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城市》
自序
当我决定写这个故事的时候,发现自己正在衰老,一天又一天,挡也挡不住,冥冥之中感觉到一种魂飞魄散即将死在世界尽头的征兆。事实上我正处于激情四射的年月,按常理来说、这一年,二十一岁的我,应该算是年轻。
这个故事本不会用文字记录下来,其实我苦苦索求的不过是绝不回头地离开她。我也知道只要等到时间久了,所有的记忆也就沉戈埋戟通通葬送。可是命运的女王最终还是眷顾了我,她让我在尚对往事保有新鲜的活力时开始回忆,回到那本属于一个人的秘密。一旦打定主意回到过去,那么接下来的事情就比较简单,如同展开一张层层叠叠的纸,只要沿着复杂的折痕小心翼翼地翻开,就能够还以它本来单纯的面目。
在写这个故事的过程中我就这么想。当我这么想的时候,一条蜿蜒崎岖的小路便在眼前伸展开来。擦擦眼睛。我又想,这或许是我久久寻找的生活。那么,看不清烟迷雾锁的前路也就不再重要了。
2007-7-21
这座城有港湾
却
泊不回迷航的爱
1
这是一件事情,属于那种人活在世上仅有的几件必须经历的事情之一;除了生与死,我想就只剩下它了。也可以说是一个故事,尽管属于我个人的很简短,可是从来不缺乏力量,读起来是那么地掷地有声。如此说来这似乎是一个值得坐下来一听的好故事。可惜有那么一点遗憾,它并不复杂,几乎没有悬念,简单得如同一截断了的毛线摆在你面前,只要找到了头就能一眼看到尾。
正是如此简单,所以曾有那么一段时日我确信能把关于它的所有细节一一牢记于心。如若有需要,无论何时何地我都可以把它从口袋里拿出来,自然亲切地捧在手上,而且我自信它一定会如往昔那样鲜活亮丽,甚至在手心上活蹦乱跳。当然是活蹦乱跳,它本来就是一个女孩的剪影。只要音乐盒一打开,里面的玩偶就会随同轻扬的音乐旋转,旋转,再旋转,直到跨越旷古。
可是现在的我,希望从它发生的那一刻起,就是一个复杂得不得了充满悬念和迷题的疑案。最好是一件令福尔莫斯都难以解开的世界级悬案。尽管如此一来不便于记忆,但我终将竭尽全力记下它。对此我并不怀疑。可以肯定的是我会很辛苦,但这样总好过于现在的它在我的脑海里慢慢退掉鲜艳的色彩变得模糊。一切就像手中之沙,无论你如何使尽力气,小小的沙粒亦会从指缝之间流走。
时间之沙悄悄走失的片刻,是一种难以言说的痛楚,憋在心里没有办法表达,愈是想说愈是觉得有苦难言,仿佛倒悬卢浮宫。
当我有一天走在路上这么胡思乱想时,我就知道有关于这个简单故事的一切都正在被不可把捉的时间一点一点地蚕食。它消亡的速度与日俱增。可以想见,当我在迟暮之年、行将就木之时、蓦然回首,所有关于她的记忆都应该早已被岁月冲流殆尽。
那一刻,我的人生还有些什么剩下呢?
似乎站在豆蔻之年去揣想那白发爬满双鬓的窘态,还为时过早,不过那一天终会降临,尽管此刻看来还遥不可及。这就是时间的力量,即使是最伟大的人物也会徒生感叹:生命的短暂如白马过隙般轻快。更何况我等平凡之辈。
可是我终究年轻。可以用最快的速度奔跑,以此鄙视汽车的发明纯属玩笑。然而不可否认的是,我的心老去了。有许多枯藤老枝将它缠绕,再也难以迸发出澎湃的潮骚。这是一种蹉跎生命、期待救赎,奇妙的复杂的情愫,在萦绕。我时常在不可复的梦中见到自己白了的头发,如同伍子胥过昭关那种不经意之间的仓皇四顾,完全想象不到年老会如此迅速、是最猛烈的风突然袭至身旁。
若我真的在明日睡醒之时变成了需要杵着拐杖才能行走的老人,将作何以慨呢?然而更加重要的是到了那一天我又有什么可以回想的呢,又有什么能够追忆的呢——追忆我的逝水年华。
2
夜很清凉,微醺的风沁入怀里,月挂中空、照亮周围的云朵。云朵是那种小小的一片一片的各自一处不牵连的状态,像是泡在清水中被发胀了的银耳。即使在如此静谧舒适的晚上,我也难以入眠。这似乎已经成为了一种习惯,非要挨到午夜那颗孤悬半空的心才会消停。严格地说来午夜应该算是新的一天的开始,然而我依旧把它当作已经终结了的那一天的延续。
有时候我希望时间可以过得快一点:嘀嗒、嘀嗒,就这样一小步一小步地走,难道控制时间的人就不感到厌烦吗?可不可以快一点,再快一点;有时候我又想紧紧抓住时间的胳膊不放手,比如此刻,就算她是一个娇弱的女人,就算抓得她喊痛甚至跪地求饶也绝不放手。我就是如此矛盾,时常觊觎得到神才能够拥有的力量,妄图凭此铲除那昨日植根于心中的伤痛。可是我终究得不到,所以那片在早些时候承受了龙卷风过境时疯狂的田园,只剩下一片荒芜。
荒芜?这的确是每当夜深人静到来,我独自一人坐在窗前的真实写照。我把双脚搁在书桌上,靠着椅背,昂扬着头,将视线摇入那无尽的黑夜之中,凭着点滴星斗的微光,去寻觅——跌落在万古长年里的爱情。
你知道吗?我爱她,黑夜。黑夜,我可以这样称呼你吗?黑色的夜,你听见我在说话吗?我的黑夜,永远只属于我一个人的黑夜。
当云被风吹乱汇成一片,遮住了月亮的光芒,整个世界真的漆黑一片的时候,我就会呐喊,我就会在心里面一遍又一遍不知疲倦地重复她的名字。除了我自己,没有第二个人能够听到——那颗狂暴的心所发出的——完全颠覆灵魂栖息地的声音。这是一种怎样的激烈呢?仿佛卫国战争爆发,所有人:无论勇敢还是懦弱,无论尊贵还是卑微,无论黑头还是白发,是所有人都要献出不可复制的生命保卫红色苏维埃。
这是一次酣畅淋漓的爱;亦是一次倍感痛楚的煎熬,整个过程似用文火炖烂肉心:只有折羽而爱的人才会奢求平凡无奇的飞翔。
我承认我没有多少阅历,也不可能有多少阅历。一头撞进命运的那一年,只有二十岁。那时我的心灵纯得像一杯蒸馏水那样透明,任何颜料只要倒进去都能显现出本色。所以严格说来我只是一个未长大的孩子。也只有一个幼稚的孩子才能聚集起身体里面的全部力气,不计得失地投入到一场被大人们所嘲笑的爱情里。
从我意识到自己是一个孩子的那一刻起,也就意味着我将不再是一个孩子。告别了童话,失去了童话,没有了童话。这一切成长的烦恼所换来的是步入大人世界里必须掌握的成熟。那么我觉得自己成熟了。至少不会再次羞涩于嘴对嘴的亲吻,甚至可以和陌生的女子在陌生的环境做熟悉的爱。虽然这一切只是为得到那片刻的消魂,可是我还是觉得自己稳重了,可以坦然面对许多纠缠不清的心结,然后找到一些准备。准备在下一次上路的时候回到刚刚过去的那一年,回到初次的邂逅,再一次遭遇那个刻骨铭心的眼神。正是那片刻的惊鸿一瞥成就了日后万劫不复的我。
或许这就是宿命;或许这可被称之为上帝的召唤。
3
我喜欢步行。这是我唯一一种行之有效能把白日里累积在心中的忧愤排遣掉的办法。通常步行的时间被锁定在晚上八点到九点之间。我会用上这一个小时的时间在空荡荡的城市里走来走去。实际上这并非无聊的举措。如果你会欣赏,沿途将有数不尽的风景像春风后的桃花满山为你绽放。
在我看来,步行不再是一种简单的运动方式。当双脚自由自在一前一后如船桨一般划开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变成了一艘陆地巡洋舰。尽管陆地不能变成海洋,尽管土地永远只是死气沉沉的土地不会有一秒钟地流动,然而我可以调动精神的意念去追逐当今科学依旧遥不可及的空间:视线的正前方是浩瀚的宇宙,我是“自由号”的舰长,宇宙飞船的周围是一片星海洋。这里很大,这里只有我一人独处;可以欢乐,亦可以纵情歌唱。
4
虽然现在是四月,但是以这座城市不可衡量的炎热来说,可以算是夏季了。还好在这段时日里每隔不久便会有雨水到来。气候总是在凉爽和炎热的交替之间让人察觉出城市诡异的性格。夜色降临、华灯初上,她摇身一变成为成熟自信的女人。浓妆但不妖艳,艳抹但依旧沉稳。只有真正欣赏她的人,才会懂得她并非表露于人前的那样、只知竞逐繁华。这座城市有着厚重的历史积蕴,不过有太多的人已经遗忘。
穿过地下通道向一颗狂跳的心脏迈进。在那里有无与伦比的重低音使我的裤腿舞蹈。
杯中的液体,淡黄色,闪耀着诱人而迷离的光芒,一如矜持高贵的女子;气泡不断翻腾,活泼有力,说着喃喃情话。
我不会喝得太醉,所以选择了香槟。至于这杯中之物具体叫什么名字还有它的年份是多少,我并不清楚。尽管每次来这里都会叫上一杯,但那只是因为我偏爱它的口感而已。酒对于我来说一直都是可有可无。因为我从来没有想过要靠一杯液体解决什么实际问题,所以我这样的人不是一个懂酒的人。不过这倒并不妨碍我大醉一场。我是说那种昏天黑地的醉。
嗯……
确切地说有那么一次。那是一个晚上,心脏、肺、肝脏、肾等等这些身体里面最为重要的器官,完完全全浸泡在了酒精之中。当时难受得以为自己快要死掉。如果那天晚上死神真的带走了属于我的生命,我可以回过头来很肯定地说,绝对不是因为酒精的谋杀。酒精可以麻木肉体却奈何不了灵魂。我若死,必死于精神的崩溃:放浪形骸于天空、透支精力于汪洋。我真实地看到无尽的大海向我拥抱,抚摸我的头发——如此温柔,难以想象有人竟然为我放弃高高在上的尊严;然而它又可以如此狷狂,顷刻间注入许多盐水——涨爆双眼,一片血雾弥漫四周,然后余生将被黑暗笼罩。这是一个我想象、相信、并且愿意尝试的结局:溺水身亡而后放洋远航奔向永恒。
毋庸置疑这是一种纯粹,而我希冀纯粹生活:将杯中的水蒸馏而出,只剩下醉人的酒精,是否还会观赏到金黄色的亮丽?
不过在现实中C君会保护我回家,所以我不会有事。这是最为诚挚的友谊对处于悬崖边缘的生命的一再挽留。我还隐隐约约记得那天夜里下了很大的雨,哗啦哗啦的声音至今刺痛耳膜。情不自禁的眼泪混着雨水打湿在C君肩上。他背着我一路前行。酒精的魔力让我前方的一切影像除了朦胧就是剧烈的摇晃,我已经看不见路了。但是C君神志清醒,可以看清前方的路。每当我从他身上摔下来的时候,他都会一次又一次不厌其烦地扶我起来,然后肩并肩继续上路。
人总是在失意之时希望有一个朋友可以诉苦衷肠。只要有这么一个朋友肯坐在你身旁,即使什么话也不说,情绪低落的你也会好过得多。
C君就是这样一个值得信赖的朋友。这个和我在感情上几乎有着同样一番遭遇的男人,在所有关于人生价值的选择上几乎都和我走在同一条路上。我们之间有一种被称之为默契的理解,是彼此的性格在先天造就的吸引力。因此我们不怕分离,即使分离也是形影不离,所以可以做到心照不宣。为此我很是庆幸,能够在有生之年得到亲如兄弟般的情谊。纵然我将孤独一生,这一生也注定华丽。停留于我生命里的,其实不仅仅只有C君,还有陈君……
“可以走了。”
小染清脆的声音切断了我的思绪。
我起身,最后瞥了一眼位于中央的舞池。就在几分钟之前那里面还疯狂地窜烧着由欲望做成的酒精。而现在由于失去灯光、失去热力沸腾的音乐、失去撩动人心的腰影、失去一去不复返的激情等等一切的庇佑,那块巴掌大的地方彻底丧失了抖动全城细胞的活力——几乎是在一瞬间沦为了极地的寒栗。这是多么可怕的变化。我不禁想问:
到底是什么力量抛弃了物是人非之前所要必须经历的沧海桑田,做到了一剑封喉的气质,可以刀过血流让万籁在顷刻间归于俱寂。
出了酒吧,四周的街道上灯红酒绿的光彩映带着不着边际的夜色。
我仰望天空,极力想找到那颗亿万年以来都为迷途的人指明方向的北极星,然而双目所到之处,除了用混泥土砌成的高楼大厦之外别无它物。面对广告灯箱的林立、钢筋森林的冷漠,我有一种被围城的困惑。踟首四顾之间竟然感到一阵眩晕,是不是氧气已经被隔离?如果是,那么罪魁祸首一定是这一排排在光天化日之下恪尽职守保护人类隐私的墙体。这再也不是单纯意义上的包围,是剥夺,把血肉之人裹杀于襁褓之中。毫无征兆,不需要征兆。一切阴谋不过是一场排练好的话剧把城市当作舞台魅力上演。
毛毛雨又来了,沾在头发上,润润的感觉像极了初恋的感觉。四月末的雨,总是情事菲菲,惹人怜惜。
“今天星期一?”
小染突然转过头问我。
我朝开过来的黄色出租车招了招手说:
“星期一。”
5
我已经想不起来是怎么和小染认识的了,或者说我不愿意再次大费力气回到那个同样已经属于过去的时刻。我累了也倦了,只想早些休息。小染蜷缩着身体侧在床的另一边。我抱着她、紧紧的,只是仍旧挡不住空虚和寂寞来袭,一阵又一阵。
双臂开始用力。
慢慢地,我发现:越是用力,越是执着,越是竭力奢求,小染的酮体就越发虚无,像飘过高原的云不知来自何处又将去向何处。此刻的拥抱不过是梦中花、水中月。只要信手掷一粒小石,五彩斑斓的童话就会破碎,虚幻的人生亦将尘埃落定。
难道说这就是欲灭欲生的情爱?
此生未到巴黎,却已领略徘徊于巴黎街头的左右迷失。
我清楚,但不甘心。即便并非出于纯洁的真爱,才和她有了肌肤之亲。我真的不甘心。于是双臂更加用力地抱紧这个在世上,唯一可以给我心灵和肉体双重慰藉的女子。
“啊。”
当她轻轻地喊了一声疼,我才感觉到怀里确有那么一丁点实在的东西存在。我终于小心翼翼地松了手,只是那么一点点的放松,却如同在霎那间丢掉一整块大陆。一股莫可名状的激流随即涌上心头,立马撕开那道微小的口子。
一股股洪流穿墙而过,注满房间。
我迟钝地察觉到:
心、决堤了。
一道道曾几何时被誉为坚不可摧的防线、固若金汤的防线,被一阵阵劲风突破。崩溃得如此彻底没有丝毫保留。只有当年的马奇诺、只有当年的法国人才会用一厢情愿的浪漫构筑保卫生命的防线。如此愚蠢,却又如此高贵。
高贵?
当然高贵。
这毕竟不是战争,这是搁置在艾菲尔铁塔上面的爱情,是世间最为罕见的珍宝,是全世界的情侣寄存在人间的最后依恋。所以高贵,所以潜藏在每个人心中的爱情的马奇诺永远不可能崩溃,永远独享无尚荣光。
我抱着她,紧紧地抱着她,无以复加。明日,我就是那刺秦的荆轲,随同易水的寒,随同历史的重,一去不复返。我会离开她,在今夜过后,我会伤感,我会流泪,我会牢牢抱紧她,如同抱紧一具石棺,在今夜沉海、明日出发。
我们开始做爱。
合二为一的身体是不停旋转的通天的天梯。灵魂在其上漫步。在巴比伦找寻空中花园的踪影,我发现一粒闪耀的光芒。那是她的泪光。与此同时囚禁在彼此心中的魔鬼被释放,围绕着天梯飞舞,在古代奇迹面前同大天使战斗,惨烈得只剩下闪电和雷光。这是一场赤裸裸的对决,没有胜利没有失败只有命运的终结。正是伟大的终结让我们相互进入各自的身体,从而灵魂得以洗礼。谈不上圣洁,但我们需要升入天堂,共同沐浴圣光。
我拿起枕套的一角擦拭小染背上的汗珠。在我看来这并非通常意义的汗流。这是汹涌澎湃的大潮在退却后遗留在沙滩上的珍珠。我需小心翼翼地一粒一粒地拾取。尽管我不能将这些保有温存的动作称之为爱,尽管抚摸着洁白无瑕的身体、想着另外一个女人的面庞。脑海里想着那个天涯海角的她的时候,却又和这个近在咫尺的她再一次坠入爱河再一次平地起波澜。这不能不说是一个矛盾。矛盾在终极不可逃野之处往往折返原路。
在下一个高潮到来前的片刻,窥了一眼窗外的夜色,我想:怕是再也难以赎回白日里的自由了。
6
对于婚姻我已不抱什么希望。关于这个问题,我不止一次地向陈君提起。这个在我看来仗剑抒怀的男人,终于抵不过我的追问,对我说:
“原来我始终不明白,为什么一个人要谈那么多次恋爱。现在我有一个答案了,我们都只是在路上积攒属于各自的经验。好久以前我以为这一辈子就和小静子过的……”
话到这里陈君的眼泪就下来了。随即是男人才有的哽咽和永远也听不到声音的抽泣。他把那双厚实的大手遮掩住眼睛,好使旁边的人不至于看见。我明白,对于真正的男人来说,每一滴眼泪都弥足珍贵。我自认为是能够和他剖腹相见的赤诚兄弟,然而他亦不愿让我看到。面对陈君的眼泪,我唯有在表面故作镇定,装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可暗地里却承受着良心一遍又一遍地责问:你为什么要问这个不该问的问题,他不过只是会伤心。
原谅我,我的朋友。
我无心检阅你的忧伤,我只是身陷囹圄一片迷惘。
7
我几乎是在一下子变得清闲了。打个比方来说,就像一台永动机在意想不到的情况下发动起来,现在又以难以预料的方式停了下来。现在我的确停下来了。我义无反顾地辞退了我的工作。如果说学生是一个职业的话,那么我将永远告别青葱校园里的一草一木。没有什么理由,也不需要什么理由,甚至连一个借口也不必找来搪塞父母。我不必要那样做,因为父母所要的是望子成龙,这和我的理想南辕北辙。作为一个存于人世间的我,所求的不过是安安静静地活着。
或许这就是叛逆、或许这就是独立、或许这就是自由,或许这一切的或许就是那个被称之为个性的东西。
站在阳台上看着鸽子翱翔于空际,我笑了。毫不掩饰地说是嘲笑,嘲笑我的父亲。嘲笑他为达到和母亲离婚的目的,不惜四处游说列举出妻子的诸多不是,以此博取亲戚们的广泛同情和理解,借以达到光明正大的目的。后来,父亲如愿以偿和母亲离了婚;再后来,父亲并没有和那个在我看来比母亲漂亮许多的女人结婚。父亲至今为止还是一个人,依旧紧闭他的心。即使我这个被称作他儿子的人,也难以听到半点由他的心发出的声音。
他就是他,我就是我。我们两个就像是毫无牵连的陌生人,完全抛弃了世俗的血酬定律,少了言语、冷了心肠、断了恩怨。不过我心里面清楚,是谁给与了那份从我出生到长大成人一如既往的爱,是那个渐渐头发满白的男人。
一群鸽子拍打着翅膀发出嗡嗡嗡的声音滑过眼前。
父亲啊,儿也爱你,你可听到?
8
一张信笺,布满红色横杠;一个信封,用牛皮纸做的;十枚邮票,每枚面值二十五分、上面绘着宁夏民居。
当我大费一番周折凑齐这三样东西的时候就开始写信。写一封思念的信,寄给远方的朋友许多哀愁。当我拿起笔时,心里面一冷,刚刚还是滔滔不绝的话突然烟消云散。
原来,我又忘记了书信的格式。
实际上我每次提笔写信的时候都会遭遇这种难堪:不能在第一时间让感情借助于文字的载体一泻千里。造成这种困境的原因不外乎是因为自己给自己设置的规定。我始终认为如果是信,那么开头一定要用上“某某你好”之类的句子,如果对方是长辈那么“你”字还必须换成“您”字。如果不用这种句子开头,那就一定没有资格被称为信,最多就是一篇文章。使我陷入矛盾的也正是于此。因为我非常不喜欢用“某某你好”的句子开头,然而我又笃定自己是在写一封有关于宣泄自我感情的信,所以我总是陷入矛盾,摇摆于进退两难之间。
每次写信的时候都会烦恼于开始的那一刻,总是不知道怎样开头。当我翻来覆去琢磨不透的时候,往往就会犹豫不决,最后当然是放弃。虽然我也知道只要一笔带过开头几句冠冕堂皇的话,接下来就再也没有任何力量阻止我飞翔。可是我总是在逃避,总是在渴望放弃背后还站着一个人拉我一把,也总是希望有一个完全和自己毫无干系的力量可以拯救我。这的确证明我是脆弱的,我的存在也是被动的。我不是缺少一种活的希望,而是希望太多像孩提时的万花筒一样晃得眼花。
什么是眼花缭乱?无所适从就是眼花缭乱。
我不想写信了,就这样坐着,看着书桌上的信笺、信封和排列整齐的邮票。就这样安安静静一言不发,从早到晚至到天亮。
9
最近一段时间我常去书店买书。买各种各样的小故事。每本都很薄,最多的一本不超过一百五十页。我喜欢读这些关于个人情感的短篇或中篇小说。因为它们能替我打发无聊的时间。现在我随时可以抓出一大把闲置的时间以供消遣。舆论都说现代社会里的人,生活节奏越来越快,然而我却不觉得。在我能感知到的生命里,时间以一种很优雅的姿态缓慢地流淌着。从太阳升起到太阳落下对我来说是一个无所事事的过程,也是一个极其漫长的过程。整个过程当中我作为一个旁观者,等待着旭日东升、守望着夕阳落下。
许多年以前,我住的地方视野还算开阔,一眼望出去可以看到飘荡于远山的云彩。红日就是从那片山上沉下去的。我记得有一次还看见过那种穿透云层立插大地的光柱。尽管那个光柱的强度不比在青藏高原所见的更有气魄,然而能够在现代化的都市里见到大自然的美丽,也应该感到满足了。
可是现在再也看不到这些景致了。四周新修的楼房如雨后春笋,一年快过一年拔地而起。速度快得让人不敢相信,稍微缓口气再看一看,事实的确如此,眼睛并没有欺骗自己。等到接受现实的时候,自己已经被楼海淹没了。
10
五月初的一天,C君打来电话告之我,他再次推迟了到外地工作的时间。这已经是他第三次将计划延后了。如此一来,他又多出一段宝贵时间可以用来期待,期待和苑儿重逢的一天。实际上他们两个人就生活在同一个城市的同一片天空下。要见面很容易,一辆缓慢的公交车就可以把他带到她的身旁,更何况C君还有一辆私家车,但是他们的见面却是要比想象中的更加困难重重。
他和她像是被骑扫帚的老巫婆的魔法封印,永生不得见面,而这段咒语是这样念的:
“你看见过清晨时的露珠吗?一定要是亲吻在花叶上的。有一次,我记得因为把闹钟调早了半个小时,所以当太阳升起来的时候,我在阳台看见了那粒露珠。当时它在兰草的叶子上,慢慢的、一点一圈地变小,默默地蒸发,最后重新回到了来时的空气里。你明白吗?露珠儿知道兰草很香,尽管是不易察觉的幽香。”
这是去年冬天苑儿对我说的话。在我记得她所有说过的话里,还没有那一段说得有如此认真,甚至可以说是到了严肃的地步。或许这盆兰草是因为某人送的缘故。看着她如同富士山上积雪一样白净的肌肤,我这个局外人竟然情不自禁地猜想起她和C君之间发生的故事。
“日和。”
这是我陪苑儿在车站等车时,冷不丁从她的樱桃小嘴里蹦出来的一个陌生词语。
“什么意思?”
苑儿嘟着脸说:
“日语里大晴天。”
这座城市的冬天并不冷,尽管不能说是热,但是人们也难以领略到那种从北海道挂起的寒风,所以城市的冬天可以说是一个全城开着暖气的冬天。如果还有什么东西真的很冷很冷的话,那么也只能是恋人的心。
在公交车进站前的片刻,这个倔强地认为只有当樱花满天飘落的季节才能把自己嫁出去的小女生,扭过头说:
“还有一个很漂亮的词语,要听吗?”
“请指教。”
爱装纯情的女生嫣然一笑,若樱花开放。
“快说呀,车到站了。”
“残念。”
苑儿神秘地一笑,随即挤进了拥挤的车厢,然后努力地把小手伸出车窗朝我挥手再见并且大声喊道:
“下次再告诉你是什么意思。”
我目送车子离去,脑海里想象着通常自以为是的小女生以为阴谋得逞时咯咯的笑。此刻冬日高照,照亮城市的每一个角落,却怎么也照不到我的心。沐浴着明媚的阳光,“日和”还是日和,关于“残念”的意思我还懂得。
“日和”一个柔和的词语、“残念”一个决绝的词语,两个截然不同的词语竟然出自同一个女子的口中,不禁让我联想起另外一个同样矛盾、同样也是大和民族独有的处决囚徒的场面:
小山坡上,大风乍起,樱树战栗;
犯人下跪,武士举刀,大喝一声;
人头落地,樱花泣血,漫天飞扬。
当一朵樱花瓣沾落在血淋淋的砍头刀上时,它会感觉到来自人血的温度,它会看到怒目圆睁的头颅,它会意识到自己也已身首异处,然后它会再次想起前世的处子身、和隔窗而望的情郎。这个时候作为花,作为纷飞的樱花,它会在下一刻下一秒什么都不顾、什么都不管,它再也不会爱惜自己的身体。它的胸口喷涌出火焰。一个变作花的女人在花期结束的最后所求的不过是再一次生命的燃烧。它要点燃前世的爱恋,从未熄灭的爱恋,是火,不得不以灰飞烟灭的方式换回前世的忧伤。
飘,飘,飘。
燃,燃,燃。
爱,爱,爱。
看斩立决的场面和樱花混涌长风,才能放飞爱的渴望。
这是死、是美、是爱,是生死之间的结合,轻而易举达到极致。
在美绚丽到极致之时见证死亡,是否正是这个东方国度所尊崇的武士道呢?
作为旁观者的我,只能把提问当作回答。
然后在属于我的下一秒钟更想知道的是,C君和苑儿之间发生的那个故事里面包含着怎样的凄美、怎样的诀别。
可是,我想:第三个人永远也不会知道恋人们之间藏着的秘密。
今年三月念日语的苑儿开始忙着找工作,到现在为止已经换了三个工作。不过因为频繁换工所造成的沮丧心情,并未影响到她的另一个更为长远的计划——在二十四岁之前把自己嫁出去。
记得上次高中同学聚会时她说了一句让方圆十米之内的同学都捧腹大笑的话:
“对了,一定要找一个会送樱花给自己的夫君。”
夫君,多么古典的称呼。
可惜想要做她夫君的男子不喜欢樱花。当过兵的人以一种偏激的情绪守卫着祖国的边疆。
11
不经意之间一支水杯从手中滑落。杯中水在空中翻腾、旋转,呼之欲出的爱洒落满地。心微微一颤,抖出许多关于她的记忆。这些记忆都是非常零碎的,正如一地的玻璃渣闪耀着光芒,刺痛着眼睛。
低调,是她喜欢的一种状态。她渴望不经意之间发现这种美的状态,正如这只她送的水杯在不经意之间破碎。即使杯子已经不成其形,然而只要她喜欢,那么她亦会接受这种残缺的美。所以我不是她要爱的人。
当往事已呈现淡忘的趋势,那么这个时候是开始反省的好时候。因为你已脱离了漩涡的中心,不再需要大费精力去斡旋,只要稍微地努力就可从容回到过去,重新在那片废墟上发现些什么;然而这也会是一个产生大量困惑的时候,因为你已离开现场,此刻的回返不过是魂魄将散前的最后努力。记忆早已被肢解,所以注定不完整。在我个人的体会来说,它们更像是如影随行的幽灵。只要不转身,它们肯定和我一路前行,然而只要一转身那么就再也难觅踪影。
灵魂,人们常常提起的灵魂,是否就是以我所描述的这个状态存在着的呢?
当我的灵魂,在某一天,瞥见了那双黑色的瞳孔里所迸发出来的绚丽的火焰时,就再也分辨不清白天和黑夜的区别。从此我就是一个再也没有力量提起灵魂的人,在满是枯草的荒原行单影只地游荡,最终在时间悄无声息的流逝中走丢了属于自己的魂魄,也忘掉了只要是人就有灵魂这么一回事。我知道、我也清楚这样做是不对的。我不能这样不依不饶地想她,然而我只是一个被爱遣返的束手无策的年轻人。难道要叫我这样的人举起斧头砍断至爱的手臂,然后一起流浪吗?我不能那样做,我只能在荒原上点燃一堆篝火,看着燃烧起来的思念的火,希望着上升起来的爱恋的烟能够飘到她的故乡。
关于我和她的故事继续到现在,可以说已经到了尽头。现在唯一让我觉得有那么一些遗憾的是,这个故事少了一个结局。一个是那么回事,听上去也能够让人产生无尽回味的结局,所以我需要制造一个这样的结局。我不能爱时如风,去时无踪。归根到底我还是爱她的。或许她一辈子也不会知道有一个人在她身后这样的默默地爱着她。尽管这个人还知道一七七四年的维特有一个不太好的下场。
12
每月末尾的几天对于果果来说,是需要女人的时节。我还可以从另外一个角度来理解这个不太高的帅小伙:白天冬眠,晚上快活。如果这句话足够准确的话,那么我想已经概括出了他的全部生活。
现在果果穿越填满整座城的黑色迷雾对我说:
“我需要女人。晚安。”
13
果果挂了电话,我却拿着话筒没有放下,并且从中听到一些时断时续的呻吟。
“啊,啊,啊、啊……啊……啊……啊……”
本应该是嘟嘟嘟的声音怎么变成了女人接连不断的喘息声,我已弄不清楚。不过这并不重要。这妨碍不了我成为一名业余的窃听者。话筒里面的确有风暴,如此猛烈,让人心惊胆颤。
过了好久我才放下了话筒。打开抽屉,从里面小心翼翼地取出那个本子。在本子里夹着一张纸。写在纸上的作文,应该算是我活到现在写过的最精彩的作文。如果有人碰巧捡到并且读完它,那么这个偶然经过窗下的路人也许会认为这是封情书。事实正是如此,我并不掩饰什么。
在这个欲望沸腾的年代,还会有人写情书?
呃,光是这么想一想就糟糕透顶了。
我知道很多人会这么想。不过我还是忍不住写了。尽管在今日看来它完全没有达成当初书写者衷心托付的使命。可是我依旧喜欢它。
如果我还会爱上(我只是说如果),那么我还会再写一封这样的信,表达属于我的爱恋。你看,多么炽热,熊熊的火。
《花样年华》
非常突然地想和你说会话。这是在看完王家卫导演的《花样年华》过后的第二天中午的一个临时想法——也就是现在。此刻距离昨夜电影中最后一个画面已经过去了十二个小时。很难完整说清楚在这十二个小时里我到底干了些什么。如果非要强行进入通往记忆深处的隧道,我想这至少是一次略带困惑的旅行。那就请让我将这些困惑,用文字的方式呈现出来和你一起分享吧。
好吗?
或许正是这些朦胧的困惑促使我不由自主地写下这些字来。
“那是一种难堪的相对。她一直羞低着头,给他一个接近的机会,他没有勇气接近。她掉转身,走了。”
这是电影刚开始的那段话。婉约含蓄。随后又相继出现了另外几段话。这些后来的话像是对它的补充。它,是开始,同时也意味着结束。似乎导演有意颠覆了讲故事的传统。在故事刚开始就把故事的结局告诉了我们。尽管采取的方式是隐约的。而当电影真正结束的时候、我已知结局的时候,有一阵风——似曾相识的感觉,静静地在我心尖停留了片刻。
这片刻是残存的余温最后滞留的片刻。
有些快,是我感知这片刻存在的具体感受。所有的、在过去经历过的画面一一浮现在眼前。一刹那又一刹那接踵而至,像快镜头中汹涌激流的车道上的汽车一辆又一辆地以迅捷的速度冲进人的视网膜。
也有些慢,很拥挤趋于饱和的程度。如果你的眼前此时出现一个用慢镜头再现的画面,你就会知道我为什么会用上一句话来形容我的感受了。画面上是流动的汽车和与之相对流动的车道。这些行进中的汽车和车道一样井然有序延伸向某个方向。人忘记的总是多过于一路负载而来的。
你产生了类似于我的感受吗?
或许没有。但是我有。有与没有其实并不重要。就如现在的我回忆整场电影放完的那一刻,我好像有过许多惋惜,又好像有过许多失落。我看不清时间曾经流走过的痕迹。那些痕迹正是寻找最终记忆的线索。线索断了,断掉了过去所有的一切,即使是当时的人竭力想保留的。
那现在还剩下些什么呢?
说实话我已记不太清你的面容了。在如此长久的时间里我们没有机会再见一面,除了一声叹息以外,还有那在沙漏里翻来覆去坠落的沙粒,是它褪去了保留在我的记忆里关于你的一切色彩。其中就有你的容颜。
既然连你的样子都已无法描述清楚(长头发、大眼睛、小鼻子?)。那时至今日还剩下些什么呢?是昨日的眼神、还是今日的回忆、亦或是明日的期待?我问过自己,他说他也不知道了。他傻了。
人的记忆永远也比不过时间的永恒。它不能帮你完整纪录在往昔的岁月里遇见过的所有人和经历过的所有事。它只能帮你沉淀,然后在你最需要的一刻悄然打开那个诡异的魔盒,陡然间释放出所有光彩,全都是最美好的记忆。
你知道吗?二月十八号的那天晚上,我坐在回家的车上。就有那么一刻,你的样子一下子闪现在我的眼前,清晰得如同你就在面前。本来斜支在窗边的胳膊猛然撑起还端正了坐姿,一时弄得我还有些狼狈(因为你在面前嘛)。
惊鸿一瞥虽是如梦似幻的泡影,不过我却能实实在在感觉到你的存在。看见过那些被放得很高很高的风筝吧。风筝被放到了和云朵亲吻的高度,你能说在地上放风筝的人还能看得清楚风筝的样子吗?肯定不能了,不是吗?可是那手中的线却能够维系两者之间的温存。
“那些消逝的岁月,仿佛隔着一块积着灰尘的玻璃,看得到,抓不着。他一直在怀念着过去的一切。如果他能冲破那块积着灰尘的玻璃,他会走回早已消逝的岁月(电影最后的结束语)。”
光过之后,唯有感觉还存在,
我想。
2007-3-13
再次小声读完这封信,然后把它折成一架飞机。右手轻轻一送,从窗口起航,载着浓浓的情摇入那薄薄的夜,不再有返航。
呆了呆,想了想。
心里面空空的、荡荡的。
看着窗外飘飞的雨,又一个好冷的夜,独自叹息一声带着无尽的悠长。
“唉……”
14
我总是在半夜醒来。三点,四点,五点,六点,甚至于在早晨七点都有可能被一些只能算作细微的声音惊醒。我的确睡得不熟,应该说睡得很轻很轻。这使我想到一个童话,关于一粒豌豆和一个落魄公主的童话。我很清楚自己不能够成为与公主相提并论的王子,但是噩梦总是不断。现在我恐惧梦了。不是因为地狱鬼怪的惊扰,而是她的影子总是在梦中出现。我很奇怪为什么在白天不能在脑海里还原挚爱的容颜,反而是在暗暗黑夜、紧闭瞳孔之时倒能一睹芳泽。难道说夜晚被住在森林里的老巫婆施了魔法?那么她的扫帚在那里呢?不会是我家厨房那把吧?
如此看来我依旧是个天真的孩子;
我知道蜕变有一个过程;
但我竭力保留初来人世的纯真。
15
上个月我买的几本书都读完了。我不知道是不是内心的空虚催化了阅读速度;也有可能是它们太短了。总之回过头来看看它们的数量,倒把我吓了一大跳。
《苏丹港》,奥利维叶.罗兰,法国;
《厨房》、《满月》(“厨房”的第二部),吉本芭娜娜,日本;
《查令十字街84号》,海莲.汉芙,美国;
《书店》,佩内洛普.菲兹杰拉德,英国;
《芒果街上的小屋》,桑德拉.希斯内罗丝,美国;
《情人》,玛格丽特.杜拉斯,美国;
《潮骚》,三岛由纪夫,日本;
《初恋》,屠格列夫,苏联。
实际上我在这个按照阅读顺序排列的清单里,故意遗漏了一位对我来至关重要的作者和她的书。很多时候我只能向天祷告。如果能在有生之年遇见她,并且相撞的那一刻我还是自由,那么一定会有一阵风挂过她的脸庞。
因为你知道在跟谁说话:不是我,是风。
风取消了勇气所以不顾一切地抵达你的身旁。我并无苛求,只是迟到的完美,带着伤痕,抱着你,紧紧地抱着。没有丝毫保留的拥抱,将使我透支一生的精力。
在吉隆坡,在大阪、东京,在汉城,在阿拉斯加,在圣地亚哥,在伦敦,在柏林、罗马,在马德里、巴黎,在萨拉热窝、华沙,在开罗,在雅典、伊斯坦布尔,在耶路沙冷,在巴格达,在莫斯科,在仰光,在曼谷,在北京——在全世界每个街角天旋地转、抱着你。
当我们相互抱紧的时候,你会感觉得到我们的肉体会超越社交性质的友谊和凡夫俗子的情爱。相信我、我也相信你。我们会像敦煌的飞天一样飞天。没有灿烂的永生、有的只是灵魂的统一,或者窃窃私语的安静、直到夜未央。
这是邀请,一个陌生男子对陌生女子的邀请;也是邂逅,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忽视空间和时间的邂逅。没有奢求任何结果,有的只是无所畏惧和天真的果敢。当然这一切可能会导致一出悲剧。不过他会控制。
16
还活着,无需牵挂。
晚安,星期一。
17
其实我的内心很脆弱,脆弱得连自己都不知道有多么脆弱。没有战火纷飞的硝烟,远了国难,不再有英雄,然而我依旧手持长矛同自己英勇战斗,幻想着在最后一滴血流尽之时拥抱伟大的祖国。可是这是和平年代,属于英雄的唯一下场是寂寞。宝剑钝磨,铠甲破碎,战马放牧。在一个又一个黑夜到来的时候,终于拿出唐吉坷德的勇气,刺破黑色的迷雾,进入唯一的避难所。伴随每一个生灭的梦,让时光倒流,回到小时候。重新找回孩提的故事,以为可以平服心灵的伤痛。
我爱你,我的爱你可知道?
就这样一个孤独者在脆生生的夜呼喊不停到黎明。
18
我的婆婆有一双很特别的手。把这双特别的手拿在手上端详,你会发现上了年龄的人皮像是一张韧性很好但是湿透了的薄纸裹在骨头上的。这说明婆婆终于老了。所以她终日咳嗽,不想吃饭,一吃饭就呕吐,最后只能用一个下午昏沉沉地睡。
婆婆有气无力地对我说:
“我怕是不行了。”
诸如此类充满死亡气息的话语,她对我已经说过不只一次。我记得她七十岁的那年说过一次,然后等到八十岁又说过一次,现在是八十四岁了,她又开始念叨起死亡的音符,不过对于这样的歌声我已麻木,可以说麻木到了一条死胡同彻彻底底断绝光明。
我看着她的眸子。尽管已经失去昔日的光泽不再明亮,但是我还是要仔细地看。我想从中找到一些琢磨不透的东西以了却那桩遗留在十多年前的遗憾,所以我想象着养育我成人的婆婆会在五分钟后死去。是的,在我脑海里她只有五分钟的活。
我将人生视作一次关于体验生命的旅行,所以我总是向前看、向前走。就这样漫无目的地走了很长一段时间后,我觉得自己应该回头看看,看看如同隔世的小时候,是否丢下些什么。当我转身仔细凝望的时候,我发现过往的生命不是经历了一个波涛汹涌的过程,而是一个轮回。
我若问婆婆,爷爷死于多少年前。她一定会告诉我,她的丈夫死于某年某月某日,甚至几分几秒,她都会如实地告诉我。但是我没有问她,因为我开不了这个口。我算是一个不孝的人,我忘掉了自己亲人的忌日,或者说我至始至终都未有遭遇那场发生在十多年前的死亡。十多年前的我尚小,仅仅将爷爷的死看作一个游戏。游戏很热闹,而且是热闹几天几夜,比过年还好,因为春节总是在冬季,总是冷风嗖嗖,人总是被厚厚的衣服裹在里面,没有自在。然而那一次不同,爷爷死在夏天,夏天有蝉鸣蛙叫,是一个生机勃勃地季节。
老人死了,而我还在他死前五分钟大声对他说:
“爷爷快死了!”
死对于那时的我来说无足轻重。某些沉重的东西在幼稚面前几乎退化到了可悲的地步,但这是否又将预示,未来婆婆的死,会对我造成成倍的打击。我清楚,那个在十多年前归天的老人一定不会忘记,自己的子孙在他临死前五分钟的诅咒。正是这片刻的咒语加速了他的死亡,也让他带着永远的遗憾离开人世。因为作为传承香火的孙子没有能够守候在他的身旁,也并没有能够在他寿终正寝的一霎那抓住转瞬即逝的机会、看着他的眼睛说,我爱你。
所以我用想象提前参与婆婆的死亡,接近她呼吸在人世的最后五分钟,看着她失神于半空的眼神,轻轻说:
“爱,如初。”
19
当再次从信封里抽出这封信,并把它舒展在自己面前的时候,双手开始颤抖。我听见,有声音。是质疑的声音,仔细听,我知道正是那一双平放在桌面上的手在拷问:
“谁,谁呀,到底是谁在千万年前写下亿万年不变的誓言?”
琥珀,我的眼前出现一个可以凝固时间的物体。
《关于岩井俊二的“情书”》
本来想题目就叫“情书”吧。不过后来还是加上了“关于岩井俊二的”这个定语。实在是觉得只有“情书”二字太过于冒失。如果你不介意,同样可以把它当作一封情书来阅读。
算了还是不要了。这年代给自己喜欢的女孩写情书,怎么想来都是思想颇为保守的人才会做出的事。你还是把它当作一篇读后感来读吧。其实我的初衷也仅仅只是如此。
从昨夜下起的小雨刚刚停了。这场雨应该被叫做“春雨”才对。风会捎带着些许微寒悄悄吻在你的脸上。肯定很冷吧。我也因此多加了衣服才能够坐下来给你写信。不过当你读到它的时候,肯定是在下个星期五了。
嗯,因为,我不打算在本周把它寄给你,因为之前已经把《花样年华》寄过来了。要有所保留,才是做人之道嘛。等到下个星期多半是太阳的主角戏了,因此我也不用在这里假惺惺地提醒你多加衣服了。
之所以提到雨,是因为从昨晚下的时候,我就开始阅读岩井俊二的《情书》,在刚刚停下之前,我看完了。这场雨像是一叶扁舟,载着我从书的第一页划到最后一页,然后默默地离去。当它离开的时候我开始深深回味起,从启程到结束,整个过程带给我的感受。正如很多时候我不加思索地穿过时间的海洋,一次又一次回到那个让我彻夜难眠的眼神所存在的大陆。一本好书亦是如此。读完一遍之后她能让你产生再读一遍的冲动。
然而——我不会再去读一遍了。
我没有过多的勇气,再去承受一次樱花开了又谢的哀伤。
胆小的人,只能尝试着用回忆的方式,去挽回一些停留在诺亚方舟里的什么。
对了,只顾着自己说了,还不知道你看过这本书没有?
真是有些莽撞。
如果是苑儿肯定看过。你呢,我就不知道了,实在是了解得太少了。不得不承认这个残酷的事实。上天也没在高中给我机会,所以不能完全怪我。
就当你看过怎么样?
可是万一没看过呢?
我有种感觉你肯定看过,至少看过拍的电影。如果都没有看过的话……那就都没有看过吧,以后再讲给你听。好吗?只能这样了。其实我对这本书的记忆并不多,即使就是在一个小时前才读完它。
“有一个可以想念的人就是幸福。”
这是我有关于岩井俊二的《情书》还能回忆起来的唯一一句话。至于其它的记忆就太模糊不清了。或许我害怕走进那些绚烂绽开然后又慢慢凋落的樱花之中。
本来我想好好和你说说这本书的故事,聊聊书中相爱的人,还有安妮宝贝给她的寄语:
“而洁净的爱,它也许会有盲目,犹豫,创伤,但一定不会有任何功利性的目的,也无私心,仿佛是为了信仰而存在。”
可是,我突然想哭。当我写下“有一个可以想念的人就是幸福”,这句话的时候我就想哭。我不能再继续下去了。在眼泪快掉下来的时候,我要结束。
原谅我。
晚安。
2007-3-16
说明不了我的爱,只配担当一个无足轻重的见证人。
见证:
我的恋爱,最后的爱恋。至死不可言传,默默陪我葬身黄土,直到永远。
20
在坠落的黄昏,有一个类似于过客身份的人站在街角。这个人总是在追寻泡影般的梦幻。在没有留下痕迹便轻易消逝的岁月里,他突然产生一种过于稠密近乎于迷恋的感伤。这种类似于菊花淡淡香气的忧伤追尾那消逝的岁月而去。这其实是芳香的困惑。当雨后干净的日光悄无声息地让整个天地白亮的同时,也朦胧了心。片刻之后,他感觉到肉体已经被囚禁。整个人在不知不觉间沦为了世界的俘虏。对于一个真正的俘虏来说,什么都已不再重要。唯一需要思考的是,要以怎样的方式才能加速年华的虚度。
我终于成了东倒西歪的醉鬼全靠扶墙而行。墙尽之处就会自然而然地倒下。我感到有一股力量将属于我的命运推至身旁。这是一次危机,带着悲情的意味,让我体会到行刑前的每一分每一秒的漫长。于是我更加期待一次属于自己的死亡。
尽管年华易逝、旧梦难复,但是一切的挽留并不妨碍一个对死期盼有加的人为自己设计一个地地道道的死法。
你应该知道,他正是这样的一个人。
或许只有当你看见他忧郁的双眼时,你才能够真正体会到他活着时候说过的每一句话。
他就是这样一个人,难道不是吗?
他不需要再背负任何重量,他要一种云淡天高的轻来承载所有的梦。
某年某月他的生命会像一部方程式赛车那样在达到不可控制的速度之后冲出赛道。这是一种急刹车式的死法。冲出赛道,是奔驰、是执着、是燃烧的油料、和速度充分邂逅,完美富于绚丽的嚣艳、以失声裂吼的引擎作为向导,投入死神的怀抱。不必害怕死神煞白的脸、漆黑的衣,记住他爱你如同给与你生命的父母。
“孩子。”
这是他沙哑的喉咙里发出来的声音。
他会爱你到不离不弃、他会爱你到尽善尽美、他会爱你到星球爆炸、他会爱你到宇宙毁灭万事万物再次归于一潭死寂。即使那样他也会在所不惜地爱你依旧。
这样的死,是对生命的最高喝彩,是对生命最虔诚的敬畏,是一种高高在上的礼赞。死会带你飞翔,在天空自由舞蹈;让你俯瞰人类走过的所有轨迹,不再有卑躬屈膝。
伸出你的手,跟我走,牵着手,你死,必定光耀万丈,穿透灵魂,触摸天堂之门,一道柔和的光必定随之而来保护你的躯体,这样,在万古常年的安息中你不会腐烂,在万年的等待中你只有一件事要做,找到自己并且爱回自己。
别再怀念过去,儿时吹的肥皂泡、不仅脆弱更是空虚得让人难以承受。泡泡破碎,在一瞬间失去所有完美。你看,那滴落在地上的只是一些肥皂水。足够梦幻,接近一切不着实际的边缘。
只有死才是终极的关怀。在不可控制的同时也是最原始的欲望驾驭最真实的灵魂颠覆所有道德守则,追求车毁人亡的效果。
车毁人亡,这就是我的死法。是一件艺术品,暗示着生命的无限回归,所有浅薄的人都不会看到:暗流涌动,春回大地,低调华丽,重生降临,上帝指引,断头的壮士忘掉红颜的样貌。对生的强烈渴望,借着摧毁赛车本身的速度缔造神话。这才是生命的意义,不是道貌岸然的伪装。
21
坐在公交车上,推开窗,飘进六月初的雨。说不清道不明,我就觉得我的生命应该属于黑夜。白天已经不太适合我这样的动物出没了。或许因为刺眼的日光能够洞穿所有的秘密。可是今天我出来了,在光天化日下穿着衣服,毫无目的地游荡。当我决定出来走一走的时候,我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又将重新经历一次那个重大的时刻。其实我的记忆力还不错,但是稍微想一想也很对,我并没有忘记那个重大的时刻;我,只是遗忘了时间。
当那些有说有笑的学生走进考场的时候,我看清楚了那一张张迫不及待跃跃欲试的脸。的确,他们在路上,正走在一条通往希望的大道上。三年前,我也是如此年轻,拥有光荣与梦想。而此刻,也就是这个重大的时刻再次莅临之时,我已失去对它的把握。在不经意之间转换了角色,由一个曾经的参与者变成了现在的旁观者。
我承认在掠过这道风景线时,却有一秒的恍然如梦。是遗憾还是迷失?这都不重要。因为在下一秒,我又静下心来。安稳的汽车把我静静地带离了现场。
22
当睡眼睁开的时候,我意识到刚刚发生的不过是一个梦。还好只是一个梦。我用冷水打湿脸,这样做的效果不错,使昏沉的人容易清醒。当大脑越来越清醒的时候,我又肯定了这是一个真实得有些残酷的梦。我甩甩头,想把最后的睡意甩掉。我做到了,这的确是一件简单的事。我确信自己很清醒,清醒得如同四十瓦的灯泡在最亮的时刻。这一刻也是灯丝被烧得通红的时候。
人这一生要做很多奇怪的梦。虽然我并不知道除自己以外任何一个人的任何一个梦,但是我很肯定,心是每个人的梦魇。其实我试着勾勒昨夜的那个梦,然而我却像那个经历暴风雨的船长,在雨过天晴时只剩下疲惫不堪的躯体。我知道是灵魂指引自己越过暴风角。可是经过一夜风雨,灵魂也已熄灭。灵魂是我的神,失去神灵的庇佑,天体也不会运转。没有人能够再一次回到过去,即使时间是你的爱人。所以关于昨夜的梦,我只剩下一个想法,一个可以说一点也不复杂只是如此简单的想法,直照着:父亲在儿子的梦中死亡。
23
死去的人说得好,日复一日、终于解脱了灵魂。活着的人也未必真痛快,所以在自觉与不自觉之间将旺盛的精力投入梦的怀抱。任那缘起缘灭之地摩挲掉宝贵的光阴。为此我以为还可以补充一句,梦复一梦、荒芜了岁月,以此回敬那些死去的人曾留下的话。
不错,我又梦了。
我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做到在每一个黑夜都进入到一个玄妙的故事当中的。可以肯定的是有一种被逼无奈的感觉总是伴随着我进入这些支离破碎的故事。在一个熟悉的措手不及之后,故事展开了,我发现目前的状况只能是背水一战,所以我开始试着了解这个故事,然后融入这个故事。当我发现它存在的逻辑的时候、也是我以为可以在那里生活的时候,我又获得一个全新发现——梦已经醒了。
长久以来我憎恨梦。它总是在开始扮演上帝,结束就成了撒旦。这个从来迷醉的不真实的地方同时也是一个感情骗子。给做梦的人一点甜蜜,不,应该说是一丁点甜蜜。如果你接受了,那么它就知道它俘获了你。它本来就是为俘获你而生的。接着它会把你带到一个高潮,的确是很快就进入高潮——我终于牵着她的手共游湘江。此刻可以用胜利来说明心中的欢喜,也可以用沦陷来比喻内心的寂寥。因为在梦醒时分的当口,兴奋和失落几乎是在同一秒钟涌来的。此后无论你是睁开眼还是假装睡去,那种缠绵之后才能产生的无尽遗憾会如江中竹筏一排一排顺流直下猛冲进你的心脏。
况且,昨夜我还吻了她。
24
除了梦以外,我可以说是一无所有。
烽火战场消失了好久好久,没有人再能够有幸看到用血染红的国旗在飘扬。那个时候的你知道,流血是用来保家卫国;
开国大典早已结束,要见到 和总理只能通过黑白胶卷。那个时候的你知道,一扇崭新的大门被开启;
接着是红色风暴,那完全的革命所带来的摧毁、有掠夺、有激情、有重生、有抗争、有一个时代被红色渲染。那个时候的你知道,一个世界可以疯狂;
最后是伟人的南巡,一次私人性质的旅行为这个拥有五千年文明的东方古国再次带来生机。那个时候的你知道,大可有一番作为。
然而现在呢?
是死、是活,在摇摆、不确定、顾左而言他。
当我知道我的生日时,我确信我错过了一个又一个伟大的时代。
可我依旧在寻找,寻找什么呢?
25
昨日我们去老师家喝酒,提前祝贺他的三十四岁生日。此间我们共同想到了另外一个人,一个失去消息的人。
“就当他光荣牺牲了。”
果果这个玩笑很符合陈君的身份。作为一名警察,陈君有理由以工作作为今晚聚会缺席的最佳理由。早在四天之前名君已开始打电话通知他。电话一共打了四次,一天一次,而陈君没有接过一次。最后一条姗姗来迟的短信企图说明警察的工作的确很忙。不过,文字组成的把戏骗不了在座几位好得不能再好的朋友。我们都知道令他“光荣牺牲”的不是流氓、不是毒贩、更不会是无间道,而是小静子。曾经有过一段失意的人都应该明白分手后的几个月犹如冷战。长短因人而异。按惯例来看此前越投入的人,一旦陷入冷战就会越痛苦。
或许爱情就如一枚硬币,一面天堂、一面地狱。
以我对陈君的了解,他在地狱的时间应该多过天堂。只有一个在地狱久了的人,才会羡慕天堂的好,才会想到逃脱。
记得上一次和陈君见面已是几个月前的事。当时我一人到他家,到的时候已是下午五点过了。好像是他妈妈为我开的门,不过我又感觉当时门根本没锁,我应该是径直进去的。但无论怎么进去的,当时的他肯定是在睡觉。我记得很清楚,当我在他床边坐下来的时候,他用那种含混不清的语调对我说:
“已经有三天三夜未睡觉了。”
他的眼睛看上去很迷茫,或者根本就没有完全睁开,大概倦意十足的人都是如此,不过那种眼神在周遭游离不定始终落不下脚的现象却是他所独有。那一刻我知道,他过得并不太好。
很快就到了晚饭时间。他的父母执意要出去吃,因为家里来了客人。我们就这样去了,可以说毫无准备。我们四个人点了很多菜。其实吃不了那么多,但是还是点了许多,或许有一份不可预料的喜悦弥漫在空气周围。长辈吃完之后就先走了,只留下我和他慢慢品尝美味。长辈走后我们就可以无所顾忌地聊天。这句话就是在他父母走后出来的:
原来我始终不明白,为什么一个人要谈那么多次恋爱。现在我有一个答案了,我们都只是在路上积攒属于各自的经验。原来我以为这一辈子就和小静子过的。
我想我会把这句话记一辈子,并且在老了回忆起它的时候还要配上那幅陈君掩面而泣的画面。我知道,我会为那几十秒钟无声的抽泣恨自己一辈子。因为我点燃了另一个男人的无可奈何。
其实后来我们还干了一件事情。这件事情我始终把它当作自己的秘密,没有告诉一个人。即使是果果和名君我也未说。因为这和小静子无关。
他说他要去买一个礼物。
我说很好。
于是我们就去了。
在一间卖首饰的小店里,他选了一串用石头做的项链。我说这串项链是用石头做的,似乎对不起陈君的精心挑选。它其实应该是用很好材质的玉石做的。至始至终我都知道陈君是一个外表看上去很粗壮,内心却很细腻的男人。我也能看得到这样的男人被命运作弄后所留下的伤痕。其实很多时候我将他视为身体里流有自己血液的亲人。这样的情谊不同与我和C君的友谊。后者少了前者那种对命运无常的深深叹息。或者用束手无策更能直白地说明,在相识陈君以来,我从他身上感受到的那种流动的同样也是让人为之感动的忧伤。是忧伤,的确是属于男人的忧伤。很多时候你在这种男人脸上找不到多少伤心的表情,反而看到的都是喜悦。但这并不足以说明他们没有伤心落泪的时候,或者说这种时候很少。不,这种时候应该很多,至少陈君即是如此。他是不善于表达的,无论用表情还是语言,再或是文字。一切表达方式都不适合他。要发现他的忧伤存在的地方,只有亲近的朋友才能凭借相互的了解抵达。当我抵达的那一天,我也情不自禁地跟着落泪了,好像比我自己所遭遇的那段感情还令自己觉得痛心。
关于那天晚上的记忆,我还保留了另外一段图像。我和陈君道别后,陈君飞奔向马路对面的车站。那七八秒之内,他跑得很快,如此紧迫令站在原地不动的我想,是不是又有什么任务在召唤他。可是我很清楚,没有任何使命在召唤他。他只是一个人在奔跑,在灯火阑珊的城市里跑呀跑。他不能够停下。看见他跑,我只想哭,但我不能令他失望,所以在我转身的一霎那,那些在眼眶里再也呆不住一秒钟的眼泪匆匆滚了下来。
周围是霓虹灯的光彩扮靓夜空,然而在那泪落的当口我却难觅一丝一毫的灯火。四周除了黑夜也只有黑夜。我不禁想问,到底身在何处?或许那几滴落在地上消失无踪的眼泪能告诉我,对茫茫然未可知的未来、我所持有的不仅仅只有恐惧还有最后的抗争。
26
流血、流血、流血;
牺牲、牺牲、牺牲;
共和国的战士倒于南疆换回荣光、奠定丰碑、祭祀岁月。
——又一个烽火狼烟的梦。
27
今天早上的报纸说午夜会有一场雷阵雨光临这座城市。于是我准备到楼顶等待这场雨水的到来。反正也没有什么必须做的事情。这座炎热的城市已经很久没有得到雨水的滋润了。如果我的记忆没有错的话,距离上次下雨已经过去两周左右的时间。当时我一头栽进雨中淋了个痛快。第二天自然感冒,不过我不在乎,我告诉自己说,下次雨来的时候我还会和它亲密接触。雨没有什么可怕的,可怕是人类自己把自己藏匿起来的心。
在情欲得不到抑制的年代里,如果找不到相濡以沫的爱人,那么就请把那些可以使人疯狂的爱无偿捐献给大自然吧。雨,淋漓的雨会把附着在你身体上的所有浮躁一丝不留地带走。雨,爱着我们每一个生活在孤独星球的人,是那样的挚烈的爱呀。
等了很久很久都没有下下来。周围充满了闷热的空气,像一桶火药只要一丁点火星就能引爆全城的躁动。在这失误频繁的年代里,我们又有什么理由去怪罪气象台的一次低级失误呢?此刻我只觉昏昏欲睡。
我不知道现在几点,也不关心。时间对于我来说很多,根本用不完。它们简直太多了,多得都从小小的瓶口溢出来了。对此我除了焦虑还是焦虑。我想把属于自己的时间分一些给别人。那些需要时间的人,比如科学家、艺术家、哲学家。
记得小时候看过一部科幻动画片。生活在那个国度的公民是用属于自己的时间作为交换的货币。因此最有钱的人是刚刚出生的婴儿,贫穷的人则是衰老的老年人。我好想到那个国度去,那样我会成为最年轻的慈善家。我会毫不吝啬地把属于我的生命无偿捐献给素不相识的人。尽管我知道生命对于每个人来说只有一次,并且我不相信佛家的转世轮回。那么生命对于我这样的人来说更是弥足珍贵。可是我不知道怎么的,老是想着加速时间地流逝。我真的很害怕秒钟就这样一直嘀嗒嘀嗒一秒一秒地走下去。在我看来它应该挽起裤腿奔跑,甚至像上古的夸父一样狂奔,那样生命才会有铿锵力量。然而时间依旧一秒接一秒地走下去,永远不会两步并着一步地走。或许时间是聋子,所以它才听不到外面世界的声音,所以它才不理会我的建议。
“是这样吗?”
我仰着头喃喃自语,轻声询问着那些儿时的小伙伴。
可是小伙伴们是哑巴,他们只会眨眼呀眨眼呀,不停地眨眼。他们还是那样的可爱,纵然沧海变桑田也改变不了他们分毫。他们是如此习惯于在夜空静静地看着地上的小伙伴。而我这个小伙伴已经悄悄地长大了,再也回不去了。
28
站在街角等雨停。身后是一家卖皮萨的快餐店,从店里隐隐约约传来一首英文歌曲。雨越来越大,需要很小心才能从吵闹的雨声中捕捉到那越来越小的歌声。歌声很甜美,近似于一种呢喃的低语,也是一小簇花火升上夜空给无所事事的人意想不到的惊喜。
我在思索一个问题:我怎么把自己骗到了这里?
这是一条漂亮的商业步行街。眼前的画面真实趋于魔幻,我从亿万滴雨水中找到最小的那一滴,然后看着她从天堂的门口坠落,直到触地的一刻像粉红色的花瓣一样分开。我知道时间变慢了。我知道必须趁着这片刻紧紧抓住时间走过的痕迹开始回忆。然而一切都如在梦中穿行,分辨不了是醒还是正在经历一场从前世睡到今生的宿醉。
不远处的一栋商务大厦上装着五条灯带。灯带从楼底一口气拉到楼顶。灯带发出淡蓝色的光像小桥下的流水慢慢流,从楼底流到楼顶。只要有电,它们就不会停歇。流呀流,流到那住在芦花浅水边的外婆家。
雨好大,比刚才大了整整一倍。我不得不往里面靠一点,靠近那传来歌声的比萨店。我凝视着街对面的咖啡厅,突然想起三分钟之前我还坐在里边喝着那杯暖暖的黑色液体。或甜或苦的液体从喉咙管径自闯入空荡荡的肚子。于是我才想起还没有吃晚饭。抬手一看,九点零两分。一个没有多少耐心的时间。
我努力回忆起一些过去的事,然而我却像一个失去记忆的人忘记了所有激动人心的野外探险。我苦恼,深深被一些难以释怀的情节锁住了紧闭的心。
雨哗啦啦哗啦啦下呀下,像一个不知疲倦的孩子玩呀玩,再怎么玩也玩不够。多像我小时候呀。
嗖——嗖——嗖——
是风,又是风,只剩下风。
我根本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来到这里。我就是一个失去记忆的人,或者是一只宠物。站在这灯火阑珊的繁华之地,我只剩下空空的躯壳,接受那些不知方向的风灌入其中,鼓起我那深蓝色的衬衫舞蹈。
我究竟身处何地?
许久以来,我竭尽全力在寻找,不是去寻找那走丢的魂魄,而是去寻找那些零碎的记忆。我想把这些打碎在地上的玻璃片一一拾起,然后用胶水把它们重新粘好。当我把复原的水杯交给她的时候我才能真正地离开。我是一个苛求完美的人。我也知道正是我的苛求才把那些一去不复返的时光堵在了另一个世界的尽头。然而我依旧苛求,苛求我自己,苛求我自己的爱。尽管她没有接受我的爱,但是我坚信我的爱是发射出的子弹,有没有命中靶心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它已经发射,而且射得如此激烈,激烈得肝肠寸断如同千军万马投鞭断流,不留一寸余地。
爱,是最狂的风、是最烈的火,把像纸鸢一般的年华梦放逐在蓝天然后焚烧。绚烂的燃烧如此激昂,带着澎湃的海潮,在天空绽放出一朵最后的花。
这就是不留余地的后果。
是聚集全身的力量堆砌出来的城堡,坚固得可以抵御原子弹的爆炸,也可以因为一个普通得再普通不过的眼神灰飞烟灭——原来爱如此脆弱。
已成灰烬的纸鸢是一种复杂的感情。
有人能够游刃有余地解剖这种感情吗?
如果这世间真的存在这么一个人,那么它一定不会属于这个世界,它不应该拥有生命,所以才能普度众生。没有永恒,也不要轻易相信世间存有永恒。因为使你小心呵护的真爱很有可能只是一个关于爱自己的阴谋。但请相信聋了双耳的时间,只有它才具备资格检阅你的爱人。
雨大得不行。可是我再也不想躲避。我像一头莽撞的小牛撞进她的怀抱,又像一只刚刚学会奔跑的小鹿呦呦叫着在雨中跳跃。整个人手舞足蹈高兴得不得了,仿佛又回到了童年。没有心计、不知道心计,是一面明亮的镜子照见大人们的笑脸和所有藏在其后的卑鄙。
向一辆公交车招了招手。全身上下都是水,再一次和雨拥抱,是和我的情人拥抱。我要回家。我跳上车。
“哈哈,呵呵,咯咯。”
坐在电脑面前我用三种不同的声音笑给自己听。一杯刚沏好的茶冒着热气腾腾的烟,摆在桌的右角。我知道现在终于可以回到那和命运邂逅的过去。即使前天的天气预报不准确也没关系。
29
到了“每天晚上”我开始散步。实际上也并非完全可以说是散步。因为散步的心态应该是很放松的。而我的内心总是潜伏着一股莫名的激动。我知道那是因为想念某人所致。我的步法随着内心的跌宕起伏时快时慢,然而通常都是快。
大约在二十点左右我从家里出发,穿过一条灯红酒绿的街道进入另一个小区。小区里的路灯发出白色的光亮照着小路。从这条蜿蜒的小路出去就是一条通往机场的公路。当然机场离此还非常远。不过只要你肯抬头,运气好时会看到天上有一移动的亮点,那自然是飞机。不过我从来没有抬起头往上看过。我总是走得那样匆忙像是和谁赛跑。我不能停留、我以为自己是风,然而我终究不是风、所以注定停留得太多。
沿着这条公路直走下去是一个很大转盘。我会选择从地下通道通过转盘,然后来到马路的对面。在进入地下通道的旁边有一个很大的超市。往往在此我会停下来几十秒左右。吸引我注意力的不是流光溢彩的超市而是和它相连的一家快餐店。透过厚实的落地窗可以看见坐在里面用餐的男男女女。我的焦点来回地在这些陌生人的身上移动,仿佛是在寻找什么,然而什么也不会发现。这一点我很清楚,停下来只是歇歇脚,以便双脚在接下来的旅途中更有力的行走。这里没有属于我的故事,即使我试图发现一个,但是如果她真的出现,我也不会有什么行动。实际上这个不是她的女人曾出现过一次,然而我在兴奋之余并没有抓住那稍纵即逝的机会。唔……我已记不清那是好久之前的事了。
不能停下,停下会终结我的生命。
穿过地下通道我到了马路的对面。上完一个小坡之后再走几百米就是一个车站。车站旁边有各种摊贩。大多数都是小吃。食物的香味很诱人。可惜我从来没想要品尝它们。这个车站对我很重要。如果非要用数字来量化说明它对我到底有多重要,我想,我必须打……想了一下,似乎我没有办法打一个很确定的分数。因为现在我每次经过它的时候心里面只是如此平静在,再没有什么大的波澜,所以以我此时的心境来衡量当初如潮涌般的爱意是不对等的。我只记得这个城市下的车站是我第一次也是仅有的一次送她回家的车站。我的爱,正是在此地起锚的。
走过车站有一座天桥。天桥的两头各带一部电梯。在天桥的那一头就是繁华的商业中心。我不会上电梯,我不会如此性急地通过天桥进入马路对面的繁华之地,我再也不会如此性急地告诉另外一个女人我爱她了,我也不会再对另一个女人做出任何承诺。我发誓,我不会了,我长大了。
如果不上天桥一直沿着人行道走,五百米之外就有一个地下通道。通过这个地下通道我可以从另一面进入商业中心。一栋高大的饭店耸立在此处。这个地方是C君希望牵着苑儿的手共度情人节的地方。我不知道在我有生之年还有没有机会拉着我所爱之人的小手来此共进晚餐,然而我祝福C君和苑儿能够来此。对于所谓的幸福我也只能采取祝福别人的方式来追求了。是可怜还是自卑?或许两者兼有。
我无心留恋商业中心的繁华。话又说回来一个人又能够留恋些什么呢?除了自在还是自在,除了逍遥还是逍遥,除了寂寞还是寂寞。我选择快速通过此间的音乐喷泉和音乐广场以及那些琳琅满目的商店。
不能停留,绝对不能停留,一步也不行。
有时候我会问自己为何选择来此喧闹之地排遣我的忧郁?如果出了小区选择通往机场那条路的话,其实我可以到一个更幽静更适合一个人独处的地方。那里还有草坪,我大可以躺在上面欣赏挂于空中的月亮。周围是稀松的高楼环抱着我,一定很美。可是我终归还是来了这里。周围全是闹哄哄的声音。我不喜欢热闹,但也并非真的向往宁静。或许这和我的双重性格有关。我会花一上午的时间读书,也会花一下午的时间和别人说话。我好像就是这样一个人,好像又不是。到最后我只能问自己:
“我是谁?”
我不想回答这个问题。我会加速朝回家的方向走。此刻所走的路正好和来时方向相反。我向左一看,掠过车水马龙的马路,看见对面的人行道上有一个行色匆匆的男子逃也似走在我刚刚来时走过的路上。我确定那个男子就是我,我也知道他不过是想随波逐流、虚度年华以了结那段过去、但已烙下印迹。
我本不妄想用什么刻意雕刻过的悲伤气氛修饰属于我的时光,然而我又知道什么叫悲伤吗?我已到极致,什么也不再关心,唯有每晚如此走上一番才能让心好受一些。
30
一个闪烁的亮点出现在正前方的夜空之上,它比星星更亮而且会移动。如果散步之后还有足够多的空闲时间,我会选择在楼顶目送一架又一架从远方归来的客机返航。如此在意这些与我毫无关系的飞行物,倒不是因为我想把飞翔天空的梦想寄托在这些人类文明的成果之上。我不过是一个无聊的人,喜欢做一些无聊的事。楼顶的面积很小,够我活动的空间有限。我不能在这里进行什么短跑,但是我可以眺望远方或者蹲在地上向上一跳。
我先蹲下,闭上眼睛,慢慢呼吸。一定要多吸几口空气,充足的氧气会让大脑更为活跃。然后试着想一些在此之前发生过的愉快的事。这很重要,快乐的气氛会让你的整个身体放松下来。慢慢的、你就会感觉得到身上的肌肉不再那么僵硬,甚至连你自己也不能够控制它们。轻松、自在,心里面觉得没有任何力量可以束缚你。这就是我要达到的状况。非常好,到目前为止一切准备工作都完成得非常出色。接下来,你要想象自己身处万丈悬崖之上,在背后有一个死者的魂魄紧紧逼迫着你。死者什么也不要,它只要你跳下此崖,成为它那样的人——不得轮回,不可超生。
如果你害怕了,退缩了几步踩在悬崖的边缘,几粒碎石的坠崖让你真切地感受到了死亡的危险,然而在心里面依旧尚存一丝求生的希望,那么此时若隐若现的死者会说:
“活人,你以为苟且于人世可以得到爱情?不,你得不到。你将永远得不到。那么请你去死吧。死会让你觉得乞求的爱情是多么的下贱多么的微不足道。”
我突然用尽全身力气往上一跳,在向上冲的力量足以压倒地心引力的片刻,我感觉到了活着的伟大。当双脚落地的那一刻我相信那些致死不渝的爱情依旧活在这滚滚红尘之中。尽管少之又少。
虽然这个游戏足够无聊,不过每次我都能得到快乐。至少在身体短暂停留于空中的片刻我感觉到了快乐的所在。那一刻我忘掉了所有的烦恼。尽管时间很短可我依旧察觉出了活着的意义。
十分钟之后另一班返航的飞机划着一道斜线出现在视线以内。看着它的移动我追忆在那些由过去的所有时间组成的梦境里黯然神伤。一分钟左右,飞机消失于夜空。因为遥远所以你听不到机翼划破空气所产生的噪音,然而你可以确信,它已经消失了。剩下的事情:掉转身,独自离去,顺便忘记今晚所发生的一切。
31
梦里醉美的容颜,一时半刻难找到。
是否花开永远不想收到花落的讯号?
又是什么让我一次次走在风中迷失了方向?
难道——这一辈子再也不能窃听到你的心跳?
远了年光,忘了时间,没了伤痛;
只剩下:
焰穿肠,心如燎。
搜索不复存在的时间;
顺着长长的发丝爬回到,坠落的空间;
这一切不过是爱泊来时的暖潮,让人心中发慌,一阵阵被空洞永抱。
断了一厢情愿的缠绵;
少了错综复杂的纠缠;
丢了天涯海角的诺言;
再也拾不起初次见面时说的语言。
这到底是不是爱?
如果是她。
可以瓦解意志,可以明灭灵台,可以剥落魂魄。
是否又太过残忍?
如果这真的就是你。
我,
好想,
一生跟你走。
32
当我把一本有关于魔法和爱情的小书交到C君手上的时候,他神色凝重地告诉我:八月即走,再无拖延。这句话是在他打开门的瞬间一口气吐出来的。给人的感觉从容而紧迫,仿佛二战空降兵紧急空降诺曼底。同时我也知道,某一块禁地的迷雾开始烟消云散,所有的神秘到最后不过是结束。
今天、属于七月,离流光飞火的八月不远了;所以我不敢停留,匆匆告辞。
我坐在回家的车上想起不久之前和C君的一段谈话。那是一个很闷热的下午,而我们的话题也并不轻松,所牵涉到的内容是关于死亡和重生。
“我不知道真正的死是不是跟睡着了一样,但是我想它们之间应该还是有一些关联。”
以这句话作为开头,然后C君娓娓道来他自认为体验过的死亡。当时他还在服兵役,事情发生的那一天恰好也是一个闷热的下午。你可以相信这座城市是一座火炉,它的周边地区也就不会好过了。那天下午的训练科目是翻单杠。具体是怎么个翻法,我也不是很清楚,听C君的描述应该是比较危险,需要一个人在下边保护。高中时期的C君在体育方面不能算是一个突出的人,所以我亦无法想象,翻单杠的他会是如何一个样子。想来的话,不可能如矮个子那般灵活,所以当他失手坠地的一刻应该是措手不及,来得非常非常地突然。
“当我在医院醒来的时候,脑海里一片空白,不知道怎么就在这个地方了,只是隐隐约约觉得刚才还在干什么事,但是要说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怎么也想不起来了,感觉周围的环境是混沌的。后来医生说我昏迷了两天两夜,差一点醒不过来。”
我有些激动地问:
“那个保护你的人在干什么?怎么没起到保护你的作用?”
C君淡淡地笑了一下说:
“走神了。”
“走神?”
我不敢相信一个职业军人会在战友需要保护的时候走神。
“真的是走神了。半个小时之前他才接到母亲发过来的紧急电报,他的父亲在上午十点左右死于车祸。”
一阵沉默后C君继续说:
“我想如果当时在医院醒不来了,那也就意味着我继续睡下去了,这一辈子剩下的时间也都跟着睡着了。这是不是就是死?”
面对未曾经历的疑问,我无法回答,而他往下说,像是一名潜水手还在往更加漆黑的深度潜不停。
“如果这就是死,像睡着了一样轻飘飘的没有痛苦。那之后我会去那里呢?是不是真的有轮回,睡着的时候我们一起轮回了,换成另外一种生命形态重新来到这个世界上,一切倒退回原地重新来一次。”
我想:这或许正是佛陀提到的重生。
“可是、下一世就遇不到苑苑了,你也遇不到小宝了。”
接下来这个自以为死过一次的人开始无所畏惧的笑,笑到凛冽之时面带几分狰狞。整个餐厅的人被他暴风骤雨般的笑所吸引,齐刷刷地转过头来注视一个怪物。
33
一到暑假表弟便从北京回来,从一个会挂沙的城市回到一个会发热的城市。这一次回来比前几次略有不同,表弟带着女友了。女孩子纯正的普通话让我对二零零八年的奥运会十分有信心。同时也从一个心地善良的女子口中听到一句久违的真诚的话语。
“我打心眼里爱着北京。”
这句话是我前天开玩笑时莹莹说的。之前我用普通话说:
“北京不怎样吧,挺让人讨厌的,只会下沙。”
随后我就听到了这句可说是反驳,但却没有丝毫敌意,只是很心静的说话。当时一股没有表露在外,但的确是激烈的情绪从我心中升腾起来。
晚上并没有睡熟,想起小时候的一些事。
第二天中午我们吃饭的时候,莹莹说起昨晚和表弟看小时候照片的事。她说我没有什么变化,表弟倒是变化很大。我说,他变得强壮了,当哥哥的倒是瘦了许多。莹莹看了一眼表弟咯咯地笑。看来她对我们小时候的事情很感兴趣,于是我试着回忆一些陈年的往事说给她听。
“我记得有一张照片照得很模糊。画面是我牵着他的手向前跑,定格在他回头向后看的一刻。这张照片是我们一家人去公园时照的。当时很小很害羞,大人们要我们合影的时候,我就说不照,但是大人非要照,所以我就拉着他的手跑,结果还是被照下来了。那一刻他的表情很夸张。”
莹莹皱着眉摇了摇头说:
“怎么没看到?”
表弟也摇头表示没有记忆了。
我说:
“那张照片很花,好几年前我还在影集里看到过,或许因为太花了,所以大家都把它丢了。”
表弟点头表示认同。
我继续说:
“还有一件事情是去动物园坐电动摩托车。就是那种充电的电动玩具。我记得当时是两块钱五分钟左右,反正挺贵的。之所以我还记得这件去动物园的事,就是那天下午我和他坐了接近两个小时摩托车,结果才只用了十块钱。我记得很清楚,我们一直玩到摩托车没有电才下来。那次过瘾极了。嗯……是我父亲带我们去的。”
说到这里表弟笑了。这样天真无邪的笑是多少年前才见到过的呀!不知道是多久之前了,反正很久很久了,自从表弟离开家乡去北京之后就再也没有见到了。
“其实我现在也不知道他到底是几岁去北京的,但是我总觉得他走的那一天自己肯定哭了。后来我小学五年级的暑假去北京看他。一下飞机就看到了他,还是很瘦,好像一点也没变。又隔了一两年他也回来了,但是我们没有上同一个中学。我们渐渐长大,属于各自的时间也越来越少。从此以后我们很少见面,越来越生疏。关于小时候的事我还能记得到两三件,可是……”
我难堪地笑了一下说:
“可是在初中和高中的记忆里就只剩下打架了。我记得我们打过两次架。”
莹莹很认真地听,表弟则埋下了头,我也不敢抬头只是自顾自地说下去:
“高中还没结束他又去了北京念大学,然后一到假期又回来,接着又去。第一次去火车站送他走的时候心里还觉得空荡荡的,第一次去机场接他的时候也还有些欣喜。到后来对于这一送一接我也就麻木了。既没有失落,也没有了所谓的高兴。我记得是在他去北京的第一年里,有一次我们在网上碰到了,他发来连接视屏的讯号,我接了。我知道在陌生之地他没有一个可看的亲人,我知道他想看看我,看看小时候的哥哥还在不在。我当然在,一直都在。”
当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我的手情不自禁地颤抖起来。
“所以我一点也不喜欢北京,尽管我也是个中国人,尽管我也知道北京是我们的首都,但是我还是厌恶它,因为正是它斩断了我和弟弟之间的情谊,直到今天它依旧囚禁着我的弟弟不归还。我知道还会再送他走的。”
莹莹的眼睛红了,表弟偏过头眼中闪动着泪花,而我的声音早已呜咽。
34
凌晨一点半难以入睡,倒在一片虚构的血雾中渴望自己死去,一股慷慨就义的感觉随即涌上心头。闭上眼睛以为自己真的死掉。挂在墙上的摆钟嘀嗒嘀嗒地走出声响。这样的声音浑浊含着某种金属的质感敲击着聆听者的心门。或许在你睁开眼的那一刻,会有一个没有脸的人突然从身后展开袭击,用一根细小的绳子勒住你的脖子。
咔嚓,伴随一声天籁,结束生命。
“脖子被扭断”的我一下惊醒。几滴紧急的汗水从额头流下,我才在下一秒挣脱梦的围困、以为自己活着。我用冷水浇了脸,用纸巾擦干了手,放起一首舒缓的曲子祭祀这静谧的夜。
优美的旋律轻扬,渐渐的流露,在形式上以一种凄美的方式表达。
今晚的夜色很美,美得让人想迟一点睡。
若是夜空少了星星的点缀,月亮会不会累?
这夜色凄凄的美,没有爱的人容易憔悴。
就像霓虹亮丽的周围,只是一种寂寞颓废。
城市里所有寂寞的人类,有几个和我一样偷偷地流泪?
若是将它一滴一滴积累,会不会流成一条冰冷的河水?
城市里所有寂寞的人类,有几个像我一样厌倦了疲惫?
若是真心一颗一颗地摧毁,会不会全世界和我伤悲?
整座城市陷入一片漆黑,孤独人在寻找自己的定位。
伪装变成了一种防备,防备怕被人看穿了心碎。
城市始终是不会寂寞的,反而永远都是热闹的,但寂寞却又是无所不在的。只不过寂寞像寄生物一般寄生在那些成千上万生活在城市里的寄主的身上,所以我们才会自以为是地以为,城市寂寞了。
注释①:《寂寞城市》由台湾歌手周惠演唱。
35
速度,开启生命不可承受的重量——一如继往飞驰在灯火阑珊的城市上空。旋绕在空间状态里的气流强力地撞击纯粹的云层,发出金属打击的声响。不经意之间引起时光的倒流。一切预谋正在慢慢上演。
你可听见?
D调已经奏出华丽的乐章,冲破现实的局限。所有迷雾正在消散,再无虚假可言。
睁开双眼,你可看见!
我已打开时空之门,展翅飞翔。
2006-8-6
昨天我终于明白了玫瑰为什么能够代表爱情。的确,鲜红如血的花瓣惹人怜惜。可是当我把一片片花瓣剥落,再夹入这本书中的每一页的时候,花瓣开始慢慢枯黄了。其实她们注定要枯黄,只是选择在何处枯黄而已。现在我让她们把最美的一刻留在了书中的每一页。当你阅读这本书的时候,你会注意到差不多书里面的每一页都有一片淡紫色、大大小小的印迹。你别误会,这可不是纸张的问题。这曾是玫瑰花瓣在书页中留下的唇印。
2006-8-8
当我现在写着这些文字的时候,书页中的花瓣已经失去她原本的色彩,慢慢变黑了。我只能一片又一片不厌其烦地把她们从书页之中拿出来。我想这是前天晚上唯一的遗憾——我没有能赶在玫瑰花瓣生命结束之前把她们带到你的身边。现在这些花瓣被我埋在了茉莉花的花盆里。薄薄的泥土盖在她们的身上。我看见,她们曾是那么的鲜艳。
2006-8-10
苏菲.马索,初吻、心火,是什么让一个女人能够坚韧如此?是与生俱来的赐予还是上天的良知?我又应该怎么办?是勇往直前在所不惜,还是逝水东流再无挂怀。若命运迫我选择后者,但那心中的火焰又真能熄灭吗?
2007-2-3
这些失落的日记注定会成为灰烬。在某一天孤独的人会隐约看到一簇花火从港湾升起。花火会按照没有生命目的的指引,去追问被风掠夺走梦中的所有时产生的疑问。我知道爱恍惚了、就不能再次投入第二个女人的怀抱了。
36
当你加倍用力抱紧她的时候,你会问你自己:我真的爱她吗?
一个陌生女子在午夜的酒廊徘徊不前,眼中含有的犹豫似乎可以代替互不相识的熟悉,透过那杯中的液体在幻灭与纯真之间做出妥协而释怀的选择,这就是迫于无奈的屈从,看不见眼前的物体是摇曳还是追寻,永远没有接触到肉体,同时也点燃不了灵魂,因为在你和她之间终究没有真感情。这肉体,这欲望在霎那间看见烛光的诡异,这就是生不逢时的命运。
当我加倍用力抱紧她的时候,我会问我自己:你真的爱她吗?
在喘息的片刻我抚摸朦胧的肉体,还是以为可以换来一些自然的真感情,然而不可感应的交换从来没有一厢情愿的激情,这不是海誓山盟的忠言,从来都是虚幻点燃灵魂破灭前的毁灭。可以以为重生,但却没有冲出重围的风雨。
你和我被包围、被枷锁、被处于不见光里的几个小时的摩擦所唤醒。麻木,被搁放在桌上的平地酒杯之中,从此再也不能透过粉色光芒的折射。总是停留在缥缈的云上、去寻找可以疯言疯语的极致,到头来不过是两颗易碎的心伤心。
睡在身边的女人不再是小染,而是一个女人的呻吟。
今夜不归家。
今夜星期一。
37
如何开始一直是我的困惑。我所看到的、静静流淌着的气流,在空间中保持的状态是:飘忽不定还是屹立在于心中的长痛长爱?我不知道,或许还有另外的答案;但我知道悲和寂寥可以在心中停留,然而于我却是如此从容。
不久前的一些回忆被我定格在了这个夏天中的某些时间里。不过这些文字在还没有被打印到纸张上的时候就丢失了。也就是说承载生命的魂魄还没有依附到一具实实在在的躯体上的时候,就被无常的枷锁拽回了阴间。
因为电脑的故障和记忆的模糊,好些故事的确失落在了一个地方。它们真的就不复存在了吗?也不尽然。当我在某个普通的夜晚惊悚的醒来,用手试着摸摸打湿在背上的冷汗。那片还有些余温的汗珠就会告诉我,在我仰面坐起的前一刻,你回到了那个迷失的世界。老人们说,一些死去的人可以还阳。当然这是在极其特殊的情况下。而我每次从那个迷失的世界回来的时候,我会想,我应该同样也是在一个极其特殊的情况下抵达那个世界的。尽管我说不清也道不明这是一个怎样的极其特殊的情况,但我笃定有这么一个时间段,或是因为扭曲、或是因为迷乱,导致了一个对往事保有愧疚的人进入了那个已经羽化的世界当中。
宗教把这个时间段命名为:轮回,而我却更愿意称它为:通往孤独的甬道。
38
血是残存不忍牺牲之血。何时如此是乎已经不太重要了。重要的是她要徘徊此间多久?是一辈子的驻守还是半生的滞留?实在很难言说。笑着哭的滋味痛快、但又可怕,像烈酒后劲上来肝肠寸断。
何处逃离,终又停留。
39
这是一个依山而建的公园,靠近城市的繁华地段。当我躺在公园里一块书有记录性文字的石碑上的时候,产生了一个奇怪的感受。这样的感受来自于天空,具体说应该是来自于天空上四处穿梭的飞机。指头一截大小的飞机时不时从东、南、西、北四个角飞过眼前。这些冰冷的机体的确很高,但是相对来说它们又离城市很近。仔细听,你可以听到机翼划破大气层的摩擦声。这种诡异的声音是用文字所无法描述的。它是科学发明的杰作。
一架飞机像一支扶摇直上的大鸟从头顶掠过。仔细听,却没有听见属于它的声音。耳畔回响的不过是小山下面的马路上行驶的汽车发出的喇叭声。于是当这支无声的“大鸟”进入云层消失于玉宇之后,我产生了刚才所说的那种奇怪的感受。我回头看看身边的朋友,我发现他们的躯体和那架消失的飞机的体积相比竟然如此悬殊。我甚至以为刚刚飞过头顶的不过是一只微不足道的夏虫。可是我又清楚那里面的椅子上坐着上百的旅人。所有旅人的希望却由这一指头般大小的东西承载。我不得不再看一眼身边的朋友,名君的身体的确要比刚刚消失的飞机大得多。
如此一来,我知道这座城市有些人有些失落。
40
我感觉自己在往下沉,仿佛陷入沼泽。我也感觉到死,至少是一种近似于死亡的气息在鼻子的一吸一呼之间流动。我想,我要离开我的爱人。可是在那边缘,在离开与不离开那仅仅一步之遥的地带,我突然释怀,我发现新的活力、新的致命一击在等待着我去开启。我察觉到一个会追随我一生的女子会在下一刻出现。尽管下一刻很快到来,尽管现实给我一个响亮的耳光,但是我还是笃定那个将追随我一生的女子将在下下一刻出现。
尽管现在她还没有出现,但是她注定将要出现。我不太希望她出现的时候是我沉沦的时候,但是我又仿佛担心这样的情况出现。如果今日有挽歌当唱我希望不是为我而鸣,但它——可以是为我准备的。
我的感情线恰如我的性格,忽生忽死的明艳。
这是一种可怕的感觉。真正可怕的感觉。这种感觉就像明知最爱的人将死,而又无能为力。在目睹挚爱被宗教裁判所处死的前夕,是一段漫长的岁月。你既享受着最爱的人在你身边的甜蜜,又饱尝着即将失去最爱的人的痛苦。这是希望与绝望的交叉。在这个交叉口你可以体会到数十年如一日的忠诚,也可以聆听到指向下一世的誓言。
想来,这是一个很美妙的地方——也是死亡生长的地方,死亡从我的掌纹之中发出、像电波一样源源不断传播到外太空。
41
忘掉那昨日不可复的容颜,抑或是残存不忍冲流的诺言。
究竟是什么在缠绵?
裹于双足的是求之不得的痴心、有依恋,还有隐忍不发的愤怒消退于小桥流水的彼岸、截住邻家小妹的长发于窗前。
徘徊,暂且徘徊。
滞留在萧墙之间,以便后来述说新的誓言。
闭上的仅仅只是睁开过去的双眼。
低语,一种怀念。
42
在生与死的边缘游走,痛快淋漓。你不知道明天是在那里,更不知道后天是活着还是死去。我在用自我的展现呈现死亡的真实,最真实的死亡。用短暂的光阴去拥抱未来的那一丁点希望,实在让人觉得个体太过渺小。用抗争的手臂去换现实的痛楚,是一种实现自我的快乐。
面对煌煌之天、明明之地,有人在选择。
这是革命还是共和?实在难以言说。但你别害怕,坚强的崛起,面对突如其来的冰峰。但我现在真的害怕,我突然失落在千丈之深的远古。这隧道通往远古?不知道。命运在我现在看来很可怕,但我得走下去。假设自己死掉吧,真正的死掉,拿出背水一战的勇气去活着。你何必在意呢?是,我一点都不在意别人的眼神。我怕什么呢?我不怕。我不怕群起而攻之的恶狼,我只是害怕独自无语的悲凉。
未来的我将活着,是一个人还是两个人?当然是两个人,我不可能是一个人。一个人将是孤独的。孤独是勇气的缔造者。但是我害怕拥有这世间最强大的力量。我想要走得更远,想要一个人坚定不移的人爱着我。能得到这样的爱吗?缥缈过于悠远。这是运气。现在我知道了这是运气。天时、地理、人和,你需要这三者的结合。我太背了,我现在感觉在沦陷,连基本的欲望都失去了。身体能诱惑我吗?一切都是风吹过的天空,云朵失去了魂魄。
43
这是我写给她的第三封信。它的命运跟前面两封一样,得不到回答;所以它成了最后 ,也是最后用文字交汇出的吻别。
《最好的时光》
许久之前我喜欢一个人站在楼顶看看飘忽在其上的云彩。只是,许久之前了。现在我更喜欢一个人四处走走。在行走的时候,我想象自己化作了风。因为风愿意到那里就到那里。可是我终究不是风。风,从不会留念。然而我的脚步常常止步在那些一去不复返的时光之中。或许那些想念你的每一天将会是我一生最好的时光。
“春子小姐,很冒昧写这封信给你。我要去当兵了。昨天收到家里寄来的信,说我的兵役通知单来了,要我尽快回家。时光飞逝,想想自己这两年大学没有考上,母亲去世,未来的日子茫茫不可知。跟你说这些是想感谢你,这段在旗后(地名)的日子,是我最快乐的时光。衷心盼望能收到你的回音。敬祝安康。”
这是电影《最好的时光》中张震饰演的男主角给一个以陪客人打台球为生的女孩的信。当我看完电影的时候,就把它抄写了下来。
我已不再是三年前那个热衷于参加学校组织朗诵比赛的高中生了。在离开学校的日子里,我开始尝试着按照自己的方式生活,而非遵照别人的意愿活着。于是在我的世界里多出了许多烦恼。因我要独自走出一条没有人走过的路。于是我用三年的时间来走这条路。三年不长也不短,更像是一个轮回。人总是如此活着,似乎真是为了活着而活着。既然如此我们应该快乐地活着,即使活着的理由是痛苦的。难道不是吗?
你流过泪吗?为那些你爱的人。我流过,在去年C君生日那晚。那天你生病了没来。当时我以为C君和苑儿能够在一起了(可是坚持到最后还是永远地分手)。再后来他们都以为我醉了。我承认那晚整个身体都浸泡在了酒精之中。不过当我眼角滴落那滴眼泪时我很清醒,从来没有如此清楚地知道内心的所要。不得不说有时自己也会骗自己。人是为别人活着的,或许这正是那刻内心的真实写照,也或许你的残影将在我的港湾一生停靠。
44
当然是在这里,在江边的一个亭子里,我可纵眼望尽一泻万里东归海的江水。我可在欣赏她的时候,想她如何在穿过这座以山多而闻名世界的城市的时候誊写下关于水的记忆。
江上有一小舟。舟上没有独钓寒江的蓑衣,不过高亮着红色的警戒灯。在这退去浮华摒弃喧闹的夜,舟与灯默契地为航行至此的船只保驾护航,刻尽人事。舟是点于脸上的痣,衬着美人的妩媚还有温柔。这座城市从来不乏古典的韵味。灯火阑珊,夜色幽幽,雷电冥冥,酝着一点一滴的芳醉,步履姗姗,羞低着头走到你面前温言一声:晚安。
一阵阵大风混涌胸膛,竟然起了波澜,竟然泊回远去的情爱,竟然伤了心,竟然含了热泪,竟然自顾自怜、自惭形秽,竟然不依不饶怒发冲冠为了死去的爱情掬一瓢江水还酹。
是红颜的凋落还是一厢情愿的怜惜?
谁人共鸣?
夜阑静,薰风吹,共挽袖,斜酒杯。
要我相问:谁有你重要、谁比你重要,是爱恨纠缠还是情深痴痴?
谁解风铃,唱晚楼?
梦,终究只能让人嘘唏不已。
滨江公路上的汽车碾水而过,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我转过身,看见一辆黄色的出租车打着转弯灯消失在路的尽头。
哗啦啦——哗啦啦——
刚才车轮碾过积水的声音还在耳旁回荡。是幻听让我记起这段悦耳的音乐。不过那已是许久之前在故事开始时响起的音乐。此刻听来却已麻木,甚至还带着几分悲凉、袭扰我的心扉,祭祀这雨夜。
哗啦啦——哗啦啦——
我突然抽身看向那辆车消失的尽头,想极力追寻,去追寻那昨日的不复。可是前方除了一片黑浓浓的夜又有什么?方向错了,什么也都错了。整个世界只剩下一个孤独的人仰望天空。头顶的一盏路灯发出微黄的光亮。光亮让他看清楚朦胧的细雨从高空洒下。细雨如牛毛,混入眼中,却打湿在心里。
“原来雨小了。今天星期一?星期一。”
45
我不会送他去车站,他也不会送我去车站。我们是孤独的人。孤独的人总是独来独往,不曾有过留恋,尽管我们都试图留下那张永生不忘的脸。五分钟后我们在步行街的十字路口拥抱分别。他走出了繁华的步行街,而我选择了随波逐流、混迹于人群之中聆听一个歌者的演唱。
“死了都要爱……”
歌声在城市的上空碰撞,像上帝召唤亚当和夏娃回到伊甸园。别停下了脚步、没有回头路。上路的人终归要在路上死。没有归途,只有征途。无论他是出于何种心态,玩世不恭或者故作潇洒再或者放荡不羁。总之路伸向何处,行者必会走向何处。我是在说自己吗?或许。
此刻,我才发觉肩膀有一些疼。刚才他抱得实在是太用力。他早已不知道自己是在抱一个人。我清楚他并不是想抱住我,他真正想要抱住的是那自以为是的爱情同时也是死去的爱情。我知道他在想什么。他想竭尽全力抓住,以为可以抓得住的爱情。可我又有什么资格议论别人呢?我又何尝不是如此作践,以为用低声下气的方式可以换来天使的眷顾。当我回头再看向他离开的方向,渺小的人已被淹没。那里除了滚滚红尘别无它物。
一切都是传说,号角呜呜,没有满足,进军的步伐加速了人世的坠落。谁人能够在湍急的洪流中偿还最初的承诺?没有忘怀,所以不过是一遍又一遍的错过,到头来只剩下良心的谴责。
我在结束。尽管不愿意结束,尽管依依不舍、时不时回头,尽管可以止住脚步、稍作停留。停留不过是无间的苦。既然去不了终点、回不到原点,不如享受那走不完的路。我想,走到命运的最后我们谁也不会再在乎。
C君,现在可好?
我还好。
46
早晨的阳光从玻璃窗射进来,预示着今天会像昨天一样充满活力。这座城市的太阳总是那样的嚣张,你不能阻止她。这就是她的性格,热情、激烈、奔放、豪爽。几声鸟叫传来,清脆悦耳。早晨总是那样的宁静。况且现在只有六点钟。我不想吃东西就这样放任自流地躺着。不会饿,不会有痛,不会说话,只是胡思乱想。我回忆过去的一切,从小学时候开始,然而中学,接着高中,如此以来我会想起许多难忘的往事。我记着那些停留在过去时光里的朋友们。好多已经失去联系。偶尔能在路上碰上却又不敢走近确认。通常更实际的方式是一边走一边回头看几眼或者远远驻留观望最后离去。这就是我擅长回忆却不敢去触摸现实。萎萎缩缩似乎更能形容我的失意。我有太多的疑问,太多的不确定,太多的怀疑,太多的焦虑,如同在大西洋尝试漂流除了一块舢板给人实在以外,全世界就只剩下意外。
47
我试着今晚早一点睡去。即使如此想,此刻也已是二十三点三十六分。对于明天来说我还未有一个交待,实际上我总想着要在今天结束之前计划好明天要做的事。我就这样想着想着,时间悄然从身旁溜过走到了二十四点。这么说,我已在明天。然而此刻我又是昏沉沉的,全无力气。我想去喝一杯酒,不是现在、而是未来。未来在那里?或是日出之时,或是月升一刻。而当下我要做些什么?不用费尽心力做什么,只是徘徊。
酒一定要喝,且要喝得漂亮。我取了酒去了一个地方。我知道这个地方随时随地都会为我敞开心门。若它是女人,儿时的我就会爱上它。况且现在我已成年,荷尔蒙正如雨水纷飞。若它是女人,定然会更疯狂地爱上它。然而它什么都不是,它只是我家的楼顶。楼顶除了让我看到飞机以外,更拉进了我和天空的距离。
记得小时候天气太热,于是某天晚上就睡在了楼顶。那天半夜当我从梦中惊醒的时候,首先看见的就是红色布满天堑的天空。当时我很害怕。我记得一点都没错,天空的确是红色的。
48
今日的我还好;尚且活着,也还能在漫漫长夜中蜷缩于床,假装睡去。我自然也清楚,身旁的女人并不认识我。她需要的不过是肉体的抚慰,除此之外我和她并无瓜葛。所以今天星期一,肉身和纵欲的罗马城一同焚烧。
49
面前绿色和黄色泾渭分明的地方是两条江水的交汇处。它们环城而过来此嬉戏打闹。我未回家,去看水了,直到很晚、很晚。
50
今天是最后一个星期一。整好衣领,踱步出门。只觉很冷,失去初次的惊心动魄、剩下,一身从容。
是离开、随同雨声顿失在过往走过的岁月里,只是独自离开。不会再有逃离。当电梯稳稳下降的时候,我一个人面对铜墙铁壁,像是一个被囚禁的犯人在祈求救赎。身体里有一个敏感的器官在发抖,是那种说不出来的难受。它太冷了,它浮悬于半空。在空中停留久了也就慢慢习惯了这样的冷,一切都是那样的自然,日复一日不可停留,只是在梦醒时分的当口我才能够察觉到那股冻入肌肤的荒凉。看看四周除了我一个人之外,还会有谁?既然一个人也没有,那就睡去吧。放心好了,没有人会听到我在梦中的呓语,呢喃不休。
看着一旁闪烁的指示灯,麻木地站着,感觉到有一波从头顶泻下的暗流想要把自己淹没。水一定会从脚漫到头。嘀嗒,这是时间走过的声音,它迈出的步子很小,刚好可以用一秒钟来计算。于是在一秒钟之后来自沙漠的热风蒸发掉了身体里的所有水分。我有一种成为干尸的渴求。
我想我快死了,葬身于水或是被热风吞噬。可是我终究是死不了的,再过十年也依旧活得好好的。一切都是错觉,一切都是自编自导的假象。我正是在这一波又一波接踵而至的幻象中享受着那度日如年的煎熬。
电梯门在打开,缓缓的,当它完全打开的时候,心像秋千一样来回晃荡了一下,这一下扯动是一个信号,让我知道生命里最重要的东西已经失去了。不可挽回也不容置辩。在下一霎那仿佛有许多人从身边走过,是那种擦肩而过的远去,不打招呼、不留方向的去。站在电梯门口我察觉到体内仅存的热量,竟然再次由一个陌生女子的体温提供。
有什么热乎乎的东西在眼睛里打转,我知道那是眼泪,不过它不必掉下来。
我突然想去对那个陌生的女子说一声谢谢,然而不必了,当我还在转身的时候,电梯的门就已经合上了。如此决绝,让人不敢想象一扇冰冷的铁门亦会懂得多愁善感的人心,所以它是缓缓合上的,近乎于有地位的妇人高贵优雅的转身。在顷刻之间让追慕者失掉所有灼热的希望,只余下一嗅清香让人惆怅。
在那一刻我确信已经失去了所有温度,所有关于美好的记忆通通丢失在那紧闭的电梯门里面。那扇铁门到底隔离了多少可爱的人、多少记忆犹新的事情?这些当初竭尽全力想保留的东西,终究在某一天如潮水一般轰然退去。当潮退后我环视海滩,指望着大海能给我留下些什么的时候,我才会明白海滩上除了残骸还是残骸,所有残骸都指向一个关于爱的往事。
到底是什么,如此强烈地如此执意地要把那些美好的记忆从我身上剥离开呢?
没有人回答我,除了那神失的双眼一次又一次向陷入漆黑的城市索要一个答案之外,没有人听见我的呼喊。
我是一个人,永远是一个人在祈求上天的救赎。我会得到救赎吗?一个卑微的人不敢存有丝毫奢求。
雨开始大,带着摧毁一切的气势袭击这座繁华的城市。我不觉害怕,低头进了出租车车厢。没有留恋,是冰凌的心,冷却了所有慰藉后的余温。只有快活后的步伐按部就班地前行。
风驰电掣的开始,让人感觉到速度。而且很快就让神经敏感的人觉查到加速度的存在方式以及表现方式,像熟透了的女人逢迎上欲火炙烈的热吻——这只是不失时机的开始。加速度的存在、实际更为果敢,让人暂时忘掉那些必定略带伤感的故事,但它们注定不可删除。若在未来的时日里我依旧挚恋于怀旧,那么这些故事将会化身为矜傲的女人睡在记忆的匣子里陪我走过余生。可以想象,当我在生命的尽头弥留之际,这些与众不同的女人肯定会一一撩开各自的面纱,跳起那扣人心弦的舞蹈,让一个行将就木的人一睹昔日的芳泽。这就是老人们通常所说的回光返照。
偏过头、雨依旧,越来越大,是韶华的青春与催人老的岁月在抗争、不要停歇狂奔向高潮。
我的身体仿佛航行在暴风骤雨的大洋里。是什么透过这黑色的夜在呼喊:让一切来得更猛烈些。是一颗沉沦的心,然而伟大的诗人在殒落。
一道闪电被愤怒的神灵掷向人间,它要破坏。可是不必害怕,击中最高的大厦,一点也不起作用,只在片刻、坚挺的避雷针就收走了大自然的力量。曾经令人畏惧的魔法再难以在科技时代起到震慑人心的作用。雷声接踵而至,措手不及震碎聚集在城市上空所有的纠缠。可是也不必担心,当马路上逃也似的人们在雨过之后恢复镇定之时,那些从天灵盖窜出来的欲望就会一点一点源源不断上升开来,最后重新统治这片天空。
这座城市迟早有一天不再属于我们。这就是文明。越来越多的人从四面八方涌到这里。这个地方会越来越挤,直到连好好藏在皮囊之内的灵魂也觉呼吸困难,也不会宽敞。那个时候我们将和灵魂一道逃向别处,一起生活在别处。
看着火树银花的街道,扮靓夜空的霓虹,搅动天地的聚光灯,我会稍觉宽慰。至少当孤独蔓延到无边无境时,这里还有许多路人可供观赏。仔细挑选陌生人的脸,想象在下一秒进入某个女人或者男人的生活,一定漂亮、一定英俊。这一秒过去,下一秒立刻跟进。在这下一秒无需保持绅士或者淑女的形象,用意念发动精神的狂想直接进入她或他的肉体,马上马上,一场狂欢盛大降临。此刻你我只需携手期待世界末日的到来。一切都是如此地安详自在游刃有余。
红灯,刹车。
我在等待的片刻朝左右看去,四面八方的颜色像外太空的陨石以令人惊悚的速度撞进视网膜,我试图抵抗这些熟悉的攻击,然而换来的只是徒劳的牺牲。在雨夜朦胧带着惆怅添加着静谧以一幅浓妆艳抹的派头向你走来的时候,所有物体都已模糊。双眼疲劳后目睹的一切只是幻象:渲染的红变成了一团团的雾散发着被血洗过的腥、沉稳的蓝失去大海的胸襟天空的广阔开始沦陷、在沦陷中挣扎。一片白光闪过眼睛,它不是来解放做了俘虏的眼睛,它是彪悍赶来带走身边的女人,抢走那仅存的依恋。
这样那样的颜色像是施于画板的油彩,绘成了一幅扑朔迷离的图画。我既看不清也看不懂。没有任何线条勾勒只有不同种颜色相互混合。传统意义上颜色代表着势力,它们正在画板上抽象演绎军阀之间的混战。不过,现在如此形容它们的存在,是有失妥当的。在我眼里它们更像是生活在城市里的男男女女,没有衣服、脱光了衣服,是另一种疯狂、投入裸体,相互重叠交叉,是肉与肉之间的对话、倾吐、爱抚、超越质感的做爱,绝、不是颜色。
深深呼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通过鼻孔刺激了麻木的神经,整个人一下子又清醒起来,只是一下子,然后一切又重新归于倦怠,接着有无边无际的乌云慢慢接近誓要毁灭暗若烛光的灵台。
绿灯,启动。
我禁不住想问自己:这幅图画到底被赋予了怎样的象征,它是最伟大的艺术还是最绝妙的乱伦?
唔……
我不能回答这个带着激烈的情感从四面八方屠城而来的问题。周围的空气聚集形成力量快速突破是骑兵的锋矢从荒原紧迫而来。人要战斗。面对强大的冲锋,勇敢的心会害怕会恐惧会丢盔弃甲、任敌宰割、血流成河。所有众志成城的防备到最后亦难以逃脱致命的邂逅。是莎士比亚浓墨重彩的悲剧,裹云挟风把空虚的灵魂驱逐到荒野之地掩面而泣——上帝之城正在那里建筑。
听,那都是些什么样的东西发出什么样的声音,在城市的街头巷尾纠缠不清。
我曾在一条人来人往的步行街见过这样一个故事:一个女人略有些肥胖用紧快的步子走到一个瘦小的男人面前,说话。说的什么我没有听清楚。不过略带愤怒的声调让我以为接下来将会是一场激烈的战争:由女人挑开对男人的不满,然后男人会顺其自然地揭发女人的虚伪和自私,接着双方按部就班进入一个博弈的过程,最后辛辛苦苦地换来两败俱伤。
这样的故事很多,俯首皆是,所以我以为自己马上将以观察家的身份亲临战场。一时的平静不过是暴风雨来临之前的片刻寂静。可是出乎意料的是半分钟之后这个女人一甩头拂袖而去。
当时我在五六米开外的地方坐着,顺着她离开的方向把视线摆过去。走了几十米之后女人突然停下来向这边回望。她或许会感到失望了。那个男人在她转身的时候就已消失。在消失的一刻,作为旁观者的我竟然佩服起他的潇洒。此后女人一头撞进人潮,和来时一样匆匆。
之所以记下这个场面是因为那个女人回头时带着的留恋。在那一霎那,长久麻木的我突然敏感地觉察到一种触动。它像一粒小石从千丈之高坠入幽静的潭水,尽管小,但是还是激起了一点水花。当我再次正视从身边穿流而过的行人时,分明看到一条凶险的小路承载了此间所有人的美梦。路的开始是浪漫的爱琴海诱惑着携手走来的人进入深处。却在某一刻急转直下,所有盛满温存的海水陡然蒸发,海水成了炙热的撒哈拉沙漠。大多数人在绿洲出现之前就已退却。逃离之后,再视前生,不过剩下些伤口隐隐灼烧。即使如此,休息好了的人又会整装待发,前赴后继走向那小路,直到再一次面临死亡。
午夜——我总是在这个时候想起许多纷纷扰扰的情事,被肢解,像玫瑰的花瓣淬着血红在大风里飞扬。
难道说这就是激情得以永生的秘密?
出租车正沿着滨江公路飞驰着。对岸的万家灯火从远处看,不过是萤火虫发出的微弱光亮。可是小小的光点聚多了便能驱逐主宰了亿万年夜空的星星。
外面世界的雨朦胧了车窗也凄迷了属于我的双眼。透过有水雾的车窗我瞥见这座城市在光天化日下不曾有过的面目。她的脸竟然如此陌生,仿佛从未亲见,然而我终究已在命运的安排下徘徊于她身旁二十一载。其间一刻也未曾离去。我是虔诚的爱慕者准备以厮守终身的方式表达对她的爱意。我摇下车窗想看得更清楚些,然而鱼贯而入的风、呼呼作响,冰冷的不仅仅只是脸颊和双耳。
风和雨的狼狈为奸让我再次领教了这座城市独特的性格。
右手缓缓摇上车窗。尽管我害怕冰冷的风带着刺伤于我的脸,但是我不能一下子关闭它,玻璃必须慢慢合上。此间不断减弱的风尤其珍贵。风是来自天外的祭师,唯有它明了我在完成一场祭祀。祭祀似乎过于简单,只需摇上玻璃阻挡外来的寒冷。这是祭祀吗?这更像是做作的自我表现。我分明是在摆弄自己的性格,然而谁又能够看得见?是她吗?我知道她的名字,也可以大声念出来。可是她注定要被光速带到离我亿万光年遥远的地方。不是她离开了我,而是我遗失了自己。这是不是太过悲情?那就悲情吧,尽可能地去悲情吧。
在天边电闪雷鸣的地方是一片暗红色。出租车突然脱离了地心引力慢慢飞起来,朝着那片暗红驶近。我的精神感觉到一股强烈的电流窜遍全身。一阵酥麻。这是上天的召唤,亦是死神发出的邀请。
我会气馁;我会觉得自己没有用;我会希望自己早死,不要轰轰烈烈、不要摇旗呐喊,只是安安静静的死。
对岸间隔成线的路灯发出黄色的光亮映照于江水之上。光与影是魔幻的使者,在那摇曳的江水上迷醉。水是有灵性的事物,一旦脱离容器,就会流动。她的流动是舞女的裙摆、骚人的诗篇、迁客的凭吊,在光转流溢之间透出天地的悲凉、折出人世的浮华。
沉沦稍带着一些陷于泥沼不可自拔的气馁,抽出那粘带邪气的剑划过水面,是隐忍不发的愤怒,不必歌不必泣。
让那颗疲惫的心独自呆一会吧。这样我会好过一些。
公元二零零六年,是一个应该在白发时回首凭吊的祭年。那一年的我二十岁;那一年的八月我遇上一个素昧平生的女人;那一年的八月我毫无阅历、毫无准备、一头栽进属于我的命运、去接受死神的洗礼;那一年的最后几个月过得极为漫长仿佛双亲阵亡。
在我的生命里正是有这么一年,让我在某个意外场合的惊鸿一瞥产生了足够使自己爱上一个陌生女人所需的全部能量。能量大得惊人,可以借此良机奋力挽弓射落金乌。没有在一瞬间爱上的人是怎么也不会明白,烈火焚身时的酣畅淋漓和与之随影而来的锥心之痛。生与死在那一刻根本没有清晰的界限,或者说我不知道自己是生还是死。然而当把生与死的问题摆在她并不爱我的事实面前,情况又变得微妙:一见钟情竟然摇身一变成了最为尴尬无奈的邂逅。
年末,北方寒冷的气流铺天盖地而来横扫我地处南方偏南的心。几乎是在同一时刻我感觉到另一种不同寻常的力量刺破心脏,兵临城下。我必须在兵锋面前做出一个城下之盟:是随爱逐流还是剪断所有纠结放自己一条生路。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拼命摇头。
当矛盾达到极致,你就可以听到生命在垂死挣扎的声音了。没有喝彩,只有无限的挽歌弥漫四周,慢慢扩散到全世界的每一个角落。
这就是我要告诉你的那件事情、那个故事。整件事情、整个故事,正如我在一开始所说的那样:没有任何炫目的色彩,没有任何瞩目的光焰,甚至连一句悄悄话也未留下。整个过程像一张苍白的纸被水浸透,蒙于脸,窒息时间,借以达到停止生命的目的。
可这毕竟是我有生以来收获第一份爱情:不再提到我的爱、奢求她的爱,因为这只是我的爱,我也只是爱上我的爱,从开始到现在都是如此地爱。
那么我会永生记得如此的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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