痞子蔡最新纯爱经典长篇《暖暖》(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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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嘿,我叫暖暖。你呢?”

    认识暖暖是在一次海峡两岸的学生夏令营活动中。

    这个夏令营的详细名称我忘了,只记得有类似“文化寻根”的关键字。

    那时我刚通过硕士论文口试,办离校手续时在学校的网页里看到这活动。

    由于我打算休息一个月后才投入职场,索性报了名。

    跟本校几个学弟妹和其他三所学校的大学生或研究生,一同飞往北京。

    北京有四所学校的大学生正等着我们。

    这个活动为期八天七夜,活动范围都在北京附近。

    四个老师(台湾北京各两个)领队,带领这群五十人左右的学生。

    老师们的年纪比我们大不了多少,而且我们也算是大人了,所以他们只是象征性负责行程安排等杂务,不怎么管理我们。

    虽然万一出了事他们得负责,但紧张的反而是我们。

    初见面时,正是准备用晚餐的时分。

    老师们彼此说些一路上辛苦了、还好还好、您请坐、不不不您先请、千万别客气之类的客套话;但所有学生的脸皮都是紧绷着。

    如果你曾睡过很沉的觉,你应该知道刚睡醒时脸皮几乎是没有弹性的。

    没错,就是那种缺乏弹性的紧绷感弥漫在所有学生的脸上。

    全部的人坐成六桌,上了第一道菜后两分钟内,没人动筷子。

    老师们殷勤劝大家举筷,学生们则很安静。

    我坐的桌子没有老师,同桌的学生不仅安静,恐怕已达到肃静的境界。

    就在隔壁桌的北京老师劝了第三次“大家开动啊别客气”的时候,坐在我左手边的女孩开了口,顺便问我的名字。

    “我叫凉凉。”

    我一定是紧张过了头,脱口说出这名字。

    如果你是我父母或朋友或同学或认识我的人,你就会知道这不是我名字。

    “你说真格的吗?”她的语气很兴奋,“我叫暖暖,你叫凉凉。真巧。”

    暖暖笑了笑,成为最早恢复脸部肌肉弹性的学生。

    “同志们,咱们开动吧。”

    说完后暖暖的右手便拿起筷子,反转筷头朝下,轻轻在桌上敲两声;再反转筷头朝上,指头整理好握筷的姿势,然后右手往盘子伸直。

    暖暖的动作轻,而且把时间拉长,似乎有意让其他人跟上。

    就像龟缩在战壕里的士兵突然看到指挥官直起身慷慨激昂高喊:冲啊!

    于是纷纷爬出战壕,拿起筷子。

    暖暖夹起菜到自己的碗上空时停顿一下,再右转九十度放进我碗里。

    “这菜做得挺地道的,尝尝。”她说。

    “这是?”我问。

    “湖北菜。”

    其实我只是想问这看起来红红软软的是什么东西,但她既然这么回答,我只好又问:“你怎么知道是湖北菜?”

    “你问的问题挺深奥的。”她回答,“外头餐厅的招牌上有写。”

    看来我问了个蠢问题,如果要再开口,得问些真正深奥的问题。

    我知道“地道”的台湾说法是“道地”,台湾有太多美食节目说过了。

    所以我不会问菜做得地道的说法,是否因为对日抗战时为躲避日机轰炸,煮菜只得在地道内,于是菜里有一股坚毅不挠的香味象征民族刻苦耐劳、奋战不屈的精神,演变到后来要称赞菜做得很实在便用“地道”来形容?

    想了一下后,我开口问的深奥问题是:“你是湖北人吗?”

    “不是。”暖暖摇摇头,“我是黑龙江人,来北京念大学。”

    “果然。”我点点头。

    “咋了?”

    “你说你是黑龙江人,对吧?”

    “嗯。”

    “这里是北京,应该在河北省境内。没错吧?”

    “没错。”

    “你没到过湖北吧?”

    “没去过。”

    “那你怎么会知道这里的湖北菜很道地——不,很地道呢?”

  这个问题也挺深奥的。”暖暖停住筷子,迟疑了一会儿,再开口说,“我是听人说的。”

    “啊?”

    “毕竟你们是从台湾来的,我算是地主,总得硬充一下内行。”

    暖暖说完后笑了笑。

    我的紧张感顿时消失了不少。

    看了看四周,学生们的脸皮已恢复弹性,夹菜舀汤间也会互相点头微笑。

    “对了,我姓秦。”暖暖又开口说,“你呢?”

    “我姓蔡。”

    “蔡凉凉?”暖暖突然笑出声,“凉凉挺好听,但跟蔡连在一起就……”

    “再怎么闪亮的名字,跟蔡连在一起都会失去光芒。”

    “不见得唷。”

    “是吗?”

    “菜凉了就不好吃了,要趁热吃。你的名字挺有哲理的。”暖暖笑着说,“你父亲大概是希望你做人要把握时机、努力向上。”

    “那你叫暖暖有特别的涵义吗?”我问。

    “我父亲觉得天冷时,暖暖、暖暖这么叫着,兴许就不冷了。”她回答。

    “你的名字比较好,不深奥又有意境。”

    “谢谢。”暖暖笑了。

    我开始感到不安。因为我叫凉凉可不是说真格的,而是说假格的。

    没想到刚刚脱口而出的“凉凉”,会有这么多的后续发展。

    几度想告诉暖暖我不叫凉凉,但始终抓不住良心发现的好时机。

    “咋停下筷子呢?”暖暖转头对着我说,“快吃呗。”

    这顿饭已经吃了一半,很多人开始聊天与谈笑。

    跟刚入座时的气氛相比,真是恍如隔世。

    暖暖和我也闲聊起黑龙江很冷吧台湾很热吧之类的话题。

    聊着聊着便聊到地名的话题,我说在我家乡有蒜头、太保、水上等地名。

    “我老家叫布袋。”我说。

    “就是那个用来装东西的布袋?”暖暖问。

    “没错。”

    “这地名挺有趣的。”

    “台湾也有个地方叫暖暖喔。”我用突然想起某件事般的口吻说。

    “你说真格的吗?”

    “这次绝对真格,不是假格。”

    “这次?假格?”

    “没事。”我假装没看见暖暖狐疑的眼光,赶紧接着说,“暖暖应该在基隆,有山有水,是个很宁静很美的地方。”

    “你去过吗?”

    “我也没去过暖暖。”我笑了笑,“这次该轮到我硬充内行了。”

    “怎么会有地方取这么个温雅贤淑的名字呢?”

    “说得好。暖暖确实是个温雅贤淑的名字。”

    “多谢夸奖。”暖暖笑了笑。

    “不客气。我只是实话实说。”

    “可以再多告诉我一些关于暖暖这地方的事吗?”

    “就我所知,清法战争时,清军和民兵曾在暖暖隔着基隆河与法军对峙,阻止法军渡河南下攻进台北城。”我想了一会儿后,说。

    “后来呢?”

    “法军始终过不了基隆河。后来清法议和,法军撤出台湾。”

    “还有这段历史呀。”

    “嗯。”我点点头,“满清末年难得没打败仗,这算其中之一。”

    暖暖也点点头,然后陷入沉思。

    “真想去看看那个有着温馨名字的地方。”过了几分钟,暖暖又开口。

    “很好啊。”

    “那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呢?我真想看。”

    “非常好。”

    “我是说真格的。”

    “我知道。”

    “这是约定。”

    “啊?我答应了什么吗?”

    “总之,”暖暖的脸上带着古怪的笑容,“我一定要去暖暖瞧瞧。”

    我看了看她,没有答话,试着体会她想去暖暖的心情。

    我知道暖暖应该不是那种你不带我去,我就死给你看的任性女孩;更不是那种你不带我去,你就死给我看的凶残女孩。

  也许她口中的约定,只是跟她自己约定而已。

    饭局结束后,我们来到一所大学的宿舍,往后的七个晚上都在这里。

    因为这顿饭比预期的时间多吃了一个钟头,又考虑到台湾学生刚下飞机,所以取消预定的自我介绍,将所有学生分成六组后,就各自回房歇息。

    取消自我介绍让我松了口气,因为我可不能在大家面前说我叫蔡凉凉。

    四个人一间房,男女分开(这是无可奈何的当然)。

    不过在分房时,还是引起一阵小骚动。

    台湾学生的姓名,清一色是三个字。

    以我来说,小学、初中、高中、大学、研究所,没碰过两个字的同学。

    但北京学生的姓名,竟然多数是两个字。

    男的名字还算好辨认,有些女孩的名字就很中性甚至偏阳性了。

    有位台湾女孩发现同寝的室友竟然叫岳峰和王克,吃了一惊才引起骚动。

    “你能想象一个温柔端庄的姑娘叫岳峰吗?”

    岳峰的女孩带着悲愤的语气说。

    至于王克,则是个身材娇小的清秀女孩。

    岳峰和王克,都是令人猜不透的深奥名字。

    学生们开始研究起彼此的姓名,有人说三个字好听、两个字好记;也有人说两个字如果碰到大姓,就太容易撞名了。

    聊着聊着便忘了回房,老师们过来催说早点歇息明天要早起之类的话。

    回房的路上刚好跟暖暖擦身,“凉凉,明天见啰。”拎个袋子的暖暖说。

    旁人用狐疑的眼光看我,我心想叫凉凉的事早晚会穿帮。

    同寝的室友一个是我学校的学弟,另两个是北京学生,叫徐驰和高亮。

    徐驰和高亮这种名字就不深奥了。

    由于我比他们大两岁左右,他们便叫我老蔡,学弟也跟着叫。

    我们四人在房里打屁闲聊,北京的用语叫侃大山。

    我挂心凉凉的事,又觉得累,因此侃一下休息两下,有一搭没一搭地侃。

    闭上眼,我告诉自己这里是北京、我在北京的天空下、我来到北京了。

    为了给北京留下初次见面的好印象,我可千万别失眠。

    不过我好像多虑了,因为没多久我便迷迷糊糊睡着了。

  第二天一早,用过早饭后,大伙出发前往紫禁城。

    同行的北京学生都是外地来北京念书的学生,但他们到北京的第一件事,几乎都是逛紫禁城,因此他们对紫禁城熟得很。

    老师们只说了集合时间和地点,便撒手让北京学生带着台湾学生闲逛。

    刚走进午门,所有学生的第一反应,都是学起戏剧里皇帝勃然大怒喊:推出午门斩首!

    虽然也有人解释推出午门只是不想污染紫禁城的意思,实际刑场在别处。但不可否认午门给人的印象似乎就只是斩首而已。

    如果是我,我的第一反应是:咦?怎么没经过早门,就到午门了呢?那下个门是否就是晚门?

    不过我本来就不是正常的人,所以不要理我没关系。

    “凉凉,原来你在这儿。”暖暖突然跑近我,“快!我看到你家了!”

    “什么?”虽然我很惊讶,但还是跟着暖暖后面跑。

    跑了三十几步,暖暖停下脚步,喘口气右手往前一指:“你家到了。”

    顺着她的手势,我看到一个中年男子正拿着灰白色的布袋装东西。

    转过头看暖暖,她右手抚着肚子,一副笑到肚子疼的样子。

    “非常好笑。”我说。

    “等等。”暖暖笑岔了气,努力恢复平静,但平静不到一秒,又开始笑。

    “再等等……”

    看来暖暖似乎也不太正常。

    虽然暖暖渐渐停止笑声,但眼中的笑意短时间内大概很难散去。

    我想暖暖现在的心情很好,应该是我良心发现的好时机。

    穿过金水桥,我们像古代上朝的官员一样,笔直地往太和殿的方向走。

    走着走着,我清了清喉咙说:“我跟你说一件事。”

    “有话就直说呗。”

    “其实我不叫凉凉。”

    “啥?”

    “说真的,我不叫凉凉。”

    暖暖眼中的笑意慢慢散去,取而代之的是疑惑不解,然后是埋怨。

    “连名字都拿来开玩笑,你有毛病。”

    “Sorry。”

    “干嘛讲英文?”

    “台湾的用语在这时候通常是说对不起,我不知道北京是否也这么说。”

    “你病傻了吗?”暖暖差点笑出声,“当然是一样!”

    我也觉得有点傻,傻笑两声。

    “喂,你还没告诉我,为什么你要说你叫凉凉?”

    “一听到暖暖,我的第一反应就是凉凉。”

    “嗯?”

    “因为冬暖夏凉。”

    “同志。”暖暖的眼神很疑惑,“你的想法挺深奥的。”

    “如果你问我AB的弟弟是谁?”我试着解释我的深奥想法,

    “我会回答CD。”

    “啥?”暖暖的眼神更疑惑了。

    “就像我一听到陈水扁这名字,直觉想到他家一定有五个兄弟。”

    “五兄弟?”

    “金木水火土。陈金扁、陈木扁、陈水扁、陈火扁、陈土扁。”我说,“他们家照五行排行,陈水扁排行老三。”

    “照你这么说,达?芬奇排行老大而且还有个弟弟叫达?芬怪啰。”暖暖说。

    “达?芬奇是谁?”

    “你不知道?”暖暖眼睛睁得好大,“就画蒙娜丽莎那个。”

    “喔。”我恍然大悟,“台湾的翻译叫达文西,他并不是老大而是老二,因为达文东、达文西、达文南、达文北。”

    “所以翻译名字不同,兄弟就少了好几个?”

    “看来是这样。”

    暖暖不再回话,缓缓往前走。我跟在后头,心里颇为忐忑。

    过了一会儿,暖暖回头说:”别闷了。我说个笑话给你听。”

    “嗯。”

    “公交车上挤满了人,有个靓女不留神踩了个汉子一脚,靓女转头慢慢地说:‘先生,我Sorry你。’结果你猜那汉子咋说?”

    “他说什么?”

  “那汉子眼睛瞪得老大说:‘啥?你Sorry我?我还Sorry你全家咧!’”

    说完暖暖便笑了起来,我也陪着笑两声。

    因为暖暖先学靓女娇生娇气,后学汉子扯开粗哑嗓子的表演很生动有趣。

    “你让我说一句,我就原谅你。”暖暖停止笑声后,说。

    “没问题。”

    “你刚说Sorry……”暖暖一副憋住笑的样子,”我Sorry你全家。”

    “非常荣幸。”

    “梁子算揭过了,”暖暖笑着说,“但我以后还是偏要叫你凉凉。”

    “好啊。”

    “那就这么着,以后你的小名就叫凉凉。”

    我点了点头,笑了笑。跟上她,一起往前走。

    到了太和殿前的宽阔平台,有学生朝我们招手,喊:“过来合个影!”

    我和暖暖快步跑去,在太和殿下已有十几个学生排成两列。

    准备拍照时,我伸出双手的食指和中指各比个V,暖暖很好奇。

    “台湾学生的习惯要嘛比V耍帅;要嘛摊开拇指和食指用指缝托住下巴,或用指头抵着脸颊,哪一个指头都行,这叫装可爱。”

    我话刚说完,听到拍照的同学喊“茄子”,在一片茄子声中,闪了个光。

    问了暖暖为什么要说茄子?

    得到的答案就像在台湾要说英文字母C一样,都是要人露齿微笑而已。

    我和暖暖走进太和殿,这是皇帝登基的地方,得仔细看看。

    殿内金砖铺地,有六根直径一米的巨柱,表面是沥粉贴金的云龙图案。龙椅和屏风即在六根盘龙金柱之间,安置在两米高的金色台基之上。

    看着那张金色龙椅,开始数龙椅上是否真有九条龙,数着数着竟出了神。

    “想起了前世吗?”暖暖开玩笑问。

    “不。”我回过神,说,“我的前世在午门。”

    “你这人挺怪。”暖暖笑着说。

    走出太和殿后,我还是跟着暖暖闲晃。

    暖暖的方向感似乎不好,又不爱看沿路的指标,常常绕来绕去。

    别人从乾清宫走到养心殿,我们却从养心殿走到乾清宫。

    “唉呀,不会走丢的,你放心。”她总是这么说。

    一路上暖暖问起台湾的种种,也问起我家里状况。

    我说我在家排行老二,上有一姐,下有一妹。

    “有兄弟姐妹应该挺热闹的。不像我,家里就一个小孩。”暖暖说。

    “可是我老挨打耶。”

    “咋说呢?”

    “当孩子们争吵,父亲有时说大的该让小的,我就是被打的大的;但有时却说小的要听大的,我却变成被打的小的。所以老挨打。”

    “会这样吗?”

    我嘿嘿两声,接着说:“人家说当老大可以培养领导风格,老么比较任性,但也因任性所以适合成为创作者。至于排行中间的,由于老挨打,久而久之面对棍子就会说打吧打吧,打死我吧,因此便学会豁达。”

    “豁达?”暖暖不以为然,“那叫自暴自弃。”

    “但也有一些排行中间的人很滑溜,打哥哥时,他变成弟弟;打弟弟时,他却变成哥哥。这些人长大以后会成为厉害角色。”

    “是吗?”

    “例如五兄弟排行老三的陈水扁,就是这种变来变去的厉害角色。”

    “净瞎说。”过了一会儿,暖暖吐出这句话。

    “我不知道你还要带我绕多久才可以离开紫禁城,不瞎说会很无聊的。”

    “喏,御花园到了。”她停下脚步指着前方,“穿过御花园就到神武门,出了神武门就离开紫禁城了。”

    从踏入紫禁城到现在,觉得世界的形状尽是直、宽、广、方,没想到御花园是如此小巧玲珑、幽雅秀丽。

    园内满是叠山石峰、参天古木、奇花异草和典雅楼阁,脚底下还有弯弯曲曲的花石子路。

    我和暖暖在御花园的花木、楼阁、假山间悠游,还看到连理树。

  这是由两棵柏树主干连结在一起,仿佛一对恋人含情脉脉紧紧拥抱。一堆人在连理树下照相,而且通常是一男一女。

    暖暖说这连理树有四百多岁了,是纯真爱情的象征。

    “挺美的。”凝视连理树一会儿后,暖暖说:“不是吗?”

    “美是美,但应该很寂寞。”

    “寂寞?”

    “因为在宫廷内见证不到纯真爱情,所以只好一直活着。”

    “呀?”

    “如果有天,世上的男女都能以纯真的心对待彼此,又何需连理树来提醒我们爱情的纯真?到那时连理树就可以含笑而枯了。”

    “你热晕了吗?”暖暖很仔细地打量我,“待会儿我买根冰棍请你吃。”

    呼,确实好热。

    七月的北京就像台湾一样酷热,更何况还走了一上午。

    穿过神武门后,我又一个劲往前走,暖暖在背后叫我:“凉凉!你要去哪儿?想学崇祯吗?”

    “崇祯?”我停下脚步,回头发现暖暖出神武门后便往右转。

    “李自成攻入北京时,崇祯皇帝便像你那样直走到对面景山自缢身亡。”暖暖笑了笑,朝我招招手,“快过来这儿,别想不开了。”

    “好险。”我走回暖暖身旁说。

    这里有超过五十米宽的护城河,我们在护城河边绿树荫下找个角落歇息。

    暖暖买了两根冰棍,递了一根给我。

    学生大多走出来了,三三两两地闲聊、拍照或是喝冷饮。

    我和暖暖边吃冰棍边擦汗,她说我好像恢复正常,我说那就表示不正常。

    我又告诉暖暖,台湾有个地方叫天冷,那里的冰棒还特别好吃。

    “冰棒就是你们说的冰棍啦。”我特地补充说明。

    “冰棒我听得懂。”暖暖微微一笑,笑容有些古怪。

    “嘿,啥时候带我去暖暖瞧瞧?”暖暖说。

    原来我刚说天冷时,又让暖暖想起了暖暖。我想了一下,说:“大约在冬季。”

    “这首歌前些年火得很,几乎都成了国歌。”

    正准备回话时,徐驰朝我走过来,喊了声:“老蔡!”

    徐驰手里拿了台数位相机,说:“也给你们俩来一张。”

    我和暖暖以身后城墙为背景,彼此维持一个风起时衣袖刚好接触的距离。

    准备拍照时,我照例比了两个V,暖暖叫我装可爱,我说我老了不敢。

    徐驰喊一、二、三、茄子,暖暖也开口说茄子。

    我抓住那瞬间喊:芭乐。

    “你说啥呀。”暖暖扑哧笑了出声。

    徐驰快门一按,似乎凑巧抓住了那瞬间。

    暖暖急忙跑过去,看了看相机内的影像后,紧张地说:“不成!你得把这张删了。”

    我也跑过去,看到刚好捕捉到暖暖扑哧笑容的影像,暖暖的笑容好亮。

    我突然想到昨晚听到的“靓”这个字。

    “靓”这个字在台湾念“静”的音,在北京却念“亮”的音。

    所谓的靓女注定是要发亮的,看来这个字在北京念“亮”是有几分道理。

    “我给你一根冰棍,你把它删了。”暖暖对徐驰说。

    “我给你两根,不要删。”我也对徐驰说。

    “咱们是哥儿们。”徐驰拍拍我肩膀,“我死都不删。”

    我虎目含泪,紧紧握住他双手,洒泪而别。

    “你干嘛不让删?”暖暖语气有些抱怨,“我嘴巴开得特大,不端庄。”

    “怎么会呢?那是很自然、很亲切的笑容,总之就是一个好字。”

    “又瞎说。”

    “你看。”我转身对着她,“我眼睛有张开,所以是明说,不是瞎说。”

    暖暖正想开口回话时,听到老师们的催促声,催大家集合。

    学生们都到齐后,全体一起照张相,便到附近的饭馆吃饭。

    分组果然有好处,吃饭时就按组别分桌,不必犹豫怀疑。

  我和暖暖同一组,同桌的学生也大致有一定的认识,吃起饭来已经不难。

    这顿饭吃的是水饺、馄饨再加上点面食,天气热我胃口不好,没吃多少。

    饭后要去逛北海,北海是皇家御苑,就在紫禁城西北方,很近。

    前门西侧有座圆形团城,团城上承光殿内北面的木刻雕龙佛龛内,供奉一尊高约一米五,由整块白玉雕刻而成的释迦牟尼佛坐像。

    玉佛洁白无瑕,散发清润光泽,可惜左臂有一道刀痕,是八国联军所为。

    我猜是因为八国都想要,于是想把玉佛切成八块,但是没有成功。可见玉佛是绝美的艺术品,让人在杀人放火之余还可冷静考虑公平分配。

    承光殿前有个蓝琉璃瓦顶的亭子,亭中石莲花座上摆放一个椭圆形玉瓮。玉瓮是墨绿色带有白色花纹,高七十公分,周长约五米,简直像浴缸。

    浴缸是玉缸,玉缸像浴缸,道是浴缸却玉缸,怎把玉缸当浴缸。好绕舌。

    北京李老师说这是元世祖忽必烈入主北京后,为大宴群臣犒赏将士,令工匠开采整块玉石再精雕细刻而成,作为酒瓮,可盛酒三十几石。

    玉的白纹勾勒出汹涌波浪、漩涡激流,张牙舞爪的海龙上半身探出水面;又有猪、马、犀牛等遍体生鳞的动物,像是神话里龙宫中的兽形神怪。

    整体雕刻风格显现出游牧民族剽悍豪放的气魄。

    “乾隆年间对这玉瓮又修饰了四次,由于元、清的琢玉技法、风格不同,因此可以区分出修饰过的差异。”李老师说,“同学们看得出来吗?”

    大伙仔细打量这玉瓮,议论纷纷。暖暖问我:“你看得出来吗?”

    “当然。”我点点头,“元代雕刻的线条较圆,清代的线条则较轻。”

    “是吗?”暖暖身子微弯,聚精会神看着玉瓮。

    “元代圆,清代轻。”我说,“这是朝代名称背后的深意。”

    暖暖先是一愣,随即直起身,转头指着我说:“明明不懂还充内行。”

    我当然不懂,如果这么细微的差异都看得出来,我早就改行当米雕师了。

    北海其实是湖,湖中有座琼岛,下团城后走汉白玉砌成的永安桥可直达。

    琼岛上有座白塔,暖暖说这是北海的标志,塔中还有两粒舍利子。

    登上白塔,朝四面远眺,视野很好,可看到北京中心一带的建筑。

    琼岛北面有船,可穿过湖面到北岸,同学们大多选择上船;但我想从东面走陟山桥到东岸,再绕湖而行。

    暖暖说不成,现在天热,万一我热晕了,又要说些如果世上的男女都能以纯真的心对待彼此,到那时北海就可以含笑而干了之类的浑话。

    “算命的说我这个月忌水。”我还是摇摇头。

    “还瞎说。”暖暖告诉身旁的人,“同志们,把他拉上船!”

    两个男同学一左一右把我架上船,暖暖得意地笑了。

    下了船,一行人走到九龙壁。

    九龙壁双面都有九条大龙,而且壁面上有独一无二的七彩琉璃砖,我早在台湾的教科书课本上久仰大名。

    我特地叫来徐驰,请他帮我拍张独照,我还是在九龙壁前比了两个V。

    “龙动了唷。”暖暖笑说。

    我回过头,色彩鲜艳的琉璃再加上光的反射,还真有龙动起来的错觉。

    离开九龙壁,经过五龙亭,再沿西岸走到西门,车子已在西门外等候。

    上了车,打了个盹后,就回到睡觉的大学。(没有侮辱这所大学的意思。)

    简单洗把脸,待会儿有个学者要来上课,是关于故宫的文化和历史方面。

    课上得还算有趣,不是写黑板,而是用power point放映很多图片。

    上完课后,还得补昨晚没做的自我介绍。

    老师们也希望台湾学生发表一下对北京或故宫有何感想。

    自我介绍形式上的意义大于实质上的意义,因为同学们已经混得很熟。

  令我伤脑筋的,是所谓“感想”这东西。

    我回想起在机场等待班机飞离台湾时,心里装满兴奋,装不下别的。

    飞到香港要转飞北京前,在登机口看到“北京”两字,兴奋感变透明,虽然存在,却好像不真实。

    北京这地名一直安详地躺在我小学、中学甚至是大学的课本里。

    我常常听见她的声音,却从未看过她的长相。

    我无法想象一旦碰触后,触感是什么?

    这有点像听了某人的歌一辈子,有天突然要跑去跟他握手。握完了手,你问我感想是什么?我只能说请你等等,我要问一下我的右手。

    如今我站在台上,说完自己的名字后,我得说出握完手的感想。

    我能张开右手告诉他们 talk to this hand 吗?

    我只能说故宫大、北京更大,连中饭吃的水饺和馄饨都比台湾大。

    “总之就是一个大字。”我下了结论。

    “然后呢?”北京李老师问。

    “因为大,所以让人觉得渺小。”

    “还有呢?”北京张老师问。

    “嗯……”我想了一下,“渺小会让人学会谦卑。不过我本来就是个谦卑的人,而且五成谦、五成卑,符合中庸之道。到了北京看完故宫,变为两成谦、八成卑,有点卑过头了。我应该再去看看一些渺小的事物才能矫正回来。”

    全场像电影开场前的安静。

    “我可以下台了吗?”等了一会儿,我说。

    不等老师开口,全体同学迫不及待拍手欢送我下台。

    “怎么样?”我坐回位子,转头问暖暖,“很令人动容吧?”

    “总之就是一个瞎字。”暖暖说。

    自我介绍兼感想发表会结束,便是令我期待已久的晚餐时分。

    因为中午吃得少,晚上饿得快。

    走进餐馆前,我特地打量一下招牌,发现“渝菜”这个关键字。

    我中学时地理课学得不错,知道渝是重庆的简称,所以是重庆菜。

    重庆在四川省境内,应该和川菜颇有渊源。

    川菜……?

    我开始冒冷汗。

    我不太能吃辣,以前在台湾第一次吃麻辣锅后,拉了三天肚子。

    拉到第三天时,走出厕所,我终于领悟到什么叫点点滴滴。

    “能吃辣吗?”刚走进餐馆,北京李老师便微笑询问。

    你看过撕了票、进了戏院的人,在电影还没播放前就尖叫逃出来的人吗?

    “还行。”我只好说。

    “那你会吃得非常过瘾。”李老师又说。

    我不禁流下男儿泪。

    果不其然,第一道菜就让我联想到以色列的红海。

    汤上头满满浮了一层红色的油,我不会天真到以为那是蕃茄汁。

    “嘿嘿。”暖暖笑了。

    “笑什么?”我问。

    “据说挺能吃辣的人,看到辣脸会泛红;不能吃辣的人嘛,脸会发青。”

    “你想说什么?”

    “没事。”暖暖说,“我瞧你脸色挺红润的,由衷为你高兴而已。”

    说完后,暖暖又嘿嘿两声。

    “请容许小妹跟您解说这道菜。”暖暖笑了笑说:“将生鱼肉片成薄片,用滚烫辣油一勺一勺地浇熟,这道菜就成了。”

    “一勺一勺的唷。”暖暖还加上手势。

    我试着拿起碗,但左手有些抖,碗像地震时的摇晃。

    “请容许小妹替您服务。”暖暖舀起几片鱼肉放进我的碗,再淋上汤汁,“尝尝。”

    我夹起一片鱼肉,在暖暖充满笑意的眼神中吃下肚。

    辣到头皮发麻,感觉突然变成岳飞,已经怒发冲冠了。

    “感想呢?”暖暖问。

    “这……在……辣……”我舌头肿胀,开始口齿不清。

    “请容许小妹帮您下个结论。”暖暖说,“鱼肉辣、汤汁更辣,总之就是一个辣字。”

  “这实在太辣了。”我终于说,“我不太能吃辣。”

    “您行的,别太谦卑。多吃这渺小的辣,您就会谦回来,不会太卑了。”

    第二道菜又是一大盘火红,看起来像是盘子着了火。

    红辣椒占多数,鸡丁只占少数,正怀疑是否现在辣椒便宜鸡肉昂贵时,暖暖已经盛了小半碗放我面前。只有两小块鸡丁,其余全部是辣椒。

    “这是辣子鸡,听说辣椒才是主角,鸡丁只是配菜。”暖暖笑着说。

    我不敢只吃辣椒,便同时夹块鸡丁和辣椒,辣椒上面还有一些小点。

    才咬一口,我已经忘了椅子的存在,因为屁股都发麻了。

    “别小看这小点,那是花椒。”暖暖用筷子挑起红辣椒上的小点,“会让你麻到群魔乱舞。”

    这道菜既麻又辣,实在太黯然、太销魂了。

    “凉凉,你哭了?”暖暖说。

    “民族依旧多难。”我擦了擦眼角,“实在令人感伤。”

    “那再多吃点,养好精神才能报效祖国。”

    “我不行了。”

    “您行的。”

    “暖暖,我错了。饶了我吧。”

    暖暖哗啦哗啦笑着,非常开心的样子。

    肚子实在饿得慌,我又勉强动了筷子。

    “吃麻会叫妈,吃辣就会拉。”我说。

    “你说啥?”暖暖问。

    我想我已经辣到临表涕泣,不知所云了。

    “没想到川菜这么麻辣。”我要了杯水,喝了一口后说。

    “这是渝菜。你若说渝菜是川菜,重庆人肯定跟你没完。”

    “原来渝菜不是川菜。”

    “你若说渝菜不是川菜,那成都人肯定有儿大不由娘的委屈。”

    “喂。我只是个不能吃辣又非得填饱肚子的可怜虫,别为难我了。”

    “其实是因为渝菜想自立门户成为中国第九大菜系,但川菜可不乐见。”

    “渝菜和川菜有何区别?”

    “简单说,川菜是温柔婉约的辣,渝菜则辣得粗犷豪放。”暖暖笑了笑,“我待会儿挑些不太辣的让你吃。”

    “感激不尽。”我急忙道谢。

    “我只能尽量了。毕竟这就像是鸡蛋里挑骨头。”

    我叹了口气,看来今晚得饿肚子了。

    “为什么今晚要吃这么麻辣的渝菜呢?”

    “我估计老师们可能要给你们这些台湾学生来个下马威。”

    “下马威应该是昨天刚下飞机时做的事才对啊。”

    “如果昨晚下马威,万一下过头,你们立马就回台湾可不成。”暖暖说,

    “今天下刚好,上了戏台、化了花脸,就由不得你不唱戏。”

    “太狠了吧。”

    “我说笑呢,你别当真。”暖暖笑着说。

    暖暖似乎变成了试毒官,先吃吃看辣不辣,再决定要不要夹给我。

    夹给我时,也顺便会把辣椒、花椒类的东西挑掉。

    只可惜渝菜是如此粗犷豪放,拿掉辣椒也不会变成文质彬彬。

    结果这顿饭我只吃了几口菜,连汤都不敢喝。

    但同行的台湾学生大多吃得过瘾,只有两三个被辣晕了。

    回到寝室后,觉得空腹难受,便溜到街上找了家面馆,叫了碗面。

    面端来了,好大一碗。看看桌上,只有筷子。

    我起身向前,走到柜台边,问:“有没有汤匙?”

    “啥?”煮面的大婶似乎听不懂。

    我想她大概听不懂台湾腔,试着卷起舌头,再说一次:“汤匙?”

    “啥?”大婶还是不懂。

    我只好用手语比出舀汤然后送入口中的动作。

    “勺是呗?”大婶拿根勺给我,嘴里还大声说,“勺就勺呗,说啥汤匙?汤里有屎吗?”

    店内的客人哇哈哈大笑,大婶也跟着笑,好像在比谁大声。

    大婶,我台湾来的不懂事,您应该小点声,这样我很尴尬耶。

  我匆匆吃了大半碗面便赶紧走人。

    回寝室途中,刚好碰见学弟走出厕所,“拉肚子了。”他说。

    “还好吗?”我问。

    “不好。”他摇摇头,“我的菊花已经变成向日葵了。”

    “混蛋!”我赶紧捂住他的嘴,“不要在这里说白烂话。”

    我和学弟走回寝室,刚好碰见高亮。

    “老蔡,大伙要逛小吃一条街。一道去吧。”他说。

    原来北京学生担心台湾学生吃不惯麻辣,便提议去小吃一条街打打牙祭。

    老师们并不阻止,只叮咛出门要留神、回来别晚了、别装迷糊把酒吧一条街当成小吃一条街。

    小吃一条街跟台湾的夜市很像,只不过台湾的夜市还卖些衣服、鞋子、CD之类的东西,偶尔还有算命摊、按摩店;但小吃一条街全都是吃的。

    刚吃了大半碗面,肚子并不饿,因此我光用闻的,反正闻的不用钱。

    逛了些时候,食物的香味诱出了食欲,开始想尝些新玩意。

    “凉凉。”我转头看见暖暖,她递给我两根羊肉串,说,“喏,给你。”

    “不辣吧?”我问。

    “你说呢?”

    我有些害怕,用鼻子嗅了嗅,再伸出舌头轻轻舔了舔。

    “唉呀,别丢人了。”暖暖笑着说,“像条狗似的。”

    “好像不太辣耶。”我说。

    “我特地叫他们别放太辣。”暖暖说。

    “谢谢。”

    暖暖微微一笑,“你晚上吃得少,待会儿多吃点。”

    我跟暖暖说了偷溜出去吃碗面的事,顺便说要汤匙结果闹笑话的过程。

    暖暖笑得合不拢嘴,好不容易把嘴巴合拢后,说:“既然吃过了,咱们就吃点小吃。”

    说完便带我去吃驴打滚、爱窝窝、豌豆黄之类的北京风味小吃。

    依台湾的说法,这些都可归类为甜点。

    我们尽可能吃少量多种,如果吃不完便会递给身旁的同学,然后说,“给你一个,算是结缘。”

    逛了一个多小时,大伙便回学校。

    我吃得好撑,便躺着休息;学弟、徐驰和高亮在看今天的相片档。

    “老蔡,你的芭乐。”徐驰说。

    我从床上一跃而下(我还在上铺喔),挤进他们,说:“在哪儿?”

    徐驰将数位相机的显示画面凑到我眼前,我可以清楚看见暖暖的笑容。

    我凝视暖暖几秒后,徐驰按了下一张,我立刻按上一张,再凝视几秒。

    “老蔡,你回台湾后,我会把这些相片给你发过去。”徐驰说。

    “驰哥。”我很高兴,一把抱住他,“我可以叫你驰哥吗?”

    这晚我们四人的精神都很好,侃大山侃到很晚。

    学弟偶尔侃到一半便跑出去上厕所,高亮问:”没事吧?”

    “我的屁股变成梵谷的模特儿了。”学弟说。

    徐驰和高亮弄了半天才搞清楚梵谷就是梵高,只是翻译名称的差别而已。

    我思考了很久才想起梵谷最爱画的花是向日葵。

    翻下床想掐住学弟的脖子让他为乱说话付出代价,但他嘴巴张开,脸呈痴呆,似乎已进入梦乡。

    只得再翻上床,闭上眼睛,让暖暖的笑容伴我入眠。

  早上漱洗完、用过早饭后,先在教室听课。

    有个对长城很有研究的学者,要来跟我们讲述长城的种种。

    他还拿出一块巴掌大的长城小碎砖,要同学们试试它的硬度。

    “可用你身上任何部位,弄碎了有赏。”他笑说。

    这小碎砖传到我手上时,我跟学弟说:“来,头借我。”

    “你要猪头干嘛?”学弟回答。

    我不想理他。

    双手握紧碎砖,使尽吃奶力气,幻想自己是《七龙珠》里的悟空,口中还啊啊啊啊啊叫着,准备变身成超级赛亚人。

    “碎了。”我说。

    “真碎了?”暖暖很惊讶。

    “我的手指头碎了。”

    这次轮到暖暖不想理我。

    十点左右上完课,老师们意味深长地让大家准备一下,要去爬长城了。

    记得昨晚老师千叮咛万嘱咐要穿好走的鞋、女同学别发浪穿啥高跟鞋、带瓶水、别把垃圾留在长城、谁敢在长城砖上签名谁就死定了等等。

    “还要准备什么?”我很好奇问暖暖,“难道要打领带?”

    “我估计是要大家做好心理准备,免得乐晕了。”暖暖说。

    我想想也有道理。

    当初会参加这次夏令营活动,有一大半是冲着长城的面子。

    要爬的是八达岭长城,距离北京只约七十公里,有高速公路可以直达。

    万一古代的骑兵越过八达岭长城,要不了多久不就可以兵临北京城下?

    正在为北京捏把冷汗时,忽然车内一阵骚动。

    我转头望向窗外,被眼前的景物震慑住了。

    “这……”我有点结巴。

    “这是居庸关。”暖暖说。

    居庸关两侧高山如刀剑般耸立,中为峡谷,居庸关关城即位于峡谷正中。地势险峻,扼北京咽喉,难怪《吕氏春秋》提到:天下九塞,居庸其一。

    居庸关不仅雄伟,而且风景宜人,两侧山峦叠翠,湛绿溪水中流。

    很难想像军事要塞兼具壮观与秀丽。

    “看来北京可以喘口气了。”我说。

    “你说啥?”暖暖问。

    “越过八达岭长城的骑兵看到居庸关,一定会下马欣赏这美景。”我说,“感慨美景之际,也许突然顿悟,觉得人生苦短,打打杀杀太无聊,于是拨转马头又回去也说不定。”

    暖暖睁大眼睛看着我,没有说话。

    “别担心。”我对着暖暖笑了笑,“北京安全了。”

    “早叫你做好心理准备了。”暖暖瞪我一眼,“现在却一个劲儿瞎说。”

    过了居庸关,没多久便到八达岭长城。看了看表,还不到十一点半。

    老师们说先简单吃碗炸酱面填填肚子,吃饱了好上路。

    (吃饱了好上路这句话听起来很怪,要被砍头的犯人最后都会听到这句。)

    吃炸酱面时高亮打开话匣子,他说小时候母亲常常煮一大锅炸酱,只要舀几勺炸酱到面条里,搅拌一下,唏哩呼噜就一碗,一餐就解决了。

    “平时就这么吃。”他说。

    我突然想到从下飞机到现在,一粒白米也没看到,更别说白米饭了。

    地理课本上说:南人食米、北人食麦,古人诚不我欺也。

    搭上通往南四楼的南索道,缆车启动瞬间,暖暖笑了。

    她转过身,跪在椅子上,朝窗外望去,猛挥挥手,口中还念念有词。

    “坐好。”我说。

    “初次见面,总得跟长城打声招呼,说声您辛苦了。”暖暖说。

    “你……”

    “长城我也是第一次爬。”

    “早叫你做好心理准备了。”我说,“现在却一个劲儿瞎说。”

    “你才瞎说呢。”暖暖又转身坐好。

    下了缆车,老师们简短交代要量力而为、不要逞强、记得在烽火台碰头。

    我向远处看,长城蜿蜒于山脊之上,像一条待飞的巨龙,随时准备破空

  往左右一看,两侧城墙高度不一、形状也不同。

    高亮说呈锯齿状凹凸的叫堞墙,高约一米七,刚好遮住守城者,这是抵御外敌用的,堞墙有巡逻时瞭望的垛口,垛口下有可供射箭的方形小孔;矮的一侧只约一米高,叫宇墙,就像一般的矮墙。

    “宇墙做啥用的?”暖暖问。

    “巡逻累了,可以坐着歇会儿。”我说。

    “别瞎说。”暖暖说。

    “人马在城上行走,万一摔下城了可糟,这宇墙是保护用的。”高亮说,“而且宇墙每隔一段距离便有道券门,门里有石阶让士兵登城下城。”

    我用尊敬的眼神看着高亮,“来北京后,我没事就来爬长城。”他说。

    我们一路往北爬,坡度陡的地段还有铁栏杆供人扶着上下坡。

    顺着垛口向外看,尽是重叠的山、干枯的树、杂乱的草,构成一片荒凉。

    每隔几百公尺就有方形城台,两层的叫敌楼,上层用来瞭望或攻击,下层让士兵休息或存放武器;一层的叫城台,四周有垛口供巡逻与攻击。

    高亮说现在叫的南四、南三、北三、北四楼等,都是敌楼。

    “我们要爬到八达岭长城海拔最高的北八楼。”他说。

    暖暖毕竟是女孩子,体力较差,偶尔停下脚步扶着栏杆喘口气。

    有时风吹得她摇摇晃晃,高亮说这里是风口,风特大。

    “如果是秋冬之际,风特强、天特冷,那时爬长城特有感受。”他说。

    我们现在一身轻装,顶多带瓶水,还得靠栏杆帮我们上上下下;而古代守城将士却是一身盔甲、手持兵器,顶着狂风在这跑上跑下。

    每天望向关外的荒凉,除同袍外看不见半个人,该是何等孤独与寂寞。

    想看到人又怕看到人,因为一旦看到人影,可能意味着战事的开端,这又是怎样的矛盾心情?

    “如果……”

    “如果世上的男女都能以纯真的心对待彼此,”暖暖打断我,接着说,“到那时长城就可以含笑而塌了。你是不是想这样说?”

    “嘿。”我笑了笑,“你休息够了?”

    “嗯。”暖暖点点头。

    高亮体力好,总是拿着一台像炮似的照相机东拍西拍,不曾歇腿。

    我和暖暖每到一座敌楼便坐下来歇息喝口水,四处张望。

    城墙上常看见游客题上“到此一游”,台湾的风景名胜也常见到此一游。

    看来《西游记》里的孙悟空真是害人不浅。

    记得大学时去过的民雄鬼屋,那里竟然也到处被写上到此一游。

    有的同学比较狠,签下到此一游后,还顺便写上老师的地址和联络电话。

    “看你还敢不敢随便当人。”写完后,他说。

    我起身看看墙上还题些什么字。

    “我到长城是好汉!”

    这个俗,搞不好有八千块砖上这样写。

    “我要学长城坚强屹立千年!”

    坚强是好事,但要有公德心。没公德心而屹立千年,就叫祸害遗千年。

    “小红!我对你绵延的爱就像长城!”

    被爱冲昏头所做的糊涂事,可以理解。小红帮个忙,甩了他吧。

    “我的XX比长城长!”

    “马的!”我不禁脱口而出。

    “咳咳……”瞥见暖暖正瞧着我,脸上一红,“我失态了。”

    “没事。”暖暖说,“你骂得好。”

    “我还可以骂得更难听喔。”

    “骂来听听。”

    我张开嘴巴,始终吐不出话,最后说:“我们还是继续上路吧。”

    再往上爬了一会儿,终于来到烽火台,这里地势既高且险、视野又开阔,

    如此才能达到燃放烟火示警的目的。

    大约有二十多个学生已经坐着聊天,徐驰看见我便说:“老蔡,您的腿还是自个儿的吗?”

    经他一说,我才发觉腿有些软。

  四个老师到了三个,北京李老师特地压后,他到了表示全都到了。

    过了十几分钟,李老师终于到了。

    他喘口气,点齐了人数,清了清喉咙后,开口说:

    大家都听过“不到长城非好汉”,但一定得爬长城来证明自己是好汉吗?你试试挑座险要的山,从山脚登上顶,谁敢说你不是好汉?或者你绕着北京走上一圈,中途不歇息不叫救护车不哭爹喊娘,这不是好汉吗?爬长城的目的不只在证明自己是好汉,看看脚下,你正踏着历史的动脉。有了长城,秦国才能腾出手来灭六国、统一中原;若没长城,历史完全变了样。你常在书上读到咏叹长城和边塞将士的诗词,那是文学的美;你今天爬上一遭,对文学的美更有深刻感受,同时你也能感受历史的真。历史就是人类走过千年所留下的脚印,你现在的脚印将来也会成历史啊。看看四周,地势越险要,越彰显长城的雄伟,长城若建在平原上,那不就一道墙呗。人生也一样,越是困顿波折,越能彰显你的价值,越能激励你向上,了解这层道理,你才是真好汉。

    他说完后大伙拍拍手,李老师确实说得好。但是,太感性了吧?

    北京张老师站起身,也清了清喉咙说:“我们待会儿一起在烽火台下合个影。合影的同时,希望同学们在心里默默祈祷:但愿烽火台永远不再燃起狼烟。”

    现在是怎样?感性还会传染喔。

    张老师请台湾的周老师也说些话,周老师缓缓起身,环顾四周,说:“常听人说:这就是历史。这句话别有深意。我们都知道‘这’的英文叫this,音念起来像‘历史’,因此this is历史的意思是……”

    他抬起头,望着远方,说:“这就是历史。”

    他说完后,我不支倒地。

    烽火台即使燃起狼烟,听你一说,大概也全灭了。

    最后是台湾的吴老师,他只淡淡地说:“同学们心里一定有很多感受,不吐不快。这样吧,今晚睡觉前,每人交五百字爬长城的心得报告给我。”

    我一听便从地上弹起身,周遭一片哀嚎。

    “我是开玩笑的。”他哈哈大笑,“待会儿还要爬,先给你们一点刺激。”

    “没事开什么玩笑嘛。”我鼻子哼了一声。

    “那你呢?”暖暖问,“你又有什么感受?”

    “我……”

    “你是不是又想说索道长,长城更长,连中饭吃的面条都比台湾长,总之就是一个长字?”

    我笑了笑,没有回答。搞不好还真让她说中了。

    大伙围在一起准备拍照时,台湾吴老师又说:“大家把身份证拿出来摆在胸口拍照,这样才酷。”

    现在是拍通缉犯的照片吗?

    我偷瞄身旁暖暖手中的证件,她倒是大方转头细看我的证件。

    我干脆把我的证件给她,她笑了笑,也把她的证件给我。

    暖暖的证件是淡蓝色的底浮着白色中国地图,还有一栏标示着“汉族”。

    “继续上路。”拍完照后,北京张老师说。

    才爬了不久,看到城墙的尽头是山壁,没路了。

    “这里是孟姜女哭倒长城的地方吗?”

    “不是。”暖暖右手朝东边指,“是在长城入海处,山海关那儿。”

    “是吗?”

    “山海关城东有个望夫石村,村北有座凤凰山,孟姜女庙就在那儿。庙后头有块大石,叫望夫石。石上有坑,是孟姜女登石望夫的足迹。”

    “你去过?”

    “我听说的。”

    “你怎么常听说?”

    “我耳朵好。”暖暖笑了笑。

    暖暖索性坐了下来,向我招招手,我便坐在她身旁。

    “孟姜女庙东南方的渤海海面上,并立着高低两块礁石,高的竖立像碑、低的躺下像坟,传说那就是孟姜女的坟墓。”顿了顿,暖暖又说,“不管海水多大,永远不会淹没那座坟。”

    暖暖说故事的语调很柔缓,会让人不想插嘴去破坏气氛。

  “挺美吧?”过了一会儿,暖暖说。

    “嗯。”我点点头。

    眼角瞥见暖暖微扬起头,闭上双眼,神情和姿态都很放松。

    背后传来咳咳两声,我和暖暖同时回过头,看见高亮站在我们身后。

    “不好意思,打扰您们了。”他说,“其实孟姜女传说的破绽挺多的。”

    “喔?”我站起身。

    “其一,孟姜女跟秦始皇根本不是同一时代的人,秦始皇得连着叫孟姜女好几声姑奶奶,恐怕还不止。其二,秦始皇和其先祖们所修筑的长城,可从未到达山海关。”

    高亮说得很笃定。

    我相信高亮说的是史实。

    但在“真”与“美”的孟姜女之间,如果她们硬要冲突打架只剩一个时,我宁可让美的孟姜女住进我心里。

    毕竟我已经领悟到历史的“真”,就让我保留孟姜女的“美”吧。

    听到唉唷一声,原来是暖暖想起身结果又一屁股坐地上。

    “腿有些软。”暖暖笑了起来。

    “我帮你。”我伸出右手。

    暖暖也伸出右手跟我握着,我顺势一拉,她便站起身,拍拍裤管。

    “有条便道。”高亮往旁一指,“从那儿绕过去,就可以继续爬了。”

    高亮带着我和暖暖从便道走上长城,“就快到了。”他总是这么说。

    看到不远处有座敌楼,心想又可以歇会儿了。

    “终于到北七楼了。”高亮说。

    “北七?”我说,“你确定这叫北七吗?”

    “是啊。”高亮说,“下个楼就是终点,北八楼。”

    “暖暖!”我大叫一声。

    “我就在你身旁,”暖暖说,“你咋呼啥?”

    “快,这是你的楼,你得在这单独照张相。”

    暖暖和高亮似乎都一头雾水。

    我不断催促着,暖暖说:“他的相机挺专业的,别浪费胶片。”

    “胶片这东西和青春一样,本来就是用来浪费的。”高亮笑了笑。

    喔?高亮说的话也挺深奥的。

    高亮举起镜头要暖暖摆姿势,暖暖见我贼溜溜的眼神,指着我说:“你转过身,不许看。”

    我转过身,高亮按下快门,然后说:“老蔡,你也来一张?”

    “不。”我摇摇头,“这个楼只能用来形容暖暖。”

    向前远望,北八楼孤伶伶立在半空中,看似遥不可及。

    好像老天伸出手抓住北八楼上天,于是通往北八楼的路便跟着往上直冲。

    坡度越走越陡,城宽越走越窄,墙砖似乎也更厚重。

    “这段路俗称好汉坡。”高亮说,“老蔡,加把劲。”

    我快飙泪了。

    大凡叫好汉坡的地方,都是摆明折磨人却不必负责的地方。

    大学时爬过阿里山的好汉坡,爬到后来真的变成四条腿趴在地上爬。

    我让暖暖在我前头爬,这样万一她滑下来我还可以接住。

    “学长,我在你后面。”我转头看见学弟,但我连打招呼的力气也没。

    他右手拉着王克的手往上爬,左手还朝我比个V。

    “我有点恐高,所以……”王克似乎很不好意思,淡淡地说。

    没想到这小子精神这么好,还可以拉着姑娘的小手,这让我很不爽。

    “别放屁喔,学长。”学弟又说,“我躲不掉。”

    如果不是……我没力气……骂人……王克又在……我一定骂你……猪头。

    我一定累毙了,连在心里OS都会喘。

    暖暖似乎也不行了,停下脚步喘气。

    “暖暖。”我说,“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啥?”暖暖回头。

    “你知道台湾话白痴怎么说?”

    “咋说?”

    “就是北七。”

    “你……”暖暖睁大眼睛手指着我。

    “要报仇上去再说。”

    暖暖化悲愤为力量,一鼓作气。快到了……快到了……

  终于到了。

    暖暖没力气骂我,瘫坐在地上。我连坐下的力气也没。

    王克一个劲儿向学弟道谢,学弟只是傻笑。

    “别放在心上。”学弟对她说,“我常常牵老婆婆的手过马路。”

    混蛋,连老婆婆那充满智慧痕迹的手都不放过。

    北八楼的景色更萧瑟了,人站在这里更感孤独。

    我心想驻守在这里的士兵怎么吃饭?大概不会有人送饭上来。

    走下去吃饭时,一想到吃饱后还得爬这么一段上来,胃口应该不会好。

    也许久而久之,就不下去吃饭了。

    这太令人感伤了。

    压后的北京李老师终于也上来了,“还行吗?”他笑着问。

    “瘫了。”一堆同学惨叫。

    “领悟到唐朝诗人高适写的‘倚剑欲谁语,关河空郁纡’了吗?”他问。

    “多么痛的领悟。”有个台湾学生这么回答。

    “这就是历史。”台湾周老师说,“大家说是不是?”

    这次没人再有力气回答了。

    “精神点,各位好汉。”北京张老师拿起相机,“咱们全体在这合个影,希望同学们在心里默念:我是爱好和平的好汉。”

    拍照时台湾吴老师叫学弟躺在地上装死,再叫四个学生分别抓着他四肢,抬起学弟当作画面背景。真难为他还有心情搞笑。

    我们从这里坐北索道下城,在缆车上我觉得好困。

    下了索道,上了车,没多久我就睡着了。

    暖暖摇醒我,睁开眼一看,大家正在下车,我也起身。

    天色已暗了,我感觉朦朦胧胧,下车时脚步还有些踉跄。

    “先去洗把脸,精神精神。”北京李老师说,“我看咱们今晚别出去了,就在学校的食堂里吃。”

    “在池塘里吃?”我问暖暖,“我们变乌龟了吗?”

    “看着我的嘴。”暖暖一字一字说,“食——堂。”

    原来是在学校的餐厅里吃,这样挺好,不用再奔波。

    用冷水洗完脸后,总算有点精神。走进餐厅,竟然看到白米饭。

    嗨,几天没见了,你依然那么白,真是令人感动。

    待会儿如果吃少了,你别介意,这不是你的问题,是我太累。

    咦?你似乎变干了,以后记得进电锅时要多喝些水喔。

    “咋喃喃自语?”暖暖端着餐盘站在我面前,“还没清醒吗?”

    “醒了啊。”

    “你确定?”暖暖放下餐盘,坐我对面。

    “我知道你叫暖暖、黑龙江人、来北京念书、喜欢充内行、耳朵很好所以常听说。这样算清醒了吧?”

    “你还忘了一件事。”

    “哪件事?”

    “我想去暖暖。”

    “我又困了。”

    我趴在桌上装睡。趴了一会儿,没听见暖暖的反应。

    一直趴着也不是办法,慢慢直起身,偷偷拿起碗筷。

    “腿酸吗?”暖暖说。

    “嗯。”我点点头,“你也是吗?”

    “那当然。爬了一天长城,难不成腿还会甜吗?”

    “你的幽默感挺深奥的。”

    “会吗?”

    “我看过一部电影,男女主角在椰子树下避雨,突然树上掉下一颗椰子,男的说:‘是椰子耶!’女的回说:‘从椰子树上掉下来的当然是椰子,难道还会是芭乐吗?’”我笑了笑,“你的幽默感跟女主角好像同一门派。”

    “你爱看电影?”暖暖问。

    “嗯。”我点点头,“什么类型都看,但文艺片很少看。”

    “咋说?”

    “有次看到一部文艺片,里面武松很深情地对着潘金莲说:你在我心中,永远是青草地的小黄花。”我吃吃乱笑,“那瞬间,我崩溃了。”

    “干啥这样笑?”

    “我那时就这样笑,结果周遭投射来的目光好冰。从此不太敢看文艺片,怕又听到这种经典对白。”

  说完后,我又劈里啪啦一阵乱笑,不能自已。

    “笑完了?”暖暖说,“嘴不酸吗?”

    “唉。”我收起笑声,说,“真是余悸犹存。”

    我突然发觉跟暖暖在一起时,我变得健谈了。

    这有两种可能,一是她会让我不由自主想说很多话;二是我容易感受到她的聆听,于是越讲越多。

    以现在而言,她看来相当疲惫,却打起精神听我说些无聊的话。

    “真累了。”她低头看着餐盘,“吃不完,咋办?”

    “吃不完,”我说,“兜着走。”

    “这句话不是这样用的。”

    “在台湾就这么用。”我嘿嘿笑了两声。

    我和暖暖走出食堂,走了几步,我突然停下脚步。

    “啊?差点忘了。”我说。

    “忘了啥?”

    “我才是北七。”我指着鼻子,“在长城跟你开个玩笑,别介意。”

    暖暖想了一下,终于笑出声,说:“以后别用我听不懂的台湾话骂人。”

    “是。”我说,“要骂你一定用普通话骂,这样你才听得懂。”

    “喂。”

    “开玩笑的。”

    经过教室,发现大多数的同学都在里面,教室充满笑声。

    有的聊天;有的展示今天在长城买的纪念品;有的在看数位相机的图档。

    我和暖暖也加入他们,徐驰朝我说:”老蔡,我偷拍了你一张。”

    凑近一看,原来是我在烽火台上不支倒地的相片。

    “你这次咋没比V?”暖暖说。

    “你真是见树不见林。”我说,“我的双脚大开,不就构成了V字?”

    我很得意哈哈大笑,笑声未歇,眼角瞥见学弟和王克坐在教室角落。

    我很好奇便走过去。

    王克正低头画画,学弟坐她对面,也低头看她画画。

    我在两人之间插进头,三个人的头刚好形成正三角形。

    那是张素描,蜿蜒于山脊的长城像条龙,游长城的人潮点缀成龙的鳞片。

    “画得很棒啊。”我发出感叹。

    王克抬起头,靦腆地朝我笑了笑。

    “学长。”学弟也抬起头,神秘兮兮地说,“很亮。”

    “OK。”我朝他点点头,“我了解。”

    转身欲离去时,发现王克的眼神有些困惑。

    “学弟的意思是说我是你们的电灯泡啦。”我对着王克说,“所谓的电灯泡就是……”

    “学长!”学弟有些气急败坏。

    王克听懂了,脸上有些尴尬,又低头作画。

    我带着满足的笑容离开。

    “你这人贼坏。”暖暖说。

    “贼坏?”我说,“什么意思?”

    “贼在东北话里面,是很、非常的意思。”

    “喔。”我恍然大悟,“暖暖,你这人贼靓。这样说行吗?”

    “说法没问题,”暖暖笑出声,“但形容我并不贴切。”

    “既然不贴切,干嘛笑那么开心?”

    “凉凉!”暖暖叫了一声。

    我赶紧溜到徐驰旁边假装忙碌。

    大伙在教室里聊到很晚,直到老师们进来赶人。

    回到寝室,一跳上床,眼皮就重了。

    “老蔡,下次你来北京,我带你去爬司马台长城。”高亮说。

    高亮说那是野长城,游客很少,而且多数是老外。

    他又说司马台长城更为雄奇险峻,是探险家的天堂等等。

    我记不清了,因为他讲到一半我就睡着了,睡着的人是不长记性的。

  隔天起床,我从上铺一跃而下,这是我从大学时代养成的习惯。

    一方面可迅速清醒,以便赶得及上第一堂课;另一方面,万一降落不成功,也会有充足的理由不去上课。

    但今天虽降落成功,双脚却有一股浓烈的酸意。

    腿好酸啊,我几乎直不起身。

    幸好刷牙洗脸和吃早饭不必用到脚,但走到教室的路程就有些漫长了。

    “给。”一走进教室,暖暖便递了瓶东西给我。

    我拿在手上仔细端详,是云南白药喷剂。

    “挺有效的。”她又说。

    卷起裤管,在左右小腿肚各喷三下,感觉很清凉,酸痛似乎也有些缓解。

    我沉思几秒后,立刻站起身跑出教室。

    “你去哪儿?”暖暖的声音在身后响起,“要上课了。”

    “大腿也得喷啊。”我头也不回说。

    “真是。”我从厕所回来后,暖暖一看见我就说。

    真是什么?难道我可以在教室里脱下裤子喷大腿吗?

    今天听说上课的是个大学教授,要上汉语的语言特色。

    本以为应该是个老学究,这种人通常会兼具魔术师和催眠师的身份。

    也就是说,会是个让桌子有一股吸力,吸引你的脸贴住桌子的魔术师;也会是个讲话的语调仿佛叫你睡吧睡吧的催眠师。

    不过这位教授虽然六十多岁了,讲话却诙谐有趣,口吻轻松而不严肃。

    因为我们这群学生来自不同科系,所以他并不讲深奥的理论。

    他说中文一字一音,排列组合性强,句子断法不同,意义也不同。

    甚至常见顺着念也行、倒着念也可以的句子。

    比方说”吃青菜的小孩不会变坏”这句,经排列组合后,可以变成:“变坏的青菜小孩不会吃”、”变坏的小孩不会吃青菜”,各有意义。

    还可变成”吃小孩的青菜不会变坏”,不过这句只能出现在恐怖电影里。

    英文有时式,是因为重视时间,所以是科学式语言;中文没有时式,所以中国人不注重时间,没有时间观念。

    “这是鬼扯。一个动词三种文字,那叫没事找事做。加个表示过去的时间不就得了,何苦执著分别。人生该学的事特多,别让动词给挂碍了。”

    他微微一笑,“这就是佛。”

    英文说a book、a desk、a car、a tree、a man等都只是“a”,简单;中文却有一棵、一粒、一张、一个、一本、一辆、一件等说法,很麻烦。

    “那是因为中国人知道万事与万物都有独特性,所以计量单位不同,表达一种尊重。”他哈哈大笑,“这就是道啊。”

    中文的生命力很强,一个字可有多种意义跟词性,特有弹性。

    “哪位同学可举个例?举的有特色,我亲手写‘才子’送你。”老师开玩笑说,“上网拍卖,大概还值几个钱。”

    “这老师的毛笔字写得特好。”暖暖偷偷告诉我,“凉凉,试试?”

    我朝暖暖摇摇头。

    我是个低调的人,难道我才高八斗也要让大家都知道吗?

    学弟忽然举手,我吓一大跳,心想这小子疯了。

    只见老师点点头说:“请。”

    “床前明月光,美女来赏光;衣服脱光光,共度好时光。”

    学弟起身说,“这四个‘光’字,意义都不同。”

    “这位同学是台湾来的?”老师问。

    “嗯。”学弟点点头。

    “真有勇气。”老师又哈哈大笑,“英雄出少年。”

    耻辱啊,真是耻辱。我抬不起头了。

    “老师待会儿是写‘才子’还是写‘英雄出少年’给我?”学弟小声问我。

    “你给我闭嘴。”我咬着牙说。

    老师接着让台湾学生和北京学生谈谈彼此说话的差异。

    有人说,台湾学生说话温文儒雅,语调高低起伏小,经常带有感叹词;北京学生说话豪气,语调高亢、起伏明显,用字也较精简。

  例如台湾学生说“你真的好漂亮喔”,北京学生则说“你真漂亮”。

    人家说谢谢,台湾学生说不客气;人家说对不起,台湾学生说没关系。语调总是细而缓,拉平成线。

    而不管人家说谢谢还是对不起,北京学生都说“没事”。语尾上扬且短促,颇有豪迈之感。

    “咱们做个试验来玩玩。”学生们七嘴八舌说完后,老师说。

    老师假设一个情况:你要坐飞机到北京,想去逛故宫和爬长城,出门前跟妈妈说坐几点飞机、几点到北京、到北京后会打电话报平安。

    大伙轮流用自然轻松的方式说完,每个细节都一样。

    结果发现这段约五十个字的叙述中,有些说法上有差异。

    例如台湾学生最后说“我会打电话回家”;北京学生则说“会给家里打电话”。

    “现在用手指头数数你刚刚共说了几个字?”老师说。

    经过计算平均后,台湾学生说了五十二点四个字;北京学生说了四十八点六个字。

    为了客观起见,老师又举了三种情况,结果也类似:在一段约五十个字的叙述中,台湾学生平均多用了三至四个字。

    我不太服气,跟暖暖说:“快到教室外面来。你怎么说?”

    “快来教室外头。”暖暖说。

    屈指一算,她比我少用一个字。

    “这件衣服不错。”我说。

    “这衣服挺好。”暖暖回答。

    “这件衣服太好了。”

    “这衣服特好。”

    “这件衣服实在太棒了。”

    “这衣服特特好。”暖暖笑着说,“我用的字还是比你少。”

    “你赖皮。哪有人说特特好。”

    “在北京就这么说。”暖暖嘿嘿笑了两声。

    老师最后以武侠小说为例,结束今天上午的课程。

    在武侠小说中,北京大侠一进客栈,便喊:拿酒来!

    台湾大侠则会说:小二,给我一壶酒。

    看出差别了吗?

    台湾大侠通常不会忽略句子中的主词与受词,也就是“我”与“小二”;

    而且计量单位也很明确,到底是一壶酒还是一坛酒?必须区别。

    北京大侠则简单多了,管你是小二、小三还是掌柜,拿酒来便是。

    酒这东西不会因为不同的人拿而有所差异。

    因为是我说话,当然拿给我,难不成叫你拿去浇花?

    至于计量单位,甭管用壶、坛、罐、盅、瓶、杯、碗、脸盆或痰盂装,俺只管喝酒。

    武功若练到最高境界,北京大侠会只说:“酒!”

    而台湾大侠若练到最高境界,大概还是会说:“来壶酒。”

    当然也因为这样,所以台湾大侠特别受到客栈欢迎。

    因为台湾大侠的指令明确,不易让人出错。

    北京大侠只说拿酒,但若小二拿一大坛酒给北京大侠,你猜怎么着?

    “混账东西!”北京大侠怒吼,“你想撑死人不偿命?”

    这时小二嘴里肯定妈的王八羔子您老又没说拿多少,直犯嘀咕。

    “造反了吗?”北京大侠咻的一声拔出腰刀。

    所以武侠小说中客栈发生打斗场面的,通常在北方。

    自古燕赵多慷慨悲歌之士,常为了喝酒而打架,这还能不悲吗?

    “那台湾的客栈呢?”有个同学问。

    “台湾客栈当然爱情故事多。”老师笑了笑,“君不见台湾客栈拿酒的,通常是小姑娘。”

    老师说完后,笑得很暧昧。随即收起笑容,拍了拍手。

    “不瞎扯了,咱们明早再上文字的部分。”老师说,“你们赶紧吃完饭,饭后去逛胡同。”

    在学校食堂里简单用过午饭,大伙上车直达鼓楼,登楼可以俯瞰北京城。

    登上鼓楼俯瞰北京旧城区和错综复杂的胡同,视野很好。

    “咱们先到什刹海附近晃晃,感受一下。”下了鼓楼,北京李老师说,“待会儿坐三轮车逛胡同,别再用走的。”

  他一说完,全场欢声雷动。

    我和暖暖来到什刹海前海与后海交接处的银锭桥,这是座单孔石拱桥。

    桥的长度不到十公尺,宽度约八公尺,桥下还有小船划过桥孔。

    从银锭桥往后海方向走,湖畔绿树成荫,万绿丛中点缀几处楼阁古刹。

    湖平如镜,远处西山若隐若现,几艘小船悠游其中,像一幅山水画卷。

    我和暖暖沿着湖畔绿荫行走,虽处盛夏,亦感清凉。

    暖暖买了两瓶酸奶,给我一瓶,我们席地而坐,望着湖面。

    时间流动的速度似乎变慢了,几近停止。

    我喝了一口酸奶,味道不错,感觉像台湾的优酪乳。

    “我在这儿滑过冰。”过了一会儿,暖暖说。

    “滑冰?”眼前尽是碧绿的水,我不禁纳闷,“滑冰场在哪儿?”

    “冬天一到,湖面结冰,不就是个天然滑冰场?”暖暖笑了笑。

    “果然是夏虫不可语冰。”我说,“对长在台湾的我而言,很难想象。”

    “你会滑冰吗?”暖暖问。

    “我只会吃冰,不会滑冰。”我笑了笑,“连滑冰场都没见过。”

    “有机会到我老家来,我教你滑。”

    “好啊。你得牵着我的手,然后说你好棒、你是天才的那种教法喔。”

    “想得美。我会推你下去不理你,又在旁骂你笨,这样你很快就会了。”

    “如果是这样,那我就不学了。”

    “不成。你得学。”

    “为什么?”

    “我想看你摔。”暖暖说完后,笑个不停。

    “你这人贼坏。”我说。

    “这形容就贴切了。”暖暖还是笑着。

    我们又起身随兴漫步,在这里散步真的很舒服。

    “我待在北京五个冬天了,每年冬天都会到这儿滑冰。”暖暖开了口。

    “你大学毕业了?”我问。

    “嗯。”暖暖点点头,“要升研二了,明年这时候就开始工作了。”

    “在北京工作?还是回老家?”

    “应该还是留在北京工作。”暖暖仿佛叹了口气,说,“离家的时间越久,家的距离就更远了。”

    “如果你在北京工作,我就来北京找你。”我说。

    “你说真格的吗?”暖暖眼睛一亮。

    “嗯。”我点点头。

    “这太好了,北京还有很多好玩的东西呢,得让你瞧瞧。”暖暖很兴奋,“最好我们还可以再去吃些川菜渝菜之类的,把你辣晕,那肯定好玩。”

    “如果是那样,我马上逃回台湾。”

    “不成,我偏不让你走。”

    暖暖笑得很开心,刚刚从她眼前飘过的一丝乡愁,瞬间消失无踪。

    我心里则想着下次在北京重逢,不知道会是什么样?

    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

    而那时候的我们,还能像现在一样单纯吗?

    “嘿,如果我在老家工作,你就不来找我了吗?”暖暖突然开口。

    “我不知道黑龙江是什么样的地方。”我想了一下,接着说,“也许要翻过好几座雪山,跨过好几条冰封的大江,搞不好走了半个多月才看到一个人,而且那人还不会讲普通话。重点是我不会打猎,不知道该如何填饱肚子。”

    “瞧你把黑龙江想成什么样。”暖暖说,“黑龙江也挺进步的。”

    看来我对黑龙江的印象,恐怕停留在清末,搞不好还更早。

    “如果黑龙江真是你形容的这样,那你还来吗?”

    暖暖停下脚步,转身面对着我。

    “暖暖。”我也停下脚步。

    “嗯?”

    “我会耶。”我笑了笑。

    暖暖也笑了,笑容很灿烂,像冬天的太阳,明亮而温暖。

    我天真地相信,为了看一眼暖暖灿烂的笑容,西伯利亚我也会去。

    “不过你得先教我打猎。”我说。

  “才不呢。”暖暖说,“最好让黑熊咬死你。”

    “碰到黑熊就装死啊,反正装死我很在行。”

    “还有东北虎呢。”

    “嗯……”我说,“我还是不去好了。”

    “不成,你刚答应要来的。”

    “随便说说不犯法吧。”

    “喂。”

    “好。我去。”我说,“万一碰到东北虎,就跟它晓以大义。”

    “东北虎可听不懂人话。”

    “为了见你一面,我千里迢迢、跋山涉水,应该会感动老天。老天都深受感动了,更何况东北虎。也许它还会含着感动的泪水帮我指引方向。”

    “那是因为它饿慌了,突然看见大餐送上门,才会感动得流泪。”

    暖暖边说边笑,我觉得有趣,也跟着笑。

    我和暖暖一路说说笑笑,又走回银锭桥。

    李老师已经找好二十多辆人力三轮车,每两个学生一辆。

    他让学生们先上车,然后一辆一辆交代事情,不知道说些什么。

    他一来到我和暖暖坐的三轮车,先称呼三轮车夫为板爷儿,然后交代:终点是恭王府,沿路上如果我们喜欢可随时下车走走,但别太久。

    “慢慢逛,放松心情溜达溜达。”李老师对我们微微一笑。

    三轮车刚起动,暖暖便说她来北京这么久,坐三轮车逛胡同还是头一遭。

    “跟大姑娘坐花轿一样。”我说。

    “啥?”

    “都叫头一遭。”

    “你挺无聊的。”暖暖瞪了我一眼。

    “爷,听您的口音,您是南方人?”板爷突然开口。

    “请叫我小兄弟就好。”听他叫爷,我实在受不起,“我是台湾来的。”

    “难怪。”板爷说,“你们台湾来的特有礼貌,人都挺好。”

    我腼腆笑了笑,然后转头跟暖暖说:“嘿,人家说我很有礼貌耶。”

    “那是客套。”暖暖淡淡地说。

    “小姑娘,俺从不客套。”板爷笑了笑。

    “听见没?小姑娘。”我很得意。

    没想到我是爷,暖暖只是小姑娘,一下子差了两个辈分,这让我很得意。

    “爷,我瞅您挺乐的。”板爷说。

    “因为今天的天气实在太好了!”我意犹未尽,不禁伸直双臂高喊,“实在太好了!”

    “幼稚。”暖暖说。

    “小姑娘,您说啥?”我说。

    暖暖转过头不理我,但没多久便笑了出来。

    “真幼稚。”暖暖把头转回来,又说。

    几百公尺外摩天大楼林立,街上车声鼎沸、霓虹灯闪烁;但一拐进胡同,却回到几百年前,见到北京居民的纯朴生活。

    四合院前闭目休息的老太太,大杂院里拉胡琴的老先生,这些人并没有被时代的洪流推着走。

    从大街走进胡同,仿佛穿过时光隧道,看到两个不同的时代。

    这里没有车声,有的只是小贩抑扬顿挫的吆喝叫卖声。

    青灰色的墙和屋瓦、朱红斑驳的大门、掉了漆的金色门环、深陷的门墩,胡同里到处古意盎然。

    我和暖暖下车走进一大杂院,院里的居民很亲切地跟我们聊几句。

    梁上褪了色的彩绘、地上缺了角的青砖,都让我们看得津津有味。

    板爷跟我们说起胡同的种种,他说还有不到半米宽的胡同。

    “胖一点的人,还挤不进去呢。”他笑着说。

    “如果两人在胡同中相遇,怎么办?”我转头问暖暖。

    “用轻功呗。”暖暖笑说,“咻的一声,就越过去了。”

    “万一两人都会轻功呢?”我说,“那不就咻咻两声再加个砰。”

    “砰?”

    “两人都咻一声,共咻咻两声;然后在半空中相撞,又砰一声。”

    暖暖脸上一副又好气又好笑的神情;板爷则放声大笑,宏亮的笑声萦绕在胡同间。

    说说笑笑之际,我被路旁炸东西的香味吸引,暖暖也专注地看着。

  “你想吃吗?”我问暖暖。

    暖暖有些不好意思,点了点头。

    我让板爷停下车,走近一看,油锅旁有一大块已搅拌揉匀好的面团。

    问起这东西,大婶说是炸奶糕,然后捏下一小块面团,用手摁成圆饼,下油锅后当饼膨胀如球状并呈金黄色时捞出,再滚上白糖。

    我买了一些回车上,跟暖暖分着吃。

    炸奶糕外脆里嫩,柔而细滑,咬了一口,散发浓郁奶香。

    板爷维持规律的节奏踩着车,偶尔嘴里哼唱小曲。

    我和暖暖边吃边聊,边聊边看。

    在这样的角落,很难察觉时间的流逝,心情容易沉淀。

    “恭王府到了。”板爷停下车。

    李老师在恭王府前清点人数,发现还少两个人。

    过了一会儿,一辆三轮车载着学弟和王克,板爷以最快的速度踩过来。

    我走过去敲了一下学弟的头,他苦着脸说他并非忘了时间,只是迷了路。

    原来他和王克下车走进胡同闲晃时,越走越远、越远越杂、越杂越乱,结果让穿梭复杂的胡同给困住,王克还急哭了。

    幸好后来有个好心的老先生带领他们走出来。

    恭王府虽因咸丰将其赐予恭亲王奕訢而得名,但真正让它声名大噪的,是因为它曾是乾隆宠臣和珅的宅邸。

    “王府文化是宫廷文化的延伸,恭王府又是现今保存最完整的一座王府。因此有‘一座恭王府,半部清代史’之称。”李老师笑着说,“同学们,慢慢逛。有兴趣听点故事的,待会儿跟着我。”

    一听李老师这样说,所有学生都跟在他屁股后头。

    一路走来,幽静秀雅、春色盎然,府外明明温度高,里头却清凉无比。李老师说起各建筑的种种,像花园门口欧式建筑拱门,当时北京只有三座;全用木头建的大戏楼,一个铆钉都没用,多年来没漏过雨,戏台下淘空且放置几口大缸,增大共鸣空间并达到扩音的作用,因此不需音响设备;屋檐上满是佛教的“卍”和蝙蝠图案(卍蝠的谐音,即为万福),连外观形状都像蝙蝠展开双翼的蝠厅;和珅与文人雅士饮酒的流杯亭,亭子下有弯弯曲曲的窄沟,杯子在水面漂,停在谁面前谁就得作诗,不作诗便罚酒;假山上的邀月台,取李白诗中“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的意境;通往邀月台两条坡度很陡的斜坡走廊叫“升官路”,和珅常走升官路,于是步步高升。最后走到秘云洞口,李老师说:“接下来是福字碑。仔细瞧那福字,试试能看出几个字。”

    同学们一个接一个走进洞,在我前头的暖暖突然躲到我后面,说:“你先走。”

    “为什么?”我说。

    “里头暗,我怕摔。”暖暖笑说。

    “我也怕啊。”

    “别啰唆了。”暖暖轻轻推了推我,“快走便是。”

    秘云洞在假山下,虽有些灯光,但还是昏暗。

    洞内最亮的地方就是那块福字碑,因为下头打了黄色的灯光。

    我靠近一看,碑用块玻璃保护住,很多人摸不到碑就摸玻璃解解馋。

    记得玻璃好像可以指臀部,所以我没摸玻璃只凝视福字一会儿,便走出来。

    “你看出几个字?”我问暖暖。

    “我慧根浅,就一福字。”暖暖问:“你呢?”

    “嘿嘿。”

    “你少装神秘,你也只看出福而已。”暖暖说。

    “被你猜中了。”我笑了笑。

    李老师看大伙都出来了,让大家围在一起后,说:

    福字碑有三百多年历史,为康熙御笔亲题,上头还盖了康熙印玺。北京城内,康熙只题了三个字,另两个字是紫禁城交泰殿的“无为”匾额,但无为并未加盖康熙印玺。康熙祖母孝庄太后,在六十大寿前突然得了重病,太医束手无策,康熙便写了这个福字为祖母请福续寿。孝庄得到这福字后,病果真好了。这块碑是大清国宝,一直在紫禁城中,乾隆时却神秘失踪,没想到竟出现在和珅的后花园里。和珅咋弄到手的,是悬案,没人知道。但嘉庆抄和珅家时,肯定会发现这失落的国宝,咋不弄走呢?

   李老师指着假山,让大家仔细看看假山的模样,接着说:

    传说京城有两条龙脉,一条是紫禁城的中轴线,另一条是护城河,恭王府的位置就是两条龙脉交接处,因此动碑可能会动龙脉。再看这假山,你们看出龙的形状了吗?假山上有两口缸,有管子把水引进缸内,但缸是漏的。水从缸底漏到假山,山石长年湿润便长满青苔,龙成了青龙,青龙即是清龙。福字碑位于山底洞中,碑高虽只一米多,长却近八米,几乎贯穿整座假山;若把碑弄走,假山便塌了,清龙也毁了。嘉庆会冒险弄断大清龙脉并毁了清龙吗?所以嘉庆憋了一肚子窝囊气,用乱石封住秘云洞口。1962年重修恭王府时,考古人员才意外在洞内发现这失踪已久的福字碑。

    “到故宫要沾沾王气,到长城要沾沾霸气,到恭王府就一定要沾沾福气。希望同学们都能沾满一身福气。”李老师笑说,“至于这福字里包含了多少字?回去慢慢琢磨。现在自个儿逛去,半个钟后,大门口集合。”

    大伙各自散开,我和暖暖往宁静偏僻的地方走,来到垂花门内的牡丹院。

    院子正中有个小池,我们便在水池边的石头上坐着歇息。

    “我们都只看出一个福字,这样能沾上福吗?”暖暖说。

    “嗯……”我想了一下,“不知道耶。”

    而且我连玻璃都没摸,搞不好那块玻璃已吸取了福字碑的福气。

    “暖暖。”我抬起左脸靠近她,“来吧,我不介意。”

    “啥?”

    “想必你刚刚一定摸过那块玻璃,就用你的手摸摸我的脸吧。”

    “你想得美。”暖暖说,“况且玻璃我也没摸上。”

    “学长。”学弟走过来,说:“让我来为你效劳吧。”

    学弟说完便嘟起嘴,凑过来。

    “干嘛?”我推开他。

    “我在洞里滑了一跤,嘴巴刚好碰到玻璃。让我把这福气过给你吧。”

    他又嘟起嘴凑过来。

    “找死啊。”我转过他身,踹了他屁股一脚。

    学弟哈哈大笑,边笑边跑到王克身边。

    “多多少少还是会沾上点福气。”暖暖说。

    “其实……”

    暖暖打断我,说:”你可别说些奇怪的话,把沾上的福气给吓跑了。”

    “喔。”我闭上嘴。

    暖暖见我不再说话,便说:“有话就说呗。”

    “我怕讲出奇怪的话。”

    “如果真是奇怪的话,我也认了。”暖暖笑了笑。

    “我刚刚是想说,其实到不到恭王府无所谓,因为来北京这趟能认识你,就是很大的福气了。”

    暖暖脸上带着腼腆的微笑,慢慢地,慢慢地将视线转到池子。

    我见她不说话,也不再开口,视线也慢慢转到池子。

    “池里头有小鱼。”过了许久,暖暖终于开口。

    池子里有五六条三公分左右的小鱼正在岸边游动,暖暖将右手伸进池子,跟在鱼后头游动。

    我右手也伸进池子,有时跟在鱼后头,有时跑到前头拦截。

    “唉呀,你别这样,会吓着鱼的。”暖暖笑着说。

    “那你吓着了吗?”我问。

    暖暖没答话,轻轻点了点头。

    “嗯……这个……”我有些局促不安,“我只是说些感受,你别介意。”

    “没事。”暖暖说。

    我和暖暖的右手依然泡在水里且静止不动,好像空气中有种纯粹的气氛,只要轻轻搅动水面或是收回右手便会打乱这种纯粹。

    “咋今天的嘴特甜?”暖暖说,“你老实说,是不是因为吃了炸奶糕?”

    “也许吧。”我说。

    “吃了炸奶糕后,我到现在还口齿留香呢。”暖暖笑了笑。

    “我也是。”我说,“不过即使我吃了一大盘臭豆腐,嘴变臭了,还是会这么说。因为这话是从心里出来的,不是从嘴里。”

    然后又是一阵沉默。

  我看了看表,决定打破沉默,说:“暖暖,时间差不多了。”

    “嗯。”暖暖收回右手,站起身。

    我也站起身,转了转脖子,抒解一下刚刚久坐不动的僵硬。

    暖暖左手正从口袋掏出面纸,我突然说:“等等。”

    “嗯?”暖暖停止动作,看着我。

    “你看,”我指着水池,“这水池像什么?”

    暖暖转头仔细端详水池,然后低叫一声:“是蝙蝠。”

    “我们最终还是沾上了福气。”我笑了笑,“手就别擦干了。”

    走了几步,暖暖右手手指突然朝我脸上一弹,笑着说:“让你的脸也沾点福气。”

    水珠把我的眼镜弄花了,拿下眼镜擦干再戴上后,暖暖已经跑远了。

    等我走到恭王府大门看见暖暖准备要报仇时,右手也干了。

    李老师带领大家到一僻静的胡同区,晚饭吃的是北京家常菜。

    不算大的店被我们这群学生挤得满满的。

    老板知道我们之中有一半是台湾来的,便一桌一桌问:“还吃得惯吗?”

    “是不是吃不惯不用给钱?”我转头问暖暖。

    “小点声。”暖暖用手肘推了推我。

    “是不是吃不惯……”我抬高音量。

    “喂!”

    暖暖急了,猛拉我衣袖,力道所及,桌上筷子掉落到地,发出清脆声响。

    老板走过来,问我和暖暖:“吃不惯吗?”

    “挺惯、特惯、惯得很。”暖暖急忙回答。

    “确实是吃不惯。”我说,“我吃不惯这么好吃的菜,总觉得不太真实,像做梦似的。”

    老板先是一愣,随即哈哈大笑,拍拍我肩膀说:“好样的,真是好样的。”

    “你非得瞎说才吃得下饭吗?”暖暖的语气有些无奈。

    “挺惯、特惯、惯得很。”我笑说:“好厉害,三惯合一,所向无敌。”

    暖暖扒了一口饭,自己也觉得好笑,便忍不住笑出来。

    这顿饭很丰盛,有熬白菜、炒麻豆腐、油焖虾、蒜香肘子、京酱肉丝等,每一样都是味道鲜美而且很下饭,让我一口气吃了三碗白饭。

    李老师走来我们这桌,微笑说:”老板刚跟我说今天烤鸭特价,来点?”

    大家立刻放下筷子,拍起手来。拍手声一桌接着一桌响起。

    看来我们这些学生果真沾上了福气。

    吃完饭离开饭馆时,老板到门口跟我们说再见。

    我对老板说:“欢迎以后常到北京玩。”

    老板又哈哈大笑,说:“你这小子挺妙。”

    我吃得太饱,一上车便瘫坐在椅子上。暖暖骂了声:“贪吃。”

    下车时还得让学弟拉一把才能站起身。

    学生们好像养成了习惯,结束一天行程回学校洗个澡后,便聚在教室里。

    学弟买了件印上福字的T恤,把它摊在桌上,大伙七嘴八舌研究这个字。

    T恤上的图案长这样:

    “琢磨出来了吗?”李老师走进教室说。

    “还没。”大伙异口同声。

    “右半部是王羲之兰亭序中‘寿’字的写法。”李老师手指边描字边说,“左半部像‘子’还有‘才’,右上角笔画像‘多’,右下角是‘田’,但田未封口,暗指无边之福。”

    大伙频频点头,似乎恍然大悟。

    “这字包含子、才、多、田、福、寿,即多子、多才、多田、多福、多寿的意思。”李老师笑了笑,“明白了吗?”

    “康熙的心机真重。”我说。

    “别又瞎说。”暖暖说。

    “和珅才称得上是工于心计、聪明绝顶。只可惜他求福有方、享福有道,却不懂惜福。因此虽然荣华一生且是个万福之人,最终还是落了个自尽抄家的下场。”李老师顿了顿,说:“福的真谛,其实是惜福。”

    李老师说完后,交代大家早点休息,便走出教室。

  大伙又闲聊一阵,才各自回房。

    学弟回房后,立刻把福字T恤穿上。徐驰还过去摸了一圈。

    “好舒服喔。”学弟说,“学长,你也来摸吧。”

    我不想理他。

    “学长,我还穿上福字内裤喔。”学弟又说,“真的不摸吗?”

    “变态!”我抓起枕头往他头上敲了几下。

    学弟哈哈大笑,徐驰和高亮也笑了。

    我躺在床上,仔细思考李老师所说:福的真谛,其实是惜福。

    如果说认识暖暖真的是我的福气,那又该如何惜福呢?

  一早醒来,走到盥洗室时还迷迷糊糊。

    碰见学弟,他说:“学长,哈你个卵。”

    我瞬间清醒,掐住他脖子,说:“一大早就讨打。”

    “是徐驰教我的。”学弟在断气前说。

    徐驰说这是他们家乡话,问候打招呼用的。

    也不知道真的假的,但看徐驰的模样又不像开玩笑。

    如果对女生讲这句会被告性骚扰;碰上男生讲这句,大概会被痛殴一顿。

    但总比那男生真脱下裤子请你打招呼要好。

    在食堂门口,李老师跟张老师商量一会儿后,说:“咱们今天到外面喝豆汁去,感受一下老北京的饮食文化。”

    我问暖暖:“豆汁就是豆浆吗?”

    “当然不是。”暖暖说,“豆浆是黄豆做的,豆汁则是绿豆。豆汁就只有北京有,别的地方是喝不到的。”

    “好喝吗?”我又问。

    “准保让你印象深刻。”暖暖的表情透着古怪。

    我觉得奇怪,问了徐驰:“豆汁好喝吗?”

    “会让你毕生难忘。”徐驰脸上的神情也很古怪。

    我想高亮是个老实人,讲话会比较直,便又问高亮:“豆汁好喝吗?”

    “嗯……”高亮沉吟一会儿,说,我第一次喝了后,三月不知肉味。”

    印象深刻、毕生难忘、三月不知肉味,怎么都是这种形容词。

    回答好不好喝那么难吗?

    如果你问:那女孩长得如何?

    人家回答:很漂亮,保证让你毕生难忘。

    你当然会很清楚知道,你将碰到一个绝世美女。

    但如果人家只回答:保证让你印象深刻、毕生难忘、三月不知肉味。

    你怎么晓得那女孩漂不漂亮?碰到恐龙也是会印象深刻到毕生难忘,于是三个月吃不下饭啊。

    一走进豆汁店里,马上闻到一股酸溜溜的呛鼻味道,让人不太舒服。

    浓稠的豆汁端上来了,颜色灰里透绿;另外还有一盘咸菜丝、一盘焦圈。

    细长的咸菜丝洒上芝麻、辣椒油,焦圈则炸得金黄酥透。

    “这得趁热喝。”暖暖告诉我,眼神似笑非笑。

    我战战兢兢端起碗,嘴唇小心翼翼贴住碗边,缓缓地啜了一小口。

    “哇!”

    我惨叫一声,豆汁不仅酸而且还带着馊腐的怪味,令人作呕。

    我挤眉弄眼、掐鼻抓耳、龇牙咧嘴,五官全用上了,还是甩不掉那怪味。

    暖暖笑了,边笑边说:“快吃点咸菜丝压压口。”

    我赶紧夹了一筷子咸菜丝送入口中,胡乱嚼了几口,果然有效。

    “豆汁的味道好怪。”我说。

    “那是幻觉。”暖暖说,“再试试?”

    我又端起碗,深呼吸一次,重新武装了心理,憋了气再喝一口。

    这哪是幻觉?这是真实的怪味啊。豆汁滑进喉咙时,我还差点噎着。

    气顺了后,放下碗,眼神空洞,望着暖暖。

    “要喝这豆汁儿,需佐以咸菜丝和焦圈,三样不能少一样。”暖暖说,“豆汁的酸、咸菜丝的咸与辣、焦圈的脆,在酸、咸、辣、脆的夹击中,口齿之间会缓缓透出一股绵延的香。”

    暖暖一口豆汁、一口咸菜丝、一口焦圈,吃得津津有味,眉开眼笑。

    我越看越奇,简直是不可思议。

    “意犹未尽呀。”暖暖说。

    “请受小弟一拜。”我说。

    隔壁桌的学弟突然跑过来,蹲下身拉住我衣角,说:“学长,我不行了,快送我到医院。”

    “你怎么了?”

    “我把整碗豆汁都喝光了。”学弟说完便闭上双眼。

    “振作点!”我啪啪打了他两耳光。

    学弟睁开双眼,站起身抚着脸颊,又回到他座位上。

    “刚刚的耳光,你好像真打?”暖暖说。

    “是啊。”我忍不住吃吃笑了起来,“我学弟爱玩,我也乐得配合演出。对了,刚说到哪儿?”

  “你说你想拜我。”

    我立刻起身离开座位,单膝跪地,双手抱拳,曰:“姑娘真神人也。”

    暖暖笑着拉我起身,说:“其实我第一次喝豆汁时,也忍受不了这怪味。后来连续喝了大半个月,习惯后才喝出门道,甚至上了瘾。”

    “真是风情的哥哥啊。”我说。

    “啥?”暖暖问。

    “不解。”

    “呀?”

    “因为有句话叫不解风情,所以风情的哥哥,就叫不解。”

    “你喝豆汁喝傻了?”暖暖说,“我完全听不懂你说的。”

    “我的意思是,我很不解。”我说,“想请教您一件事。”

    “说呗。”

    “你第一次喝豆汁时,反应跟我差不多?”

    “嗯。”暖暖点点头,“可以这么说。”

    “后来你连续喝了半个多月才习惯,而且还上了瘾?”

    “是呀。”暖暖笑了笑,“那时只要打听到豆汁老店,再远我都去。”

    “既然你第一次喝豆汁时就觉得根本不能接受,”我歪着头想了半天,“又怎么会再连续喝半个多月呢?”

    暖暖睁大眼睛,没有答话,陷入一种沉思状态。

    “这还真是百思的弟弟。”过了许久,暖暖才开口。

    “嗯?”我说。

    “也叫不解。”暖暖笑说,“因为百思不解。”

    “你怎么也这样说话?”

    “这下你总该知道听你说话的人有多痛苦了。”

    “辛苦你了。”我说。

    “哪儿的话。”暖暖笑了笑。

    “喝豆汁的文化,据说已有千年。所以味道再怪,我也要坚持下去。”

    暖暖似乎找到喝豆汁的理由,“总之,就是一股傻劲。”

    “你实在太强了。”我啧啧赞叹着。

    “凉凉。”暖暖指着我面前的碗,“还试吗?”

    我伸出手端起碗,却始终没勇气送到嘴边,叹口气,又放下碗。

    暖暖笑了笑,端起我的碗。我急忙说:“我喝过了。”

    “没事。”暖暖说,“做豆汁很辛苦的,别浪费。”

    徐驰走过来,看到我面前的空碗,惊讶地说:“老蔡,你喝光了?”

    “嘿嘿。”我说。

    “没事吧?”徐驰看看我的眼,摸摸我的手,摇摇我身子。

    “嘿嘿嘿。”我又说。

    “真想不到。”徐驰说,“来!咱哥儿们再喝一碗!”

    “驰哥!”我急忙拉住他,“是暖暖帮我喝光的。”

    徐驰哈哈大笑,暖暖也笑了,我笑得很尴尬。

    我观察一下所有学生的反应,台湾学生全都是惊魂未定的神情;北京学生的反应则很多元,有像暖暖、徐驰那样超爱喝豆汁的人,也有像高亮那样勉强可以接受的人,当然更有避之唯恐不及的人。

    李老师担心大家喝不惯豆汁以至于饿了肚子,还叫了些糖火烧、麒麟酥、密三刀、咸油酥之类的点心小吃。

    回学校的路上,暖暖感慨地说:“不知道啥原因,豆汁店越来越少了。”

    “我知道为什么豆汁店越来越少的原因。”我说。

    “原因是啥?”暖暖说。

    “现在早点的选择那么多,虽然豆汁别具风味,但有哪个年轻人愿意忍受喝馊水一段时间,直到馊水变琼浆玉液呢?谁能忍受这段过程呢?”

    “凉凉。”暖暖意味深长地说:“你这话挺有哲理的。”

    “是吗?”

    “嗯。”暖暖点点头,笑着说,“真难得唷。”

    “如果世上的男女都能以纯真的心对待彼此,”我看着远方,说,“到那时豆汁就可以含笑而香了。”

    “含笑而香?”

    “如果人人都能纯真,豆汁便不必以酸、馊、腐来伪装自己和试炼别人,直接用它本质的香面对人们就可以了啊。”

    “你讲的话跟豆汁一样,”暖暖说,“得听久了才会习惯。”

  “习惯后会上瘾吗?”

    “不会上瘾。”暖暖笑了笑,“会麻痹。”

    走进教室上课前,好多同学拼命漱口想冲淡口齿之间豆汁的怪味。

    我猜那怪味很难冲淡,因为已深植脑海且遍布全身。

    果然老师一走进教室,便问:“咋有股酸味?你们刚去喝豆汁儿了吗?”

    老师自顾自地说起豆汁的种种,神情像是想起初恋时的甜蜜。

    “豆汁儿既营养滋味又独特,我好阵子没喝了,特怀念。”

    老师,拜托别再提豆汁了,快上课吧。

    “昨天的床前明月光同学呢?”这是老师言归正传后的第一句话。

    大伙先愣了几秒,然后学弟才缓缓举起手。

    “来。”老师笑了笑,拿出一卷轴,“这给你。”

    学弟走上台,解掉绑住卷轴的小绳,卷轴一摊开,快有半个人高度。

    上面写了两个又黑又浓又大的毛笔字——才子,旁边还落款。

    学弟一脸白痴样,频频傻笑,大伙起哄要照相。

    学弟一会儿左手比V、右手拿卷轴,一会儿换左手拿卷轴、右手比V,一会儿双手各比个V,用剩余的指头扣着卷轴。

    闪光灯闪啊闪,学弟只是傻笑,口中嘿嘿笑着。

    真是白痴,他大概还不知道所有镜头的焦点都只对准那幅卷轴。

    老师先简略提起汉字从甲骨文、金文、篆书、隶书、楷书的演变过程,最后提到繁体字与简体字。

    说完便给了我们一小本繁简字对照表,方便我们以后使用,并说:“由繁入简易,由简入繁难。北京的同学要多用点心。”

    老师接着讲汉字简化的历史以及简化的目的,然后是简化的原则和方法。

    我算是看得懂简体字的台湾人,因为念研究所时读了几本简体字教科书。刚开始看时确实不太懂,看久了也就摸出一些门道。

    偶尔碰到不懂的字,但只要它跟它的兄弟连在一起,还是可以破解出来。

    印象中只有“广”和“叶”,曾经困扰我一阵子。第一次看到广时,发觉一张桌子一只脚,上头摆了个东西,那还不塌吗?叶也是,十个人张口,该不会是吵吧?

    后来跟同学一起琢磨,还请教别人,终于知道分别是广和叶。

    老师提醒我们有两种情形要特别注意:一是简化后跟已有的字重复,如后(後)、面(麵)、里(裏)、丑(醜)、只(祗)、云(雲)等。

    二是两个字简化后互相重复,如獲、穫简化成获;幹、乾简化成干;發、髪简化成发;鐘、鍾简化成钟;復、椱简化成复等。

    “如果有个老爸将他四个女儿分别叫刘雲雲、刘云云、刘雲云、刘云雲,那这四个女孩的名字简化后都叫刘云云。”老师笑了笑,“这也是简化汉字的好处,人变少了,反正中国人口太多。”

    我看着黑板上写的發和髪,简化后都是发,这让我很纳闷。

    “暖暖。”我转头说,“我头发白了。”

    暖暖仔细打量我头发,然后说:“没看见白头发呀。”

    “我的意思是:头‘发白’了。”

    “头咋会发白?”

    “头本来是黑色的,理了光头就变白了。”

    “无聊。”暖暖瞪我一眼。

    “而且头发白是惊吓的最高境界,比脸发白还严重。”我说。

    暖暖转过头去,不想理我。

    “祗”简化变“只”,如果有人说,“我养的猪只会吃青菜。”是猪也会吃青菜的意思?还是它是具有佛性的猪,于是只吃青菜?

    “乾”、 “幹”简化后都是“干”,如果有天我当了书店员工,看到一本小说叫《我干妹妹的故事》,干是动词?还是形容词?

    我怎么知道要把它摆进情色文学区?还是青春小说区?

    “麵”简化变“面”,如果我不小心英雄救美,美人不好意思开口道谢,于是她用简体字写了纸条:“为了感谢你,我下面给你吃。”

  我实在分不出来她是亲切还是淫荡?万一我会错意就完了。

    虽然看来似乎很恐怖,但对写简体字小说的人反而是好事。

    因为充满了很多双关语,必然为小说带来更高的精彩度,这是写繁体字小说者无法享受的特权。

    快下课前,老师说他以前跟台湾朋友常用电子邮件通信,

    那时繁简字电脑编码的转换技术还不成熟,往往只能用英文沟通。

    “没想到都用中文的人竟然得靠英文沟通。”老师感慨地说,“结果大家的英文都变好了,中文却变差了。”

    老师说完后顿了顿,意味深长地看了全体学生一眼,然后说:“希望你们以后不会出现这种遗憾。”

    下了课,李老师急着催我们到食堂吃饭;到了食堂,又催我们吃快点。

    “抓紧时间。”李老师说,“去天坛一定要人最少的时候去。”

    “为什么要挑人最少的时候去天坛?”我问暖暖。

    “别问我。”暖暖说,“我也不知道。”

    “为什么现在去天坛,人最少?”我又问。

    “现在是大热天,又正值中午,谁会出门乱晃?”暖暖回答。

    “为什么……”

    “别再问为什么了。”暖暖打断我,“再问我就收钱了。”

    我掏出一块人民币放到暖暖面前,问:“为什么你长得特别漂亮?”

    “这题不用钱。”暖暖笑了,“因为天生丽质。”

    大伙从南天门进入天坛,果然天气热又逢正午,几乎没别的游客。

    进门就看到一座露天的上、中、下三层圆形石坛,李老师说这叫圜丘坛。

    圜丘坛被两重矮墙围着,外面是正方形、里面是圆形,象征着天圆地方。

    这里是皇帝冬至祭天的地方。

    “先继续往北走,待会儿再折回来。”李老师说。

    我们没登上圜丘坛,沿着下层石坛边缘走弧线,走到正北再转直线前进。

    一出圜丘坛,便看到一座具蓝色琉璃瓦单檐尖顶的殿宇。

    “这是皇穹宇,是供奉皇天上帝和皇帝祖先牌位的地方。”

    同学们一听,便想往殿内走去。李老师说等等,先往旁走。

    “太好了,这时候果然没人。”李老师在圆形围墙旁停下脚步,说,“这里是回音壁。待会儿两人一组,各站在圆形直径的两端,对着墙说话,声音不必大,也不用紧贴着墙。大家试试能不能听出回音。”

    回音壁直径六十一点五公尺、高三点七公尺、厚零点九公尺,是皇穹宇的围墙。

    墙身为淡灰色城砖,磨砖对缝、光滑严密,墙顶为蓝色琉璃瓦檐。

    奇怪的是,现在气温超过三十度,但沿着圆墙走,却是清凉无比。

    我走到定位,耳朵靠近墙,隐约听到风声,还有一些破碎的声音。

    “凉凉。”

    我听到了,是暖暖的声音,但声音似乎被冰过,比暖暖的原音更冷更低。

    “你是人还是鬼?”我对着墙说。

    暖暖笑了,笑声细细碎碎,有点像鸟叫声。

    “我听到了。”暖暖的声音。

    “我也听到了。”我说。

    “你吃饱了吗?”暖暖的声音。

    “我吃饱了。”我说。

    “凉凉。”

    “暖暖。”

    “我不知道该说啥了。”暖暖的声音。

    “我也是耶。”我说。

    暖暖和我都很兴奋,兴奋过了头,反而不知道该说什么?

    以前都是看着对方说话,现在对墙壁说话、从墙壁听到回答,真不习惯。

    我们随便说些不着边际的话,反正话不是重点,重点只是发出声音。

    我学狗叫,暖暖学猫叫;我再学被车撞到的狗,暖暖便学被狗吓到的猫。

    我试着说英文,也许回音壁有灵性,搞不好不肖英文,但暖暖还是听到。

    “我是才子啊,佳人在哪儿?”学弟的声音。

  转头看见王克在我五步外,她瞥见我的神情,有些不好意思便走开了些。

    “我要去暖暖!”暖暖的声音。

    我吃了一惊,决定装死。

    “听不清楚啊。”我说。

    “别装样了,你明明听到了。”

    “我没装样啊。”我说完就发现露底了。

    果然暖暖笑了,还笑得又细又长,似乎想让我觉得不好意思。

    暖暖笑着的同时,我仿佛听见心里的声音,也许那声音一直在心里乱窜,直到此刻遇见回音壁,才清晰涌现。

    “暖暖,我……”我说。

    “后面听不清楚。”暖暖的声音。

    “暖暖。”说完后,我把头往后仰,把声音降到最低最轻最小,说,“我喜欢你。”

    “后面还是听不清楚呀。”

    “别装样了。”我说。

    “我没装样呀。”暖暖似乎急了。

    暖暖,我知道你没听见,但总之我说了。

    这是我心里的回音。

    这种回音不需要被回应,它只想传递。

    李老师让大伙玩了二十分钟,才简略说出回音壁的原理。

    这道理不难懂,声波在圆形的凹面内,借由连续反射而传播。墙面坚硬又光滑,让声波的逸散减到最小,才能听到几十公尺外的回音。

    道理说来简单,但建筑时的精确计算、建材的选择、施工的细密,才是这几百年前兴建的回音壁不可思议之处。

    我这时才知道李老师为什么一定要挑人最少的时候来,因为一旦游客多,所有人七嘴八舌乱喊乱叫:ㄚ头、老爸、妹子唷、哥哥呀、我想放屁、吃屎吧你……

    你能听出什么?

    别说几十公尺外的回音了,有人在附近高喊救命你也未必听得见。

    李老师带领大伙走回皇穹宇的大殿前,当我们又想走进殿内时,“再等等。”李老师笑了。

    李老师在皇穹宇前自北向南的甬道上跨了三大步,停在第三块石板上。

    “这是三音石。大家轮流在此击掌,试试能不能听到三个回声。”他说。

    大伙一个一个轮流站在第三块石板上用力击掌,每个人都击完掌后,便围在一起询问彼此听到的回音状况,然后讨论起原理。

    这第三块石板刚好是回音壁的圆心,声音向四周传播,碰到回音壁反射,回到圆心聚集;然后继续前进,碰回音壁,再反射,又回到圆心。

    只不过声音终究会损失,所以听到的回声会越来越弱。

    在环境极度安静、击掌力道够强、耳朵内没耳屎的条件下,搞不好可以隐约听到第四个回声。

    “你们好厉害。”李老师拍拍手。

    “老师应该站在第三块石板上拍手,这样我们会觉得更厉害。”学弟说。

    李老师笑了笑,站在三音石上用力拍手十几声,我们也都笑了。

    这其实不算什么,毕竟我们这群学生当中,不管来自台湾或北京,起码有一半念理工。

    走回三层的圜丘坛,我们直接爬到最上层,坛面除中心石是圆形外,外围各圈的石头均为扇形。

    “这块叫天心石。”李老师指着中心那块圆石,“据说站在那儿即使小声说话,回音却很洪亮,而且好像是从天外飞来的回音。原理你们比老师内行,说给我听听?”

    这个原理跟三音石差不多,天心石正好在圆心,圆周是汉白玉石栏板。

    声波向四周传播,碰到坚固圆弧形栏板后,反射回到圆心集中。

    与三音石不同的是,圜丘坛面光滑、坛内无任何障碍物,且圆半径较小,因此发出声音后,回音以极快速度传回,让人几乎无法分辨回音与原音。

    原音与回音叠加的结果,声音听起来便更加响亮且有共鸣感。

    又因为声波由四面八方反射传回,根本搞不清楚回音的方向,

    便会有回音是从天外飞来的错觉。

    “古时候皇帝在这里祭天,只要轻喊一声,四面八方立刻传来洪亮回声,就像上天的神谕一般,加上祭礼时的庄严肃穆,气氛更显得神秘。”

  李老师又说环绕天心石的扇形石是艾青石,上、中、下层各九环,越外环扇形石越多,但数目都是九的倍数。

    层与层间的阶梯各九级,上层石栏板七十二块、中层一百零八块、下层一百八十块,不仅都是九的倍数,而且加起来共三百六十块,刚好符合三百六十周天度数。

    借由反复使用九和九的倍数以呼应“九重天”,并强调天的至高无上。

    李老师要我们轮流站上天心石试试,可惜现在已出现一些游客,在人声略微嘈杂的环境中,回音效果恐怕不会太好。

    还有个小女孩拉着她老爸放声大哭,我几乎脱口而出叫所有人都闭嘴,就让她坐在天心石上大哭,看看会不会哭声震天,让老天不爽打起雷来。

    轮到我站上天心石时,我仰望着天,说:“谢谢啦。”

    可能是心理作用,我觉得声音确实变大了,隐约也听到回声。

    “你说啥呀。”暖暖说。

    我告诉暖暖,中学时念过一篇叫《谢天》的课文,陈之藩写的。里头有句:“因为需要感谢的人太多了,就感谢天吧。”

    那时感动得一塌糊涂,现在终于可以直接向老天表达感谢之意。

    “我还听到回声喔。”我说,“而且不只一个。”

    “真的吗?”暖暖很好奇。

    “嗯。”我点点头,“我一共听到九个回声,第一个回声是:不客气。”

    “第二个回声是……”

    “你别说。”暖暖打断我,“因为我没问。”

    “让我说嘛。”

    暖暖不理我,加快脚步往前走。

    我在后头自言自语,依序说出第二个到第八个回声:你辛苦了、你真是客气的人、现在很少看到像你这样知恩图报的人、北京好玩吗、还习惯吗、累不累、有没有认识新朋友。

    “第九个回声最重要,因为是九。”我说,“第九个回声听起来最清晰,它说:嗯,暖暖确实是个好女孩。”

    暖暖停下脚步,说:“为什么第九个回声会提到我?”

    “当第八个回声说有没有认识新朋友?我便在心里回答:有,她叫暖暖,她是个好女孩。”我说,“于是它便给了第九个回声。”

    暖暖转过身面对着我,停了几秒后,说:“瞎说了这么久,渴了吧?”

    “嗯。”我点点头。

    “待会买瓶酸奶喝。”暖暖笑了。

    “好啊。”我也笑了。

    我和暖暖并肩走着,她说:“想知道刚刚我在天心石上说啥吗?”

    “你在天心石上说什么?”我问。

    “我想去暖暖。”暖暖说,“而且我也听到回音呢。”

    “你别说。因为我没问。”我说。

    “嘿嘿,我也听到九个回声。“暖暖笑了,”前面八个回声是:挺好呀、就去呗、一定要去、非去不可、不可不去、不去不行、不去我就打雷、打雷了你还是得去。”

    我加快脚步跑走,暖暖立刻跟上来;我东闪西闪,暖暖还是紧跟在旁。

    “第九个回声最重要,它说:这是暖暖和凉凉的约定。”暖暖对着我说。

    “还好你只是瞎说。”我说。

    “反正你听到了。”暖暖耸耸肩。

    又来到了皇穹宇,这次终于可以走进殿内了。

    总共三次经过皇穹宇门口却没走进去,我们好像都成了大禹了。

    殿内正北有个圆形石座,位于最高处的神龛内供奉着皇天上帝的神位。

    殿内东西两厢各排列四个神位,供奉清朝前八位皇帝,分别是努尔哈赤、皇太极、顺治、康熙、雍正、乾隆、嘉庆、道光。

    “我记得清朝共有十二个皇帝。”我问暖暖,“咸丰、同治、光绪、宣统的神位呢?”

    “兴许他们觉得把中国搞得乌烟瘴气,便不好意思住进来了。”暖暖说。

    离开皇穹宇继续朝北走,走在长长的丹陛桥上,两旁都是柏树。

  李老师说天坛内有六万多株柏树,密植的柏树让天坛显得更肃穆。

    丹陛桥由南向北,逐渐缓慢升高,并明显被纵向划分为左、中、右三条。中间是神走的神道;右边是皇帝走的皇道;左边是王公大臣走的王道。

    李老师话刚说完,所有同学不约而同都走到中间的神道。

    “神道根本没必要建造。”我说,“既然是神,难道还会用走的吗?”

    暖暖睁大眼睛,过一会儿笑出来,说:“你这问题,还真让人答不上来。”

    有同学问:这明明是条路,为何要叫桥?

    李老师回答:下面有条东西向通道,与丹陛桥成立体交叉,所以叫桥。

    “那条通道是给牛羊等牲畜走的,它们会走到几百米外的宰牲亭被宰杀,然后制成祭品。所以那条通道被叫做鬼门关,哪位同学想走走看?”

    大伙很正常,一个想走的人也没。

    终于来到天坛的代表建筑祈年殿,这是座有鎏金宝顶的三重檐圆形大殿,殿檐是深蓝色,用蓝色琉璃瓦铺砌成。蓝色和圆,都是代表天。

    皇帝在这里举行仪式,祈求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殿高九丈九(约三十二米),全部采用木结构,以二十八根木柱支撑殿顶重量。

    二十八根木柱分三圈,内圈四柱代表四季;中圈十二柱代表十二个月;外圈十二柱代表十二个时辰;中外圈相加为二十四,代表一年二十四节气;三圈相加为二十八,代表二十八星宿。

    祈年殿坐落在三层圆形汉白玉石台基上,每层都有雕花的汉白玉石栏板。

    远远望去,深蓝色的殿檐,纯白色的汉白玉,赭色的木门和木柱,和玺彩绘的青、绿、红、金,整体建筑的色彩对比强烈却不失和谐。

    我和暖暖在祈年殿大门往南远眺,丹陛桥以极小的坡降笔直向南延伸,两旁古柏翠绿苍劲,偶见几座门廊殿宇,视野似乎没有尽头。

    这令人有种正从天上缓慢滑下来的错觉。

    暖暖买来了酸奶,我们便享受一面滑行、一面喝酸奶的快感。

    大伙从北天门离开天坛,李老师说要让我们去前门大石辣儿逛逛。

    大石辣儿离天坛不远,一下子就到了。

    “大石辣儿是北京最古老、也曾是最繁华的商业区,是北京老字号最密集的地方。经营中药的同仁堂、经营布匹的瑞蚨祥、经营帽子的马聚源、经营布鞋的内联升、经营茶叶的张一元等,都是响当当的百年老店。”

    李老师说着说着已走到街口,约两层楼高的铁制镂空栅栏上头,题了三个大金字:大栅栏。

    “这……”我有些激动,问暖暖,“难道这就是……”

    “大石辣儿。”暖暖笑了。

    “栅栏可以念成石辣吗?”

    “我查过字典。”暖暖说,“不行。”

    “那……”

    “别问了。”暖暖说,“就跟着叫呗。”

    据说明孝宗时,为防止京城内日益猖獗的盗贼,便在街巷口设立栅栏,夜间关闭,重要的栅栏夜间还有士兵看守。

    由于这里商店集中,栅栏建得又大又好,因此人们就叫这里“大栅栏”。

    清初有禁令:“内城逼近宫阙,严禁喧哗”,因为这里刚好在警戒线外,大家便来这里找乐子,现存的庆乐园、广德楼、广和园等戏园子,当时都是夜夜笙歌的场所。

    这里也成为老北京人喝茶、看戏、购物的地方,是生活中的一部分。

    我和暖暖沿街闲逛,先被一座像是戏园子建筑的大观楼吸引住目光,上头还有“中国电影诞生地”的牌匾。

    里头是上下两层环形建筑,有大量历史照片和画册挂在四周墙壁上。

    原来这是座电影院,1905年中国第一部电影《定军山》就在这放映。

    看到陈列的旧时电影放映器材,我告诉暖暖我想起小时候看的露天电影。

    那时只要有庆典,庙口空地总是拉起长长的白幕,夜间便放映电影。

  我总喜欢待在放映师旁,看他慢慢卷动电影胶带。

    暖暖说她小时候也特爱看露天电影。

    走出大观楼,心里装满旧时回忆,仿佛自己已变回活蹦乱跳的小孩。

    大栅栏是步行街,没有车辆进入,商家老字号牌匾更衬托出街景的古老。

    暖暖说有些街景她似乎曾在电视的清装剧上看过。

    大栅栏里都是商店,但我口袋不满,因此购买欲不高。

    服务态度还算不错,有时见顾客买了东西,店员常会说:“这是您——买的东西,这是您——要的发票,我把发票放在这袋子里,您——比较好拿。”

    说到“您”字总是拉长尾音,挺有趣的。

    当看到商品标示的价钱时,我第一反应便是换算成台币,价钱果然便宜。

    “人民币和台币咋换算?”暖暖问。

    “大约一比四。”我说,“一块人民币可换四块台币。”

    “嗯。”暖暖点头表示理解,然后指着一个标着两百块的花瓶,“所以这是五十块台币?”

    “是八百块台币啦!”我瞪大眼睛不敢置信。

    暖暖吐了吐舌头,说:“我算术一向不好。”

    “这哪叫不好?”我说,“这叫很糟。”

    我从皮夹掏出一张自从来北京后就没有出来晒太阳的百元台币,说:“跟你换一百块人民币。”

    “你想得美!”暖暖说。

    “还好。”我笑了笑,“你算术还不到无可救药。”

    暖暖似乎对我手中的红色钞票感到好奇,我便递给她。

    “这是孙中山嘛。”暖暖看了看后,说。

    “你也认得啊。”我说,“好厉害。”

    “谁不认得。”暖暖白了我一眼。

    我们走进瑞蚨祥,里面陈列各式各样绸缎布匹,令人眼花撩乱。

    还有个制衣柜台,客人挑选好布料,裁缝师傅便可以为他量身订做衣服。

    旗袍也可订制,量完身选好布料,快一点的话隔天就可以交货;如果是外地的观光客,店家还会帮你把做好的旗袍送到饭店。

    离开瑞蚨祥,走进内联升,看见“中国布鞋第一家”的匾额。

    “暖暖,你的脚借我试试。”我说。

    “想给爱人买鞋?”

    “我没爱人。”我说。

    暖暖笑了笑,弯下身解鞋带。

    “不过女朋友倒有好几个,得买好几双。”我又说。

    暖暖手一停,然后把鞋带系上,站起身。

    “开玩笑的。”我赶紧笑了笑,“我想买鞋给我妈。”

    暖暖瞪我一眼,又弯身解鞋带。

    “你知道你妈脚的尺寸吗?”暖暖问。

    “大概知道。”

    “当真?”

    “小时候常挨打,我总是跪在地上抱着我妈小腿哭喊:妈,我错了!”我笑着说,“看得久了,她脚的尺寸便深印在脑海。”

    “净瞎说。”暖暖也笑了。

    暖暖帮我挑了双手工纳底的布鞋,黑色鞋面上绣着几朵红色小花。

    这是特价品,卖八十八块人民币。

    走出内联升,暖暖说她要去买个东西,十分钟后回来碰头,说完就跑掉。

    等不到五分钟,我便觉得无聊,买了根棒棒糖,蹲在墙角画圈圈。

    “买好了。”暖暖又跑回来,问:“你在做啥?”

    “我在扮演被妈妈遗弃的小孩。”我站起身。

    “真丢人。”暖暖说。

    “你买了什么?”我问。

    “过几天你就知道了。”暖暖卖了个关子。

    大栅栏步行街从东到西不到三百公尺,但我和暖暖还是逛到两腿发酸。

    刚好同仁堂前有可供坐着的地方,我们便坐下歇歇腿。

    “这里真好,可以让人坐着。”我说,“如果天气热逛到中暑,就直接进里头看医生抓药。”

    “是呀。”暖暖擦擦汗,递了瓶酸奶给我。

  我发觉夏天的北京好像缺少不了冰凉的酸奶。

    “常在报上看见大栅栏的新闻,今天倒是第一次来逛。”暖暖说。

    “都是些什么样的新闻?”我问。

    “大概都是关于百年老店的介绍,偶尔会有拆除改建的消息。”

    “真会拆吗?”

    “应该会改建。但改建后京味儿还在不在,就不得而知了。”暖暖说,“这年头,纯粹的东西总是死得太快。”

    暖暖看了看夕阳,过一会儿又说:“夕阳下女孩在大栅栏里喝酸奶的背影,兴许以后再也见不着了。”

    “但你的精神却永远长存。”我说。

    “说啥呀。”暖暖笑出声。

    时间差不多了,大伙慢慢往东边前门大街口聚集。

    我看见对面“全聚德”的招牌,兴奋地对暖暖说:“是全聚德耶!”

    “想吃烤鸭吗?”暖暖说。

    “嗯。”我点点头,“今天好像有免费招待。”

    “是吗?”暖暖吓了一跳,“咋可能呢?”

    “我刚看到店门口摆了些板凳,应该是免费招待看人吃烤鸭。”

    “你……”暖暖接不下话,索性转过身不理我。

    我双眼还是紧盯着对面的全聚德烤鸭店。

    “凉凉。”暖暖说,“想吃的话,下次你来北京我请你吃。”

    “这是风中的承诺吗?”

    “嗯?”

    “风起时不能下承诺,这样承诺会随风而逝的。”

    “我才不像你呢。”暖暖说,“我说要去暖暖,你连像样的承诺也没。”

    “车来了。”我说。

    “又耍赖。”暖暖轻轻哼了一声。

    回到学校吃完饭,大伙又聚在教室里展示今天的战利品。

    今天的战利品特别丰富,看来很多同学的荷包都在大栅栏里大失血。

    徐驰让我看他在大栅栏拍的照片,有一张是我和暖暖并肩喝酸奶的背影。

    想起暖暖那时说的话:“这年头,纯粹的东西总是死得太快。”

    不知道下次来北京时(如果还有下次的话),哪些纯粹会先死去?

    又有哪些纯粹依然很纯粹呢?

    躺在床上闭上眼睛,隐约听到一些声音。

    大概是受天坛回音壁的影响,暖暖的笑声一直在心里反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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