起来当空而去。在窟外的空地上坐下,满林的绿意红花与半山的无头佛像。先生给我讲佛造像的艺术之美,又将此刻的无头佛像与北响堂山下的无头佛像联系起来,说佛以残为其修也。

  在南响堂的殿里,陈列了很多修补的造像。为了把一个佛像重新修复,首先需要做的,是在残破的佛像上面,再次凿上用作连接的孔洞,如果又残破了,再重新连接。我对这一过程深感震撼,天下苍生不也是如此么。问先生:修一次佛,有多疼。

  先生笑笑:其疼如古诗十九首,虽尽人知,又无人知。

  某一年的冬,有雪。出沟入沟,过雪光寺,不大,村台之上,村舍之中,村人之邻,不仔细看,还以为是某一户人家。入寺门,一院倒也宽敞,有殿有佛,有香火淡淡,有寺人寥寥。寺后一列山峰映雪映空,不经意划了山西山东。出寺,一碑旁立,先生最喜古碑,见之必分其唐宋明清才罢。我在一旁等他,片刻过来说:此碑为唐碑。我一惊:竟有此大传之物么?先生又说:碑文刻于兴顺年间。我到碑前一看,是林州唐兴顺先生写的《太行雪光》。问先生如何,说唐兄文章,有大诗意,怀大气度,具大视野。又吟道:积雪柔如蒲团。一夕趺坐,把心经的每一个字/映着雪光,仔细擦拭一遍。

  洪谷山上的寺,最令人吃惊的就是水陆大殿了。看的入妙的,却是山上的好石头,大的如列阵仗之俑,中则如林下似醉之贤,小则如最喜小儿无赖。山下是荆浩隐居的地方,大约他的笔下,主要以这片石头为题。这好石头的形态,与太行的其他处委实不同,天然地像被笔墨点过一样,兼着山人的神态,不知这一处地壳亿万年前如炉,火侯掌握的跟烧了一窑好瓷器一般。但这石最大的好,却是你看着它的好,又不会产生一丝要将它的好,归为己有的念头,这样的好,空澄,明净,诗般顺滑。后来忍不住透露给林虑山房的主人,说完就后悔了,怕他往房里弄。

  有些话,注定要说给高山/就像有些话,要说给流水/有些字,适合写在纸上/有些字,必须刻入石头。读先生这样近似佛不言的句子,都是有故事的,温和淡淡的语气,烟火人间的絮话,如果没有受过,怎能如此承担。高山流水,纸简石刻,这些文化符号之所以能够成为宗教般的存在,是因为它们为我们记录了最不能忘却的个人记忆。

  06

  在安阳,图书馆的安阳文化大讲堂是一个响亮的文化品牌。用官方的话叫:安阳范儿的“百家讲坛”。咏梅女士是这个讲堂的策划者、创始人,历经十数载,影响至广,其人亦有“梅馆”的美誉。因为个人喜好的缘故,爱听一些文学历史哲学之类的课。但扬子先生的课,以前没有听过,只听别人说起他的课上,讲诗歌时,座不虚席的。这是可以想象得出来的,他一米八的身材,颜值又很高,属于女人爱看男人也爱看的形象,又兼着学养深厚,出口成章,风度儒雅,便是只往课堂上一站,让人看上四十五分钟,就很占便宜了。

  前些年的四月,应梅馆之邀,他在大讲堂讲古典与新诗,算是第一次目睹了学人风采。我印象最深的,是讲到新诗的环节,解读一首远隔迢水而望故乡的诗。随着感情的深入,他的肢体语言便丰富起来,完全沉浸到诗歌所展开的意境里面,这个时侯他大约是无视听众的存在,这种无视使台下的听众顿时有了台上庄周之异象,挥洒的姿 态没有任何拘束与阻碍,又仿佛他是回到少年,或者在羁旅的途上,在夜央的店里。当他突然而止,如一首诗的结尾没有标点,你能看到他因感情的投入,泪流了满面。这一次听课给我新的感受,后来我在读他的诗句时,自然地就加入了浓重的情感,或者说,如果没有浓重的个人情感、民族情感、文化情感,是读不好他的诗句的。

  又一年,应濮上之约,参加一场关于诗经的活动。去之前,咏梅女士问我,写什么头衔。实在没有什么头衔,但空着到时侯没法介绍,也丢人。说:就写个“诗经卫风之氓遗址守护传承人”吧。扬子先生代表洹上作介绍,又发表主旨感言,顺便听他讲了诗经的篇目。这一次的风度又与大讲堂不同,估计是因为桑间濮上的美好气息,熏染或者说唤起了静女其姝俟我于城隅的甜蜜回忆,可以听得出他的花朵与流水,他的亲爱的生活,他的对那个纯情诗意时代的赠答。活动结束后的散步,一个年轻人跑过来问我:你那个“诗经卫风之氓遗址守护传承人”,我很感兴趣,能不能讲一讲?我一听头一下大了,事前没有考虑周详。幸好身旁站着先生,便打趣道:杨先生可以讲的更有意思。先生毕竟是先生,从氓怎么抱着布,从哪过的河,心思怎么滑,然后论证氓是从淇水岸哪个地方过的河。他的濮上学生于晓丽,在一旁说这比他课堂上讲的更有卫风意思。后来我沿淇河走了一遍,调查后也确实只有我家那边至于顿丘最近,可以渐车帷裳,其它地方还真过不了车。

  他研究的中国古典诗词曲与现当代新诗的课题,在诗词评论界有着广泛的影响,全国各大院校的文艺评论前辈后学,齐集在安阳召开了一次学术研讨会。那次正好是武汉任蒙先生来安,应兴顺、兴舟两位先生相邀,与若虹先生、利娟女士陪同于太行,所以只参加了学术会议的开幕。扬子先生致主持词,又是端庄严肃的另一种学术气质,同时有幸倾听了吴思敬、陶文鹏等先生们的发言。在校园里闲走了一会儿,看到青春的学生们如诗的年华,久久不能平静。我们都将老去,他们也会在后面老去,我们和他们的来去之间,应该有一样东西永远年轻,那就是诗意。这种传承是基因里的,是一个民族拒绝粗鄙接续文明的火种。因此他的研究是正当其时的,他的新诗诗歌的创作,有着填补断层、修桥补路的意义。

  07

  南李北谢,李元洛与谢冕两位先生,很早就欣赏扬子先生的古典文学研究成绩--他本名叫杨景龙,扬子是他的诗名。但他们也没有想到,扬子从很小时侯,就开始了新诗的诗歌创作,并且一直未有间断,只是,写完就放进抽屉里,有的时间长了也就丢了。虽然他一直热心于本地的诗词文化建设,并担任一些名誉上的职务,但因为学术课题、会议繁重,这项副业也就处于休闲娱己的超然状态,便是身边很多人,也根本没有见过他写的现代诗。

  所以还是要感谢时代的进步,感谢微信。他闲下来,整理了那些走遍天南海北回味心路历程的句子,竟有一千五百。抱着与民同乐的心情,挑一些发出来,把身边人吓一跳。很多平台也挑走刊发,风雨薇女士主编的聚力阅读,宁波章先生的小楼听雨诗刊,阅读量几日便突破十万。另一位教中文的红瘦女士,是大讲堂的主持人,说她主过很多人的持,但像扬子兄这样,本来主的是他的研究,最后却持出来新诗的现象,实在是第一次。

  八十岁的李元洛先生,偶然见到他微信上的诗作,很是激动,嘱将诗作整理一下给他寄过去,他要全部看。再后来,李元洛先生为他写了一篇万字长序《独立苍茫自咏诗》,其中的来龙去脉在序中讲的很清楚。我第一次看到这个序,是在晚上十点左右,用了四十分钟也就是一节课的时间读完的,只觉得先生之风饱含深情山高水长如坐春里。布衣先生读到此序,拍案叫好,不能自己,并请扬子一定代问侯李元洛先生。先生已经八十岁了,不会用电脑,趴在案上一个字一个字写的,写完又把手稿给扬子先生寄来,再嘱其尽快出一本新诗诗集。此情对诗,亦对诗人,因此之序,可开新章。李先生之于湖南,杨先生之于河南,先生之风,湖广河长。随后,谢冕、吴思敬、陶文鹏等老先生,表达了同样的期待。

  这其实是出乎他的意料,属于无心插柳。写是一种状态,结集又是另外一个事情。我还是劝他要听李元洛先生的话,老先生的眼光不会错,当然,我在他面前属于晚学后生,他未必能听我的。我又说,当年先生您在郎舍看杏,花树下嘱我结集时,恐怕没有想到,今亦有李元洛先生催您的时侯罢,您给我作好了序,我怎么能不将其放到最好的地方呢。扬子先生说,事若如此甚好。这是在夜里散步时随意说的话,清风微来,一片美意。

  08

  诗歌是一个人,为这个世界重新命名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再也不用以合群的热烈麻醉自己,可以静静地以我是一个宇宙,面对整个人类的状态,完成对自我的救赎。这就是独立苍茫的意义所在。大到历史、人生、男欢女爱,小到一针一线浆洗缝补,当我们开始用诗歌表达的时侯,就开始接近真相。这也许是沉重的,但这又是诗歌的真相。我每读扬子先生的诗句,都有一种犁划过大地,刃划过肌肤之疼。看,这是大地的深厚,这是人性的真实。所有的大地与人,都隐藏着另一个诗的名字。

  我相信,诗歌是从风花雪月而来的。但对风花雪月的理解,大多还停留在皮肤的触觉上。古人的浪漫要比我们今人更加丰富,从千姿百态的世界里精心构筑了只有这四样作为艺术宫殿的飞檐走壁,随意组合起汉语文学从大地到天空的烟火人间。这来自大自然的精灵,深深刻到汉语的骨头上,是骨头上开出的绝艳之花,用汤显祖的话说,就是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可以死,死者可以生。甚至可以说,世界上的每场争斗,都是为了大地上的风花与天空的雪月。这是唯一可以原谅人类的地方,其它的都可以不原谅。

  落风花雪月怜人无趣,看沧海桑田随时动容。

  通读扬子的诗歌,大约有三个印象:一是古风笔意。这个来自于楚与诗经,打通现代以后,赋之于新诗自由体的形式,暗通骚风韵律,汲取唐宋诗词,展现出的一派婉约灵秀。二是孤悬气度。特别体现在边关大漠、风烟绝地和单骑江湖里,像一个人进入一卷历史里面,一支笔敢于面对一千支箭的定力。三是悲悯之绝。在扬子先生的诗里,很少见他悲伤自己,哪怕是悲伤自己,也是借着自己,悯以他人。其实这些,应该是很早就通过他的学术融到他的血液里了,而诗歌不过是因为生命中碰了带刺的尖,他怕再碰着别人。

  我是不善于分析文学的,只是把与扬子先生相处的一些机会,与关于人文的一些体会,朋友们相互的交往,如实地记录下来,在诗集《餐花的孩子》付梓之际,作为对先生诗歌的理解与呼应。我的不准确或者说不能触及诗歌本身意义的地方,实在是因为我的不专业所故。几年前,他的两位学生,卓犖和辞水,先生的得意弟子,在南方的大学读博,趁假期结伴来看望老师,正好我在旁边。互相的言谈间,觉得要比弟子亲近。他们两个说,我们对于先生,私下是称师父的,他代替了父亲教我们做人的教育。我觉得如今的师生关系,能如此是很稀有也很令人感动的。虽然是在说先生的诗歌,其实最难学的,还是他的人格风采与魅力,这也不是能够学来的。改一下夫子的老话:不学诗,无以仁。

  再回到诗歌,一首《赠答》:

  冬天寄出的明信片

  只写两字

  雪白

  梨花

  蘸着雨水

  寄回两个同样的字

  我们已经很少与这个世界,能作一场纯情的知己了。我们只把这个世界叫作红尘,按着红尘的规则填补人生的愿望,雪白地来到世间,却不能雪白地活着。诗歌是什么,诗歌其实也是我们,用最湿润的话,给在这个世界上红尘里的自己,拍去的一份雪白的电报,请原谅字数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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