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嘿,我叫暖暖。你呢?”
认识暖暖是在一次海峡两岸的学生夏令营活动中。
这个夏令营的详细名称我忘了,只记得有类似“文化寻根”的关键字。
那时我刚通过硕士论文口试,办离校手续时在学校的网页里看到这活动。
由于我打算休息一个月后才投入职场,索性报了名。
跟本校几个学弟妹和其他三所学校的大学生或研究生,一同飞往北京。
北京有四所学校的大学生正等着我们。
这个活动为期八天七夜,活动范围都在北京附近。
四个老师(台湾北京各两个)领队,带领这群五十人左右的学生。
老师们的年纪比我们大不了多少,而且我们也算是大人了,所以他们只是象征性负责行程安排等杂务,不怎么管理我们。
虽然万一出了事他们得负责,但紧张的反而是我们。
初见面时,正是准备用晚餐的时分。
老师们彼此说些一路上辛苦了、还好还好、您请坐、不不不您先请、千万别客气之类的客套话;但所有学生的脸皮都是紧绷着。
如果你曾睡过很沉的觉,你应该知道刚睡醒时脸皮几乎是没有弹性的。
没错,就是那种缺乏弹性的紧绷感弥漫在所有学生的脸上。
全部的人坐成六桌,上了第一道菜后两分钟内,没人动筷子。
老师们殷勤劝大家举筷,学生们则很安静。
我坐的桌子没有老师,同桌的学生不仅安静,恐怕已达到肃静的境界。
就在隔壁桌的北京老师劝了第三次“大家开动啊别客气”的时候,坐在我左手边的女孩开了口,顺便问我的名字。
“我叫凉凉。”
我一定是紧张过了头,脱口说出这名字。
如果你是我父母或朋友或同学或认识我的人,你就会知道这不是我名字。
“你说真格的吗?”她的语气很兴奋,“我叫暖暖,你叫凉凉。真巧。”
暖暖笑了笑,成为最早恢复脸部肌肉弹性的学生。
“同志们,咱们开动吧。”
说完后暖暖的右手便拿起筷子,反转筷头朝下,轻轻在桌上敲两声;再反转筷头朝上,指头整理好握筷的姿势,然后右手往盘子伸直。
暖暖的动作轻,而且把时间拉长,似乎有意让其他人跟上。
就像龟缩在战壕里的士兵突然看到指挥官直起身慷慨激昂高喊:冲啊!
于是纷纷爬出战壕,拿起筷子。
暖暖夹起菜到自己的碗上空时停顿一下,再右转九十度放进我碗里。
“这菜做得挺地道的,尝尝。”她说。
“这是?”我问。
“湖北菜。”
其实我只是想问这看起来红红软软的是什么东西,但她既然这么回答,我只好又问:“你怎么知道是湖北菜?”
“你问的问题挺深奥的。”她回答,“外头餐厅的招牌上有写。”
看来我问了个蠢问题,如果要再开口,得问些真正深奥的问题。
我知道“地道”的台湾说法是“道地”,台湾有太多美食节目说过了。
所以我不会问菜做得地道的说法,是否因为对日抗战时为躲避日机轰炸,煮菜只得在地道内,于是菜里有一股坚毅不挠的香味象征民族刻苦耐劳、奋战不屈的精神,演变到后来要称赞菜做得很实在便用“地道”来形容?
想了一下后,我开口问的深奥问题是:“你是湖北人吗?”
“不是。”暖暖摇摇头,“我是黑龙江人,来北京念大学。”
“果然。”我点点头。
“咋了?”
“你说你是黑龙江人,对吧?”
“嗯。”
“这里是北京,应该在河北省境内。没错吧?”
“没错。”
“你没到过湖北吧?”
“没去过。”
“那你怎么会知道这里的湖北菜很道地——不,很地道呢?”
这个问题也挺深奥的。”暖暖停住筷子,迟疑了一会儿,再开口说,“我是听人说的。”
“啊?”
“毕竟你们是从台湾来的,我算是地主,总得硬充一下内行。”
暖暖说完后笑了笑。
我的紧张感顿时消失了不少。
看了看四周,学生们的脸皮已恢复弹性,夹菜舀汤间也会互相点头微笑。
“对了,我姓秦。”暖暖又开口说,“你呢?”
“我姓蔡。”
“蔡凉凉?”暖暖突然笑出声,“凉凉挺好听,但跟蔡连在一起就……”
“再怎么闪亮的名字,跟蔡连在一起都会失去光芒。”
“不见得唷。”
“是吗?”
“菜凉了就不好吃了,要趁热吃。你的名字挺有哲理的。”暖暖笑着说,“你父亲大概是希望你做人要把握时机、努力向上。”
“那你叫暖暖有特别的涵义吗?”我问。
“我父亲觉得天冷时,暖暖、暖暖这么叫着,兴许就不冷了。”她回答。
“你的名字比较好,不深奥又有意境。”
“谢谢。”暖暖笑了。
我开始感到不安。因为我叫凉凉可不是说真格的,而是说假格的。
没想到刚刚脱口而出的“凉凉”,会有这么多的后续发展。
几度想告诉暖暖我不叫凉凉,但始终抓不住良心发现的好时机。
“咋停下筷子呢?”暖暖转头对着我说,“快吃呗。”
这顿饭已经吃了一半,很多人开始聊天与谈笑。
跟刚入座时的气氛相比,真是恍如隔世。
暖暖和我也闲聊起黑龙江很冷吧台湾很热吧之类的话题。
聊着聊着便聊到地名的话题,我说在我家乡有蒜头、太保、水上等地名。
“我老家叫布袋。”我说。
“就是那个用来装东西的布袋?”暖暖问。
“没错。”
“这地名挺有趣的。”
“台湾也有个地方叫暖暖喔。”我用突然想起某件事般的口吻说。
“你说真格的吗?”
“这次绝对真格,不是假格。”
“这次?假格?”
“没事。”我假装没看见暖暖狐疑的眼光,赶紧接着说,“暖暖应该在基隆,有山有水,是个很宁静很美的地方。”
“你去过吗?”
“我也没去过暖暖。”我笑了笑,“这次该轮到我硬充内行了。”
“怎么会有地方取这么个温雅贤淑的名字呢?”
“说得好。暖暖确实是个温雅贤淑的名字。”
“多谢夸奖。”暖暖笑了笑。
“不客气。我只是实话实说。”
“可以再多告诉我一些关于暖暖这地方的事吗?”
“就我所知,清法战争时,清军和民兵曾在暖暖隔着基隆河与法军对峙,阻止法军渡河南下攻进台北城。”我想了一会儿后,说。
“后来呢?”
“法军始终过不了基隆河。后来清法议和,法军撤出台湾。”
“还有这段历史呀。”
“嗯。”我点点头,“满清末年难得没打败仗,这算其中之一。”
暖暖也点点头,然后陷入沉思。
“真想去看看那个有着温馨名字的地方。”过了几分钟,暖暖又开口。
“很好啊。”
“那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呢?我真想看。”
“非常好。”
“我是说真格的。”
“我知道。”
“这是约定。”
“啊?我答应了什么吗?”
“总之,”暖暖的脸上带着古怪的笑容,“我一定要去暖暖瞧瞧。”
我看了看她,没有答话,试着体会她想去暖暖的心情。
我知道暖暖应该不是那种你不带我去,我就死给你看的任性女孩;更不是那种你不带我去,你就死给我看的凶残女孩。
也许她口中的约定,只是跟她自己约定而已。
饭局结束后,我们来到一所大学的宿舍,往后的七个晚上都在这里。
因为这顿饭比预期的时间多吃了一个钟头,又考虑到台湾学生刚下飞机,所以取消预定的自我介绍,将所有学生分成六组后,就各自回房歇息。
取消自我介绍让我松了口气,因为我可不能在大家面前说我叫蔡凉凉。
四个人一间房,男女分开(这是无可奈何的当然)。
不过在分房时,还是引起一阵小骚动。
台湾学生的姓名,清一色是三个字。
以我来说,小学、初中、高中、大学、研究所,没碰过两个字的同学。
但北京学生的姓名,竟然多数是两个字。
男的名字还算好辨认,有些女孩的名字就很中性甚至偏阳性了。
有位台湾女孩发现同寝的室友竟然叫岳峰和王克,吃了一惊才引起骚动。
“你能想象一个温柔端庄的姑娘叫岳峰吗?”
岳峰的女孩带着悲愤的语气说。
至于王克,则是个身材娇小的清秀女孩。
岳峰和王克,都是令人猜不透的深奥名字。
学生们开始研究起彼此的姓名,有人说三个字好听、两个字好记;也有人说两个字如果碰到大姓,就太容易撞名了。
聊着聊着便忘了回房,老师们过来催说早点歇息明天要早起之类的话。
回房的路上刚好跟暖暖擦身,“凉凉,明天见啰。”拎个袋子的暖暖说。
旁人用狐疑的眼光看我,我心想叫凉凉的事早晚会穿帮。
同寝的室友一个是我学校的学弟,另两个是北京学生,叫徐驰和高亮。
徐驰和高亮这种名字就不深奥了。
由于我比他们大两岁左右,他们便叫我老蔡,学弟也跟着叫。
我们四人在房里打屁闲聊,北京的用语叫侃大山。
我挂心凉凉的事,又觉得累,因此侃一下休息两下,有一搭没一搭地侃。
闭上眼,我告诉自己这里是北京、我在北京的天空下、我来到北京了。
为了给北京留下初次见面的好印象,我可千万别失眠。
不过我好像多虑了,因为没多久我便迷迷糊糊睡着了。
第二天一早,用过早饭后,大伙出发前往紫禁城。
同行的北京学生都是外地来北京念书的学生,但他们到北京的第一件事,几乎都是逛紫禁城,因此他们对紫禁城熟得很。
老师们只说了集合时间和地点,便撒手让北京学生带着台湾学生闲逛。
刚走进午门,所有学生的第一反应,都是学起戏剧里皇帝勃然大怒喊:推出午门斩首!
虽然也有人解释推出午门只是不想污染紫禁城的意思,实际刑场在别处。但不可否认午门给人的印象似乎就只是斩首而已。
如果是我,我的第一反应是:咦?怎么没经过早门,就到午门了呢?那下个门是否就是晚门?
不过我本来就不是正常的人,所以不要理我没关系。
“凉凉,原来你在这儿。”暖暖突然跑近我,“快!我看到你家了!”
“什么?”虽然我很惊讶,但还是跟着暖暖后面跑。
跑了三十几步,暖暖停下脚步,喘口气右手往前一指:“你家到了。”
顺着她的手势,我看到一个中年男子正拿着灰白色的布袋装东西。
转过头看暖暖,她右手抚着肚子,一副笑到肚子疼的样子。
“非常好笑。”我说。
“等等。”暖暖笑岔了气,努力恢复平静,但平静不到一秒,又开始笑。
“再等等……”
看来暖暖似乎也不太正常。
虽然暖暖渐渐停止笑声,但眼中的笑意短时间内大概很难散去。
我想暖暖现在的心情很好,应该是我良心发现的好时机。
穿过金水桥,我们像古代上朝的官员一样,笔直地往太和殿的方向走。
走着走着,我清了清喉咙说:“我跟你说一件事。”
“有话就直说呗。”
“其实我不叫凉凉。”
“啥?”
“说真的,我不叫凉凉。”
暖暖眼中的笑意慢慢散去,取而代之的是疑惑不解,然后是埋怨。
“连名字都拿来开玩笑,你有毛病。”
“Sorry。”
“干嘛讲英文?”
“台湾的用语在这时候通常是说对不起,我不知道北京是否也这么说。”
“你病傻了吗?”暖暖差点笑出声,“当然是一样!”
我也觉得有点傻,傻笑两声。
“喂,你还没告诉我,为什么你要说你叫凉凉?”
“一听到暖暖,我的第一反应就是凉凉。”
“嗯?”
“因为冬暖夏凉。”
“同志。”暖暖的眼神很疑惑,“你的想法挺深奥的。”
“如果你问我AB的弟弟是谁?”我试着解释我的深奥想法,
“我会回答CD。”
“啥?”暖暖的眼神更疑惑了。
“就像我一听到陈水扁这名字,直觉想到他家一定有五个兄弟。”
“五兄弟?”
“金木水火土。陈金扁、陈木扁、陈水扁、陈火扁、陈土扁。”我说,“他们家照五行排行,陈水扁排行老三。”
“照你这么说,达?芬奇排行老大而且还有个弟弟叫达?芬怪啰。”暖暖说。
“达?芬奇是谁?”
“你不知道?”暖暖眼睛睁得好大,“就画蒙娜丽莎那个。”
“喔。”我恍然大悟,“台湾的翻译叫达文西,他并不是老大而是老二,因为达文东、达文西、达文南、达文北。”
“所以翻译名字不同,兄弟就少了好几个?”
“看来是这样。”
暖暖不再回话,缓缓往前走。我跟在后头,心里颇为忐忑。
过了一会儿,暖暖回头说:”别闷了。我说个笑话给你听。”
“嗯。”
“公交车上挤满了人,有个靓女不留神踩了个汉子一脚,靓女转头慢慢地说:‘先生,我Sorry你。’结果你猜那汉子咋说?”
“他说什么?”
“那汉子眼睛瞪得老大说:‘啥?你Sorry我?我还Sorry你全家咧!’”
说完暖暖便笑了起来,我也陪着笑两声。
因为暖暖先学靓女娇生娇气,后学汉子扯开粗哑嗓子的表演很生动有趣。
“你让我说一句,我就原谅你。”暖暖停止笑声后,说。
“没问题。”
“你刚说Sorry……”暖暖一副憋住笑的样子,”我Sorry你全家。”
“非常荣幸。”
“梁子算揭过了,”暖暖笑着说,“但我以后还是偏要叫你凉凉。”
“好啊。”
“那就这么着,以后你的小名就叫凉凉。”
我点了点头,笑了笑。跟上她,一起往前走。
到了太和殿前的宽阔平台,有学生朝我们招手,喊:“过来合个影!”
我和暖暖快步跑去,在太和殿下已有十几个学生排成两列。
准备拍照时,我伸出双手的食指和中指各比个V,暖暖很好奇。
“台湾学生的习惯要嘛比V耍帅;要嘛摊开拇指和食指用指缝托住下巴,或用指头抵着脸颊,哪一个指头都行,这叫装可爱。”
我话刚说完,听到拍照的同学喊“茄子”,在一片茄子声中,闪了个光。
问了暖暖为什么要说茄子?
得到的答案就像在台湾要说英文字母C一样,都是要人露齿微笑而已。
我和暖暖走进太和殿,这是皇帝登基的地方,得仔细看看。
殿内金砖铺地,有六根直径一米的巨柱,表面是沥粉贴金的云龙图案。龙椅和屏风即在六根盘龙金柱之间,安置在两米高的金色台基之上。
看着那张金色龙椅,开始数龙椅上是否真有九条龙,数着数着竟出了神。
“想起了前世吗?”暖暖开玩笑问。
“不。”我回过神,说,“我的前世在午门。”
“你这人挺怪。”暖暖笑着说。
走出太和殿后,我还是跟着暖暖闲晃。
暖暖的方向感似乎不好,又不爱看沿路的指标,常常绕来绕去。
别人从乾清宫走到养心殿,我们却从养心殿走到乾清宫。
“唉呀,不会走丢的,你放心。”她总是这么说。
一路上暖暖问起台湾的种种,也问起我家里状况。
我说我在家排行老二,上有一姐,下有一妹。
“有兄弟姐妹应该挺热闹的。不像我,家里就一个小孩。”暖暖说。
“可是我老挨打耶。”
“咋说呢?”
“当孩子们争吵,父亲有时说大的该让小的,我就是被打的大的;但有时却说小的要听大的,我却变成被打的小的。所以老挨打。”
“会这样吗?”
我嘿嘿两声,接着说:“人家说当老大可以培养领导风格,老么比较任性,但也因任性所以适合成为创作者。至于排行中间的,由于老挨打,久而久之面对棍子就会说打吧打吧,打死我吧,因此便学会豁达。”
“豁达?”暖暖不以为然,“那叫自暴自弃。”
“但也有一些排行中间的人很滑溜,打哥哥时,他变成弟弟;打弟弟时,他却变成哥哥。这些人长大以后会成为厉害角色。”
“是吗?”
“例如五兄弟排行老三的陈水扁,就是这种变来变去的厉害角色。”
“净瞎说。”过了一会儿,暖暖吐出这句话。
“我不知道你还要带我绕多久才可以离开紫禁城,不瞎说会很无聊的。”
“喏,御花园到了。”她停下脚步指着前方,“穿过御花园就到神武门,出了神武门就离开紫禁城了。”
从踏入紫禁城到现在,觉得世界的形状尽是直、宽、广、方,没想到御花园是如此小巧玲珑、幽雅秀丽。
园内满是叠山石峰、参天古木、奇花异草和典雅楼阁,脚底下还有弯弯曲曲的花石子路。
我和暖暖在御花园的花木、楼阁、假山间悠游,还看到连理树。
这是由两棵柏树主干连结在一起,仿佛一对恋人含情脉脉紧紧拥抱。一堆人在连理树下照相,而且通常是一男一女。
暖暖说这连理树有四百多岁了,是纯真爱情的象征。
“挺美的。”凝视连理树一会儿后,暖暖说:“不是吗?”
“美是美,但应该很寂寞。”
“寂寞?”
“因为在宫廷内见证不到纯真爱情,所以只好一直活着。”
“呀?”
“如果有天,世上的男女都能以纯真的心对待彼此,又何需连理树来提醒我们爱情的纯真?到那时连理树就可以含笑而枯了。”
“你热晕了吗?”暖暖很仔细地打量我,“待会儿我买根冰棍请你吃。”
呼,确实好热。
七月的北京就像台湾一样酷热,更何况还走了一上午。
穿过神武门后,我又一个劲往前走,暖暖在背后叫我:“凉凉!你要去哪儿?想学崇祯吗?”
“崇祯?”我停下脚步,回头发现暖暖出神武门后便往右转。
“李自成攻入北京时,崇祯皇帝便像你那样直走到对面景山自缢身亡。”暖暖笑了笑,朝我招招手,“快过来这儿,别想不开了。”
“好险。”我走回暖暖身旁说。
这里有超过五十米宽的护城河,我们在护城河边绿树荫下找个角落歇息。
暖暖买了两根冰棍,递了一根给我。
学生大多走出来了,三三两两地闲聊、拍照或是喝冷饮。
我和暖暖边吃冰棍边擦汗,她说我好像恢复正常,我说那就表示不正常。
我又告诉暖暖,台湾有个地方叫天冷,那里的冰棒还特别好吃。
“冰棒就是你们说的冰棍啦。”我特地补充说明。
“冰棒我听得懂。”暖暖微微一笑,笑容有些古怪。
“嘿,啥时候带我去暖暖瞧瞧?”暖暖说。
原来我刚说天冷时,又让暖暖想起了暖暖。我想了一下,说:“大约在冬季。”
“这首歌前些年火得很,几乎都成了国歌。”
正准备回话时,徐驰朝我走过来,喊了声:“老蔡!”
徐驰手里拿了台数位相机,说:“也给你们俩来一张。”
我和暖暖以身后城墙为背景,彼此维持一个风起时衣袖刚好接触的距离。
准备拍照时,我照例比了两个V,暖暖叫我装可爱,我说我老了不敢。
徐驰喊一、二、三、茄子,暖暖也开口说茄子。
我抓住那瞬间喊:芭乐。
“你说啥呀。”暖暖扑哧笑了出声。
徐驰快门一按,似乎凑巧抓住了那瞬间。
暖暖急忙跑过去,看了看相机内的影像后,紧张地说:“不成!你得把这张删了。”
我也跑过去,看到刚好捕捉到暖暖扑哧笑容的影像,暖暖的笑容好亮。
我突然想到昨晚听到的“靓”这个字。
“靓”这个字在台湾念“静”的音,在北京却念“亮”的音。
所谓的靓女注定是要发亮的,看来这个字在北京念“亮”是有几分道理。
“我给你一根冰棍,你把它删了。”暖暖对徐驰说。
“我给你两根,不要删。”我也对徐驰说。
“咱们是哥儿们。”徐驰拍拍我肩膀,“我死都不删。”
我虎目含泪,紧紧握住他双手,洒泪而别。
“你干嘛不让删?”暖暖语气有些抱怨,“我嘴巴开得特大,不端庄。”
“怎么会呢?那是很自然、很亲切的笑容,总之就是一个好字。”
“又瞎说。”
“你看。”我转身对着她,“我眼睛有张开,所以是明说,不是瞎说。”
暖暖正想开口回话时,听到老师们的催促声,催大家集合。
学生们都到齐后,全体一起照张相,便到附近的饭馆吃饭。
分组果然有好处,吃饭时就按组别分桌,不必犹豫怀疑。
我和暖暖同一组,同桌的学生也大致有一定的认识,吃起饭来已经不难。
这顿饭吃的是水饺、馄饨再加上点面食,天气热我胃口不好,没吃多少。
饭后要去逛北海,北海是皇家御苑,就在紫禁城西北方,很近。
前门西侧有座圆形团城,团城上承光殿内北面的木刻雕龙佛龛内,供奉一尊高约一米五,由整块白玉雕刻而成的释迦牟尼佛坐像。
玉佛洁白无瑕,散发清润光泽,可惜左臂有一道刀痕,是八国联军所为。
我猜是因为八国都想要,于是想把玉佛切成八块,但是没有成功。可见玉佛是绝美的艺术品,让人在杀人放火之余还可冷静考虑公平分配。
承光殿前有个蓝琉璃瓦顶的亭子,亭中石莲花座上摆放一个椭圆形玉瓮。玉瓮是墨绿色带有白色花纹,高七十公分,周长约五米,简直像浴缸。
浴缸是玉缸,玉缸像浴缸,道是浴缸却玉缸,怎把玉缸当浴缸。好绕舌。
北京李老师说这是元世祖忽必烈入主北京后,为大宴群臣犒赏将士,令工匠开采整块玉石再精雕细刻而成,作为酒瓮,可盛酒三十几石。
玉的白纹勾勒出汹涌波浪、漩涡激流,张牙舞爪的海龙上半身探出水面;又有猪、马、犀牛等遍体生鳞的动物,像是神话里龙宫中的兽形神怪。
整体雕刻风格显现出游牧民族剽悍豪放的气魄。
“乾隆年间对这玉瓮又修饰了四次,由于元、清的琢玉技法、风格不同,因此可以区分出修饰过的差异。”李老师说,“同学们看得出来吗?”
大伙仔细打量这玉瓮,议论纷纷。暖暖问我:“你看得出来吗?”
“当然。”我点点头,“元代雕刻的线条较圆,清代的线条则较轻。”
“是吗?”暖暖身子微弯,聚精会神看着玉瓮。
“元代圆,清代轻。”我说,“这是朝代名称背后的深意。”
暖暖先是一愣,随即直起身,转头指着我说:“明明不懂还充内行。”
我当然不懂,如果这么细微的差异都看得出来,我早就改行当米雕师了。
北海其实是湖,湖中有座琼岛,下团城后走汉白玉砌成的永安桥可直达。
琼岛上有座白塔,暖暖说这是北海的标志,塔中还有两粒舍利子。
登上白塔,朝四面远眺,视野很好,可看到北京中心一带的建筑。
琼岛北面有船,可穿过湖面到北岸,同学们大多选择上船;但我想从东面走陟山桥到东岸,再绕湖而行。
暖暖说不成,现在天热,万一我热晕了,又要说些如果世上的男女都能以纯真的心对待彼此,到那时北海就可以含笑而干了之类的浑话。
“算命的说我这个月忌水。”我还是摇摇头。
“还瞎说。”暖暖告诉身旁的人,“同志们,把他拉上船!”
两个男同学一左一右把我架上船,暖暖得意地笑了。
下了船,一行人走到九龙壁。
九龙壁双面都有九条大龙,而且壁面上有独一无二的七彩琉璃砖,我早在台湾的教科书课本上久仰大名。
我特地叫来徐驰,请他帮我拍张独照,我还是在九龙壁前比了两个V。
“龙动了唷。”暖暖笑说。
我回过头,色彩鲜艳的琉璃再加上光的反射,还真有龙动起来的错觉。
离开九龙壁,经过五龙亭,再沿西岸走到西门,车子已在西门外等候。
上了车,打了个盹后,就回到睡觉的大学。(没有侮辱这所大学的意思。)
简单洗把脸,待会儿有个学者要来上课,是关于故宫的文化和历史方面。
课上得还算有趣,不是写黑板,而是用power point放映很多图片。
上完课后,还得补昨晚没做的自我介绍。
老师们也希望台湾学生发表一下对北京或故宫有何感想。
自我介绍形式上的意义大于实质上的意义,因为同学们已经混得很熟。
令我伤脑筋的,是所谓“感想”这东西。
我回想起在机场等待班机飞离台湾时,心里装满兴奋,装不下别的。
飞到香港要转飞北京前,在登机口看到“北京”两字,兴奋感变透明,虽然存在,却好像不真实。
北京这地名一直安详地躺在我小学、中学甚至是大学的课本里。
我常常听见她的声音,却从未看过她的长相。
我无法想象一旦碰触后,触感是什么?
这有点像听了某人的歌一辈子,有天突然要跑去跟他握手。握完了手,你问我感想是什么?我只能说请你等等,我要问一下我的右手。
如今我站在台上,说完自己的名字后,我得说出握完手的感想。
我能张开右手告诉他们 talk to this hand 吗?
我只能说故宫大、北京更大,连中饭吃的水饺和馄饨都比台湾大。
“总之就是一个大字。”我下了结论。
“然后呢?”北京李老师问。
“因为大,所以让人觉得渺小。”
“还有呢?”北京张老师问。
“嗯……”我想了一下,“渺小会让人学会谦卑。不过我本来就是个谦卑的人,而且五成谦、五成卑,符合中庸之道。到了北京看完故宫,变为两成谦、八成卑,有点卑过头了。我应该再去看看一些渺小的事物才能矫正回来。”
全场像电影开场前的安静。
“我可以下台了吗?”等了一会儿,我说。
不等老师开口,全体同学迫不及待拍手欢送我下台。
“怎么样?”我坐回位子,转头问暖暖,“很令人动容吧?”
“总之就是一个瞎字。”暖暖说。
自我介绍兼感想发表会结束,便是令我期待已久的晚餐时分。
因为中午吃得少,晚上饿得快。
走进餐馆前,我特地打量一下招牌,发现“渝菜”这个关键字。
我中学时地理课学得不错,知道渝是重庆的简称,所以是重庆菜。
重庆在四川省境内,应该和川菜颇有渊源。
川菜……?
我开始冒冷汗。
我不太能吃辣,以前在台湾第一次吃麻辣锅后,拉了三天肚子。
拉到第三天时,走出厕所,我终于领悟到什么叫点点滴滴。
“能吃辣吗?”刚走进餐馆,北京李老师便微笑询问。
你看过撕了票、进了戏院的人,在电影还没播放前就尖叫逃出来的人吗?
“还行。”我只好说。
“那你会吃得非常过瘾。”李老师又说。
我不禁流下男儿泪。
果不其然,第一道菜就让我联想到以色列的红海。
汤上头满满浮了一层红色的油,我不会天真到以为那是蕃茄汁。
“嘿嘿。”暖暖笑了。
“笑什么?”我问。
“据说挺能吃辣的人,看到辣脸会泛红;不能吃辣的人嘛,脸会发青。”
“你想说什么?”
“没事。”暖暖说,“我瞧你脸色挺红润的,由衷为你高兴而已。”
说完后,暖暖又嘿嘿两声。
“请容许小妹跟您解说这道菜。”暖暖笑了笑说:“将生鱼肉片成薄片,用滚烫辣油一勺一勺地浇熟,这道菜就成了。”
“一勺一勺的唷。”暖暖还加上手势。
我试着拿起碗,但左手有些抖,碗像地震时的摇晃。
“请容许小妹替您服务。”暖暖舀起几片鱼肉放进我的碗,再淋上汤汁,“尝尝。”
我夹起一片鱼肉,在暖暖充满笑意的眼神中吃下肚。
辣到头皮发麻,感觉突然变成岳飞,已经怒发冲冠了。
“感想呢?”暖暖问。
“这……在……辣……”我舌头肿胀,开始口齿不清。
“请容许小妹帮您下个结论。”暖暖说,“鱼肉辣、汤汁更辣,总之就是一个辣字。”
“这实在太辣了。”我终于说,“我不太能吃辣。”
“您行的,别太谦卑。多吃这渺小的辣,您就会谦回来,不会太卑了。”
第二道菜又是一大盘火红,看起来像是盘子着了火。
红辣椒占多数,鸡丁只占少数,正怀疑是否现在辣椒便宜鸡肉昂贵时,暖暖已经盛了小半碗放我面前。只有两小块鸡丁,其余全部是辣椒。
“这是辣子鸡,听说辣椒才是主角,鸡丁只是配菜。”暖暖笑着说。
我不敢只吃辣椒,便同时夹块鸡丁和辣椒,辣椒上面还有一些小点。
才咬一口,我已经忘了椅子的存在,因为屁股都发麻了。
“别小看这小点,那是花椒。”暖暖用筷子挑起红辣椒上的小点,“会让你麻到群魔乱舞。”
这道菜既麻又辣,实在太黯然、太销魂了。
“凉凉,你哭了?”暖暖说。
“民族依旧多难。”我擦了擦眼角,“实在令人感伤。”
“那再多吃点,养好精神才能报效祖国。”
“我不行了。”
“您行的。”
“暖暖,我错了。饶了我吧。”
暖暖哗啦哗啦笑着,非常开心的样子。
肚子实在饿得慌,我又勉强动了筷子。
“吃麻会叫妈,吃辣就会拉。”我说。
“你说啥?”暖暖问。
我想我已经辣到临表涕泣,不知所云了。
“没想到川菜这么麻辣。”我要了杯水,喝了一口后说。
“这是渝菜。你若说渝菜是川菜,重庆人肯定跟你没完。”
“原来渝菜不是川菜。”
“你若说渝菜不是川菜,那成都人肯定有儿大不由娘的委屈。”
“喂。我只是个不能吃辣又非得填饱肚子的可怜虫,别为难我了。”
“其实是因为渝菜想自立门户成为中国第九大菜系,但川菜可不乐见。”
“渝菜和川菜有何区别?”
“简单说,川菜是温柔婉约的辣,渝菜则辣得粗犷豪放。”暖暖笑了笑,“我待会儿挑些不太辣的让你吃。”
“感激不尽。”我急忙道谢。
“我只能尽量了。毕竟这就像是鸡蛋里挑骨头。”
我叹了口气,看来今晚得饿肚子了。
“为什么今晚要吃这么麻辣的渝菜呢?”
“我估计老师们可能要给你们这些台湾学生来个下马威。”
“下马威应该是昨天刚下飞机时做的事才对啊。”
“如果昨晚下马威,万一下过头,你们立马就回台湾可不成。”暖暖说,
“今天下刚好,上了戏台、化了花脸,就由不得你不唱戏。”
“太狠了吧。”
“我说笑呢,你别当真。”暖暖笑着说。
暖暖似乎变成了试毒官,先吃吃看辣不辣,再决定要不要夹给我。
夹给我时,也顺便会把辣椒、花椒类的东西挑掉。
只可惜渝菜是如此粗犷豪放,拿掉辣椒也不会变成文质彬彬。
结果这顿饭我只吃了几口菜,连汤都不敢喝。
但同行的台湾学生大多吃得过瘾,只有两三个被辣晕了。
回到寝室后,觉得空腹难受,便溜到街上找了家面馆,叫了碗面。
面端来了,好大一碗。看看桌上,只有筷子。
我起身向前,走到柜台边,问:“有没有汤匙?”
“啥?”煮面的大婶似乎听不懂。
我想她大概听不懂台湾腔,试着卷起舌头,再说一次:“汤匙?”
“啥?”大婶还是不懂。
我只好用手语比出舀汤然后送入口中的动作。
“勺是呗?”大婶拿根勺给我,嘴里还大声说,“勺就勺呗,说啥汤匙?汤里有屎吗?”
店内的客人哇哈哈大笑,大婶也跟着笑,好像在比谁大声。
大婶,我台湾来的不懂事,您应该小点声,这样我很尴尬耶。
我匆匆吃了大半碗面便赶紧走人。
回寝室途中,刚好碰见学弟走出厕所,“拉肚子了。”他说。
“还好吗?”我问。
“不好。”他摇摇头,“我的菊花已经变成向日葵了。”
“混蛋!”我赶紧捂住他的嘴,“不要在这里说白烂话。”
我和学弟走回寝室,刚好碰见高亮。
“老蔡,大伙要逛小吃一条街。一道去吧。”他说。
原来北京学生担心台湾学生吃不惯麻辣,便提议去小吃一条街打打牙祭。
老师们并不阻止,只叮咛出门要留神、回来别晚了、别装迷糊把酒吧一条街当成小吃一条街。
小吃一条街跟台湾的夜市很像,只不过台湾的夜市还卖些衣服、鞋子、CD之类的东西,偶尔还有算命摊、按摩店;但小吃一条街全都是吃的。
刚吃了大半碗面,肚子并不饿,因此我光用闻的,反正闻的不用钱。
逛了些时候,食物的香味诱出了食欲,开始想尝些新玩意。
“凉凉。”我转头看见暖暖,她递给我两根羊肉串,说,“喏,给你。”
“不辣吧?”我问。
“你说呢?”
我有些害怕,用鼻子嗅了嗅,再伸出舌头轻轻舔了舔。
“唉呀,别丢人了。”暖暖笑着说,“像条狗似的。”
“好像不太辣耶。”我说。
“我特地叫他们别放太辣。”暖暖说。
“谢谢。”
暖暖微微一笑,“你晚上吃得少,待会儿多吃点。”
我跟暖暖说了偷溜出去吃碗面的事,顺便说要汤匙结果闹笑话的过程。
暖暖笑得合不拢嘴,好不容易把嘴巴合拢后,说:“既然吃过了,咱们就吃点小吃。”
说完便带我去吃驴打滚、爱窝窝、豌豆黄之类的北京风味小吃。
依台湾的说法,这些都可归类为甜点。
我们尽可能吃少量多种,如果吃不完便会递给身旁的同学,然后说,“给你一个,算是结缘。”
逛了一个多小时,大伙便回学校。
我吃得好撑,便躺着休息;学弟、徐驰和高亮在看今天的相片档。
“老蔡,你的芭乐。”徐驰说。
我从床上一跃而下(我还在上铺喔),挤进他们,说:“在哪儿?”
徐驰将数位相机的显示画面凑到我眼前,我可以清楚看见暖暖的笑容。
我凝视暖暖几秒后,徐驰按了下一张,我立刻按上一张,再凝视几秒。
“老蔡,你回台湾后,我会把这些相片给你发过去。”徐驰说。
“驰哥。”我很高兴,一把抱住他,“我可以叫你驰哥吗?”
这晚我们四人的精神都很好,侃大山侃到很晚。
学弟偶尔侃到一半便跑出去上厕所,高亮问:”没事吧?”
“我的屁股变成梵谷的模特儿了。”学弟说。
徐驰和高亮弄了半天才搞清楚梵谷就是梵高,只是翻译名称的差别而已。
我思考了很久才想起梵谷最爱画的花是向日葵。
翻下床想掐住学弟的脖子让他为乱说话付出代价,但他嘴巴张开,脸呈痴呆,似乎已进入梦乡。
只得再翻上床,闭上眼睛,让暖暖的笑容伴我入眠。
早上漱洗完、用过早饭后,先在教室听课。
有个对长城很有研究的学者,要来跟我们讲述长城的种种。
他还拿出一块巴掌大的长城小碎砖,要同学们试试它的硬度。
“可用你身上任何部位,弄碎了有赏。”他笑说。
这小碎砖传到我手上时,我跟学弟说:“来,头借我。”
“你要猪头干嘛?”学弟回答。
我不想理他。
双手握紧碎砖,使尽吃奶力气,幻想自己是《七龙珠》里的悟空,口中还啊啊啊啊啊叫着,准备变身成超级赛亚人。
“碎了。”我说。
“真碎了?”暖暖很惊讶。
“我的手指头碎了。”
这次轮到暖暖不想理我。
十点左右上完课,老师们意味深长地让大家准备一下,要去爬长城了。
记得昨晚老师千叮咛万嘱咐要穿好走的鞋、女同学别发浪穿啥高跟鞋、带瓶水、别把垃圾留在长城、谁敢在长城砖上签名谁就死定了等等。
“还要准备什么?”我很好奇问暖暖,“难道要打领带?”
“我估计是要大家做好心理准备,免得乐晕了。”暖暖说。
我想想也有道理。
当初会参加这次夏令营活动,有一大半是冲着长城的面子。
要爬的是八达岭长城,距离北京只约七十公里,有高速公路可以直达。
万一古代的骑兵越过八达岭长城,要不了多久不就可以兵临北京城下?
正在为北京捏把冷汗时,忽然车内一阵骚动。
我转头望向窗外,被眼前的景物震慑住了。
“这……”我有点结巴。
“这是居庸关。”暖暖说。
居庸关两侧高山如刀剑般耸立,中为峡谷,居庸关关城即位于峡谷正中。地势险峻,扼北京咽喉,难怪《吕氏春秋》提到:天下九塞,居庸其一。
居庸关不仅雄伟,而且风景宜人,两侧山峦叠翠,湛绿溪水中流。
很难想像军事要塞兼具壮观与秀丽。
“看来北京可以喘口气了。”我说。
“你说啥?”暖暖问。
“越过八达岭长城的骑兵看到居庸关,一定会下马欣赏这美景。”我说,“感慨美景之际,也许突然顿悟,觉得人生苦短,打打杀杀太无聊,于是拨转马头又回去也说不定。”
暖暖睁大眼睛看着我,没有说话。
“别担心。”我对着暖暖笑了笑,“北京安全了。”
“早叫你做好心理准备了。”暖暖瞪我一眼,“现在却一个劲儿瞎说。”
过了居庸关,没多久便到八达岭长城。看了看表,还不到十一点半。
老师们说先简单吃碗炸酱面填填肚子,吃饱了好上路。
(吃饱了好上路这句话听起来很怪,要被砍头的犯人最后都会听到这句。)
吃炸酱面时高亮打开话匣子,他说小时候母亲常常煮一大锅炸酱,只要舀几勺炸酱到面条里,搅拌一下,唏哩呼噜就一碗,一餐就解决了。
“平时就这么吃。”他说。
我突然想到从下飞机到现在,一粒白米也没看到,更别说白米饭了。
地理课本上说:南人食米、北人食麦,古人诚不我欺也。
搭上通往南四楼的南索道,缆车启动瞬间,暖暖笑了。
她转过身,跪在椅子上,朝窗外望去,猛挥挥手,口中还念念有词。
“坐好。”我说。
“初次见面,总得跟长城打声招呼,说声您辛苦了。”暖暖说。
“你……”
“长城我也是第一次爬。”
“早叫你做好心理准备了。”我说,“现在却一个劲儿瞎说。”
“你才瞎说呢。”暖暖又转身坐好。
下了缆车,老师们简短交代要量力而为、不要逞强、记得在烽火台碰头。
我向远处看,长城蜿蜒于山脊之上,像一条待飞的巨龙,随时准备破空
往左右一看,两侧城墙高度不一、形状也不同。
高亮说呈锯齿状凹凸的叫堞墙,高约一米七,刚好遮住守城者,这是抵御外敌用的,堞墙有巡逻时瞭望的垛口,垛口下有可供射箭的方形小孔;矮的一侧只约一米高,叫宇墙,就像一般的矮墙。
“宇墙做啥用的?”暖暖问。
“巡逻累了,可以坐着歇会儿。”我说。
“别瞎说。”暖暖说。
“人马在城上行走,万一摔下城了可糟,这宇墙是保护用的。”高亮说,“而且宇墙每隔一段距离便有道券门,门里有石阶让士兵登城下城。”
我用尊敬的眼神看着高亮,“来北京后,我没事就来爬长城。”他说。
我们一路往北爬,坡度陡的地段还有铁栏杆供人扶着上下坡。
顺着垛口向外看,尽是重叠的山、干枯的树、杂乱的草,构成一片荒凉。
每隔几百公尺就有方形城台,两层的叫敌楼,上层用来瞭望或攻击,下层让士兵休息或存放武器;一层的叫城台,四周有垛口供巡逻与攻击。
高亮说现在叫的南四、南三、北三、北四楼等,都是敌楼。
“我们要爬到八达岭长城海拔最高的北八楼。”他说。
暖暖毕竟是女孩子,体力较差,偶尔停下脚步扶着栏杆喘口气。
有时风吹得她摇摇晃晃,高亮说这里是风口,风特大。
“如果是秋冬之际,风特强、天特冷,那时爬长城特有感受。”他说。
我们现在一身轻装,顶多带瓶水,还得靠栏杆帮我们上上下下;而古代守城将士却是一身盔甲、手持兵器,顶着狂风在这跑上跑下。
每天望向关外的荒凉,除同袍外看不见半个人,该是何等孤独与寂寞。
想看到人又怕看到人,因为一旦看到人影,可能意味着战事的开端,这又是怎样的矛盾心情?
“如果……”
“如果世上的男女都能以纯真的心对待彼此,”暖暖打断我,接着说,“到那时长城就可以含笑而塌了。你是不是想这样说?”
“嘿。”我笑了笑,“你休息够了?”
“嗯。”暖暖点点头。
高亮体力好,总是拿着一台像炮似的照相机东拍西拍,不曾歇腿。
我和暖暖每到一座敌楼便坐下来歇息喝口水,四处张望。
城墙上常看见游客题上“到此一游”,台湾的风景名胜也常见到此一游。
看来《西游记》里的孙悟空真是害人不浅。
记得大学时去过的民雄鬼屋,那里竟然也到处被写上到此一游。
有的同学比较狠,签下到此一游后,还顺便写上老师的地址和联络电话。
“看你还敢不敢随便当人。”写完后,他说。
我起身看看墙上还题些什么字。
“我到长城是好汉!”
这个俗,搞不好有八千块砖上这样写。
“我要学长城坚强屹立千年!”
坚强是好事,但要有公德心。没公德心而屹立千年,就叫祸害遗千年。
“小红!我对你绵延的爱就像长城!”
被爱冲昏头所做的糊涂事,可以理解。小红帮个忙,甩了他吧。
“我的XX比长城长!”
“马的!”我不禁脱口而出。
“咳咳……”瞥见暖暖正瞧着我,脸上一红,“我失态了。”
“没事。”暖暖说,“你骂得好。”
“我还可以骂得更难听喔。”
“骂来听听。”
我张开嘴巴,始终吐不出话,最后说:“我们还是继续上路吧。”
再往上爬了一会儿,终于来到烽火台,这里地势既高且险、视野又开阔,
如此才能达到燃放烟火示警的目的。
大约有二十多个学生已经坐着聊天,徐驰看见我便说:“老蔡,您的腿还是自个儿的吗?”
经他一说,我才发觉腿有些软。
四个老师到了三个,北京李老师特地压后,他到了表示全都到了。
过了十几分钟,李老师终于到了。
他喘口气,点齐了人数,清了清喉咙后,开口说:
大家都听过“不到长城非好汉”,但一定得爬长城来证明自己是好汉吗?你试试挑座险要的山,从山脚登上顶,谁敢说你不是好汉?或者你绕着北京走上一圈,中途不歇息不叫救护车不哭爹喊娘,这不是好汉吗?爬长城的目的不只在证明自己是好汉,看看脚下,你正踏着历史的动脉。有了长城,秦国才能腾出手来灭六国、统一中原;若没长城,历史完全变了样。你常在书上读到咏叹长城和边塞将士的诗词,那是文学的美;你今天爬上一遭,对文学的美更有深刻感受,同时你也能感受历史的真。历史就是人类走过千年所留下的脚印,你现在的脚印将来也会成历史啊。看看四周,地势越险要,越彰显长城的雄伟,长城若建在平原上,那不就一道墙呗。人生也一样,越是困顿波折,越能彰显你的价值,越能激励你向上,了解这层道理,你才是真好汉。
他说完后大伙拍拍手,李老师确实说得好。但是,太感性了吧?
北京张老师站起身,也清了清喉咙说:“我们待会儿一起在烽火台下合个影。合影的同时,希望同学们在心里默默祈祷:但愿烽火台永远不再燃起狼烟。”
现在是怎样?感性还会传染喔。
张老师请台湾的周老师也说些话,周老师缓缓起身,环顾四周,说:“常听人说:这就是历史。这句话别有深意。我们都知道‘这’的英文叫this,音念起来像‘历史’,因此this is历史的意思是……”
他抬起头,望着远方,说:“这就是历史。”
他说完后,我不支倒地。
烽火台即使燃起狼烟,听你一说,大概也全灭了。
最后是台湾的吴老师,他只淡淡地说:“同学们心里一定有很多感受,不吐不快。这样吧,今晚睡觉前,每人交五百字爬长城的心得报告给我。”
我一听便从地上弹起身,周遭一片哀嚎。
“我是开玩笑的。”他哈哈大笑,“待会儿还要爬,先给你们一点刺激。”
“没事开什么玩笑嘛。”我鼻子哼了一声。
“那你呢?”暖暖问,“你又有什么感受?”
“我……”
“你是不是又想说索道长,长城更长,连中饭吃的面条都比台湾长,总之就是一个长字?”
我笑了笑,没有回答。搞不好还真让她说中了。
大伙围在一起准备拍照时,台湾吴老师又说:“大家把身份证拿出来摆在胸口拍照,这样才酷。”
现在是拍通缉犯的照片吗?
我偷瞄身旁暖暖手中的证件,她倒是大方转头细看我的证件。
我干脆把我的证件给她,她笑了笑,也把她的证件给我。
暖暖的证件是淡蓝色的底浮着白色中国地图,还有一栏标示着“汉族”。
“继续上路。”拍完照后,北京张老师说。
才爬了不久,看到城墙的尽头是山壁,没路了。
“这里是孟姜女哭倒长城的地方吗?”
“不是。”暖暖右手朝东边指,“是在长城入海处,山海关那儿。”
“是吗?”
“山海关城东有个望夫石村,村北有座凤凰山,孟姜女庙就在那儿。庙后头有块大石,叫望夫石。石上有坑,是孟姜女登石望夫的足迹。”
“你去过?”
“我听说的。”
“你怎么常听说?”
“我耳朵好。”暖暖笑了笑。
暖暖索性坐了下来,向我招招手,我便坐在她身旁。
“孟姜女庙东南方的渤海海面上,并立着高低两块礁石,高的竖立像碑、低的躺下像坟,传说那就是孟姜女的坟墓。”顿了顿,暖暖又说,“不管海水多大,永远不会淹没那座坟。”
暖暖说故事的语调很柔缓,会让人不想插嘴去破坏气氛。
“挺美吧?”过了一会儿,暖暖说。
“嗯。”我点点头。
眼角瞥见暖暖微扬起头,闭上双眼,神情和姿态都很放松。
背后传来咳咳两声,我和暖暖同时回过头,看见高亮站在我们身后。
“不好意思,打扰您们了。”他说,“其实孟姜女传说的破绽挺多的。”
“喔?”我站起身。
“其一,孟姜女跟秦始皇根本不是同一时代的人,秦始皇得连着叫孟姜女好几声姑奶奶,恐怕还不止。其二,秦始皇和其先祖们所修筑的长城,可从未到达山海关。”
高亮说得很笃定。
我相信高亮说的是史实。
但在“真”与“美”的孟姜女之间,如果她们硬要冲突打架只剩一个时,我宁可让美的孟姜女住进我心里。
毕竟我已经领悟到历史的“真”,就让我保留孟姜女的“美”吧。
听到唉唷一声,原来是暖暖想起身结果又一屁股坐地上。
“腿有些软。”暖暖笑了起来。
“我帮你。”我伸出右手。
暖暖也伸出右手跟我握着,我顺势一拉,她便站起身,拍拍裤管。
“有条便道。”高亮往旁一指,“从那儿绕过去,就可以继续爬了。”
高亮带着我和暖暖从便道走上长城,“就快到了。”他总是这么说。
看到不远处有座敌楼,心想又可以歇会儿了。
“终于到北七楼了。”高亮说。
“北七?”我说,“你确定这叫北七吗?”
“是啊。”高亮说,“下个楼就是终点,北八楼。”
“暖暖!”我大叫一声。
“我就在你身旁,”暖暖说,“你咋呼啥?”
“快,这是你的楼,你得在这单独照张相。”
暖暖和高亮似乎都一头雾水。
我不断催促着,暖暖说:“他的相机挺专业的,别浪费胶片。”
“胶片这东西和青春一样,本来就是用来浪费的。”高亮笑了笑。
喔?高亮说的话也挺深奥的。
高亮举起镜头要暖暖摆姿势,暖暖见我贼溜溜的眼神,指着我说:“你转过身,不许看。”
我转过身,高亮按下快门,然后说:“老蔡,你也来一张?”
“不。”我摇摇头,“这个楼只能用来形容暖暖。”
向前远望,北八楼孤伶伶立在半空中,看似遥不可及。
好像老天伸出手抓住北八楼上天,于是通往北八楼的路便跟着往上直冲。
坡度越走越陡,城宽越走越窄,墙砖似乎也更厚重。
“这段路俗称好汉坡。”高亮说,“老蔡,加把劲。”
我快飙泪了。
大凡叫好汉坡的地方,都是摆明折磨人却不必负责的地方。
大学时爬过阿里山的好汉坡,爬到后来真的变成四条腿趴在地上爬。
我让暖暖在我前头爬,这样万一她滑下来我还可以接住。
“学长,我在你后面。”我转头看见学弟,但我连打招呼的力气也没。
他右手拉着王克的手往上爬,左手还朝我比个V。
“我有点恐高,所以……”王克似乎很不好意思,淡淡地说。
没想到这小子精神这么好,还可以拉着姑娘的小手,这让我很不爽。
“别放屁喔,学长。”学弟又说,“我躲不掉。”
如果不是……我没力气……骂人……王克又在……我一定骂你……猪头。
我一定累毙了,连在心里OS都会喘。
暖暖似乎也不行了,停下脚步喘气。
“暖暖。”我说,“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啥?”暖暖回头。
“你知道台湾话白痴怎么说?”
“咋说?”
“就是北七。”
“你……”暖暖睁大眼睛手指着我。
“要报仇上去再说。”
暖暖化悲愤为力量,一鼓作气。快到了……快到了……
终于到了。
暖暖没力气骂我,瘫坐在地上。我连坐下的力气也没。
王克一个劲儿向学弟道谢,学弟只是傻笑。
“别放在心上。”学弟对她说,“我常常牵老婆婆的手过马路。”
混蛋,连老婆婆那充满智慧痕迹的手都不放过。
北八楼的景色更萧瑟了,人站在这里更感孤独。
我心想驻守在这里的士兵怎么吃饭?大概不会有人送饭上来。
走下去吃饭时,一想到吃饱后还得爬这么一段上来,胃口应该不会好。
也许久而久之,就不下去吃饭了。
这太令人感伤了。
压后的北京李老师终于也上来了,“还行吗?”他笑着问。
“瘫了。”一堆同学惨叫。
“领悟到唐朝诗人高适写的‘倚剑欲谁语,关河空郁纡’了吗?”他问。
“多么痛的领悟。”有个台湾学生这么回答。
“这就是历史。”台湾周老师说,“大家说是不是?”
这次没人再有力气回答了。
“精神点,各位好汉。”北京张老师拿起相机,“咱们全体在这合个影,希望同学们在心里默念:我是爱好和平的好汉。”
拍照时台湾吴老师叫学弟躺在地上装死,再叫四个学生分别抓着他四肢,抬起学弟当作画面背景。真难为他还有心情搞笑。
我们从这里坐北索道下城,在缆车上我觉得好困。
下了索道,上了车,没多久我就睡着了。
暖暖摇醒我,睁开眼一看,大家正在下车,我也起身。
天色已暗了,我感觉朦朦胧胧,下车时脚步还有些踉跄。
“先去洗把脸,精神精神。”北京李老师说,“我看咱们今晚别出去了,就在学校的食堂里吃。”
“在池塘里吃?”我问暖暖,“我们变乌龟了吗?”
“看着我的嘴。”暖暖一字一字说,“食——堂。”
原来是在学校的餐厅里吃,这样挺好,不用再奔波。
用冷水洗完脸后,总算有点精神。走进餐厅,竟然看到白米饭。
嗨,几天没见了,你依然那么白,真是令人感动。
待会儿如果吃少了,你别介意,这不是你的问题,是我太累。
咦?你似乎变干了,以后记得进电锅时要多喝些水喔。
“咋喃喃自语?”暖暖端着餐盘站在我面前,“还没清醒吗?”
“醒了啊。”
“你确定?”暖暖放下餐盘,坐我对面。
“我知道你叫暖暖、黑龙江人、来北京念书、喜欢充内行、耳朵很好所以常听说。这样算清醒了吧?”
“你还忘了一件事。”
“哪件事?”
“我想去暖暖。”
“我又困了。”
我趴在桌上装睡。趴了一会儿,没听见暖暖的反应。
一直趴着也不是办法,慢慢直起身,偷偷拿起碗筷。
“腿酸吗?”暖暖说。
“嗯。”我点点头,“你也是吗?”
“那当然。爬了一天长城,难不成腿还会甜吗?”
“你的幽默感挺深奥的。”
“会吗?”
“我看过一部电影,男女主角在椰子树下避雨,突然树上掉下一颗椰子,男的说:‘是椰子耶!’女的回说:‘从椰子树上掉下来的当然是椰子,难道还会是芭乐吗?’”我笑了笑,“你的幽默感跟女主角好像同一门派。”
“你爱看电影?”暖暖问。
“嗯。”我点点头,“什么类型都看,但文艺片很少看。”
“咋说?”
“有次看到一部文艺片,里面武松很深情地对着潘金莲说:你在我心中,永远是青草地的小黄花。”我吃吃乱笑,“那瞬间,我崩溃了。”
“干啥这样笑?”
“我那时就这样笑,结果周遭投射来的目光好冰。从此不太敢看文艺片,怕又听到这种经典对白。”
说完后,我又劈里啪啦一阵乱笑,不能自已。
“笑完了?”暖暖说,“嘴不酸吗?”
“唉。”我收起笑声,说,“真是余悸犹存。”
我突然发觉跟暖暖在一起时,我变得健谈了。
这有两种可能,一是她会让我不由自主想说很多话;二是我容易感受到她的聆听,于是越讲越多。
以现在而言,她看来相当疲惫,却打起精神听我说些无聊的话。
“真累了。”她低头看着餐盘,“吃不完,咋办?”
“吃不完,”我说,“兜着走。”
“这句话不是这样用的。”
“在台湾就这么用。”我嘿嘿笑了两声。
我和暖暖走出食堂,走了几步,我突然停下脚步。
“啊?差点忘了。”我说。
“忘了啥?”
“我才是北七。”我指着鼻子,“在长城跟你开个玩笑,别介意。”
暖暖想了一下,终于笑出声,说:“以后别用我听不懂的台湾话骂人。”
“是。”我说,“要骂你一定用普通话骂,这样你才听得懂。”
“喂。”
“开玩笑的。”
经过教室,发现大多数的同学都在里面,教室充满笑声。
有的聊天;有的展示今天在长城买的纪念品;有的在看数位相机的图档。
我和暖暖也加入他们,徐驰朝我说:”老蔡,我偷拍了你一张。”
凑近一看,原来是我在烽火台上不支倒地的相片。
“你这次咋没比V?”暖暖说。
“你真是见树不见林。”我说,“我的双脚大开,不就构成了V字?”
我很得意哈哈大笑,笑声未歇,眼角瞥见学弟和王克坐在教室角落。
我很好奇便走过去。
王克正低头画画,学弟坐她对面,也低头看她画画。
我在两人之间插进头,三个人的头刚好形成正三角形。
那是张素描,蜿蜒于山脊的长城像条龙,游长城的人潮点缀成龙的鳞片。
“画得很棒啊。”我发出感叹。
王克抬起头,靦腆地朝我笑了笑。
“学长。”学弟也抬起头,神秘兮兮地说,“很亮。”
“OK。”我朝他点点头,“我了解。”
转身欲离去时,发现王克的眼神有些困惑。
“学弟的意思是说我是你们的电灯泡啦。”我对着王克说,“所谓的电灯泡就是……”
“学长!”学弟有些气急败坏。
王克听懂了,脸上有些尴尬,又低头作画。
我带着满足的笑容离开。
“你这人贼坏。”暖暖说。
“贼坏?”我说,“什么意思?”
“贼在东北话里面,是很、非常的意思。”
“喔。”我恍然大悟,“暖暖,你这人贼靓。这样说行吗?”
“说法没问题,”暖暖笑出声,“但形容我并不贴切。”
“既然不贴切,干嘛笑那么开心?”
“凉凉!”暖暖叫了一声。
我赶紧溜到徐驰旁边假装忙碌。
大伙在教室里聊到很晚,直到老师们进来赶人。
回到寝室,一跳上床,眼皮就重了。
“老蔡,下次你来北京,我带你去爬司马台长城。”高亮说。
高亮说那是野长城,游客很少,而且多数是老外。
他又说司马台长城更为雄奇险峻,是探险家的天堂等等。
我记不清了,因为他讲到一半我就睡着了,睡着的人是不长记性的。
隔天起床,我从上铺一跃而下,这是我从大学时代养成的习惯。
一方面可迅速清醒,以便赶得及上第一堂课;另一方面,万一降落不成功,也会有充足的理由不去上课。
但今天虽降落成功,双脚却有一股浓烈的酸意。
腿好酸啊,我几乎直不起身。
幸好刷牙洗脸和吃早饭不必用到脚,但走到教室的路程就有些漫长了。
“给。”一走进教室,暖暖便递了瓶东西给我。
我拿在手上仔细端详,是云南白药喷剂。
“挺有效的。”她又说。
卷起裤管,在左右小腿肚各喷三下,感觉很清凉,酸痛似乎也有些缓解。
我沉思几秒后,立刻站起身跑出教室。
“你去哪儿?”暖暖的声音在身后响起,“要上课了。”
“大腿也得喷啊。”我头也不回说。
“真是。”我从厕所回来后,暖暖一看见我就说。
真是什么?难道我可以在教室里脱下裤子喷大腿吗?
今天听说上课的是个大学教授,要上汉语的语言特色。
本以为应该是个老学究,这种人通常会兼具魔术师和催眠师的身份。
也就是说,会是个让桌子有一股吸力,吸引你的脸贴住桌子的魔术师;也会是个讲话的语调仿佛叫你睡吧睡吧的催眠师。
不过这位教授虽然六十多岁了,讲话却诙谐有趣,口吻轻松而不严肃。
因为我们这群学生来自不同科系,所以他并不讲深奥的理论。
他说中文一字一音,排列组合性强,句子断法不同,意义也不同。
甚至常见顺着念也行、倒着念也可以的句子。
比方说”吃青菜的小孩不会变坏”这句,经排列组合后,可以变成:“变坏的青菜小孩不会吃”、”变坏的小孩不会吃青菜”,各有意义。
还可变成”吃小孩的青菜不会变坏”,不过这句只能出现在恐怖电影里。
英文有时式,是因为重视时间,所以是科学式语言;中文没有时式,所以中国人不注重时间,没有时间观念。
“这是鬼扯。一个动词三种文字,那叫没事找事做。加个表示过去的时间不就得了,何苦执著分别。人生该学的事特多,别让动词给挂碍了。”
他微微一笑,“这就是佛。”
英文说a book、a desk、a car、a tree、a man等都只是“a”,简单;中文却有一棵、一粒、一张、一个、一本、一辆、一件等说法,很麻烦。
“那是因为中国人知道万事与万物都有独特性,所以计量单位不同,表达一种尊重。”他哈哈大笑,“这就是道啊。”
中文的生命力很强,一个字可有多种意义跟词性,特有弹性。
“哪位同学可举个例?举的有特色,我亲手写‘才子’送你。”老师开玩笑说,“上网拍卖,大概还值几个钱。”
“这老师的毛笔字写得特好。”暖暖偷偷告诉我,“凉凉,试试?”
我朝暖暖摇摇头。
我是个低调的人,难道我才高八斗也要让大家都知道吗?
学弟忽然举手,我吓一大跳,心想这小子疯了。
只见老师点点头说:“请。”
“床前明月光,美女来赏光;衣服脱光光,共度好时光。”
学弟起身说,“这四个‘光’字,意义都不同。”
“这位同学是台湾来的?”老师问。
“嗯。”学弟点点头。
“真有勇气。”老师又哈哈大笑,“英雄出少年。”
耻辱啊,真是耻辱。我抬不起头了。
“老师待会儿是写‘才子’还是写‘英雄出少年’给我?”学弟小声问我。
“你给我闭嘴。”我咬着牙说。
老师接着让台湾学生和北京学生谈谈彼此说话的差异。
有人说,台湾学生说话温文儒雅,语调高低起伏小,经常带有感叹词;北京学生说话豪气,语调高亢、起伏明显,用字也较精简。
例如台湾学生说“你真的好漂亮喔”,北京学生则说“你真漂亮”。
人家说谢谢,台湾学生说不客气;人家说对不起,台湾学生说没关系。语调总是细而缓,拉平成线。
而不管人家说谢谢还是对不起,北京学生都说“没事”。语尾上扬且短促,颇有豪迈之感。
“咱们做个试验来玩玩。”学生们七嘴八舌说完后,老师说。
老师假设一个情况:你要坐飞机到北京,想去逛故宫和爬长城,出门前跟妈妈说坐几点飞机、几点到北京、到北京后会打电话报平安。
大伙轮流用自然轻松的方式说完,每个细节都一样。
结果发现这段约五十个字的叙述中,有些说法上有差异。
例如台湾学生最后说“我会打电话回家”;北京学生则说“会给家里打电话”。
“现在用手指头数数你刚刚共说了几个字?”老师说。
经过计算平均后,台湾学生说了五十二点四个字;北京学生说了四十八点六个字。
为了客观起见,老师又举了三种情况,结果也类似:在一段约五十个字的叙述中,台湾学生平均多用了三至四个字。
我不太服气,跟暖暖说:“快到教室外面来。你怎么说?”
“快来教室外头。”暖暖说。
屈指一算,她比我少用一个字。
“这件衣服不错。”我说。
“这衣服挺好。”暖暖回答。
“这件衣服太好了。”
“这衣服特好。”
“这件衣服实在太棒了。”
“这衣服特特好。”暖暖笑着说,“我用的字还是比你少。”
“你赖皮。哪有人说特特好。”
“在北京就这么说。”暖暖嘿嘿笑了两声。
老师最后以武侠小说为例,结束今天上午的课程。
在武侠小说中,北京大侠一进客栈,便喊:拿酒来!
台湾大侠则会说:小二,给我一壶酒。
看出差别了吗?
台湾大侠通常不会忽略句子中的主词与受词,也就是“我”与“小二”;
而且计量单位也很明确,到底是一壶酒还是一坛酒?必须区别。
北京大侠则简单多了,管你是小二、小三还是掌柜,拿酒来便是。
酒这东西不会因为不同的人拿而有所差异。
因为是我说话,当然拿给我,难不成叫你拿去浇花?
至于计量单位,甭管用壶、坛、罐、盅、瓶、杯、碗、脸盆或痰盂装,俺只管喝酒。
武功若练到最高境界,北京大侠会只说:“酒!”
而台湾大侠若练到最高境界,大概还是会说:“来壶酒。”
当然也因为这样,所以台湾大侠特别受到客栈欢迎。
因为台湾大侠的指令明确,不易让人出错。
北京大侠只说拿酒,但若小二拿一大坛酒给北京大侠,你猜怎么着?
“混账东西!”北京大侠怒吼,“你想撑死人不偿命?”
这时小二嘴里肯定妈的王八羔子您老又没说拿多少,直犯嘀咕。
“造反了吗?”北京大侠咻的一声拔出腰刀。
所以武侠小说中客栈发生打斗场面的,通常在北方。
自古燕赵多慷慨悲歌之士,常为了喝酒而打架,这还能不悲吗?
“那台湾的客栈呢?”有个同学问。
“台湾客栈当然爱情故事多。”老师笑了笑,“君不见台湾客栈拿酒的,通常是小姑娘。”
老师说完后,笑得很暧昧。随即收起笑容,拍了拍手。
“不瞎扯了,咱们明早再上文字的部分。”老师说,“你们赶紧吃完饭,饭后去逛胡同。”
在学校食堂里简单用过午饭,大伙上车直达鼓楼,登楼可以俯瞰北京城。
登上鼓楼俯瞰北京旧城区和错综复杂的胡同,视野很好。
“咱们先到什刹海附近晃晃,感受一下。”下了鼓楼,北京李老师说,“待会儿坐三轮车逛胡同,别再用走的。”
他一说完,全场欢声雷动。
我和暖暖来到什刹海前海与后海交接处的银锭桥,这是座单孔石拱桥。
桥的长度不到十公尺,宽度约八公尺,桥下还有小船划过桥孔。
从银锭桥往后海方向走,湖畔绿树成荫,万绿丛中点缀几处楼阁古刹。
湖平如镜,远处西山若隐若现,几艘小船悠游其中,像一幅山水画卷。
我和暖暖沿着湖畔绿荫行走,虽处盛夏,亦感清凉。
暖暖买了两瓶酸奶,给我一瓶,我们席地而坐,望着湖面。
时间流动的速度似乎变慢了,几近停止。
我喝了一口酸奶,味道不错,感觉像台湾的优酪乳。
“我在这儿滑过冰。”过了一会儿,暖暖说。
“滑冰?”眼前尽是碧绿的水,我不禁纳闷,“滑冰场在哪儿?”
“冬天一到,湖面结冰,不就是个天然滑冰场?”暖暖笑了笑。
“果然是夏虫不可语冰。”我说,“对长在台湾的我而言,很难想象。”
“你会滑冰吗?”暖暖问。
“我只会吃冰,不会滑冰。”我笑了笑,“连滑冰场都没见过。”
“有机会到我老家来,我教你滑。”
“好啊。你得牵着我的手,然后说你好棒、你是天才的那种教法喔。”
“想得美。我会推你下去不理你,又在旁骂你笨,这样你很快就会了。”
“如果是这样,那我就不学了。”
“不成。你得学。”
“为什么?”
“我想看你摔。”暖暖说完后,笑个不停。
“你这人贼坏。”我说。
“这形容就贴切了。”暖暖还是笑着。
我们又起身随兴漫步,在这里散步真的很舒服。
“我待在北京五个冬天了,每年冬天都会到这儿滑冰。”暖暖开了口。
“你大学毕业了?”我问。
“嗯。”暖暖点点头,“要升研二了,明年这时候就开始工作了。”
“在北京工作?还是回老家?”
“应该还是留在北京工作。”暖暖仿佛叹了口气,说,“离家的时间越久,家的距离就更远了。”
“如果你在北京工作,我就来北京找你。”我说。
“你说真格的吗?”暖暖眼睛一亮。
“嗯。”我点点头。
“这太好了,北京还有很多好玩的东西呢,得让你瞧瞧。”暖暖很兴奋,“最好我们还可以再去吃些川菜渝菜之类的,把你辣晕,那肯定好玩。”
“如果是那样,我马上逃回台湾。”
“不成,我偏不让你走。”
暖暖笑得很开心,刚刚从她眼前飘过的一丝乡愁,瞬间消失无踪。
我心里则想着下次在北京重逢,不知道会是什么样?
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
而那时候的我们,还能像现在一样单纯吗?
“嘿,如果我在老家工作,你就不来找我了吗?”暖暖突然开口。
“我不知道黑龙江是什么样的地方。”我想了一下,接着说,“也许要翻过好几座雪山,跨过好几条冰封的大江,搞不好走了半个多月才看到一个人,而且那人还不会讲普通话。重点是我不会打猎,不知道该如何填饱肚子。”
“瞧你把黑龙江想成什么样。”暖暖说,“黑龙江也挺进步的。”
看来我对黑龙江的印象,恐怕停留在清末,搞不好还更早。
“如果黑龙江真是你形容的这样,那你还来吗?”
暖暖停下脚步,转身面对着我。
“暖暖。”我也停下脚步。
“嗯?”
“我会耶。”我笑了笑。
暖暖也笑了,笑容很灿烂,像冬天的太阳,明亮而温暖。
我天真地相信,为了看一眼暖暖灿烂的笑容,西伯利亚我也会去。
“不过你得先教我打猎。”我说。
“才不呢。”暖暖说,“最好让黑熊咬死你。”
“碰到黑熊就装死啊,反正装死我很在行。”
“还有东北虎呢。”
“嗯……”我说,“我还是不去好了。”
“不成,你刚答应要来的。”
“随便说说不犯法吧。”
“喂。”
“好。我去。”我说,“万一碰到东北虎,就跟它晓以大义。”
“东北虎可听不懂人话。”
“为了见你一面,我千里迢迢、跋山涉水,应该会感动老天。老天都深受感动了,更何况东北虎。也许它还会含着感动的泪水帮我指引方向。”
“那是因为它饿慌了,突然看见大餐送上门,才会感动得流泪。”
暖暖边说边笑,我觉得有趣,也跟着笑。
我和暖暖一路说说笑笑,又走回银锭桥。
李老师已经找好二十多辆人力三轮车,每两个学生一辆。
他让学生们先上车,然后一辆一辆交代事情,不知道说些什么。
他一来到我和暖暖坐的三轮车,先称呼三轮车夫为板爷儿,然后交代:终点是恭王府,沿路上如果我们喜欢可随时下车走走,但别太久。
“慢慢逛,放松心情溜达溜达。”李老师对我们微微一笑。
三轮车刚起动,暖暖便说她来北京这么久,坐三轮车逛胡同还是头一遭。
“跟大姑娘坐花轿一样。”我说。
“啥?”
“都叫头一遭。”
“你挺无聊的。”暖暖瞪了我一眼。
“爷,听您的口音,您是南方人?”板爷突然开口。
“请叫我小兄弟就好。”听他叫爷,我实在受不起,“我是台湾来的。”
“难怪。”板爷说,“你们台湾来的特有礼貌,人都挺好。”
我腼腆笑了笑,然后转头跟暖暖说:“嘿,人家说我很有礼貌耶。”
“那是客套。”暖暖淡淡地说。
“小姑娘,俺从不客套。”板爷笑了笑。
“听见没?小姑娘。”我很得意。
没想到我是爷,暖暖只是小姑娘,一下子差了两个辈分,这让我很得意。
“爷,我瞅您挺乐的。”板爷说。
“因为今天的天气实在太好了!”我意犹未尽,不禁伸直双臂高喊,“实在太好了!”
“幼稚。”暖暖说。
“小姑娘,您说啥?”我说。
暖暖转过头不理我,但没多久便笑了出来。
“真幼稚。”暖暖把头转回来,又说。
几百公尺外摩天大楼林立,街上车声鼎沸、霓虹灯闪烁;但一拐进胡同,却回到几百年前,见到北京居民的纯朴生活。
四合院前闭目休息的老太太,大杂院里拉胡琴的老先生,这些人并没有被时代的洪流推着走。
从大街走进胡同,仿佛穿过时光隧道,看到两个不同的时代。
这里没有车声,有的只是小贩抑扬顿挫的吆喝叫卖声。
青灰色的墙和屋瓦、朱红斑驳的大门、掉了漆的金色门环、深陷的门墩,胡同里到处古意盎然。
我和暖暖下车走进一大杂院,院里的居民很亲切地跟我们聊几句。
梁上褪了色的彩绘、地上缺了角的青砖,都让我们看得津津有味。
板爷跟我们说起胡同的种种,他说还有不到半米宽的胡同。
“胖一点的人,还挤不进去呢。”他笑着说。
“如果两人在胡同中相遇,怎么办?”我转头问暖暖。
“用轻功呗。”暖暖笑说,“咻的一声,就越过去了。”
“万一两人都会轻功呢?”我说,“那不就咻咻两声再加个砰。”
“砰?”
“两人都咻一声,共咻咻两声;然后在半空中相撞,又砰一声。”
暖暖脸上一副又好气又好笑的神情;板爷则放声大笑,宏亮的笑声萦绕在胡同间。
说说笑笑之际,我被路旁炸东西的香味吸引,暖暖也专注地看着。
“你想吃吗?”我问暖暖。
暖暖有些不好意思,点了点头。
我让板爷停下车,走近一看,油锅旁有一大块已搅拌揉匀好的面团。
问起这东西,大婶说是炸奶糕,然后捏下一小块面团,用手摁成圆饼,下油锅后当饼膨胀如球状并呈金黄色时捞出,再滚上白糖。
我买了一些回车上,跟暖暖分着吃。
炸奶糕外脆里嫩,柔而细滑,咬了一口,散发浓郁奶香。
板爷维持规律的节奏踩着车,偶尔嘴里哼唱小曲。
我和暖暖边吃边聊,边聊边看。
在这样的角落,很难察觉时间的流逝,心情容易沉淀。
“恭王府到了。”板爷停下车。
李老师在恭王府前清点人数,发现还少两个人。
过了一会儿,一辆三轮车载着学弟和王克,板爷以最快的速度踩过来。
我走过去敲了一下学弟的头,他苦着脸说他并非忘了时间,只是迷了路。
原来他和王克下车走进胡同闲晃时,越走越远、越远越杂、越杂越乱,结果让穿梭复杂的胡同给困住,王克还急哭了。
幸好后来有个好心的老先生带领他们走出来。
恭王府虽因咸丰将其赐予恭亲王奕訢而得名,但真正让它声名大噪的,是因为它曾是乾隆宠臣和珅的宅邸。
“王府文化是宫廷文化的延伸,恭王府又是现今保存最完整的一座王府。因此有‘一座恭王府,半部清代史’之称。”李老师笑着说,“同学们,慢慢逛。有兴趣听点故事的,待会儿跟着我。”
一听李老师这样说,所有学生都跟在他屁股后头。
一路走来,幽静秀雅、春色盎然,府外明明温度高,里头却清凉无比。李老师说起各建筑的种种,像花园门口欧式建筑拱门,当时北京只有三座;全用木头建的大戏楼,一个铆钉都没用,多年来没漏过雨,戏台下淘空且放置几口大缸,增大共鸣空间并达到扩音的作用,因此不需音响设备;屋檐上满是佛教的“卍”和蝙蝠图案(卍蝠的谐音,即为万福),连外观形状都像蝙蝠展开双翼的蝠厅;和珅与文人雅士饮酒的流杯亭,亭子下有弯弯曲曲的窄沟,杯子在水面漂,停在谁面前谁就得作诗,不作诗便罚酒;假山上的邀月台,取李白诗中“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的意境;通往邀月台两条坡度很陡的斜坡走廊叫“升官路”,和珅常走升官路,于是步步高升。最后走到秘云洞口,李老师说:“接下来是福字碑。仔细瞧那福字,试试能看出几个字。”
同学们一个接一个走进洞,在我前头的暖暖突然躲到我后面,说:“你先走。”
“为什么?”我说。
“里头暗,我怕摔。”暖暖笑说。
“我也怕啊。”
“别啰唆了。”暖暖轻轻推了推我,“快走便是。”
秘云洞在假山下,虽有些灯光,但还是昏暗。
洞内最亮的地方就是那块福字碑,因为下头打了黄色的灯光。
我靠近一看,碑用块玻璃保护住,很多人摸不到碑就摸玻璃解解馋。
记得玻璃好像可以指臀部,所以我没摸玻璃只凝视福字一会儿,便走出来。
“你看出几个字?”我问暖暖。
“我慧根浅,就一福字。”暖暖问:“你呢?”
“嘿嘿。”
“你少装神秘,你也只看出福而已。”暖暖说。
“被你猜中了。”我笑了笑。
李老师看大伙都出来了,让大家围在一起后,说:
福字碑有三百多年历史,为康熙御笔亲题,上头还盖了康熙印玺。北京城内,康熙只题了三个字,另两个字是紫禁城交泰殿的“无为”匾额,但无为并未加盖康熙印玺。康熙祖母孝庄太后,在六十大寿前突然得了重病,太医束手无策,康熙便写了这个福字为祖母请福续寿。孝庄得到这福字后,病果真好了。这块碑是大清国宝,一直在紫禁城中,乾隆时却神秘失踪,没想到竟出现在和珅的后花园里。和珅咋弄到手的,是悬案,没人知道。但嘉庆抄和珅家时,肯定会发现这失落的国宝,咋不弄走呢?
李老师指着假山,让大家仔细看看假山的模样,接着说:
传说京城有两条龙脉,一条是紫禁城的中轴线,另一条是护城河,恭王府的位置就是两条龙脉交接处,因此动碑可能会动龙脉。再看这假山,你们看出龙的形状了吗?假山上有两口缸,有管子把水引进缸内,但缸是漏的。水从缸底漏到假山,山石长年湿润便长满青苔,龙成了青龙,青龙即是清龙。福字碑位于山底洞中,碑高虽只一米多,长却近八米,几乎贯穿整座假山;若把碑弄走,假山便塌了,清龙也毁了。嘉庆会冒险弄断大清龙脉并毁了清龙吗?所以嘉庆憋了一肚子窝囊气,用乱石封住秘云洞口。1962年重修恭王府时,考古人员才意外在洞内发现这失踪已久的福字碑。
“到故宫要沾沾王气,到长城要沾沾霸气,到恭王府就一定要沾沾福气。希望同学们都能沾满一身福气。”李老师笑说,“至于这福字里包含了多少字?回去慢慢琢磨。现在自个儿逛去,半个钟后,大门口集合。”
大伙各自散开,我和暖暖往宁静偏僻的地方走,来到垂花门内的牡丹院。
院子正中有个小池,我们便在水池边的石头上坐着歇息。
“我们都只看出一个福字,这样能沾上福吗?”暖暖说。
“嗯……”我想了一下,“不知道耶。”
而且我连玻璃都没摸,搞不好那块玻璃已吸取了福字碑的福气。
“暖暖。”我抬起左脸靠近她,“来吧,我不介意。”
“啥?”
“想必你刚刚一定摸过那块玻璃,就用你的手摸摸我的脸吧。”
“你想得美。”暖暖说,“况且玻璃我也没摸上。”
“学长。”学弟走过来,说:“让我来为你效劳吧。”
学弟说完便嘟起嘴,凑过来。
“干嘛?”我推开他。
“我在洞里滑了一跤,嘴巴刚好碰到玻璃。让我把这福气过给你吧。”
他又嘟起嘴凑过来。
“找死啊。”我转过他身,踹了他屁股一脚。
学弟哈哈大笑,边笑边跑到王克身边。
“多多少少还是会沾上点福气。”暖暖说。
“其实……”
暖暖打断我,说:”你可别说些奇怪的话,把沾上的福气给吓跑了。”
“喔。”我闭上嘴。
暖暖见我不再说话,便说:“有话就说呗。”
“我怕讲出奇怪的话。”
“如果真是奇怪的话,我也认了。”暖暖笑了笑。
“我刚刚是想说,其实到不到恭王府无所谓,因为来北京这趟能认识你,就是很大的福气了。”
暖暖脸上带着腼腆的微笑,慢慢地,慢慢地将视线转到池子。
我见她不说话,也不再开口,视线也慢慢转到池子。
“池里头有小鱼。”过了许久,暖暖终于开口。
池子里有五六条三公分左右的小鱼正在岸边游动,暖暖将右手伸进池子,跟在鱼后头游动。
我右手也伸进池子,有时跟在鱼后头,有时跑到前头拦截。
“唉呀,你别这样,会吓着鱼的。”暖暖笑着说。
“那你吓着了吗?”我问。
暖暖没答话,轻轻点了点头。
“嗯……这个……”我有些局促不安,“我只是说些感受,你别介意。”
“没事。”暖暖说。
我和暖暖的右手依然泡在水里且静止不动,好像空气中有种纯粹的气氛,只要轻轻搅动水面或是收回右手便会打乱这种纯粹。
“咋今天的嘴特甜?”暖暖说,“你老实说,是不是因为吃了炸奶糕?”
“也许吧。”我说。
“吃了炸奶糕后,我到现在还口齿留香呢。”暖暖笑了笑。
“我也是。”我说,“不过即使我吃了一大盘臭豆腐,嘴变臭了,还是会这么说。因为这话是从心里出来的,不是从嘴里。”
然后又是一阵沉默。
我看了看表,决定打破沉默,说:“暖暖,时间差不多了。”
“嗯。”暖暖收回右手,站起身。
我也站起身,转了转脖子,抒解一下刚刚久坐不动的僵硬。
暖暖左手正从口袋掏出面纸,我突然说:“等等。”
“嗯?”暖暖停止动作,看着我。
“你看,”我指着水池,“这水池像什么?”
暖暖转头仔细端详水池,然后低叫一声:“是蝙蝠。”
“我们最终还是沾上了福气。”我笑了笑,“手就别擦干了。”
走了几步,暖暖右手手指突然朝我脸上一弹,笑着说:“让你的脸也沾点福气。”
水珠把我的眼镜弄花了,拿下眼镜擦干再戴上后,暖暖已经跑远了。
等我走到恭王府大门看见暖暖准备要报仇时,右手也干了。
李老师带领大家到一僻静的胡同区,晚饭吃的是北京家常菜。
不算大的店被我们这群学生挤得满满的。
老板知道我们之中有一半是台湾来的,便一桌一桌问:“还吃得惯吗?”
“是不是吃不惯不用给钱?”我转头问暖暖。
“小点声。”暖暖用手肘推了推我。
“是不是吃不惯……”我抬高音量。
“喂!”
暖暖急了,猛拉我衣袖,力道所及,桌上筷子掉落到地,发出清脆声响。
老板走过来,问我和暖暖:“吃不惯吗?”
“挺惯、特惯、惯得很。”暖暖急忙回答。
“确实是吃不惯。”我说,“我吃不惯这么好吃的菜,总觉得不太真实,像做梦似的。”
老板先是一愣,随即哈哈大笑,拍拍我肩膀说:“好样的,真是好样的。”
“你非得瞎说才吃得下饭吗?”暖暖的语气有些无奈。
“挺惯、特惯、惯得很。”我笑说:“好厉害,三惯合一,所向无敌。”
暖暖扒了一口饭,自己也觉得好笑,便忍不住笑出来。
这顿饭很丰盛,有熬白菜、炒麻豆腐、油焖虾、蒜香肘子、京酱肉丝等,每一样都是味道鲜美而且很下饭,让我一口气吃了三碗白饭。
李老师走来我们这桌,微笑说:”老板刚跟我说今天烤鸭特价,来点?”
大家立刻放下筷子,拍起手来。拍手声一桌接着一桌响起。
看来我们这些学生果真沾上了福气。
吃完饭离开饭馆时,老板到门口跟我们说再见。
我对老板说:“欢迎以后常到北京玩。”
老板又哈哈大笑,说:“你这小子挺妙。”
我吃得太饱,一上车便瘫坐在椅子上。暖暖骂了声:“贪吃。”
下车时还得让学弟拉一把才能站起身。
学生们好像养成了习惯,结束一天行程回学校洗个澡后,便聚在教室里。
学弟买了件印上福字的T恤,把它摊在桌上,大伙七嘴八舌研究这个字。
T恤上的图案长这样:
“琢磨出来了吗?”李老师走进教室说。
“还没。”大伙异口同声。
“右半部是王羲之兰亭序中‘寿’字的写法。”李老师手指边描字边说,“左半部像‘子’还有‘才’,右上角笔画像‘多’,右下角是‘田’,但田未封口,暗指无边之福。”
大伙频频点头,似乎恍然大悟。
“这字包含子、才、多、田、福、寿,即多子、多才、多田、多福、多寿的意思。”李老师笑了笑,“明白了吗?”
“康熙的心机真重。”我说。
“别又瞎说。”暖暖说。
“和珅才称得上是工于心计、聪明绝顶。只可惜他求福有方、享福有道,却不懂惜福。因此虽然荣华一生且是个万福之人,最终还是落了个自尽抄家的下场。”李老师顿了顿,说:“福的真谛,其实是惜福。”
李老师说完后,交代大家早点休息,便走出教室。
大伙又闲聊一阵,才各自回房。
学弟回房后,立刻把福字T恤穿上。徐驰还过去摸了一圈。
“好舒服喔。”学弟说,“学长,你也来摸吧。”
我不想理他。
“学长,我还穿上福字内裤喔。”学弟又说,“真的不摸吗?”
“变态!”我抓起枕头往他头上敲了几下。
学弟哈哈大笑,徐驰和高亮也笑了。
我躺在床上,仔细思考李老师所说:福的真谛,其实是惜福。
如果说认识暖暖真的是我的福气,那又该如何惜福呢?
一早醒来,走到盥洗室时还迷迷糊糊。
碰见学弟,他说:“学长,哈你个卵。”
我瞬间清醒,掐住他脖子,说:“一大早就讨打。”
“是徐驰教我的。”学弟在断气前说。
徐驰说这是他们家乡话,问候打招呼用的。
也不知道真的假的,但看徐驰的模样又不像开玩笑。
如果对女生讲这句会被告性骚扰;碰上男生讲这句,大概会被痛殴一顿。
但总比那男生真脱下裤子请你打招呼要好。
在食堂门口,李老师跟张老师商量一会儿后,说:“咱们今天到外面喝豆汁去,感受一下老北京的饮食文化。”
我问暖暖:“豆汁就是豆浆吗?”
“当然不是。”暖暖说,“豆浆是黄豆做的,豆汁则是绿豆。豆汁就只有北京有,别的地方是喝不到的。”
“好喝吗?”我又问。
“准保让你印象深刻。”暖暖的表情透着古怪。
我觉得奇怪,问了徐驰:“豆汁好喝吗?”
“会让你毕生难忘。”徐驰脸上的神情也很古怪。
我想高亮是个老实人,讲话会比较直,便又问高亮:“豆汁好喝吗?”
“嗯……”高亮沉吟一会儿,说,我第一次喝了后,三月不知肉味。”
印象深刻、毕生难忘、三月不知肉味,怎么都是这种形容词。
回答好不好喝那么难吗?
如果你问:那女孩长得如何?
人家回答:很漂亮,保证让你毕生难忘。
你当然会很清楚知道,你将碰到一个绝世美女。
但如果人家只回答:保证让你印象深刻、毕生难忘、三月不知肉味。
你怎么晓得那女孩漂不漂亮?碰到恐龙也是会印象深刻到毕生难忘,于是三个月吃不下饭啊。
一走进豆汁店里,马上闻到一股酸溜溜的呛鼻味道,让人不太舒服。
浓稠的豆汁端上来了,颜色灰里透绿;另外还有一盘咸菜丝、一盘焦圈。
细长的咸菜丝洒上芝麻、辣椒油,焦圈则炸得金黄酥透。
“这得趁热喝。”暖暖告诉我,眼神似笑非笑。
我战战兢兢端起碗,嘴唇小心翼翼贴住碗边,缓缓地啜了一小口。
“哇!”
我惨叫一声,豆汁不仅酸而且还带着馊腐的怪味,令人作呕。
我挤眉弄眼、掐鼻抓耳、龇牙咧嘴,五官全用上了,还是甩不掉那怪味。
暖暖笑了,边笑边说:“快吃点咸菜丝压压口。”
我赶紧夹了一筷子咸菜丝送入口中,胡乱嚼了几口,果然有效。
“豆汁的味道好怪。”我说。
“那是幻觉。”暖暖说,“再试试?”
我又端起碗,深呼吸一次,重新武装了心理,憋了气再喝一口。
这哪是幻觉?这是真实的怪味啊。豆汁滑进喉咙时,我还差点噎着。
气顺了后,放下碗,眼神空洞,望着暖暖。
“要喝这豆汁儿,需佐以咸菜丝和焦圈,三样不能少一样。”暖暖说,“豆汁的酸、咸菜丝的咸与辣、焦圈的脆,在酸、咸、辣、脆的夹击中,口齿之间会缓缓透出一股绵延的香。”
暖暖一口豆汁、一口咸菜丝、一口焦圈,吃得津津有味,眉开眼笑。
我越看越奇,简直是不可思议。
“意犹未尽呀。”暖暖说。
“请受小弟一拜。”我说。
隔壁桌的学弟突然跑过来,蹲下身拉住我衣角,说:“学长,我不行了,快送我到医院。”
“你怎么了?”
“我把整碗豆汁都喝光了。”学弟说完便闭上双眼。
“振作点!”我啪啪打了他两耳光。
学弟睁开双眼,站起身抚着脸颊,又回到他座位上。
“刚刚的耳光,你好像真打?”暖暖说。
“是啊。”我忍不住吃吃笑了起来,“我学弟爱玩,我也乐得配合演出。对了,刚说到哪儿?”
“你说你想拜我。”
我立刻起身离开座位,单膝跪地,双手抱拳,曰:“姑娘真神人也。”
暖暖笑着拉我起身,说:“其实我第一次喝豆汁时,也忍受不了这怪味。后来连续喝了大半个月,习惯后才喝出门道,甚至上了瘾。”
“真是风情的哥哥啊。”我说。
“啥?”暖暖问。
“不解。”
“呀?”
“因为有句话叫不解风情,所以风情的哥哥,就叫不解。”
“你喝豆汁喝傻了?”暖暖说,“我完全听不懂你说的。”
“我的意思是,我很不解。”我说,“想请教您一件事。”
“说呗。”
“你第一次喝豆汁时,反应跟我差不多?”
“嗯。”暖暖点点头,“可以这么说。”
“后来你连续喝了半个多月才习惯,而且还上了瘾?”
“是呀。”暖暖笑了笑,“那时只要打听到豆汁老店,再远我都去。”
“既然你第一次喝豆汁时就觉得根本不能接受,”我歪着头想了半天,“又怎么会再连续喝半个多月呢?”
暖暖睁大眼睛,没有答话,陷入一种沉思状态。
“这还真是百思的弟弟。”过了许久,暖暖才开口。
“嗯?”我说。
“也叫不解。”暖暖笑说,“因为百思不解。”
“你怎么也这样说话?”
“这下你总该知道听你说话的人有多痛苦了。”
“辛苦你了。”我说。
“哪儿的话。”暖暖笑了笑。
“喝豆汁的文化,据说已有千年。所以味道再怪,我也要坚持下去。”
暖暖似乎找到喝豆汁的理由,“总之,就是一股傻劲。”
“你实在太强了。”我啧啧赞叹着。
“凉凉。”暖暖指着我面前的碗,“还试吗?”
我伸出手端起碗,却始终没勇气送到嘴边,叹口气,又放下碗。
暖暖笑了笑,端起我的碗。我急忙说:“我喝过了。”
“没事。”暖暖说,“做豆汁很辛苦的,别浪费。”
徐驰走过来,看到我面前的空碗,惊讶地说:“老蔡,你喝光了?”
“嘿嘿。”我说。
“没事吧?”徐驰看看我的眼,摸摸我的手,摇摇我身子。
“嘿嘿嘿。”我又说。
“真想不到。”徐驰说,“来!咱哥儿们再喝一碗!”
“驰哥!”我急忙拉住他,“是暖暖帮我喝光的。”
徐驰哈哈大笑,暖暖也笑了,我笑得很尴尬。
我观察一下所有学生的反应,台湾学生全都是惊魂未定的神情;北京学生的反应则很多元,有像暖暖、徐驰那样超爱喝豆汁的人,也有像高亮那样勉强可以接受的人,当然更有避之唯恐不及的人。
李老师担心大家喝不惯豆汁以至于饿了肚子,还叫了些糖火烧、麒麟酥、密三刀、咸油酥之类的点心小吃。
回学校的路上,暖暖感慨地说:“不知道啥原因,豆汁店越来越少了。”
“我知道为什么豆汁店越来越少的原因。”我说。
“原因是啥?”暖暖说。
“现在早点的选择那么多,虽然豆汁别具风味,但有哪个年轻人愿意忍受喝馊水一段时间,直到馊水变琼浆玉液呢?谁能忍受这段过程呢?”
“凉凉。”暖暖意味深长地说:“你这话挺有哲理的。”
“是吗?”
“嗯。”暖暖点点头,笑着说,“真难得唷。”
“如果世上的男女都能以纯真的心对待彼此,”我看着远方,说,“到那时豆汁就可以含笑而香了。”
“含笑而香?”
“如果人人都能纯真,豆汁便不必以酸、馊、腐来伪装自己和试炼别人,直接用它本质的香面对人们就可以了啊。”
“你讲的话跟豆汁一样,”暖暖说,“得听久了才会习惯。”
“习惯后会上瘾吗?”
“不会上瘾。”暖暖笑了笑,“会麻痹。”
走进教室上课前,好多同学拼命漱口想冲淡口齿之间豆汁的怪味。
我猜那怪味很难冲淡,因为已深植脑海且遍布全身。
果然老师一走进教室,便问:“咋有股酸味?你们刚去喝豆汁儿了吗?”
老师自顾自地说起豆汁的种种,神情像是想起初恋时的甜蜜。
“豆汁儿既营养滋味又独特,我好阵子没喝了,特怀念。”
老师,拜托别再提豆汁了,快上课吧。
“昨天的床前明月光同学呢?”这是老师言归正传后的第一句话。
大伙先愣了几秒,然后学弟才缓缓举起手。
“来。”老师笑了笑,拿出一卷轴,“这给你。”
学弟走上台,解掉绑住卷轴的小绳,卷轴一摊开,快有半个人高度。
上面写了两个又黑又浓又大的毛笔字——才子,旁边还落款。
学弟一脸白痴样,频频傻笑,大伙起哄要照相。
学弟一会儿左手比V、右手拿卷轴,一会儿换左手拿卷轴、右手比V,一会儿双手各比个V,用剩余的指头扣着卷轴。
闪光灯闪啊闪,学弟只是傻笑,口中嘿嘿笑着。
真是白痴,他大概还不知道所有镜头的焦点都只对准那幅卷轴。
老师先简略提起汉字从甲骨文、金文、篆书、隶书、楷书的演变过程,最后提到繁体字与简体字。
说完便给了我们一小本繁简字对照表,方便我们以后使用,并说:“由繁入简易,由简入繁难。北京的同学要多用点心。”
老师接着讲汉字简化的历史以及简化的目的,然后是简化的原则和方法。
我算是看得懂简体字的台湾人,因为念研究所时读了几本简体字教科书。刚开始看时确实不太懂,看久了也就摸出一些门道。
偶尔碰到不懂的字,但只要它跟它的兄弟连在一起,还是可以破解出来。
印象中只有“广”和“叶”,曾经困扰我一阵子。第一次看到广时,发觉一张桌子一只脚,上头摆了个东西,那还不塌吗?叶也是,十个人张口,该不会是吵吧?
后来跟同学一起琢磨,还请教别人,终于知道分别是广和叶。
老师提醒我们有两种情形要特别注意:一是简化后跟已有的字重复,如后(後)、面(麵)、里(裏)、丑(醜)、只(祗)、云(雲)等。
二是两个字简化后互相重复,如獲、穫简化成获;幹、乾简化成干;發、髪简化成发;鐘、鍾简化成钟;復、椱简化成复等。
“如果有个老爸将他四个女儿分别叫刘雲雲、刘云云、刘雲云、刘云雲,那这四个女孩的名字简化后都叫刘云云。”老师笑了笑,“这也是简化汉字的好处,人变少了,反正中国人口太多。”
我看着黑板上写的發和髪,简化后都是发,这让我很纳闷。
“暖暖。”我转头说,“我头发白了。”
暖暖仔细打量我头发,然后说:“没看见白头发呀。”
“我的意思是:头‘发白’了。”
“头咋会发白?”
“头本来是黑色的,理了光头就变白了。”
“无聊。”暖暖瞪我一眼。
“而且头发白是惊吓的最高境界,比脸发白还严重。”我说。
暖暖转过头去,不想理我。
“祗”简化变“只”,如果有人说,“我养的猪只会吃青菜。”是猪也会吃青菜的意思?还是它是具有佛性的猪,于是只吃青菜?
“乾”、 “幹”简化后都是“干”,如果有天我当了书店员工,看到一本小说叫《我干妹妹的故事》,干是动词?还是形容词?
我怎么知道要把它摆进情色文学区?还是青春小说区?
“麵”简化变“面”,如果我不小心英雄救美,美人不好意思开口道谢,于是她用简体字写了纸条:“为了感谢你,我下面给你吃。”
我实在分不出来她是亲切还是淫荡?万一我会错意就完了。
虽然看来似乎很恐怖,但对写简体字小说的人反而是好事。
因为充满了很多双关语,必然为小说带来更高的精彩度,这是写繁体字小说者无法享受的特权。
快下课前,老师说他以前跟台湾朋友常用电子邮件通信,
那时繁简字电脑编码的转换技术还不成熟,往往只能用英文沟通。
“没想到都用中文的人竟然得靠英文沟通。”老师感慨地说,“结果大家的英文都变好了,中文却变差了。”
老师说完后顿了顿,意味深长地看了全体学生一眼,然后说:“希望你们以后不会出现这种遗憾。”
下了课,李老师急着催我们到食堂吃饭;到了食堂,又催我们吃快点。
“抓紧时间。”李老师说,“去天坛一定要人最少的时候去。”
“为什么要挑人最少的时候去天坛?”我问暖暖。
“别问我。”暖暖说,“我也不知道。”
“为什么现在去天坛,人最少?”我又问。
“现在是大热天,又正值中午,谁会出门乱晃?”暖暖回答。
“为什么……”
“别再问为什么了。”暖暖打断我,“再问我就收钱了。”
我掏出一块人民币放到暖暖面前,问:“为什么你长得特别漂亮?”
“这题不用钱。”暖暖笑了,“因为天生丽质。”
大伙从南天门进入天坛,果然天气热又逢正午,几乎没别的游客。
进门就看到一座露天的上、中、下三层圆形石坛,李老师说这叫圜丘坛。
圜丘坛被两重矮墙围着,外面是正方形、里面是圆形,象征着天圆地方。
这里是皇帝冬至祭天的地方。
“先继续往北走,待会儿再折回来。”李老师说。
我们没登上圜丘坛,沿着下层石坛边缘走弧线,走到正北再转直线前进。
一出圜丘坛,便看到一座具蓝色琉璃瓦单檐尖顶的殿宇。
“这是皇穹宇,是供奉皇天上帝和皇帝祖先牌位的地方。”
同学们一听,便想往殿内走去。李老师说等等,先往旁走。
“太好了,这时候果然没人。”李老师在圆形围墙旁停下脚步,说,“这里是回音壁。待会儿两人一组,各站在圆形直径的两端,对着墙说话,声音不必大,也不用紧贴着墙。大家试试能不能听出回音。”
回音壁直径六十一点五公尺、高三点七公尺、厚零点九公尺,是皇穹宇的围墙。
墙身为淡灰色城砖,磨砖对缝、光滑严密,墙顶为蓝色琉璃瓦檐。
奇怪的是,现在气温超过三十度,但沿着圆墙走,却是清凉无比。
我走到定位,耳朵靠近墙,隐约听到风声,还有一些破碎的声音。
“凉凉。”
我听到了,是暖暖的声音,但声音似乎被冰过,比暖暖的原音更冷更低。
“你是人还是鬼?”我对着墙说。
暖暖笑了,笑声细细碎碎,有点像鸟叫声。
“我听到了。”暖暖的声音。
“我也听到了。”我说。
“你吃饱了吗?”暖暖的声音。
“我吃饱了。”我说。
“凉凉。”
“暖暖。”
“我不知道该说啥了。”暖暖的声音。
“我也是耶。”我说。
暖暖和我都很兴奋,兴奋过了头,反而不知道该说什么?
以前都是看着对方说话,现在对墙壁说话、从墙壁听到回答,真不习惯。
我们随便说些不着边际的话,反正话不是重点,重点只是发出声音。
我学狗叫,暖暖学猫叫;我再学被车撞到的狗,暖暖便学被狗吓到的猫。
我试着说英文,也许回音壁有灵性,搞不好不肖英文,但暖暖还是听到。
“我是才子啊,佳人在哪儿?”学弟的声音。
转头看见王克在我五步外,她瞥见我的神情,有些不好意思便走开了些。
“我要去暖暖!”暖暖的声音。
我吃了一惊,决定装死。
“听不清楚啊。”我说。
“别装样了,你明明听到了。”
“我没装样啊。”我说完就发现露底了。
果然暖暖笑了,还笑得又细又长,似乎想让我觉得不好意思。
暖暖笑着的同时,我仿佛听见心里的声音,也许那声音一直在心里乱窜,直到此刻遇见回音壁,才清晰涌现。
“暖暖,我……”我说。
“后面听不清楚。”暖暖的声音。
“暖暖。”说完后,我把头往后仰,把声音降到最低最轻最小,说,“我喜欢你。”
“后面还是听不清楚呀。”
“别装样了。”我说。
“我没装样呀。”暖暖似乎急了。
暖暖,我知道你没听见,但总之我说了。
这是我心里的回音。
这种回音不需要被回应,它只想传递。
李老师让大伙玩了二十分钟,才简略说出回音壁的原理。
这道理不难懂,声波在圆形的凹面内,借由连续反射而传播。墙面坚硬又光滑,让声波的逸散减到最小,才能听到几十公尺外的回音。
道理说来简单,但建筑时的精确计算、建材的选择、施工的细密,才是这几百年前兴建的回音壁不可思议之处。
我这时才知道李老师为什么一定要挑人最少的时候来,因为一旦游客多,所有人七嘴八舌乱喊乱叫:ㄚ头、老爸、妹子唷、哥哥呀、我想放屁、吃屎吧你……
你能听出什么?
别说几十公尺外的回音了,有人在附近高喊救命你也未必听得见。
李老师带领大伙走回皇穹宇的大殿前,当我们又想走进殿内时,“再等等。”李老师笑了。
李老师在皇穹宇前自北向南的甬道上跨了三大步,停在第三块石板上。
“这是三音石。大家轮流在此击掌,试试能不能听到三个回声。”他说。
大伙一个一个轮流站在第三块石板上用力击掌,每个人都击完掌后,便围在一起询问彼此听到的回音状况,然后讨论起原理。
这第三块石板刚好是回音壁的圆心,声音向四周传播,碰到回音壁反射,回到圆心聚集;然后继续前进,碰回音壁,再反射,又回到圆心。
只不过声音终究会损失,所以听到的回声会越来越弱。
在环境极度安静、击掌力道够强、耳朵内没耳屎的条件下,搞不好可以隐约听到第四个回声。
“你们好厉害。”李老师拍拍手。
“老师应该站在第三块石板上拍手,这样我们会觉得更厉害。”学弟说。
李老师笑了笑,站在三音石上用力拍手十几声,我们也都笑了。
这其实不算什么,毕竟我们这群学生当中,不管来自台湾或北京,起码有一半念理工。
走回三层的圜丘坛,我们直接爬到最上层,坛面除中心石是圆形外,外围各圈的石头均为扇形。
“这块叫天心石。”李老师指着中心那块圆石,“据说站在那儿即使小声说话,回音却很洪亮,而且好像是从天外飞来的回音。原理你们比老师内行,说给我听听?”
这个原理跟三音石差不多,天心石正好在圆心,圆周是汉白玉石栏板。
声波向四周传播,碰到坚固圆弧形栏板后,反射回到圆心集中。
与三音石不同的是,圜丘坛面光滑、坛内无任何障碍物,且圆半径较小,因此发出声音后,回音以极快速度传回,让人几乎无法分辨回音与原音。
原音与回音叠加的结果,声音听起来便更加响亮且有共鸣感。
又因为声波由四面八方反射传回,根本搞不清楚回音的方向,
便会有回音是从天外飞来的错觉。
“古时候皇帝在这里祭天,只要轻喊一声,四面八方立刻传来洪亮回声,就像上天的神谕一般,加上祭礼时的庄严肃穆,气氛更显得神秘。”
李老师又说环绕天心石的扇形石是艾青石,上、中、下层各九环,越外环扇形石越多,但数目都是九的倍数。
层与层间的阶梯各九级,上层石栏板七十二块、中层一百零八块、下层一百八十块,不仅都是九的倍数,而且加起来共三百六十块,刚好符合三百六十周天度数。
借由反复使用九和九的倍数以呼应“九重天”,并强调天的至高无上。
李老师要我们轮流站上天心石试试,可惜现在已出现一些游客,在人声略微嘈杂的环境中,回音效果恐怕不会太好。
还有个小女孩拉着她老爸放声大哭,我几乎脱口而出叫所有人都闭嘴,就让她坐在天心石上大哭,看看会不会哭声震天,让老天不爽打起雷来。
轮到我站上天心石时,我仰望着天,说:“谢谢啦。”
可能是心理作用,我觉得声音确实变大了,隐约也听到回声。
“你说啥呀。”暖暖说。
我告诉暖暖,中学时念过一篇叫《谢天》的课文,陈之藩写的。里头有句:“因为需要感谢的人太多了,就感谢天吧。”
那时感动得一塌糊涂,现在终于可以直接向老天表达感谢之意。
“我还听到回声喔。”我说,“而且不只一个。”
“真的吗?”暖暖很好奇。
“嗯。”我点点头,“我一共听到九个回声,第一个回声是:不客气。”
“第二个回声是……”
“你别说。”暖暖打断我,“因为我没问。”
“让我说嘛。”
暖暖不理我,加快脚步往前走。
我在后头自言自语,依序说出第二个到第八个回声:你辛苦了、你真是客气的人、现在很少看到像你这样知恩图报的人、北京好玩吗、还习惯吗、累不累、有没有认识新朋友。
“第九个回声最重要,因为是九。”我说,“第九个回声听起来最清晰,它说:嗯,暖暖确实是个好女孩。”
暖暖停下脚步,说:“为什么第九个回声会提到我?”
“当第八个回声说有没有认识新朋友?我便在心里回答:有,她叫暖暖,她是个好女孩。”我说,“于是它便给了第九个回声。”
暖暖转过身面对着我,停了几秒后,说:“瞎说了这么久,渴了吧?”
“嗯。”我点点头。
“待会买瓶酸奶喝。”暖暖笑了。
“好啊。”我也笑了。
我和暖暖并肩走着,她说:“想知道刚刚我在天心石上说啥吗?”
“你在天心石上说什么?”我问。
“我想去暖暖。”暖暖说,“而且我也听到回音呢。”
“你别说。因为我没问。”我说。
“嘿嘿,我也听到九个回声。“暖暖笑了,”前面八个回声是:挺好呀、就去呗、一定要去、非去不可、不可不去、不去不行、不去我就打雷、打雷了你还是得去。”
我加快脚步跑走,暖暖立刻跟上来;我东闪西闪,暖暖还是紧跟在旁。
“第九个回声最重要,它说:这是暖暖和凉凉的约定。”暖暖对着我说。
“还好你只是瞎说。”我说。
“反正你听到了。”暖暖耸耸肩。
又来到了皇穹宇,这次终于可以走进殿内了。
总共三次经过皇穹宇门口却没走进去,我们好像都成了大禹了。
殿内正北有个圆形石座,位于最高处的神龛内供奉着皇天上帝的神位。
殿内东西两厢各排列四个神位,供奉清朝前八位皇帝,分别是努尔哈赤、皇太极、顺治、康熙、雍正、乾隆、嘉庆、道光。
“我记得清朝共有十二个皇帝。”我问暖暖,“咸丰、同治、光绪、宣统的神位呢?”
“兴许他们觉得把中国搞得乌烟瘴气,便不好意思住进来了。”暖暖说。
离开皇穹宇继续朝北走,走在长长的丹陛桥上,两旁都是柏树。
李老师说天坛内有六万多株柏树,密植的柏树让天坛显得更肃穆。
丹陛桥由南向北,逐渐缓慢升高,并明显被纵向划分为左、中、右三条。中间是神走的神道;右边是皇帝走的皇道;左边是王公大臣走的王道。
李老师话刚说完,所有同学不约而同都走到中间的神道。
“神道根本没必要建造。”我说,“既然是神,难道还会用走的吗?”
暖暖睁大眼睛,过一会儿笑出来,说:“你这问题,还真让人答不上来。”
有同学问:这明明是条路,为何要叫桥?
李老师回答:下面有条东西向通道,与丹陛桥成立体交叉,所以叫桥。
“那条通道是给牛羊等牲畜走的,它们会走到几百米外的宰牲亭被宰杀,然后制成祭品。所以那条通道被叫做鬼门关,哪位同学想走走看?”
大伙很正常,一个想走的人也没。
终于来到天坛的代表建筑祈年殿,这是座有鎏金宝顶的三重檐圆形大殿,殿檐是深蓝色,用蓝色琉璃瓦铺砌成。蓝色和圆,都是代表天。
皇帝在这里举行仪式,祈求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殿高九丈九(约三十二米),全部采用木结构,以二十八根木柱支撑殿顶重量。
二十八根木柱分三圈,内圈四柱代表四季;中圈十二柱代表十二个月;外圈十二柱代表十二个时辰;中外圈相加为二十四,代表一年二十四节气;三圈相加为二十八,代表二十八星宿。
祈年殿坐落在三层圆形汉白玉石台基上,每层都有雕花的汉白玉石栏板。
远远望去,深蓝色的殿檐,纯白色的汉白玉,赭色的木门和木柱,和玺彩绘的青、绿、红、金,整体建筑的色彩对比强烈却不失和谐。
我和暖暖在祈年殿大门往南远眺,丹陛桥以极小的坡降笔直向南延伸,两旁古柏翠绿苍劲,偶见几座门廊殿宇,视野似乎没有尽头。
这令人有种正从天上缓慢滑下来的错觉。
暖暖买来了酸奶,我们便享受一面滑行、一面喝酸奶的快感。
大伙从北天门离开天坛,李老师说要让我们去前门大石辣儿逛逛。
大石辣儿离天坛不远,一下子就到了。
“大石辣儿是北京最古老、也曾是最繁华的商业区,是北京老字号最密集的地方。经营中药的同仁堂、经营布匹的瑞蚨祥、经营帽子的马聚源、经营布鞋的内联升、经营茶叶的张一元等,都是响当当的百年老店。”
李老师说着说着已走到街口,约两层楼高的铁制镂空栅栏上头,题了三个大金字:大栅栏。
“这……”我有些激动,问暖暖,“难道这就是……”
“大石辣儿。”暖暖笑了。
“栅栏可以念成石辣吗?”
“我查过字典。”暖暖说,“不行。”
“那……”
“别问了。”暖暖说,“就跟着叫呗。”
据说明孝宗时,为防止京城内日益猖獗的盗贼,便在街巷口设立栅栏,夜间关闭,重要的栅栏夜间还有士兵看守。
由于这里商店集中,栅栏建得又大又好,因此人们就叫这里“大栅栏”。
清初有禁令:“内城逼近宫阙,严禁喧哗”,因为这里刚好在警戒线外,大家便来这里找乐子,现存的庆乐园、广德楼、广和园等戏园子,当时都是夜夜笙歌的场所。
这里也成为老北京人喝茶、看戏、购物的地方,是生活中的一部分。
我和暖暖沿街闲逛,先被一座像是戏园子建筑的大观楼吸引住目光,上头还有“中国电影诞生地”的牌匾。
里头是上下两层环形建筑,有大量历史照片和画册挂在四周墙壁上。
原来这是座电影院,1905年中国第一部电影《定军山》就在这放映。
看到陈列的旧时电影放映器材,我告诉暖暖我想起小时候看的露天电影。
那时只要有庆典,庙口空地总是拉起长长的白幕,夜间便放映电影。
我总喜欢待在放映师旁,看他慢慢卷动电影胶带。
暖暖说她小时候也特爱看露天电影。
走出大观楼,心里装满旧时回忆,仿佛自己已变回活蹦乱跳的小孩。
大栅栏是步行街,没有车辆进入,商家老字号牌匾更衬托出街景的古老。
暖暖说有些街景她似乎曾在电视的清装剧上看过。
大栅栏里都是商店,但我口袋不满,因此购买欲不高。
服务态度还算不错,有时见顾客买了东西,店员常会说:“这是您——买的东西,这是您——要的发票,我把发票放在这袋子里,您——比较好拿。”
说到“您”字总是拉长尾音,挺有趣的。
当看到商品标示的价钱时,我第一反应便是换算成台币,价钱果然便宜。
“人民币和台币咋换算?”暖暖问。
“大约一比四。”我说,“一块人民币可换四块台币。”
“嗯。”暖暖点头表示理解,然后指着一个标着两百块的花瓶,“所以这是五十块台币?”
“是八百块台币啦!”我瞪大眼睛不敢置信。
暖暖吐了吐舌头,说:“我算术一向不好。”
“这哪叫不好?”我说,“这叫很糟。”
我从皮夹掏出一张自从来北京后就没有出来晒太阳的百元台币,说:“跟你换一百块人民币。”
“你想得美!”暖暖说。
“还好。”我笑了笑,“你算术还不到无可救药。”
暖暖似乎对我手中的红色钞票感到好奇,我便递给她。
“这是孙中山嘛。”暖暖看了看后,说。
“你也认得啊。”我说,“好厉害。”
“谁不认得。”暖暖白了我一眼。
我们走进瑞蚨祥,里面陈列各式各样绸缎布匹,令人眼花撩乱。
还有个制衣柜台,客人挑选好布料,裁缝师傅便可以为他量身订做衣服。
旗袍也可订制,量完身选好布料,快一点的话隔天就可以交货;如果是外地的观光客,店家还会帮你把做好的旗袍送到饭店。
离开瑞蚨祥,走进内联升,看见“中国布鞋第一家”的匾额。
“暖暖,你的脚借我试试。”我说。
“想给爱人买鞋?”
“我没爱人。”我说。
暖暖笑了笑,弯下身解鞋带。
“不过女朋友倒有好几个,得买好几双。”我又说。
暖暖手一停,然后把鞋带系上,站起身。
“开玩笑的。”我赶紧笑了笑,“我想买鞋给我妈。”
暖暖瞪我一眼,又弯身解鞋带。
“你知道你妈脚的尺寸吗?”暖暖问。
“大概知道。”
“当真?”
“小时候常挨打,我总是跪在地上抱着我妈小腿哭喊:妈,我错了!”我笑着说,“看得久了,她脚的尺寸便深印在脑海。”
“净瞎说。”暖暖也笑了。
暖暖帮我挑了双手工纳底的布鞋,黑色鞋面上绣着几朵红色小花。
这是特价品,卖八十八块人民币。
走出内联升,暖暖说她要去买个东西,十分钟后回来碰头,说完就跑掉。
等不到五分钟,我便觉得无聊,买了根棒棒糖,蹲在墙角画圈圈。
“买好了。”暖暖又跑回来,问:“你在做啥?”
“我在扮演被妈妈遗弃的小孩。”我站起身。
“真丢人。”暖暖说。
“你买了什么?”我问。
“过几天你就知道了。”暖暖卖了个关子。
大栅栏步行街从东到西不到三百公尺,但我和暖暖还是逛到两腿发酸。
刚好同仁堂前有可供坐着的地方,我们便坐下歇歇腿。
“这里真好,可以让人坐着。”我说,“如果天气热逛到中暑,就直接进里头看医生抓药。”
“是呀。”暖暖擦擦汗,递了瓶酸奶给我。
我发觉夏天的北京好像缺少不了冰凉的酸奶。
“常在报上看见大栅栏的新闻,今天倒是第一次来逛。”暖暖说。
“都是些什么样的新闻?”我问。
“大概都是关于百年老店的介绍,偶尔会有拆除改建的消息。”
“真会拆吗?”
“应该会改建。但改建后京味儿还在不在,就不得而知了。”暖暖说,“这年头,纯粹的东西总是死得太快。”
暖暖看了看夕阳,过一会儿又说:“夕阳下女孩在大栅栏里喝酸奶的背影,兴许以后再也见不着了。”
“但你的精神却永远长存。”我说。
“说啥呀。”暖暖笑出声。
时间差不多了,大伙慢慢往东边前门大街口聚集。
我看见对面“全聚德”的招牌,兴奋地对暖暖说:“是全聚德耶!”
“想吃烤鸭吗?”暖暖说。
“嗯。”我点点头,“今天好像有免费招待。”
“是吗?”暖暖吓了一跳,“咋可能呢?”
“我刚看到店门口摆了些板凳,应该是免费招待看人吃烤鸭。”
“你……”暖暖接不下话,索性转过身不理我。
我双眼还是紧盯着对面的全聚德烤鸭店。
“凉凉。”暖暖说,“想吃的话,下次你来北京我请你吃。”
“这是风中的承诺吗?”
“嗯?”
“风起时不能下承诺,这样承诺会随风而逝的。”
“我才不像你呢。”暖暖说,“我说要去暖暖,你连像样的承诺也没。”
“车来了。”我说。
“又耍赖。”暖暖轻轻哼了一声。
回到学校吃完饭,大伙又聚在教室里展示今天的战利品。
今天的战利品特别丰富,看来很多同学的荷包都在大栅栏里大失血。
徐驰让我看他在大栅栏拍的照片,有一张是我和暖暖并肩喝酸奶的背影。
想起暖暖那时说的话:“这年头,纯粹的东西总是死得太快。”
不知道下次来北京时(如果还有下次的话),哪些纯粹会先死去?
又有哪些纯粹依然很纯粹呢?
躺在床上闭上眼睛,隐约听到一些声音。
大概是受天坛回音壁的影响,暖暖的笑声一直在心里反射。
标签: 生活不易的说说心情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