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西部淘金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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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部淘金记》

    故事梗概:中篇小说主人公,科尔沁市作家马一行随一冒牌“科技下乡讲师团”西行,与鲍宏志一伙打入官场,大吃大喝,演了一场假共党唬了真共党的闹剧。在科委 、乡长、村长们的换掩护下,卖假菌肥骗钱。马在其中又被鲍所耍,一怒之下撤出。并将冒经历写成小说《西部淘金记》。

        主要人物表

  1. 马一行__科市在职干部,作家。

  2钱玉兰__马一行之妻。

  3鲍宏志__科市退休干部。

  4鲍丽丽__鲍宏志之女。

  5鲍小丽__鲍宏志侄女。

  6郭海山__呼盟农药厂下岗职工。

  7崔丽娜__科市市民。

  8吕伟___科市推销员。

  9刘小红__吕伟之妻。

  10赵红军__科市退休经理。

  11其木格__科市打工妹。

  12孙海洋__科市市民。

  13王玉民__乡村木匠。

  14刘 __乌旗科委 。

  15猴师傅__刘 妹夫。

  16河西乡胡乡长

  17巴老__河西乡畜牧师

  18李大姐__石头村村部伙夫。

  19白音__哈乡计生副乡长。

  20宝力高__插干村村长。

                西部淘金记

                  1

  马一行的生活简单而平静:一本书,一支笔构成了生活的底色。刚刚写完了第151篇散文,推想在第200篇上附加后记。此刻,他正在膝盖上摊开《围城》,昨晚读到10页,第11页上有:“鸿渐回信到:经详细调查,美国并无这个学校,文凭等于废纸,姑念初犯,不追究,希望悔过自新,汇上十美金聊充改行的本钱。爱尔兰人气得咒骂个不停,喝醉了酒,红着眼要找中国人打架。这事也许是中国自有外交或订商约以来唯一的胜利。”对方鸿渐的滑稽,对钱中书的幽默,马一行在小马时代就乐得手舞足蹈,今天依然是乐得个摇头晃脑,晃得眼睛出了书本。

  太阳刚升起又钻进了云雾,一团黑影闪过窗外,一张大脸探进门口,仿佛油汪汪的肉饼。

  “鲍老师”马一行吃惊地合上书,随手放在了鸟笼子上。

     “唉呀,四五年不见了。”鲍宏志伸出手,马一行握着的仿佛是一个肉包子。鲍宏f志还象过去那样,二百来斤的一堆,哼哼哈哈黏黏乎乎和气中带有几分害羞。但衣服比过去光溜了许多,只是膝盖下有一个不显眼的洞儿。

  其实,半年前马一行的妻子钱玉兰就提到了鲍宏志,说是在街上碰到的。她说你们单位老鲍组织什么下乡讲师团卖什么肥挣了不少钱,跟他去的人也挣了不少钱。希望我给他介绍讲师,说有介绍费,我答应了,并逗笑说我家里不就有现成的吗?老鲍说他也是这样想的,只是不知马老师是否变得开通了。我说回去做做工作,老鲍说他也找机会串个门儿。马一行跟妻子说,不要同老鲍打交道,他这人事多。妻子说挣钱有啥不好的。老马说这么容易来钱,为何不在道边喊。过了半年,马一行已把他忘了,他却想着来了。来者是客,以礼相待吧。

  马一行递烟,他说自己有,掏出了一盒西牛王。

  五年没有通过音迅,两人都急于要听对方的故事。马一行的故事挺没劲:老鲍退休后,单位进了几个新人,老人还是那几个。人浮于事,无所事事。打扑克逛商场织毛衣扯舌头,工资长得不多,牢骚发得不少,福利没啥玩意儿,争斗不停手脚。

  鲍宏志叹了口气“看来我这步棋走对了。”接着讲了他的故事:卖了县城的三间土房,带着工资存折外加三万块积荒,进了市里。“那一段你了解我”他简略地说。

  “是的”马一行简单地搭茬。他说的那一段,只能意会不可言传。在新的生活圈子里他要极力隐去那一段,马一行猜得到。他也知道马一行,从不提别人不开的一壶,否则也不敢来。

  鲍宏志说,刚来市里,当了一年律师,年收入一万多。后来帮别人卖麻黄,曾经一天挣三千多。现在卖菌肥,一年五六万,有时一天五六千。他知道马一行从来不信天上会掉馅饼,便拿过了老板包。虽是一个普通的黑皮夹子,却是老板们经常夹在腋下的那种。从里边掏出一沓文件:坐机关的人成抱成捆摆弄的那些东西。他拿起一份,将红头的一面朝向马一行,说是内蒙农业厅的批文,说这叫政府行为,个人受益。马一行不想拿过来细看,因为现在造一个红头文件,比用大萝卜刻一个公章还容易。八三年马一行还在医药公司当秘书时就在经理的授意下造过一次假红头,意思是县政府通令支公司,现医药门市的旧房影响市容,如本年度不能建三层以上新楼,将收回其旧址迁往镇郊。然后把县计委的主任秘书请到酒店,猛猛地撮了一顿,又掖了几条烟。同时许愿,县计委可以只扣戳不留档,什么责任不用负。结果主任也乐得用一个红圈子换来些许好处,秘书也乐得听呵的同时也落得吃喝。分公司老板在打开红头的同时也打开了红包,也懒得管那红头的真假。鲍宏志见马一行在不动声色地听,深知说服他没那么容易,坐机关的人讲究合法合规合情合理。便提起菌肥厂的老总是他的战友。

  鲍宏志沾战友的光儿马一行能相信。一起工作时,只要有人提个头,他就绘声绘色地讲他的军营生活。从北方的山沟里当的兵,从北方到南方走了许多城市。讲南方的人把猪肉挂在棚子里,在下边耨上烟熏,成腊肉多热的天也不坏。“没吃过”的人好奇地看着他。“好吃”他笑眯眯地说“南方人做出来好吃”。他说他当了连长,每有小兵探家,都会带土特产给他。这马一行也相信,因为他一到地方就在法院当了办公室主任,谁都不怀疑,那是迈向副院长的台阶。然而,他的那一段难言之隐也就是从这儿开始的。那还是个计划经济时代,是个严打投机倒把的年代。据说,他私下开了介绍信,私下盖上了手中的公章,用那张纸做了一庄买卖,据说还是违法交易,这事有多重?反正他被开除党藉,调到乡下当了行政秘书。当秘书也说明他不是白疙,字的确写得不错,两年后又被调回文化局。不知组织部、人事局的头儿用哪根神经想事呢,反正给文化口送了一帮鸡鸣狗盗的:有把小姐肚子弄大的警察,有跟女秘书鼓捣出孩子来的乡干部,有把小姐妈妈头咬掉的书记,有掉进酒缸不能自拔的酒鬼,有大白天钻黑屋的堵徒。

  局里把鲍宏志分到馆里给马一行当了几天手下。那时他自学法律函授,还拿到了毕业证。马一行认为他是犯了错的有能力的人,从不用白眼光审视他。但又感觉他把做人看得太随便,因而与他保持了不远不近不冷不热的距离。好在不久局里又把他拿去了,成了文化市场管事的。干了两年又出事了。一天晚上11点多,老鲍还是热得睡不成,便到街上散步。走到站南录像厅前,忽然想进去看看。这地方他熟得很,但以前都是集体检查,今天何不借此微服私访。他从外楼梯上到了三楼,熟练地穿过黑洞洞的台球厅,进到里边的走廊。他知道东边是投影大厅,过去将门推开一半,厅里乌烟漳气,长条沙发上的人横躺竖卧,银幕上有人突突突地放枪。他的出现,没人在乎也没人理睬。他讨厌地带上门,转身走向东厅,这是影碟室,一个小屋。他在门上轻轻弹了三下,象是常来的顾客。里边把门开了一条缝,他用力一推闯了进去。灯关着,电视亮着,放的是顶级光片。沙发上坐了五六个人,除了老板娘,全是小痞子。他掏出证件晃了晃“我是文管办的。”话音没落,小痞子们全往外溜,他也不截堵。老板娘显得不慌不忙,关上影碟开了灯。笑嘻嘻地走近鲍宏志“咋啦大哥,跟嫂子生气了?让小妹陪你开开心。”他收起证件“你可真胆儿肥,还没过12点就造上啦?”老板娘苦着脸说“有啥办法,干这个的,生意又不好”。他的脸还沉着“我也是干这个的,你不能砸了我的饭碗,罚款总得交。”老板娘咝咝地吸着气带出了哭腔“哪有钱哪,公安局刚罚完,这你最清楚。”接着将嘴巴凑进老鲍的大耳朵“没有钱有肉,你要肉吧大哥。”这句哆声哆气钻进老鲍的耳朵眼儿里,弄得他浑身直痒。便在老板娘脸上掐了一下“也只好这样的啦”。老板娘麻利地关门关灯开影碟。两个小时后,鲍宏志懒洋洋地走在大街上,静静的只有他一人,昏黄的路灯象迷离的睡眼。来时的那股燥热已经烟消云散了,此刻,全城皆睡他独醒,命该享受这清凉的小风。

  那是个多事之秋,鲍宏志也便成了多事的老鲍。自从他在站南老板娘那尝到了甜头,就象黑熊发现了蜂窝,吃蜜上了瘾,冒着被蜇的风险颇颇光顾。该着他倒霉,赶上了扫黄打非。公安局象穿蚂蚱拎走了一串儿:有美容厅的、有坐巴台的、有跑出租的、有当老板的、有当干部的、有录象厅的,站南的那位也进去了。

  这天,鲍宏志正在上班,公安的来电话找他有事。放下电话,他去了。公安局他常去,因为他是文化公安联合检查组的。可现在他心里打了鼓,“咚咚咚”乱点谱。

  接见他的确是“文安联”的伙计们,还是往常那样的客气。只是说站南的老板娘咬出了他,现在只好警察打他二大爷__公事公办了。没办法,那表子是有权有钱人的铁杆儿,硬要拿你当垫背的。对你网开一面的只能是收钱不收人。这是最高的待遇了,否则报上去,我们念咒就不灵了。你也清楚,那是不光罚还得打。回去准备一下,三天以后交来五千,花钱免灾还保密。

  鲍宏志顿时傻了眼。人都说条条大路通罗马,可他只有交钱这一条。五千块呀,是他八个月的工资。他什么生活水平?老婆下岗孩子打工烟是一块钱的青城。那三天,他象是被放上烤肉架的熊,烤焦的肉吱吱有声,滴滴流油。又急又疼又无奈,情急之下向外地的战友发出了求救信号,说是老婆快死了十万火急。

  更让他霍乱的是,交钱一出来已是满城风雨了。屋露偏逢连天雨,纪检委又给了他个工资下降三级的处分。风是他惹的雨是他招的,他一走真的平静了。听说是投奔了战友。马一行想,他栽过跟头,翻过船,肯定摸过不少石头,就不兴人家终于摸到了正路上,便附和说你的战友都不简单。

  他说,五年了,带着“科技下乡讲师团”、带着菌肥,跑遍了大半个中国。山也游了,水也玩了。到旗县入宾馆住高间儿,到乡里好吃喝不花钱。往黑板前一站,只管讲,肥料的事村长就办了,完事你只管数钱。一箱40袋400元有你140。凭你这口才一天卖10箱20箱轻松的。兜里装满了票子回来,感觉真是滋润。我觉得这买卖比别的都强,跟我干的没一个想退出来。明年回单位动员动员,让大家都滋润滋润。听他一说,挣钱就象用耙子搂草一样容易,马一行笑了起来:“现在到处都有假化肥,农民会轻易掏腰包吗?”他见马一行咬钩咬得不实,赶紧说“过了年培训学员,去听一课就懂了。我来请你,一定要去。”

  已近中午,马一行留鲍宏志吃饭。他食欲不错,不断称赞菜的味道,还津津有味地吃了一个鱼头。扫兴的是偏着头打了一个大喷涕,手上沾了粘乎乎的东西,看着手不知所措。马一行压抑着恶心给他找了卫生纸。不由得想起了过去看过的他的吃像:将筷子捻成叉状,在炖菜的盆里穴了一个圈儿,然后升向空中,落回他的碗里,那盆里的粉条便没了。酒桌上别人为了少喝都唱了歌,轮到他,他说我喝三杯代替唱歌行不行?大家乱喊行,他不慌不忙地倒了满满三茶杯,一口一个全干了。一杯二两半,三杯七两半。这是真的,因为他那口堂一次能塞半个馒头。当时桌下有人小声叫出了他的外号__“芭斗子”。还有一次上山植树,刚到地头,大家扛着铁锹往前走,他却钻进车里,拿出单位带的面包榨菜大嚼起来,从车外能听见里边的呼哧呼哧声。这会儿马一行不露心里的声色,招乎他喝酒吃菜,肚里还是厌恶地想:只要他一离开,就把桌上所有的东西倒掉,然后把碗筷放锅里煮。鲍宏志借着酒意又聊起了吃喝,说虽是租房子住,却从不亏着嘴,喜欢吃肉,每天都炒。只是血压心脏不太好,一年好几千药费。

  饭后,马一行送鲍宏志出门,他推了一辆很破的自行车。没有骑,只是推着走。望着那背影,马一行担心那车的承受能力。

  返回屋里,马一行想起了鸟笼子上的书,急忙去拾,结果淘气的鹦鹉已将书嗑去了一角,好悬没把城墙凿透,他又气又笑。

  第二天,马一行对宏志鲍的兴趣淡到提不起来了,就象一碗冲了水的剩汤,只想泼了它。

  “嘭__啪”远处传来炮仗响,虽是年根儿,已经有人按奈不住了。马一行愿把年味调浓,开始大搞卫生,把情绪融入到年的气息里,刷新昨天饭桌上的别扭。干累了就坐下来看书,当读到第20页时,方鸿渐的一句心灵独白让他咀嚼了几分钟:“鲍小姐谈不上心和灵魂。她不是变心,因为她没有心,只能算是日子久了,肉会变味。”老马想:不知鲍宏志的家谱上有无鲍小姐这个人。

                 2

  今天是正月十六,象征着正式的年过完了。鲍宏志打来电话,没有拜年的客套,没有闲话的罗嗦,只说今天培训,请马一行去听课。马一行有些犹豫,鲍宏志穷追不舍,说你至少听完了再做决定。“去吧,”钱玉兰在旁连鼓动,“去年王老太太还挣了三千多呢。”好吧,马一行放下了电话,也放下了刚刚开头的小说稿子。全当是搜集素材,看一回没见过的东西。按着鲍宏志的电话引导,他骑了一个多小时的自行车,把自己带到了郊外的一片农房里。拐进一个门洞,一条拴着链子的大狗汪汪叫。走过一排平房,院里有猪有鸡,有鸭子呱呱叫。又拐过一条胡同进了一个无墙的院子。仍不见鲍宏志人影,却见一个姑娘站在门口,根据厚实的轮廓,他猜测总算到了。地上没有鞭炮的碎屑,门旁没有大红的对联,窗口也听不见男女的谈笑,看不出年的影子,反到有几分沉闷几分神秘。走近后,姑娘说她是鲍宏志的女儿。说她爸正在讲课,边说边把马一行引到了东屋。一掀门帘,屋里满满的。南边一张双人床站去小屋一半,地下一个圆桌站去空地的一大半。桌旁围着两男一女,鲍宏志挤在墙根比划着,墙上的黑板写满了字。马一行抢先说:“对不起,来晚了,你继续讲。”鲍宏志坚持停下来,让座,介绍,亲热地叫着马一行过去的官衔。还问:“你看我租的独门独院怎么样?房租一月200。”马一行说“三间房才这么点钱,太便宜了。”同时打量另外三人,感觉自己是这里唯一的、在职的、拿工资的干部,外加知识分子。

  寒暄过后,鲍宏志说“时间紧没法久等,只好来一波讲一波了。”马一行不知自己是哪一波,只知有生以来第一次。鲍宏志接着讲课:“马苓属的环腐病也叫空心病还叫镰刀菌,用盐水或高锰酸钾水洗刀,可防治60%,加菌肥可防治100%,要在这里埋下一个伏笔。”他在菌肥下面划了重重一杠。“能说的不如会说的。”马一行觉得鲍宏志在暗示,过去鲍宏志是马一行的听众。他讲马克思主义、讲哲学、讲政治经济学、讲唯物论、讲辩证法、讲人生、讲写作,以生动幽默见长。现在讲叫卖他却是这里的弱智。鲍宏志又讲了玉米花叶病,讲了农药,讲了氮磷钾。讲了化肥的害处,讲了解放初饿肚子的状态,讲了农业专家说过的话,用了wto的词儿,讲了菌肥的好处,说菌肥是二十一世纪的神肥。他在黑板上列了一个公式,省多少化肥、省多少钱、增多少产、增多少钱。说到这他满脸堆起了笑纹:“农民就乐意听这个,你把他算服了,就抢着买。”最后讲了科技示范户,“买10袋算一户。告诉农民,当了示范户的,以后国家有扶贫贷款、科技资金、开发项目、无尝建大棚什么的都会想着你。”

  鲍宏志列举了他在河南、河北、山东、吉林等地一天卖过三五十件的例子,让听课的人感觉就是:他组织人卖,他也在卖,他挣的就是一件回扣一百四的钱。凭马一行对他的了解,一边赤裸裸地搞钱,一边发扬雷锋精神,不符合他的逻辑,他也修炼不到这个层面。但转念一想:一个四四方方的纸箱子,搬一次就是一百四,这诱惑还嫌小吗?鲍宏志得组织,得趟路,得铺路,说不定还得行贿,这才是他的为人。别人享受现成的,不能贪心不足。他能贪多少,就让他贪巴。也许,那几个人跟马一行的心思相似,因而没人去捅这层窗户纸。

  鲍宏志讲了两个多小时没有看稿,说“你们只要把我这一套背下来,保管挣到钱。对你们来说是无风险的买卖,长途每个人只出来回的车费,下乡每天50元送货费、10元宿费、10元饭费。货的本钱由我出,赊给你们,一天一结帐,卖掉的坐地提成,卖不了随时退货。”一副大老板的派头。下课后,每人发了份讲稿,鲍宏志说他讲的东西都在稿子上,稿子是他写的。希望回去背稿子,毫无保守之意。一男走了,另一男一女留下,原来是他亲戚。鲍宏志说马一行若不吃饭他会过意不去,马一行觉得他还有背后的话要对自己讲。鲍宏志支使刚才听课时那个有点南方口音的小伙子做饭。喝着茶,马一行打量鲍宏志的房间。西墙上有两颗大钉子,挂着他那天穿的蓝西服,裤子正面靠墙,看不见那个洞。东墙边有一个农村用过的组合柜,摆着几瓶酒,几盒药。老式的铁管床一动便咯吱响,床单又旧又脏。屋里有一股烂菜帮子味儿。

  鲍宏志说“来来马馆长。”课桌变成了饭桌,端上了红烧鸡块、炒肉粉。马一行提议象征性地喝酒,他说不免强。这样又聊开了两个人之间的话题,鲍宏志问了几个同事的工资,马一行说都一千多了。马一行问到他的退休金,他说八百多,随后补充说再卖五年菌肥,他能挣到20万,明年先在旧楼中买个七八十平米的。马一行也自嘲地说,“工资永远是个饭钱,连物价都跟不上。单位分一袋大米还觉得是皇恩浩荡,住楼的都用了贷款。”究竟是同事,藏掖的东西不多,彼此能看清对方的真面目。马一行不触及他的隐私,他也不提马一行辞掉馆长那一段。但马一行不再掩饰,说自从不再侍候那些个昏君,便全职写作,巳完成了二百篇20万字的散文集,很想挣个出版费。鲍宏志说那太简单了。马一行说“有本事,靠自己,比我们上班族厉害,也感谢你给我提供了一个机会。”他也谦虚地说“同事一回。”马一行又说“自从知青回城,再没下过庄稼地,已苗草不分了。”他说“他们也一样,既不是农民也不是学农业的,你肯定没事。”聊着聊着又往回绕了:上班的人穷酸样,有了钱多滋润。倒粪就没劲了,马一行起身告辞。

  鲍宏志送马一行出门到院子的中间。马一行觉得鲍宏志在讲艺术了“在我家他表示的是同事的亲热,在他家他表示的是同事的面子,在院子的中间,他送出的是老板的暗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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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管怎样马一行还是自愿上钩了,钱总是有魔力的。回到家开始看讲稿,题目是:

        《快富奔小康,走“三高”生态农业之路》

  “各位农民朋友,大家好!”

  “我们科技下乡讲师团是根据党中央、国务院提出的关心农业,关心农村,关心农民和政府引导科技指导指示精神以及内蒙古农业厅对三下乡工作具体安排布署,应xxx县(旗)人民政府邀请来到这里的。这次科技下乡有四个目的:一、为了贯彻落实党的“十六”大精神,体现“三个代表”让农民在本世纪全面步入小康社会,收入多起来,腰包鼓起来。二、结合当地主导产业讲种植栽培技术和病虫害防治。三、中国加入世贸后,我国面临的形势和如何生产无公害绿色食品。四、根据当地实际情况,发展xx户科技示范户,什么叫科技示范户,科技示范户享受哪些优惠条件,最后给大家讲……”

  整个稿子三页纸,近四千字。与马一行过去见过的那些套话连篇屁话连天的材料比,算是不错了。可让一个专门搞写作的人来看就不顺溜了,逻辑性不强,句子不生动。特别是章节中的一、二、三、第一、第二、二、三、四、五、六弄得马一行晕头转向。

  丢开那个稿子,清醒了一会,他打算拿鲍宏志的稿子做素材重新组织一番:

  科学种田走生态之路

  一、 宣传十六大精神

  二、 介绍中国农业形势

  三、 转变意识

  四、 介绍农业知识

  五、 推荐一种肥料

  六、 发展示范户

  话是马一行说的__顺口,例子是马一行举的__有趣儿,观点是马一行提的__独

  特。这儿下,记起来就容易多了,立刻讲,靠提纲也能对付两小时。并且鲍宏志那里面浮浅的东西在马一行这里都有了深度,比如,他稿子里有一句:“现在世界发达国家已立法,禁止使用化肥,(美国、日本、加拿大、巴西、荷兰等国)。”马一行在后面给他加了高:“现在国家推广菌肥,就是立法的前奏,是一种过渡,是一个信息:不久的将来,中国一定会给化肥立法。”

  马一行只能在修辞造句技法结构上下功夫,因为三十来年他连种子化肥农药的包装都没有近处看过,吹牛也吹得不象,只要人家一问绝对露馅。他善长的地方就加长加细,比如讲近代史中国人如何挨打,讲解放前人们如何挨饿,讲百万雄师过大江其实是百万农民过大江,因为毛泽东朱老总都是农民,讲农村是城市工业的最大市场,讲“入市”就是上了一个公平竟争的平台,上了化肥的粮食洋人不吃,讲转变旧观念比“愚公移山”还难,讲化肥已经到了限制生产力发展的程度,讲微生物是一种会动的小虫子。没底的地方一带而过。

  他不想让鲍宏志看他改过的稿子,怕引起他的妒忌。他想象鲍宏志会恼羞成恕地说:“这不是当年,不是我要听你馆长的。这是今天,今天有钱就是爷,你要挣钱就得听我的。今天比的是钱不是口才。”他说过了:“有时一天就挣好几千。”马一行也说了:“我一天的工资才三十元零八毛五。”鲍宏志肯定会想“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马一行啊马一行你也有今天,今天你比我矮了半截,我也能领导你了。”马一行也会想“我宁愿不挣钱,也不会念那些狗屁不通的东西。”

  就这样马一行在自己的伊甸园里创造出了圣经,仿佛已听到了台下信徒们的掌声。

  背稿子的事不急了,他就想紧急充电,他习惯于自己那套罗辑。书橱里多数是小说、散文、音乐、历史、电脑,从头数到尾,终于找到一本“生物课本”这是儿子初中用过的。他初中时也学过,只是比这浅。如获至宝,便一页不落的读起来。尽管枯燥乏味,还是耐着性子看到了最后。然后趁热再看鲍宏志的稿子,发现他所讲的农业知识,无论深度和广度,都没有超出这本书,说不定鲍宏志也是借用了他姑娘的课本。不光如此,马一行还发现了问题。鲍宏志在稿中说“生物肥含有光合菌,在光合作用下,叶面吸收光的能力大大加强,平时不能吸收的弱光也能被吸收。”他很奇怪,书中讲光和作用的原理不是这样的,就是最后一章专讲微生物和专讲细菌的地方也没有光合菌。个中究竟__只有专家知道鲍宏志知道,或者又是为卖菌肥埋下的伏笔。还有氮磷钾,他说一样管根一样管杆一样管果,与书上的定义比不完整也不严密。

  马一行把疑点讲给老婆听,钱玉兰说只要红头是真的,肥料是真的,增产是真的,挣钱是真的,管他咋说呢。

  马一行想也是,既不是小说,也不是散文,不图发表,更不为专利,说得悬点儿又有何妨。鲍宏志一个卤生子,当了回半生不熟的秘书,能写出这等有材料味儿的东西来,比现在局里的白秘书强多了。堂堂的白秘书竟在总结里写出了这样的话:“淡泊名利的思想是不能实现工作目标的。”系统大会上局长还就照本宣科了。

                  4

  正月十八,钱玉兰说鲍丽丽来电话,说她爸已经去了呼市,正月二十三由她带团出发。现在向参团的人收一百元订票费。钱玉兰问马一行是否决定去,他说打算试试。就这样,一个新的讲师诞生了。

  接下来二三天里鲍丽丽一天一个电话,急催订票费。钱玉兰光支应不送钱,跟马一行说怕有诈,说不见兔子不撒鹰。鲍丽丽到是好脾气,正月二十二晚上又来电话,说明天上午九点在火车站候车大厅台阶上聚齐,不见不散。这下象真的了,正月二十三一大早,钱玉兰就为马一行打点行装,还祝他挣一万元回来。马一行想:白去是不会的,不违法乱纪就挣一把,事儿不好就写一把,正面反面都是体验生活。

  天上晴,地上无风,空气中还有淡淡的鞭炮味。

  八点刚过,马一行和妻子登车去了火车站。

  候车厅前景象壮观:台阶上下黑压压的都是人,人群如潮不停地涌动。马一行想起年轻时看过的文章,其中有一句话一直记得:“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

  上了台阶,发现已有两位同行者捷足先登。他们是吕伟和刘小红,一对正在度蜜月的俊男倩女,是被钱玉兰游说来的。四人均不见组织者露面,钱玉兰用手机联系,鲍丽丽说正在向西南方向运动。

  候车厅进口有武警士兵把守,进站的人拥挤着,把守的人验票。拿不出车票或站台票的,一律挡住,认票不认人。

  在钱玉兰的电话引导下,又有两人赶到。钱玉兰介绍:“这是赵老师,这是其木格。”二位也是被她游说来的。

  赵老师雄纠纠气昂昂拉着大皮箱,仿佛老将牵着坐骑。其木格一看就是个牧区小丫头。瘦若细柳。上着粉红色防寒服,紧身掐腰。下着黑色长筒袜,状如鸟腿。眼睛不大但很圆,眉毛画得象两撇小黑胡儿,嘴唇略薄却鲜红。晃动着两根显眼的马尾辫,说着半生不熟的汉话:“刚从北京打工回来。”马一行觉得她是刚从古代回来,昨天听妻子讲,这儿小姑娘27了还没男朋友。

  在钱玉兰的电话引导下,又出现了两个姑娘,一个是鲍丽丽打扮得有些洋气,土语里不时蹦出几个北京音儿。一个自称鲍宏志是她二大爷的鲍小丽,小姑娘一身土样,一脸土相,仿佛是头一次离开村子出远门,神情有些紧张。鲍丽丽说讲课讲到深夜,早饭都没顾得吃。马一行奇怪,老鲍小鲍培训的人只来了两个。

  钱玉兰问鲍丽丽:“我的人都来了,你的呢?”

  鲍丽丽说“还有两个也许仨。”

  “票呢?”

  “没人送钱,没敢买,但托人了,受托的人还没来。”

  大家说够呛了,今天是学生专列。

  钱玉兰说“赶紧打电话。”鲍丽丽摁了一会说“不通”。正没招时,一个粗壮的男人出现了,朝鲍丽丽吵吵“答应帮忙,咋也得去。”鲍丽丽如释重负“王老师票咋样啦?”王老师说“差不多,数数人,一人一百。”大家把钱递给王老师,鲍和王消失在人群中。

  进站口的流速加快,空气有些紧张,这是发车前的信号。

  鲍丽丽和王老师再次出现。王老师说“最后五张票都被我拿到了,缺一张。”交了钱的人都伸手接票,剩王老师和其木格没票,大家被人数弄糊涂了,只得重数,结果是七个人。王老师说“我只收了五个人的钱,算我六个。”其木格说“我以为鲍老师会给我垫上。”鲍丽丽说“我以为你把钱给了王老师。那咋办?”鲍丽丽又没了主意。王老师说“我俩用站台票上车。”钱玉兰说“我去买站台票,我是送站的。”

  手里有了票,七个人便成了人流中的一部分。过了进站口,又有人喊“把包放在传送带上。”过了安检机,众人的脚步声的象列车通过大桥。过了检票口,队列左右散开。长长的列车横在人们眼前,不见首尾,只见车箱“科市__呼和浩特”的字样。列车员站在车箱门口注视着人和票。马一行随旅伴们上了加1车,拿票对上了46、47、48、49、50号的座位。落座后有人用手扇风,有人用手抹汗。马一行试着打开车窗,提了两次窗没动车却动了。钱玉兰挥动着手,大家道别的话,被挡在了玻璃两边。列车渐渐快起来,马一行看了一下手表:11点30分。

                  5

  列车离开了喧闹的城市,车箱开始静下来,马一行的心也开始静下来。他发现王老师和其木格不在此车箱,鲍丽丽发现孙海洋就在赵老师对面,说这就是咱们团的孙老师,是去年就随团的老老师。她问孙海洋“崔老师在哪?”孙说“没看见。”声音尖而细。正说着王玉民和其木格挤了过来,王玉民满头大汗其木格倒没事。王玉民说没有搞到座。马一行提议轮着坐,还说王老师立了一大功,不然此刻大家立正呢。赵老师抢着让座,说胖瘦掺着,一晃当就都着开了。一边让座一边拿酒,说要好好谢谢王老师。鲍丽丽也说“告诉我爸让王老师当副团长。”赵老师很快将小茶桌摆满了,有啤酒、鸭蛋、花生米、咸菜、瓜籽。赵老师说除了啤酒都是他老伴亲手做的,说他老伴是党校老师,他在家喊她老宝贝。他热情地劝所有刚认识的人“吃吃,喝点喝点。”别人都说不饿,或不会喝,于是他和王玉民对酌起来。

  吕伟和刘小红没有听过课,便要求鲍丽丽现在讲。鲍丽丽掏出一个笔记本,摊在小茶几上,对着他俩讲起来。小两口边听边问,两人都说在农村长大,会说农村话。马一行听出鲍丽丽讲的也是他爸那一套。只是最后简单的介绍了一下她爸“我爸原来在法院工作”,仿佛她不知道马一行与他爸曾是同事。“我爸现在是这个厂的副总,我原来一直在北京,后来我爸说自己家的企业,回来吧。”马一行听着别扭,心想“自己家的企业怎么是副总。”乡下鲍小丽呆呆的一声不吭,马一行觉得她二大爷该给她吃偏饭,该给她实惠。便问:“听说你家用了这肥?”她说“是,去年我二大到我们村去卖,没人买,给我们留了一瓶。用完了我们家的水稻最好,黑绿黑绿的,比别人高出一尺。”马一行问“那东西是水是面?”她说“是水”。马一行想到鲍宏志稿子上说象一袋洗衣粉。

  “干,干了,你不能剩。”那边赵老师和王老师喝得正热乎。这边刘小红摸出一副牌,马一行说不会玩儿,正好你们四个一锅。赵老师说“不喝酒不玩牌,那你过来吃点。”马一行说“现在不饿,看会书再吃。”他打开《围城》,不一会便融进故事里。当他读到146页时出现了这样的情节“买到票子的那一堆人全上了车,真料不到小车箱会像有弹性,容得下这许多人。这车箱仿佛沙丁鱼罐,里面的人紧紧的挤得身体都扁了。可是沙丁鱼的骨头,深藏在自己身里,这些乘客的肘骨膝骨都向旁人的身体里硬嵌。罐装的沙丁鱼条条挺直,这些乘客都蜷曲波折、腰跟腿弯成几何学上有名目的角度。”马一行将眼光移出《围城》,环顾四周,觉得这箱比方鸿渐那箱宽绰多了。

  “酷酷酷酷”车轮飞动,一秒一分地追着时间。赵老师和王老师座下已堆了十来个啤酒瓶,愈喝兴致愈浓。赵举杯“久逢知己千少”,王碰杯“话不投机半句多”,说完两人开怀大笑。这边“对调”也在车轮战,有的静、有的侃、有的唱、有的吵,有时轰堂大笑。

  忽然,一位时髦女性喊鲍丽丽的名字。鲍丽丽惊呀地“崔老师,我们找过你,电话不通。”,崔老师说“没有座,在餐车里呢。郭海山也来了。”接着王老师、孙海洋都与崔打招呼。鲍丽丽向其他人介绍“崔老师和郭老师是老老师。”大家请她也轮着座,她坚持回餐车等座,便转身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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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边喝边聊,边玩边聊,边看边聊,不知不觉,车内灯亮了,车外无月光。

   马一行整理了一下脑子里的文档碎片,形成了一个途旅人物档案:

  鲍宏志__男__汉__55岁__大专文化__科市退休干部__现大学教授、农业局长、农业厅挂职、菌肥厂副总、讲师团团长。

  鲍丽丽__女__汉__23岁__县城高中毕业__科市酒店打工__北京某商场打工__现农大学生。

  鲍小丽__女__汉__22岁__文化很低__有时随母做家务__有时随父种地__现农大学生。

  赵红军__男__52岁__汉__高中文化__老解放车汽车兵__修车能手__绕地球好多圈__生产资料司机__生产资料副经理__十年推销化肥__买断回家__现讲师团专家。

    王玉民__男__47岁__汉__大老粗__木匠__农闲进城打工__农忙在家种地__现农业专家。

  孙海洋__男__28岁__汉__文化不高__科市无业__两年卖菌肥__现农业厅教授

  其木格__女__26岁__蒙__牧区小学文化__北京、天津独自打工__无男朋友__现农大学生。

    吕伟__男__25岁__汉__初中文化__家在农村__商品推销员__现农大学生。

  刘小红__女__24岁__汉__大专文化__家在呼盟__商品推销员__现农大学生。

  崔丽娜__女__35岁__汉__大专文化__家在科市__推销菌肥两年__现农大教授。

  郭海山__男__37岁__汉__高中文化__家在呼盟__农药厂推销员――下岗__现农大教授。

  马一行__男__48岁__汉__党员__科市师专中文系毕业__秘书__股长__公务员__写作__现讲师团讲师。

   (注:最后一栏的职称,均按鲍宏志要求自冠。)

  车内渐渐静下来,人们仿佛是淘气的孩子,吃够了,喝够了,玩累了,就势一歪打起了盹。马一行没有睡意,垂着眼皮只为歇眼睛,睁开眼时赵红军正在伸懒腰。

  “精神啦?”马一行搭话。“睡点儿就够。”红军赵收回双臂,伸向座下,摸索了一会,拎出两瓶啤酒。“咱两再喝点。”马一行提醒他“已经喝一天了。”赵红军摇着头说“这才哪儿到哪儿。我最高记录一天喝过五瓶老白干儿。老伴在家不让喝,这算啥。”马一行感叹道

  “不愧是老兵,陪你一杯,说说当兵的故事。”马一行蹿掇着。“那时年轻”赵红军来了谈兴。“周总理去世那天,老百姓都不知道,小兵也不知道。我们团接到命令:一级战备,进入战壕。汽车兵瞪眼跑了一夜,有的运人,有的运弹药。那阵势随时都会开火。后来听说,北边边界外,有超级大国的一万坦辆克一齐轰鸣,炮口全对着中国。一万辆啊,你想想啥动静,惊天动地。他们的乌龟壳,得八块黄河车用的大电瓶才能发动起来,是随便开着玩的吗,你想想他们要干啥。一辆坦克带40发炮弹,40万发呀。”

  “还有一天晚上,连长要我们追兔子。大草原上,三辆解放车打着大灯跑,兔子顺着灯光跑,眼看着蹦不动了。突然遇到一个坑,我的车蹦了起来,副司机咚的一下撞晕了,咋叫也不醒。连长叫火速送卫生所。走在半路,车子陷入泥坑。我敲开牧民的门,牧民开出了拖拉机。到了生所门口,那家伙醒了,坐起来说睡得好香。”马一行象听天方夜谈“再说说卖化肥的故事。”赵不以为然的说“那没啥,就象赵本山卖拐,乎悠瘸了为止。”马一行不经劝喝进了一瓶,赵红军讲得高兴喝了三瓶。马一行看表已是凌晨四点,说“咱俩借着酒劲再迷登一会,你睡得着吗?”赵红军一扬手“没问题,撒尿功夫还趴方向盘上撸一觉呢。”

  “那好老兵,吹息灯号。”

  “哒__哒__哒哒”

   两人相视一笑,用外套蒙上了头。

  马一行睡着了,睡得象只大鸟儿,头往翅膀里一扎,便做起了梦。不知鸟会不会做梦,反正他做了个鸟儿的梦。大鸟睡在月亮上,月在云中穿行,时圆时缺;月在水中沉浮,时聚时散。忽然,大鸟被人抓了去,塞进了笼子。那笼早已装满了鸟儿,挤得密不透风。羽毛难以舒展,腿爪无法屈伸。大鸟要至息了,于是拼命挣扎,一头撞破了笼子。马一行钻出外套,长出一口气,原来天已大亮。他耸耸肩扭扭腰,这里酸酸的那里麻麻的。

  列车不知何时穿过了空旷的黑暗,停在一个被太阳照亮的地方。这里马一行曾多次路过,却从没有进去生活过。车箱里有人挤挤挨挨地下,车窗外有人急急匆匆地上。站台上,推车小贩一口气喊出了车上所有东西。站牌上写着“集宁”两个醒目的大字。

  10分钟后,列车继续西行,车箱里再次活跃起来。洗漱的人排起了队,上厕所的人排起了队。鲍丽丽的手机响起,她通话“爸,我们过集宁了,10个。你在哪接?集贸市场。”马一行听着象人贩子在接头。

  一点一点的接近了终点,大家都快熬不住了,再不下车马一行怕自己会要发疯。

  七个人在站台上,等崔丽娜和郭海山出现,等而不见。大家说出去等,于是下通道,出站口。在站外找了一块显眼的空地儿,守株待兔。王玉民和赵红军自告奋勇去买阿尔斯楞市的票,一会功夫回来,说火车发了,只有汽车,走还是住。大家意见一致:走。

  眼看最后一人走出站外,不是崔也不是郭。鲍丽丽打崔和郭的手机都不通,大家无奈地说吃饭去吧,等崔和郭的事就此结束。走了没多远,右边一条大胡同里一溜站前快餐,截客的站在门口见人就喊。大家说这地方没有回头客,随便进一个凑合吧。

  里边的人和东西乱糟糟的,七个人自觉从头到脚也够惨的,顾不上讲究。服务员一脸愿者上钩的样子,漫不经心的拿碟少一个,拿筷少一双。双方东部话对西部话费了半天劲,讲定一人一碗手杆面条。

  赵红军掏出咸鸭蛋、咸菜、老白干儿让了一圈,还是王玉民陪他喝起来。

  面来了,马一行有些饿,毫无感觉地吞了进去。赵红军说“西部人会吃面,咱们没找对庙。”

  过了横街就是汽车站,大家上了一个旧中巴。赵红军问“几个小时到?”乘务员“三个。”结果走了四个小时。”到了阿尔斯楞市,大家以为是目的地。鲍丽丽说还有一站“乌兰旗”。大家麻木了,一副任人宰割的样子。刘小红吕伟双双晕车,半死不活。马一行说“随便吧,就在车上过了。”有人问“几小时到?”“四小时。”结果五小时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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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真正的目的地已是月黑风高。鲍丽丽拿出手机说没电,赵、刘、吕拿出手机也说没电。

  一旅客很热心,将手机借给鲍丽丽,终于与鲍宏志接上了头。鲍宏志说从街口往北走,他在道东。大家往北走着却疑心是往东走。争吵间,忽听有人喊“哎,哎。”马一行听出了“是老鲍。”“是鲍团”黑暗里,有人发出了一路上第一句巴结声,仿佛见到了财神爷。鲍宏志迎上来,脸上挂着笑,有节奏地哼哈着,一副老板的派头。他给马一行的哼哈与别人是一样的,但马一行听来有居高临下的味道。上次的哼哈加上前些年的哼哈,是一种应筹一种应付,一种应合一种附合。马一行想他到能马上进入角色。

  鲍宏志引路走进菜市场,走到尽头是一家二层小旅店。穿过榨榨的过道上了二楼,那失踪了的崔丽娜、郭海山已先入为主了。鲍宏志代老板娘为大家分配房间。马一行想私下跟鲍宏志聊聊,便借口打呼噜,鲍宏志安排他到楼下与一外地司机同屋。安顿完了,鲍宏志叫众人自己找饭店随便吃,他说他已吃过,他等着大家回来开会。各吃各的大家都很节省,有的是面条,有的是炒面,很快就把自己打发了。赵红军和王玉民的酒也免了。

  人都集中了。鲍宏志在门口张望了一下,没有老板娘也没生人,关上门开始开会。鲍宏志表情严肃,屋里气氛神秘。他压低声音说:“从现在开始,你们要叫我团长或教授,不是我要这个名,而是这件事需要。你们对外都称老师或教授。是亲戚的不能外露,我这人办事讲公平,就是我亲爹来了也不能特殊。”他步步深入“我正月二十出来打前站,跑区里跑市里跑旗里。一切都办好了,文件是乌兰旗科委下发的。科委刘 的小车给我用,刘 也全程陪着。明天就到乡里去,在乡招待所住,在乡食堂吃,吃住都是免费的。老师个人承担的就是一天50元送货费。老老师都知道,这是组团以来费用最低的一次。讲课先抓阄后进村好坏凭运气。另外,不管乡里招待还是村里招待,人家领导可能让你们唱一个跳一个,都要大方点,人家也要看看你有什么特长。”大家脸上露出了激动的神情。“郭当我的副团长,鲍丽丽是会计。明天鲍丽丽领大家照张像,再拿照片到复印部做成胸卡。别忘了买一个文件包,教授得有个样儿。回来郭老师、崔老师、王老师你们给新老师辅导辅导。下午六点接大家去乡里。”

  鲍丽丽做了纸阄,每人抓一个,打开就是自己的代号。鲍丽丽又抱出文件、表格,每人发一套,还收了复印费。

  下到一楼,马一行问老板娘能洗澡吗,老板娘说能。马一行走进浴室,找不到热水,只好作罢。回到房间,电视开着,对床的司机正打呼噜。马一行躺在床上,拿出文件细看:

  红头:乌兰旗科学技术局文件

  文号:乌科发(2002)2号

  正文:关于今春开展农牧民培训安排的通知

  各苏木、乡人民政府:

  为进一步提高我旗农牧民科技素质和市场意识,增加农牧民收入,按照旗政府办今春农牧民科技培训文件精神,今春,将对农牧民进行一次大规模的科技培训。

  一、 师资组织形式、培训内容及方式

  (一) 师资组织

    为组织好这次活动,我们聘请了外地专业技术人员和全旗具有丰富理论和实践经验的技术人员组成讲师团分成10个组,在全旗进行巡回讲述,在每个乡一天,同时讲10场,并安排重点养殖讲座(包括在10场内)。

  (二) 培训内容

  1、 肉牛、奶牛、鄂尔多斯细毛羊、肉羊、猪的饲养管理技术。

  2、 针对制约当地种殖发展中存在的问题,进行现场解答,如病虫害防治及农作物种植技术、科学施肥等。

  3、 节肥、培肥地力、改良土壤、增产、无公害生物菌肥__推广应用技术。

  4、 各种农作物的配方施肥技术。

  5、 脱毒马铃薯高产栽培技术。

  6、 名、特、优农作物新品种介绍。

  7、 适宜我旗种植的中草药品种及栽培技术介绍。

  (三) 培训方式

  以讲课方式深入到各自然村,面对面对农牧民进行培训。现场解答农牧民提出的问题。咨询、讨论相结合。

  二、 时间安排

    培训时间从2月15日开始,每个乡苏木镇1天,纳林河、河南2天;每天同时讲课10场,具体时间附表。

  三、 具体要求

  各苏木乡镇要高度重视,精心组织好这次培训,必须通知到每个农牧民群众,每个小组配备一名乡干部,协助组织培训。确保培训取得圆满成功。此次培训将做科技工作考核,依据以农牧民参训率高低评选得分,列入年终考核内。

           乌兰旗科技局   乌兰旗科协

               二000二年二月九日

    这材料行文规矩,句子简炼、语序通顺,逻辑严紧,比鲍宏志的材料规范多了,当然这是科局级别的材料,人家的秘书说不定是科班大学生呢,鲍宏志怎么说也是民间的冒牌货。不过,话还得说回来,材料总归是材料,就象一颗成黄豆一颗秕黄豆,两颗都是豆星味。

    原来马一行怀疑老鲍手里红头的真实性,明天就人证物证都有了,不由得他不信。马一行心里自白:你再不信要么是脑子进水,要么是眼睛缺火。得承认老鲍有两下子,也得承认老鲍不容易。不知他使了什么招术,让一个假官员成了真的,让一帮假专家成了真的,就象黑社会洗钱,偷偷摸摸地进,堂而皇之地出,一进一出非法变和法。马一行胡思乱想着睡着了,老鲍没有来。

                8

  那天一早,大家一出门就身处农贸市场中间。有卖菜的、有卖日杂的、有卖农药的。马一行想这不是政府招待所,可见这个团难说是政府的贵客。大家照相做胸卡买包花去了三十来块,自掏腰包有点心疼。转念又想:明天就挣钱了,这包可以装钱。

  十点来钟,大家旅店聚齐。鲍宏志到乡里去了。大家分别听郭海山、崔丽娜、王玉民摆乎了一气。郭海山摆乎得熟练、生动,幽默、也不保守。自说卖了十多年农药,又跟鲍团干了好几年,挣过好钱。这次鲍团打电话要他帮忙,哥们儿不错,就从呼盟来了。他说得情绪来了,抓起酒瓶啁了一口老白干儿。

  崔丽娜说得干巴,就是鲍宏志那一套。郭海山插话说崔老师是卖肥大师。

  王玉民是个大老粗,念不了老鲍那个稿子。但有一套跑江湖卖狗皮羔药的功夫。口头语一套一套的:眼是心灵的窗户,嘴是开心的钥匙。种子唔地,化肥唔地,那个啥,土话连篇。

  郭海山建议大家穿上自己的好衣服,要让农牧民看着象。其实大家已包装过了。

  崔丽娜说她带了十多套衣服。此刻她是皮衣皮裙儿皮筒靴,宛如业总会的歌女,十二分的城市味儿。赵红军是烟色条绒夹克衫,皮鞋铮亮,再现了一个化肥推销员。王玉民换了一身干净的工作服,土气未脱。两个小鲍还是路上那套行头,只是脸上着了色。那对新婚男女原本新鲜、新潮。马一行是每天上班的打扮:毛料蓝西装内衬黑蓝圆领羊毛衫。

  午饭时,鲍宏志没有回来,大家提出再吃一顿aa制。

  饭桌上赵红军讲了一个“龟血酒”的笑话,逗得大家大笑。这是三天以来,大家笑得最开心的一次。笑话说:有一个人请当官的吃饭,杀龟时割破了自己的手指没出声,将人血和龟血一起滴进了客人的酒杯,那些当官的边喝边叫好酒。

  这顿饭六个菜,大米饭,赵红军和王玉民还喝了酒,每人分摊七块钱,大家心满意足说不贵。

  马一行觉得那个笑话能写成小说,便打起了腹稿:以小县城的大酒店为背景,以医药公司张经理为原形,写出他巴结的媚态,写他有乌龟的感受,写群丑们的醉态,反映出作者对贪官们的嘲讽和鞭挞。

  下午两点多,大家正在聊天,鲍宏志回来了,走上楼来说:“马老师,你来一下。”马一行觉得鲍宏志早晚要跟他私下说点什么。马一行随鲍宏志来到旅店外,门口停了一辆三凌车,有两个干部模样的人站在车旁。鲍宏志对马一行说“你帮着往车上搬几箱货。”马一行想:这就是咱俩的私人交情吗?鲍丽丽打开一个市场用来存货的小仓库,马一行第一次看到了他为之成为讲师的菌肥。一个四方的纸箱,写有生物菌肥40袋的字样,搬着有40来斤。鲍宏志发话擦干净上车,马一行搬了四件。那几个人连声称鲍宏志“鲍团长”,鲍宏志并没对马一行讲神秘的话,甚至没递过一个神秘的眼神,上车而去。

  马一行有点不是滋味,转念想:有求于人必受制于人。鲍宏志此刻是有钱乃大爷的感觉,而你马一行是没钱为小鬼儿的感觉。看来要有一场好戏了,马一行想起了电影《地道战》:在高庄的人们盼武工队盼得心急如火燎的时候,来了一伙骑自行车的假武工队,骗过了高传宝,还钻了土八路的地道。今天,鲍宏志导演的不过是新版武工队,一个假共党官员,假大学教授,假农业专家,假农业厅的钦差,带着一伙假大学讲师,假公务员,假共党代表,坐了火车又坐汽车,进了西部高家庄,骗过了西部高传宝的眼睛,钻进了西部共党官员的小车。

  “那你呢,你是谁?”马一行心里自问,接着自答“你现在和汉奸在一起,但你又是个真八路。干坏事你就是叛徒,干好事你算是卧底。”他觉得卧底这个定位把自己解脱了,他不想诚心干坏事,因面不能有汉奸的罪恶感,也不能有汉奸的下场。即而又觉得卧底这个觉色挺有戏剧性,挺有挑战性。马一行一咬牙,那就卧一把底。

  大家正聊着,张团副又喊了:“车来了,拿包,装货。”大家下楼,店外停了两辆车,一辆小面包车一辆半截子车。张团副吩咐“车斗装货,货上装包。边擦边装,都装上。”大家一齐下手,有的擦有的搬,直到司机喊超载了,还剩十多件。

  讲师团开始运动了,向着乌兰旗的腹地__河西乡。司机是个猴子脸,把车上的人当成了真的领导和贵宾,用塞鼻子的口音介绍着沿途的风景“那是月牙湖旅游区,鱼很多,好吃,没污染。”路边的树象盆景,马一行看着新鲜。问“这是什么树?”猴子脸说“沙柳。”马一行问“人工造形还是天然的?”猴子脸说“人工,割树头。”马一行明白了,将树头截掉,造出掌面,面上会长新枝。粗了再截,截了再长。日久年深,树头成一个大疙瘩,成了盆景的底座,上面长了一圈细柳。远看象新疆姑娘的辫子根根竖起,又象阿拉伯人朝天祷告。远处是茫茫沙漠,没有牛羊没有人烟。

                   9

  两个小时后,车子开进了河西乡政府的大院。鲍宏志站在乡招待所的门口,穿了一件黑皮衣,两臂搭在凸起的肚子上,袖子盖住了半截手,样子仿佛戴了手铐。

  乡招待所城市水平,墙皮白净地面光亮,高间生卫间一应俱全。听说鲍宏志的房间里还能洗澡。

  晚上,乡政府大摆宴席。为以刘 、鲍团长为首的讲师团接风,主人方有胡乡长、朱科技副乡长、乡周秘书、郑农艺师、巴畜牧师。

  胡乡长以歌谣做开场白:这里是酒的故乡、歌的海洋、醉鬼的天堂。紧跟着刘 、鲍团长都拍起了连环马屁。三个人拍起了旋风,把所有人都卷了进去。三杯过后大家融在了一起,都说别客气,都说是一家人,都说是公务员,都说为了农牧民。女讲师其木格唱起了祝酒歌,喝彩过后是干杯;周秘书唱了“草原恋”掌声停了是杯声,女讲师崔丽娜唱了“真的好想你”,叫好完了是喝酒。朱科技副乡长唱了“歌女泪”,王玉民也开了口,唱了“木石鱼传说”,他五音不全,羊声怪调的近乎于嚎叫。喝到这份儿上,没人在乎调不调的,有唱的就得有喝的。

  马一行察言观色,主人们没有怀疑的眼光,也没有试探的口气。马一行想:刘 是真的,跟着 的当然假不了。刘与鲍现在就象互相衣托的皮毛。刘原本是块很亮的牌子,但这牌子不能象卖化肥的做广告,电线杆子上厕所墙上哪都写,他得找个体面地方,眼前这个讲师团就是既体面又显眼的地方。刘 的牌子往前一亮,鲍宏志有了保护伞,刘 有了烘托。怪不得鲍宏志说吃遍了大江南北,吃遍了山珍海味。这些平素里东游西逛的散仙们,今天享受上了政府的待遇。

  酒席散后,刘 、胡乡长、巴畜牧师进了鲍宏志的房间,女讲师们跟进去,有的递烟,有的到茶。鲍宏志撮合巴畜牧师认其木格干女儿,说其木格刚从畜牧学院毕业,正在实习,没有经验,希望巴老替她讲课。巴老头一口答应,乐得满头银发差点变黑。

  午夜已过,鲍宏志的房里还有叫喊声、叮当声,“小红__其木格__丽丽”停在院子里的车也在黑暗中闹鬼,“嘎吱嘎吱”地上下乱颤。

                  10

  又是一个早晨,从食堂出来的人们,聚在院里的车前。一辆是科委的,一辆是乡里的,一辆是租来的。一帮讲师,戴着胸牌,腋下夹着包,一个个政府官员的派头;一帮乡干部,背着手,刁着烟,小心地陪着上头来的人。刘 念一个讲师号配一个村子名,是指派不是抓阄。马一行想这是鲍宏志骗局中的败笔。鲍丽丽端着个本子喊大家填出库表,马一行心里没底,只填了两件。

  车子拉着人和货上了路,沿路卸货卸人。

  马一行去的是石头村,村部不错,正面平房侧面食堂。院子静悄悄的,只有一农妇抱柴往屋走,见人也无话。配给马一行的是乡统计员小郝,二十多岁的小伙子。小郝把马一行领进村部饭堂,又转身去了伙房。一会回来说“联系好了,村长就来,我负责三个村,先去安排另两个,回头再来。”车上还有鲍丽丽和刘小红,小郝钻进车里,车一溜烟南去。

  马一行打量饭堂,墙上象广告牌:带框的是各种组织,没框的是各种制度,大张的规划图,填满了数的报表。牌匾上是“农民夜校”、“人口教育学校”、“民兵连”、“团支部”门后还有个小柜橱,上层摆了些书。马一行翻了翻,是二三年前的“党的教育”,四五年前的“领导讲话”。再往里有一张长条桌,蒙着线毯,明显是 台。地中间摆着四张大圆桌,桌子围着铁皮炉。老马看够了,还不见人影,心里着急。到院里转悠,办公室上着锁。他定了定情绪,走进火房。那妇人在烧炕,朝马一行看了一眼,说:“坐吧。”不是哑巴,马一行想。嘴里说:“我是讲师团老师。”妇人紧接“知道”妇人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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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是一个早晨,从食堂出来的人们,聚在院里的车前。一辆是科委的,一辆是乡里的,一辆是租来的。一帮讲师,戴着胸牌,腋下夹着包,一个个政府官员的派头;一帮乡干部,背着手,刁着烟,小心地陪着上头来的人。刘 念一个讲师号配一个村子名,是指派不是抓阄。马一行想这是鲍宏志骗局中的败笔。鲍丽丽端着个本子喊大家填出库表,马一行心里没底,只填了两件。

  车子拉着人和货上了路,沿路卸货卸人。

  马一行去的是石头村,村部不错,正面平房侧面食堂。院子静悄悄的,只有一农妇抱柴往屋走,见人也无话。配给马一行的是乡统计员小郝,二十多岁的小伙子。小郝把马一行领进村部饭堂,又转身去了伙房。一会回来说“联系好了,村长就来,我负责三个村,先去安排另两个,回头再来。”车上还有鲍丽丽和刘小红,小郝钻进车里,车一溜烟南去。

  马一行打量饭堂,墙上象广告牌:带框的是各种组织,没框的是各种制度,大张的规划图,填满了数的报表。牌匾上是“农民夜校”、“人口教育学校”、“民兵连”、“团支部”门后还有个小柜橱,上层摆了些书。马一行翻了翻,是二三年前的“党的教育”,四五年前的“领导讲话”。再往里有一张长条桌,蒙着线毯,明显是 台。地中间摆着四张大圆桌,桌子围着铁皮炉。老马看够了,还不见人影,心里着急。到院里转悠,办公室上着锁。他定了定情绪,走进火房。那妇人在烧炕,朝马一行看了一眼,说:“坐吧。”不是哑巴,马一行想。嘴里说:“我是讲师团老师。”妇人紧接“知道”妇人又说“这肥也知道”马一行

  想起文件上说通知到人,还真不假。

  又转话题,“大嫂贵姓?”

  “姓李”

  “大嫂多大年纪?”

  “48”

  “太巧了”马一行故作惊喜“咱俩同龄,我也属鸡。”马一行象公鸡遇见母鸡一样拼命套近乎。两人又报了生日,妇人大了两个月。马一行便大嫂改大姐,仿佛嫂是亲戚姐是一家人。马一行大姐不离口。大姐也一改冷脸,热情起来。又沏水又拿烟,大概觉得有这么个穿着体面文质彬彬的老弟也不坏。马一行问大姐在村部做事一月多少钱。大姐说“一百。”又问种地能挣多少钱。答“四五千”马一行感概地说“农民不容易呀。”大姐叹气“唉,这还不算,常有人来卖假种子假化肥”。马一行一时语塞,一会又问“大姐几个孩子?”答“两个,大姑娘结婚都有小孩儿了。小子正念高二。马老师呢?”李顺势问。“也两个,”老马说“大儿子大学毕业在北京工作,小姑娘正读高三。”“唉。”李又轻轻叹了一口气。“村长该来了吧?”马一行想起了正事。谁知大姐突然口吃起来“村、村长,去去去河南了。”马一行一楞,接着平静了,他早该预料到,今天受骗的不止他一人,是成百上千的人。终于加入受害者的行列了,心里反到轻松起来。“大姐想让儿子考大学吗?”李急切地说“想”,马一行说“我今天讲的课就与上大学有关,你再去凑几个人,咱们马上开课好吗?”李象个听话的学生,快步出屋。

  马一行迅速掏出讲稿,在“转变观念”一章里加了一个新话题“袁隆平为何叫水稻之父?是知识使他价值连城。”又注了“日本、美国两词,”潜台词是:“日本战败后投资教育__掘起,在美国当农民__考试。”

  马一行准备停当,李大姐回来了,说“一会儿来十多个。”马一行显得高兴“不错”说着动手擦起了桌子。“我来吧,”李大姐说着从橱里拿出一本刊物,扯下几页放进炉里,边划火边说“一看你就是好人,有知识,没架子。”马一行说“我是七十年代的老知青。你们这儿来过知青吗?”李大姐说“来过,前两年还有回来捐款的呢。”正说着,听课的人陆续的来了。马一行想“毛泽东说得对,重要的问题是教育农民……,人民是战争的汪洋大海。”

  一共来了十三个听众,多数是老爷子、老奶奶、外加几个大嫂大姐。马一行心情好起来,在一个千里之外的陌生地方,在一个没有乡长,没有村长的小山村儿里,自己竟招来了听众,搞起了演说,一定要过把大学老师的瘾,一定要精彩。

  马一行的开头语是唱出来的,真的农大老师不见得有这功夫。“在我很小的时候,有一个神奇的摇篮,那是一副雕花的马鞍,啊哈哈嗬咿”然后说“我就来自歌里唱的地方。”马一张口就牵住了听众的鼻子耳朵,这是他的强项,他有这个自信。

  底下的人听得有滋有味,两小时没人挪窝儿。讲完了也不散,说是马老师讲得好,还问那箱里是什么。马一行说就是讲课时提到的菌肥,买点试试吧?马一行话音一落,引来了问题。

  农民“能赊吗?”

    马“不能”

  农民“种子、化肥、农药,我们都上过当。”

  马“这有信誉卡。”

  农民“留下一张纸条,人一走哪找去?”

  马“可以打官司。”

  农民“打关司花钱,我们打不起。”

  马“这事乡长、村长都支持。”

  农民“他们先前做保的事,现在不认帐了。”

  马“李大姐带个头儿。”

  李“我家的地包出去了。”

  马一行没咒念了,他编不出更瞎的瞎话来骗人。做蒙人的事他显得弱智、低能。李大姐说“我给你做饭去。”马一行说“车马上会来接我的。”

  正说着,车来了,没有乡长、村长、统计员。马一行的货原装上车,鲍丽丽和刘小红的货卖光了,人却醉成两摊泥,马一行料到了这个结局。

  回乡一碰头,只有马一行嘎巴锅。崔丽娜当人面哗啦哗啦数了半天新票子,一行马心里有些酸有些痛有些恨,但脸上不以为然。大家都来安慰他,说这很正常,你要么不出货,要么就是大数。别看崔丽娜是个老将,她今天楞是没干过其木格这初出茅庐的小毛丫头。马一行心里另有算盘,直说无所谓,照常进食堂大吃大喝。鲍宏志虽有“芭斗子”功底,依然喝得脚下没了根儿,一歪一斜的走错了屋。见是马一行一人,脸做苦相说“马馆长,我很累呀。”马一行眼睛看着电视“你不易,要应酬。”这是西部之行,鲍宏志对马一行第一次讲了私下的话。马一行想:阴谋鬼计歪门斜道也能累死人。鲍宏志刚出门,“哇”地一下吐在走廊里,稍后,直起腰来说“取之于民还之于民。”半截子车猴脸师傅也走错了门,深一脚浅一脚地闯进屋,疯狗一样的红眼直直地盯着马一行“刘―― ――是――我妹夫――他――是个王八――蛋,我__就骂__他了__咋的?”

  半夜,鲍丽丽酒醒,托刘小红传话,要大家算货款交车费。吕伟又来告诉马一行,说鲍丽丽讲马老师的货明天接着卖,只算车费。马一行忍痛交出了第一笔赔款。吕伟见屋里没旁人,悄悄问:“马叔,老鲍是色鬼吗?”马一行低声说“我得遵守我的原则,关于老鲍,回去讲,好吗?”吕伟没吱声,似乎明白了什么。

  河西乡的早晨,天很蓝,比东部的天蓝。马一行出去散步,赵红军已在院里。马一行走近与其并行。

  赵红军悄悄问:“老鲍是你亲戚吗?”

  马一行“不,一个单位的,是同事。老鲍好象不想让人知道这点。”

  赵红军“明白了。”

  马一行“卖过肥的地方,真回访吗?”

  赵红军“访个鬼。”

  马一行“信誉卡上写的保险是真的吗?”

  赵红军“蒙人”

  马一行“说是增产40%”

  赵红军“扯蛋”

  马一行“说资料进电脑。”

  赵红军“进茅房吧。”

  马一行“这肥厂价能多少钱。”

  赵红军“顶多三块。”

  马一行“两个车白使,一个车掏钱,二百够了吧?”

  赵红军“撑死三百。”

  马一行“十二个人,一天交六百。我去那村只有五公里。”

  赵红军“还有更近的。”

  马一行“老鲍是包工头。”还有两头他马没有说出来“假武工队头、汉奸头。”

  赵红军“干了这么多年化肥,这点儿事儿还看不出来。”

     早饭过后,门口集合。刘 喊号,鲍丽丽分货。场面好热闹,要货的人争起来了,抢起来了,不够分了。鲍宏志说马上回库取,鲍丽丽不客气地把马一行的一箱拿去了,马一行毫不在意,他只想看戏。他仿佛看到了《地道战》里的假武工队把馒头鸡蛋吃得狼一片藉。

                  11

  村路上滚着三股狼烟,仿佛狼群在狂蹿。

  马一行总算开张了,卖了10袋肥,挣了35元,交上车费,赔着15元。

  傍晚,讲师团旋风一样转移了。鲍宏志的车刚走,有一骑摩托的乱发牧民进了院,车上带着一件菌肥,大声嚷着找王玉民退货。王玉民躲闪不及只好放下包,笑嘻嘻地迎上去“哥,老哥,你听我说。”那人死活不听他说,只说全村人都说他是傻瓜,他被人笑得没脸见人。他抓着王玉民的衣服,不退货不让走,大有玩儿命之势。郭海山上来帮腔,赵红军上来帮腔,司机也来帮腔。乱发牧民盐醋不进,吵嚷声唤来了朱科技副乡长,他开始劝乱发牧民,后来站到另一边了,劝王玉民退货。王玉民几乎带着哭腔“哥,你买半箱不行吗?”牧民象头犟驴“一袋也不买。”讲师团的人一看没治了,也说退吧。王玉民说没钱,问谁能垫上,郭海山说没钱,赵红军也说没钱,孙海洋直往车后躲。王玉民又问“马教授有吗?”马一行说“给你垫上吧,只是钱在库衩里。”只好当众解开裤带,把手伸进裤衩里掏。

  郭团副把醉成死狗的鲍丽丽抱上车,象国民党副官一样“快走”,车象兔子一样窜出去了。路上鲍宏志与郭团副通电话,郭恼丧地说“到了再说吧。”

  王玉民只对马一行说了一句“到地方给你钱。”之后一路无话。

  摸黑进村,见灯进院,猴脸司机说是哈拉哈达乡,原来是个大村。院里是二层楼的招待所。大家放下包,鲍宏志招集开会。沉着脸说“今天成绩都不好,河西乡被污染了。是吉林来的,叫绿神菌肥。”叭嗒一下觜,呲了呲牙,脸上放了晴。“看来一个乡一天是错棋,明天起打一枪换一个地方。”另外,”脸转向马一行“马老师经验差点,想让王老师带带你。你看行吗?”马一行一脸无所谓“行”。心里想“我借给他钱,就以为我俩好。”鲍宏志哼哈两声“那好,明天你俩一组,钱你就不要分了。”马一行横插一句“交学费都可以。”大家笑了一下儿。马一行想“跟一个大老粗学个球。”鲍一行朝向郭团副“明天马老师的车费团里报。”郭使劲答应。马一行想糊弄孙子呢,不拿货还有车费。老马决心撤退了,只想临行前透露,不想扰乱他们的军心。更何况王木匠还没有还钱。“乡里在饭店接风,抓紧下去,”老鲍催促。

  马一行落后边,轻喊“王老师,”王玉民慢步。马一行悄声说“你别喝多了再还我钱,那样容易误会。”王玉民嘻皮笑脸“放心吧哥,我找鲍丽丽退货,现在没机会。”

  那晚是蒙古礼节:手把肉,蒙古喝法:小银碗儿。大家都喝多了,王玉民唱得多喝得更多。别人唱歌,马一行说撒尿,顺着尿道溜了,钱的事只好按下不提。

  一觉醒来,乡秘书又喊吃早饭。马一行合计着赔了65,大吃三天,白住三晚,一天21.6.3元,不贵。王玉民也许想卖货了再还钱,况且他当我的老师还不得牛一把。索性再看一场,瞧他怎么演。果然王玉民不提钱的事,马一行也象是忘了。

  饭桌上马一行一口一个王老师,王玉民因得意而更亲热,许愿一定好好教。

                  12

  今天,马一行跟定师傅寸步不离。同路的还有孙海洋和鲍小丽。

  一个秃头顶的小胖子,昨晚拼命喝酒,现在拼命开车。眼前是著名的毛乌素沙漠,他象一个野性十足的牧马人,骑着一匹傲不驯的烈马狂奔。“抓住了,”他大喊“这里不是你们城里的高速公路。”这种刺激让马一行过瘾,他也大喊“造吧,搂不住你就进陕西,正好去看宝塔山。”他是哈乡计生副乡长白音。在沙坨子里绕来绕去,觜里不停地说不停地唱,不时地回头看鲍小丽。鲍小丽莫明其妙地说了句“北京晚上看不着星星。”或许是暗示白副乡长她是见过大世面吧。路过插干村孙和鲍下了车。大漠里偶尔也能看到一片罕见的草,象东部的扫帚草。白音说是造纸草,王玉民说“可惜大车进不来。”白音说“进来也不行,草是固沙的,这的草是宝贝。”

  沙漠深处,出现了一片小湖,仿佛沙海珍珠。白音停下车,说“这是村长宝力高的家,泡子是他的,水里有鲤鱼、虾、甲鱼。”马一行想“龟血酒的典故不会是打这儿来的吧。”“白音又说”村长有二百多头牛,是个百万富翁。”马和王都惊得张大觜“哇”。王玉民说“这要是我的我就叫牛村长。”白音坏笑着“我跟村长说说给你个十头八头。”王玉民一脸认真“他要是真给,让我吃狗屎橛子都行。”马一行和白音乐得差了声。

  走进村长大院,门口停着一辆京岛车,“这是他的。”白音说。宝力高迎客出门,请客进门。屋里摆好了手把肉,炒米、点心、奶豆腐、酒。白音说“吃吧”说着动走手来。村长热情地让,王玉民最不再客气,拿起了一块大羊腿,吃得胡子上尽是油和肉渣。吃了一会,宝力高开始敬酒,他端着一只小银碗儿。大家推脱,谁也没推掉。一碗白酒进肚,里面生起一团火。王玉民回敬村张,又多喝了一碗。白音用刀子插着手一块肉,边吃边说“村长想留一箱肥,做做宣传。”玉玉民嘴里塞得满满的“好哇,”乐得又跟村长喝碰酒。

  酒足肉饱,王玉民提出去村部开会。大家往外走,宝力高问“这肥是宣传的还是卖的?”王玉民随口说“宣传的。”马一行想起鲍宏志提过“不能一上去就说卖肥,一提卖就没人理你了,一定要先讲。讲服了他才买。”宝力高说“我留一箱,在这边宣传。”说着自己动手搬进院里。上车前,王玉民对白音说“这一件是400元。”白音惊呀“卖的呀?”他过去跟宝力高翻了一阵蒙语,宝力高马上过来说不要了,随后搬了回来。王玉民马上解释,“讲师团给厂家带了几件样品,没权力送。”

  宝力高开上他的车子,走在前边。绕过一个大沙包,忽见一排房子。早有人出来迎接,宝力高说“这是团支书,养羊大户,在他家开会。”

  屋里挤了二十多人,炕上满了,有人坐小凳,有人站着。

  王玉民和马一行被让到正面沙发,白音和宝力高坐侧面沙发。

  马一行感觉到,村长威信很高,他一开口,人群雅静。他用塞鼻子话说“现在围封草场,保护生态,要求圈养,圈养就得种草,种草就得上化肥,化肥有毒。羊吃了有毒的草,肉有毒,肉不好卖,咋办?政府请来了专家讲课,大家好好听。”

  白音念了2号文件。

  王玉民已经喝到兴奋劲上,又让宝力高念了信誉卡背面的说明,他念得很认真,牧民听得也认真。

  王玉民开讲了,从老板包里掏出一沓文件,放在面前。然一眼不看。高声开口:“眼是心灵的窗户,嘴是开心的钥匙,我们是农业厅下边的部的,”马一行忍住不敢笑:“真有你的王教授,昨天还是木匠,今天就替中央搞起改革了。竟把农业厅调进国务院,把农业部下放农业处。你能载入史册,与商秧、王安石永垂不朽了。“马一行低着头听不敢露掉一个字“是公务员,工资两千多,下来讲课,一天补助18元。我是专家,草唔地庄稼唔地你们问我,牛羊有病啥个,我有偏方。牛羊吃料袋,我出个招儿,给它吃点盐,它就不馋了。起早往草上,庄稼上撒灶坑灰,什么虫都能杀死,一点农药不用。没有留灰的,往地里插一圈杆子,一根挂一串金纸葫芦,虫子全跑了。”牧民听得抻脖子瞪眼。“非典、流感啥个都是化肥闹的,现在wgo给农牧民减税,给海关加上。Dna检查,你们草里有毒物超标,肉不好卖。用了菌肥我们上门来收,价钱高。”一个牧民插嘴“你们真来吗?”王玉民响当当地说“农业厅派我们来,你们旗里都知道,科委刘 跟我们来的。”白音、宝力高也帮腔说没事,他俩想着文件里说的与政绩挂钩的事。说话间,闯进一个楞头楞脑的辽宁人,说找团支书谈谈兽药。村长打断他,“开会呢,出去等。”那人边退边说,我们是辽宁畜药厂的,欢迎大家跟我们联系。”王玉民抢过话头,“不要买个人的,象刚才那个人,是骗人的,坑农。”

  有一个调皮的小伙子问:“你是哪的人?”

  王玉民“我是乌盟人。”

  小伙子“口音不象。”

  王玉民“我大学毕业分到乌盟,媳妇是乌盟人,老丈人是乌盟人。乌盟话我会说。”随后说了一句。牧民轰的一声朝那小伙子笑。

  王玉民愈说愈来劲儿“乌盟人觉悟高,杨立伟坐着神州五号一落地,摔昏过去了,一个老汉把他背到自己家,中央奖了他一台汽车。”马一行坐不住了,想乌盟人听了不吃掉你才怪。牧民听得大眼瞪小眼。

  戏演到这,王玉民没忘了办正事儿“马教,”你打开菌肥给大家看看。马一行打开箱,一帮牧民凑上来看,有人好奇地拿起一袋,摆弄了一会,传给别人。

    团支书带头买了一箱,另一个小伙子买了二十袋。王玉民激动地说“国家开发西部投了多少个亿,还有科技项目,支农贷款,都要向你们顷斜。给你们盖个五千块的大棚不算啥。”手上煞有介事地填表,签单,用一根木匠划线的大黑笔,把王玉民三个字力透纸背,画得象刚出土的甲骨文,还说是要存进电脑,就好象那是银行存单。他象街头小贩“就替厂家带了点样品,多了没有,别处买不着。”

    多数人光看不买,说是没带钱,临了,一轰而散。

  王玉民今天挣了210元,除去50元车费,净剩160元。

  马一行大开眼界,他吃惊这大老粗竟这样能说,这样能胡说,说得脸不变色心不跳,老牌的江湖骗子。胡说八道也是一种本事,不下功夫休想学得来。怪不得方鸿渐说“说大话哄人惯了,连自己也哄相信__这是极普遍的心理现象。”他一直咬着牙,左手偷偷掐右手,才没笑声出来。马一行自愧不如。同时去意已定,再不撤,他怕自己也学会了这种本事。因为那对他是很可怕的,一趟西部之行,马一行丢了。来的时候是马作家,回去的时候是马木匠。

  往车上走去,马一行还是有了些许的欣慰,王玉民有钱还他了。他想象着:在背人的地方,王玉民掏出钱来。而马一行只要自己那400元,不要酬谢,不要客套。

  回去的路上,王玉民半醉半睡。路过插干村接上孙海洋和鲍小丽,鲍已喝得半死不活,孙也上车不能睁眼。马一行和白音聊汽车,白音听得面露敬意。说“你挺懂车。”马一行说“一支半节,曾经有过三个破车,自己修,结果开得不如修得好。”白音说“这车发动机颤,你看什么原因。”马一行说“一出车我就注意了,右边严重,可能是胶墩坏了。变速箱也颤,也是胶墩。”停车撒尿时,白音打开机器盖,发现这位马老师说得一点没错。白音又说“这车上坡没劲。”马一行说“你听这汽门声又响又杂,汽门间隙大了,门关不严,汽缸压力不够,动力不足。门顶死的,呼吸困难,干活当然没劲。”两人说得有滋有味。

  后半路,马一行跟白音学说蒙语:谢谢__塔拉日塔拉。晚上喝酒时,马一行用上了。

  早上醒来,马一行回想昨天的事:这个王木匠真怪,酒足饭饱了,歌也唱好了,钱也到手了,还是不还钱。马一行只有拿到钱才能跟鲍宏志挑明去意。心里急起来,急着急着气起来:一个没有灵魂的家伙,我凭什么帮你。于是就着气劲儿找到王玉民。“王老师,我今要天走了。”王玉民吃了一惊“啊?”马一行说“不是为了你,我昨天就走了。”王玉民颤声说“你一定要坚持到底。”马一行坚定地“不,我得工作,我是公务员,拿工资的。”王玉民欠起身“我去找鲍团。”马一行面带怒容“不对吧,王老师,牧民把货退给你,别人瞪眼看热闹,我垫上钱等于退给我了。对吧?”王玉民老实地“对。”马一行眼睛不看他“昨天又把货退给了另一个牧民,钱给了你,你该给我,与老鲍无关。”马一行始终没叫过鲍团,他试过叫不出口。王玉民还是厚着脸皮说没钱,还是说得找鲍团。马一行想,拿到钱为目的,因而住手,没将他脸皮揭得残不忍睹。

  王玉民去了鲍宏志房间,很快又出来。说“鲍团同意了,让你去。”马一行不解地望着他,想“你还我钱要经过老鲍?真是牛怪了。”此刻马一行已恢复了本来面目,他要用本来的方式处理事情。沉着地去了鲍宏志的房间。

  马一行第一次进这屋,是套间。鲍宏志和女儿正在数钱,没抬头没吭声,王玉民毕恭毕敬地站着,马一行一屁股坐在鲍宏志对面。老鲍拿出二百元递给马一行,马一行没接,看着王一民“你拿。”王玉民傻傻地“给你钱,我拿干啥?”马一行一字一板地“老鲍不欠我钱,你借我四百,应亲手还我才对。”王玉民如梦初醒,从鲍宏志手里接过钱,加上二百。马一行这才接钱,点一下“正好,咱俩清了。”然后对鲍宏志说“昨天想走,因老王拿了我的钱。”鲍宏志只用鼻子哼了一声意思含混。马一行起身,王玉民出门。鲍宏志立即堆起笑脸“我去拉货,坐我的车。”马一行平静地“不要管我,除非顺路。”鲍宏志紧接“顺路顺路。”笑在脸上僵着,仿佛一块冻牛肉。

  马一行很快打好行装,同赵红军话别,王玉民也过来聊天。赵红军掏出一百元钱给马一行,说“大哥出点儿赞助。”马一行坚辞,“就算你挣着了,能顶几年工资?而我的工资会跟我一辈子。”王玉民对着马一行一脸敬畏“在火车上,你一让坐,我就知道你是好人。你这人不简单。”他这评价其实是根据还钱那一幕。马一行慷慨激昂“我是有备而来,有备而去,全在计划之中,没到要饭回家的地步。”王玉民低声下气地“我去年没挣着,还输了三天液,回家路费是鲍团给我出的。”马一行想“赔得卵子拖拉地,还要感恩戴德。就象牛挨阿訇的刀,还要听阿訇说不是我要吃你的肉啊。”

  同屋的孙海洋,脸朝窗外,一言不发,好象马一行是另类,双方格格不入。马一行想起在河西乡时,这小伙子夸老鲍的皮衣很贵,老鲍一使劲儿多说了一百“三百。”后来这小伙子丢了两箱货,老鲍脸黑得要吃了他,接着又找到了,老鲍的脸才变回来。小伙子躬着腰象虾米,向老鲍检讨,还说愿意把钱分一半给鲍丽丽。老鲍显得很大度,小伙子感动得直咧嘴“鲍团那阅历,那涵养,不得了。“

  鲍宏志突然推开门,气呼呼地问:“你还走不走?”马一行声音淡淡地“走啊。”鲍宏志恶狠狠地“走还不快上车?到处找你,唉呀这个找。”马一行明知老鲍演戏,明眼人都知道。但忍了,有帐不怕算,来日方长,于是快步出门。

  马一行上了后坐,胖司机还在擦车,还是那辆租用的面包。听赵红军说“老鲍要用刘 的小车,刘 恼了不给,还对讲师团起了疑心。挺悬。”车还没发动,其实马一行在屋里一直望着它。

    马一行没在门口和任何人握别,别人也象没看见他。但马一行清楚窗子后面有二十多只探头一样的眼珠。马一行干脆闭目养神。忽听有人轻轻敲窗,他开车门。赵红军无声地握了握他的手,仿佛绝别。王玉民也无声地握了握,仿佛送他上刑场。马一行嗓子有些哽,沙哑着说“回去见。”赵王迅速离去,仿佛地下交通员。马一行真想唱“风潇潇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想完了想笑。

  鲍宏志终于上了车,坐在领导席上。胖司机一声不响地听令,起车。

                   13

  车子上了高速公路,鲍宏志目不斜视,仿佛没有马一行。马一行侧脸看风景目无他物。

  到了双河镇,鲍宏志和胖司机下车,去了对面租车场。一会,鲍宏志回来,喊马一行下车。马一行说我上汽车站。鲍宏志说“我又租了个货车”马一行方醒“面包不是货车。”

  鲍宏志跟胖司机嘀咕了一阵,面包调头。鲍宏志和马一行上了农用车。车一开,鲍宏志象换了一个人,仿佛光盘倒转,转出了他原来那个人,笑嘻嘻哼哈哈,仿佛披着熊皮的人熊。拿出矿泉水,拧开盖,递给马一行。马一行不接说不渴。马一行的光盘两小时前就倒转了,转到他大气凛然目光似箭的面目。心里想的是“不吃嗟来之食。”司机放出曲子,掩盖了尴尬的空气。那曲子很美,是阿尔斯楞市歌,很甜很舒情。比科市的好听。马一行跟着哼哼,压抑复杂心情的泛溢。

  老鲍没话找话“你这次太伧促了。”

  老马“该上班了。”

  老鲍“这个买卖挺挣钱。”

  老马“有人挣了。”老马在心里给他算帐:“一袋货厂价3块,老鲍卖10块,回扣7块,老鲍父女俩卖了近200袋,挣1400块。别人卖1袋老鲍吃二馍3.5块,1800袋老鲍吃6300块。每人每天50块车费,12人600块,付出300块,吃二馍300块,三天吃了900块,合计:三天内老鲍赚了8600块。马一行觉得中了鲍宏志的计:钓鱼上勾,晒鱼成干。鲍宏志想借机证明一下他老马的不行,老马们的不行。尽管他老马不欠老包的,但老鲍仇视他那不堪回首的过去,这过去里有老马,因而老鲍就象国民党对付共产党一样对付了老马。老马认定了自己的推理。我老马的确不行,我不会骗人。不象你出尽了风头,过足了戏瘾;狐假虎威,过足了官瘾;前呼后拥,呼风唤雨,酒肉伺候,美女近旁。其实这不是你的先例,古戏有证:一个恶人,借官府衙门使了三天,敲鼓升堂,拍木办案,执杖动刑,草菅人命。你早晚也是另一本书中的笑料。

    老鲍“刘 真烦人,半夜才走。

    老马“睡会儿吧。”

  鲍宏志很快打起了呼噜,嘴角淌着口水。

  鲍宏志的手机响了,“正在路上,快到伊旗了。找张团副匀匀吧,晚上货就到。”放下电话不安地说“误事了,误事了。”随后大声对司机“师傅,在安全情况下你使劲开吧。”

  车子接近伊旗,鲍宏志忽然说“前面就是成吉斯汗陵,下去照张像吧。全国各地都留下咱们的脚印。”马一行声音无表情“94年开始跑文化处,每次都来看,够了。”鲍宏志不再吭气。马一行跟司机说再放额尔多斯曲。

  车子接近阿市区,鲍宏志地跟司机商量“回去你就说车是费四百。”司机说“没问题,几百都行。”鲍宏志象在战场“掐好点儿,乘交警下班进城。”司机说“没问题。”马一行想:师傅你不知道,他有大盖帽恐惧证。”马一行想好,还是跟他客气地分手,毕竟同事一回,但只能是最后一次握手。原因之一:老鲍的手很脏,握一下,赶紧洗,永不再碰。原因之二,老鲍选择的不是长寿的活法,心理总处于紧张龌龊状态,一听警笛响,心跳过速,大脑冲血。生理上总受暴饮暴食的折磨,时时受着高脂肪、高血压的包围。更何况老鲍早已成药罐子了。几次听他姑娘说“爸你少喝点儿。”老鲍叹口气“没办法,我得把人家陪好了。”老鲍睡着后发出的“咕噜咕噜”声很可怕,就象进入了弥留状态。想想他也可怜,其实做人很难,做好人更难,做恶人是先易后难。

  车子进了阿尔斯楞市。马一行下车,轻轻握了一下鲍宏志的手,冷淡地说“再见。”立即转身永别。鲍宏志在后面说“这次没让你挣着钱,不好意思。”马一行听了象幸灾乐祸声。冷笑着想“这次我要揭露你,不好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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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马一行上了出租车,直奔火车站。

  2点30分马一行登上了东行列车。2点54分“哐当”一声,轮子起动了,他感觉是压过了格林威治时空线,仿佛出了电影棚,仿佛梦出了梦境,仿佛刚刚回到久别了的现实生活。

  列车加速了“枯枯枯哐枯枯枯哐”,他听来好象“咚咚咚锵咚咚咚锵”地飞向他原来的生活圈子。他拿出桔子汁、面包,舒服地吃起来。对座的人正在看杂志,勾起了他的瘾。于是那个好几天不见的老朋友又在他手上了。他急于知道,此刻方鸿渐是什么感受。翻到216页“西洋赶驴子的人,每逢驴子不肯走,鞭子没有用,就把一串葫萝卜挂驴子眼睛之前,唇吻之上。这笨驴子以为走前一步,萝卜就能到嘴,于是一步再一步继续向前,嘴愈要咬,脚愈会赶,不知不觉中又走了一站。那时候它是否吃得到这串萝卜,得看驴夫的高兴。”马一行觉得自己比方鸿渐那头傻驴子悄悄强一点儿。

  7点30分,列车到呼市。5分钟后k736次开往集宁,马一行归心似箭:走。百米冲刺上了车,汗没擦干,列车移动了。晚上10点集宁下站,东进,东进,猛赶,猛赶,还是没能追上6051次。马一行终于踏实了,急也没用,住进了一家小旅店。

  马一行给妻子打电话,说“自己孤军做战,老鲍故意看笑话。就象鬼子进村,乡长村长也跑了。赔上四百多。”妻子说“没事。”随后痛骂“老鲍不讲交情,连同事的面子都不看。”马一行说“过了这么多年,老鲍人品一点儿没变好,天天琢磨旁门左道,这次是个大骗局,败露了能震惊全国。”刚挂机,钱玉兰就给鲍宏志打电话,老鲍翻脸说“老马不能坚持到底,保证挣钱也保不了。推荐人提成?只有推荐人挣够一万才有提成,现在都不够。”钱玉兰没听完便愤愤地关了机盖,大骂老鲍骗子。

  马一行静静地睡了一夜,梳理利落,走上街头,坐进快餐。要了一碗3块钱的集宁炒面。老板当着顾客面操作,先煮刀削面,捞出来当菜炒。上桌一大碗,有菜有肉没汤。味道象烩饼,咬起来很筋道。3块钱老板也照例上茶,端咸菜,跟你聊天。马一行觉得集宁人真有趣儿,难怪王玉民把那不曾谋面的媳妇丈人说成是乌盟人。

  这个总是只看一眼的城市,马一行来坐客了。他东游西逛,一处不放过。8个小时以后,又开始了长途旅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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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马一行到家了,回到了他那简单而平静的生活之中。

  到家第二天,马一行给赵红军打电话,问“你还好吗?”千里之外说“别提了,昨天出事了。”

  “什么事?”

  “老鲍他们给逮住了。”

  “谁逮的?”

  “工商、公安、税务联军。我有预感,坐出租逃了。老鲍一人就罚了三万块,其他人都象疯狗咬起了老鲍,有的说是被老鲍顾来的,有的说是被老鲍骗来的。”

  “怎么败露的?”

  “央视焦点访谈,给吉林的一个讲师团曝了光,全中国都知道了。那晚我们喝傻了,没人看电视,第二天中了埋伏,那场面就象关起门来打狗,堵着笼子抓鸡。抓住了审,审完了训,训完了罚,罚完了亮象。在阿市晚间新闻上亮的像。”马一行仿佛看到“高传宝把地道里的汉奸收拾了,又跃出炕洞,盒子枪一挥:狗东西在哪?”千里之外传来“嘀嘀”的喇叭声。

  “人都放出来了,老鲍不让往外说。回去聊吧,我得上车啦。”

    “精彩”啪地一声,马一行用《围城》击在右掌上。此刻他肚里的感受、场面、细节、景物、声音、人物多得到了嗓子眼儿。他迫不急待地抓起笔,用那马式狂草书写下了题目《西部淘金记》。写完抬眼瞅了一眼窗外,马一行想起了半个月前的此时此刻,鲍宏志的影子在外面一晃,探头而进。因了他那鹦鹉把《围城》咬破,因了他自己千里西行去淘金。金没淘到,却淘出一部小说,马一行觉得值,它比那些人的金加在一起还要金贵。

  不知不觉天上落起了雪花,雪花使树木、房屋换然一新。雪花使围城的界线模糊不清,叫天地浑然一体。马一行的稿纸仿佛这银白世界的一角,他要从这里写起,一直写到遥远的天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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