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育诗
《在学童中间》
1994年大学毕业我被分配至兰州一中任中学语文教员。我教的是初一的学生,这样便来到了一群学童中间。正是在那里,我重又读到了叶芝的《在学童中间》一诗。重要的是我不仅仅单纯地读到了这首诗,而是我从我的生活中,从我置身于其中的学童身上读到了这首诗。在我的不能把持自己且难于平静的诵读过程中,我以我独有的敏感一下抓住并且一直都不曾稍有忘怀的一节诗是:
劳作也就是开花或者舞蹈,
那里,不为了取悦灵魂而擦伤身子,
美并非为它自己的绝望所制造,
模糊的智慧无法来自熬夜的灯里。
噢根子粗壮的栗树,枝头含苞,
你是叶子、花朵抑或树的躯体?
噢随着音乐摆动的身体,明亮的眼睛,
我们怎样区分舞蹈和跳舞的人?
——令我心旌摇漾的是诗的最后一句,令我反复思索的是如何区分舞蹈和跳舞的人这样一个问题。其实,这二者本就是同为一体的:舞蹈不就是跳舞的人?跳舞的人不就是舞蹈?生活就是舞蹈,在这样一个舞蹈当中,人的每一种能力都和谐地参加了进去,就像舞蹈者变成了舞蹈的一部分,而舞蹈则成为跳舞的人的另一姿态,另一形象,每一个人都卷入了这一过程。如果谁不在舞蹈,将会有一只坚定的手把他推出生活之外。
在学童中间,我从他们身上看到了稚嫩的蓓蕾之舞,他们幼小的身子在我的梦中发光,他们都像天使一样美丽。而与此同时,我的形象也在变,从一名任情恣性随意挥洒的大学生一变而为一位严肃端庄、克己律人的语文教师。教书是一门专门的职业,它要求我的形象必须正规、严谨。讲课对于我来说是轻松自如的,我的心情也是愉快的。我感到在学童中间正有一种美在诞生。是的,美在诞生!一个孩子在课堂上朗诵了她的作文《痴心,不改变》,童话般的声音挟着稚嫩的激情描述了一枝梅花如何为了追求美而顶着暴风雨开放。在一瞬间我被征服了,我觉得孩子们可以写出真正的诗来。哦,他们将成为怎样的人呢?
甚至我还略带一点任性地在期末考试中为他们出了这样一个难度颇大的作文题目:《美的诞生》。出乎我的意料之外,孩子们的作文是成功的,几乎无一例外地,他们都把“美”归入了内心,归入了精神世界,而把“诞生”写成了一次纯粹的对“美”的“发现”!是的,当年居里夫人终于得到镭的时候也用了这么一个词语——我发现了!孩子们对美的识别能力使我惊异并且狂喜。作文的评改给我带来了莫大的喜悦,我在等待着一首诗的诞生。它出自学童中间,最后也要还之于他们,这首诗应该为他们而作。
我曾为孩子们多次朗诵,我相信这会打动他们的心。在朗诵《皇帝的新衣》时,当我念到愚蠢的皇帝穿着空气裸身出游时,孩子们纷纷大喊:“这个皇帝是假的……”哦,上帝,请听听这些天真的声音吧!他们喊出了是真的。
我至今难忘我的第一堂语文课。我是以朗诵高尔基的《鹰之歌》作为开篇的——
“……忽然在蛇所待着的那个山谷里,天空中坠下一只胸膛受伤、羽毛上染着血迹的鹰……
“鹰在最后悲伤而痛苦地喊叫起来:啊,要是能够再飞到天上去一次,那可多么好啊!……我要把敌人紧压在胸膛的伤口上,让他吸吸我的血!……啊!战斗多么幸福啊!……
“鹰接受了蛇的建议而做了最后一次努力。它从悬崖边上伸开翅膀,胸中吸足气。眼睛里闪着光辉——向下面滚去。
“它像石头似地顺着山岩滑下去,迅速地下坠,翅膀折断,羽毛也掉下了……”
读到这里,我注意到孩子们有的低下了额头,有的则用他们晶莹的眼睛凝望着我,有的用手支起了他们小巧的下巴,故事已经像旋风般地抓住了他们的心……
于是我接着往下朗诵:“……天空战栗了,我们歌颂勇士们的狂热的精神!勇士们的狂热精神就是生活的真理!啊,勇敢的鹰!在同敌人战斗中,你流尽了血……但是将来总有一天,你那一点一滴的热血将火花似地在黑暗的生活中发光,许多勇敢的心将被自由、光明的狂热的渴望燃烧起来……”
读完了,我请一位同学站起来说说感受。他羞赧地结结巴巴地却又是不假思索地说:“
……做一只鹰,是好的!”
啊,故事是悲伤、痛苦的,孩子们将不能理解为什么会在朗诵时满面春风。
从一场细雨开始……
我,一个年轻的中学语文教师,在今夜被雨水淋湿了双肩,但我的灵魂并未沾水。
从润湿的空气里,我捕捉到一丝隐隐约约的灵魂的音乐,伴着水声流淌,是喜多郎的《创造》。雨水原归大地,大地被翻成了一片泥泞,而在泥泞中完美出现了。今夜寂寞泥泞的操场明天将承受更多漫游与聆听者的脚步……
在今夜的寂静中我重新完成了对一位诗人的、期待与梦想。他在诗中倾诉。雨水在寂寞与降落中倾诉。我则在讲台上倾诉。艺术的本质就是倾诉。
我在奉献着自己的内心形象,我掩饰不住心中的激情。日复一日,我怀着古怪而激动的想法登临讲台,我在一篇篇作文的末尾写下大段大段的评语。也许他们现在还不能完全理解我的话语和心情,但总有一天他们会回忆起那些飞扬的文字,会悄悄地回忆起那些平淡却又充满微妙变化的日子。
孩子们在朗诵:“……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野径云俱黑,江船火独明。晓看红湿处,花重锦官城……”我从长教室走过,聆听着,朗读的声音就像窗外沙沙的雨声,滋润就在内心里悄然进行。校园里的丁香花绽满枝头,香气馥郁四溢,却没有人说出它在什么时候结出了第一个稚嫩的花骨朵……哦,细雨、花瓣、漫长的时光、一个人的旅程……突然我看到一个女孩子脸上生出红晕,她的浅笑,她的光彩,我惊喜并且感慨。一滴冰凉的雨水为她微微翕张的嘴唇所承接,就像一句轻轻咬住的誓言……
多么美好的日子!它是珍贵的,生活本身就是奇迹,就像一夜雨水过后,大地上的景物凭添了一层生命的绿意。燕子在低空穿行飞卷,像一阵疾速掠过的风。学童们在试飞着刚刚折叠好的纸飞机,与迎面走来的老师撞个满怀。园圃中的木牌上写着:爱花,是爱美的表现。花团锦簇的牡丹则开得越来越大,越来越重,似乎永远都开不败,永远都痴心不改变。
从一场细雨开始,我的心在沉静下去。雨水是激情,而大地则是沉寂与酝酿,是寂寞中的承接与生长。必须在寂寞中等待种子萌芽,等待大地泛绿……所有的急躁都将只是成长中的急躁,我们这些大地上的漫游者以及我们所经验的一切将成为大地上渺小的一部分,但我们也是美的一部分,正承担着自己的一份职责。
从一场细雨开始,我熟悉着这里的一切:校园、讲台、夜色中昏黑的小径、飞旋的燕子、行色匆匆的教师、嘻闹的孩童、寂寞的石阶、一片跌落在头顶的叶子,还有那难以细数的日日夜夜……
从一场细雨开始,我在反复地熟悉着一颗心,我必须满足于它。“我多想摸摸它,像个孩子那样”——因此我要感激孩子们,一个比喻的出现将有赖于他们的触觉和他们的估量。因此我们才得以去爱那太多的东西,通过指尖,通过嘴唇,通过一颗燃烧的心……
——因此,我才以一个沉默的微笑回报了一群孩子的真诚问候。
初为人师
几年以前,我在兰州一中毕业实习结束临走时说过一番话,讲了我的几个第一次,至今仍能回想起来,因为那是真正的感动。
第一次走上讲台——那时我心慌意乱,言语重复,完全没有经验,继而就看到了那些明亮而纯洁的眼睛,忽然就镇定下来,一颗心开始捶打得更真实、更勇敢、更坚决。慌乱的一瞬迅速过去,接下来便意识到了讲台的圣洁。这是一块朴素而美的方寸之地,但它需要内心的激情。我想,一位老师走上讲台,他首先是作为一个人来到这里,他首先要踏上那正直的道路。
第一次见到李自功老师——他瘦小的身躯一走进办公室,我就觉得立刻与他达到了某种默契,这是一种心灵的感应。他虽衣衫敝旧但精神矍铄,他的脸上有一种令人难以忘怀的美,这出自纯洁与信念。他的言语普通,却即刻使人感到不同,充满着真知灼见和那即使是岁月的风尘也难以掩盖的智慧。他是大师级的,因为他达到了一名老师的极致,所有的人都将向他致敬,因为他教给你的不仅是学问,更是如何去做人。从这点而言,他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读书人。
第一次感到羞惭——这一次的经验来自我母校西北师范大学中文系的吴春焯老师。有一次,他检查我们的备课情况,随便提了几个课文中出现的使人极易忽视的词语,大家都默不作声,面面相觑。之后,他准确无误地说出了一个页码,让我们到《辞海》上去查。接着,他又指出了课文中的几处印刷错误及练习中与课文内容不符的地方,而这一切我们都茫然无所知。当时大家的心情都是沉重的,每个人的浅薄与浮躁都在这严谨面前败下阵来,都暴露出自己的虚弱。而严谨是成为一名老师的基本素质之一,在他的心中必须存在对自己的担忧。
第一次听人读书——春水击冰般的声音诵读着魏巍的《谁是最可爱的人》,那故事离他们很远也很近,但他们用心地读着,他们就是我生活中最可爱的人。诵读声中我仿佛看见青草在无言地生长,而晚风中花朵在扑噜噜地开放……就是在那一刻我领悟到了奇迹的真谛:奇迹其实是无处不在的,我们缺少的只是发现。
第一次感到做老师的喜悦——从一篇学生作文开始,我在想,一个幼小的灵魂已经可以起飞了,他们可以飞得更高、更远、更迅疾。甚至那稚嫩的激情在此时也是必需的,它像一道心灵之光,从中折射出未来的日子。做一名教师的喜悦其实就是当他肩负一个幼小的孩童逆水前行时,他听从了内心的召唤。他最后可能疲倦了,衰老了,眼睛昏花了,再也走不动路了,再也辨不清一只白鸟,但他猛然醒悟了肩上的孩子就是即将到来的日子,他的生命将延续下去。
最后,我说这段实习的生活必将成为我记忆中难以抹去的一段。这记忆,它触到哪里都是令人心动的。
如今,这记忆中的生活地延续下来了。去年大学毕业我又回到了这里,而所有的感觉仍然是第一次。每天我都有新的发现,新的感动。对于我来说,永远都是初为人师,永远都是心中满盈着激情,永远都是脚步不停息,永远都在这块脚心发烫的地方舞蹈不止,永远都是青春,永远都是一去不返。每一个清晨,当我醒来,我就看到了新的一天,我等待着接受生活所赐予我的一切,我等待着每一个小小的变化。我每天读书、讲课、写作,我试图通过些铺开自己的道路,我渴求这条荆棘路能够通向一个光荣的顶点。毕竟,我是一个渴求光荣的人。
所有的一切都在重新开始,孩子们也可以开始了,他们的成长是迅速的。他们将会到达新的时代,而我们的歌咏将传递给他们。
今夜,又将是一个不眠之夜。我写下了这些文字,它们源于我的感动。我轻轻地搁下笔,我知道,其实我并不是第一个抵达黎明的。
走上了讲台
当一个孩子伫立在早晨的花坛旁边观看着小小的花朵开放时,我们说是有两朵花在同时静静开放;当一个孩子翻开了一本厚厚的大书,我们说是有另外一部书在同时打开;当一个孩子感觉到鸟的飞翔的同时,我们也感觉到了灵魂的飞翔;当一个孩子在寒风中啼哭,我们却在想这是因为喜悦还是出于悲伤——他们在这世界上究竟遭遇了什么?
啊,这是可能的。他们懂得的一些我们将不会懂得,他们看到的一些我们将不会看到。也许他们正像操场上空疾疾穿行的夜鸟一样,听得到声音,却看不见身体。
也许我仅仅能够给我的孩子们提供一个标准,告诉他们什么是好的说什么是美的,这就足够了。对于一群十三四岁的孩子,有什么必要让他们在深奥面前愈来愈感到茫然呢。重要的是心灵的底色,重要的让他们避开污浊而戴上纯美的花冠,重要的是让他们在长大成人的过程中获得一份越来越坚强的感觉,重要的是让他们懂得在前方还有一条辽阔的大道。给孩子们一个尺度,让他们懂得区分,这就足够了。
这里我将不得不提到我的老师李自功先生,在兰州一中的青年教师拜师会上,他的席位是空的——他永远避开了一切的形式——而我却对着自己心目中的老师默默地吟诵着一位土耳其诗人的三句诗:
为了祖国,我们什么没有做过呢?
——有些人献出了生命,
——有些人走上了讲台。
作为他的学生,我甚至没有听过他的一堂课,却无时无刻不感到在聆听着他的教诲。我与他的交流也是极少的,在一起,我们谈的更多的还是书。他为我搬出了他发黄的藏书,如数家珍般一一评述。那书中的几千个灵魂已经压弯了书架,而这一个人的灵魂却屹立在那四壁洁白的房间。他在上课以外的态度是超然的,尽可能地避免了一切不必要的形式。也许这位老人是古怪的,但我仍不能免去对他深深的敬意。从李自功先生开始,我在想:或许教一个学生怎样做一个人才是更重要的,或许教一个孩子如何献出一份敬意才是他们开始成人的第一步。
“教书育人”的重点应该放在“育人”上——也许这就是当老师的极致。做到这一点殊为不易,老师必须成为表率,他必须放弃一些世俗的乐趣,放弃某个方面的个性,方能有所成就。
古语说:“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学,不知道。”从这个意义上看,老师也就像一名治玉的工匠,剖开璞石,发现美玉。实际上,老师就是一名手艺人,他的工作在于塑造灵魂——这太难了!世上可堪称为“老师”的,又有几人呢?
做一名老师,他必须面对异彩纷呈的各种生命姿态。生命的成长是倔强的,所以,他不能以自己为唯一。相反,他要做的是引导,是疏通,是培养生命自强不息的力量。他需要隐藏自己,同时又要善于发掘。他需要的是寂寞的工作,但同时又要在寂寞中发出优秀的声音。
写到这里,我想起了《约翰·克里斯朵夫》最后的那段文字,我觉得应该把它献给老师:“……克利斯朵夫渡过了河,他整夜在逆流中走着,左肩上负着一个娇弱而沉重的孩子……如今,他已经走得那么远,在激流澎湃中,他只听见孩子平静的声音,——用小拳头抓着他的一绺额发,嘴里喊着:‘走罢!’——他走着,……黎明,快要颠扑的克里斯朵夫,终于到达了彼岸。于是他对孩子说:‘我们终于到了!孩子你多沉重,你究竟是谁啊?’孩子答道:”我是即将到来的日子。’”
意义
生活是重复的,绕了一个大圈子,你又回到原来出发的地方。这一点,你如果当过老师就会比较了然。想想我们的从前,面对着一篇说不上有多么复杂的课文,却愁得恨不能揪着自己的头发离开地球。你无论如何也想不出,这篇课文为什么非要在这里分上一段,在那里又分成另一个部分,然后归纳出一个中心思想,最后是“本文通过……反映了……揭露了……抨击了……”
做学生的时候,你对这种东西深恶而痛绝之,死活搞不懂这样做有什么意义。但老师总能概括出那种貌似深刻的意义来,于是惊为天人,佩服得五体投地。及至做了十几年学生之后,终于修成正果,混成了一个中学语文教师,你才发现了老师的一样秘密武器——教参。一切所谓的“意义”其实都来自这里,它告诉你如何明辨是非,然而明辨是非是最难的。它告诉你一篇课文可以分为几段,每段的段落大意是什么,仿佛那些作家苦心的创造就是这样的段与段之间诞生的。它告诉你文章的写作特点,却无非是“情感真挚,简洁明快”那些车轱辘般的废话。它还告诉你,这世界上一切的一切,都具有着难以言说的深刻意义。天哪!难怪中国人做什么事都要问:“这样做有什么意义?”原来从这里就埋下了祸胎。
法国新小说代表人物克洛德·西蒙曾说:“我历经动荡、战争、饥饿、疾病和屈辱,然后周游寰宇,年届古稀,也没发现这个世界有什么意义。”
是的,这个世界本身并不追求什么意义,它只是自给自足地运行着。就好比一棵树,它长在那里就足够了,而不会去问自己为什么要长在那里。但我们的语文教育却都像是杨朔教出来的学生一样,看到一只小蜜蜂,就想到了蜜,想到了劳动的艰辛,想到了劳动者。接着就梦见自己变成了一只小蜜蜂。
也许你会说了,对意义的追问正是人类区别于其他种群的特征。这话没错,意义本身是好的,但是如果将其大而化之,把无论什么事都给一个至高无上的意义的话,这个世界也就像是出了什么乱子一样让人瞠目结舌。一个很小很个人化的东西,非要给他戴上一顶“巨无霸”的帽子,个人的生活从此失去其隐秘性,失去那些生命中至关重要的体验。而意义的夸大也就造成了我信话语的失真和个性的消失。
不要以为我这是危言耸听,事实上,这种结果早就出现了。睁大眼睛,定眼观瞧,仔细瞧,你就会发现我们的生活被“意义”消解了多少。
格调问题
上大学时编过一出诗剧,结尾的两句诗是这样的:“太阳太阳,讳莫如深的眼睛/你不了解我/擦亮火焰,擦亮心/给我死亡,给我水”。这出诗剧在那年的全省大学生诗歌朗诵会上得了一等奖,但在本校却遭遇了被淹没的厄运,原因不是别的,就因为结尾诗句里出现了“死亡”这个词。用负责学生工作的校团委一位团干的话说:“你们也是当代大学生嘛,怎么思想这么灰暗,让人看不到向上的希望呢?非得说死亡不可吗?”
说实话,我对他很不以为然。他也是读过四年大学中文系的人哪,怎么能这样来评价我们的诗剧?但我当时保持了缄默,我以为,在不懂诗的人面前,开口谈诗是一种愚蠢的错误。
前两天,看了北京大学中文系研究生张智乾写的《无法释怀的记忆》一文,大有感触。他从参加一次高考阅卷谈起,从一道主观试题上看出了存在于我们教育体制中很久的一个“格调问题”。1999年的高考试卷中,增加了一道很灵活的试题,要求考生以“时间”和主语,造出两个比喻句。阅卷过程中,时时听到老师对学生答题的评价:“你看这个多棒——时间如航船,载我们去胜利的地方!——这学生的人生观多积极啊,年轻人就是该争取胜利嘛。”这学生得了满分。
“时间如金钱,给我们创造物质财富。——是啊,这学生是明白应该珍惜时间的。”这个幸运儿也得了个满分。
有人突然“啊呀”了一声:“你看这个学生写的——时间好比我们手中的沙子,从我们手里漏去,从此不再归回;时间就像一列火车,载着我们,经过无数的人生小站,最后抵达死亡!——瞧瞧这学生,人生观怎么这么灰暗呢?”——于是这个人生观灰暗者最后得了个“鸭蛋”。
问题出来了,人生观灰暗者就是语文水平低下吗?说到“死亡”,我们那脆弱的心理就难以承受了吗?我们非得像乐观的向日葵那样天天灿烂地笑?苏格拉底蔑视那些从来不曾思考过死亡的人,说他们“白活”了。鲁迅在《过客》里,也借老人的口说,人生的最前方无外是坟——也就是死亡。若是把苏先生和鲁先生放在今天,也一定被斥之为“人生观太灰暗”,接着朱笔一挥,否定掉他们全部思考的成果。
这样看来,我在大学里遇到的那位团干,还有阅卷的那几位老师,他们的出发点倒是好的,希望我们都能精神健康,绝无灰暗颓丧之劣思。但他们也是受害者,变得连一点点个人的想法都不敢有了,你看他们思想上的亮点是如此之多,像是正午阳光曝晒的一片干硬的水泥地,他们把自己摊开在这一片白亮的水泥地上,等着让我们重重地在上面摔上一跤……
雪化了变成什么
在报纸上看到这么一件事,某小学的课堂上,老师出了一道填空题:“雪化了变成( )。”大多数孩子都填的是“水”,只有一个孩子给出的答案是“春天”。两种答案一出,高下立判。一个是“一种很简单的物理现象(套用电影《阳光灿烂的日子》里冯小刚演的那个中学历史老师的话)”,一个却从平淡无奇的现实生活中提取出了诗意。可这位出题的老师只是肯定了大多数人的答案,对于“雪化了变成春天”这个答案她批驳了一番,她认为“雪化了之后自然会变成水,怎么会变成春天?”
这件事让人惊愕。众所周知,正如天下没有完全相同的两片叶子,人的想法也应各有不同,这样才有助于这个世界越加丰富,也有助于孩子们打开想象的大门。诸如上述这位老师的思维方式,只能让我们的话语方式越来越单调,而“沉默的大多数”或许也就是在这样一种氛围中形成的。我们慢慢会习惯于和别人一样,如果自己的想法稍为与众不同一点,则我们自己就会首先打倒自己,心里在想:“我怎么会这样?为什么不能和大家一样呢?我是不是没有希望的呢?”
我起初当中学语文教师的时候,从内心里总愿意选一些能说出自己的真实想法而呈现出自己独特面目的作文来讲评。有一次,我选出了一个平时作文并不怎么样的孩子,让他朗读他写的一篇题为《爬墙》的作文,他很惶恐,大概从来不会想到这种殊荣会从天上降到他的头上,他反复地说着这篇作文只是他随便写的,不太好。我坚持让他走上讲台,他只好涨红着脸读了,看得出,在惶恐的同时,他也有一点点兴奋。
他写的是教室门前正对着一堵墙,课间男同学们常常在这堵墙上攀登,来作一种体能的竞技。而他总想攀到最高处去看看墙的那一边是什么,由此他又稚嫩地联想到生活中也有许许多多类似这样的墙,那些爱幻想的人也总是想越过墙去看看那一边的世界。
他的这篇作文笔法笨拙,甚至还有许多错别字,可我给他打了高分。我对学生们说,按照自己的想法随便地去写不是坏事,这说明你在写的时候心是自由的,表达出来的东西自然也会是真实的。不要按照《优秀作文选》的样子去写,你就是你,你在这个上是独特的存在,一定要在作文里呈现出你的那张脸来。生活到处都充满诗意,只是要看我们能否发现诗意。
我相信,如果我们真正像一个孩子那样去触摸这个世界的话,我们的感受也应当如同孩子一样独特而丰富。可长时期以来,我们为什么把这个奇妙世界的诗意只看作一种简单的物理现象呢?答案只有一个:我们心里的冰雪还远未融化。如果再按照那道题目来填空,那么理想的答案应该是:雪化了之后可能变成什么就变成什么。风会随着意思吹。
用童话当课本
大学二年级的时候,我和同学冯国伟开始给一个小学的兴趣培训班教作文课。说是教课,但根本没有教材,让自己准备。我们俩到书店里转了转,这才发现乖乖不得了,教孩子如何写作文的书太多了,能堆成一座小山,但真正的好书却几乎没有。不管是《写作宝典》,还是《作文大全》,或者是种种类型的《优秀作文选》,它们对于那种真正意义上的孩子的写作而言,几乎一无用处。
这样说不是我偏激,因为在去书店考察以前,曾有一位老师借给我一本类似于这样的书,名字我忘了,反正不外是“大全”之类的书。这本书分为“写人”、“写景”、“写事”、“写集体活动”、“写场面”、“如何开头”、“如何结尾”等几个部分,分别收入了一些范文、例句、词汇什么的。据这位老师说,她用这本书讲课的效果非常不错,学生都能写得有点像范文了,基本掌握了作文的一般模式。
可是,作文难道真的是有什么模式的吗。如果所有的孩子写出来的作文都像是那篇不知被学了多少遍也不知究竟有多好的范文,这是一种幸福还是悲剧?或者换句话说,如果我们大家都长得一模一样,这个世界是不是会显得有些荒诞和恐怖?
是我们可给孩子提供的东西太贫乏而只能如此呢?还是因为我们这些成年人本身太贫乏,所以才用这样一种漫不经心的态度来敷衍了事,并让这种漫不经心一代又一代蔓延下去?
答案其实就在风中飘扬。一个美丽新世界的风吹开了安徒生的衣襟,那里面有孩子们寻找的青鸟。一本《安徒生童话》改变了我也改变了孩子。当然,它也顺道改变了一下他们从来就如此的作文课的形式。我在第一堂课上读了《夜莺》这个故事,我想让他们领略一下语言的魔力。果然,他们被故事深深地抓住了,他们甚至一反常态地讨厌下课的铃声,他们请求我不要让这个故事停顿下来,他们想知道那个皇帝和那只夜莺最后怎么样了……
读完故事之后,我让他们写写自己听故事的感受。孩子们都写得很真挚,说出了想要说出的话。看来,只要有真实的感受,表达应该是不成问题的,而且这种表达还相当的自由。我告诉他们,作文其实非常简单,就像你走在路上,突然弹跳了一下,这是因为你想跳。作文也是如此,它应该像弹跳那样随心所欲并且自由自在。故事里的那只夜莺唱的歌为什么得到了皇帝的泪珠了呢?这是因为它是有生命的,它的每一支歌都不一样,它唱的是自然的歌。而那只人造的夜莺,它因为单调的重复,它因为无生命,本来美丽的歌喉也生了锈。
此后的相当长一段时间里,我就以这种形式上着作文课。许多个故事过去之后,我这个临时的老师走了,孩子们又继续着从前的生活。这也正如安徒生那个故事的名字:风暴把招
牌换了!
怎么办
有一本教参,当老师会变得比较容易。那上面一应俱全,从段落大意到中心思想,从重点难点到写作特点,从写作背景到现实意义,以至每道练习题的解答,都会给你准备好。你只须按照它的提示去讲,告诉学生们哪些该记,哪些是考点就行了。可是,当你发现讲台下的学生们人手一本教参,像是窥破了你的秘密一般每个人都带着一种诡秘的微笑望着你,你该怎么办?
怎么办?这可是事关师道尊严的大事。本来教参是老师的秘密武器,可现在资讯这么发达,你如何能阻止学生获取你的秘密武器?你又如何能再按着教参去一如既往地上课?办法只有一个,那就是要与教参不同,要能说出属于自己的东西。老师们中间都流传着这样一句话:要想给学生一杯水,你就要有一桶水,你就要能说出水的成分。可是,那只现成的水桶学生手里也拿着,你手里的水桶就会显得非常可笑。
我开始抛弃了教参。如果有一座高山你爬不过去,那你为什么不绕过去呢?我上课于是仅仅拿着一本语文书,外加一张画有简要提纲的纸。这样,在上课时我就能按照自己的理解,根据一个事先理出来的线索,尽可能地使自己手中这只水桶内容丰富而不同于其他。这么几堂课下来,一个美好的前景出现在眼前。那就是,语文课完全可以有一种新的上法,一本书的内容将是无尽的,而不仅仅是段落大意、中心思想和写作特点这些死板的条条框框,这样讲课对老师来说也充满了乐趣,因为这是一件有创造性的事。
但新的问题紧跟着又来了。你不按教参上那一套干,考试怎么办?是按原来想象的那样,让每一篇课文都有更加丰富的理解,更富有文学本身的美感,还是以教参上那板上钉钉、无可置疑的答案为准?尽管有时候这些答案或说法不是那么准确,但考试总有一个标准答案的,而最后无论老师还是学生都会被以成绩作为验证的标准的。怎么办?
经常会遇到一些居心险恶的试题,它给你准备下了层层的陷阱,一心打算置人于死地。有些选择题,在几个似是而非的答案中非要你选出一个,但其实它们的意思相差无多,而且语文本身就是可以作多重理解的,你让人选择哪一个是好呢?此种情境之下,我也只好告诉学生,你的这种理解并不错,甚至可以说是更接近于文章本身的意思,可为了考试,为了至关重要的分数,你要记住那个标准答案,死死记住。不为什么,就因为它是标准答案。要知道,世界上总有一些东西就像标准答案这样不讲道理!
大哲学家维特根斯坦就曾经说过:让我们奇怪的并非这个世界是怎样的,而是这个世界为什么会是这样的?
上帝的游泳裤
先让大家猜几个谜语呵:第一,一片绿色的草地(打一种花)。第二,又一片绿色的草地(再打一种花)。第三,还是这片草地,来了一群羊(打一种水果)。第四,羊还在,又来了一群狼(再打一种水果)。答案依次是:梅花、野梅花、草莓、杨梅。我的天!这几个谜语能一下全猜出来的人几乎不到十人,而且都是想破了脑袋才找到了答案。这是对想象力的挑战。这么看,想象力的游戏与玩笑只不过一墙之隔。天堂的隔壁就是疯人院,而幸福的感觉可能并无两样。
海子在中国政法大学的讲堂上给学生们讲想象力的重要性时说,你可以把海鸥想象成上帝的游泳裤。他用这个例子来说明想象的自由和不羁,换个说法,想象有时就像一只盘旋于我们脑海上空的不羁的海鸥,它有时化身为上帝的游泳裤,有时则是另外一种不羁的形状。
一个男生这样写到了他的初恋:他喜欢她,总在默默注视,而她并未在意,他在她的视野之外。大雪纷飞的一天,他们和另外一群同学冲到操场上,他们兴高采烈地堆雪人,他们用玻璃片给雪人做了眼睛,用胡萝卜做了鼻子,用冻白菜做了头发,他们把雪人孤零零地留在操场上。离开的时候,他又想起了什么,拿起一颗煤核塞到雪人里面,给雪人做了心脏。他说:“虽然这只是个水做的人,却有着一颗用来燃烧的心。”这样的比喻和想象让我们惭愧不已,我们什么时候能写出这样纯粹的句子来呢?
有时候,文学的能力更加直接地表现为一种想象的能力。英国诗人奥登曾用这样的比喻来形容某些人的大脑:“八月里空旷的校园。”而另一位拉美作家在描绘那块大陆上的河流时则这样说:“就像一只正要喝牛奶的猫,它的触须前伸,表现出了一种甜美液体的脉络。”而另外我所读过的最美的一句诗则是:“风在树的枝叶间显出自己的形状。”
诗人都是孩子,孩子对这个世界往往有着一种最为敏锐直接的感知。当一个孩子听到了花在夜里开放的声音,当他对你说,“早晨像一头母鹿,踩在你的额头上” ,这个世界的一扇隐秘大门已经訇然打开。而上帝的游泳裤依旧在飞,答案就在风中飘扬。
教育诗·午夜的火锅或思想工作
如你所知,一个人在完成最初的身份转化时,总要经历那些完全不自然和突如其来的事情。比如,你是一个新来的老师,而你班上的学生突然离家出走,并且在夜半时分打电话给你,让你来为他摆平这件事情,你该如何处理?事实上,那时的你,刚刚从抹杀个性的中学离开不久,度过了四年自由自在的大学时光,又重新回到一所中学。
你身上还穿着带破洞的牛仔服和到处是拉链的重金属皮夹克,学生视你为同类,校方把你当异数,而你自己的界定刚好在这二者之间,你就像寓言里的那只蝙蝠一样摇摆不定,你的激情刚刚开始,而意外的事情却发生了,你怎么办?
这样的事情发生在我的一个兄弟身上,那时我已经当了一年老师,性格已变得内敛。而他刚刚来到这所重点中学里实习,他不羁的个性在这里并未有所收敛,他想以自己的激情和那些初二的孩子们相互映照,他想要给沉闷的中学课堂带进一点新鲜的空气。可是,正如同在草原上,如果有一头驴闯进了马群,则马群就会受惊炸群,因为这是一个从未见过的怪物。我这兄弟也是一样,他立刻引起了学校的注意,校方认为他不会是一个合格的教师,因为他不恰当地释放出了学生们的激情,而学生们则欢呼鼓舞,以为终于有了一个朋友般的老师。也因此,学生们赁着他们的直觉判断,将全部的信任交给了他,于是便有了那个午夜求助的电话。他们在电话里说:"颜老师,你快来吧,我们从家里跑了出来,我们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
接到电话的时候,我们一帮朋友正在我学校的宿舍里吃火锅。正准备撤的饭局因为这个电话而停了下来,我们三个人从一家宾馆里找到了那两个离家出走的孩子。我们把两个孩子带到宿舍里,请他们一块重新吃火锅,让颜老师给家长打电话,保证第二天中午让孩子回家,并说我们正在为其做思想工作。当时宿舍里已经有了十几个人,于是大家在沸腾的火锅前给孩子们做起了思想工作。比如,生活就像这口沸腾的火锅,而我们都是各种各样的菜,我们必须在火锅中涮熟,才能入口,成为对社会有益的营养。比如,一棵想逃离火锅的菜不是一棵好菜,而一块拒绝融化的冰也不是一块好冰。比如,火锅终将平息,而我们却必须成熟,菜在成长,而滋味也在不断吸收。等等。
不知道孩子们是否听懂,但我们全都望着火锅出神。那天的火锅煮了一夜,所有的人全都无眠。早上出门经过操场,碰上了我们的校长,他呆呆地看着我们一长串人鱼贯走出,却丝毫不知一场思想工作已经悄悄冷却了火辣辣的汤汁......
夜莺在它自己的晚上
"夜莺在它自己的晚上,唱出了属于它自己的歌。与那只只知重复的铁鸟不同,它是用自己全部的生命来歌唱。在这样的歌声面前,死神也会落泪。"
如果你也读过安徒生的那篇《夜莺》,你一定会有一种歌唱的冲动,你一定会赞扬这美好的一天。那天,是我上过的无数语文课中平常的一天,也是悄悄改变的一天。我为孩子们朗读了《夜莺》,而我自己,也掉入了故事的深渊之中。那只可爱的小鸟儿,它告诉了我们什么是真实的力量,什么是情感的魅力,什么才是歌声中最动人的东西。
你知道,我们从小所受的作文教育,基本上都是空话套话,所谓的真实,不知道藏到哪里去了。以致于我的一位同学,刚到老师后看到的第一篇作文就让她看到了10年前的自己,因为那篇名为《路标》的作文她10年前刚上初中时也从一本作文选上抄过。在她骇然的惊叫声中,她仿佛遇到了从前那个不真实的自己。那篇作文讲的是一个近乎老掉牙的故事:一个盲人,摸索前行,被一个无盖的窨井绊倒了。'我'这时跑过来将他扶起,准备送他过马路,他却重又摸到窨井前,吃力地用几块碎砖作了一个路标。并说,不能再让它绊倒别人了。于是,看到盲人这番高尚的举动,在'我'心目中,他成了我人生路上的一个'路标'。"按照从小学老师就开始传授给我们的作文宝典来判断,这几乎是一个完美无缺的故事了。立意高,故事好,有典型人物,中心思想明确,更重要的是这篇作文格调很高呵,让我们看到了人性中的光辉。
但这样的作文是有害的。年复一年的,我们在写着《我的老师》、《我的一家》、《一件小事》、《一件难忘的事》这样老掉牙的作文题目。伟大的老师们总是批改作业直至深夜,窗口那盏桔黄色的灯光永远亮着。地上总是有无穷无尽的钱包等着我们去捡,而失主们总会在恰到好处的时候出现。也总会有不知所措的老爷爷老奶奶或是一个盲人站在马路边等我们扶着过马路。我告诉学生,要警惕这样的作文典范,这不是真的。你看,10年之后,在我们中间就已经出现了虚假所生的恶果。你抄我也抄,全都为高分。就像那只日本国皇帝进贡给中国皇帝的机器夜莺,它唱得很美也很好,但翻来复去永远唱着同一首歌,就简直令人生厌了。更可怕的是,当我们给这只听话的机器鸟以全部的谀词美誉之后,它就成了一个标准。所有的歌声将向这个标准看齐,所有的嗓子将发出同一种声音,所有的飞翔将呈现同一种姿态。
恐惧之后,我们将怀念,我们将憧憬,我们将同声呼唤:亲爱的小鸟儿,请你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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