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词套语有时也成一种美——摭谈《红楼梦》第三回的外貌描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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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词套语有时也成一种美

  ——摭谈《红楼梦》第三回的外貌描写

  悠 哉/文

  话说老舍先生反对在小说中运用陈词套语,拿曹雪芹名著《红楼梦》做筏子。他这样批评说:

  看《红楼梦》中描写黛玉“两弯似蹙非蹙笼烟眉,一双似喜非喜含露目。态生两靥之愁,娇袭一身之病。泪光点点,娇喘微微。闲静时如姣花照水,行动处似弱柳扶风。心较比干多一窍,病如西子胜三分。”这段描写犯了两个毛病:第一是用诗语破坏了描写的能力;念起来确有诗意,但是到底有肯定的描写没有?在诗中,像“泪光点点”,与“闲静时如姣花照水”一路的句子是有效力的,因为诗中可以抽出一时间的印象为长时间的印象:有的时候她泪光点点,便可以用来表现她一生的状态。在小说中,这种办法似乎欠妥当,因为我们要真实的表现,便非从一个人的各方面与各种情态下表现不可。她没有不泪光点点的时候么?她没有闹意气而不闲静的时候么?第二,这一段全是修辞,未能由现成的言语中找出恰能形容出黛玉的字来。一个字只有一个形容词,我们应再给补充上;找不到这个形容词便不用也好。假若不适当的形容词应当省去,比喻句更不用说了。

  无独有偶,当代作家汪曾祺也反对这种写法。考虑到他们曾在北京作家协会共过事,他也许受到老舍先生的影响吧?汪曾祺评论说:

  评书里有许多“赞”,如“美人赞”,无非是“柳叶眉、杏核眼,樱桃小口一点点”。刘金定是这样,樊梨花也是这样。《红楼梦》写凤姐极生动,但多于其口角言谈、声音笑貌中得之,至于写她出场时的“亮相”,说她“两弯柳叶吊梢眉,一双丹凤三角眼”,形象实在不大美,也不准确,就是因为受了评书的“赞”的影响,用了成语。

  看来凡属描写,无论写景写人,都不宜用成语。

  关于凤姐、宝玉和黛玉的外貌描写,均见《红楼梦》第三回。节选入人教版高中语文教科书时,改题为《林黛玉进贾府》。

  且不说他们的观点是否正确,单说汪曾祺提出“受了评书的‘赞’的影响”,依笔者看来就经不起推敲。众所周知,评书是后起的民间艺术,起源于北宋年间的勾栏瓦舍。而更早时候,《楚辞》里就有“乱曰”,司马迁《史记》里有“太史公曰”,佛经里有“偈语”,陶渊明《五柳先生传》结尾也有“赞曰”。这些与评书、章回小说中的“赞”,自然脱不开干系。老舍的观点也经不起推敲。所谓“一个字只有一个形容词”,不过是重复福楼拜的观点,有点儿过于严苛。事实上,一句话有不同的说法,形容一个事物也不可能只用一个形容词而别无更换。至于“我们要真实的表现,便非从一个人的各方面与各种情态下表现不可”,那也是误会了曹雪芹这样描写的本意。事实上,小说大师曹雪芹凭借他的惊世才华,会不晓得它们属陈词套语?应当不会的。那么,为什么采用它们呢?这是我们值得深究的。汪曾祺和老舍的错误,就在于他们没做这样的深究。

  笔者认为,这也是曹雪芹的叙述策略,有意为之的。概言之,他认为陈词套语有时也成一种美,弃而不用毫无道理。

  拿明朝传奇剧来说,它是元杂剧的继承,然而经文人的改造已经大大“雅化”了,有点儿脱离下层民众。京剧之崛起于清朝乾隆年间,与雅化的昆曲之衰微有紧密关联,这一点曹雪芹不会不明白吧?

  如若章回小说赴传奇剧后尘,算不算自绝于下层民众呢?

  中国历来以诗文为文学正宗,小说被视为一种“俗艺”,登不了大雅之堂,为正统文坛所藐觑。若再自绝于下层民众,岂不是“上不着天,下不着地——两头悬”吗?

  如此看来,曹雪芹不愿切断章回小说与民间说书的血脉联系。在《红楼梦》中,他希望将这些陈词套语与高情雅事加以调配,做成一道雅俗共赏的文学大餐,获取色香味俱佳之美学效果。翻翻《红楼梦》我们不难发现:书中许多话儿实在粗鄙得可以,例如薛蟠的“哼哼韵”、刘姥姥的俗话、邢大舅的醉话、妓女的调笑等,都是当时社会上流行的陈词套语。曹雪芹不避粗俗地写进书中,大有“立此存照”的意味。孔子曰:“诗可以观”,其中包括“观”这些东西。

  再有,那些陈词套语可否算作美呢?

  笔者认为,答案是肯定的。

  据石昌渝的研究,套语乃是话本小说的特色。在话本中,套语具有点明主题、描状人物景色、描摹事态和心态、评论事理、文势的顿挫和转接等作用。拿最后一项来说,“主要的意义在于调整叙述的节奏” 。我们现在所读到的《红楼梦》,乃是经过现代处理的文本——包括校对、分段和标点。在当年读者购买时,它们是整回贯穿下来的,这就带来“一字长蛇阵”的拖沓效果,叙述节奏有欠明朗。

  考虑到以上这个因素,我们就不会责怪曹雪芹时不时插入一段陈词套语了,因为它具有调节叙述节奏之功效。

  还要强调的是,即使对这种陈词套语,曹雪芹也做出革命性的变革。试拿《西游记》和《红楼梦》作个比较。汪曾祺在上文中说:

  《西游记》爱写景,常于“但见”之后,写一段骈四俪六的通俗小赋,对仗工整,声调铿锵,但多是“四时不谢之花,八节常春之草”一类的陈词套语,读者看到这里大都跳了过去,因为没有特点。

  问题在于,《红楼梦》是否也如此呢?

  答案是否定的,因为曹雪芹做出革命性的变革:

  首先,将这类套语大大削减。例如,凤姐、宝玉、黛玉属于头等主人公,作者加了陈词套语,而对于贾母、王夫人、邢夫人、迎春、探春、惜春,她们属于次等主人公,就省却了陈词套语。依据同样道理,对贾赦、贾政、贾珍、贾琏、贾蓉……的套语描写也省却了。这岂不是一大革新吗?

  其次,加给凤姐的套语描写并非如汪曾祺所说“实在不大美,也不准确”,而是大有深意存焉。请看:

  头上戴着金丝八宝攒珠髻,绾着朝阳五凤挂珠钗;项上戴着赤金盘螭璎珞圈;裙边系着豆绿宫绦,双衡比目玫瑰佩;身上穿着缕金百蝶穿花大红洋缎窄褃袄,外罩五彩刻丝石青银鼠褂;下着翡翠撒花洋绉裙。一双丹凤三角眼,两弯柳叶吊梢眉,身量苗条,体格风骚;粉面含春威不露,丹唇未启笑先闻。

  描写凤姐的穿戴打扮,这是必须的。描写她外貌的陈词套语,也就这么三句:“一双丹凤三角眼,两弯柳叶吊梢眉。身量苗条,体格风骚;粉面含春威不露,丹唇未启笑先闻。”头一句写她的丹凤眼和吊梢眉,这是古代美女的标志,必须予以保留的。第二句特征不明显,简要概括她的窈窕身材。第三句“威不露”和“笑先闻”,概写她泼爽的性格特征,这恰好是高度个性化的描写,写出了黑格尔所谓的“美的个性” 。质言之,曹雪芹对一个高度典型化的人物形象,在此作出初步的简笔勾勒。

  另外,脂砚斋强调指出,曹雪芹汲纳“画家三染法” 于文学创作中。我们不妨作这样的理解:凤姐初次亮相,作者用上述陈词套语第一次皴染。以后随着故事情节的展开,作家再三再四地皴擦点染,才完成一种创造性转化,使得整个人物终于鲜活起来,仿佛灌注了灵气一般,成为光彩照人的典型人物,与安娜?卡列尼娜、娜塔莎(《战争与和平》中人物)等女性形象相媲美。

  由此可见,不能孤立地看待上述陈词套语,而应该结合原著对凤姐的各处描写,相互比照参校,这样才能欣赏到其绝妙之处。以上理解,也适用于对黛玉和宝玉的描写。说到底,曹雪芹对他们出场时的概略描写,只是给笔下的人物描写“起稿子”,相当于人物工笔画的头一道工序。汪曾祺和老舍对曹雪芹的批评毫无道理,因为他们孤立地看待这些陈词套语,将头一道工序错当成全部工序,将人物描绘的“进行时”错当成“完成时”,从而未能洞悉前辈大师的苦心孤旨。尤其是,他们没有从“画家三染法”的角度,去考虑这些陈词套语的美学功效。

  质言之,经由曹雪芹的创造性转化,陈词套语也成为了一种美!

  (发表于《红楼梦学刊》2012年第四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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