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夜,凉如水。
嫩汪汪的半弯月亮照在园子里,照得不甚分明。于是被葡萄树荫盖了大半个的东园更显黑暗和静谧。密密遮遮一嘟噜一嘟噜垂挂下来的葡萄把漏下的不分明的月光挤成一条条阴暗的小蛇,在地上缓慢地蠕动。
如玉从大姐的房里出来,就在葡萄树下站了好久了。她把右手的薄纱灯笼打得更高些,照着头顶匍匐而下的藤蔓,竖着耳朵听熟透了的葡萄粒儿“噗噗”掉在地上的声音。
今夜是乞巧节,传说中牛郎和织女架鹊桥相会的日子。子轩曾告诉她,他家乡有个传说,这一夜月亮出来的时候,有情的人站在葡萄树下倾听,能够听到牛郎和织女相会时的窃窃私语。如玉难得有机会到东园来给如花送些祭祖用剩下的糕点果品,既然来了就不急着出去,也许这传说是真的呢,何况此时此刻子轩也一定在哪一架葡萄下倾听着呢。
一阵微风拂过,满头顶的葡萄叶子唏唏嗉嗉抖动起来,地面上游移的月光小蛇也向如玉的脚底钻。这时,如玉就听到唏唏嗉嗉的风声里一个若隐若现气如游丝的声音:“如花,救我。如花,救我……”阴冷潮湿,而且带着腐烂的气息。再凝神听,声音又没有了。如玉不自禁打了个寒战,感觉全身的汗毛都快竖起来了。她回头看了看大姐那透着昏暗灯光的房间,害怕起来,急急加快步子逃出了东园。
林府分为东西两个园子,西园密密匝匝的楼房住满了人,只剩下小半块场地辟为花园,种些红梅白兰,曲曲折折的青石板路穿梭在假山石中,倒也给人庭院深深的乐趣。东园比西园略小些,也有紧堆的楼房亭榭,只是东园只住了林大小姐和她的贴身丫头添香,因此显得更空阔,东园和西园之间只隔了一道月牙形的小门,自然地成了林府的重院。穿过月牙门,弯弯曲曲的青石板路边东一丛西一堆种些芭蕉海棠,到了园子正中,只见一棵粗大的葡萄藤从一眼枯井中蜿蜒而上,攀在头顶的架子上,千纠万缠铺成了严严实实的一大片,藤蔓一直攀到园子高高的围墙上,声势浩大像一张巨网,似要把整个园子一网打尽。
这是一棵罕见的葡萄树。长出井口的腾足有小脸盆粗,沧桑的古藤在木架子上方分成四根手腕粗的藤子,扭扭缠缠地向四面八方织开网去。叶片极大,果实也厚重的一串,沉甸甸不堪重负的样子,。葡萄粒儿大如龙眼,颗颗饱满,绛紫色的葡萄熟成了黑色,一堆堆挂下来,散发出诱人的果香。整个锦云县恐怕找不出第二棵这样巨大和高产的葡萄了。
可是,就是因为这一棵罕见的葡萄树,林府上上下下都不大上东园来。园里的葡萄熟了没人摘,“噗”、“噗”直往下掉,地面上铺上了厚厚一层绛紫色。林家平时吃的葡萄都是下人从乡下果园子里摘下送过来的,东园的葡萄是不能吃的。这棵葡萄树到底活了多少年,没有一个人能说得清楚。据说林家祖上曾逼得一个小丫头跳了井,冤死的小丫鬟紫陌跳井时全身包裹紫色的衣裳,咬牙切齿诅咒林家的人会遭报应。尸体打捞上来后林家叫人把井给填了。第二年春天,枯井里长出一苗嫩汪汪的葡萄藤,那藤疯一般地长,很快就攀上了园里的葫芦架子,把满树的葫芦藤挤得无影无踪,霸道地开起花结起果来.下人们背地里都说那葡萄是紫陌的冤魂化成的,因此都不敢吃.
林家也曾叫人砍掉葡萄树,第一次砍掉树后,如玉的祖父在河上运货时翻了船, 做了水下鬼,,而葡萄树在下一年春天又不屈不挠从井里探出新藤来,转眼就叶茂枝繁.林家又一次让人砍掉了树,两个月后祖父的大儿子在去田庄收租的路上让土匪给杀掉了.从此林家不敢再砍新长出的葡萄树,林家小儿子也就是如玉的父亲林乃贤没病没灾地活了下来.而这第三茬葡萄树也肆无忌惮地长成了今天盘根错节的一张大网.
所有的人都不吃东园的葡萄,除了林家大小姐林如花.
二
林乃贤一生共娶了四个老婆.前三个老婆在分别为他生下一个女儿后相继去世,第四个老婆本来是林府中的粗使丫头,叫白捡儿的,遭风流成性的老爷诱奸后生下来一个儿子,因着她争气的肚皮,捡儿就被扶了正,大模大样做起林太太来.
算命的曾说属虎的林乃贤是天上的白虎星下凡,命里克妻,而他的第四个老婆捡儿命硬,是水中的蛟龙成了精,有一天势必要压了白虎星.成了林太太的捡儿再不许人叫她捡儿,不许人提她当丫头的事,处处划清与丫头婆子们的界线,把满园的丫头婆子们管的严严实实.然而她知道下人们暗里是瞧不起她的,他们给她取诨名叫”老雀婆”,取笑她是披了凤凰皮毛的丑麻雀.她听到“老雀婆”三个字就气得浑身发抖,脸上的雀斑于是也跟着抖动起来,讲这三个字的人就得褪层皮。就有三个下人犯在她手上。一个粗使的小丫头被她劈头盖脸一顿打后撵了出去,一个婆子被她狠狠的一个耳刮子打聋了右耳,还有一个长工在寒冬腊月被罚去掏粪池,回家后一病不起。林太太忌讳别人提到“麻雀”,甚至人家说到“喜鹊”她脸上也挂一层寒霜。
然而她的儿子林如风少爷却打小儿喜欢往丫头堆里钻,见到丫头们都笑笑地姐姐长妹妹短地招呼着。丫头们因为恨着他的母亲白捡儿,都对他冷冷的。姐姐中只有长他八岁的大姐如花处处护着他,因此大姐病了之后搬到东园去住,他也常常的偷跑着去东园。自从寄养在省城姑妈家比他大一个月的三姐如玉回来后,他去东园去的更勤了。他发现,如玉和他是同一类人。
他不喜欢他的二姐如月。如月像她怀里抱的那只大黑猫的眼睛,阴晴不定,慵懒中掩着复杂,他看不透她,他更怕看透她。
如风掩着一把白亮亮的牛筋草茎往东园溜的时候,抱着黑猫在西园石榴树下晒太阳的如月叫住了他:“小弟,过来。”如风把草茎藏在背后,极不情愿地挪过去。如月从猫肚子下抽出右手,摸着如风新长出来的胡渣,细声细气地说:“哟,小弟是男人了,想媳妇儿了吧?”如风厌恶地撇开脸,怯怯地问了声早安,转过身要走。如月乜斜着眼睛看着如风身后露出的牛筋草茎说:“我知道你要去东园,我还知道你是去找添香那个死丫头,我说呢,一个疯子值得你又送又送草的念着么?怎么,添香比我好看么?”
如风木木地站在那里,像给雷击中了,手里的牛筋草茎倏地滑落在地上。“二姐,你胡说些什么?”他刷白着脸背过身去捡地上的草茎,细细白白的草茎散在地上如一枚枚放大的溜滑的绣花针,如风的动作很急,手微微颤抖着,最后一根草茎捡了四次才捡起来,然后他僵直着脊背慢慢地向东园靠过去。他感觉如月的目光硬硬地砸在他的背上,刺得他骨头生疼,但他故作镇静,头也不回地穿过了月牙门。
二姐,她是怎么知道的呢?
三
月亮慢慢地圆了。
月亮圆的时候添香早早地把屋里所有的灯笼点亮,挂在葡萄树下,接着就为大小姐换上了凤冠霞帔。换上新娘衣裳的如花在灯影之下月光之中似一团燃烧的火焰,美丽如初,惊艳如初。添香把红盖头盖在如花头上时,如花就把红盖头扯下来在手上舞,舞成一朵盛开的红莲花,然后开始咿咿呀呀唱起来。“水转沙儿水洗纱,水边姑娘俏如花,愿求得伊人共此生呀,我归渔舟你浣纱。渔舟飘摇绕轻纱,何处天涯何处家,愿求得伊人走天涯呀,处处无家处处家……”
如花的歌润滑甜美,添香听着听着,渐渐地脸上也笼上了梦一样的迷离。她在大小姐身边听了十年了,一直听不太懂,只知道这是西南名角儿吕千秋自己编的滇剧《冤家配》中的唱词。十年了,起初她不懂得大小姐为什么对这出唱了无数遍的戏毫不厌倦,现在她开始懂了。她摩挲着手腕上牛筋草编成的手镯子,脸上渐渐现出了笑涡儿。此时此刻,她的如花似玉的大小姐唱着心上人的歌,不正和她想着心上人如风少爷是一样的么?她静静地听大小姐一遍又一遍地唱,不像其他人那样提醒大小姐吕千秋十年前就已经死了。或许在大小姐心中,吕千秋会一直活着的。
十年前那个本该月圆的夜晚却没有月亮,天气糟透了,夜黑风急,还飘着冰冷的雨丝。那时候只有八岁的添香还不叫添香,叫吹儿,添香是十二岁上时如风少爷给改的。那一夜穿戴着凤冠霞帔的如花小姐叫吹儿到黑漆漆的东园葡萄树底下挂一只明晃晃的灯笼,吹儿从东园回来后,奇怪地看到前一天还寻死觅活不肯出嫁的如花小姐脸上闪闪发光,像即将飞升的仙子,似乎等不到天亮就急着出嫁了。然而天亮的时候如花小姐最终没能飞升,当她看到东园围墙边葡萄树下垂挂的吕千秋的尸体时,她就疯了。吹儿才明白,如花小姐让她点灯是为了给来带她远走高飞的吕千秋照亮的,谁又能想到当吕千秋翻过高高的院墙头往下跳时,会落在葡萄架边,给墙边一条倒伏的葡萄藤缠住了脖子呢?葡萄树竟也能杀人的。更让吹儿吃惊的是,她半夜时亲手挂上的那只绣有彩蝶的灯笼竟然离奇失踪了!
十年了,添香不敢对任何人讲那只灯笼,她随如花小姐搬到了东园,侍侯如花小姐睡下后就常常一个人站在葡萄树下想那只灯笼,可是想了十年也没想透那只灯笼到底去了哪里。
东园不常有人来,只有如风少爷走的勤些,如玉小姐从省城回来后也常过来,而二小姐如月只是找猫的时候才到东园来,碰到如花小姐唱《冤家配》,如月小姐会忘了找猫,呆呆地在边上站一会儿,脸上的表情很吓人。
添香不喜欢如月小姐。那是一个有毒的女人。如月的母亲是林老爷从省城领回来的妓女,生下如月后抽大烟死了。如月三岁时就得了一种怪病,时常会突然摔倒在地,四肢没有丝毫气力,动弹不得。十五岁,她在后山果园里玩耍时突然发病,倒在地上动弹不得,旁边的小丫头正要来扶,草丛中突然窜出一条火焰蛇——毒蛇中极厉害的一种蛇,小丫头吓得尖叫着跑开了,那蛇迅速窜上了如月的脸,快要吓晕过去的如月情急之中,张嘴一口咬下了蛇头,然后吓傻了的如月就把蛇头卡嚓卡嚓咬碎,咽了下去。吃了蛇头的如月病竟奇迹般地好了,只是病好了之后的如月就从此有了每年生吃一条火焰蛇的习惯。
会吃毒蛇的如月成了锦云县有名的毒女,没有人家敢娶她,快奔三十的人了还是嫁不出去的老姑娘。嫁不出去的如月成天抱着她的猫在西园石榴树下晒太阳,遇到家里的长工总要缠住调笑一番。
添香其实还怕着如月。她有着一双闪烁不定的猫眼,在太阳底下眯成一条线,这条缝里射出的光却叫人浑身不自在,光线暗下来后她的眼睛渐渐地睁大,亮闪闪的眼眸在暗夜里窥视,似乎洞悉添香心里最深处的所有秘密。
而如玉小姐,这个在省城念过两年洋学堂的三小姐,添香是甘愿把自己的秘密和她分享的。她喜欢听如玉讲外国的罗密欧和朱丽叶的故事,她知道如玉和自己一样,心里有着自己的罗密欧。
四
如玉躲在如花的房间里拆子轩给她的信,如风少爷和添香在旁边笑笑地看着。三个人都不说话,只有如花小姐在外间咿咿呀呀地唱个不断。
如玉迫不及待三下两下扯开外面写着“林如风收”的信封,露出里面的“吾爱亲启”的小信封,如玉飞快地看了一遍,脸上漾起了两朵红霞。猛一抬头看到如风和添香炯炯的目光,害羞地转过身去。如风和添香会心地笑了。
如花便在外间问:“添香,是千秋就要来了么?”
添香急忙走出去,边答道:“是的,小姐,吕少爷就要来接您回家了。”添香出去侍侯着,如风少爷也跟了出去。他现在快成了添香的影子了。
房里只剩下了如玉一个人。如玉把子轩的信笺贴在胸口,闭上了双眼。子轩,子轩,你什么时候才会来带我离开呢?
回到家一个月了,可是如玉感觉这个家还是那样的陌生。也难怪,自九岁那年如花出事后林太太听信算命的话,说属虎的她和同样属虎的如风命里不和才两虎相争出了如花的事,之后把她送到省城姑妈家寄养到如今整十年了,若不是省城闹革命党闹的凶,如玉年龄也不小了,林太太也不会想起叫她回来。这是怎样的一个家呢?后娘对她“不许这样”“不许那样”当丫头一样地管,自己的父亲正应了当年算命先生的话,被水里成了精的蛟龙盖过势头,家里大大小小的事一律不管,只学如月的亲娘整天躺在软榻上吞云吐雾。大姐病着,二姐如月不冷不热,自己的丫头也是林太太身边拨过来的,只有小他一个月的弟弟能说说话,她和子轩的联系,若不是借着如风的名,还不知怎么样呢。
如玉恨着革命党。若不是省城闹革命党,她也不会和子轩分开,这样偷偷摸摸鱼雁传情的日子什么时候才能结束啊?她又爱着革命党,她的子轩就是闹革命的,子轩说,大清皇帝已经下台了,革命快成功了,革命成功之后,如花会走出东园,遭遇新的爱情,爱情能治好她的病,如风和添香可以光明正大地结为夫妻,而她和他,他们的生命里从此只剩下幸福了。
如玉不关心革命,可是她相信子轩的话。其实如花的心里只有唯一的爱情,她活在她自己的世界里,走不走出东园都不重要,如风和添香也许可以结为夫妻的吧,当年父亲不是也娶了丫头出身的白捡儿了吗?而她和他,自从两年前那个糟糕的雨天,子轩撞了如玉,当他手忙脚乱把如玉掉在地上的讲义往自己干净整齐的学生制服上擦拭时,如玉就一心一意认定了他就是那个能给她幸福的人了。
“水转沙儿水洗纱,水边姑娘俏如花……”外间如花小姐又唱了起来,如花的嗓音婉转清越,如玉听着听着就着了迷。
深夜,蹑手蹑脚从东园溜回房间的如玉从如月房前经过时,听到里面有人压低了声音在唱歌。那调子听的不甚分明,但如玉感觉很熟悉。如玉好奇地停住了脚步。有一句没一句的唱腔似乎是滇剧。哦,原来二姐也是喜欢滇剧的呀!
五
春天里,如月的猫终于失踪了。冬末乍暖还寒时那只大黑猫就静不住了,在两个园子里窜来窜去,一声一声叫得撩人,如月时常用脸摩挲着猫身,拿眼斜着如玉说:“宝贝儿,想做新娘子了吧,瞧你骚的。”如玉不看她。如玉知道她心里不舒服。回家半年多了,前来提亲的人踏破了门槛,听说林太太已替她选定了城里一家布商的儿子。
如玉很着急,着急归着急,人前她却得不露声色的。子轩有信来,时而革命很顺利,时而革命出现危机什么的,如玉开始关注革命,却又怀疑着革命是不是真能救她的命。如果,如果革命失败,她又如何呢?
那一天晚上如玉躲在如花的房间里读子轩的来信,添香在葡萄架下挂着灯笼侍侯着又舞又唱的如花。这时如月找猫居然找到如花的房里来了,如玉躲在里间的布帘后,看着推门而入的如月,大气不敢出。如月在外间唤了两声“咪咪”,就不说话了,拿眼定定地看着外间墙壁上挂的一把青铜宝剑。如玉听添香说过,那是吕千秋当年唱《西楚霸王》时的佩剑。如月把宝剑取在手中,细细摩挲了一回,脸上浮出古怪的笑容。她突然把宝剑直直地朝里间刺过去,如玉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差一些惊叫起来。如月却又收回剑,抱在胸前低低地唱了起来:“水转沙儿水洗纱,水边姑娘俏如月……”如玉惊呆了,如月居然也会唱《冤家配》!而且,她为什么要改唱词呢?“水边姑娘俏如月”,难道……
如玉来不及向任何人发出内心的疑问,如月就死了。如月是生吃火焰蛇而毒死的,当她一口咬下活的火焰蛇的头后,她感觉全身发热,,像火烤一样的难受,接着像有万千条毒虫在撕咬她的身体,她痛,她渴。她来不及喝一口新采的春茶就恨恨地离开了人世。
如月死后添香代替病着的如花小姐来添油点香行葬礼。葬礼之后林太太吩咐添香帮如月的小丫头去清理如月的遗物。添香第一次走进如月的房间,就震惊得说不出话来,那敞开的衣柜里,挂了六七件长工们的汗衫和衬裤,浓浓地散发着汗液的酸腐味,更不可思议的是,如月的纱帐里赫赫然挂了一只泛黄的绣有彩蝶的薄纱灯笼——十年前添香亲手挂在东园葡萄树下的那只薄纱灯笼!
六
子轩整整四个月没有来信了。
省城来了消息说清朝复辟了,大清皇帝又坐上了龙椅。那么,革命失败了吗?子轩怎样了?如玉心急如焚,整个人迅速地消瘦下去。
如风也很着急,他知道革命对他很重要,母亲是不会同意他娶添香的,丫头出身的母亲现在只关心门当户对。如风借口到乡下催租偷偷溜去了省城。
如风前脚刚走,林太太就差人把添香叫到了面前。浑身珠光宝气的林太太居高临下瞅着面前跪的添香,慢慢地呷了一口茶说:“添香,你那点事儿如月生前都告诉我了,你别仗着你脸蛋漂亮就不知天高地厚。”
又是如月。添香笔直地跪着,毫无怯意地说:“太太,我和少爷是真心相爱的,还请太太成全。”
正在喝茶的林太太把一盏热茶狠狠地泼在了添香脸上。“就你?你也不撒泡尿照照,你是什么身份?倒想着攀高枝了,哼,不管教你一下你这只骚狐狸倒成了精了你!”
“太太,添香只是个丫头,添香的身份和您以前一样。添香不敢攀高枝,只想一辈子侍侯少爷。”添香不敢擦脸上的茶水,却把脊背挺得更直了些。
老羞成怒的林太太三两步抢过来,抡起巴掌狠狠地抽添香的脸,“小妖精,扫帚星,你翻天了你!”
粗大的金戒指刮在添香脸上,拉出几道血痕。不一会儿,添香的脸便红肿起来。添香紧咬嘴唇一动不动,倔倔的目光盯得林太太心虚,她越是心虚,手上就越用力。
手打木了,累了,林太太退回到太师椅上大口大口直喘气。添香扬起血迹斑斑的脸,说:”求太太成全。”
林太太忽地从椅子上窜起来,就像椅子上扎了钢针。”吴妈,刘妈,关起来,关起来,关到二小姐房里,明天早上卖到窑子里去,气死我了!”
如花不知道添香被人差了去。葡萄树下挂了两三只灯笼,其余的都还没点着。如花找遍了整个东园都没找着添香,遇到进来的如玉,如花把一盏灯笼塞在如玉手里:”如玉,你快快帮我把灯笼都挂上,千秋要来了,今夜风紧,我怕风把月亮吹掉了,他眼神儿不好。”
如玉接过灯笼,可是找不到火柴.”大姐,火柴呢?”如花发了一回呆。”哦,在添香那里,刚才是她在点灯笼的。添香去了哪里?添香呢?添香呢?哦,添香找如风去了。”
如玉出了东园到自己房里去找火柴,边纳闷着,添香从来不擅自离开东园的呀,而且如风去了省城。添香到哪里去了?
如玉把如花哄得睡下了,仍不见添香回来,正在如花床边瞌睡着,忽被远处的忙乱声惊醒了。推开窗子,如玉看到西园里白亮 的火焰借着风势先从二小姐房上铺开,接着舔着了隔壁如玉的房间,然后肆无忌惮蔓延开去,不一会儿,整个西园的房屋都被火海吞没了。
自从如月死后,如月的房间就一直空着了,怎么会忽然起火的呢?
还有,添香到底去了哪里?
六
林家一夜之间穷了下来。
说是到乡下催租的林少爷一去不返。林老爷林太太勉强在东园捱了一个多月,终于想通如风是在路上出了意外了。革命党闹的更凶了,整个锦云县城混乱不堪。林老爷打算搬到乡下去住,乡下好歹还有几十亩田产可以糊口。
如玉和如花留了下来。如花死活不肯搬走。如玉说,我留下来照顾大姐吧。林太太只好把身边的老妈子拨了一个过来,于是偌大个东园只住了两主两仆。
葡萄树越长越大,整个东园笼在阴森森的浓荫里,越添恐怖和凄凉。
如玉默默地替如花在每个月圆之夜点灯笼,换新娘服,听如花婉转的唱腔,内心说不出的悲苦。和布商儿子的婚事随西园那一场大火付诸一炬,自然不用再着急。只是,听说那一场大火和添香有关,那么添香是不是葬身火海了?如风出了什么事?如果如风回来找不见添香会怎样?还有子轩,她明白子轩是她活在世上的唯一勇气,这些日子以来的杳无音讯预示着什么?“愿为双飞燕,朝阳共晚霞”,如果子轩有什么不测,她怎能独活?……所有的担忧和愁苦如玉不能对任何人诉说,如花是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不打算出来了,剩下她孤独地面对毫无希望的等待,她纤小脆弱的心又能承受多少?
这一天东园里来了一个神秘的客人——吴妈一年前被抓了壮丁的小儿子季海逃回来了。母子二人哭一回,笑一回,吴妈才想起给三天没吃东西的儿子找吃的,两个人进了厨房,边吃边说话儿。
季海一口气吞下四只馒头,才闲出嘴来给吴妈讲外面的时局。“唉,一日不如一日了,咱们的政府恐怕快完了,处处打仗,处处都有革命党。”
“不是说皇帝又回去北京城了吗?这些该死的革命党!”吴妈说。
这时如玉从西厢房里过来,欲吩咐吴妈为大小姐烧一壶热水洗头发,到处找不见吴妈,听到厨房里有人声,便奔厨房走过去。
“皇帝早完了,消息从京城传到省城已是半个月之后了,没想到咱们这儿现在还不知道。看来真是要改朝换代了,前不久咱们的政府嚣张得很,还枪决了一批革命党,那革命党也真厉害。”季海说。
“怎么个厉害法儿?”吴妈问。
“挨枪子儿的时候一个都不怕,脸上都带着笑呢,还有一个叫夏什么轩的,临死时叫着一个女人的名字,那女人的名字,嘿,若不是在省城,还以为他叫的就是咱们三小姐呢!……”
这时吴妈听到厨房外面“咚”的一声闷响,像有重物磕在了地板上。季海慌忙往水缸后面藏。吴妈抓一把柴草盖住季海,抖抖缩缩地打开门来,一看,就吓傻了。三小姐如玉直挺挺躺在厨房外不省人事,后脑勺在第一级台阶上磕破了,汩汩地冒着殷红的血……
七
醒过来的如玉躺在床上不吃不喝,眼睛定定地看着窗外垂挂下来的一串串紫黑色的葡萄,嘴里不停地重复两句话“愿为双飞燕,朝阳共晚霞”。后来不说话了,只沽沽地流着眼泪,那眼泪任吴妈怎么擦也止不住。到第三天,如玉的眼皮慢慢地合上了,只剩胸口还微微起伏着。吴妈心想三小姐怕是不行了,急忙差儿子到乡下去报信。
季海出去两个时辰又回来了,说县城里乱得很,根本不准人出去。吴妈只好叫如玉的小丫头陪她一起在床前守着。
三更时候如玉忽然睁开眼睛叫吴妈,挣扎着身子要坐起来。吴妈知是回光返照,把如玉的身子扶起来,在脑后塞了两个枕头,红着眼圈说:“三小姐,你还有什么话就快说吧,我一定帮你把话带到。”
如玉凄楚地笑了一下,像一朵快要凋谢的水莲花,她吃力地抬起左手腕,指着黑洞洞的窗外,口里直说“葡萄,葡萄……”
小丫头早从外面摘了一串葡萄回来。
如玉摘了一颗在手心里不住地看。看完之后把葡萄伸到小丫头面前示意她吃下去。小丫头惊慌地摇着头朝后退了几步。如玉又把葡萄拿给吴妈吃,吴妈摇了摇头不敢吃。如玉就把葡萄塞进了自己的口中。吴妈正要来抠,如玉早把葡萄咽下去了。
“吴妈,葡萄其实是甜的。”如玉在断气之前,这样告诉吴妈。
清政府是真的完了。
大车大车剪掉辫子的革命党开到锦云县,整个县城闹革命闹得人心惶惶。
被革命党剪掉了辫子的如风衣衫褴褛地站在了林府的门前。
门已不复存在,只剩下两个模糊的石狮子。园子里一堆废墟湮没在枯黄的牛筋草丛中。如风打量着被烟熏过的残垣断墙,几乎不相信这是自己的家。好不容易寻着了月牙门,如风走进去,看到东园里芭蕉海棠依旧,葡萄依旧,楼房依旧,只是死气沉沉没有丝毫的人气。如风突然害怕起来,一种前所未有的绝望紧紧撅住了他的心。“添香,添香!”没有人应。“大姐,大姐!”也没有人应。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阴影里突然窜出一个蓬头垢面、披戴着破旧的凤冠霞帔的女人,如风吃了一惊,喝问:“谁?”那人吃吃笑着唱了起来:“水转沙儿水洗沙,水边姑娘俏如花……”原来是大姐!可是大姐怎么成这样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如风抓着如花的手臂猛烈摇撼着:“大姐,出了什么事?出了什么事?添香呢?如玉呢?爹娘呢……”如花木木地看了如风一会儿,认出是如风,便说;“添香在葡萄树下挂灯笼呢,你瞧,好多好多的灯笼。”然而葡萄树下黑漆漆的,哪有什么灯笼。“大姐,添香呢?”如风快崩溃了,只知道一个劲儿追问。“小弟,可是千秋叫你来接我的?千秋吃过葡萄了么?添香给千秋送的葡萄都吃完了吧?”
如风颓然地坐在地上,堆积满地的葡萄粒儿纷纷碎裂,葡萄汁浸湿了如风的裤子,如风毫无感觉。家里出事了,添香出事了。添香,添香!……如风痛苦地抱着自己的脑袋,无声啜泣起来。
一年,只是一年的时间,怎么就成这样了?
一年前如风到省城打听革命的形势,在城门外给革命党剪掉了辫子,才进城就被清兵当成革命党关押起来,怎么放出来就人散园空了?他有话要告诉如玉,告诉他子轩已经死了,可是如玉去了哪里?他有话要对添香说,告诉她无论革命成不成功他都要和添香永不分离,可是添香又在哪里?
夜渐渐深了,哭累了的如风精神开始恍惚。恍惚中他看到一个穿紫衣的丫头模样的陌生女子从枯井中爬出,向他伸着两只手走过来,脸上有着古怪的笑容。走着走着,那女子竟变成了添香,添香满脸流着鲜血,哭着向如风伸出双手:“少爷,救我,少爷,救我……”如风正要去拉他,添香竟又变成了如玉,如玉走着走着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摔在地上,爬起身时又变作了如月,如月一口一口嚼着火焰蛇向他走来,走到他面前时把手里剩下的半截不住滴血的火焰蛇朝他递过来,如风万分恐惧,狠很地推了如月一下……
如风清醒过来的时候身边守着大姐如花。如花看到弟弟活动的眼珠,天真地笑出声来,像个孩子。她从地上抓了一把葡萄粒,把满手的紫色汁液朝脸上抹,笑着爬起来,在不点灯的葡萄树下唱起歌来。“水转沙儿水洗纱,水边姑娘俏如花,愿求得伊人共此生呀,我归渔舟你浣纱。渔舟飘摇绕轻纱,何处天涯何处家?愿求得伊人走天涯哪,处处无家处处家……”
秋虫声嘶力竭,东边天慢慢发白了。天快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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