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村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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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出来那道门,二壶感到阳光刺眼,感到街上美女如云,不管是迎面走来还是身后走去的女人,他都有上去抱一抱或搂一搂的念头。大约是高墙电网的阴影还在心头笼罩着,监狱铁色的大门还在背后虎视眈眈着吧,就只是这么想了想,并没落实到行动上。同案老一亦在这一天释放。二人虽在同一个大院里服刑,但一年半载也不定见上一面,直至出狱这天才又走到一起。老一见他眼珠恨不得跑到眼眶外忙活,有些想笑,问他走出狱门的第一感觉是什么?他连想也没想就说,妈妈的,外面真好,外面的好女人真多。

  老一说,我看也是。

  二壶又说,可惜没一个是我的。

  老一说,我也可惜。

  老一本来可以不可惜的,只因蹲了这几年大牢,才把新婚不久的媳妇蹲跑了。一想起这个他就恨化肥,恨得咬牙切齿。化肥是他们的另一个同案,或者说主谋。一开始他也在这个大院里服刑,但入改不久就神通广大地办了个保外就医。他狗日的罪魁祸首都逍遥法外地当准自由人去了,却撇下他两个喽罗受煎熬,所以二壶也恨,恨得咬牙切齿。

  两个正咬牙切齿间,忽有一辆黄色的面的停到跟前。他俩一是没钱,二是好不容易出来了,想多走走看看,同时给司机摇摇头,径往前面走。这时车门开了,下来一个粗胖的人说,我来给兄弟们接风。

  二壶老一定睛一看竟是化肥,就说你可来了,一边一左一右地扳上他的肩膀,说几年不见,有话跟他讲。化肥情知不妙,却脱身不得,被其拽至一僻静处,那俩人搁下行李卷,同时挥起了拳头。化肥还想再说点什么,二壶已打到他左脸上,他转半圈,老一的拳头落到他右脸上。如是转来转去,像摇货郎鼓,摇得化肥眼里金星乱冒。此刻出租车司机还在路上,一等不来,二等不来,不耐烦地按了按喇叭。这喇叭虽不是警笛,但突兀地响起来,容易叫害怕警笛的人往那上面想。二壶老一有些迷怔,呼呼生风的拳头慢了许多。化肥得以瞅个空子蹲下来,两手乱抱住头说,日他娘打几下消消气行了,还怎么打个没完没了?

  三人上了出租车,化肥坐副驾驶座上,二壶老一坐后面。化肥抹了一把脸,回头一人扔了一包精装大鸡烟说,出门吸大鸡,必定大吉利。二位现在最想干的是什么?回家,还是逛逛这城市再走?

  二壶老一异口同声地说,我们想日你老婆。

  司机没忍住笑出声来,不晓得这三人怎么回事。化肥也别别扭扭地笑了笑,说,别他妈这么没出息;走,先找个地方喝两杯再说。

  二壶们是在地区劳改队服的刑,离他们那个叫墨水的村子约有二三百里路。到了车站附近一个餐馆里,化肥很大气地摆了一桌。二壶老一也不客气,况这些东西毕竟久违了,好一阵狼吞虎咽。化肥说,我早出来这几年,还不是为了给咱兄弟们的大事打基础?另二人胡乱点点头。化肥又说,这几年不像那几年,环境宽松多了,搁现在,咱那点屁事算什么事啊?

  正说着有两个浓装艳抹的小姐走来,款款地问有事让她们效劳不?化肥知道她们是干什么的,心思不在这上头,不客气地说,我的事你们效劳不了。一边挥手赶她们走。两小姐本还要纠缠一会儿,她们看出另二位有兴趣,但见化肥为主,又鼻青脸肿的,想必不是善茬,撇撇嘴,一扭三晃地走了。

  二位没想到吧,化肥转过头说,我那个表妹夫已升任咱县组织部的副部长了。二位没心没肝地说,哦,哦,目光还追随着适才的小姐。化肥心里一动,思忖着去柜台上嘀咕了几句,回来拍上两个的肩说,二位还真想干我老婆?二壶们不知这厮喝多了酒还是怎么的,一时有些发蒙。化肥又说,操,那么个黄脸婆子有啥玩头?我给兄弟们弄两个小妞嫖嫖。说着一招手,小姐们又去而复来,一个坐到二壶腿上,一个偎到老一怀里,嗲声嗲气地给他们点烟倒酒。二壶老一有点像好龙的叶公,不知外面的世界已开放到这份上了,局促得热汗直冒。化肥怪怪地笑了,依次捏了捏小姐们的脸和奶子,说,把我这两个兄弟伺候好。又拍上二壶的肩说,我这位兄弟还是个童男子呢,尤要格外关照。小姐们说,哟,那倒新鲜得可以当宝贝了。一边探手到二壶裆下,好像要验证是不是真的似的。二壶那里已憋胀得要爆炸,满面羞红地躲闪了下,把化肥拉到一边说,老子才出来火坑,你不会再把我送到虎口里去吧?化肥浪声大笑,给小姐们一说,小姐们也笑弯了腰,嘻嘻哈哈地说,这位哥哥好可爱哟。一边作势争着抢二壶这个童男子。也不知这一个怎样说服了那一个,这一个扯上二壶的手,那一个扯上老一的手,疯笑着扯拉到别的房间去了。

  二

  大胡子说不行就不行了,病重住到了医院里,就趁镇上的头头脑脑来看他之际,说了说把担子另卸给年轻人的事。大胡子的意思是要移权给在村里当着团支书兼计生员的左月妹,不知镇领导误会了他的意思,还是虑及到农村那时尚无女人领头的先例,让时任村会计的化肥和治保主任二百六分别代理了大胡子的支书村长两职。大胡子患的是胃癌,已到了晚期,附近好几家县市医院已不敢给他动手术了。后来好说歹说总算在地区医院动了手术,也只是白挨了一刀,医生打开一看不能动,又原样给他缝上了。大胡子回来看到镇上的安排又气又急,指名道姓非左月妹不能接手他的工作。镇领导有些犹豫,他们知道大胡子是为工作累跨的,不然也不会死到临头还要操心死后的事儿,商量来去,提出一个折中的办法,让左月妹和化肥各挑一摊,一个支书一个村长。大胡子这也不同意,说,有我在化肥还有点顾忌,我死了他还顾忌啥?左月妹一个年轻轻的小媳妇缠不过他的,不还是干不成?

  话到了这份上,谁也不好硬违大胡子的意了,想等他闭上眼再说。大胡子知是在拖,竟拖着他那风摆杨柳的身子到镇上来了,说,你们这些当衣食父母的,还想不想叫我这个老兵死哟?其时大胡子已瘦得皮包骨头了,书记镇长都感动得唏嘘出声来,一个给他倒水服药,一个给他捶背止咳。大胡子喘了好半天粗气又说,我想我也许太霸道了,让领导犯难,那就民主一下,叫他们公平竞选行不?那以前农村的政权几乎都是乡镇领导任命的,虽有选举一说,却很少实行过,但大胡子在弥留之际提出来了,谁还能说别的?答应明后两天来搞墨水村的选举工作。

  消息传下来,化肥慌了手脚,连夜动用二壶老一给他拉选票。村里有一个负责护青工作的小组织,叫罚猪罚羊小分队,简称猪样队,也就是防止猪羊等牲畜啃坏糟踏庄稼,二壶老一的正头副头。他两个本也是大胡子线上的人,平心而论也会投左月妹的票,但大胡子眼看不行了,化肥有后台(那时他的表妹夫虽还没当上县组织部的副部长,可毕竟是朝里有人的),又跟他们套得近乎,这才转移了方向,黑灯瞎火地给化肥搞起友情客串来。但忙活大半夜,却没忙出多少结果,多数人都抱定了主意要投左月妹的票。化肥真是狗急跳墙,就出了那么个馊主意,许诺只要他当了支书,他两个就一个会计一个村长。

  二壶当时犹豫过。他倒不是出于多少政治目的,而是和左月妹有过节。左月妹的男人万能胶在外地一建筑队当工头,很少着家,他想她一个年轻轻的小媳妇独守空房不寂寞吗,就跳墙敲窗地关心起她的夜生活来。左月妹开头还劝劝他吓吓他,次数一多干脆不理他了。他以为她也动心了呢,越发敲得持之以恒,夜复一夜。大约是第五或第六个晚上吧,左月妹在他常跳的墙根下泼了几桶水,撒了些带针刺的枣树槐树的枝子。那正是数九寒天,水落地成冰,树枝子也即刻被结结实实地冻住。二壶跳她的墙已跳得很轻车熟路了,哪会细看,结果就吧唧一声出溜到冰上。挣扎反转中,头上脸上手上被树枝上的针刺划拉出一条条的血道道,多少天后都没好利索。那以后他虽不敢再敲她的窗户了,却缠结于心,每想起来就不舒服。

  老一见二壶下不了决心,把他拉到一边说,大胡子一死,再把左月妹搞臭,怎么也得腾出好几个肥缺来,还怕咱兄弟不弄个一官半职的?二壶不理这个,只问化肥那俩人是不是真有点儿不干净?化肥知他心思,说怎么没有,哪回哪回他还亲眼见过。又说,她既不是他的闺女,又不是他的儿媳,那么要死要活地提她干什么,想想不就明白了?二壶一想,还真明白了些许,心说好啊,你跟我一个大小伙子装正经,却跟那么一个死老头子乱搞,也太叫人咽不下这口气了。这样想过,也就对化肥言听计从了。所以第二天,墨水村的墙上树上出现了“大胡子和左月妹究竟是什么关系”的大字报,左月妹家的门楣上还被挂了串臭烘烘的破鞋,风一吹,活灵活现地晃荡。不料左月妹那小娘们也不是吃素的,开门见了,二话没说就回屋把一瓶农药灌下去了。她最终虽然没死成,但大胡子却死了,他被这一古怪的消息打击得嘴喷鲜血,一口气没上来,硬是给活活气死了。

  三

  二壶回到家,心才陡生一阵悲凉。墨水村已不是先前的墨水村,已非常非常城镇化了。一条条街道横平竖直,一幢幢高门楼大瓦房摩肩接踵,而只有自家的房子还那么破败,不,早比先前更破败了,屎尿成堆,荒草密布。它在一座座雕梁画栋的建筑前萎缩着,有如猪窝,却远没有猪窝更富于人间烟火的气息。二壶爹娘早死了,唯一的亲人是一个堂伯。这几年亏堂伯种了他的地,使他回来能有粮食吃。堂伯来帮他打扫收拾了院落,还给他预备了一兜东西,让他给左月妹赔个礼道个歉去,把恩怨结了。二壶觉得没脸见人家,况且三个人的事,自己一个去不合适,磨蹭了两天,气得堂伯又不肯理他了。

  老一情况尚好些,媳妇虽没了,毕竟还有父母姊妹的,家境不至于太凄凉。他家里人也说了让他去给左月妹道歉的事,可能出于和二壶一样的心思吧,也磨蹭了两天。他父母正要发急,化肥来了,说,现在是她对不起咱,还给她道的什么歉?没她在背后瞎捣鼓,老一的媳妇能散?老一的爹娘说,这怪不得人家月妹,是她自个儿要走的,人家还来劝了好几回哩。化肥说,她明里劝,暗里使坏哩。一家人将信将疑,化肥就又问老一去派出所报到没有,报了到才好要工作。老一爹娘说,还能要工作?化肥说,孬点的工作咱还不干哩。

  转天下午,老一揣着刑释证明书来找二壶去镇上派出所落实注销的户口。二壶觉得不是多光彩的事,又不是去交军功章,挠了挠头说,我他妈连洋车子也没有,你给我捎上行不?老一老到地说,我还想叫你给我捎着哩。

  两个扯了一会皮,还是决定一道去。二壶就让老一回家骑车子去。老一说不用骑,出门就有中巴车,坐上去就是。

  墨水村有个自办的汽运公司,是两大支柱企业之一,另一个是饲料公司。它们同属于鲁西实业集团公司。虽然县里市里也鲁西商厦鲁西酒厂鲁西这鲁西那的,但墨水村才是真正意义上的鲁西。因为从这里往西往南走一二里路是豫北,往东往北走一二里路是冀南。三省之间没明显界限,住户结构就比较杂乱,一个四口之家可能有三个不同的籍贯,父亲是山东人,母亲是河北人,儿媳则嫁自河南。反之亦然,冀南豫北的家庭状况也大抵如斯。况这几年开放搞活,省际之间的交流贸易日益增多,汽运公司就应运而生了。也不跑长途,就在三省边区的五六个县市里循环,一般不超过50公里,半小时一小时一趟,车车人满。由它派生的企业有汽车配件厂、汽车修理厂,以及散见各处的加油站等。至于另一支柱企业饲料公司,同样是闻名冀鲁豫三省边区的明星企业,也几乎垄断了三省边区的饲料市场。这几年养殖业异军突起,饲料行情日趋火暴,所以由它派生的企业更多,像孵化厂养殖厂等等。墨水村已很家大业大了。

  两个在街头上了车,识趣地坐到最后面。车上乘客有本村的,也有不是本村的,他俩散漫地跟人家打着招呼,人家也散漫地跟他俩打着招呼,言语间不觉都有了些隔膜。

  出来村头,一栋五层高的大楼撞入眼帘,在冀鲁豫三省边区的平原上,显得巍峨而突兀。这是村委会的办公大楼,也是鲁西实业集团公司的办公大楼。公司门旁也有一个站牌,并有人在那里候车,小中巴本要凑过去,见有一辆白色凌志车从院里徐徐驶出,慌得赶紧减速。门口好多人向凌志车挥手问候,凌志车上坐着一个衣着模样都不俗的女子,她也分别向候车的人和这边的小中巴鸣笛致意,还笑了笑。二壶起初没看出是谁,等她转过身去,才从那记忆深处的一颦一笑里记起是左月妹。左月妹便是这栋大楼的核心人物了,鲁西实业集团公司的董事长兼墨水村的村长和书记。她看上去一点也没老,还那么粉面桃花,笑靥迷离,文静秀气里又平添几许成熟女人的端庄和韵致。凌志车无声地驶向远处,鱼一样逶迤着消失,二壶还不肯收回他发直的视线,指义不明地说,日他娘真是没想到。

  老一说可不,我也没想到。停停,又小声地说,如果那次政变成功,江山真的落到咱这号人手里,能不能也弄成今天这样?

  二壶说狗屁,那还不早把大胡子的那点家底给糟蹋光了?

  说话间车速慢下来,靠近路边一个加油站。此处离墨水村已有七八里远了,可这个加油站还是墨水村的,牌子是鲁西汽运公司加油站第九分站。售票员让抽烟的人掐灭或下车去抽。二壶本没打算下来,见站上一位女工面熟,细看竟是石头家的,忍不住就下来了。石头家的是个寡妇。那年二壶在麦地里逮过她的一大两小三只羊,要罚款,否则就没收。她说没有钱,要不你就跟我回家一趟吧。其时天色已黑下来,二壶觉她这话很暧昧,但他那会多少有点小权,又有点小钱,心思全在即将攻下来的左月妹身上,哪在乎她一个半老徐娘暧昧不暧昧呀,就没去。一晃经年,二壶觉她这话亲切极了,讨好地凑上去说,嘿,嫂子,还真是你。石头家的怔了怔,说,出来了?二壶说出来了。石头家的说,出来了就好好干,混个媳妇还来得及。二壶从她的话里找不回从前的感觉,没话找话地说,嫂子怎么在这里?石头家的说,你没看见门口的牌子吗?这也是咱村的加油站,九号站,我在这里值白班。二壶觉得末尾这句话有点意思,欣喜地说,那你晚上能回家?石头家的变了脸,说,这里又不是监狱,下了班还能不让我回家?

  二壶闹了个大红脸,老一扭转脸窃笑。二壶说,你他娘的笑什么?当初她让老子玩,老子都没有玩她。老一说是啊,现在你想玩她又不让你玩了。见二壶要恼,又慌得改口说,这年头没钱可不行,连婊子都这么势利哩。二壶也恶恶地骂了句,势利的婊子。

  车又开起来,很快就到了镇上。派出所在镇政府西邻,它让二壶们由衷地畏惧,正你推我先去我推你先去的当儿,化肥从东边政府院里出来了,见状笑说,操,它有什么好怕的,我拿它像拿自己的家一样,常来常往;走,老子带你们去。

  四

  第二天,三人一起去村委会给左月妹要工作。二壶两个本有点怯,毕竟是有愧于人家,不是人家有愧于你,理直气壮不起来。化肥一再给两个打气说,镇上都说了要用咱哩。

  左月妹是有点大家气度的。当时她正和一男一女两个生人谈着生意上的什么事,见他们来了,笑着点点头,又指指旁边的沙发示意他们坐下。那样子不像突然面对多年不见的仇人,倒像昨天还在一起拉家常,并约好了今天接着拉似的。

  又跟那二人说了一会儿话,仿佛是谈妥了什么事,左月妹笑着陪他们一同出屋,在门口招呼隔壁的文书黄小瓢说,小瓢,你那里有烟没有,送我这屋里一包;我去送送客人。

  黄小瓢是个刚走出校门的学生,与三个不熟,送过来一包石林烟,又一人倒了一杯水就没话了。但他也不走,拿了张报纸坐桌前细看。等左月妹回来,三人自觉不自觉地站起身,化肥带头说,村长,过去的事都对不起了。左月妹说,不提那了,大家坐。

  几个人坐下来,左月妹转脸问二壶老一哪天到的,路上顺不顺利?两个空前乖巧起来,说哪天到的,顺不顺利。又问在里面干什么活,在不在一起?又说干什么活,在不在一起。左月妹说,听说那里面是所大学校,造就了不少人,你俩也没少学本事吧?两个有点难为情了,支吾着说啥本事也没学到。

  这时桌上电话铃响,文书黄小瓢接了下,转回身说,村长,是万一。万一是万能胶的弟弟,也即左月妹的小叔子,现在汽修厂干技术副厂长。上星期他进货去了,说碰到一位刚离休的工程师,问左月妹是不是聘过来?万一没受过专业训练,但在汽修上还是满有一套的,服气的人不多,所以左月妹也没多问,只说讲好条件没有?万一说,他老伴没了,儿女都出国了,比我们条件好或不好的都没请动他,得知我们是农村的才来了兴趣。我给他说待遇和我们这里的高工一样待遇,而且我们这里空气清新,适宜养老。左月妹笑了,说,你倒是会说。万一又说,二壶他们出来了?左月妹没理这个茬,说好的,那就这样吧,就把电话挂了。

  搁下电话,左月妹又坐过来说,我倒是听说你两个回来了,即使不来我这里,有些事也会叫大家知道。化肥回来的早,不用说了,就是咱现在富了些,村里给大伙在住房、交通、水电暖气等方面都有点不同程度的补助,你们回来了,和大家一样,也均有份,回头办些手续就行。至于你两个以前的工作,那不好恢复,因为咱现在已没有那样的组织了。

  猪羊队在当时就不是个正规的组织,根据季节和牲畜啃青的程度时散时聚。这个二人也清楚,况条件已够优厚的了,点点头没说什么。化肥咳嗽了几声,二人还浑然无觉,只好亲自上阵了。村长,他字斟句酌地说,我们还都想给村里出点力,赎赎罪哩。左月妹说,赎罪一说就免了;至于出力嘛,我想村里是欢迎的,我也是。只是你身体好些没有,还常咳嗽吗?化肥是保外就医出来的,当然应该有病,管制一结束病就好了似乎是个问题,但如果不好,又怎么出任工作?他刚才是咳嗽给二壶老一听的,好让他们多提要求,不期另二人没领会,倒叫左月妹抓住了把柄,有些支吾地说,好是好些了,偶尔还咳咳嗽。左月妹说,你在村里干了那么多年领导工作,身体又没完全好,一般的工作也太委屈你了,还没定下来,你再耐心等一等好吧?化肥一时没话说,左月妹又转向二壶老一说,说到底咱这儿还是农村,虽有几个厂子公司,但都招标承包下去了,村里也不好硬塞人。刚才万一来了个电话,想到他,他那里我还是能做得了主的,要不你两个就先去汽修厂里干干吧。

  二壶们没想到化肥要工作不得,自己没怎么要就给了,一时很激动,连声说谢谢村长谢谢村长。左月妹摆摆手,快刀斩乱麻地说,再一个是你们刚回来,困难肯定有;化肥虽然回来得早些,但保外就医这几年,想必也不多容易,村两委商量了一下,决定给你们一人五百块钱的安置费,算村里欢迎大家的一点表示吧。转脸又说,小瓢,你带着他们去财务上把钱领了。

  二壶老一听说还有钱,而且是500元的巨款,激动得可真有点坐不住了,也不管化肥还咳嗽不咳嗽,高兴不高兴,屁颠屁颠地跟了黄小瓢领钱去。化肥拦二人不住,也只好跟着出来了。

  五

  说着话就到了年底,新一元触手可及。按惯例,镇上要开一个节日期间的治安工作会。墨水村来参加会议的人是左月妹。左月妹知道这是例会,本没打算来,可治保主任二百六说他闹肚子,闹得很厉害,也就替他来了。会上果然没什么新内容,防火啦防盗啦什么的,老生常谈。左月妹也没往心里去,会议一散往外走时,却叫政法委书记伍耀东叫住了。伍耀东说,这几年你那里无风无浪的,发展得又好,书记镇长很满意,我是更满意,在落实那几个刑释解教人员的妥善安置上做得也不错,就是觉得还欠些力度。帮教嘛,总归是我们分内的工作,甚至是综合治理工程中很重要的一个组成部分,得讲究个力度是不是?

  左月妹机械地点点头,心思在帮教二字上悠悠打转。其实帮教在时下已是个很生疏的字眼了,在农村简直都生了锈。镇上虽有头头脑脑挂名的帮教小组,却从来不帮也不教,何以独让她左月妹帮教个没完?她做的已够大度了,还要她怎样?总不见得让她拿命换来又拼死拼活挣得的一份江山拱手于人才行吧?心里气着,嘴上却糊涂了语气说,力度?

  伍耀东讪笑说,这么说玄了点,也就是想叫你树个典型,树个浪子回头金不换的典型。他们三个人,我觉得还是化肥当典型合适些吧?

  左月妹索性糊涂到底了,又说,化肥典型?

  化肥这个人嘛,伍耀东说,毛病是不少,但改造好了就还是好同志嘛。他想将功补过,协助协助你的工作,这个出发点还是很好的嘛。镇上也考虑他毕竟在你们村干了那么多年,不好一棍子打死,扶上来挂个一职半职的,也好体现体现我们宽松的帮教政策嘛。

  左月妹说我没意见,但这事我做不得主吧?

  伍耀东说这个当然,这个当然,自然要在班子里过一过,尊重一下民意嘛。不过我晓得你本人是不拘小节的,会从大局出发的,你再统筹考虑一下吧。

  左月妹回到家,见院里停一辆黑色的奥迪,知是万能胶回来了。开门进屋,却遍觅人不着,才要出来找,不防他从背后把她给抱住了。万能胶起步早,十几岁就闯荡江湖,手下聚集了冀鲁豫三省边区的能工巧匠,在河南安阳领导着一个集铺路架桥建筑装潢等为一体的城建集团公司,平时难得回家。左月妹有些日子没见着他了,心里也挺想的,就转身把他拥吻住了,见他要把自己往床上抱,才笑着挣脱说,天还没黑呢,少费点力吧;等到了夜里,你再逞能行不?一边丢下他,去厨房张罗晚饭。万能胶没着没落的,就说我去街上转转吧。左月妹说,别转得找不到家门了。万能胶说知道。

  村里有不少人在万能胶手下做活,人缘不错,谁逮住他谁都可能拉他去喝酒,所以左月妹才那么叮嘱了他一句。但万能胶根本没往街上走,出来门就拐到后院的万一家去了。万一出差刚回来,看见他有些吃惊地说,这几天你不是说挺忙的,回不来吗?万能胶说,我怕你不听话,真对他们动手,电话里又扯不清,想想还是回来吧。万一说你不用管,连我也不用出面,随便找几个人就能把他们收拾了。万能胶说算了,瞒过了别人,也瞒不过你嫂子,怕她不跟你拉倒。万一说,嫂子也真是的,怎么还把那两个家伙安到我的厂子里?这种人,又给他安排的什么工作?万能胶说,她大小是个官,不像咱,面上的事还得做做的。那么两个来历不明的混混,安到别处捣乱胡闹怎么办?放你那儿,她也许能放心些吧。万一把一支刚点上的烟狠狠掐灭说,我真是不懂。万能胶说懂不懂的吧,有你嫂子在中间站着,咱拿他们还真没啥好法。只是我不在家,你以后要多留意些,原则上还是那句话,他们老实规矩了,咱百话不提,不老实,那也用不着客气。万一点点头说你放心吧哥。

  六

  二百六大约没闹肚子,闹也没闹得不至于开不成会,他在跟化肥几个人喝酒。一开始是他和化肥两个人喝,到天黑酒意浓时,化肥说,咱两个不热闹,我去把二壶老一也喊来吧。

  那天要工作不得,化肥早有预料,之所以明知要不来还要,是他走的第一步棋路。他知道二壶们恨左月妹远不如恨自己深刻,故在出狱那天巴巴地去接他俩,为的就是在大事未竟之前不能再多出这么两个与自己为敌的家伙。在他的想像里,左月妹应该看见他们就两眼冒火,就叫他们滚蛋的,惟其如此,才能增强二壶们的仇恨,进而转移报复的方向。不料那小娘们竟像没那回事似的,开出那么多便利条件不说,还给钱,还真给那两个混混安排了工作,稍稍乱了他的阵脚。因为那俩人已有点拿他不当回事了,尤其二壶, 都摆出了一副恕不奉陪的样儿。不过现在好了,现在,他想,二壶那狗日的该把钱抖落光了吧?

  二壶的钱的确抖落光了。先前以为那是一笔了不起的巨款,才只买了点好吃好玩的,外加几件衣服什么的,手里就空了。老一没他能挥霍,但也说花完了,并说外面的世界不得了,钱太不像钱了。两个在汽修厂干的是学徒工,月薪暂时只有240元,既然500元都这么不经花,那240元还算钱吗?这样想着,两个人都很感茫然。

  这晚两个正在一处盘算发工资的日子,一边把捡来的烟头剥开再卷成喇叭烟吸时,化肥像个救世主似的出现了,见状嗨了一声说,我不是给你们说过吗,缺什么用什么了就给老哥说一声,现在又不是在监狱里,还这么艰苦干什么?走,跟我上二百六家喝酒去。

  二百六只能算村里的三四号人物,家却布置得像个宫殿似的,光可鉴人的水磨石地板,闪闪发亮的真皮沙发,更不用说进口的空调冰箱以及家庭影院系列什么的,看得二壶老一直瞪眼,又是摸这又是摸那地说,你这几年可没少逮呀。二百六说一般化,一般化。化肥为的就是叫二壶们开开眼界,明白明白当官的好处,因势利导地说,看到了吧,当初不叫人家陷害那么一下子,这一切就是你两个的。因说当初他和二百六分别代理支书村长那会儿,曾说好了让他俩接自己和二百六的缺。二百六自然也乐意送这个空手人情,剔着牙缝说,提那些干啥,他两个又不憨又不傻的,心里还能没有数?两个何曾有数过,但经人家这么一说,觉得不能再没数了,就酒逢知己千杯少,越谈越投机起来。杯来盏去间,都忍不住对错之交臂的江山扼腕而叹,四个各怀鬼胎的人,至此有点像四兄弟了。

  二百六从大胡子在台上时就是治保主任,到现在还是,所以有意见。二百六知道化肥一保外就医就四处活动了,也知道他的表妹夫已升任县组织部副部长的事,更知道化肥的目的不仅局限于进班子,而是要把左月妹扳倒。果真成行,那和化肥共事显然比和左月妹共事要好些,因为不管化肥怎样有后台,上头也不可能让他一个刚结束管制的刑释解教人员一上来就坐头把交椅的,倒有可能让自己出任一把手,那岂不是鹤蚌相争,渔翁得利?说句不该说的话,他这样给三人煽风说,你们几个是吃了严打的亏了。现在不是那时候,打架斗殴偷盗抢劫的多了,也就罚两个钱拉倒,哪还真抓真判呀。

  化肥很满意二百六的说法,依次给三人续上酒说,严打是一回事,个别人蓄意陷害又是一回事,大胡子反正是该死的人咱不说他了,可那个骚娘们不能不说,想想看,当时一村的人都知道那骚X是破鞋了,谁不想去看看她到底怎么个破法?她怎么可能死得成?她明知自己死不成却还装模作样地喝药,究竟为什么吗?

  道理就这样,像个婊子,你想怎么操就怎么操,怎么操又怎么成。二壶老一就又是点头又是颔首的,有点大梦方醒的样子。二百六尚不知化肥的具体步骤,顾自把谈话的方向引到自己的思路上说,那娘们骚不骚破不破的吧,反正程咬金那三斧子,你一斧子也砍不成。生活作风上不用说了,你们砍过;至于政治上,这年头谁还强调那个?她也不会傻到犯那种错误;再至于经济上,虽说是眼下最敏感的问题,可有万能胶在里面垫底,你更砍不成,谁不知人家没当头前就是咱一村的首富?

  二百六点到为止,化肥心领神会,知他的意思须在三斧子以外下工夫了。

  七

  二壶两个在汽修厂跟一个老师傅学扒胎换胎什么的,但也没干几天就不干了。自从在二百六那喝过酒,两个就不拿学徒工这活看得多重了,不觉又滋生一股泼皮捣蛋的劲。反过来,万一又视二壶老一为眼中钉肉中刺,看见了就头疼。村办企业不像国营厂矿,人员配备水分大,这里是一个萝卜一个坑,不缺人,至少不缺对汽修一窍不通的人。有本事千方百计也得把你弄来,没本事赖着也不行,不是哥嫂打过招呼,万一早把他俩打跑了。案发那会他不在家,随哥哥一起搞建筑去了。哥哥一米八○,他一米八一,兄弟俩都是那种凶神恶煞的汉子,哪受得了这野气,一路杀来找他们算账的时候,那三人已被公安机关逮走了。所以说二壶们的入狱固然不是什么好事,但也算捡了大便宜,如果不是高墙电网把他们保护了起来,即使不被气头上的万氏兄弟揍死,胳膊腿想必也不会全了。如今听说他两个又不安分了,万一更气不打一处来。也是巧,那天他转到他们那个工区的时候,果然一片混乱无序的样子,两颗说光不光说秃不秃的头在人堆里晃着。那是二壶老一在服刑期间剃的还未完全长长头发的头,显得很醒目。他们正神灵活现地跟大伙吹嘘监狱里犯人揍犯人的事,一时都成了过五关斩六将的狱霸牢头。大家怪笑不已,都没心思干活了,看见他来才静了些,说万厂长你出差回来了?万一绷着脸说回来了。万一再年轻也是个厂长,大家见他不高兴,一边要各就各位,一边又没话找话地说,道上还顺当吧?万一说这次出门好险,差点叫人抢了。就有人说你一个人出门,又带钱又带物的,身边不跟个人咋行?万一说,我也这么寻思呢,大家知道有谁身手好的,给我推荐一两个来。

  说者有意,听者倒无心,二壶老一就不知天高地厚地说,万厂长万厂长,那叫俺俩跟你当保镖去吧。万一说,你两个的身手好?我以前咋不知道?旁人起哄说,如今不是以前,他两个厉害着呢。万一说好,那我看看你两个这几年到底长进了多少?来,掰一个。万一和另二人的年龄一样大小,从前没少掰腕子摔跤闹着玩儿,但现在他高高壮壮的,俨然铁塔瘟神,二壶一个瘦子,老一一个矮子,哪还敢跟他玩这个?就这个让那个先上,那个让这个先上。围观的人笑了,说,刚才还打遍劳改队无敌手呢,这会咋草包了?万一说,我干脆一手掰一个,你俩一齐上吧。两个毕竟刚夸过海口,没法再犹豫,就拉开架势,一左一右地各掰住万一的一只手。旁边充当裁判的问好了吗?万一也不吭,这俩人没心没肝地说,好了。裁判就发布命令,说预备,又说开始。两个使劲掰,掰不动,手脚都打晃了。万一猛一用力,两个的胳膊就转了弯,两颗头也咣的一声撞到了一处,很响亮。万一手一耸,两个跌倒到地上,哎哎哟哟地怪叫。万一拍了拍手说,操,真要带你两个出去,那咱谁保谁的镖?

  二壶两个虽说栽了跟头,也没很往心里去,咋说也是自己先找的没趣,下半晌干活老实了许多。晚上回来,化肥找到二人说,万一那狗日的欺负咱了?话一说就明,两个想想还真有点那意思了。化肥又说,我早知道那小娘们没安好心,她为啥把你俩弄到她小叔子手下去?咱兄弟们好不容易才熬出监狱,还要再受他们的管制?说得二人也愤愤起来,一致同意不再干了。

  万一掰了二壶们的手腕,很快传到镇上去,政法委书记伍耀东打来电话说,怎么会这样,这不跟我们的帮教政策冲突吗?左月妹没心理准备,万一没跟她说,但知他干得出来,正寻思着别人怎样夸张了这事,听见伍耀东又说,化肥的事商量得这样了?副支书鲁汉去县党校学习去了,副村长齐下城去菏泽筹办饲料公司的办事处去了,人凑不齐,也就没商量。但伍耀东一问再问,那还拖什么,左月妹在心里笑了笑,说,那就请伍书记明天来列席俺村的两委会吧。

  第二天一上班,左月妹见桌椅地板等已细细擦过,知道又是文书黄小瓢为她代劳了。他有她房间的一把钥匙。她曾告诉他这类事可由她自己动手,不必把她这个小官惯成太官僚了,但黄小瓢一直坚持,也就由他了。一会黄小瓢来送当天的报纸信函,说刚才来了几个拉广告的报社记者,我说你出差不在,把他们打发走了。左月妹点点头说好。又说下午开两委会,讨论用不用化肥的事,你去给大家发个通知吧。

  黄小瓢是村里委培的大学生,对左月妹一直心存感激,所以就有点排斥化肥。他想下午的会一定要开成功,大家的意见一定要一致,稍有分歧就有可能叫化肥有机可乘,叫个别别有用心的镇领导揪住不放,班子成员虽还团结,但二百六谁的却靠不住,可不能叫这种人占上风了。这样想着,黄小瓢便先拨通了老村委老末的电话。老末年龄大了,现在也就管管红白喜事方面的事,一般的会不用叫他,所以他一上来就说,什么会啊让我参加,是谁死了不肯火葬,还是哪个小子要娶二房?黄小瓢说,是比这事还大的事哩。老末说,操,天底下还有比死人添人的事大?黄小瓢说,那就算添人的事吧。一说,老末就在那头骂上了,狗屁,一个没病装病的破劳改犯,还他妈成前线下来的功臣了?眼下老百姓还知道优生优育呢,班子里能要他这种怪胎?那我下午第一个到会。

  会议开得很成功,专事从外地赶来的副支书鲁汉和副村长齐下城率先投了反对票,二百六根本不敢看老末那张一拉老长的脸,稍一犹豫,也投了否决票。只有一票弃权,是左月妹的,却是比反对票更有分量的票,掷地有声。列席会议的镇领导无话可说,化肥进班子的事至此告一段落。

  大约是此后的第三天吧,左月妹上班时看见黄小瓢和一个勤杂工弓着身子在自己的门前鼓捣着什么,地上放着扳子钳子螺丝刀一类东西。近前一看,竟是锁眼里被塞了某种不明物,钥匙插不进去了。黄小瓢为打开它已弄得一头脸汗,那个勤杂工也是。左月妹心下愤然,嘴上却淡淡地说,你们看看能修好就修,修不好就换把锁吧。

  锁是那种常见的门与门框为一体的弹簧碰撞锁,随手关门就能随手锁上。这种锁虽然开关方便,但修起来难修,装卸起来也麻烦,左月妹摸不透这恶作剧背后的意图,就让黄小瓢换了一把大号的黄铜色挂锁,一为安全起见,二为下次再遇到类似的情况时好修一些。

  八

  经验是个无法逾越的障碍。左月妹由碰锁换成挂锁,正好遂了人家的心愿。化肥从羁押到服刑的时间虽然不长,但学到的本领则比二壶老一两个加起来的还要多。在看守所期间,化肥号里有一个流窜作案的外省籍惯犯,绰号老鸟,落网时都快偷成富翁了。化肥有意接近老鸟,老鸟也离不开化肥。他判的是极刑,要靠化肥帮着他写上诉材料。作为交换条件,化肥得到了老鸟的堪称为穿墙术的作案秘诀。

  说起来越神秘的东西越简单,老鸟也就打打锁的主意。但凡大的烟酒批发部或五金交店又或药材公司一类的库房重地,门上用的多是那种又大又笨的铁疙瘩挂锁。这种锁你砸不毁也撬不开,即使用那种能咀铁嚼钢的老虎钳子也铰不断。但老鸟不用费这力,老鸟只消看看你的锁是什么锁就行了。然后买来一把同样型号的锁,伙同一两个人来你这里进货。进货时必定是黄昏了,也必定是这一天里最后一个进货的主,而且还必定是你门市货架上没有或他不满意而非得到库房里去取的货。你的钥匙串通常在腰带上拴着,开了锁就进去搬腾货物了,而已经打开的锁还在门框上挂着,走在后面的那个人就把锁给你换了。等你第二天或第三四五六天再来库房的时候,里面已是空空如也,而门窗四壁还都好好的,锁也还是你自家的铁将军把守的锁,你实在说不清楚这个信誓旦旦的玩意儿哪一刻移情别恋过。

  这是另一个晚上,三人在化肥处碰头。他拿着两把相同的小锁反反复复示范了一番后说,怎么样,用这法儿治左月妹那小娘们儿,还怕治不倒?两个像听神话或鬼的故事,都被这神奇的魔法刺激得有点坐不住了。二壶急着要表态,倒是老一多了个心眼说,那还有没有个说头?化肥说,操,这是为咱兄弟们争江山的事,谁都有份,还什么说头?二壶想起被他撺掇掉的工作也有些后悔了,说,叫你日弄一回两回就够了,还当我们小孩子日弄?明告你说吧,白干我也不干。老一说就是,白干我们不干。化肥想想开了一个价,一人500元。

  500 元之于二壶们虽然是笔不小的款子,但因为先前有左月妹那500元没怎么花就花光了的经验,这会都嫌少了。化肥就五十一百地往上加,加到八百五十那儿的时候,二壶说你干脆点,一人一千吧。这也是化肥心里的价位,说就这么定了。两个要他点现金,他说没这规矩,又经过一番唇舌,约定行动当晚预付五百,余者事后结清。

  因钱毕竟没到手,两个也激动不到哪去,二壶得以提出质疑说,操,这法儿看似高明,其实也高明不到哪去,谁会相信左月妹自己偷自己屋里的东西?万一怀疑到咱头上,对,就是万一,万一那狗日的还不得把咱给揍扁?说到万一,老一也哆嗦起来,神经质地摸了摸那天被掰疼的手和碰疼的头,说,这事不能干,万能胶虽然不在家,可万一一个咱三个也不是对手。化肥老到地说,这你们不懂。

  欲移其位,先锄其侧,化肥打的就是万一的主意。他如此这般一说,另二人也觉得可行,就又趁机敲诈化肥的酒喝,以便预祝事情顺利。化肥说这个提议好,只是我这里没啥下酒的肴,要不咱杀了我那头猪去?两个不知他啥意思,将信将疑地跟他往猪圈里走。猪有二百来斤,还没长成个。两个以为化肥不过是装装样子,故意要上去逮它。化肥说深更半夜的,你逮它,它不叫?二壶说杀它呢,它还能不叫?化肥说,咱就有叫它不叫的法哩。说时招呼老婆拿了个馒头来,用酒浸了,又夹了几片安眠药扔给猪吃。猪吃了烂醉如泥,只管呼噜噜酣睡,踢都踢不起。这才捉了放血,也不叫,哼哼唧唧中就死过去。化肥老婆摸摸旁边的饲料说,可惜这料还没吃完。化肥说可惜个屌,为了兄弟们我连猪都豁上了,还在乎猪料?另二人又对望一下眼色,觉得这狗日的有时候也挺仗义哩。

  九

  锁是在化肥老婆给左月妹汇报她家的猪被人偷跑时换成的。一开始她也没得手,左月妹警惕着呢。按说这么点事犯不着左月妹管,她可以去找二百六谁的,但因为两家关系敏感,左月妹也就不好往外推。另外左月妹还有个小隐衷,想看看她会不会往新换的锁眼里塞东西,便搁下手上的活,听她哭天抹泪地说猪有多大,几时丢的,根据墙上的痕迹与追到路上的脚印看,很可能是张三李四所为。因为前者好吃懒做,后者调戏过她没有得手,怀恨在心也未可知,一搜,准能搜出来哩。左月妹哭笑不得,说你说的这些情况我都给你记下来了,但总得有证人证据才行。你知道,村里是没权搜家的。她今天说证据倒不好找,明天又说证据有了,但怀疑对象变成了王五马六。她见前者去后者家喝酒,每盘菜里都有猪肉,还带着猪毛,分明是手忙脚乱没弄净的缘故。间或还捎带着骂自己的男人不是东西,让左月妹别跟他一般见识。左月妹烦且恶心了,她老大一堆事呢,哪经得起她这样缠?那天她刚接过在菏泽忙活饲料公司办事处的齐下城一个电话,说一切妥当请她去看看并和当地有关人士见个面的时候,二百六拿着节日期间增加治保人员的名单来了。左月妹看了看,借机站起身说,化肥嫂子的猪没了,你看看能不能查出来?我收拾一下到菏泽去。

  锁就在左月妹离开的时候换掉了。

  锁换得化肥老婆一身热汗,回到家还捂着怦怦乱跳的胸口说,可把老娘吓死了,你咋着给我压压惊吧?化肥这人的心思全在权上,男女事上忙不过来,有点性冷淡。老婆为此怨声载道,常常没来由地骂狗骂猫。但今天显然不同于往日,老婆旗开得胜,首功一件,化肥怎么着也得意思意思,就将其推倒,骑上去说,老子这样给你压惊行吧?老婆很满意,扮少女矫情状说,这还差不多。但未及尽兴,化肥那经久不泄的秽物便一泻无余,气得她指鼻子挖眼地说,你狗日的脑里心里全是那小骚X 了。化肥辩解不得,亦脱身不得,只好讪讪地拿手给她凑合了。

  锁换了当天晚上就得行动的。化肥忙找来二壶老一,分别对各自携带的工具、任务、往返路线等都又做了一些具体的分工和部署。化肥懂得怎样鼓舞士气,当下把1000元现金摆到了桌面上。10 张百元票里有 3 张编号排在一起的新票,二壶强自要了。老一不高兴。化肥说,操,新的旧的还不一样花,下次我给你们全换成新的。二壶说,等那五百到手,老子就去城里嫖他三天妓女去。化肥说,胃口又小了不是,等把江山争到手,啥样的美女不争着嫖你?

  夜间11点种,化肥老一来二壶处会合。因为三个人一起走目标大,撞不上巡逻的,撞上别的人也不好解释,化肥又临时决定分头出发,顺序依次为二壶先锋,老一中间,他断后。这时路灯全都关了,街上一片漆黑。二壶出门感到一股逼人的寒意,强打精神往外走。他知道化肥信不过他才让他先行的,索性也不按他预定的路线走,选了条避风便捷的路,以节省时间,快速到达。行至一僻巷,抬头看见一人影晃来,而自己再想退到巷外已不易,看看此处墙不高,忙贴身翻了过去。那人倒没发现他,径直走过这里,他却从其一两声咳嗽里听出是个女的,探头细看背影,竟是石头家的,心里兀自一动,想她一个寡妇深更半夜的在街上晃悠啥,怕是睡不着觉要找野汉子哩。二壶暗自乐了,心说那还用找,我不就是个现成的?

  这样想着,二壶无声无息地翻出墙外,故意从另一条路上踅到她那条路上,以造成邂逅相遇的假象。石头家的看见他,果然吃惊,但也只是慢了慢步子,连招呼也没打就又绕开他走了。二壶紧走几步撵上去说,嫂子,你去哪?石头家的边走边说,那你又去哪?二壶嘻嘻笑说,是我先问的嫂子哩。石头家的说,我去哪,你说我去哪,你看不见我这是在回家吗?二壶依然嬉笑着,说,我是说你刚才去哪了?石头家的一瞪眼说,你什么意思?二壶一时没话说,她一掉头走了。

  二壶被晾在又黑又冷的街上,心里暗骂一个没人要的破寡妇还装什么假正经,老子连比你年轻一二十岁的小妞都玩过哩。一边悻悻地转过身来,准备继续走自己刚才的路,可欲火烧起来,再扑灭也不易,不由又骂了一句势利的婊子。刚骂完,二壶心里有数了,她这么势利地晾自己,还不就是嫌自己一文不名?摸摸怀里几张大钱,二壶胆量又壮了些许,一路尾随过去,直到石头家的把门打开,他才突然冒出来说,嫂子,嘿嘿,嫂子。

  这一回,石头家的真吓了一跳,没想他会暗中跟来,猛地拉开门灯说,你他妈有病啊你?

  骤然明亮的灯光把二壶也吓了一跳,又没处躲,只讪讪地说,进屋说,进屋说嘛。

  石头家的说,你他妈有屁就放,没屁滚蛋,平白无故地要进老娘的屋干啥?

  二壶嘴上女人长女人短的,老到得像个风月高手,实则一个雏儿,毫无临床经验。女人不许他进屋,又高声大嗓的,被街坊邻居看见听见了怎么办?情急中慌忙掏出那几张钱说,嫂子你看看,你看看我这几张新票能不能花,我担心它们是假的哩。

  石头家的一脸冷笑,顺手推开房门说,你小子装什么蒜,你看看老娘的家,会稀罕你这点臭钱?

  屋里的摆设比印象中的阔绰多了,大屏幕彩电进口冰箱双桶洗衣机等一应俱全,连屋子也不是原来的屋子了。二壶有些目眩,这才陡感手中那笔巨款的分量轻了,呐呐地说,嫂子,对不住,我今儿怕是打错主意了。

  石头家的又是一声冷笑,说你知道了就好。明告你说吧,老娘即使偷汉子,也不偷你这种没出息的东西。先前错已经错在你了,你还要咋着?人家月妹不记仇,拿你当好人待,给你安排工作你嫌好道歹,给你这钱难道就是为了叫你买X日?

  二壶心头凛然一震,她还以为这是左月妹给的那花得精光的钱啊,汗颜中又更加小声地说,嫂子你不用说了。

  石头家的偏要说。石头家的说,我今儿感冒去诊所拿药撞上你,你小子就想三想四。打老娘的主意只是一,第二你黑灯瞎火地在街上转悠啥,你鼓囊囊的兜里揣的啥?未必嫌坐一回公安局不过瘾,还非得给枪毙了才行吧?

  二壶心头又是一震,话已说不成句子。他黑灯瞎火地在街上转悠是为了去洗劫左月妹的办公室,他鼓囊囊的兜里揣的是面具是匕首是钳具是为了防止留下指纹脚印一类的东西,他能给她说吗?二壶灰溜溜地退出来,一屁股跌坐到黑暗里。

  十

  黄小瓢知道左月妹今天出差了,可一上班还是习惯使然地去打扫她的房间,而且有些她个人的信函需要送过去。打开门一看,黄小瓢就傻了,屋里狼藉一片,纸张文件撒得到处都是,光盘软件录像带什么的碎烂一地,电脑录像机VCD传真机一类的贵重东西则不翼而飞。黄小瓢早吓得没了魂儿,乱喊乱叫地说,不好了不好了不好了啊。人们跑来一看,也跟他一样惊吓得没魂了,接着叫骂声响成一片。再看看完好的门窗四壁,不知谁说真见鬼了。

  治保主任二百六也闻讯赶来,他老到地毫无用处地察看了一下周围的情况,又老到地废话连篇地说,很显然,案犯不是砸门破窗进去的,是从门里进去的,而这个房间的钥匙,据我所知,只有咱村长一把,黄小瓢一把吧?六神无主的人们一下子还过神来,纷纷说是啊小瓢,这钥匙不是只有你一把咱村长一把吗?都说做贼的心虚,不做贼的也塌实不到哪去,黄小瓢骤然意识到面临的危险,也蠢得有点多余地说,天哪,这是咋回事啊?二百六说你问谁呢,我吗?黄小瓢叫他激得性起,气急败坏地说,村长一天不在家,办公室就叫人抢了,不问你这当治保主任的问谁?二百六冷冷笑说,还是问你自个吧。又不屑争辩地转向众人说,现场虽然被破坏了,可这把锁还没谁动过吧?大家面面相觑,说没动过,没动过。二百六说,没动过就好,那从现在开始保护好锁,老张小李,你两个负责好好看着,一刻不取指纹,就一刻不许离开它。黄小瓢一听真是糟透了,气得跳起来说,这锁明明是我打开的,当然有我的手迹,你这不是胡说八道吗?二百六阴阴地说,胡说八道也比贼喊捉贼强啊。

  事情就这样不可开交了,黄小瓢怎样才能证明自己的无辜?这么大的事他都忘了请示左月妹,只是想着自己的清白,再一次蠢得有点多余地说,那你去我家里搜吧。二百六说,这可是你自己说的。黄小瓢激愤得满面通红,说你狗日的少废点话吧,你只管去搜就是。二百六说好。又转向众人说,村长把村子交给我们,却出了这等事,咱谁都不好交代。现在黄小瓢既然提出来了,为了不冤枉他,也为了把事情搞清楚,那我们就去他那里看一看吧。

  黄小瓢嘴上那样说,心里却没谱,害怕那些不翼而飞的东西真的飞到自家的旮旯墙角里了。谢天谢地,一伙人把他家折腾了个底朝天,总算没折腾出啥东西。黄小瓢长吁一口气,人就虚脱似的瘫坐到地上了。

  而二百六显然不能草草收兵,势必要接着搜下去。左月妹与黄小瓢是隔门邻居,很快就轮到该搜她的家了。这个二百六不敢乱来,摇摇头说,咱去下一家吧。适时万一正在研究他那条突然恹了的狗,不知是病了还是吃了什么药物,鼻息间竟有一股酒气。为这他推迟了上班时间,准备领它去看看兽医。妻子小童在饲料公司做质检员,她知道出事的消息比他早些,慌得回来给他透信儿。万一一听肺都快气炸了,见二百六要隔着嫂子的门走更气,说,一村里搜不出来,那不成了我嫂子偷的了?他有这个院里的钥匙,呼呼生风地把院门房门都打开说,都给我睁大眼睛搜。

  一伙人哪敢真搜,只是看了看就急慌慌地出来了。万一又呼呼生风地把自家的院门房门都打开说,也都给我睁大了眼睛搜。

  二百六讪笑说,还是村长兄弟,以身作则啊。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万一只管气着,哪想到引狼入室,正好中了人家的算计?这时街上有呜呜哇哇的警车疾驰而至,是镇派出所的110。而恰在此刻,二百六等人变魔术似的从狗窝里把一个装有赃物的塑料袋子提溜出来了。万一嘴都气歪了,说,我日死你妈。

  当天下午左月妹就从三百里外的菏泽赶回来了,副支书鲁汉与副村长齐下城及万能胶等人也分别从不同的地方赶回来。但回来了又怎样呢,面对如铁的事实,谁也一下子改变不了既定的现状。一瞬间,仅只是一瞬间,化肥就蛊惑了不少人,人前人后地说,幸亏搜出来了,不然还不得怀疑到我们几个有前科的人头上?老一跟他一唱一和地说,是啊是啊,我们几个吃没吃喝没喝的,才最容易叫人起疑心哩。化肥又说,这事看起来像小偷小摸,怕还大有深意也未可知,镇上早说要用我们了,可人家就是不用,人家花不完的钱享不完的福,偷那点东西干啥,真说不清谁要栽赃陷害谁啊。大家就恍然大悟的样子,纷纷感慨起人心不古世事难料来了。

  最没着没落的还是万一的妻子小童,一遍遍地往前院跑。她知道凭哥嫂的能力先把万一保释出来是没问题的,见左月妹不理这个茬,就哭着给万能胶说,哥,别的我也不担心,就怕他细皮嫩肉的,又没受过罪,今晚一夜都抗不住,给嫂子添更大的乱子哩。万能胶一听也有些坐不住了。他知道左月妹不同意保释,就转而求其次,想去打通些关节,让人关照一下。左月妹又没允许,说你这么一弄,假的不也成真的了?万能胶说,乡镇这一级破公安,别的能耐没有,刑讯逼供还是很拿手的,万一他屈打成招了,还怎么收拾?左月妹说那又怎样,血债血还哩。

  万能胶知道媳妇就这么一个人,怕出事,事真出来了,她就不怕了,一时急得满屋里转圈子。左月妹也不理他,心思全在手中的锁上。这就是她办公室的那把锁,为慎重起见,她又换了一把锁,把它拿到家来了。她把它打开,锁上,再打开,仍然悟不出个中玄机。这时老末鲁汉齐下城等人先后来了,也想先以村两委的名义把万一保释出来,一则可免他些皮肉之苦,二则也许可从他嘴里问出些东西。左月妹说,他比我们还懵懂,能问出啥来?又说,派出所好歹还能关着他铐着他,我们有啥法约束他,真把他弄出来,不给你捅出几条人命来才怪哩。

  一伙人后怕得不得了,都没料到这一层上。停了停,齐下城说,我和鲁汉商量好了,业务先放一放,再暗地里添些人手,俺两个也分头巡防去。老末说,那把我也算一个。左月妹说,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咱这么家大业大的,你怎么防也防不过来,治标治不了本的。前几天我已让二百六添过人了,再添人生产上就会受影响。说到底我们面对的只是极个别坏人,还值得这样兴师动众?明天鲁汉还去县党校学习,下城也只管去菏泽办事处,连万能胶明天我也要赶走。鲁汉说,老末哥年纪大了,小瓢还年轻,二百六那人又靠不住,我和下城咋也能在这个时候离开你?左月妹说,我们的对手懂法律又富有经验,暂时还不会拿我的人身安全开刀。至于二百六,靠住靠不住的都由他了,反正这回不是我下来,就是他下去,我们不要和咬人的狗在一起共事。这些年来,我牢牢记着我这个位子是大胡子拿命换来的,我从不认为他真是被他们气死了,那么几个小丑怎么可能把那么一个铁骨铮铮的硬汉子打倒?他就是为了给我铲除后患才活活憋死了自己。我一直在想,把村子建设好也算对得起他了,直到化肥们回来,又要玩弄政权,我才翻然觉悟他的死意或遗嘱,还有叫我努力组建一个高密度的班子的任务。这班子应该像金子一样纯粹,顽强,无坚不摧,不然我拿什么告慰他的亡灵,又何颜于死后去见我的老村长?

  一席话说完,众人寂然无声,感到一股力量在胸中凝聚。他们觉得有许多话要说,又喉咙发堵,谁也说不出什么。这时已是深夜,左月妹的手机却响起来,对方是个女的,问她身边还有人没有?左月妹听出是石头家的,心陡地一惊,说你先挂了吧,我一会打过去。稍后打过去,石头家的说,我给你说说二壶。

  十一

  二壶没参与作案,老一意见不少,说自己至少多干了三分之二的活,应该多劳多得才是。二壶临时变卦,化肥也很恼火,转天晚上问他哪去了?二壶扯谎说,他赶到碰头地点时见有巡逻的,就设法把他们引开了,否则这次行动就不会这么顺利。化肥将信将疑,说你还要不要钱了?二壶说我没出多少力,那五百就不要了。化肥说,我是说先给你的那五百。二壶说,操,我又不是没去,而是我出的力你们不知道而已,白担惊受怕一场也就算了,咋还要把吐出来的狗屎再吞回去?好,给你,老子还稀罕你这点赃款了咋的?化肥本要全部索回的,见他这样,反觉得这钱有点扎手,怕他兔子急了咬人,想了想说这样吧,你去了也不叫你白去,但我们多干了也不能白干,你这钱分出来一半行不?二壶说,那我没零钱找开。老一说,我有。化肥兜里也有,但又让了一步说,大家都是兄弟,以后还要共事,就别太计较了,你喜欢那三张新票,那三张就还归你,我们只要这两张破的吧。说着拿起钱,递一张给老一。老一说,才给老子一百?化肥说,他没去,咱两个都多干了嘛。老一不高兴,二壶也没吭声,化肥说算了,算了,首战告捷,我拿这钱喝庆功酒吧。

  三人去化肥家喝酒,化肥老婆把持着酒壶在一旁助兴。老一在这次行动中功莫大焉,化肥两口子都敬着他,说磨破嘴皮跑断腿,也得给他介绍个如花似玉的媳妇。老一果然来了劲头,仰脖干了一杯酒说,大哥大嫂还有啥吩咐的,只管给兄弟说就是。化肥看看心不在焉的二壶,思忖了下说,先看看这次结果咋样再说吧。因又提及二壶的变卦,都说他险些把大事坏了。二壶也自知没多少发言权,推说醉了,一个人先退了出来。

  二壶其实也没喝多少酒,但因心情不好,脚步不免有些发飘。他一路歪歪斜斜地撒了一泡尿,觉得有点冷,想紧走几步回家,才要拐上一条近便些的巷子,忽听身后有隐隐的引擎声,一回头,一个黑糊糊的怪物已悄然在眼前停住。

  夜风吹来,二壶酒醒了不少,看清是一辆红色的小车,上面坐着一个连黑暗也掩不住明眸皓齿的佳人,是左月妹,只不知她何时把白色的车子换成与黑夜融为一体的红色小车了,兀自一惊说,是村长?左月妹笑着点点头,说,又醉酒了吧,要我送送你不?二壶觉得不妙了,身子却不由自主地向车门靠去,恍若梦游。车上有空调,还放着一管低缓轻柔的萨克斯。左月妹坐驾驶座上,他坐副驾驶座上,连她的气息都闻到了,是那种有别于妓女和化肥老婆身上的气息,清淡,温馨,直达人的内心深处。二壶哪享过这福,心想这就是人家说的美女宝车吧,由衷地赞叹了一句说,村长你真厉害,想开啥车就开啥车。左月妹说没坐过吧?二壶说,我连想都没敢想过哩。左月妹说那好,那我今天就带你兜兜风,醒醒酒儿。

  车子悄无声息地起动,车前灯也亮了起来。二壶这才从亢奋的状态中缓过神来,怔了怔说,村长,你找我有事吧?左月妹一边开车一边说,不在公开场合,你还叫我嫂子吧,要不叫我月妹也行。二壶张张嘴,啥都没叫出。左月妹又笑了下,说,咱边走边聊。

  车子在环村路上行驶着,每过一处,左月妹都指给二壶看,说这是什么厂,什么公司,主要生产经营些什么。这些二壶虽也大体知道了,却还没细细看过,这么一路巡视过来,更感到墨水村的家大业大了。新年只剩下最后几天时间,到处灯火通明的,各个厂子公司门口挂满了庆祝元旦的大红灯笼,村里村外都沐浴在节日来临的祥光瑞气中。嫂子,他脱口而出地说,你把村子搞的真好。左月妹说,大家拾柴火焰高。都往好处想,往好处行,哪还能不好?二壶说,可主要还得靠你领头领的好。左月妹说是吗?二壶点点头。左月妹说,村子虽不是我一个人搞好的,但你这么说我还是很高兴,你这至少也算承认了咱村的现任政权吧?二壶说当然,当然,心里清楚已切近谈话的要点了,她哪能有事没事的拉着他兜风醒酒儿?

  车子冲上一个缓坡,速度快了些。左月妹说,白天我碰到了石头嫂子,当时只顾忙着加油赶路了,也没听清她具体讲什么,好像是说你哪天晚上又跟她闹着玩了?二壶一下子脸热心跳起来,不知她掌握了他多少情报,慌得辩白说,我真是只跟她闹了闹玩儿。左月妹说,闹不闹的吧,人家石头嫂子也没当个事,我也没当个事,我只是不懂,你那是专门要跟石头嫂子闹着玩呢,还是干别的事时碰到了她?二壶说这个,这个,这个我给你保证村长,我是打错了石头嫂子的主意不假,但绝对没干别的坏事。左月妹说那就好。又说二壶你知道吗,个别人想的才只是怎样扳倒我,却不知自己已把自己推到绝路上去了。二壶感到一份宁静的恐惧,后怕地说,嫂子,我知道,我以后再也不跟他们瞎胡闹了。左月妹说,那倒也不必,如果我想让你混到他们中间呢?二壶错愕地望着沉静如水的左月妹,心说这真是一个厉害的女人,仅这一句话的区别,他这个分明和化肥一伙的人就可以变为卧底的有功之臣了啊。他感激地叫了声嫂子,说,嫂子,你能让我再想想吗?我觉得这一切都像在做梦哩。左月妹笑了,说,我本想请你去救一个人的,现在看还有些早了。二壶说救人?左月妹说,万一还在派出所关着,我想也许只有你才能证明他无罪。

  谈话就这样进入核心了,二壶心头一阵慌乱。去证明万一无罪,等于去证明自己有罪,不说自己怎样调戏了石头家的,也不说自己跟没跟着作案,仅索要了赃款一项就够抖搂不清的,何况自己有前科,又何况自己毕竟参与密谋了此案。他现在对派出所敏感得很,对警察警服乃至一切与法律有关的东西敏感得很,他可不能只为了她拉着他兜了兜风就脑子发热啊,慌急中擦了把汗说,嫂子真会说笑话,我咋救得了万一?左月妹侧了侧头说,是笑话吗?二壶不敢吭声了。左月妹又说,这话且搁过一边,你什么时候想通了,什么时候再跟我说。只是不再汽修厂干了,以后想弄点啥呢?二壶有些怅然地说,我也不知道,只觉得没脸在村里呆,想去外面打工,可哪里会要我呢?左月妹说,还大小伙子呢,到外面闯闯也好。有相中的地方,缺少费用什么的,给我说一声,我自己也会给你联系联系。

  十二

  转天醒来,二壶觉得下面奇痒难耐,以为又在梦里遇到了寡妇或妓女,不,怕是遇到了左月妹那个风姿翩跹的好人儿也未可知,许多年来,只有她才最让他魂牵梦绕啊。这样想着,又迷迷糊糊地自己折腾了一回自己。比及力尽,没像往常那样复睡过去,反更觉那里瘙痒不止,抹去眼屎一看,那上面竟生满密密麻麻的斑点,状如绿豆芝麻,却是红色的,煞是鲜艳。二壶有过摸辣椒的手再摸那儿就痛痒的经验,可自己还没起床,怎么会摸辣椒?又想起昨晚在化肥那喝酒,该不是他小子气不忿往酒菜里掺了什么毒素吧?慌得穿衣下床,径找老一去核实。老一不在家,化肥老婆当真给他介绍了个邻村的姑娘,他和那姑娘见面去了。二壶听到这消息,心里更感失落,回家来倒头就睡,甚而至于又手淫了一回。

  到天黑,二壶去找老一,半道上碰到老一来找他。老一一上来就说,这几天你不要有事没事就找我。二壶说,操,有了女人就不要老子了?老一说不是这个,而是万一的案子还悬着,说什么的都有,咱俩在一起怕招人耳目。二壶不心虚,不理这个,只问他今天的媳妇相成功没有?老一悻悻地说,没成,她看不上老子。二壶放心地笑了,说,你应该叫老子替你去。我比你个高,一相准成。老一不高兴,问他有啥事。二壶情绪灰下来,拉他到自家屋里让他看。老一说,怎么生出这么多多的泡泡来?二壶说,我这不是急着问你吗,你那上面有没有?老一唬一跳,褪下来裤子比较着看,比较出了区别,也放心地笑了。他毕竟结过婚,比二壶懂得多,说你这是得了那种时髦的病,咱们说梅毒什么的,外国人说成矮紫病的病。二壶说,操,我怎么会得矮紫病?老一神秘兮兮地说,在那里面的时候,你干过人家的腚眼吧?二壶说去你妈的,你把老子看成什么人了?老一依然嘻嘻笑说,你还什么人哩?二壶急了,提上裤子说,你再胡说老子揍你。老子自己折腾自己已够恶心的了,还要干那勾当?老一不敢再造次,但坚持他那是性病,忽然眼睛一亮说,我想起来了,你这是睡那个妓女睡的哩。二壶说我操他妈,我这辈子只睡过她一个X呀。

  二壶缺乏性知识,但也听说过妓女暗娼嫖不得的话,一时很颓唐,见老一幸灾乐祸地叼了支烟,不由生出一股恶气说,你狗日的别得意,你那天也玩了。老一喷出一大串烟圈说,那咱运气好,没碰到烂货怎么弄?二壶凶凶地说,烂不烂的,反正没好货,说不定只是我的早一点,你的慢一点罢了。老一又吓了一跳,嘴里的烟啪嗒一声掉到地上,说,你这一说,老子也觉得痒痒了。当下两个约定,第二天一起去看病。

  为避人耳目,次日看病时两人仍分头行动,一个先走,一个后走,在村外某一处会合。这方面老一显得经验充足,让二壶既不要相信那些满街张贴的祖传秘方,也不要去本镇的卫生院,前者不可靠,后者怕遇到熟人,传出去就太丢人了。二壶哪还有一点主意,让他先后领着去了冀南豫北的几个乡镇医院,都诊断有,且很严重。问人家还能不能治好?人家说试试吧。一问费用,二壶泄气了,说我他妈的不治了。

  出来医院,老一递二壶一支烟说,真不治了?二壶没他那么称钱,而借他的又肯定借不来,不想叫他看笑话,坚决得有几分悲壮地说,不治了。老一说,那这辈子可没女人再叫你玩了。二壶说,只玩了一次就玩出一身病来,还他妈玩啥?老一说,那真可惜。二壶说可惜个屌,总比在监狱里好。老一说,在里面不能玩,出来了也不能玩,那还不一样?二壶说,别他妈人心不足蛇吞象了,你睁大眼睛看看会一样?外面这么多好女人,看着就舒服,在里面你也能看到?

  这个镇子正逢大集,大街小巷布满买卖东西的人,最抢眼的自然是那些花团锦簇的大姑娘小媳妇,穿红着绿的,溢彩流光,看着的确赏心悦目。但老一比二壶务实,不满足于只饱眼福,就说不看病咱就回家吧,下午好好睡一觉,晚上还得出发。二壶说出发?老一说是啊,他没跟你说?二壶凛然一惊,想起左月妹说的叫他卧底的话,赶忙改口说,说倒是说了,可老子光想着自己的病了,没往心里去。老一理解地点点头,说你这病是够愁人的,还是从他手上弄点钱,抓紧看看吧。二壶胡乱点点头。老一又说,我见咱村也有来赶集的人,还是分开回去吧,你先走还是我先走?二壶说我再转转,你先走吧。

  老一走后,二壶心绪很坏,觉得左月妹厉害,化肥也厉害,他狗日的已不相信自己了。据老一说,早晨有辆自河南安阳来的拉运饲料的大卡车出村不久和另一辆车撞上了,车坏了,人也伤了,估计一两天走不了,化肥就说机会难得,应该弄他几袋饲料。因为饲料有数,所以要用同样袋装的假饲料调换。二壶不解其意,也懒得深究,他向左月妹靠拢的念头至此已淡,他想她若知道他患上了那种龌龊的病,肯定不会理他了呀。

  这时天已晌午,集上贸易正值高潮,人声熙攘,货摊密布,前后左右都有讨价还价的买主和卖主,最后默契在某一点上成交。医生说他那病会危及生命,二壶就不知自己还能活多久,一下子对这世界很流连起来,这儿也看,那儿也看,觉得一切都好生趣好热闹。路过牲口市场时,又听得牛马羊驴的叫声也很亲切很熟悉,让他想起许多逝水的年华和往事。二壶来到一个大个头的白山羊跟前,与它对望几眼,竟被它咩咩的叫声唤出一股久违的温乎乎的感动。他记起过去自己当罚猪罚羊的小头目时对羊的态度太粗暴了,看见了就逮就骂就踢,有时还杀了吃肉。而今它不计前嫌,那么亲昵地舔他的手,那么信赖地嗅他的裤脚,那么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又在怎样善解人意地与他幽幽地对视?卖羊的是个老太太,说小伙子想买?二壶不知自己要干什么,随口说想买。老太太说,如今年轻人没多少喂羊的了,我看你倒实在,原要卖二百的,就一百八给你吧。这个数目二壶能付得起,摸出两张钱说,不用找了。

  十三

  万一案子未决,一桩更大的案件又紧接着发生。河南安阳一家大型养殖厂因用了墨水村的饲料而导致大小几百头生猪暴病死亡,直接经济损失上百万元,一纸诉状告到安阳市法院。安阳方面又与当地司法机构交涉,左月妹作为法人代表,不可避免地被这桩隔省跨县的案子推到了被告席上。一石激起千层浪,各地与饲料公司有关系的新老客户也纷纷翻脸,先后终止了供销合同,要求退货赔款,进而连带的其他厂子企业也无法营转,墨水村一时兵荒马乱的,上上下下都乱成一锅粥了。

  县上镇上派驻了由政府司法经委等组成的联合调查小组来整顿墨水村的企业和班子,化肥和二百六都被临时提到了主要负责人的位上,说是形势混乱之际,没几个富于经验的老同志压住阵脚不行。左月妹险些被停了职,并被限制了自由,在事情未调查清楚前不得擅离村子,得随时应付调查组的问话和法院突如其来的传讯。万能胶这次倒沉住了气,没再急惶惶地赶来,只是打了个电话说,想赶回来,又怕忙中添乱,另外他想托熟人了解了解情况,看看那家养殖厂是不是在别的环节上出了岔子。又说,我想来想去,觉得你也许是对的,二壶本质上不是多坏的孩子,他要想来我这里,你就叫他来吧。那晚二壶说到想去外面打工,左月妹就给万能胶打了招呼,他当时没同意,不知咋一下子转过了弯儿来,有些意外地说,想通了?万能胶说,啥通不通的,我想我也许能从他嘴里套出点什么,至少也可削弱化肥的一点力量。左月妹说是这样。但也不必急于套什么,功到自然成,照顾好人家才是。万能胶说知道。

  村子天塌地陷了,二壶还浑然无觉。他沉溺在自己的世界里,非人非鬼地活着。所以当晚左月妹来找他,准备告诉他让他去万能胶那儿工作的时候,先听到的是一声两声的羊叫。她也听说了二壶买了一只羊来养着的事,不料还是真的,喊了他两声,他大约看着电视什么的没听到吧,没有回应,待近些才听出混杂其间的羊叫声不大对头,像下崽一样嘶哑,又或濒临刀子一样惊恐。左月妹想他该不是养得不耐烦了要杀羊吧,紧走几步推开了门。

  门里的情状叫左月妹猝不及防,差一点惊厥到地上。那是一个人与兽杂交的世界,羊被拴在床腿上挣扎着,二壶大半个身子赤裸着,一手攥着羊嘴,一手在羊和自己的那上面忙活。他看见她陡地一惊,两手乱捂住脏处,连滚带爬地出溜到床底下去。左月妹在晕眩中努力克制住自己,厉声说你给我出来。

  二壶在床下面胡乱地穿衣,穿得哧哧拉拉响,好半天才从床那头摸索着出来,一身的羊毛上面又加了一层的蛛网和灰尘,他看也不敢看左月妹,只是狼狈而猥琐地说,村长,我;我,村长。

  左月妹又说,还不把羊放了,洗洗你那身子去?

  二壶放掉羊,自己也跟着逃似的蹿出屋子,蹿到小厨房里拼命地洗,兜头盖脑地洗,闭着眼睛欲哭无声地洗。也不知洗了多久,人才慢慢静下来,听听周遭没一点动静了,知是左月妹已经走了,她那样一个纤尘不染的人儿,怎么可能在他那臭气烘烘的房子里呆得下去?这样想着,二壶颓然停下手上的动作,并顿感一股突如其来的寒意。他打了个冷战,瑟缩着身子跑出厨房,跑到上房里去。才要掀开被窝钻进去,却电击雷劈般地怔住了,他床上竟躺着一个美得吓人的裸女。

  这一回,轮到二壶差一点惊厥到地上了。他张了张嘴巴,什么都没有说出。他没想到她没走,没想到她不仅把满屋的羊毛羊屎蛋子都替他清扫了出去,还这么一丝不挂地脱光了自己。左月妹还没生育过,她的身体仍像少女一样光滑和丰盈。这个女人,这个尤物,这个许多年来让他心驰魂往的绝色佳丽,这个凸凹有致、异彩纷呈的胴体,这一刻竟如此逼真地袒露在他的面前,是多么巨大而又眩目的幸福!在一刹那的惊慌过后,二壶的呼吸急促起来,眼睛鼓凸得要奔出眼眶,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声音。他感到一种箭在弦上的焦渴,感到一个尖锐的东西在体内呼之欲出。他从地上一跃而起,却又在床前猝然停住,两手乱捂着裆下,弓成虾状的身子在裸体美人面前又蹦又跳。然后他像匹突然中弹的饿狼,一声锐叫瘫坐到地上。

  地上,一片热湿。

  左月妹是过来人了,虽搞不懂他的行为何以会如此古怪,但也知道他是泄了元气了。她缓缓地睁开眼,很想给他说说人的最根本的文明其实就是性文明,人的发展历史其实就是一部性文明发展史,人是经过亿万斯年的进化演绎才使人看起来像人的,人怎么可以在一瞬间里就推倒否定那亿万斯年的时光?但她什么也没说,只是轻轻地摇摇头,伸手去摸枕边的衣服。

  一团烂泥的二壶呆呆地看着她的动作,一点大气都不敢出。直到左月妹收拾好自己,一步迈出门槛的时候,他才低哑地喊了她一声,期期艾艾地说,村长,你不知道,我,我,我有那病啊我。

  左月妹蓦然回过头来,好一会儿才弄明白他话中的指意。她一阵后怕,同时又有些许感动。相对于这个被情欲之火都烧得嗷嗷怪叫了仍坚持着不上她的身子的人,倒是自己那看似悲壮的献身而反显得有些不大可靠了。她望着这病入膏肓的浪子,心绪复杂地走过来,从兜里掏出随身带的一些钱说,二壶,我很痛心,也很替你不好受,但这仍然不能成为你自暴自弃的理由。这点钱你拿去看病吧,看好了,再去万能胶那儿打工。

  一夜无话。

  第二天一上班,左月妹找来鲁汉齐下城等人准备给法院的答辩词,刚坐下,桌上电话铃响。鲁汉接了下,转回身说,村长,是找你的。左月妹抄起电话喂了声,那头先是没动静,停停,传来一个有气无力的声音说,村长,是我。

  左月妹不知怎地被这句沉郁的呼唤惊住了,预感到将有什么重大的事情即将开始或结束。她有些激动地握紧了话筒,听见那头幽幽地说,是我村长,我是二壶。我已把我可能搜集到的证据放到我床底下了,你快派人取走吧。左月妹说你现在什么地方,去了哪?二壶说村长你别问了,有些话我已在你的电话上留了言,你听听就知道了。

  放下电话,左月妹按了按怦怦跳动的心口,转身吩咐老末齐下城等人速去二壶那里取证据,并务必盯住化肥老一及二百六等人,以防他们畏罪潜逃或狗急跳墙干出更大的坏事,吩咐鲁汉等人速去派出所报案并尽快从电信部门查出二壶这个电话是从哪打来的,他要是出走还好,可别想不开自杀了。几个人点点头,左月妹说好了,大家分头行动吧,我留下来听听他说些什么。

  村长,二壶在录音留言上说,我走了。我的主要犯罪事实是谋划陷害万一的案子时有我,但没跟着行动。现在想来那晚打石头嫂子的主意,真说不好是打错了还是打对了。他们的办法很简单,就是化肥老婆在给你汇报他家的猪叫人偷跑时用同样型号的锁换走了你办公室的那把锁——其实那猪是我们杀了吃肉了——偷了你办公室的东西以后,又把锁换成你原来的锁了。至于这次饲料掉包,我事先一点也不知道,还是从老一嘴里套出来的。我当晚跟踪了他们,见他俩先是往那个卸在路边的饲料堆上扛上去两袋饲料,又扛下来两袋饲料,也没想太多,只是在路上堵住了他们。化肥看见我很吃惊,跟我套近乎,说我身体不好才没叫上我。­提起身体我恼了,我想我这病不就是他给染上的吗,报复性地指使他们把饲料扛到我院里去,因为我刚买了一头羊。化肥还不放心,又给了我二百块钱封口。我真没想到后果会这么严重,会死大小几百头猪,会给村子带来这么恶劣的影响,我没有及时给你说这个情况,是我最大最不可饶恕的罪过。但比起他们,我觉得我的罪行还算是轻的,何况我自首,我想这也算自首吧,犯不着畏罪自杀的,更何况我还有那种收不成监的病。从内心说我是非常害怕再进监狱的,可监狱会因为我有这种病而拒收。我想一个人混到了连监狱都不要的地步,还有何颜面活在这世上?就这样吧村长,我走了。

  听罢录音,左月妹望向窗外。窗外晴空高远,窗玻璃上跳跃着千道万道的阳光。迎着这冬日久违的阳光,左月妹自言自语地说,帮教,帮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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