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写作
杨绍斌 你通常是怎么构思一篇小说的?
余华 我写作的开始五花八门,有主题先行,也有的时候是某一个细节、一段对话
或者某一个意象打动了我,促使我坐到了写字桌前。
杨绍斌 《活着》这部小说里福贵这个形象有来源吗?
余华 福贵最早来到我脑子里时是这样的,一个老人,在中午的阳光下犁田,他的
脸上布满了皱纹,皱纹里嵌满了泥土。
杨绍斌 许三观呢?
余华 他最早的形象是在冬天的时候穿着一件棉袄,纽扣都掉光了,腰上系着一根
草绳,一个口袋里塞了一只碗,另一个口袋里放了一包盐。但是,这是我开始写作时的
形象,构思的时候还不是这样。
杨绍斌 那又是怎么样的?
余华 关于《活着》,我最早是想写一个人和他生命的关系,这样的关系在很长时
间里都让我着迷,这有点主题先行,可是我一直不知道这篇小说应该怎么写。有一天早
上醒来时,我对陈虹说,我知道怎样写这篇小说了,因为我想出了题目,叫《活着》。
陈虹说这个题目非常好。就是因为有了这个标题,才有了这部小说。有时候一个标题也
会让你写出一部小说。八十年代的时候,文学界批判过主题先行的写作方式,其实完全
没有道理,写作什么方式都可以,条条大路都通罗马。
至于《许三观卖血记》,最早是这样的,大概是在1990年,我和陈虹在王府井的大
街上,突然看到一个上了年纪的男人泪流满面地从对面走了过来。我们当时惊呆了,王
府井是什么地方?那么一个热闹的场所,突然有一个人旁若无人、泪浪满面地走来。这
情景给我们的印象非常深刻。到了1995年,有一天中午,陈虹又想起了这件事,我们就
聊了起来,猜测是什么使他如此悲哀?而且是旁若无人的悲哀!这和你一个人躲到卫生
间去哭是完全不一样的。
杨绍斌 所以后来在小说里,许三观在大街上哭。
余华 这已经是最后一章了。那天,我们两个人不断猜测使那位老人悲哀的原因,
也没有结果。又过了几天,我对陈虹说起我小时候,我们家不远处的医院供血室,有血
头,有卖血的人。我说起这些事时,陈虹突然提醒我,王府井哭泣的那位老人会不会是
卖血卖不出去了,他一辈子卖血为生,如果不能卖了,那可怎么办?我想,对,这小说
有了。于是我就坐下来写,就这么写了八个月。
杨绍斌 许三观后来就卖不了血。
余华 当时我认为小说最后的高潮,就是他卖不了血,所以他就在大街上旁若无人
地哭,因为这意味着他失去了养活自己的能力,他的悲哀是绝望以后的悲哀。这对年轻
人来说没什么,可是对一个老人就完全不一样了。
我曾经准备在这最后的一章里重重地去写,准备将自己吃奶的力气都写光,将这一
章充分渲染。可是当我写完第二十八章,也就是结尾前的一章后,我才知道叙述高潮其
实是在这一章,就是许三观一路卖血去上海的那一章,于是最后一章我很轻松地完成了
。根据我写作和阅读的经验,两个很重的章节并排在一起,只会互相抵消叙述的力量。
杨绍斌 这么说来,你在动手写作时,对笔下的人物已经胸中有数了?
余华 还是没数,其实我根本不知道接下来他会干什么,最多只能先给他一些设计
,而且有些还用不上。
杨绍斌 你现在还拟提纲吗?
余华 我在旧信封上做笔记。开始时我怕自己忘了,就随手拿起一个旧信封记上,
一个记满了,再用第二个,为了风格的统一,我接下去仍然用旧的信封。像《活着》和
《许三观卖血记》,我都写满了一堆旧信封。现在我开始用新的信封,而且必须是国际
航空的那一种,上面没有邮政编码的红框,显得更干净。这已经成为了我的写作习惯。
当我写一部长篇小说的时候,我只要知道开头一万多字怎么写就行了,后面肯定会
出来。要是一万字写完了,后面还不出来,那就不应该写了。这和我早期的写作已经很
不一样了。我以前小说里的人物,都是我叙述中的符号,那时候我认为人物不应该有自
己的声音,他们只要传达叙述者的声音就行了,叙述者就像是全知的上帝。但是到了《
在细雨中呼喊》,我开始意识到人物有自己的声音,我应该尊重他们自己的声音,而且
他们的声音远比叙述者的声音丰富。因此,我写《活着》和《许三观卖血记》的过程,
其实就是对人物不断理解的过程,当我感到理解的差不多了,我的小说也该结束了。
我想起来,1987年在黄山的时候,有一天傍晚我和林斤澜一起散步,他告诉我有一
次他和汪曾祺一起去看望沈从文先生,他问沈先生小说应该怎么写,沈先生只回答了一
个字:贴。就是说贴着人物写。这个字说得多好!可是当时我没有很深的感受,现在我
才发现的确如此,贴——其实就是源源不断地去理解自己笔下的人物,就像去理解一位
越来越亲密的朋友那样,因此生活远比我们想像的要丰富的多,就是我自己也要比我所
认为的要丰富的多。
杨绍斌 你对小说的开头一句敏感吗?
余华 非常敏感。第一句要是写不好,下面的话就白写了。小说的第一句话,就好
比一个人刚从子宫里出来,要是脑袋挤扁了,这个人就不会聪明。
杨绍斌 你喜欢在白天还是晚上写作?
余华 不分白天晚上,我只要吃饱了和睡足了,任何时候都能写作。
杨绍斌 你写得慢吗?
余华 我现在比以前快多了。我现在真正写作的时间不多,一旦写起来,就很快。
我觉得写作也是一门手艺,熟练之后工作就会变得轻松起来;可是另一方面,压力也加
重了,我现在已经写了一百多万字了,这对我来说是个包袱,我应该如何去面对我过去
的作品?有时候这是很困难的。
杨绍斌 有些作家总是越写越困难。
余华 所有的作家都应该是越写越困难,当我拥有二百多万字的作品时,我想我会
更困难。我庆幸人不能活得更长久,要不这作家没法当了。如果我能够活五百年,那么
六十岁以后我肯定不当作家了。
杨绍斌 你在写作中会碰到哪些具体的困难?
余华 可以说非常多。有很多都是细部的问题,这是小说家必须去考虑的,虽然诗
人可以对此不屑一顾,然而小说家却无法回避。所以我经常说,小说家就像是一个村长
,什么事都要去管。
杨绍斌 他得充分顾及到细节的清晰和真实。
余华 是的,比如说福贵这个人物,他是一个只读过几年私塾的农民,而且他的一
生都是以农民的身份来完成的,让这样一个人来讲述自己,必须用最朴素的语言去写,
必须时刻将叙述限制起来,所有的语词和句式都为他而生,因此我连成语都很少使用,
只有那些连孩子们都愿意使用的成语,我才敢小心翼翼地去使用。
杨绍斌 它对你的限制很大。
余华 是的,但是这并不意味着这样的写作就放弃了叙述上的追求,相反,这时候
的叙述更需要作家下功夫。比如小说中有这么一段,就是有庆死后,福贵瞒着家珍将有
庆埋在一棵树下,然后他哭着站起来,他看到那条通向城里的小路,有庆生前每天都在
这条小路上奔跑着去学校,这时福贵再次去看这条月光下的小路。我感到必须写福贵对
小路的感受,如果不写,作为一个作家是不负责任的,可是如何去写?我记得自己曾经
在《世事如烟》里有过这样的描述,说月光下的道路像河流一样,闪烁着苍白的光芒。
如果这时候用这样的句子来描述一个失去了儿子的父亲,显然是太不负责任了。为了找
到一个合适的意象,我费了很长时间,最后我终于找到了一个很好的意象——盐,我这
样写道:那条通向城里的小路像是撒满了盐一样。对于一个农民来说,盐是非常重要的
;另一方面,又符合他当时的心情,就像往他伤口上撒了盐一样。
杨绍斌 是的,我读到这一段时很感动。
余华 有时候写作中碰到的困难,其实是一个非常简单的问题,可是会阴差阳错地
要了作家的命,甚至会让作家感到自卑,感到自己再也写不下去了,吃不下饭也睡不着
觉,可是后来他会突然发现那其实是一个很小的问题,随手一写就解决了。就像是抱着
孩子到处找孩子,戴着眼镜到处找眼镜,就是这样的困难,会让作家写作的过程越拉越
长。
杨绍斌 具体说呢?
余华 我一下子想不起来具体的例子,但它确实是我写作时随时都要遇到的困难。
可以这么说,什么是叙述?它在确立前其实就是一堆杂乱无章的困难,写作的过程就是
不断地和它们相遇的过程,不断地去克服它们的过程,最后你才会发现一个完整的叙述
成立了。
我在写《许三观卖血记》时,碰到这样一个难题,那就是如何让许玉兰给许三观生
下三个儿子。在其他方式的叙述里,这一章可以不写;可是在这部作品中,我觉得必须
写。虽然这部作品是跳跃的,而且十分简洁,可是它在叙述上对人物每一段经历都是无
微不至的关怀。后来,我找到了一个很好的办法,让许玉兰骂起来。这是第四章,整个
一章,都是许玉兰躺在医院的产台上骂许三观。生第一个儿子时,许玉兰骂得仇恨无比
;第二个骂到一半时,孩子出生了;第三个才骂了两声,孩子就出来了。不是有个说法
吗,女人在生孩子时是很恨男人的。许玉兰在产台上骂了三次,叙述里的时间一下子过
去了很多年。其实这样的方式我在《我没有自己的名字》里就已经使用过了,我让来发
将父亲三十多年间对他说的话在一个句子里完成。一个一百多字的句子一下子将三十年
的时间打发走了,这是我写作最得意的时候。人的记忆就是这样,我父亲在三十年间对
我说的不同的话,我可以在一分钟里集中起来。
杨绍斌 你修改吗?
余华 我是一个热爱修改的作家,我觉得修改是一种享受,而且修改的过程是我对
自己一个内省的过程,这对我以后的写作都会有帮助。
杨绍斌 你是否跟别人谈论你正在写的小说?
余华 以前我经常谈,现在不谈了。以前我的写作方式决定了我可以和别人谈,因
为在写之前我已经知道得很多;现在我写之前知道的不多了,所以我不谈了。
杨绍斌 你对自己的小说语言有些什么要求?
余华 我对语言只有一个要求:准确。一个优秀的作家应该像地主压迫自己的长工
一样,使语言发挥出最大的能量。鲁迅就是这样的作家,他的语言像核能一样,体积很
小,可是能量无穷。作家的语言千万不要成为一堆煤,即便堆得像山一样,能量仍然有
限。
杨绍斌 你离开海盐去北京也有十多年了,脱离家乡的语境和生活,这种迁移本身
以及由此而来的一系列变化,对你的写作有什么样的影响?
余华 影响是多方面的,不过决定我今后生活道路和写作方向的主要因素,在海盐
的时候已经完成了,应该说是在我童年和少年时已经完成了。接下去我所做的不过是些
重温而已,当然是不断重新发现意义上的重温。我现在对给予我成长的故乡有着越来越
强烈的感受,不管我写什么故事,里面所有的人物和所有的场景都不由自主地属于故乡
杨绍斌 你认为你的写作和家乡存在着一种什么样的联系?
余华 我只要写作,就是回家。当我不写作的时候,我才想到自己是在北京生活。
阅读
杨绍斌 你喜欢哪些作家?
余华 我喜欢的作家太多了。
杨绍斌 最早的时候你喜欢川端康成。
余华 是的。1980年,我在宁波的时候,在一个十多个人住的屋子里,在一个靠近
窗口的上铺,我第一次读到了他的作品,是《伊豆的歌女》,我吓了一跳。那时候中国
文学正是伤痕文学的黄金时期,我发现写受伤的小说还有另外一种表达,我觉得比伤痕
文学那种控诉更有力量。后来,有五六年的时间,我一直迷恋川端康成,那时候出版的
所有他的书,我都有。但长期迷恋一位作家,对一个想写作的年轻人来说,肯定是有害
的。接下来是卡夫卡,我最早在《世界文学》上读过他的《变形记》,印象深刻,过了
两年,我买到了一本《卡夫卡小说选》,重新阅读他的作品,这一次时机成熟了,卡夫
卡终于让我震撼了。我当时印象很深的是《乡村医生》里的那匹马,我心想卡夫卡写作
真是自由自在,他想让那匹马存在,马就出现;他想让马消失,马就没有了。他根本不
作任何铺垫。我突然发现写小说可以这么自由,于是我就和川端康成再见了,我心想我
终于可以摆脱他了。
-- 作者:gummybear
-- 发布时间:2003-12-16 15:59:20
杨绍斌 大概就是在那个时期,你写出了《十八岁出门远行》。
余华 是的,我写出了《十八岁出门远行》,当时我很兴奋,发现写出了一篇让自
己都感到意外的小说,不过我还是没有把握,刚好我要去北京,去参加《北京文学》的
笔会,就将小说拿给李陀看,李陀看完后非常喜欢,他告诉我,说我已经走到中国当代
文学的最前列了。李陀的这句话我一辈子都忘不了,就是他这句话,使我后来越写胆子
越大。
杨绍斌 就是说卡夫卡成了你创造力的第一个发掘者。
余华 可以这么说。不过我现在回头去看,川端康成对我的帮助仍然是至关重要的
。在川端康成做我导师的五六年时间里,我学会了如何去表现细部,而且是用一种感受
的方式去表现。感受,这非常重要,这样的方式会使细部异常丰厚。川端康成是一个非
常细腻的作家。就像是练书法先练正楷一样,那个五六年的时间我打下了一个坚实的写
作基础,就是对细部的关注。现在不管我小说的节奏有多快,我都不会忘了细部。所以
,卡夫卡对我来说是思想的解放,而川端康成教会了我写作的基本方法。
在喜欢川端康成的那几年里,我还喜欢普鲁斯特,还有英国的女作家曼斯菲尔德,
等等,那时候我喜欢的作家都是细腻和温和的。卡夫卡之后,我开始喜欢叙述和情感都
很强烈的作家。现在随着年龄的增长,我发现我喜欢的作家越来越多了,而且已经没有
风格上的局限了。
杨绍斌 你说说看,还有哪些作家?
余华 比如说鲁迅。鲁迅是我至今为止阅读中最大的遗憾,我觉得,如果我更早几
年读鲁迅的话,我的写作可能会是另外一种状态。我读鲁迅读得太晚了,虽然我在小学
和中学时就读过。
杨绍斌 因为原先几乎是一种被动接受。
余华 其实鲁迅是不属于孩子们的。我非常惊讶地发现,我小时候都背通过的《孔
乙己》、《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等作品,当我前年重读时,就像是第一次阅读,读完
了才有些似曾相识的感觉。可见那时候我其实是没有阅读鲁迅,或者说只是旅游而已,
现在我的阅读是在鲁迅的作品里定居了。
重读鲁迅完全是一个偶然,大概两三年前,我的一位朋友想拍鲁迅作品的电视剧,
他请我策划,我心想改编鲁迅还不容易,然后我才发现我的书架上竟然没有一本鲁迅的
书,我就去买了人民文学出版社的《鲁迅小说集》,我首先读的就是《狂人日记》,我
吓了一跳,读完《孔乙己》后我就给那位朋友打电话,我说你不能改编,鲁迅是伟大的
作家,伟大的作家不应该被改编成电视剧。我认为我读鲁迅读得太晚了,因为那时候我
的创作已经很难回头了,但是他仍然会对我今后的生活、阅读和写作产生影响,我觉得
他时刻都会在情感上和思想上支持我。
鲁迅可以说是我读到过的作家中叙述最简洁的一位,可是他的作品却是异常的丰厚
,我觉得可能来自两方面,一方面鲁迅在叙述的时候从来不会放过那些关键之处,也就
是说对细部的敏感。要知道,细部不是靠堆积来显示自己的,而是在一些关键的时候,
又在一些关键的位置上恰如其分地出现,这时候你会感到某一个细部突然从整个叙述里
明亮了起来,然后是照亮了全部的叙述。鲁迅就是这么奇妙,他所有精彩的细部都像是
信手拈来,他就是在给《呐喊》写自序时,写到他的朋友金心异来看望他,在如此简洁
的笔调里,鲁迅也没忘了写金心异进屋后脱下长衫。看上去是闲笔,其实是闲笔不闲。
用闲笔不闲来说鲁迅的作品实在是太合适了。在《孔乙己》里面,当写到孔乙己最后一
次来酒店时,他的腿已经断了。如果孔乙己腿没有断,可以不写他是如何来的,可是他
的腿断了,就必须要写,这是一位优秀作家的责任感。鲁迅先是让他的声音从柜台下飘
上来,然后让小伙计端着酒从柜台绕过去,看到孔乙己从破衣服里摸出了四文大钱,这
时候叙述就看到了他满手的泥,鲁迅这样写:原来他便用这手走来的。鲁迅的交待干净
有力。鲁迅作品有力的另一个方面,我想应该是鲁迅的宽广,像他的《从百草园到三味
书屋》,他在写百草园时的叙述是那么的明媚、欢乐和充满了童年的调皮,然后进入了
三味书屋,环境变得阴森起来,孩子似乎被控制了,可是鲁迅仍然写出了童年的乐趣,
只是这样的乐趣是在被压迫中不断渗透出来,就像石头下面的青草依然充满了生长的欲
望一样。这就是鲁迅的宽广,他没有将三味书屋和百草园对立起来,因为鲁迅要写的不
是百草园,也不是三味书屋,而是童年,真正的童年是任何力量都无法改变的。这就是
一个伟大的作家。
我想起来当年海明威的《老人与海》发表时,美国很多批评家都认为老人象征什么
,大海又象征什么。海明威非常生气,他认为老人就是老人,大海就是大海,只有鲨鱼
有象征,他说鲨鱼象征批评家。然后他给自己信任的一位朋友贝瑞逊写信,希望他出来
说几句话,贝瑞逊的回信是我读到的对象征最好的诠释。贝瑞逊说老人确实就是老人,
大海也就是大海,它们不象征什么,但是,贝瑞逊最后说,任何一部伟大的作品又是无
处不洋溢着象征。
一个真正的老人,一个真正的大海会拥有多少象征?只有这样的形象才是无处不洋
溢着象征。鲁迅在《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里,写出的就是真正的童年,无处不洋溢着
象征的童年。我一直非常喜欢艾萨克·辛格的哥哥对他说的那句话:看法总是要陈旧过
时的,只有事实不会陈旧过时。
杨绍斌 普鲁斯特对你的影响体现在哪些方面?
余华 普鲁斯特总是能够绵延不绝地去感受,他这方面的天赋其实远远长于《追忆
似水年华》的长度。他的感受是那样的独特,同时又是那样的亲切,让人身临其境。他
就是在自恋的时候也是非常可爱,当他写到晚上靠在枕头上睡觉时,就像是睡在自己童
年的脸上,娇嫩清新。
杨绍斌 你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在细雨中呼喊》,我觉得在风格上的细腻与《追忆
似水年华》有某种联系。
余华 我希望有。乔伊斯我也很喜欢,因为我找到了阅读《尤利西斯》的最好办法
,那就是随手翻着去阅读,你会发现这个伟大的作家对细部的刻画可以说是无与伦比,
当他写一个人从马车里出来时,会有一连串的动作,先是用手推一下,然后用胳膊肘去
撞,最后是用脚将车门踢开了。
杨绍斌 另外还有哪些作家?
余华 进入九十年代以后,我最迷恋的作家是但丁和蒙田。蒙田随笔中对人与事物
的理解是那样的温和,同时又那样的充满了力量,那种深入人心的力量。所有的法语作
家里,我最热爱蒙田;所有的意大利语作家里,我最热爱但丁;西班牙语应该是塞万提
斯;德语可能是歌德;俄语当然是托尔斯泰;至于英语世界里,我还找不出一个我最热
爱的作家,莎士比亚有这样的可能,如果他作品中的毛病少一些的话。我对他们的热爱
毫无功利之心,不像刚开始写作时那样想学到点什么。刚开始写作时,卡夫卡、川端康
成这样的作家很大程度就像是在我身上投资,然后我马上就能出产品,他们就像是一个
跨国公司似的。而现在对但丁和蒙田,我是怀着赤诚之心去阅读。
杨绍斌 布尔加科夫呢?
余华 布尔加科夫是这样的,读到以后大吃一惊。然后我才感到对苏联文学的了解
是多么不容易,这是一个不断深入的过程。最早我们知道的是奥斯特洛夫斯基,或者是
法捷耶夫……
杨绍斌 后来是《静静的顿河》。
余华 肖洛霍夫,那是一位伟大的作家,这一点无可非议。然后突然发现还有索尔
仁尼琴、帕斯捷尔纳克。我原以为苏联文学到这两位已经见底了,想不到还有一位真正
伟大的作家——布尔加科夫,他是索尔仁尼琴和帕斯捷尔纳克无法与之相提并论的。
杨绍斌 像深渊一样。
余华 真像是进入了深渊。布尔加科夫是一位非常了不起的作家,我非常喜欢他,
尤其是他的《大师和玛格丽特》,读这部作品时,我发现有些辉煌章节的叙述都是布尔
加科夫失控后完成的,或者说是他干脆放任自流。这给我带来了一点启示,那就是一个
作家在写作的时候,不要剥夺自己得来不易的自由。
杨绍斌 再谈谈加西亚·马尔克斯吧。
余华 我是1983年开始读他的小说的,就是《百年孤独》。那时候我还没有具备去
承受他打击的感受力,也许由于他的故事太庞大了,我的手伸过去却什么都没有抓到。
显然,那时候我还没有达到可以被加西亚·马尔克斯的作品震撼的那种程度。你要被他
震撼,首先你必须具备一定的反应,我当时好像还不具备这样的反应。只有觉得这位作
家奇妙无比,而且也确实喜欢他。
其实拉美文学里第一个将我震撼的作家是胡安·鲁尔福。我记得最早读他的作品是
他的《佩德罗·巴拉莫》,那是在海盐,虹桥新村二十六号楼上三室,你不是来过吗?
我当时读的是人民文学版,题目是《人鬼之间》,很薄的一本,写得像诗一样流畅,我
完全被震撼了。那是一个寒冷的冬天,我当时已经写作了,还没有发表作品,正在饱尝
退稿的悲哀,我读到了胡安·鲁尔福,我在那个伤心的夜晚失眠了。然后我又读了他的
短篇小说集《平原上的火焰》,我至今记得他写到一群被打败的土匪跑到了一个山坡上
,天色快要黑了。土匪的头子伸出手去清点那些残兵们,鲁尔福使用了这样的比喻,说
他像是在清点口袋里的钱币。
杨绍斌 最后一个问题,假如可能的话,在你阅读过的文学作品中,你愿意成为哪
一部作品的作者?
余华 我愿意成为《圣经》的作者。但是给我一万年的时间,我也写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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