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玉日记(欧阳奋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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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玉”日记

  欧阳奋强

  午夜敲响导演的房门

  ×月×日

  从康莉家回来,夜已很深了。

  爸爸、妈妈、妹妹已经安睡。我轻轻地开门,走进自己的房间,看见茶杯下压了一张纸条:

  欧阳:电视连续剧《红楼梦》的导演王扶林想见你。明天上午十点到锦江宾馆来,我在门口等你。

  邓婕

  看完这张纸条,我惊呆了,感到不知所措。明天早上八点我将要跟《女炊事班长》剧组到崇庆县去拍外景。怎么办?这张纸条充满了吸引。

  干脆,现在就去。我看了看表,已近午夜。

  成都的仲夏之夜,凉风送爽。我骑上自行车,急急忙忙地奔到人民南路锦江河畔的锦江宾馆出示了工作证,门卫让我接一个电话上楼。

  “喂,我找《红楼梦》剧组的王扶林同志。”

  “我就是。”听筒里传来一个亲切的声音:“你是谁?”

  “我是欧阳奋强,听说您要见我。”

  “奥,快请上来。”

  我心里不由得有点紧张。

  敲开了405室的门,一位脸庞瘦削,个儿不高但显得精干的老头自我介绍道:“我就是王扶林。”房里坐着的其他两个人也迎了上来。身材魁梧的叫周岭,是编剧之一;另一个象拳击运动员身材的是搞摄像的,叫李跃宗。

  面对这三个人,我有一种敬畏的心情,他们可是轰动全国的大型电视连续剧《红楼梦》剧组的核心人物呀!

  我说明了深夜冒访的缘故,他们深为谅解。王扶林导演简要地介绍了情况,“其他角色现在都定了。成都有省川剧院的邓婕和战旗歌舞团的张莉,分别扮演王熙风和薛宝钗。但是,贾宝玉这个角色还没找到,据张玉屏(中国铁路文工团青年演员)推荐,你比较合适,这次我们来四川选外景,就想见见你。”

  “张王屏在你们组?”我惊喜起来,在湖南潇湘厂拍《虹》时,她在影片中扮演我的姐姐。

  王导演又说:“还有几个组到别的城市选宝玉去了!”

  我用余光感觉到那个叫周岭的和拳击运动员似的摄像师,在一个劲地瞄准我身上看,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大意,居然穿了一件背心,一条又肥又短的军裤和拖鞋就跑来了。

  王导演询问了很多别的情况。从我的出身、年龄、哪年上学、哪年毕业、拍过什么戏,以及演过哪些角色、兄妹几个、看过几遍《红楼梦》,等等,大有查户口的架式。

  “我们7月25日在北京南菜园大观园筹建处试一次镜头,从几千封毛遂自荐的信中选出一些较好的来试。你有空来参加吗?”王导演爱抚地看着我说。

  “现在需要看一下我的表演吗?”其实,我最怕表演无实物小品,我硬着头皮,提心吊胆地问道。

  “现在不用看了,”王导演果断地说:“你自己准备一个片段,回头看看你在镜头里适不适合演贾宝玉。”

  “我七月份在外景地拍戏,时间很紧……”

  “那就坐飞机吧,剧组给报销。”

  当我告别王导演,走出门时,王导演又追了出来,切切地叮咛道:“欧阳,你一定要来,这是一个很好的机会。”

  我思绪繁杂地驱车回家,已是凌晨一点。

  万封自荐信飞到剧组

  ×月×日

  三叉机发出轰鸣,我被带上了蓝天,整个心似梦一般。无云的晴空,象望不到边际的大海。转眼之间,飞机穿进了云层。绚丽多姿的云朵宛如一簇丰硕的棉花团,又似洁白的雪花, 美极了!

  我望着机窗外,却无心欣赏奇妙的天庭美景,萦绕在脑海中的纷乱念头又悄悄浮现出来。作为一个演员,如果能在这部举世闻名的我国古典名著里扮演主角,确实是令人欣喜的事。可是,我能试上贾宝玉吗?全国各地的青年演员从气质、形象比我更适合角色的一定多如牛毛,我算什么呢?不能抱太大的希望。我劝慰着自己,想开一些吧!反正我这个土生土长的成都“土老冒”还没去过首都,对北京无限地向往,借此机会,游览一番,不也挺好吗?这样一想,思想也就轻松多了。

  ×月×日

  两天来,我顶着烈日,兴趣十足地饱览了首都风光。北海、故宫、颐和园都已亲临其境。

  晚上从王府井坐车回到旅馆,疲乏地推开门。房间里又住进两个来京试宝玉的青年人:面目清秀的一个来自南京,另一个酷似西洋人的是上海来的。南京来客自我感觉不错,那自信的神态对试上宝玉颇有几分把握。我天生就缺少自信感。

   想到过两天就要试宝玉了,确也该好好地准备准备,这才连夜翻开了连环画《红楼梦》。

  ×月×日

  今天路过导演室,发现里面堆了上万封信,占据了房子的近一半空间。导演的几个助手专心地查阅着每 ,忙得不亦乐乎。

  我带着好奇心,走了进去。

  副导演孙桂贞说:“这都是来自全国各地的毛遂自荐者,他们各行各业都有,其中想来演宝玉的就足有好几千。我们从寄来的照片里挑选出一批来试镜头。”

  毛遂自荐的信几乎每个剧组都会收到,但是,上万封信飞到同一个剧组,还是首屈一指的。我不觉惊叹!

  应试——“宝黛读西厢”

  ×月×日

  早晨起来,窗外飘着雨丝,空气清新而凉爽。

  我和搞化妆的郑大姐早早地来到了试镜头的现场——大观园修建处。不一会儿,筛选出来试宝玉的二十四个小伙子都陆续来了。他们多半着装时髦,衣冠楚楚,凉皮鞋的后跟足有七公分高。和他们相比,我显然大为逊色。上身随便套了一件皱巴巴的背心,下穿短球裤,脚上一双拖鞋。剧组的一位女同志问我:“你就这样来的阿?”

  我点点头,感到十二分的意外,心想这是选演员,又不是竞选美男子,何必在穿着上下功夫呢?

  导演、摄像、编剧、制片主任等剧组首脑人物一一到齐之后,试镜头就开始了。

  试镜头、演片断。我有生以来,这是第一次。昨晚酝酿的一点感觉,现在已全无,脑子里空荡荡的,紧张之感不由加剧。

  郑姐在我脸上精心修饰之后,带上头套。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好象镜子里映现出的清秀、俊气的面庞不是我的,我不认识自己了!换上了古代的长袍,站在穿衣镜面前,久久地凝视着镜子里的我,心里似乎很充实。我意识到,我要找的那个“感觉”出来了。我一阵欣喜,好比一个战士即将参加一场重大的战斗我有一种临战之感。

  我透过窗口,偷看室内的一个个对手演的宝玉片断,心里忽然升起了一种难得的自信心。当叫我的名字时,紧张之感已荡然无存,我轻松自如地走到了水银灯下。

  “预备——开始!”

  我表演的片段是“宝黛读西厢”。张玉屏前来助战,帮我配黛玉。我俩配合得十二分地默契,顺利地演完了这段戏。尔后,又给我翻来复去地拍了生活录像和很多照片。我悄悄地看了一眼王导演,他脸上的笑容仿佛组成了两个字:“满意。”

  在现场吃午饭的时候,剧组的同志们对我很热情.我似乎已经正式地成了他们中的一分子。

  王导演把我叫了过去,问道:“《女炊事班长》那个戏什么时候能拍完?”

  “也许……快了,再有个把星期吧。”我尽量把时间说得短一些。

  从试镜头现场出来,张玉屏问我:“怎么样?”

  我说:“如果今天我试不上,其他的宝玉都试不上。”

  该死的“五粮液”——一段小插曲

   ×月×日

  连日来,这么一个形象,在我脑子里飘浮,怎么也消失不了:五十来岁,高而微胖的体态,满脸堆着过分的笑容,使你感到贴切;那番快嘴,使你感到她的精明圆滑。

  怎么相信这是真的呢?可发生了的事,确实是真的。

  来京试戏前,就听说这位老师是“红楼梦”剧组的副导演,也曾到四川来挑演员。到京的第二天,这位副导演就到我房间来,满脸布满了热情,从她的巧嘴里蹦个不停的话语,频率很高,“哈,你这孩子,怎么当初我们到成都选演员,你不来找我呢?你要找了我,我就把你带回来了,参加圆明园第一期学习班。我们找遍宝玉,都没有合适的,你不错,没问题。”

  副导演的这番话,使我心里充满了温暖,踏实了许多。

  “A导演,你们到四川选演员,我知道。”我客客气气地说。

  “别,别这样叫,就叫我A老师,不要叫导演。”她不自在起来。

  忽然,她看见桌上摆着两瓶五粮液,眼睛一亮,那频率很高的话语伴随着发亮的眼睛,又蹦了出来:“啊,五粮液这酒不好买!北京不好买,四川也不好买,这酒不错!真不错……多少钱一瓶?真是好酒。”她的眼睛死死地盯住了那瓶酒,使带酒的主人心里有点那个……

  “这是给我叔权买的。”我鼓足勇气说。

  “哦……”她的喉咙象是卡住了,只蹦出一个“哦”字来。

  听说,昨天试完镜头,在中央台看录像带,当导演让大家提意见时,这位A老师首当其冲,提出了我许多的不足:“他不行,长得黑,肤色不好,而且,两腮太宽,个儿又矮。”看来,她的一席话,足给我判处“死刑”了。不过,使我宽心的,她不是什么副导演,只是帮助选选演员,如此而己罢了。

  昨天化了妆的我,还是不难看吧?可两天前,没有化妆的我,她不是说不错吗?

  我什么地方得罪了她?

  “哎,该死的五粮液。”

  女友的疑虑

  ×月×日

  “欧阳,祝贺你演贾宝玉!”

  《女炊事班长》刚停机,我回到成都,刚进厂门,医务室的赵阿姨便冲着我说。

  我很疑惑。上京试镜头怎么她会知道?而且,把“试戏”说成了“演”。我在她脸上寻找着答案,她一脸认真,分明不是在嘲讽我。

  “没有……”我闪烁其词。

  “还保密啊?《成都晚报》已经公布了!”

  这话犹如雷电一般击在我身上。还没定下来的事,怎么可以公开呢?万一不是我,还让不让我见人?我急忙跑到演员剧团办公室,冲着李朗辉团长大声嚷道;“团长,报上的消息谁发的?”

  “我发的。”

  我傻眼了。

  “昨天晚上《红楼梦》刷组的制片主任从北京挂来长途电话,决定你演员宝玉,让你尽快赶到北京参加学习斑。”李团长欣然地说道:“今早六点钟新华社已向全国播出了这条消息。昨晚上,我挂电话问晚报要不要这个消息,晚报马上答应要。”

  我恍然大悟。只怪那夹皮沟似的外景地难得听到广播,也看不着报纸。

  拿破仑说:“不想当元帅的士兵不是好士兵。”我想,不想演主角的演员也不是好演员。而今天,举世瞩目的电视连续剧《红楼梦》的主角将要由我来扮演,此时此刻,我的整个身心都沉浸在激动与幸福之中。塑造一个新角色的创作欲望强烈地激励者我,我的心儿已飞向北京……

  我是一个性格外露的人。晚上,到女友家去,自然是喜形于色,“定我演宝玉了!”

  “知道了。”

  她脸上毫无表情,目光中含着谈淡的忧虑与不安。我明白了自己的大意,深感歉疚。三年的分别,对相爱的人来说,是多么不幸呵!何况我将要去的是一个女儿的王国……我理解她。

  幸运儿瞬间成为新闻人物

  ×月×日

  近日来,我成了广播、报纸的新闻人物。

  “欧阳奋强扮演贾宝玉,形象英俊,表演自如,神采飘速……”等等。记者们收罗了现代汉语里最华丽的词藻往我脸上贴。尽管我没有接受采访,也无意发表任何感想。一个镜头都没拍,却被吹捧得那么高,我心里感到很不安。如果是局外人,我还会感到恶心。我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演员,平平凡凡的人,实在不愿热心的观众把我想象得太好。我人还在成都,离拍戏还很遥远,心里一点底都没有,更谈不上“酷似宝玉”。

   捧得愈高,摔得愈疼。我真想恳求那些记者先生们行行好,饶了我吧!

  然而在我的生活环境里,却有另一种眼光:

  “他演贾宝玉?开玩笑!”

  “嗨,等着瞧吧!”

  “他怎么可以演贾宝玉?他只能演杨小亮这样的角色嘛!”(《杨小亮》是以欧阳奋强为主角的一部电视连续剧——编者注)

  议论纷纷,莫衷一是,多半是不信任。那么多人在拭目以待,等着看笑话。一个角色,惊动了这么多人,我委实感到压力大,顾虑也增多了。

  “你能演好这个角色吗?”我暗问自己。“这可是举世闻名的巨著,在无数个读者心目中,有无数个贾宝王。你能征服观众吗?万一演砸了,你今后的日子将怎么过?看来,你只有背水一战了!”

  另一个欧阳站在我眼前;“思想包袱太多的人,行动就迟缓。珍惜这个大好的机会,付出全副心血,去创造好这个角色吧!”

  我脑子沉甸甸的,真是剪不断,里还乱,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我与“黛玉”会面了!

  ×月×日

  沉沉的夜空中,飘着如麻的雨丝。

  女友在帮我收拾行装。有节奏的敲门声,打破了室内此刻的温馨与宁静。我打开门,来客是上海《文汇报》的记者。他那热情的、期待的目光使我感到为难,我不知说什么好。

  “访原谅,我真的没有说的。”我再次诚挚地说。

  “那就说说你的过去吧!”他还抱着一丝希望。

  “我的过去是一张白纸;我的未来是一份考卷;而我现在是一个还没走进考场的学生。”

  “很好。临进考场前,你想得最多的是什么?”

  “我可能交白卷,随时被换下来。”

  ×月×日

  我带着欣喜,也带着不安,来到了北京空军招待所《红楼梦》剧组第二期学习班。

  这里,四面环山,绿树成荫,显得很清幽。刚下汽车就感到一双双审视的眼光迎我而来。我心里不免有些发慌,唉,谁让我是最后一个到剧组呢?

  和大家相比,《红楼梦》对我这个姗姗来迟者更是迷宫,我有种紧迫感。安顿好之后,我便带着刚领到的小说原著,文学本和各种资料钻进了会议室,大有今晚要把它们全部吞进肚里的架势。

  斜对面坐着一位姑娘,头上扎了一条长辫子,面庞清秀,身材纤瘦而匀称。她埋头翻阅着原著,往笔记本上抄写着。那对多愁善感的目光是那样地专注。我判断:她一定是林黛玉的扮演者陈晓旭。

  我们默默地理头书本互相没有言词。

  晚上饰演贾琏的高忠亮(来自吉林省汪清县文工团)和我去洗澡,从浴室出来,迎面又碰见了陈晓旭。我俩互相微微一笑,点点头这就算是认识了。

  陌生的环境,陌生的面庞,陌生的一切……

  苦读红学

  ×月×日

  昨晚也许太疲倦了,今早睡得死去一般。同室住的王采信老师(甄士隐扮演者,来自中国京剧院)叫了我好几声才醒来。

  “练功了!”王老师对我说。

  走下楼去。胭脂色的朝霞呈现出绚丽彩斑,喷薄欲出的红日已露出了羞答答的笑脸。我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清新的空气,顿时,倦意顿消,沉重的脑袋也轻松多了。

  自由活动了一会,就集中训练,学习戏曲形体程式。我在成都市川剧院当学员时曾练过戏曲形体功,这对我还不算难事。

  吃罢早饭,学习班负责人周雷老师(《红楼梦》编剧之一)向我介绍了情况并交待了任务:认真分析原著,写出贾宝玉的人物自传,每天找出片断请辅导老师排练。每个周末,导演和主创人员审看,最后录像。

  用这么多时间办学习班,请专家讲红学,请老师辅导表演。花这么大的精力做开拍前的案头工作,对一部电视剧来说,也是史无前例的吧!

  为做戏而懊丧

  ×月×日

  “宝玉,你又没和黛玉交流上!”辅导老师刘宗佑(来自解放军艺术学院,在《红》据中扮演贾雨村)看完我和陈晓旭的表演片断“西厢记妙词通戏语,牡丹亭艳曲警芳心”后,脸上露出失望的表情。

  这两天,我的片断表演总是被否认。不是交流不上,就是情绪不对。我望着刘宗佑老师额头上浸出的汗珠,心里有说不出的滋味。几位辅导老师对我们顶顶地热心,顶顶地负责任,除了准备自己的角色外,还要抽出时间帮助我们,他们是够辛苦的。可是他们大多是来自话剧舞台的演员,对舞台表演确实有经验,他们自然是用舞台的眼光来衡量影视的表演。在他们眼里的“情绪不够”、“没交流上”,也许恰恰是影视表演中禁忌的“过火”和“表现结果”。作为一个青年演员,我当然只有尊重老师们的意见。这两天,我感到自己的表演,为了象舞台上那样去交流,为了情绪饱满,一个劲地在那儿做戏给别人看,而已丢掉了影视表演中最本质的东西——生活、自然。然而我没有经受过影视表演基本原素的正规和系统的训练,只是感觉那种要求不舒服,但不知怎么去改变。心里好懊丧。

  ×月×日

  上午,排练室。

  导演王扶林和几位辅导老师一起审看片断表演。几天来,都是由老师们辅导,导演亲自出现在这块天地里,还是第一次,我脑子里的弦绷得紧紧的。

  我和张莉(扮演薛宝钗)表演的“宝玉宝钗比通灵”刚完,一位老演员摆出权威的面孔,慢条斯理地对我说:“你的表演给我的感觉不是宝玉,倒象是查户口的小警察。”

  全场哄然大笑。

  我被窘得面红耳赤,沮丧得感觉全无。

  导演没有吭声,象在思考。

  吃完午饭。我忐忑不安地去敲导演的门。我想听听他的意见。

  “我感觉你在装小。”王导演说,“你二十多岁,宝玉十几岁,这是个问题。但,不要主观地去演‘小’,那只能给人感到假,年龄问题,得靠化枚,靠服装、摄像、灯光来弥补,而你应该去体验宝玉在不同的环境下的内心情结,然后,把这种情绪真正地体现出来。”

  我听着,默默地揣摩着。

  最高任务是调皮

  ×月×日

  今天是做案头工作的第四天,我终于有了点收获。和做小品相比,我喜欢静下心来看原著,查阅资料。只有从理性出发,分析和弄清宝玉这个具有复杂性格的人物,今后拍戏,才能达到既是这个人物的轨迹,又能自然地发挥。

  贾宝玉出身在名门望族的封建家庭。封建伦理道德的虚伪,政治风云的变幻,促成了他的叛逆思想。他毫不畏惧地去追求自由的生活,自由的爱情,他是封建社会的叛逆者。我为他作了个设计:

  贯串动作——反对封建礼教束缚,要求个性解放、自由

  最高任务——封建叛逆者反对封建卫道士

  作为扮演者,千万不能直奔意念,千万不能单纯地去表现反抗、表现叛逆。而应该真正地用心灵去体验他在不同环境里的内心情绪,捕捉人物行动的过程,使他的思想本质自然地流露出来。

  在一般读者眼里,贾宝玉是个花花公子。从表面现象看,他成天和姑娘们在一起无拘无束地玩耍,确实容易受到这方面的嫌疑。他和贾珍、贾琏、贾蓉之流根本不同的是,这些人物是淫棍,是好色之徒,是从肉欲出发,是低级、腐败的。宝玉的情感是纯真、至高的,更多的是在女儿王国里追求精神上的和谐。他真挚地,坚定地爱着黛玉,用丰厚的感情去爱护、珍惜美的东西。不管是花、是草,他都付出感情。他痛恨对美的摧残,睛雯、司棋含冤而死,五儿、芳官被赶出大观园,象一朵朵盛开的鲜花被无情的风暴打落,他为之悲愤,为之不平。

  我的结论:贾宝玉不是花花公子

  原著里的宝玉形象:面入傅粉,唇若施脂,顾盼多情,语言带笑,天然一股风骚,全在眉梢。可见,他的那番俊俏,颇象女孩子。但,不要忽略,他首先是个男孩子,是个有血有肉、实实在在的贾府公子哥儿。我提醒自己,表演上切忌不能过分脂粉气。

  自然,认识到这几点,对塑造宝玉这个形象还远远不够。但是,也至关重要。

  ×月×日

  上午。会议室。演员队开会。

  王导演说:“这几天,我一直在观察欧阳。我发现他在生活中,在片断表演中,显得很拘谨,不活跃。也许是他刚来不久,想到自己演宝王,要庄重点;也许他原来就是这个性格。可是,你就这样规规矩矩,怎么会是一个具有顽皮性格和反叛精神的贾宝玉呢?只能是贾政的乖娃娃,好儿子,只有贾政会喜欢你,那就不是宝玉了。原著里,宝玉淘气异常,是家里的混世魔王,开了些精致的玩笑,很活泼,而且调皮。象你这个样子,怎么能演好贾宝玉呢?”

  我躲在角落里。感到无数双不同的眼光射了过来,我窘得真想钻到桌子下面藏起来。

  “你一定要调皮起来!”王导演看着我,强调道:“在生活中,要去培养,去搞恶作剧,每天做一个精致的,向我汇报。如果你活泼调皮不起来,没法子,我只有换演员!”

  导演对我的不满意,犹如大石头压在我的心上。我心目中的宝玉轮廓,是个儿女情长,潇洒的公子哥儿模样,却没认识到他的另一面,活跃、无拘无束的天性。

  我演过好几个不同的角色,基调都是调皮捣蛋,生活中,我却不愿意。但,事到如今,只有换一张面孔了。

  两幕恶作剧

  ×月×日

  我给自己规定了新的课题:

  最高任务:调皮

  贯串动作:恶作剧

  怎么做呢?我徘徊在林间,苦思苦想。

  陈晓旭躲在树林后面阴凉石上看书。她反应灵敏,语言幽默。给大家取上一个个绰号,是她的业余专长。对,让她帮我想高招。

  两个脑子一合计,坏点子犹如天降。

  我俩兴冲冲地奔到东楼。我拿起话筒,挂通了西楼电话,专找刘冬敏(玉钏的扮演者,大连戏曲学校)。她是组里有名的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傻大姐”。

  “喂,你是谁?”刘冬敏的声音。

  “你猜。”我故作镇静。

  “嗯……你是表哥吧?”

  “对!对!”我顺水推舟。

  “有事吗?”

  “我有三张电影票。”

  “什么电影?”惊喜的声音。

  “英国电影回顾展,一部是《甘地传》,另一部是《将军之死》。”

  “要去,要去!”兴奋的声音。

  “是展览馆的,今天下午两点。还多两张票,可以多来两个人。我在门口等,不见不散。”

  “好!”电话挂上了。

  成功了!我冲陈晓旭诡秘地一笑,跑回西楼,等待着看精彩的“电影”。

  吃过午饭,刘冬敏,刘力和战爱霞(《红》剧组的女演员)忙着打扮起来。瞧着她们那美滋滋的模样,我心里也乐开了花。

  正午的太阳,如火球一般,把空气烤得热烘烘的,没有一丝儿风,叫人难以忍受。然而三位女士却全然不怕,兴致勃勃地上路了。

  夜色将临,三位女士拖着疲倦的双腿回来了。

  “电影好看吗?”大伙好奇地问。

  直筒子的战爱霞埋怨起来:“好看!在门口傻等了将近一个小时,电影早就开映了,连她表哥的影子都没见到。”

  刘冬敏气呼呼地挂电话质问她表哥。

  我和陈晓旭相顾一笑,赶快离开了“现场”。心想:如果三位小姐知道是我导演的恶作剧,非把我啃了不可!

  ×月×日

  傍晚。微风习习,树叶飒飒。

  我躲在林间草地上,炮制着第二个恶作剧。

  我在一张信笺上写道:

  郭霄珍同志:

  我们湖南电视台《心与星》剧组在京选演员。从图片社看见你的照片,认为你扮演我们这个戏的女主角比较合适,望能见面商量。我们全部外景都在北京,你是否能抽时间客串一下?我们24日晚来北空招待所找你。望你能在北京军区门口等我们,见面谈。

  王风景

  从头到尾读了一退,基本上没有漏洞。只需第二天上街,投进邮筒,便可坐观这位天真的史湘云妹妹(来自安徽省黄梅戏剧团)如何上钩了。

  ×月×日

  晌午。信飞到了郭霄珍手里。

  只见她看完信后,脸上泛起了一种神秘的表情。看着她那兴冲冲的神态,忍不住暗自叫绝。

  从住地下山到军区门口,需半个多小时,够委屈她的了。

  大约三个小时之后,她缓缓地走了回来。

  “喂,干什么去了?”我装出关心的样子。

  “家里来了人,我接去了。”她的口气里充满了迷惑:“可,不知怎么回事,没接着。”

  望着她那怏怏不乐的神态,我觉自己太缺德。

  ×月×日

  下午。会议室。王导演给演员分析角色。

  周贤珍老师(王夫人扮演者,来自浙江省话剧院)进门,手里捧着几封刚到的信。顿时,在坐的演员一窝蜂地围上前,满怀希望地寻找自己的信。收到信的人,犹如饥渴者得到甘露一般地欢悦。我发现一封退信孤零零地扔在长桌上,无人问津。信封上清楚地写着:

  北京 宣武门饭店《心与星》剧组

  王风景同志 收

  我猛地想起,这不是前几天,我骗郭霄珍的信里用的名字吗?本以为这个恶作剧已经收场,谁知天真无邪的史妹妹却是这般认真,居然还有兴趣回信。猜得出,她想与我编造的这个摄制组取得联系。她还蒙在鼓里,我心里有点不安稳了。

  这时她走了进来,认去了那封信,躲在一旁悄悄地拆开,疑惑地看着。

  看到她的神色,我再也忍不住了,“噗哧”一声大笑起来。一双双惊愕的目光向我投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我笑弯了腰,对郭宵珍揭开了谜底。

  郭霄珍如梦初醒,眼眶里涌满了委屈的泪水,定定地瞪着我,宛如我是仇敌。我心里一阵慌乱,想解释几句,她却猛地转身奔出了门。

  当着导演和大家的面,我毫不顾忌地揭开了这个谜底。我为了表现“调皮”,却给别人造成了痛苦,使她的自尊心受到了伤害。我把自己的成功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顿时惭愧得无地自容。

  吃晚饭时,不见她的身影。象做错了事的孩子,我乖乖地打了一份饭菜,给她送去。她趴在床上呜呜直哭,我翻来覆去地劝说、解释、道歉。在我苦苦的恳求下,她那张又气又屈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儿晴空。而我已精疲力尽了。

  看来恶作剧该收场了。

  我在心里不安地请求郭霄珍、刘冬敏等“受害者”的谅解,然而导演却为此而大为高兴。

  这以后,我再也不敢来第三次恶作剧了。

  ×月×日

  照镜一看,总是感到自己下巴多长出一块肉,一块往外翘的肉。心里好难受,一股无名火在上涌。

  “妈的,这下可好了。”

  到剧组后,说我两腮太宽,要想办法弥补,有人提议,可以用“硅板胶”在下巴上打一针,把下巴拉长,两腮也就显得不宽了。为了拍《红楼梦》,享受这点皮肉之苦又算什么呢?何况,整容本来就能弥补脸上的缺陷。

  当大夫拿起很粗的针头,在我眼前晃动时,我心里怦怦直跳,揪得紧紧的。针管灌注进白白的浆似的液体,这就是硅板胶了。当我闭紧双眼后,那粗粗的针头在下巴里左右来回地戳,来回地扎。犹如穿进了心脏。一阵阵难忍的剧痛,火辣辣的。

  扎针后,大夫把小管子插进我的嘴里,喝流食,只能蚊子嗡嗡似地说话。

  三天后的今天,下巴里的硅板胶固定了,拆下纱布,镜子里映出来的我,下巴多突出一块翘起的肉,并没有和自己的机能组成一个整体,显得既别扭又难看。

  怪谁?

  妈的,怪我!鬼使神差,谁让我同意打这一针的呢?现在就是用十匹牛把下巴拉回原来的样子,也是不可能的了。

  陈晓旭笑开了:“现在欧阳脸上总算有特点了,翘下巴。”

  “你也有特点,鼻子尖。”我说

  唉,画蛇添足!

  唉,多此一举!

  唉,后悔莫及!

  唉……遗憾!遗憾!

  ×月×日

  京西宾馆舞厅,色彩缤纷的霓虹灯闪耀。在优美动人的音乐伴奏下,一对对舞伴带着微笑,翩翩起舞,姿态自如潇洒。他们在我视线里旋转不停,我很羡慕地凝望,心里是几丝的孤独,几丝的寂寞。我象被这喧闹的气氛抛在了角落里似的。

  真想走。可是,同来的朋友梁晋却在舞场上大显身手,热情而奔放地跳着。瞧他那乐滋滋的神色,又怎能忍心做这残酷的事,把他硬拉走呢!

  “欧阳同志,我是x x报的记者。”一位戴着眼镜,显得文静的中年妇女,站在了我面前,笑吟吟地说:“我们找个地方谈谈好吗?”

  我盯着她掏出的笔和本,犹如定时炸弹,一阵紧张,一阵急促不安,哀求地对她说:“现在是非常时期,学习班里,我正在受苦受难,没有勇气在报纸上看见经过粉饰的我。”可是,这位女记者却并不罢休,客客气气地逼我谈。我不知所措地推辞,真想躲逃掉,她却步步退杀。

  不能说,不敢说。我正急得一筹莫展之时,一曲刚终,梁晋走了过来。我灵机一动,对记者说:“我们领导在这里,您让他通过吧。”还没等女记者反应过来,我已跑过去,给梁晋嘀咕了几句。他“装扮”成演员队队长,稳稳重重地走了过去。我对女记者介绍道:“这是我们演员队队长梁晋。”

  女记者再一次对他说明了来意。

  梁晋发挥起天生的口才,不紧不慢,一板一眼地向记者介绍了一番剧组情况,又说了许多客气动听的言辞:“这帮孩子还很年轻,挑这么重的担子,现在对他们是一种精神负担。特别是欧阳,压力很大,现在和角色的距离相差其远。让他谈,也谈不出什么道理来……”

  终于,这位女记者不情愿地取消了这次的采访。

  梁晋为他的口才而得意,

  女记者很失望。

  我…心里很内疚。为谎言,也为推辞,但希望这位女记者能够理解我的处境,理解我的心情.

  在我心底深处,确是蕴藏着与记者交朋友的愿望。细想起来,今日此举,既在情理之中,又感到遗憾。

  招来了亲人的来信

  ×月×日

  今天,小品录像。

  早晨醒来,想到一会儿中央电视台的有关领导和剧组的主创人员都要来审看。想到大家的评头论足,仿佛要当众脱光衣服一样,我不由得有些心神不安。

  几个小品表演之后,轮到了我。我和陈晓旭表演“玩九连环”片断。我偷偷地瞟了一眼坐着的主创人员,他们已把眼光集中在我和陈晚旭的身上。不太自信的我,一阵紧张,原已准备好的戏忽然变成了一张白纸,脑子发空,什么内心活动,潜台词都跑到爪哇国去了,只剩下一个空洞的、面庞肌肉堆满了过剩表情的机械人,平板得没有一点生气。

  好容易演完了,我抬眼看下面。

  “他象贾宝玉吗?”那一张张失望的脸上画着一个个大问号。

  录像的失败,使我的心犹如从十二层楼上摔下来一样地沉痛。

  “唉!”王导演叹了口气,对我说:“现在,我对三个演员能否把握好人物,感到不放心,这就是你,东方(指东方文樱,探春的扮演者,来自武汉儿童艺术剧院)、张莉。而三个人中我最不放心的就是你。……不过,没关系,你思想上不要背包袱,演不好就下来嘛!没关系!”

  导演的话轻描淡写,却如同霹雳一般击在我心上。我脸上挂着勉强的笑,一个劲地想装得轻松点。脑子里却空荡荡的,心象石头一般地沉。

  是呀,我还能演宝玉吗?

  周末。楼里空空的,静静的。

  住在北京的演员都放假回家了,未回家的人也自发地到会议室跳舞去了。

  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靠在床沿,颓然坐着。此刻的心情,与其说是忧伤,毋宁说是茫然。片断表演、录像的失败,剧组、导演对我这“宝玉”产生了不信任的心情,我为此十二分地沮丧。几天来,我已被折磨得精疲力尽。只有一个念头:找导演谈,请他把我换下来……可是,广播、报纸都宣传出去了,热心的观众早已知道贾宝玉的扮演者是我。如果不演了,我将怎样交持?唉,真是骑虎难下!

  “可是,你能演好贾宝玉吗?”我暗问自己,也怀疑自己。这是一部举世闻名的巨著呵!我根本缺乏书中描写的宝玉那种气质。人贵有自知之明。现在下来,总比今后让成千上万的观众唾骂要强十倍、百倍……我的思想翻来覆去地斗争着。终于,我拿定了主意——一个不光彩的主意:找导演好好谈谈,我不演了。

  我望着深暗而沉闷的夜空,给自己鼓足了一个极不情愿的、辞演的勇气。

  ×月×日

  昨晚,失眠到天明。今天上午收到爸爸的来信:

  强儿:

  看完你给家里的信,我和你妈妈都很吃惊。万想不到,你对扮演宝玉这个角色是这般的不顺,精神压力如此重。我们都非常担心,也不知道如何劝慰你才好。

  昨天,我和你妈妈请了一天假,专程赶到峨嵋厂殷伯伯家里,把你的来信给他看了,想请他帮忙开导你,使你减轻点思想负担。他过两天就给你写信。我想,你也不要背那么重的思想包袱,万一不行,就回来吧。爸爸、妈妈理解你。你还年轻,生活的道路还很长,不要过分的忧虑……

  父母的心似温柔的风,吹进了我那浓雾般的脑际。我心里不能平静,往事象洪水冲破了闸门似地涌了上来……

  小时候,爸爸为了我多学点文化,还没到上学的年龄,就为我买了基础课本,每天教我识简单的单词。他童年时候家里穷,没念过什么书,他希望我能够多念些书。而不争气的我,总是调皮捣蛋,老师三番五次请家长。从家里到学校的路上,布满了爸爸艰辛的脚印。我喜欢演戏,艺术的天地给我带来了无穷的乐趣。爸爸不懂,帮不了我的忙,却四处奔跑,四处求人,帮我敲开文艺界的大门。他知道儿子想干这一行。爸爸头上渐渐增多的白发,妈妈额头上的条条皱纹都是为儿女操心而留下的!而现在,作为已经长大成人的儿子,还是这般地没出息,这般的不争气!

  想到自己在困难面前的懦弱,想到爸爸、妈妈为我操的心,我真想大哭一场。

  ×月×日

  殷伯伯(峨眉电影制片厂导演殷向霖)的信终于到了。

  奋强:

  你在当前的创作过程中必须解决一个问题——创作态度。就象体育上的竞技状态一样,是非常重要的,而且,表演比体育还重要。总括一句话:就是变压力为动力。奥运会上,我国跳高运动员朱建华没有拿到金牌,主要原因就是压力大大。如果你一天老想到什么名著,担不起,就必然在创作上紧张,这样非失败不可。创作要有信念,要自如和松弛。就是大明星,离开这种状态,也要失败的。你应该想:我就是宝玉。你不应该想贾宝玉是名著的人物,性格有多复杂,人物关系又怎样怎样,那你在表演上一定会做作、虚假,非失败不可。你应该回忆你在过去很多影片的表演,如你第一次演《冰山雪莲》,你想到复杂的角色性格了吗?没有。可你演好!。现代人的思想复杂得多,至于对《红楼梦》的评价、对人物的研究,那是理论家、评论家的事,你不要管,你要凭自己的生活体验去创作,把你放在大观园中——我就是他。总之,要满不在乎地去创作,而不要战战兢兢地创作。朱建华如果把世界纪录的包袱扔掉,肯定能得金牌。日本女排比赛前每人回家乡探亲,让乡亲们对她们施加压力,结果奥运会上因包袱重而失败。这个道理你应三思,你千万不要背包袱,你还年轻,即使被换下来,也没关系,你就当进行了一次实践和学习……

  宛如干旱土地盼来了甘霖,龟裂干枯的土块,开始滋润了,松动了。绑在身上的包袱、顾虑、郁闷也渐渐地脱落了。

  殷伯伯,我感激您在我最困难的时候伸出了慈爱的手……

  为宝玉写自传

  ×月×日

  月亮陪伴着夜归的我,在云层里时隐时现。

  我的思想在剧烈的翻滚。达尔文的生存竞争规律,对于当今社会更具有威力。历史发展的车轮促使我们这一代人去拼搏。同龄人都在和命运抗争为事业追求。而我呢?在道路上遇到了困难,就自悲了、怯懦了。科学家征服尖端的科学堡垒,演员征服性格复杂的角色,本是天经地义的事。可我却失去了竞争的勇气,多么没出息,多象临阵脱逃的士兵!

  多少同龄人羡慕并孜孜以求的事业呵,而我却在盘算放弃。不,我不应该是这样,这不应该是我。只有白痴才会如此,而我不是白痴,尼采说:“世界的主人是强者。”我应该在自己的道路上抓住机会去拼搏,去当强者而决不做懦夫。

  博采众家之长

  ×月×日

  今天,我冒着哗哗大雨,去看了一场越剧影片《红楼梦》。这部影片我原来是看过的,那时候小。只感到那些人物离我遥远得很,自己脑子里一片模糊,记不清楚了。现在再看这部六十年代的戏曲片佳作,不觉被它细腻的艺术手法征服。

  我的重点目标是贾宝玉的扮演者徐玉兰的表演。这位老演员的功底颇深。自如的表演、一招一式准确的形体动作不但体现出了宝玉的飘逸感。也体现出了宝玉的顽皮,活泼。把一个贵族公子的形象表现得栩栩如生。但是,在戏曲片里,演员的举止言谈都有一套程式。戏曲程式化的表演,比日常生活中的行动夸张。而这种夸张,是被观众认可了的。可是在电视剧里,如果也按照戏曲模式去表演,必将是虚假与过火。我在电视剧《红楼梦》中的表演.应该是生活、自然、朴实的。

  ×月×日

  晚上,观摩话剧《街上流行的红裙子》。

  散场出门时,走在前面的一位观众对同伴说:“演阿香的是位老演员,郁四十多岁了,在台上演十八岁的女孩子,真有本事。”然而,我倒认为,恰恰是这位老演员与剧中人物的年龄差别太大,在舞台上使出全身解数装小,表现年轻。那堆满表情的脸上仿佛在告诉观众:“瞧,我只有十八岁,我多活泼呵!结果,失去了真情实感,显得造作、假硬。

  导演曾提醒我,不要去演小。我扮演的宝玉,在黛玉进府时,只有十二、三岁。一旦去表现小,也会别扭,不自然。这位女演员的表演,是我创造宝玉形象的警钟。

  时常陷入的窘境

  ×月×日

  今天,在前门地铁门口排队买票时,被一群青年男女认出来。他们兴奋地围住了我,拿出笔和本子,非要我签名,说是做个纪念。我被窘得犹如新娘的面纱被揭开一般,不知所措。

  夜空里闪闪烁烁的星星,好似父母、长辈、朋友们期待的眼睛。他们在看着我,在鼓励我。我的前面,是一条急湍的河,我要游过去。作为一个演员来说,这是一个难得的锻炼机会。

  “人生能有几回搏?”一管强心剂注入我的血管,流遍了全身,使我这个虚弱的躯体增添了力量,使我的信念更坚定。

  温柔的夜风,徐徐吹来,我感到一阵凉爽。

  ×月×日

  光明似箭,日月如梭。时间一天天地过去了。

  贾宝玉形象从一个遥远的、陌生的地方逐渐向我走来,我用自已心灵紧紧地拥抱他。我对这位贵族公子有了一些新的认识。

  我感觉用“调皮”来定前十集宝玉的基调,不够准确。原著里说贾宝玉调皮的,是谁呢?是王夫人、贾政之流,在他们眼里,贾宝玉的叛逆思想是不合时宜的举动,当然是调皮,是不听话的。前段时间,导演伯我没有朝气,要求我“顽皮”。我认为,前十集宝玉的基调是活泼。既要表现出贾宝玉活泼、纯真的天性,也不要忘记他的杂学旁收、知识渊博的诗人气质。而这种气质,在我的天地里是缺乏的,这需要努力去创造。宝玉虽然已经萌动了先进的民主主义思想——平等、博爱。但是,他出生在封建贵族大家庭里,他身上也深深地烙下了贵族公子的纨绔味儿。他对下人,对丫环是平等的,但主仆关系却也是泾渭分明的。

  宝玉的痴情,主要体现在黛玉身上。在他的世界里,黄金易得,知心难求。封建社会笼罩下的贾府只有一个人能够真正理解他,那就是黛玉。他和黛玉的爱情是建立在精神、思想和心灵的相通上,他们的爱情是坚贞的。宝玉和宝钗在思想上是对立、矛盾的。宝钗是封建卫道士的形象。在宝玉心目中,她只是一位姐姐,可亲,而不可爱。

  怎么样才能真实地体现出这些思想呢?我脑子里产生了一个问号。下午,王导演对我说:“只要你在不同的情景中,充分体现出不同的性格,全部连接起来,这个人物就完整了。”

  静静的夜晚,我躲进会议室,为贾宝玉写下了自传。

  为60分干杯!

  “对不起,我现在不能签字,请原谅。”我的脸上挂着尴尬的笑意,心里忐忑不安,苦苦地解释。现在,还是案头工作阶段。今后,我这宝主能不能得到观众的承认还是个未知数。今天,我签了字,也许今后,他们看见这个名字,会感到刺眼、别扭,甚至嘲笑我,骂我。八十年代观众的审美趣味可不能低估。望着这一张张诚挚的脸,我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我满怀歉意地从他们的包围中逃了出来,心脏还在怦怦直跳。

  ×月×日

  今天,是我的生日。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日。有的是在父母、亲人和好友或恋人的欢笑中度过的,有的则是在冷冷清清和无人知晓的沉默中度过的。我属于后者,生日过得不声不响,静悄悄的,就象风平浪静的湖面。除了在年龄上又增大一岁之外,什么也没有。事业对我来说,犹如挂在夜空中的月亮,可望而不可即,哪还有情绪祝贺生日呢?然而使我想不到的是剧组热心的哥们儿把会议室打扫得干干净净,把早已准备好的啤酒、罐头,还有一个精美的蛋糕摆在桌上。大家欢聚一堂,为我祝贺生日。

  朋友们用茶杯、饭碗装满了啤酒,罐头:

  “祝你一鸣惊人!”

  “祝你成功!”

  “祝你事业上飞黄腾达!”

  望着这一张张热情的脸,我相信,他们都是由衷的。我眼里闪着感激的热泪,鼓足了劲,冲着蛋糕上的蜡烛吹去,那闪耀的烛光顿时变成了缕缕烟雾,在我眼前缭绕。我默默地告诫自己;不求一鸣惊人,也不希望飞黄腾达,只愿明年拍戏顺利,观众们在我的考卷上打一个“及格”。

  我的愿望也许太低、太浅了。可是,在千百万读者心里,宝玉的形象是那样的完美,我不敢奢求能满足观众的要求,只求观众体谅我这么个无名之辈。我的心情是希望塑造一个使广大观众满意的贾宝王,然而我的才能可能力不从心。为此,我只好举起酒杯:“为60分干杯吧!”

  大伙送给我一本漂亮的影集。上面,宋信老师用他那潇洒的毛笔书法写道:

  “祝你有100个愉快的生日!”

  我很感动,诚挚地感谢大伙的心意与祝愿。想不到我在远离家乡天府之国,远离父母和亲人的地方,过了一个美好的生日。

  深夜,躺在床上,我心里再也不是空荡荡的了,脑子里有了一个活生生的贾宝玉。剩下的就是靠自己的努力,用自己的大脑和心灵去精雕细刻地塑造好这个艺术形象。心里踏实多了,可以静心地进入梦乡了。

  美发,同我告别

  ×月×日

  秋去冬来,转瞬之间,又过了几个月。

  北方的隆冬与家乡成都迥然不同。窗外,是寒冷的世界。凛冽的朔风,肆无忌惮地呼啸着,刮得白桦树哗哗作响。而室内却是另一番世界,暖气片散的热量,使人全身暖烘烘的。

  刚发下来的拍摄计划,上面清晰地印着:“2月5日,拍宝玉到秦可卿寝室的戏”。我将要在银屏上亮相了。说不出是激动、不安、还是胆怯,只觉得心里象沸腾的开水一般地滚烫。仔细一算,拍摄时间还有七天。几个月的准备工作将要告一段落,脑子里储藏的对人物的理性认识马上要投入到实践中去检验了。我真难想象将是怎么样一个局面,真难想象银屏上的我是怎么样一个形象。

  ×月×日

  “不行,头发短了,接不上假发,只有剃光戴全头套!”化妆设计师杨树云老师在我乌黑发亮的卷发上量了一下,果断地宣判道。

  我定定地仰望着这位身高近一米九的老师,希望他能够对我的头发暂行“死缓”。他却毫不犹豫地举起了剃头刀:“没办法,为了拍好你的戏,这头美发只有牺牲了!”

   “别剃光呀!”在喉咙管打转的声音,只有我自己能听清。然而,剃头刀毫不留情地落在我的卷发上,象是在切割着我的心。拍戏时虽然可以戴头套,可是一个小青年留下一个光光的脑袋,象个和尚,日常生活中多难看呀!我心里真是十二分的难过。不一会儿工夫,满头的卷发做了刀下鬼。

  镜子里,我的头象个富强粉的白馒头,又象500瓦的大灯泡,怎么看怎么不顺眼!

  “哈,欧阳,变成和尚啦!”

  “宝玉,戏还没拍,就想出家了!”

  当我鼓足勇气走出化妆间时,大伙儿发疯似地吼叫起来。我做出一副无所谓的神态,可心里却为失去一头美发而想找个没人的地方大哭一场。

  我就是贾宝玉

  ×月×日

  摄影棚里,聚光灯闪闪发光。一切已准备就绪。我在等待,等待着导演的一声号令。

  老实说,我没象一些别的演员那样,把每场戏都准备得那么细腻。这种准备我不欣赏。我习惯把握住人物在规定的情景中的内心世界,把握住人物总体情绪的基调,用心灵的巨掌把它本能地抓住,小心翼翼地带到现场,随着这个“情绪的世界”,在特定环境的触击下,去发挥灵感,把人物的内心世界自然而然地流露出来。这样反而会闪烁出意想不到的、耀眼的火花,使人物松弛、自如地生活在特定的环境之中。如果事先把每个镜头都想得头头是道,在现场就容易刻板地、机械地去表演脑子里安排好的动作。这样的表演肯定不自然、不流畅。我不否认,靠现场灵感发挥,有时一旦大脑受到外界干扰,表演就容易显得干巴。这就需要脑海、心灵溶为一体,情绪高度集中。这种“吃灵感”是不是最佳办法,我实在不敢说,只是我习惯于此。

  此时,我头戴束发紫金冠,身穿大红箭袖袍,腰束五彩丝长绦,脚登青缎少朝靴,缓缓地迈进摄影棚。我凝视着秦可卿那布置得金碧辉煌的房间,心里产生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坚定的信念,角色与我溶在了一起,仿佛自己真是贾宝玉,仿佛自己确实是生活在这古色古香的环境里面的贵族公子。我明白,这是靠化妆、靠服装、靠那带有真实性的设置、靠我内心保持住的人物此时此地所想所思的情绪基调。

  “开始!”副导演的声音显得好遥远,仿佛在另一个世界里呼喊。

  我轻轻地拉着可卿的手,走进内室。眼前青烟缭绕,一股股醉人的香味扑鼻而来。望着秦可卿那迷人的脸庞,我陶醉在这美妙的环境之中。躺在精致的床上,闭上倦眼,大脑犹如骑在那想象的飞马上,在空中巡游……

  “停!”副导演的声音又从那遥远的世界响了起来。

  我牢牢地保持住这种情绪,一个个镜头地往下拍,并且一个个镜头地获得了通过。我感到十二分地惊诧。真的,我没想到今天拍得这样顺利,象一串木排在滔滔江水中顺江而下似的。王导演基本上没有上来说戏。看来,我这种用惯了的现场灵感发挥,在古装戏里一样可用。

  戏拍完了,导演的愁眉渐渐舒展开来。我心里也轻松多了。过两天,就要回到家乡成都过春节,与家人团聚,我心里顿觉美滋滋的。

  上厕所的苦恼

  ×月×日

  春节刚过,一百多号人的大队,浩浩荡荡地奔到了寒气未消的南方。上海、扬州、无锡、苏州、杭州,留下了我们拍摄的足迹。

  在这些风景优美的旅游区拍戏,最使我头痛的是上厕所。我带起头套、化上妆;身穿花箭绣袍,显得脂粉味十足,象个女孩子。外景地的游客都带着猜疑的目光,好奇地看着我。

  一次在无锡拍戏,我正蹲在厕所里,一个小伙子急匆匆地撞进来,看见这身装束的我,大惊失色,一个劲地道歉:“对不起,我走错了!”没等我解释,就急忙退了出去。我追出一看,他望着门上赫赫耀眼的“男厕所”三字,懵了。

  我急忙解释道:“别怕,我是男的……”

  他还没反应过来,直楞楞地看着我,犹如站在他面前的是个怪物,我赶忙溜之大吉。

  今天在苏州梅园拍戏,又碰到了这种鬼事。我让摄制组的书记做“保镖”,陪我上厕所。刚进去,里面的一位老大爷“呵”地惊叫一声,目光里充满了愠色,盯着走在前面的书记,怒斥道:“你怎么带个姑娘进厕所来?你想干什么?””书记急忙说明原委,老大爷才半信半疑地走了。

  回到拍摄现场,扮演王熙风的邓婕告诉我,刚才有两位围观拍戏的小伙子,对演贾宝玉的演员是男是女,打了好一阵赌,双方决定:输者请客。

  我简直哭笑不得!

  明天,还得去外景地拍戏,还得领受好奇的目光。我只得采取措施:早上不喝水,出发前,解决了生活上的琐事,在外拍戏时坚持不上厕所。

  “寂寞的小男孩”和“小秘密”

  ×月×日

  王导演喜欢开玩笑。现场拍戏的准备阶段,只要有他在,总是不会寂寞。他还喜欢主动进攻。前两天,说我在演员队是拍片最多的一个,非给我带上一项“欧明星”的桂冠。今天在现场,又送给陈晓旭一个雅号“带鱼(黛玉)”。这可激起了我和晓旭的不满。常言说:来而不往非礼也。我们决定也回赠他一个精美的绰号,以做到互有往来,公平合理。

  黄昏的天,被一片雨雾笼罩。我和陈晓旭从饭厅出来,望见王导演独自撑着黑伞在前面走着,显得孤单单的。这使我们想起了《寂寞的小男孩》这只歌。把“寂寞的小男孩”这个特别的称号送给他,是最合适不过了。

  王导演知道后,抗议道:“你们这两个小鬼不象话,没老没少!”

  晓旭反驳道:“这叫以牙还牙,你送我一个,我还您一个,相互不亏!”

  晚上,在书记房间里,我们又向书记发起了进攻:“书记,你在爱情上最坚贞、最专一,只谈过一次恋爱。可是,你心中却有无数的小秘密,今后就叫你‘小秘密’吧!

  大伙一阵哄堂大笑。

  和两位足可以做我父亲的人开这种玩笑,大概是不礼貌的。可剧组是个随和的集体,两代人之间既有威严、有尊敬、有服从也有友谊。长辈们是师长,也是朋友。剧组既是个大集体,也是个温暖的家庭。

  回到了两百年前

  ×月×日

  今夜休息。

  隔壁房间里那热门的迪斯科音乐,疯狂地敲着,一阵阵地袭击着年轻人的心。谁也别想坐着不动,两只不听招呼的脚自然地跟着扭动起来。

  我在每间房门口窃视,想找一个安静的环境看书。说心里话,我们摄制组的工作好比在两百年前的环境里生活,和外界是封闭式的。等《红楼梦》拍完,我担心自己在不断更新的文艺观念面前,变成白痴,落后于时代。为此我必须抓紧时间,在书本中去吸取更多的营养。

  陈晓旭和场记罗锋在房间里静心看书。我只有暂借这块“宝地”了。

  “有吃的吗?”看了一阵书,我这五点半才吃了四两米饭的肚子,八点钟就饿了。

  “有罐头。”陈晓旭说着,把打开的罐头递了过来,风趣地说:“这儿简直成了你的超级图书馆了,除了提供清静的学习环境,还管吃的!”

  她的神态,使我想起了台湾作家三毛在撒哈拉沙漠遭难时,当地人那种乐于助人,又无可奈何的情景。

  “晓旭,三毛姓陈,你也姓陈,干脆就叫你陈三毛吧!”我感谢她的款待,送给她这个雅号。

  “你怎么闭口开口都是三毛呢?”

  “我被三毛的《哑奴》《紫衣》《五月花》迷住了。”

  罗锋挥着手上的《彩霞满天》说:“三毛不如琼瑶,我喜欢琼瑶的小说,感情很纯真。”

  “琼瑶的作品不过是新时期的言情小说,每部小说的情节几乎大同小异,无非是才子佳人,经过一番痛苦的情感挣扎,最后为爱神而献身。论情,比不过鸳鸯蝴蝶派;论深度,不如三毛。三毛的作品,有种超越一般时空的优美感,朴实无华的文笔很有力度,风趣、幽默中让人感到淡淡的忧郁,读后如吃橄榄,回味无穷。”

  我居然激动起来,嗓门也提高了许多。

  “喂,你是来看书的?还是来辩论的?”罗锋抗议道。

  我立刻住口了。平静下来一想,对作品的喜爱,出于各自的兴趣,何必非要把自己的喜爱强加于人呢?

  梦中的精神会餐

  ×月×日

  大本营香山——远离市中心的偏僻郊区,进趟城足以使人精疲力尽。

  食堂里天天的黄瓜、白菜,油花花在菜面上飘浮,实在是屈指可数。日子久了,真叫人嘴里馋得慌。早听说北京烤鸭是上乘佳品,又得知价钱昂贵,吓得一直不敢问津。还听说新侨饭店的西餐很是不赖,想到自己不会动刀叉,于是不敢贸然前往。

  今天,特大喜事,进城到资料馆观摩录相片。在剧组,这种事犹如过节一般地叫人欢雀。刚好又发了生活补助,左思右想,终于下了狠心,计划用10元,进城去美美地吃上一顿。

  下午看录相,上午就坐车进了城。大家三三两两,上街游逛。我兴冲冲地在街上寻觅。心想,要找一个又雅、又静的餐馆,要吃得舒心,要吃得解馋,总而言之,万不可委屈了放在我口袋里的,那已开始活蹦乱跳的10元大票。人家都说,干我们这一行的,不知要挣多少的钱。可天知、地知,我永远是清贫。十元,对我来说真是大票了,如在山上,足以做我一个星期的生活费。

  正午时分,首都的餐馆总是拥挤不堪。从门外往里望去,密集的顾客熙熙攘攘,那窒息的空气,可以叫人憋饱肚子。好不容易找到的一家称得上“雅座”的餐馆:音乐、悠扬地回旋,灯光下,是一排排火车坐位似的沙发。刚坐在软绵绵的沙发上,一位浓妆艳抹的女服务员满脸微笑地递上了菜单。我一看单上的菜谱,确实让人眼馋。可那价钱,又让我大吃一惊:油闷大虾,18元;红烤酥鸡,14元;蛋卷清鱼,12元……我不知所措,进退两难,服务员手里的菜谱,象是我的欠债单。我不敢看她一眼,不自在地嘀咕道:“这些菜,我都……不喜欢吃……”边说边站起来。

  我窘得无地自容,急忙逃跑出去,肚子已被折腾得咕咕直叫,只得买了一斤皮厚肉少的包子,一瓶汽水。只好如此了。

  走到资料馆门口,一片清静。显然,我来得太早了。无所事事,只好靠坐在墙边,酣然大睡。不想竟做了一个梦:我回家去了。妈妈做了好多我喜欢吃的家乡菜:夫妻肺片、麻婆豆腐、怪味鸡块、红烧鲤鱼,我如狼似虎地大吞……

  “喂,宝玉,怎么坐在这儿当起叫花子来啦?录相开始了!”

  一阵笑喊声把我从精神会餐中吵醒了……

  情切切,意绵绵

  ×月×日

  累!真累!十二分地累!

  在我当演员的短短几年中,今天是最紧张、最被动、最累的一天!

  “情切切良宵花解语,意绵绵静月玉生香”这段戏中,宝玉用大段的语言,风趣、俏皮地讲耗子精的故事,给黛玉开了一个玩笑。要演好这场戏,作为饰演者的我,首先要把台词背得滚瓜烂熟,发挥起来才流畅、自然。可是我却忽略了这个问题,也没有去打开思路考虑这场戏的基调。

  “到现场再说!”我抱着这种态度来到现场。

  全部准备就绪,而我的台词却跑到爪哇国去了,再也唤不回来,表演也不准确。极力去想词,情绪全无。全体人员都盯着我。我脑里空白得一场糊涂,只有紧张,象个木偶。

  “宝玉,稳定情绪,不要慌…”副导演悄悄地安慰。

  “预备——开始!”

  台词又错了。

  “唉.不行,不是那意思。”导演无可奈何。我怯生生地瞟了一眼,怕这老头儿发火。他却耐下心来启发、开导,试一遍。

  一遍一遍地试。

  “准备——开始!”

  终于,折腾了半天,拍完了。

  导演忙得满头大汗,一个动地吹风扇。

  我累得瘫在床上,一个劲地喘大气。

  “你呀!”王导演愠怒地责备道:“太小看电视剧了,小伙子!”

  我很难为情:“导演,我向你保证,下次不再发生类似事情”

  真的不能再发生了。任何创作不能没有灵感,但任何创作又不能只依赖于灵感。我过分依赖于现场发挥,有时,就不那么顺利、流畅。国家投资八百五十万元的巨片,举国观众瞩目的《红楼梦》,不能这样马虎地对待呀!我深深地责备着自己今天的过失。

  “他不是宝玉”

  ×月×日

  吃午饭时,导演看见我这副模样——被汗水浸湿的背心,肥大的灯龙绸裤,赤着脚,边走边把饭菜狼吞虎咽地扒进嘴里,大不咧咧的。他忍不住玩笑道:“瞧瞧,你这个样子,全然是卖西瓜的二道贩子,哪象贾宝玉?”

  我自己也感到好笑。

  想起在杭州拍外景,记者采访完了之后,悄悄对书记说:“你们的黛玉,宝钗都象,就只这个宝玉不象,显得虎里虎气,一点都不文雅。”

  生活里的我和银屏上的我,判若两人。如今,与我同龄的小伙子,很注意穿着打扮,有的在发式和服式上接近女性。我不喜欢这种男女不分、过分讲究打扮的人。我在外表上很无所谓,怎么舒服怎么来,随随便便,不讲究衣着,不象人们想象中的演员,加上光秃秃的脑袋,恐怕只能扮演少年犯,哪里会是高贵文雅的贾宝玉呢?但,这就是我——一个生活中不修边幅的野小子。

  西单闯祸

  ×月×日

  繁华、喧嚣的西单,人海、车流象千军万马在奔腾。隐约可见那没有尽头的车海中,有一个秃瓢,穿着运动衫,风风火火地蹬着一辆自行车在穿梭而行。猛看一眼,认为是少年犯或是武术运动员。

  其实,不是少年犯,也不是武术队员,而是我。

  “快点骑。”我在催促自己。有什么法子呢?马上要拍外景到成都,总不好意思两手空空回家吧?天天拍戏,好不容易挤出一小块时间,急忙求旅馆服务员,借来自行车,也不顾她的叮嘱,说那车没有闸,只顾快点赶回旅馆化妆拍戏。

  刚拐进大木仓胡同,准备寄车,紧贴在前面的一辆“三菱”面包车忽然急刹,我那没有闸的自行车不听使唤地冲了过去,还没来得及采取措施,已把面包车的尾灯撞碎。

  逃?来不及了。那司机,一位年轻小伙子健步走来,望了望撒了一地的尾灯碎片,大有一种奈何不得的腔调问:“怎么办?”

  “我赔。”我摸了摸包里的十几元钱,心想,大概还差不多。

  “到单位去说。”他的语言好强硬。

  “押”到他的单位,我是灰溜溜地不自在。

  “这个灯是配套的,需要80多元。”他说。

  什么?望看他那一无表情的脸,大有被敲竹杠的架势。

  “能不能少给点?”我只有恳求。

  “这已经不错了。”他颇有点不耐烦。

  “那……”我为难了,“现在没有这么多钱。”

  “你是哪个单位的?”

  这一问,如一把尖刀逼着我掏出工作证给他。他审视着,那张冷冰冰的脸,终于放了晴,咧开了嘴,满嘴被烟熏黑的牙。

  “坐吧!”他潇洒地挥挥手,好象后面摆了一张软沙发。我坐下,是一张又硬又冷的木凳。

  “这样吧,你把工作证留下来。”他开恩地说,“然后就回去,告诉你们领导,由领导出面交涉,你自己出这笔钱,也困难。”他好象一切都在为我着想。

  事到如今,也只有这个办法,闯祸的是我,还有什么理由和别人争执呢?我交了工作证,走出了门,那无数双好奇的眼睛纷纷盯着我,我只有一个办法能够自救,就是把火辣辣的脸放进口袋里去。

  唉,见鬼了

  ×月×日

  首都汽车公司办公室。

  B主任,稀疏的头发,胖乎乎的脸。笑哈哈地沏了两杯茶,笑哈哈地询问这个戏什么时候拍完,紧张吗?那粗沙的声音里颇有几分关注。

  我和剧务小康,脸上堆满了笑,仔仔细细地回答。怎敢粗心?那工作证也许正锁在他的抽屉里呢!

  B主任对小康轻描淡写地说:“那尾灯是日本进口的,值八百元。我们的意见,剧组帮他赔偿一半钱,我们出一半钱。”

  一天功夫从八十元飞涨到八百元,相差太远。我一听,惊讶地瞪直了眼。

  小康也轻描淡写地说:“这是他闯的祸,我们剧组不管。”

  B主任又说:“这么多的钱,太大,他的戏演不好怎么办?”

  提得真绝。

  小康说:“他是演员,拍不好戏,是他自己的责任,我们不管,我来的目的只是为了查明情况。”

  回答得真绝。

  “昨天不是说80元吗?这明明是敲竹杠。”

  “哈哈……赔偿几个钱,剧组还是没有问题的。”B主任对我说,“何必让你受损失呢?”

  妈的,厚颜无耻。

  “剧组一个子儿也不给。”小康坚定地说。

  “哈哈哈……”这位主任脸上堆满了机械的笑,好不自然。我们等待着他的最后判决。他思忖片刻,手在空中一挥,犹如大将风度,说:“这样吧,我这儿有几盘关于交通安全的带子,想放给司机们看看,又没有机器,如果你们帮忙放一下,钱,咱们可以商量少收点。”

  小康满口地答应,说没问题。临出门时,小康又递上一只烟给B主任,那主任显得很得意,很悠然。

  小康抓住时机说:“主任,再给你们带几部录相带看看怎么样?”

  B主任喜滋滋地赞同。

  “那钱是不是就算了。”小康凑近B主任身边,小声嘀咕,“都是兄弟单位,今后还要互相帮助的。”

  B主任狡黠地瞟了一眼小康,又发出比哭还难听的“哈哈”声,最后,点头了。

  望着B主任那张还在咧开嘴笑的脸,我真想在他的喉咙里塞进一团棉花。他可以把80元提涨到800元,又把800元降到零,这都是他那张咧开的嘴,掌握了那么一点权!正如人们常说,有权不用,过期作废。大概,这位对我大赦的B主任,也是在权力上大显身手,大出风头的官痞子。

  “小康,什么时候给他们放录相?”我问。

  “明天。”

  “谢谢你,哥们儿。”

  “妈妈”找“女儿”

  ×月×日

  吃饭时同桌坐了一位陌生的姑娘。乌黑的长发,象瀑布似地倾泻在身后,清秀而文静的面庞,带着羞涩,微微翘起的嘴唇,使她脸上闪现出几丝少女的稚气,纤瘦而匀称的身子拘束地坐着,低垂着眼帘,默默地吃着饭,不敢乱动。她就是刚定下饰演二小姐迎春的成都姑娘牟一。

  在成都外景地,正要拍迎春的戏时,原扮演迎春的金莉莉考上了中央戏剧学院表演系,念书去了。眼看要有迎春的戏了,这急坏了王导演。

  迎春,二小姐你又在何处呢?

  扮演邢夫人的夏明辉同志,受命找演迎春的演员。这可是个苦差事,金莉莉已经演了一些戏,现在要找的迎春不但外形要酷似金莉莉,而且,气质又要和人物相吻合。可谁让迎春是邢夫人的女儿呢?妈妈找女儿,也在情理之中。

  夏明辉在成都四处奔忙、寻觅。

  王导演的眼睛盯住电话,多么希望喜讯传来。

  忙了几天,但毫无结果,把夏明辉同志急得焦头烂额。突然,在路经红旗商场存车处时,她发现一位姑娘,身材苗条,文文静静的,正准备骑车走。啊,那气质,不正是她心目中的女儿吗?她兴奋地跑过去,拦住了这位姑娘。

  夏明辉同志匆匆说明了来意。问;“你喜欢演戏吗?”

  “不知道。”羞答答的回答。

  “演过戏吗?”

  “没有。”声音低低的。

  “你是干什么的?”

  “汽车运输公司的,刚考上电大。”低埋着头。

  简单而低声的回答,羞答答的神态,毫无生气。夏明辉热情的心顿觉凉了半截。可是,火烧眉毛无可奈何。不管怎么说,这女孩子气质还是不错的。哎,试试吧。

  夏明辉让她到新部县外景点来一趟,再三叮咛。她只默默点头。

  也就是今天,她来了。化了妆,试了镜头。那形象、那气质刚好和导演心目中的形象相吻合,迎春,就是她了。导演果断拍板。

  没有演过戏怎么办?多拍两次就会了。

  不会表演怎么办?让辅导老师教,一个镜头一句词地具体辅导。

  就这样,她留在了剧组,坐在了这张饭桌旁。除了邓婕、张莉我又多了一位成都老乡——牟一。

  当代青年不喜欢贾宝玉

  ×月×日

  某杂志上搞了一次民意测验:当代青年最喜欢世界名著里的哪个人物?最不喜欢四个人物?

  回答是:最不喜欢的人物——贾宝玉。

  今天,到一位老师家里去玩。她那正上初中的女儿非常喜欢《红楼梦》,对书中的章节和人物了如指掌,有些见解也颇有深度。她说:宝钗,凤姐、探春,都是她喜爱的人物。谈到了贾宝玉时,她却说:“我不喜欢![”

  “为什么?”

  “不知道,反正不喜欢。”

  干脆、直率、毫不掩饰地表明自己的观点,足以看出当代青年学生的审美观。

  “老实说,如果站在当代青年的角度,我也不喜欢贾宝王。”我说。

  她疑惑地看看我,好象怀疑自己听错了。

  我肯定地说:“现在我们对美的衡量已经远远地不局限于漂亮了。男性美的标准是深沉、坚定,而两百年前,男性美的标准却是外在的英俊与风雅。每个时代有每个时代的美学观念和审美趣味。新的社会,新的时代,产生出新的美学观念和审美标准。正如黑格尔说,美是个流动范畴,而不是固定范畴。各个时代的美都是由该时代实践所决定的,只有同人类历史发展必然规律相一致的美才是真正的美。”

  《红楼梦》是那个时代的作品。贾宝玉属于那个时代的男性,他对封建社会的反叛行为,对爱情的纯真、执着,是美的、是有魅力的。阅一部作品,不能脱离当时的历史背景,要理解彼时彼地的人的审美意识。如果按照现代人的眼光去判断两百年前社会实践所产生的美,这未免太狭窄,这位中学生同意我的浅见,至少认为还有那么一点道理。

  “有多余的票吗?”

  ×月×日

  深深的夜色陪伴着我。刚拍完戏,赶到民族文化官,等退票。

  今天是中国青年艺术剧院演出现代话剧《魔方》。

  站在街道边,手里握着一元钱,眼睛定定地凝望擦肩而过的行人,不情愿地叫上一声“有多余的票吗?”声音是低低的,心里好紧张。希望有一张票忽然飞到我眼前。

  等退票的,多半是年青人,这个话剧很有魔力。寒风,肆无忌惮地刮在我脸上,刺骨地疼,恨不得把脑袋藏进脖子里去。忍受着寒冷,忍受着饥饿,来回地寻问,拿出毕生的勇气问“有多余的票吗?”

  剧场的铃声已响过两遍,眼看就要开演了。唉,希望已渺茫。

  “哈,站那等票的,是电视剧《红楼梦》里演贾宝玉的欧阳奋强。”黑暗中,传来的惊喊声犹如雷鸣,击得我心里“腾”地一声。意外地回头一看,好几个人正对我指指点点地说着什么,我脸被差得火烧火燎,真想在脚下钻个洞,跳下去。但又想,为了观摩一场戏,又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呢?

  对,没有!

  这样一宽心,也就理直气壮起来,无所顾忌地大喊“有多余的票吗?”

  奇迹终于发生了,一位五十开外的老同志卖给我一张票,位置不太好,但总可以踏踏实实地走进剧场大门了。我感激地目送这位老同志消失在夜色中。

  《魔方》把生活中似乎没有联系的几个片断组接起来,构成和谐的整体。既用布莱希特的隔离效果,让观众冷静地去思考,和台上的演员一起去创作,留有耐人寻味的想象空间,又采用了荒诞派的象征——夸张的手法,折射社会中的一些问题。《魔》剧以崭新的风格展现在观众眼前,在舞台上是个大胆的创新。

  戏完了,为这脑子里满装的精神食粮而振奋、激动。我想,如果还有这样的艺术作品,即便再远再冷,我还要来,还要站在门口叫:“有多余的票吗?”

  听了吴祖光的赞语之后

  ×月×日

  演员们开会。

  宣读《红楼梦》顾问委员们看了拍摄的片断后的意见。

  顾问吴祖光说:“拍摄红楼梦时,我是唯一提反对意见的人。主要原因就是贾宝玉太难找,中国还没有一个男孩可以演贾宝玉。今天我看了拍摄的片断,觉得宝玉的形象可以,表演不僵,很生活、自然。”

  我听着,回避着大家投过来的目光,没有半点儿兴奋。拍了一年的戏,在我周围是一片赞扬声,这是兴奋剂,也是麻醉剂,它会使人飘然不知所措。谢天谢地,我没有上当。说真话,现在拍这么多戏,都是零散的素材,要在剪辑台上组接后才能见分晓。只从零星镜头和剧照就认为好,今后播出了,不一定就好,至少我就认为在表演上存在着许多不足。何况现在有人觉得不好,也不会当面提出。恭维话,漂亮话是社会上流行的通病,真正使我相信的,还是今后坐在电视银屏前的观众。在记者蜂涌而来,好话比比皆是之时,我必须告诫自己:“冷静啊,欧阳!”

  吃羊肉串

  ×月×日

  “羊肉串!羊肉串!又香又嫩的羊肉串。小伙子吃了健又壮,姑娘吃了漂漂亮……”

  北京的寒冬,街头巷尾,处处能看见卖羊肉串的,撑起一个铁炉架,里面烧着炭火,用铁丝串起一块块生羊肉,撒上盐和花椒粉,在上面烤,不一会儿功夫,就烤熟了。这是从新疆传过来的,很多维吾尔族人一到冬天,就跑到北京来做这个生意。穿着民族服装,操新疆普通话,热情地吆喝,真是地地道道的新疆味。北京很多人项喜欢吃这种小吃,所以,生意总是很兴隆的。

  我却不习惯吃,不是怕脏,而是担心没烤熟,发出臊味。因自己不喜欢吃,多少有点不理解北京人为什么那么热衷于吃羊肉串。围在炉架旁边,吃个不够,吃个不停。在我的眼里,那羊肉串,哪儿比得上家乡的担担面、夫妻烩片、麻婆豆腐。

  今天和马广儒一块上街,又巧碰上卖羊肉串的,可乐坏了这位回族朋友,他兴冲冲地掏出香。”

  我被冷落在一边,想吃又不敢问津。

  他再三强求:“尝长,就尝一小块。”

  我鼓足勇气,象三岁小孩吞苦药似的,腾地放了一小块到嘴里,细细一嚼,没有怪味。

  “再来一块!”他说。

  “来就来。”再细细一嚼,味道颇香,也颇嫩。

  “怎么样?”

  “不错。”

  “来一半?”

  “来一半。”

  这个鬼东西,叫你愈吃愈香,愈吃愈想。难怪北京许多人那么喜欢吃。一口气,我毫不犹豫地吃了十串。

  马广儒瞪大了眼,说:“好阿,你不是不吃吗?今天我可上当了。”

  “哈哈……别客气,请客就请到底。”

  看来,对事对物,都不能全凭印象,应该自己去体会。吃羊肉串如此,别的事物也如此。

  在中伤宝黛的流言面前

  ×月×日

  中央电视台“文化与生活”来采访,主持人是位女同志。本是充满朝气的脸却显得无精打采,不情愿地面对她要采访的对象(我们几个主要演员),显得几分的清高。

  采访完毕,纯属私人交换意见,我问她:“记者对所采访的对象,首先是要有兴趣,但是你好象没有,无非是上面结你任务,你要完成罢了。”

  她看着我,只得点头。

  “老实讲,你瞧不起我们。”我揭开她的秘密。

  她十二分惊讶地望着我,问:“你怎么知道?”

  “感觉,全凭感觉。”猜对了,我心里暗自得意。

  “我也坦率地说,在我脑子里,你们这帮人怎么可以搞这本巨著?加上外面对你们剧组风言风语,众说纷纭,我就更是不太信任了。”她认真地说,“我想,你们仅仅是因为漂亮才被选上的。”

  哈,第一次有人把我归纳进漂亮的行列中,而且,还是异性。谢谢。其实,对这个组持冷眼旁观的人又何止这位女主持人呢?

  “这个戏,砸锅了。”

  “就这帮演员,都是些孩子,怎么能拍《红楼梦》?开国际玩笑。”

  不错,我们确实在探险。可决不是开玩笑,我们的态度是严谨而认真的。要想知道梨子的滋味,最好自己先尝尝。这句话,对我们、对冷眼旁观者都是一样有用的。

  社会上对这个剧组,还有数不清的流言,象印传单似的,一张张地往外撒,从蛛丝马迹里捕风捉影,从平白无故中也要无事生非。这些人吃饱了、喝足了,闲着没事,以炮制有板有眼的谣言为荣,似乎这就是他们的工作。

  说是贾宝玉和林黛玉假戏真做,已快结婚。在他们眼里,宝玉的扮演者,生活在女儿堆里,想当然、想当然,是一个十恶不赦的坏蛋,说这个组坏,坏得不能再坏了。

  这个组成了禁区,贾宝玉已快被禁闭。

  没有权力指责别人对这个戏的担忧和不放心。我倒真是希望观众对这个剧,眼里的要求,脑子里的想象能低一些,再低一些。

  ×月×日

  脑袋昏沉沉的,象针刺般的疼。不停的咳嗽,嗓子已经沙哑。我病了,发烧。我拖着沉重的双脚,走向摄影棚。我警告自己:“不能倒下,要坚持把戏拍完!”这场戏拍完,我有半个月没戏,就可以回成都休假。万一因为自己的病,影响了拍摄,改变拍摄计划,就回不去了。好长好长时间没有回家乡了,我怎么能不思念巴山蜀水的亲人呢?

  副导演孙桂贞摸了摸我的脉,惊诧地说;“这孩子,脉跳得这么快?能坚持吗?”

  “能!”

  开机了。我强打精神,就象一个百米赛的运动员快到终点时的冲刺,尽量保持住情绪。

  镜头终于拍完了。我再也没有了力气,连妆也顾不得卸,便倒在床上。

  胡焰、高宏亮、邓婕、周贤贞等老师和朋友们来床边看我,给我削苹果、送酱菜、煮稀饭。真诚的关怀,似一团火,温暖了我孤寂的心。

  面临的经济大危机

  ×月×日

  夜。灯光莹莹。

  我坐在桌旁,守着无数封信件发怔。

  这些信是我在八大处学习班时的收获,早已看过,早已被冷落到一边,现在闲着没事,顺手翻出来,顺手拿起看看。封封信件有来自朋友、父母、亲人,也有来自热心的观众,愈品尝,愈觉有无数颗真诚期待的心,跳跃纸上,充满了真切,充满了感情。父母和爱人亲切地叮咛,期望我演的宝玉活生生地呈现在屏幕上。观众们对《红楼梦》的认识和分析,对人物的理解,是有深度的,精辟的。他们毫不保留,用信的办法送给了我,足以看见观众对作品的爱戴。

  和这些观众相比,我多少有点不真诚。

  戏,拍了这么多了,论基调,好象掌握住了,论人物,好象知道了。创作境界似乎到了“饱和点”,产生了轻敌的思想。

  桌上数封信,是一双双谴责的眼睛,仿佛在质问:“后面还有那么多戏等着你去拍,怎么能饱和了呢?又怎能把这个角色当儿戏呢?”

  桌上数封信是铁锤,捶在我心里,捶得我不得不去反省。自己努力了,而没有达到完成角色的任务,观众是会谅解的,如果自己轻敌,而没有完成角色任务将要受到审判,法官就是那些成千上万的观众。欺骗了观众,最终欺骗了自己。

  ×月×日

  艺术再崇高,离开了经济基础,使成了无人疼爱的流浪儿。

  《红楼梦》举世瞩目。热心的观众关注,热心的观众不满,热心的观众质问:“嘿,你们的红楼梦什么时候拍完啊?”

  我们又何尝不想让她早点诞生呢?但是,亲爱的观众们,知道吗?我们遇到麻烦了。我们正在面临经济大危机。这个庞大的剧组,没有了拍摄费用,宛如堕入了不能自拔的陷阱。

  拍一部电视剧不容易。拍一部三十多集的巨著更是不容易。

  瞧,咱们制片主任任大惠的那张脸象霜打了似的,挂满了沉郁,每天往有关部门跑,按他的话说:“厚着脸皮去磕头,求爷爷、求奶奶们。”求来了钱——两万元。

  两万元,对一个小剧组来说,足可以维持半个月。对一百多号人的中国第一大剧组又能维持几天呢?

  “唉,就这两万元,也不容易。”任主任感叹。

  在伟大的社会主义祖国繁荣昌盛之时,把列入世界名著之林的巨著搬上屏幕,受到了各级领导的大力支持,可说是畅通。此时,却受到了经济的阻挡。

  刚才,财政部的领导参观拍戏来了。制片主任忙个不停,说个不停。财政部领导带着“考虑考虑”的答复走了。

  在“黛玉”家做客

  ×月×日

  小分队从哈尔滨路经沈阳。今天早上,又来到了钢铁城市——鞍山。在北方,转战了半个多月,逃不掉寒冷,离不开雪。

  我们这次就是为拍雪景而来的。

  陈晓旭满面红光,带着微笑,兴冲冲地从家里跑来招待所。

  “喂,鞍山美女,这里有什么玩的?”我玩笑道。

  “瞧你那副德性,过两年该当爸爸了,还想着玩。”她的那张嘴总是不饶人,我不敢再放肆。

  “下午到我们家来玩。”

  我意外地看着她,从她那定定的神态里表明,此话不是玩笑。

  等我走出门一看,呀!已经站了好几个人,再一等,导演、主任、书记都出来了,再一点数,不多不少,小分队的二十四个人全来了。

  真难为晓旭的一片好心。

  一大群人在街上走,称得上是浩浩荡荡。晓旭曾说她家是两间屋。看来,这两间屋一定不窄,要不,怎么能容纳这么许多人。

  其实,我的想象力也太丰富了。晓旭的家,是由一条暗淡的窄道进去,迎面是大厨房,旁边有几间房室,属于她家的是两间。两间并不宽敞,布置了家具的房间里,实在拥挤,加上这似长龙般的小分队又给这房间增添了沉重的负担。

  晓旭的爸爸、妈妈是好客的主人,热情的接待使大家无拘无束。聊天、说话,毫不顾忌,给小屋增添了一片热闹的气氛。

  我暗想,这么小两间房,怎么能装下二十多号人,呆会又怎么吃饭呢?除非是玩魔术。我设身处地的想,实在想不出有什么更妙的办法。

  “大家请过来吧。”晓旭的妈妈客气地招呼我们到隔壁去用餐。我脑子里带着问题,跟大家走了过去,往里一望,全明白了。

  两张长长的条桌拼在一起,上面摆了很丰盛的菜,还有甜酒、啤酒、白酒。晓旭的父亲发给每人一双筷子,一个小碗,说:“大家不要客气,随便点,地方小,只有用这个办法了。”

  哈哈!自助餐。

  看来,我的问号太笨拙。

  这种形式的用餐,我这个土人,是第一次领受,站在桌旁,也不用别人客套地请,想吃什么,自己来,既方便又自由。

  晓旭的妈妈还在厨房忙个不停。

  平时,导演不管什么大大小小的聚餐,他老人家都是躲在角落里。今天却难得的露出高兴的笑,高兴之间,说笑不断。谈起当初是怎么决定晓旭演黛玉,又谈到晓旭的表演进步很快。

  晓旭的爸爸专注地听。脸上—无表情,那双眼睛里却抑制不住地闪烁着兴奋的光泽。他在为女儿高兴,为女儿自豪。天下父母一颗心。我想,我的父母在这时,也会一样的高兴、自豪。

  “喂,你不吃菜,却象小间谍似地盯着我爸看什么?”陈晓旭低声地问。问得我不好意思,忙把视线移开。

  今晚,在主人盛情招待下,大家都说,玩得很开心,很高兴

  可亲可敬的老头儿

  ×月×日

  这老头,还在生气。

  李颉老头坐在沙发上,埋头看报,没有搭理我的意思。

  昨天晚上,快睡下了,他把刚写好的一篇“评电影《少年犯》的不足”的文章给我看,让我提意见。我因和他文章中的论点持“不同政见”,相互争执得面红耳赤。

  “编导强调真人去演,更真实。这个观点荒谬。”他强调道:“艺术的真不是生活的真,艺术应似真而不要真的演。这也是谁都懂得的道理。生活中的真杀人、真强奸、真吃真唱,原样搬上银幕,就成为艺术了么?难道可以允许土匪演土匪,疯人演疯人么?更何况现正在服刑,正在偿还人民欠债、正在改造的人作电影演员,作灵魂工程师,无论怎样,是说不过去的。”

  “自己演自己,更有真情实感,在艺术上是一种突破,起码是一次尝试。意大利新现实主义电影用同样表现手法,不是取得了很高的艺术效果吗?我们为什么又要去默守陈规呢?”我急辩:“你看不惯,不一定就是一部坏作品。”

  “让这些由于贪婪名利而失足犯罪的人去品尝合法的名利佳肴,这里已孕育着使这些没改造好的人再次犯罪的温床。”他急急地说。

  翻来覆去在这个问题上打转,转得我的眼睛疲倦得快睁不开了,转得我厌了:“得啦,你的这副膏药收起来吧,睡觉。”没等他再说什么,我把灯关了,闭上了眼。

  今早他没有把我叫醒,等我自己起来,他脸上仍抹着一层冷冷的霜。我清楚,昨晚得罪了他.我匆匆地拍戏去了,晚上回来一看,他还是那副神态。我们虽是朋友之交,却又是两代人,不,三代人。用了这种没有涵养的态度,确实是不应该的。我忙去灌了一瓶开水,给他的杯里沏上茶,恭恭敬敬地端到他面前说:“老头别气了,昨天是我错了。”

  “怎么又是老头?”他质问。脸上却绽开了笑容,“你们这帮小子,刚来时,叫我老师,过段时间叫老李,戏还没拍完就叫老头,今后该叫老家伙、老不死的了。”

  “哪能呢?老头。”瞧他的表情,就知道他已烟消云散了。眼角笑得象豌豆角似的,带着几分的天真,难怪我们都亲切地称呼他:“老小孩。”

  在外人眼里,这一定不能理解,已是爷爷辈的老人了,却和一位二十多岁的年轻人成了忘年之交。这就是老头的豁达、平易,深知年轻人的心,我们在心里都尊敬他,没有因年龄相距很远,而变得隔膜。

  他是长春电影制片厂的老演员,曾在《神秘的旅伴》、《虎穴追踪》、《国庆十点钟》、《画中人》、《甲午风云》、《车轮滚滚》等影片中纷演过不同类型的反派角色。这次是演贾赦,戏虽不多,因对表演很有经验,专门为剧组初登银屏的演员说戏,分析角色。刚开始,在我眼里,他是个清高的老演员,不太好接触;我在他眼色是“大”演员,也不好接触。其实,我们根本就没有接触过。

  去年在四川拍外景,我们才开始接触。

  一个暮色降临的傍晚我俩各自在田埂上散步,无意间,碰到了一起,谈起了“红楼”。我让他谈谈我的表演有什么不足,他不谈,先说可以,我再三恳求,他才启齿。

  “影视表演,有时候,是摄影机在动,在变幻,那种变幻的运动,本身就能帮助弥补演员的表演,加上剪辑,把不成句的镜头组成完整的句子。”他说,“一旦摄影机在运动中‘表演’,你也在那里一个劲地怕观众不明白,演个不停,就容易过火。你的宝玉,基本上不错。但有些地方还有演的痕迹。”他说着,瞟了眼一声不吭的我,忙又补充道:“这只是我个人不成熟的看法,别见怪。”

  “哪儿的话,我……”望着这位老师,我没有了言语,心里却服了。

  后来,我们常常在一起聊天。在外景地,又住在一个房间,互相开开玩笑,气氛总是活跃的。

  老师!这句话显得生疏、客套。

  “老头儿!”我感到这样称呼亲切,心近。渐渐地组里的年轻人都这么叫,他也就接受了。

  是的,我要告诉他我不准备改口了。今天,明天,我都称呼他“老头儿”。

  可亲可敬的老头儿,我的好老师!

  流产的副刊

  ×月×日

  阅完胡文彬老师的信,便知道我那“宏伟”的计划流产了。

   半个月前,我躺在床上,睁大眼睛做着梦。想到《红楼梦》还有一年就要结束了,组里喜欢看书动笔的人不少,如果大家齐心协力,办一个刊物,名曰:《大观园之家》,把自己写的文章、散文、诗歌、故事、拍摄花絮和丰富多彩的剧组生活刊登在上面,不仅可得利润,来增多观摩学习的费用,还可以练笔、练胆、练力。

  这种痴心狂想折磨得我一夜未眠,兴奋不己。

  第二天,我把自己的“梦”告诉邓婕,她举双手赞成。我又马不停蹄地联系了东方文樱(探春)、李曼(彩云)、吴晓冬等,都没说的,绝对支持。导演、主任、书记得知后,也表示支持。

  一个星期前,胡文彬老师(副总监制)来参观我们拍“元妃省亲”的戏,我把这个想法告诉了他,他十二分地赞同,并愿帮忙发行。

  可是他信里却说:“几家刊物发售量太少,拖不起—个副刊,而且,戏拍完副刊就结束,编辑部认为挣不了什么钱。申办一个期刊证,很繁琐,也不合算……”

  是啊,我们有自己的目的,别人办刊物也有自己的目的——赚钱。我们确实又不能帮杂志社的大忙。这样的念头,真是太幼稚。

  失败孕育着成熟。这次的流产,我这个主办人也并不沮丧。

  啊!家乡的伙伴

  ×月×日

  家乡的冬天,总是灰色的。灰色的天很低,象要塌下来。当我从剧组回到她的怀抱时,又鬼使神差地刮起了风,枯叶在风中挣扎不情愿地落下来。

  风却吹不散我心中的兴奋。

  休假回来,会见伙伴心切,匆匆地驱车朔风而行,心中只有一个愿望,快快见到好伙伴,把心中的无数话语倾叙。

  “什么时候回来的?”晓力正边擦皮鞋,边问。

  “昨天。”我舒心地坐在沙发上。

  “好吗?”晓力对着镜子,一个劲地整理身上的衣服。

  此时,我的长话、短语,已涌满喉咙。

  门被推开,他的女友来了,对我浅浅一笑,急匆匆地拉起晓力往外跑。跑到门口,又小声地嘀咕开来,那神秘的样子,仿佛预感到地球要爆炸似的。我觉得不自在了,成了这房间里的多余人。晓力转身进来,对我歉疚地说:“联系了一笔生意,得赶紧去办理,联系人还在东宽巷等着的……”

  我的长话短语顿时被泡进了冰库,冻成了冰块:“你们先去办吧。”

  一同出门,晓力问:“什么时候再回北京拍戏?”

  “六天后。”

  “走前有空再来,我这些天太忙了。

  我点头。

  他心急火燎地和我分了手。

  我往回走,走的是原路。然而,来时兴奋,去时茫然。心里许多的长话短语没有了。只有难言的失落感。

  脑海里映现出那个时候……我和晓力、宋杰、陈平四个好伙伴,躲在宋杰家,由陈平当厨师,在煤油炉上笨拙地烹调。终天煮熟了四斤肉,被消灭得一干二净。然后,挤在小床上,蜷成一团,呼呼大睡。那时候的我们,没有秘密,好象心都可以敞开给对方看似的。那时候的我们,每天都要约好见上一面,如果不见心里就不踏实。男孩子的友谊是纯真而坚固的,我们是真正的好伙伴。

  昨天的晓力、宋杰、陈平和我都不存在了,那一切,都过去了。我们已长大,各人在竞争复杂的世界里迈出了第一步,又备奔前程,为明天、为生命、为快乐、为幸福。

  一个字——忙!

  我想,再把伙伴们召集在一起,聚会一次,还能召之即来吗?还会因见不到一面而心里不踏实吗?还会把心中的秘密掏给朋友们吗?

  我们还是伙伴吗?

  我们还会是真正的伙伴吗?

  那风,还在吹。树叶在挣扎。我的心底,也不觉象蒙上了一层压抑的愁云。

  啊,我的《秋》!

  ×月×日

  挂了一个电话给《戏剧与电影》编辑部,询问我投寄的散文电视短剧文学本《秋》是否采用。接电话的是一位副总编。回答:《秋》在1986年第九期发表。

  我心里一阵欣喜,象吃了蜜一样的甜。不堪回首,带着粗笨的脑袋,粗笨的手,苦苦地写,写得床下面的那口木箱已经装满了废稿纸。终于,写出了《秋》的问世。

  是孩童蹒跚着小脚,刚刚学会走路,走出了第一步。我心里充满了激动,充满了信心。

  写作,是所思所想的事业,没有奢望。那将要得到的一笔薄薄的稿酬,又怎么比得上拍戏的报酬呢?但在我心里,这更是一笔厚礼。

  写作,是爱好。犹如和写作结了婚,今日的收获,又必然是爱的结晶。

  傍晚,和女友见面,内心的兴奋,冲开闸门往外流。

  “《秋》发表了。”

  这篇作品里,如果没有渗透她的一份苦心,一份思想,又怎么能写出这番含蓄的温馨,淡淡的味道来呢?

  她帮我发挥出更生动的细节。

  她是我第一个读者。

  我在她面前尽情地卖弄。

  此时,在这兴奋之余,对她那默默无私的帮助,心里充满了感激。啊,我的爱友,我的《秋》!

  啊,时间的流逝!

  ×月×日

  驱车经过图书馆,望见门口排了许多人,似长龙一般,等待领取进门的圆牌,进阅读室读书。我心里就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久违了,图书馆!

  两年前的我几乎是这里的常客。不管是寒冷的冬天还是炎热的盛夏,早晨九点,我准是这长长队伍中的一员,仿佛这儿就是我的单位。记不住已换过多少张座位,划满了多少张稿纸,阅完了多少种书籍。

  说不清道不明,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驱使我下车,驱使我走近门口,看看这长长的队伍,有没有我所熟悉的面孔。

  没有。两年过去了,换成了张张陌生的面孔。原来那些个天天都坐在一起看书的既象熟知而又陌生的人他们到哪儿去了呢?是不是已用在这里吸取到的知识去创造新的生活?是不是也寻求到了奋斗的目标?

  回成都休假的这几天,我深深地感觉到,自己落伍了。天天拍戏,天天和两百多年前的古人打交道,休息时间,又把自己紧锁在小圈子里,把原来紧跟自已的书籍扫到了九霄云外,对时事也很少时间关心。此刻,真担心自己拍完三年贾宝玉,和社会,和时代的要求相差甚远,变成一个“白痴”。

  自己不去跟随社会发展的车轮,不去努力追寻,就会被社会淘汰。这是一种危机,一种潜在的危机。看见很多朋友、同学都在脚踏实地地拼命学,从他们身上发出一种难以言喻的热浪在冲击着我。

  离开图书馆大门,我告诫自己:

  时间在流逝,转眼就又是下个世纪了。

  宝黛述衷情

  ×月×日

  今天上午,制片室里,剧组领导们给参观的外宾放映苏州外景地拍摄的戏,我悄悄地溜进去了。

  此时,刚好在放葬花后,宝玉对黛玉述衷情的一场戏。这是由一个四分半钟的长镜头一气拍完的。记得在现场,我完全进入了规定情景,大段的台词溶化进充满激情的表演里,在场的人都被宝玉对黛玉的一片痴心打动。我对这个长镜头也洋洋自喜。不用说,这场戏不错。可是,几个月的今天,再来看这段戏,映在银屏上的我,占据整个画面的脸庞,咧着大嘴,没有节制的哭泣,显得好难看,好别扭。进入了情绪,却忘记了分寸感,效果特别过火。我简直没有勇气再看下去了。

  “导演,这个镜头我要求补拍。”我跑去找导演。

  “这个镜头是有一点问题,但是还可以用。”

  “不是一点问题,面目和表情都缺乏抑制,没有分寸,过火极了!”我简直在恳求,对贾宝玉,我不愿意留下一点儿遗憾。

  “再考虑一下,我现在不能答应你。”

  我要争取补拍,一定!今后的表演,可不能忘记分寸感。

  即兴表演——吵架

  ×月×日

  为了方便在“大观园”拍戏,剧组今天从香山搬迁到了北京城边的华生旅馆。这是一个很小的、偏僻的、设备简陋的旅社。对于我们远离家乡的人来讲,有个落脚之地也就心满意足了。

  我与高宏亮和吴晓冬(贾芸扮演者,来自承德市话剧团)同一个房间——老搭档了!

  房间很乱,我无可奈何地打扫起卫生来。司机刘师傅见了,玩笑道:“宝玉,看不出在生活中,你还挺能干的!”

  我不好意思说,本来是很懒的。隆冬季节,实在不忍住在乱糟糟的房间里。

  晚上,吴晓冬会友归来,兴致勃勃地带回一张画——德国十九世纪画家马腾斯的作品《爱之梦》。我们犹如获得圣品似的,端端正正地把它贴在墙上。顿时展现出,云雾之中年轻美丽的少女半裸着丰满的身体,在安谧的睡梦里,拥抱爱神派来的小天使。这幅色彩淡雅、带有梦幻般诗意的油画,给我们单调的房间带来了艺术气氛和一丝儿生机。

  夜己很深了。整个楼房万籁俱寂。

  忽然,我们房间里传来吵架声。声音很粗、很是吓人。

  “你他妈的太不象话了,这么晚了还不睡觉!”

  “你睡自个儿的,我又没吵你!”

  “老子睡不着!”

  “你睡不着活该!”

  “你小子有本事过来!”

  “你小于子过来!”

  接着,是拍桌子、摔椅子的声响。

  别的房间很多人惊醒了,忙跑到我们房门口。

  “喂,欧阳、高宏民别吵了!”

  “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听话!”

  室内顿时鸦雀无声,安静得出奇。

  “这俩孩子……”是周贤贞老师的声音。好心的人们渐渐地回屋睡觉去了。

  我和高宏亮各自躲在被窝里,忍不住大笑起来。谁也不知道这是我俩的“即兴”表演,害得好心的人们大冬天的又从暖烘烘的被窝里爬起来。唉,谁让我们的生活这么枯燥呢?每天和两百年前的古人打交道外,天天几乎都蹲在这十来个平方米的空间里,真要把人憋死。我们只有想方设法来一番穷开心,也可以算作我遵照王导演的指示,奉送给他的第三个作剧吧!

  “等着吧,明天咱们肯定罢挨骂!”

  我心目中的宝玉

  ×月×日

  “欧阳,请谈谈你是怎样把握宝玉这个人物的?”记者们对这个问题很感兴趣,如果来十个记者,有九个要提出这个问题,

  “应该把握宝玉成长过程中不同时期的基调。”每每遇到这个问题,我就得重复地说这句话。刚开始时,我还要思忖一下,后来,象小学生背书一般,我可以倒背如流。今天剧组安排了四家报社的记者采访,也不例外地提出了这个问题。我没再老调重谈,而是说了一些新的认识。

  “宝玉的性格,‘红学’工作者们早就分析得很透彻了。现在,主要是真正地靠演员自己去掌握好人物的发展过程。黛玉进府时,宝玉才十三、四岁;而宝玉出家,应是二十七、八岁。这么一段距离,把握不好各个时期的基调,就停留在一条线上,必然流于肤浅。何况,现在我们拍摄工作,不是按剧情发展的线索进行的,而是把场景相对集中,同一场景的戏,在一个时期内突击性地拍完,再换另一个场景。有时候,我一天要化三次妆。早上起来,拍23集:宝玉被迫搬出大观园后,偷偷跑进去看林黛玉:马上又换妆拍6集:宝玉和贾政游大观园;下午又换妆、换头套,拍宝玉落难,沿街讨饭。三个截然不同的基调,在同一天完成,确实要留神。分清不同的环境、不同的气氛,给予不同的内心情绪。稍有大意就容易把握不准。”

  “你是怎么样来区分不同时期的人物基调的呢?”

  “我大致给宝玉分了三个阶段。黛玉进府,宝玉和姐妹们搬进大观园,仿佛躲进了世外桃源,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这时的基调主要是体现纯真、活泼。抄大观园、晴雯死、司棋死、四儿、芳官被赶出大观园,迎春的出嫁,探春的远嫁等,使宝玉渐渐认清贾府那虚伪的仁义道德,为了支撑将要没落的封建大家族,残酷摧残似花一般的纯真少女。这时,宝玉成熟起来了,主要体现他的深思和忧怨。贾府败落,宝玉进监狱,沿街讨饭,终于使他最后认识到社会的昏暗腐朽。他看破了红尘,对人世间的一切都失去了昔日的感情,仿佛已成了木头。以上只是相对地划分的三个阶段,还必须按特定环境中特定的内心感受,处理好每一场戏。”

  “你认为自己做到了吗?”

  “不敢说,实在不敢说。理解和体现还有很大的距离,只是在尽力地去做。”

  “宝玉,你胖了!”

  ×月×日

  “宝玉,你胖了!”

  “宝玉,你发福了!”

  刚听到这种话时,还无动于衷。有什么办法?人要发胖,喝凉水也会胖的。

  下午拍戏,管服装的马老师给我穿剧装时惊诧地问道:“唉,自玉,你的腰又粗了一圈,怎么搞的?”

  我也不知道怎么搞的。

  马老师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板带扣在我的腰上,绷得紧紧的。我一喘气,那板带便从腰上脱落下来了。

  马老师急了:“怎么年纪轻轻的就长奶油了?”等他再次把板带扣在了我腰上时,她头上的汗珠已情不自禁地滴落下来了。

  “你应该锻炼一下了!”马老师喘着气,送给我这么一句话。

  望着自己日渐发胖的身体,确实有一种潜在的危机。我心里感到惊恐,看来,锻炼已经是势在必行了。我终于下了决心,从明天开始。

  在《白色》的境界里…

  ×月×日

  黄昏后的阴影笼罩着街道,落日的余辉把天际间染成了玫瑰色。现在是北京时间二十点整。

  我漫步在街上。心,这个剧是我利用拍摄的空隙,根据同名小说改编的电视文学剧本,由成都电影家协会拍摄的。

  “观众能接受这个戏吗?”

  “观众喜欢吗?”

  我暗问自己。真想飞回成都,坐在电视机旁看看这个戏,再听听观众的反应。这必定是我的处女作啊!

  这个故事是讲孤女汪琴兰对爱情的执着,和她在爱情上的悲剧。汪琴兰爱上美术工作者黄源,而黄源不爱她。黄源最大的愿望是举办个人画展。黄源进山写生的途中,因车祸身亡,汪琴兰忍受了巨大打击,四处求人,用自己的全部储蓄,为心爱的人举办了个人画展。

  在这个戏里,我想表达的主题意念是:人的一生各有追求,有执着追求爱情的,有执着追求生活的,有执着追求事业的。在这些不同的追求中,有的人成功了,有的人却失败了。

  这个戏在改编时,采用了非戏剧结构,没有刻意追求强烈的故事和强烈的“戏”,不着力描写外在环境和人物的外在行为;而是把笔墨放在意境上,放在人物内心情绪的微妙感受上,迂回地折射生活。整个风格是含蓄的,淡淡的,是诗,是散文。

  在现在观众热衷于《血疑》《诽谤》之时,我却去搞白白、谈谈的《白色》,这是不是有点不知趣呢?

  今晚确实担心。担心观众看了一半就换频道;担心观众忍受在电视机旁,用了毕生的精力才看完这个戏。

  啊,记者

  ×月×日

  桌上摆了一张数日又数日前的《x x日报》,有点皱巴了,上面有专访我的文章和照片。我看着,心里大有上当之感。

  随着拍摄的进程,尾声将近,记者们络绎不绝地赶来,好象这里藏有金库似的。我们组原是个“封闭式”的世界,现在,也渐渐对外“开放”了。演员和记者打交道的次数也日渐多起来。

  记者来得多,接待得多,问题确是千篇一律,答的也是一箱又一箱车轱辘话,确实不是件舒心事。而望着记者们这番真切、这番谦和,又怎好推辞呢?这也是人家的本职工作么!

  记者们采访了许多,又许了很多的愿。什么拍的照片一定给你们寄来,登出文章的报纸一定给你们寄来,你们写的东西一定给你们发表……

  记者们走了。走了也就没有消息了。那番的谦和、那番的真切、那番的“一定、一定……”的许愿也带走了。

  其实,并不希求寄照片,并不希求寄文章,也不希求发表什么什么。可当初又为什么要多此一举地说呢?难道是信口开河?是想用点伎俩来掏出被采访者脑子里的全部内容?

  世界上,为了达到目的,不择任何手段的事情多。可忆起记者那文质彬彬的笑容,几许的诚挚,又怎么能往不地道上面想呢?

  形形色色的大千世界里,我还是相信真诚的,我还是愿意接受真诚的。只有真诚,才能换来真诚。功利主义也能换来东西.那就是使你自己渺小。

  这全是真的

  ×月×日

  剧组规定,接待记者,必须通过剧组。换言之,剧组可以随意安排记者采访,个人却不能私自去接待。被采访的是我,却处处得由剧组支配。这样的规定,使我想起卢梭的一句名言:“人是生而自由,又无处不在枷锁之中。”

  前不久,有一位记者走进我的房间,说:“我已给你们当官的说了。”

  我说:“只要我们演员不想接待采访,给谁说也不行;只要我们愿意接待,不给任何人说也行。”

  对这个规定,我有抵触情绪。

  今天,x x报的一位通讯员来采访,大概不知道剧组的规定,自然而然地出现在我的寝室门口,很礼貌,很客气。我也就自作主张地把他请了进来。他问我的问题,都是一些老生常谈,我也就只有对他老生常谈了。

  他问我喜欢看哪些个外国名著。这哪里又是谈得清楚的呢?我无可奈何地笑笑。

  可他很有毅力,硬要我背出书名。

  “我比较偏爱雨果的《九三年》。”我勉强地说。

  “雨果?”他迷茫地问:“哪个国家的?”

  “法国十九世纪浪漫主义文学家。”我心里很不情愿地说。

  “哦!他恍然,“还有呢?”

  “《简·爱》。”

  “简……?”他又是迷茫,“哪个简?”

  “简单的简。”不情愿中带有几分的惊诧。

  “哦,他明白了,“还有呢?”

  “《呼啸山庄》。”我实在不愿再说。

  “中国的?是不是姓胡的胡?”

  我惊呆了。不情愿中已增加了忿然,定定地盯着这位已四十岁的长辈,就恍如望着一个无知的孩童,不忍心再看看他的抬扛。不敢相信,坐在身旁沙发上的是一位来采访的通讯员。

  他怎么当上通讯员的?见鬼!

  我想笑,却笑不出来,只感到和这位既可爱又可叹的傻瓜谈大文豪的名著,是对名著的亵渎。

  也许,大家会怀疑这件事的真实性。可这件事就发生在今天下午大概三点左右。

  全是真的。

  “开拍可以吃!”

  ×月×日

  好不容易逮着一次上午不拍戏,计划一觉睡到中午。可是还在梦中,就被书记叫醒,说是开会。

  唉,哪来这么多的会?

  这个会是批评大家,在现场随随便便吃道具食品。

  事也凑巧,恰好晚上拍宝玉和众姐妹们在王夫人院玩耍,又有吃的戏。桌上摆了一大盘果脯。

  胡泽红问我:“上午的会你听见了什么?”

  “什么也没听见。”我领悟。

  也许是对上午的会有种抵触情绪,大家望着引不起食欲的果脯,却不约而同的决定——吃!

  试一遍的话音刚落,大家就来了个君子动口又动手式的大吃。导演从监视器的银屏上看得一清二楚,大发雷霆:“排练的时候,不许吃。”

  全场的眼睛都投向了我们,我们尴尬地对视,神气活现的劲全没了。

  “太没脸皮了。”导演又吼道。

  “好,那就不吃。”我小声嘀咕。

  大家低低地呼应:

  “对,开拍也不吃,又不是买不起。”

  “人要有脸。”

  不由自主地形成了统一战线。

  开拍了。

  “吃!真吃!”导演命令道。

  大家只顾按规定的情景又说又笑,只用眼睛吃了果脯,并不真动口。

  “停!停!”导演问道,“你们怎么不吃呢?”

  “不是不让吃道具吗?”我顶了一句。

  场记车丽说:“开拍可以吃。”

  “没有宣布开拍可以吃。”又是我多嘴。

  导演板着面孔,气得一句话出不说,走到一边默默地抽烟去了。大有随我们折腾的架式。

  我胆怯了。只想针对不许吃道具出气谁又敢有意去气导演呢2

  “拍吧,导演。”我乖乖地请求道。

  38℃穿棉袍拍戏

  ×月×日

  今天数伏。

  天气预报,气温三十八摄氏度。太阳似火一般,仿佛大地在燃烧。我们却着妆打扮,穿着货真价实的棉袍,很不情愿地踏入进不了一丝空气的摄影棚,在强烈的灯光炙烤下,拍摄贾府少爷在贾敬带领下,站在祭坛前祭宗祠的一场戏。

  热!真热!

  无数的汗珠在脊梁上象小虫似地爬,心里被烤得火辣辣的。可是,还必须要控制住这不稳定的焦躁情绪,按照导演规定,找到冷,冷得很的感觉。

  一个镜头刚过,趁布光的工夫,大家伙一窝蜂地奔到电风扇前,敞开棉袍,使劲地吹。那架式,十个电风扇也不能解恨。我摸了摸背心,早已被汗水浸透。

  这就是我们的工作,不按季节,不按集数,只按拍摄日期的安排。

  我回忆起去年深秋,狂风呼啸的—天,我站在大观园的山坡上拍摄夏天季节的戏,单薄的夏装,被风卷拂,冷得浑身打颤……

  想起零下三十度的哈尔滨之冬,白雪茫茫。为了拍贾府败落、宝玉落难出家的戏,我在雪里一站就是一天,就连围观群众也经受不了这寒冷,渐渐散去,而我还要在雪地里爬、走、摔,吃上几口足以把心冰破的雪。一不小心,踩空了,两条腿陷下去,冻得手脚麻木,象根木头。拍完戏,只好由两名武警同志把我抬上空调车。那双脚已被冻成了冰块,又由这两位武警小心翼翼地帮我把鞋脱下来……

  拍“宝玉受笞”这场戏时,为了在屏幕上达到逼真的效果,贾政打宝玉的细长竹杠,是真正的道具。竹杠落在我的屁股上,刺骨的疼。晚上,带着疼痛的屁股回到住所,用两面镜子对映看,被打的地方,又红又肿。同寝室的高宏亮帮我打了满满一盆烫水,热敷消肿。

  第二天,继续拍这场戏剩下的镜头,还得挨打,心里很是发虚、发紧。扮演贾政的马加其老师小声说:“对不起!”语气里带有几分的歉疚。

  “没关系。”我没事似地摇头。当望见他高举起竹杠,只待开机,我紧张得全身缩成了一团。

  “开始!”

  竹杠似雨点般地落了下来,落在了我还没有消肿的屁股上。我咬紧牙关,强忍住剧痛,火烧般的剧痛。

  疼得难熬!

  疼得难忍!

  快停!我心里在哀求。竹杠是士兵,在没有听见“停”的命令时,决不会罢休。我急了,五脏六腑在火烤似地翻腾,再也坚持不住了,尖叫起来“啊——!”

  这就是我们的工作,让人羡慕,又让人不了解。其实,并没有多少神秘,也没有多少浪漫,而有艰苦却是实实在在的。一位老前辈曾说:“干我们这一行的,必须要有一副与大自然相抵抗的身体。”哈,这句话,太绝了。

  “喂,宝玉,穿上棉袍快进来,再坚持一会就完了。”副导演孙桂贞的催促声把我从回忆中拉回来,我真热怕了,真想躲起来,不进去。可,手还是机械地穿上了棉衣。我听见一旁参观的同志感叹道:“唉,拍个镜头真不容易。”

  “是啊,演员太艰苦了。”

  观众理解了我们的工作。还有什么比这两句话更让我们欣慰的呢?是的,这就够了,足够了!

  陈希同市长,我的老乡

  ×月×日

  今天,剧组给我和晓旭一个使命,到北京市政府找陈希同市长。

  我们住的华生旅馆,是蔬菜公司办的。伙食很差,常常给我们剩菜凉饭,六个小肉丸子,可以随便提价到一元二角,而且,板着一张面孔,象对阶下囚。自个想用电热杯烧点可口的食物,旅馆发现还要罚昂贵的款。在他们眼里,住在旅馆的这帮剧组的人,都是腰缠万贯,可以任意宰割。无可奈何,只有请陈市长帮忙解决。

  我天生的毛病,怕见当宫的,今天也不例外。坐在会客室,等待市长开会出来,心在突突乱跳。秘书进屋通报后,陈市长乐呵呵地迎出来,平和地玩笑道:“哦?宝玉和黛玉来啦?”

  陈市长把我俩带进了办公室。

  “宝玉,我们是老乡啊。”陈市长笑道。

  “陈市长也是四川人?”我惊讶地问。

  “成都的,还在华西坝中学念过书。”陈市长操起了家乡话。

  望着陈市长平易近人的笑容,说上几句家乡话,我感到轻松多了。

  “你们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忙?”陈市长问。

  我和晓旭说明了来意。

  陈市长当即让秘书接通了宣武区区委书记办公室电话:“喂,你是x x x吗?红楼梦剧组是不是住在你们区的啊?……”

  陈市长这么快就帮助解决问题,我和晓旭都没有想到。

  陈市长在电话里说:“你们应该去关心他们一下,这些孩子们从全国各地来到北京,不容易。做点好吃的,不要赚他们的钱,尽量照顾他们。身体垮了,怎么拍戏?你马上就去解决这个问题,现在宝玉和黛玉就坐在我这里,我必须给他们满意的答复。”

  我听着,心里涌满感激。

  坐车回去的路上,我对晓旭说:“没想到陈市长还挺随和的。”

  下午,区委书记、区长、蔬菜公司主任纷纷来到旅馆,对照顾不周表示抱歉,并表示马上解决生活问题。旅馆经理也主动提出,同意我们使用电热杯。

  想解决的问题,一直没能解决。今天,却意外迅速地解决了,真不明白是什么道理。

  “导演要我哭!”

  ×月×日

  夜景。拍宝玉和宝钗奉旨完婚后,宝玉看到玻璃绣球灯,思恋黛玉的戏。

  “宝玉,抽搐,哭。”导演要求。

  “导演,”我请求,“能不能不要哭。”

  我认为悲伤不一定是流眼泪,欢乐不一定是大笑。何况,《红楼梦》是悲剧,悲伤的情绪比比皆是,都是用眼泪汪汪来表现,观众看多了,反而感到厌烦,表演也会流于一般化的图解。影视是门综合艺术,悲哀的表现也可以用别的手段含蓄地来处理。而演员应该是抑制住内心的情绪,在自己的面目肌肉上安上感情的闸门,紧紧关住,让感情象小溪似地慢慢往外流,切不可把闸门打开,任其流淌。嘉宝在拍《瑞典女皇》时,影片结尾,女皇终于摆脱王位,在船上等她的情人,当得知情人死了以后,她表演时伤心地流下了眼泪,而导演却要求她,脸上什么表情也不要有,眼睛就这样闪都不闪地瞪着。后来,这个表演成了经典。为什么?因为达到了此时无声胜有声的高层次表演境界。

  影视表演不能太满,只能是七分。林洪桐说:“把外部表现的强度控制在低于内心思想感情强度的幅度上。感情往往不动人,而抑制情感却能深深打动观众。”

  此刻,我多么希望导演能答应我的要求啊!

  导演犹豫片刻,说:“还是应该流出眼泪。”

  是的,流出眼泪。

  我是演员,可以提建议,但不能强求。在现场,以导演的要求作为标准,作为演员,不敢忘记这条创作规律。

  盛夏观“雪景”

  ×月×日

  怡红院,房顶、地上、树枝上都铺满了雷白的米波罗和面粉。从监视器的屏幕里面真是银装素裹。那白雪显得好真切,好有魅力。我敢打赌,观众当看到着个镜头时,决不会想到这是八月的盛夏在炎热的阳光下铺满的人工造雪。观众也决不会知道,当宝玉和丫环们拍完了这个观赏雪的镜头之后,都以最快的速度,争先恐后地跑进旅馆,占领洗澡室,洗去身上的汗水,观众不会相信,在我们住的旅馆里,只有一间洗澡间,男女双方,谁要先占领,谁就先洗。

  感谢上帝,今天我先跑进洗澡间。

  我就是这样一个火爆子脾气

  ×月×日

  大观园拍戏,最最痛苦的是早晨八点,游客游园之前,就要关机。下午六点闭园,才能再进去拍戏,抢到夜色降临前,把一天的计划消灭完。半个月来,天刚蒙蒙亮就进园,我天天都是凌晨四点钟就起床化妆。累了一天,只有一个奢求,晚上能早早地躺在床上,舒舒服服地闭上双眼。可是,感到气愤的是那些不拍戏的女同胞们,常常在过道上大声喧哗,兴奋之余,还唱上那么几句邓丽君的歌,时而又从隔壁房间传来一阵阵哈哈的笑声,毫无节制。提了几次意见,不仅当耳边风还美其名曰,是帮助我减肥。我无可奈何,为了回敬她们的一片好心,今早我只有采取非君子行动了。

  四点起床化妆,旅馆还被夜色笼罩,宁静极了。我故意把脸盆朝过道上摔,清脆的声音划破静静的旅馆,如山响。我又忍不住哈哈大乐。顿时,从房间里传来带着睡意的不满呵斥:“小声点吧!”

  “小声点?现在知道小声点了,昨晚为什么不知道呢2”

  早上拍完一段戏,书记跑来找我,说:“你小子!刚才她们都跑到我房间来告状,因为你捣乱,她们早上没睡好。”

  活该!

  引起了反响,这就对了。集体宿舍,不要只图自己的痛快,不顾别人的死活。谁也不愿意早上起来,做这种缺德的事。我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今晚她们再闹,明早我就吵得更欢。”我对书记说。

  ×月×日

  我这火爆脾气,应该改改了。今天又吵一架。

  这个头套是新织的,胡焰给我化好了妆,头套怎么戴都戴不进去。化妆设计杨老师却不管,到舞蹈学院去了。想改改头套,工具箱的钥匙包被杨老师带走了,勉勉强强戴上头套,对着镜子一照,唉,宝玉的形象全没了光彩。

  工作时间跑出去串门,有问题解决不了,心里真憋了—股火。

  “你们解决不了头套问题,我找导演去。”我气呼呼地说。

  “你是贾宝玉,了不起。”胡焰刺了我一句。

  好啊!当着化妆间许多人,说这样的话来嘲讽我,我急了:“我就是要说。”

   大家把好奇的目光投向了我们这边。

  “你给导演说了,杨老师回来怪我。”胡焰十二分地不高兴。

  原来是怕怪罪到她头上,大可不必,我说:“他是化妆组长,应该由他负责,与你没有关系,我又不会说你。”

  可胡焰板着一张冷面,冲我大有一肚子气,不情愿我去说。

  “不管怎么说,不能没人管。”我仍然着急。

  “你别冲我嚷。”她也不甘示弱。

  “头套都戴不好,你跑来干什么吃的?”我说完,气冲冲地摔门出去。

  拍完戏,在大门口碰见胡焰,她冲我冷冷地说:“你的头发长了,戴头套不方便,让兰兰给你修下头。”说完便要走。

  “站住!”我本来已经平息,她这—说,我不乐意了:“是你给我化妆,还是兰兰(化妆员)给我化妆?”

  “你是大演员,我怕侍候不好你,你又给导演说。”

  “岂有此理!”我的气猛地爆到了顶点,“你简直是岂有此理。”

  她也急了。我俩站在门口,一场舌战。

  书记闻声起来,忙把我们劝开了。

  胡陷气得脸通红,眼泪汪汪地说:“欧阳奋强,我希望你不要冲我发火。”

  看见她哭了,我的气才消下来,“其实,我根本就没给导演说。”

  舌战过后,冷静一想,我又有什么权力对别人发火,本该平和地想办法解决问题,可我却总也控制不住自己。

  我就是这样一个火爆子脾气!

  追着艺术的天堂,能抵一张文凭吗2

  ×月×日

  高宏亮、吴晓冬等考艺术院校,专业考得非常出色,文化基础课却没有过,到头来,名落孙山。听说,有专业课平平的,文化基础却过了关,就喜汽洋洋地进入了学堂。大概现在的艺术宫殿不是先看你有没有艺术天赋了。由此想起,休假回成都的一天……

  踏进厂教育科大门,询问考艺术院校需要什么手续。文凭是黄金、是白银、是铜墙铁壁,大大的时髦!我是俗人,也想赶时髦。

  负责同志十二分热情地接待了我;“教育部今年规定,考大学,首先是高中文化。本来去年也准备推荐你去考的,因为你在拍《红楼梦》,加上你是小学文化……”

  妈啊,难道小学文化就应失去考学的机会吗?

  “你应该先补考高中,才能考大学。”

  “数学呢?”

  “当然要考了。”

  花两年时间去攻高中,而最最头痛的是数学,不明白数学在我今后的实际工作中能起什么样的大用。反之,把这两年时间利用起来,钻研业务,多读理论书,又不知是一笔多么大的收获。

  可这收获能抵什么用呢?

  能抵一张文凭吗?

  且不管你是怎么样感到身后象有一把尖刀似的,逼着去埋头苦学,吸取知识的营养,可得到的奖赏仍然是“这小子,挺用功的。”却永远扔不掉这样一顶帽子:“没文化,小学生。”现在文化的衡量标淮是文凭。却不管实际工作中能不能用上,只要有张文凭便可打通天下。而离开文凭,不管你自身怎么去努力,只是一块石头,一块不起眼的石头。

  我想,如果伟大的高尔基活在今天的中国,他那个“我的大学”是不是能得到承认?

  陪三源先生游长城

  ×月×日

  灰蒙蒙的天空,飘着毛毛细雨。这雨,像是难以有个尽头。

  下这么大的雨,别人肯定不会来了。

  看来,今天陪同日本西有财团的三源先生游长城活动告吹了。我回到房间里,蒙头大睡。刚进入梦乡,剧务徐奇来敲门:“喂,欧阳,准备好,走啦!”我推窗望去——天,还在下雨。

  三源先生,矮个,四十来岁,穿着随便,戴副眼镜,谦和的面庞透出精明的神采。他是专程从东京到北京来看《红楼梦》拍摄情况的,有心想买到日本去播放。当翻译给他介绍我就是演贾宝玉的时候,他瞪大了眼睛,惊讶地问:“怎么和剧照里的那个宝玉不一样?”特别使他感到意外的是我的秃瓢。

  陪三源先生游长城的,除我外还有刘玲玲、成梅、郑书记。中午赶到长城吃午饭时,互相已经很熟了。大家随便地交谈,并没有感到因语言不通而不便。

  早得知日本人的生活节奏、工作节奏都和西方人一样的高速。今天从三源先生身上也看出来了。三源先生前天来到北京后,二十四小时除去吃饭睡觉,没有闲时。只要定下来要做的事,不管客观上有多大的阻碍,都要努力去办到。今天游长城,虽是下雨,但事先已约好,没有反悔。今天晚上他还要赶夜路到河北省正定县去参加我们拍摄外景的荣宁府,明天再赶回北京。这就是他们“君子动手不动口”的办事效率。

   巍峨的长城,在细雨的密网中,更显出一番朦胧的诗意。三源先生撑着伞,兴致勃勃地登到了前面,回过头感叹地说:“这是中国人的骄傲啊!”

  从长城下来,三源先生顶顶地高兴,非要请我们到燕京饭店去共进晚餐。饭桌上,他感叹道:“我们两国人民不要去停留和追忆不愉快的历史,应该把眼光看到明天。”

  “三源先生,日本战后为什么会发展这么快?”

  三源先生不假思索地回答:“是教育。战后日本非常注重教育。现在日本教育水平已经超过美国。”

  我又问:“三源先生,您估计日本人民会欢迎《红楼梦》吗?”

  三源先生思忖片刻,说:“不一定都喜欢。现在日本的电视观众大部分是青年人,在不了解中国明清历史的情况下,他们对剧中的很多情节,是没法理解的。他们眼里,宝黛的恋爱足以接吻拥抱了,可剧中人却还在那里含情脉脉,靠眼睛来交流。这种方式,他们无法理解。”

  直截了当,不绕弯。没有用掩饰的语言来搪塞。不过,作为这个剧的演员,我还是希望《红楼梦》能受到外国人民的欢迎;特别是外国青年人的欢迎。

  “你们的专长是恶作剧”

  ×月×日

  我们受到了山东蓬莱县各级领导的热情接待。

  我们观赏到了八仙过海时的仙阁。

  我们看到了梦寐以求的大海。

  今晚,为了感谢当地的热情接待,我们被邀请到县政府礼堂开联欢会。

  联欢。表演节目。

  最后一个压台节目,是孙梦泉(饰李纨)想出来的。小品剧“一个镜头的诞生。”向观众说明,一个镜头来之不易,立意很好。

  为了充分地体现,全体演员都上场,连化妆、灯光、摄象也不甘落后。轰轰烈烈,大有一番热闹景象。遗憾的是,事先没有具体的编排,约好到场上去现场发挥。大家在台上想着法儿地自我表演抢戏,抢台词,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没有全剧观念。戏里的“导演”刚喊了一句:“预备!”

  “导演,我胃疼。”孙梦泉调皮地说。

  “导演,我要上一号。”我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喊道。

  整个舞台不失热闹,却乱了套,演了二十来分钟,还不见有收场的意思。制片主任不敢再让我们在台上出洋相了,找了一个借口上场宣布;“今天的晚会到此结束。”

  回到招待所。导演哭笑不得地说:“好好一台晚会,被最后的节目给破坏了。”

  总监制戴临风玩笑道:“我的《红楼梦》要象你们这样拍,就完蛋啰。你们的专长是恶作剧。”

  观众能欢迎我这个宝玉吗?

  ×月×日

  我仰望天边,一抹夕阳,象新娘依恋着昔日的时光,一点点地,不情愿地逝去,那羞红的脸蛋把天际染红了。

  心里空荡荡的,像失去了什么。失去了什么呢?失去了……

  “停!这个镜头过了。”导演权威般的声音。

  过了!这场戏过去了。宝玉的重场戏,这是最后一场,现在留进了录相带里,从此,我的重场戏便结束了。常言道:“人最珍惜失去的东西。”拍大观园、拍贾母院,几乎天天都是重场戏,有时都演烦了。从今以后,再出没有重场戏了,只有一些零散的镜头,我才感到了“戏”的珍贵。快要离开和我相依为命两年多的宝玉了,对他的塑造,表演上的遗憾,也只得留在心里,再也没法去弥补。

  九泉之下的曹翁,您能给我这个宝玉打几分呢?

  但愿观众们,能喜欢我这个宝玉。

  但愿!但愿……

  想到春节《红楼梦》就要与观众见面了,心里是兴奋,更是不安。真担心观众会说:“这个宝玉,不行。”

  想到这个戏结束后,今后的道路该怎么去走?当然,我也有自己的理想与目标。可那理想、那目标,犹如挂在夜幕中的星星,可望而不可即。心里是惆怅,心里是茫然,心里是失落。

  月到中天,人在正定

  ×月×日

  中秋,又是一个中秋。

  阖家团圆的佳节,我本应该和亲人们吃着月饼,赏着明月。可此刻,却在异乡“流浪”。仔细一想,干我们这一行的,又何止是中秋佳节才在外“流浪”呢?

  今年的中秋节是在河北省正定县度过的。县委刘书记是位四川人,多谢他的挂念,想到了我们几位四川来的演员。“今天是中秋,我邀请几位四川老乡到寒舍来共度佳节。”

  我们欣然接受了邀请。拍完戏,车已准备好了。同去的有邓婕、牟一、胡焰。

  好客的主人面带诚挚的笑容,把我们迎进了家。宽敞的客厅、舒适的沙发、滚烫的茶水,脆香的苹果,使心里顿觉舒畅。

  丰盛的晚餐,满满一桌四川风味一—麻辣鸡块、豆瓣鱼、宫保肉丁、拌肺片……尝上一口家乡味,足以让我们解馋,更能消除我们对家乡的思念。刘书记从柜子里拿出一瓶五粮液,笑道:“这是春节我姐姐从四川带来的,一直舍不得喝,今天把它消灭了吧。”五粮液的神圣,高不可攀,别说在北方的县城,就是在出产五粮液的四川,也难以见到它的踪迹。它是酒类的公主,显得很高贵,今天却静静地立在我们面前,等待我们去亲近。

  分明是在异乡,却又恍惚在家里。家乡的风味、家乡的酒、家乡籍的人,使我们感到温暖亲切。

  “你们觉得要得痛快,就象在家里一样,吃饱、吃好,我就满意了。”刘书记的爱人说。

  谢谢主人的美意,谢谢主任的盛情!纯香的美酒,独特的风味,使我们的肚子早已撑得饱饱的了。

  剧组把饭厅变成了舞厅,忽明忽暗的霓虹灯在闪烁,音乐在悠荡,劳累了一天的同志们在尽情地欢度,尽情中充满了愉悦。

  我在厅外徘徊。明静的圆月,带着几度温暖、几度柔和,挂在夜幕中。明年的今天,我又会在何处赏月呢?真想高声寻问、寻答,又恐惊了月宫的嫦娥。

  “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

  故乡的明月也是这般圆吗?此时此刻,是不是有一个孤寂的人带着孤寂的心也在凝视这月亮?

  黄师傅,幕后的英雄!

  ×月×日

  面包车刚驶进外景拍摄地——荣宁府大门。美工组的两位置景工人扶着木工黄师博,急匆匆地拦住了车。仔细一看,黄师傅疼得面色惨白,

  汗珠急促地往下滚,手上一片鲜血。

  出事了。我们急忙下车。面包车载着黄师傅风驰电掣般地往医院奔去。

  为了加快拍摄速度,赶在国庆前全剧结束,美工部门搭景、拆景,拆完了又搭,不分白天黑夜地苦战。今天早上黄师傅在用电锯刨木头时,两根手指碰在了锋利的锯齿上,伴着刺骨的惨叫声,他当场疼昏在地。别人在一堆刨花里寻捡手指时,什么也没有了,只有那被血浸得殷红的锯末。

  深夜,我和高宏亮准备关灯睡觉了,忽然传来敲门声,开门后,沙玉华老师(刘姥姥)立在门前。她说:“我们演员队每个人凑一元钱给黄师傅,他是河北农村人,人口多,家境贫寒,今天又出了事,怪可怜的。”

   是的,想想老实憨厚的黄师傅,工作上总是埋头苦干,没有索取,没有理怨,要求是很低很低的。他为什么呢?为名?没有。为利?没有。为乐?没有。可他为《红楼梦》这部中国瑰宝献出了鲜血。这钱该出,他付出的劳动和代价,又何止这几个钱呢?这一份薄礼,又怎能表达尽我们的敬意呢?

  《红楼梦》剧组里,确确实实有不少象黄师傅这样的好人。在三十多集电视剧里,精致而考究的贾母院、凤姐院、宝玉外书房等,哪处没有留下他们的汗水呢?可,他们总是默默的。演员和他们相比,好象天堂中的孩童,不知足的孩童。当观众们今后看见了那庞大的布景,精细的道具,请不要忘了这些默默无闻的工人们,他们是真正的英雄。

  幕后英雄!

  “秦可卿显灵了!”

  ×月×日

  干涸的河床,一片沙滩,万里无云。

  今天,拍摄“秦可卿出殡烧纸活”的戏。河床上,堆积了无数的纸活,“大路鬼”板着狰狞的面孔,手举三节棒,威严可怖的身躯即将化为灰烬;纸人安详地凝视前方,将伴随可卿的灵魂升入天堂;纸马将在另一个世界,继续为主人效劳。精致的道具,出自八十多岁高龄的洪师傅之手,洪师傅的纸活在我国是屈指可数的。此时,供献在这里,马上将葬身火海,以此祭奠秦可卿的灵魂升天。

  这是一个大场面,几百名群众演员穿着孝服站立;纸人、纸马、纸钱堆成了一座银山,白茫茫一片。一切准备就绪,即将开拍,刚才还是晴空一片,黑沉沉的乌云忽然压了过来,紧接着,是风,少有的狂风,卷起沙土,卷起了纸人、纸马、纸花;沙土打得人连眼睛都睁不开,纸人、纸马随地而倒,纸花、纸钱在空中飘荡,象是白雪。接着,雨点毫不留情地落下来,空旷的河床连躲藏的地方都找不见。

  纸活是洪师傅的心血,现在却被狂风骤雨践踏、欺侮,而我们只得眼巴巴地看着,毫无办法。

  “可卿显灵了!”有谁这样说,大家都看着贾珍。贾珍更加凄惶。

  今天的戏,十有八九吹灯。

  大家灰溜溜地准备收兵。风,忽然小了,雨也忽然停了,太阳从云缝里悄悄钻了出来。魔术般的变幻,使大家一阵欣喜,急忙去抢救那可怜巴巴的纸活。

  终于,熊熊烈火燃烧起来。那白茫茫的纸活化成了灰,化成了烟,在空中飘拂,可卿的灵魂随烟而去……

  刚才那一瞬间,似乎是老天爷给我们开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玩笑。这种心惊不安的玩笑,我们常常遇到。拍晴天的戏,它可以连绵不断地飘一个星期的霪雨,想求雨时,它可故意地烈日当空,晴上一个星期,你奈何不得,只有等待。影视有句行话:“靠天吃饭。”大自然的小小玩笑,就足以显示它的威力,人类只好望“天”兴叹。

  科学发达的今天,人们确实能够探出大自然的许多奥秘,可是,能彻底战胜它吗?

  求佛保佑!

  ×月×日

  今天,我到正定大佛寺烧香去了。

  踏进寺庙大门,凝望金碧辉煌的大殿和那众多的塑像不觉肃然起敬。站在大恩大德的千手菩萨像前面,仰天而视,自己顿觉渺小。虔诚地磕头,虔诚地希望能够得到保佑,心里的愿望象冲破闸门似地拄外涌。

  保佑万事如意!

  保佑事事顺心!

  保佑拍戏顺利!保佑早日拍完!保佑不再出事……

  剧组到河北省正定县后,接二连三地发生事故——马加副导演来这没几天,看外景时,从棚顶摔下来,右手骨折。

  灯光李师傅洗手时,不小心,把脚划破,缝了两针。

  置景黄师傅,手指手掌被电锯重创。

  马广儒喝醉了酒,用刀把自己的手臂砍了两条深深的口子,缝了十二针。

  接着停电两天,谁也修不好线路。半夜间,电话被蜡烛引燃,烧成了一团焦泥,如不是发现得早,后果不堪设想。

  还有……还有许多令人费解的怪事。

  是天意?是人意?不得而知,可在忙碌的拍摄中,大家都染上了一层不可言喻的不安。

  传说,外景点荣宁府所在地古时候是逶迤的城墙,古人曾千军万马地在这里挥杀过,血流成河,尸体遍野,白骨成堆,现在附近还有残垣断壁的旧址。会不会是后人们不安分,惊扰了那成片的幽灵,开始了报复?

   还有一个传说,明朝时,正定是一个商业网,富贾巨商出入之场所,这片土地则又是一条花街,花天酒地,留下了数不清的风流账,而后人又在这块不干净的土地上盖起一个庞大的荣宁府,表现明末清初那花花绿绿、形形色色的故事。古人的幽灵不甘寂寞,开始了惩戒。

  当地人反复劝说:“你们应该到不远处的大佛寺去烧烧香,敬敬神,求助保佑。”

  昨天晚上,拍秦可卿死后哀吊的戏,整个宁国府全部扎上了白布、白纸、白花。又窄又长的更道人没有月光,没有灯光,黑漆漆的世界,伸手不见五指。我独自一人漫步在更道上,等待拍戏。我慢慢地走,刚开始还能辨认到一点路线,可愈走愈黑暗,而且,老是没有尽头。这短短的更道,忽然显得特别的长,无穷的远,眼前,只有白花、白纸在飘拂,顿时变得阴森可怖,我的汗珠一个劲地往外冒,骨头里浸透了凉气。我恐慌极了,拔腿朝拍摄现场跑去,我有种预感,再不跑,就要发生什么意外……

  保佑,保佑…

  此刻,磕完了头,心里沉甸甸的感觉才变得轻松些。说不清是为什么,世界上如果什么都说得清楚,这些个佛,这些个庙,就不必存在了。世界上说不清的事太多了,科学也没法去解说,那就还应该让这些佛、这些庙永存。

  “化妆师,向你致敬!”

  ×月×日

  “喂,欧阳,化妆了。”

  我一看表,胡馅比过去早叫了我二十分钟。

  “把胡子刮干净。”

  我心想,胡焰原来可很少这样要求。

  “多擦点奶液,皮肤干燥,影响化妆。”

  我观看她一眼,感到她确是认真,只得乖乖地按她的要求来做。对她的要求有什么不满意的呢?没有,心里却存一个问号,胡焰化妆怎么愈来愈认真?

  是为这个戏的艺术质量?是因为快拍完了,对将要流逝的《红楼梦》怀有恋恋不舍之情?是准备以踏实的脚步走完最后一节阶梯?

  胡焰的巧手熟练而又准确地在我脸上刻画着宝玉的形象,眼睛里充满了专注。

  记得两年前的夏天,化妆组把宝玉化妆的任务交给她,当时出现在银屏上的效果,缺乏层次,面孔上象是贴了一张戏脸,导演不满意,我也好一阵埋怨。她没有灰心,接着几个夜晚找我去试妆,在我脸上细细去琢磨,终于,找到了宝玉外部形象的感觉。

  去年冬天,拍“宝玉讨饭”,化妆设计杨树云因故走了,宝玉落难时的外部造型怎么掌握?胡焰大胆地想出了一个方案,对导演说:“欧阳是个娃娃脸,再怎么化妆,很难使他变得苍老,只有用胡茬来破他这张脸。”我听了这个建议,不由地拍手叫绝。用胡茬弥补确是妙计。可还是有争议的。

  “宝玉怎么能有胡子?”

  “宝玉在原著里没有胡子,观众不会承认。”

  “宝玉怎么又不能有胡子?为什么要墨守陈规?现在搞的是视觉造型,是可以有新的突破,要按原来,那宝玉还应该是女扮男装。至于观众,他们看到了这样悲凉的情节,进入了情绪,是会承认的。如有争议,也不是一件坏事。”

  那天下午的争议没有结果。

  事实胜于雄辩。晚上,我们“躲”在化妆室,大胆地设想,试妆,出来的形象完全是败落后的宝玉,那神态、那气质和在大观园时的宝玉判若两人——这就对了。

  导演看了之后,认可了。

  说真心话,多亏了外部造型,帮我找到了宝玉落难后的人物内心的感觉。化妆,是艺术创造,没有化妆师在我脸上精心地描写,又哪里来宝玉的形象呢?《红楼梦》播放的那一天,如果观众说,“这个宝玉的形象还可以。”请不要忘记化妆师的甘苦和辛劳。

  胡焰给我戴上了头套,宝玉的形象又映现在镜子里,我心里在说:“化妆师,向您致敬!”

  啊,好哥们!

  ×月×日

  “后天真的走?”透过电话筒,洪丹强意外地问。

  “真的。”我回答。

  “那,你到我这儿来一趟。”

  “我们还是找一个地方吧。”

  “长椿街地铁,怎么样?”

  “行。”

  “半小时后,不见不散。”

  搁下电话,走出旅馆,天际间,玫瑰色的夕阳在悄悄地逝去。

  地铁站内显得冷冷清清,我和洪丹强坐在长椅上,真想好好地叙叙,叙叙未来,叙叙昨天合作的友情。此刻,喉咙却象上了锁,没有了言辞,心里那满满的话,不知从何成章,只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东西,压在我心里,象石头似地沉。

  洪丹强深深地吸了—口烟,烟雾在眼前缭。我凝视他那蓬松的浓发、消瘦的面孔,思绪飞回了八十处“红楼”学习班……

  半夜,我发着烧,是他不顾倦困地把我背到医务室,挂号、收费、打针,折腾半夜回来,东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

  暮色时分,林间是我们谈天说笑的地方。周末买上凉菜、啤酒,还时常小小地欢聚一下。

  他的戏不多,拍完后准备回去了。我和陈洪海帮他拎着行李,送他到火车站,火车启动时,他的眼睛湿润了,定定地说:“出外景到杭州,一定到我家来……”

  我们去了杭州,到住所的当天傍晚,我正在饭厅排队买饭,身后有人重重地拍了我一下,回头一看,是他,兴冲冲地望着我笑。我惊喜地问:“你怎么知道我到杭州来了?”

  他神秘地一笑,说:“这是秘密。”脸上挂着几分的顽皮。

  他看见食堂饭菜不好,硬拉我到他家,说是吃顿便饭。走去一看,桌上早己摆上了丰盛的菜肴。他父母的热情开朗,使我更是无拘无束起来。在杭州短短的半个月,我成了他们家的常客。他陪着我游览六和塔、虎跑、三潭印月;夜晚,我俩又漫步在夜色朦胧的西子湖畔,温柔的夜风,吹散我几多的愁思。

  他跟我同年,却是老待业青年,命运对他是不公平的。但是,他不让人感觉到心中的痛苦。他热爱艺术,家里曾给他联系了工作,他没去,要在艺术道路上苦苦地拼搏。

  凝望波光粼粼的湖水,在盛密的林荫道上,我们谈巴赞、谈海明威、谈情绪的电影,从那时起,我们成了好朋友,好哥们。现在,他又来到了北京,在另一个剧组担任场记。

  长长的列车驶进站,轰轰的巨响,打破了我们之间的沉寂。

  “咱们的手都勤快点,常常通通信,也好相互知道点情况。”

  “行,一言为定!”

  又是沉默。沉默中是一丝怅然,一丝愁绪。告别时,我们没有祝愿的言辞,可我们的眼睛却流出了想说的话。

  “哥们,说真的,你行,会成功的。”

  “我希望你超过我。”

  分手时,我们互相把手举起来,两根拇指伸成有力的v字形:成功!

  今天我们虽然离去,友情却长存心间。没说的,还会见面,还会合作,还是好朋友,还是好哥们。

  天上繁星闪烁,月牙儿在甜甜地笑。

  “别了,尊敬的导演!”

  ×月×日

  彩色电视中心大楼。明亮、宽敞的客厅内,灯光辉煌。剧组的全体演职员工欢聚一堂,最后在一起共餐,明天将要分手,各奔东西。

  三年的宴席,终于要散了。

  大家至诚地举杯痛饮,真诚地互相祝愿,互相留下了通讯地址。也许,不久的将来,我们还会见面。激动的气氛,大家抑制住内心留恋的愁绪。常言道:“时间可以建立感情。”三年了,对这个剧组能没有感情吗?我们这些演员,能参加拍摄古典巨著《红楼梦》,能扮演主要角色,难道仅仅用感情就能包括对这个剧组的留恋吗?

  是的,昨天也有不快,也有怨言,可此时此刻,不快、怨言早己化成灰、化成烟,心里只留下惜别的愁绪。

  王扶林导演在这种热闹喧笑的环境中,总是没有言辞,坐在角落里,默默地注视大家兴奋的神态。注视的目光在沉思。

  沉思什么呢?

  是沉思这个戏的未来?是沉思已经走过的路?沉思音乐?剪辑?

  不可知。不可知。

  忘不了三年前的一个深夜,我冒撞宾馆找他的一幕。他问:“让你演宝玉,你有信心吗?”

  “我想,我有信心。”其实,我心里很紧张。

  “欧阳,你一定要来,这是一个很好的机会。”

   也许是这句话,给我增加了几分信念。

  忘不了三年前的王导演。当时他精神矍铄,而今头发上的银丝又增加了许多,消瘦的脸庞又多刻上几条皱纹。今天,他坐在桌旁,一双眼睛凹陷在深深的眼眶里,带出几分的疲劳。

  曾听人说过,王导演是个大胆的老头,三年的相处,终有领悟。我曾问过他:“导演,你怎么想起拍《红楼梦》?”

  “只有这个戏才有拍的价值。当初多次看原著,觉得有拍头,就拍了。”

  看看,简要明了的念头,充满了勇气,大胆的设想付之于行动,愿望变成现实。在中国拍一部大部头的巨著,是何等的艰难!有人说:“现在拍红楼,太早了点。”等到何时呢?总得有人拿出勇气和大胆迈出这艰难的第一步吧。

  忘不了王导演的组织能力是很强的,他带着一个充满朝气的剧组,度过了很多难关,终于,走到了今天,虽算不上终点,暂时也谈不上胜利。但总算踏出了泥泞。瞧他,一会儿在现场,一会儿又奔到剪辑间,一会儿又用电话和作曲的谈音乐,一会儿又有人推开门说:“导演,有事找您。”

  他的脑子里的机器在急切地旋转,装满了千头万绪。

  忘不了这个老头生活的严谨简朴。不摆大导演的架子,总是在一面催进拍摄进度,一面带头帮别的部门干点杂活。出风头的地方,看不见他的身影;只有在拍摄现场,他才存在。休息时,和大家开开玩笑,气氛总是活跃的。

  忘不了有一个夜晚,我到他那里去串门,他正趴在桌上不停地写后半部分的分镜头剧本。闲谈当中,他说;“你们还年轻,在这条道路上,还要定下去的;在艺术上,今后也一定会超过我的。我们现在拍的《红楼梦》只是达到一个普及作用,过十年、二十年,这样的名著还会有更伟大的艺术家们来啃,那时候,一定比现在的要好。”

  他的脑子总是很清醒。清醒中带着一股不可抵挡的锐气。我钦佩他的能力,敬佩他的朴实,羡慕他的勇气。作为演员,能演上这个角色我更感激他的不拘一格选用人才。

  我定到他面前,举起酒杯,真诚地说:“王导演,祝您永葆艺术青春!”

  此时,我心底却在默默地重复着一句话:“别了,尊敬的导演!”

  “别了,亲爱的首都!”

  ×月×日

  走了。真走了。

  昨晚彩色电视大楼里,最后一次团聚,大家恋恋不舍。女孩子流下了惜别的泪水,男人是不会哭的,但心里也已是酸酸的了。

  昨晚一夜未睡,失了眠。

  离开了北京,离开了朝夕相处三年的《红楼梦》剧组。宝玉已成为昨天。创作的欢乐,同志间的友爱,将储存我的脑际,留在我的心间。

  火车在原野上奔驰,发出剧烈的喘息声,把我载回家乡。透窗凝望,朝霞在燃烧。远处的山,近处的树,从眼前掠过。我在想,明天是什么呢?是幸福?是悲哀?是风浪?是海?是火?……不管是什么,总得面对现实,面对人生,为生存而奋斗。

  铁道边,阳光下,一片片小草,被微风吹拂,摇摇晃晃。小草吸引了我,我不禁忆起有人曾告诉我,那小草,初看一眼,很脆弱、柔嫩,但是,不管风吹雨打,它都不弯腰,被人践上一脚,第二天又昂起首来。

  它富有惊人的坚强生命力。

  火车在飞奔,离昨天更远,离家乡更近。我已感到有一种新的生活在等待着我,在向我招手。

  “完成的这样少,要做的还很多。”我想起了不知哪位名人说过的这句话。

  此刻,我不由自主地将头探出车窗,目睹着那一幢幢高大建筑物的剪影,我心头依恋地重复着一句话:“别了,亲爱的首都!抚育我成长的第二个故乡!”

  (注:文中小标题系编者所加)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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