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雪化了是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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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雪化了是春天

  老酷/著 小哑/图

  第一章

  孟雨和阿电相识是在一个多雪的冬天。

  每一座城市都是一座迷宫,在这个迷宫里,你只有靠自己的运气才能找到一个出口。

  阿电,就是她的出口。

  她清清楚楚地记得,那天是12月19日。

  孟雨就读于北京一所准名牌大学。对于北京,她一直培养不起好感。她不是一个吝啬的人,但是对有些城市,她想慷慨也慷慨不起来。

  凡凡说过,这是一座别人的城市,在别人的城市里张不开自己的翅膀。

  凡凡是自产自销的北京人,却也不喜欢北京,这一点使她们在某种程度上成为同谋。

  在许多方面,凡凡都堪称是她的同谋。

  五号楼三零六宿舍六个女孩中,孟雨跟凡凡关系最好。

  宿舍大概有十八平方米左右。一进门就是三张高低床,屋子里住着六个女孩。西北角下铺是周婕,东北人;王丽芸在她上铺,是个川妹子;东北角下铺是韦航,她则来自广西;睡在韦航上铺的是如烟,山东人。

  孟雨睡在宿舍的东南角,凡凡就在她上铺。

  上下铺的关系,使她们有更多时间一起整夜整夜地聊天。

  并排坐在蚊帐里,她们无所不谈,谈高兴了就放肆地笑起来,笑得其他女孩都把耳朵竖起来。

  某些人好像生来就是为了承担交际花的使命的,凡凡就是这样一个人。从住进三零六那天起,孟雨每天都能听到她的手机响几十次。

  只要手机响,十有八九都是丑俊高矮各不相同的那些男人们从不同城市给她打来的,宿舍偶尔清静一阵子,准是她出去约会去了。

  不知怎的,凡凡对那些年轻英俊的男生丝毫不感兴趣,她喜欢三四十岁的老男人。

  关于这一点,孟雨问过凡凡,凡凡说,老男人经历丰富,事业有成,还会疼人,他们有钱,有闲,还有趣,不像那些弱不禁风的男生,连根鸡毛都扛不动。

  孟雨似懂非懂,她只是静静地倾听凡凡跟她讲那些老男人的种种趣事。

  讲到兴头上,凡凡会对慷慨地说:“要不要我给你介绍一个?”

  “我不想恋爱,你还是自己享用吧。”孟雨说。

  年龄不是问题,重要的是爱。

  在她的意识中,爱是一片雾一样的朦胧,她还没有做好面对爱的思想准备。

  她甚至没有想象过那个可以相爱的人是什么样子。

  有些事情,孟雨能瞒过自己,却不能瞒过凡凡,也许是读爱情小说读的,凡凡都快成爱情大师了。班上男生女生,不管谁遇到感情上的困扰,都会找凡凡倾诉,而凡凡,总是有求必应。

  一次,孟雨告诉凡凡,她经常做同一个梦,那个梦很美很美,在梦里她总是在一片雪地上漫无目的地走着,直到天光大亮,这个梦才结束。过不了几天,这个梦又会旧地重游。

  坐在蚊帐里,凡凡帮她做了将近两个小时的心理分析:“梦见雪的女孩骨子里都心高气傲,唯美而自恋,是天生的艺术家性格。梦是愿望的间接满足,它说明你一直渴望爱情,可是你需要的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好人,而是一个懂你的人。你一直期待着这个人的出现,可他总是迟迟不来……”

  像是从黑暗的迷宫中发现了一点光亮似的,孟雨泪光盈盈地握住凡凡的手,这一握把凡凡手里的那本《傲慢与偏见》碰到了地上。

  尽管很长时间都不愿承认,但是这一次,孟雨不得不对凡凡坦白,她渴望那种感天动地的浪漫爱情,这份超凡脱俗的浪漫,必须跟一个超凡脱俗的浪漫男子共同创造。

  可是,茫茫人海,到哪里去寻找那个跟她一样每一个毛孔都被浪漫浸透的男子呢?

  “可惜呀可惜,浪漫的坏男人遍地都是,浪漫的好男人还没出现,假如能够,我一定变成一个浪漫的好男人,非你不娶。”凡凡说,对于孟雨的心事,她总是洞若观火。

  “你被子都不会叠,怎么照顾我?还是我来照顾你吧。”孟雨嬉笑着躲开凡凡闻言后砸过来的一只枕头。

  凡凡一高兴就要用逛街购物来进行庆贺,她当即换上新买的那双皮鞋,连拖带拽地把孟雨拉到了商场。

  凡凡看上了一条裙子,三百元,孟雨说:“这一买半个月的生活费就报销了,下半个月你吃什么呀?”

  凡凡意味深长地笑道:“我的生活费,哪有个准备数儿?花,不花白不花。”

  凡凡想做的事情,孟雨是拦不住的,凡凡不仅给自己买了一条,还给孟雨买了一条。

  从商场出来,就只剩下一块钱了,连回校的路费都不够,两个人就一直唱着歌徒步走回学校。

  北京的许多地方,孟雨都是跟凡凡一起去的,即使不能同去,她也会告诉凡凡。

  只有一个地方,她对凡凡一直守口如瓶。

  那不是什么繁华之地,那只是一片空地。

  每逢周末,凡凡忙于约会的时候,孟雨就像梦游者一样漫无目的地沿着学校北面的马路一直往下走,有时候一走就是大半天。

  她想寻找一片空地。

  只有在远离人群的地方,才能找回一份心灵的宁静。在这种宁静的保护层里,她可以离都市远一点,离那些困扰她的噪音远一点。

  然而这座城市似乎每一寸土地都在滋生着疯狂的欲望。

  她一次比一次走得远,终于有一次,在经历了四个小时的跋涉之后,她发现了这片人迹罕至的空地。

  除了一片树丛和几根电线竿以外,连一个人影都看不见。

  像把心爱的日记锁进抽屉一样,她把这片空地藏在了内心深处,虽然不经常去,但会经常想起来。

  她只在下雪的时候到那里去,一呆就是大半天。

  为了到达那片空地,哪怕逃课她也在所不惜。

  然而今年以来,功课特别忙,她根本找不到逃课的机会。

  就这样,她五个星期前错过了第一场雪,在三个星期前又错过了第二场雪。

  现在,北京又被第三场雪覆盖了起来。

  听半天破坏心情的课,和看一场改善心情的雪,这是个容易找到答案的问题。再说,马上就是年底了,今天不去,就只有等待明年了。

  这一次她说什么也不能辜负了跟雪的约会,这是她最后的机会。

  第二章

  雪后的天空泛着清冷的淡蓝,鱼鳞样的薄云静静地横在天空的一角,像是谁用一把巨大的刷子淡淡地蘸了些白色水彩,然后随意地甩到了天上。在皑皑白雪的反射下,阳光分外刺眼,远处那一大片灰黄色的丛林也显出某种生机。

  真可惜,自己不是画家,不然可以用笔把这种宁静记录下来,她有些遗憾。不过这种遗憾没有停留多久就消失了。

  宁静只可以感受,却不可以记录,能够记录的宁静,还不能算是真正的宁静。

  真正的宁静就是跟现在的把自己全身心地溶入这片宁静。

  她一边慢慢走着,一边听任自己的思绪信马由缰。

  厚厚的积雪在她脚下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偶尔会有尚未落尽的细碎雪花被干冷的风吹落到她的脸颊上,很快就又被皮肤的温度融化了。

  她深深地吸了几口雪后虽然冰凉却带着一丝淡淡的甜味儿的清新空气,一种沁人心脾的清爽透遍全身。呵出的气息在空气中凝结成一团小小的白雾,又渐渐消散。

  平时的空气,让人不敢呼吸却又不得不呼吸,只有雪后的空气,才能让人呼吸得这样放心。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她终于来到了那片久违的空地,虽然那儿已经被半尺厚的白雪遮了个严严实实,但从那一片灰黄的树丛,她认出来了,就是这儿。

  雪像一块巨大的地毯包围着她。

  在这块白色地毯的中央,她忍不住跳了几下,看着雪片从鞋根上飞成一阵小小的流星雨,她快活极了。

  跳累了,她就停下来。

  呼吸平静下来的时候,她找了一根干净的树枝,开始在雪地上画娃娃。

  从童年时代,她就特别喜欢画画,但是由于父母的极力阻挠,她不得不跟自己的梦想分开了,一直到大学时代。有时候,她觉得自己已经忘记那个梦想了,但是一看见雪,这个沉睡多年的梦想就会苏醒过来,她就忍不住要在在雪地上胡乱画上几笔,尽管她的笔法极为稚嫩甚至可笑。

  那天,她在地上画了许多娃娃,画一个不满意,就再画一个。

  一连画了几十个都不满意。

  她有些泄气地扔掉树枝,然后抬起头来,想用嘴里的热气呵呵冻得像胡萝卜一样通红的手。

  就在这时,她发现一个陌生的男子在盯着她看。

  他又瘦又高,穿一件灰黑色的茄克,领子竖得高高的。

  他明亮有神的眼睛让她有些不好意思。

  不好意思的感觉似乎会传染,因为发现,在她不好意思的时候,他也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

  他的羞涩让她惊讶,在这座连天空都像一片灰黄色破布的大都市,羞涩的男孩比彩虹还难看见。

  羞涩的男子总是给人一种亲切和安全感。

  更让她惊讶的是,在这样一个忙忙碌碌的大都市里,怎么还会有一个人跟她一样,起这么早、跑这么远来看雪?

  “真美!”她的思绪被他的赞叹打断了。

  温暖而磁性的声音。

  “你说她们,哪个最美?”她指了指地上那一排娃娃。

  “这个最美!”他面带笑意看着她。

  她皱了皱眉头,轻轻地咬着嘴唇,歪着脑袋问:“难道我画的娃娃不好看吗?”

  “你画得倒是非常认真,不过娃娃不是这样画的。你看,你画的娃娃眼睛全长到脑门上去了,是不是想让他们看星星呀?”

  她有些不服气,把地上那些娃娃挨个看了一遍,最后不好意思地嘟起了小嘴,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发觉的红云。

  “别泄气,虽然你的技巧不高,但你是个天生的艺术家。”他安慰她道。

  “你别安慰我,我知道我笨。”她低下头,避开他那双善解人意的眼睛。

  “不是我安慰你,我说的全是真的,因为只有一个真正的艺术家,才有这份看雪的心情。”

  “你是第二个说这话的人。”

  “那第一个说这话的人是谁?”

  “凡凡,我最好的朋友,以后你会认识她的……”

  像是发现自己说漏了嘴,她不好意思地低下眼睛,玩弄着发梢,尽量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来,我帮你画个娃娃吧。”他转移了话题,看到女孩的羞涩却装作若无其事,这是好男人必须无条件具备的一项涵养,这是凡凡说的。

  他接过她手中的树枝,弯下身子。

  了了几笔,一个可爱的娃娃就跃然地上了,娃娃笑得那样调皮,那样灿烂,像这雪后的阳光。

  她看得目瞪口呆:“樱桃小丸子!你是画家?”

  “是美术系毕业的,但一事无成,只能说是未来的画家。”

  “我一直想画个比房子还大的娃娃,你能不能帮我?”

  “当然能!只是娃娃太大,树枝太小,画出来的线条太细。这样吧,咱们用脚画,我在前面画,你跟后面描。”

  说完,他开始用脚在地上画了起来,她看见雪钻进了他的鞋子,但他浑然不觉。

  “你的声音真好听!”

  她这么说了一声,刚说完就发现自己失言了,她想收回这句话,可是为时已晚。

  他微笑着回过头,她看到他明亮的眼睛里闪过一朵眩目的火花。

  两个人的合作非常成功,只用了几分钟时间,一个巨大无比的雪娃娃就躺在白茫茫的雪地上了。她嘴巴张得大大的,鼻子歪歪斜斜,有些滑稽。

  “现在该给雪娃娃画眼睛了,咱们把她的眼睛画成什么样的呢?”她雀跃不已,仰起头迎上他的目光。

  “眼睛嘛,就不用画了,有现成的。”

  “现成的?快告诉我!”她迫切地跳了起来。

  他拉着她:“来,我们蹲下!现在雪娃娃的眼睛就画好了。”

  “在哪里呀?”她还是不明白。

  “假如坐在飞机上面,就能看到,雪娃娃的眼睛就是我们两个人。”

  她孩子气地拍拍手,并望了望天空。

  天上没有飞机,天上只有一丝微风吹来,撩动她额头的发丝。

  她遗憾地叹了口气,轻轻的叹息像风中的花瓣悠悠飘荡。

  紧接着,她又这样安慰自己,假如天上真有一架飞机,飞机上的人看到的娃娃会有一只眼睛是红的!为什么今天要穿这件红色大衣呢?她有些恨自己。

  刚想到这里,就见他顿了一下,犹豫着说:“如果真有一架飞机,飞机上的人将会看到,这个娃娃眼睛一红一黑,还不是特别好看……”

  听到他说出了她正在想的话,她感觉到自己心里有什么东西微微地动了一下:“等下次下雪,咱们再来,就能画一个黑眼睛的娃娃了。”

  话刚出口,她又一次听见他说的话跟她一模一样!

  准备离开的时候,他对她说:“好像该到让我知道你名字的时候了。”

  她眨眨眼,冲着他甜甜地一笑,然后把散落的发丝掖向耳后,接着蹲下身来,用手指在雪地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孟雨?名如其人,很有诗意。”

  他说着,一面蹲下来,工整而有力地写下了自己的名字:阿电。

  雪地上,她写下的“孟雨”和他写下的“阿电”保持着半尺的距离,这段距离正好可以用一个字填上:爱。刚意识到自己这朦胧的闪念,她马上觉得脸颊有些发烫。

  “猜个谜语吧,雪化了是什么?”在她返回学校的路上,她冷不丁地向他提了这么个问题。

  “那还用问?当然是水!”他不加思索地答道。

  她的眉毛得意地往上一扬:“不能算错,但是,如果你听了谜底,你会觉得原来答案可以更有诗意!”

  他想了想,笑着说:“谁有你聪明呀,那你说雪化了是什么?”

  “是春天!”她凑近他的耳朵,说完就格格地笑了起来。

  第三章

  像清晨出来时一样,把孟雨送到学校大门口后,阿电是迈着疲惫的步子走回住处的。

  早晨出来时,他给老漠打电话,说晚上准备去大胡子老漠家喝酒。老漠约了他好多次,可是每一次他都因故爽约了,今天不去实在不近情理。

  然而今天他不得不再次失约:走了几十里,人累了,天晚了,他就改变了主意。

  老漠是阿电到北京几年来最要好的朋友。

  在北京,阿电周围可以用“朋友”二字称呼的人不计其数,老漠是这不计其数的人之外的一个。

  在孟雨学校大门口,阿电找了个公用电话向老漠表示歉意:“今天有点事,我就不过去了。等24号画展开幕时,咱们再见吧。”

  老漠打着酒嗝在那边笑骂道:“小心我那天把你小子当场抓获往死里灌!”

  “灌吧,24号咱们一醉方休。”

  从这里回住处,还有十多里的路程。

  阿电本来可以坐车回去,但是想了想,他决定还是走回去。

  他害怕一上车,人群的气息会把她身上那股甜丝丝的气息吞没。

  他要让这甜丝的气息一直伴随着他。

  他不时从怀里掏出孟雨写给他的那张留有电话号码的纸条,眼睛在那八个数字上恋恋不舍。平时他经常收到女孩送的名片,但大都懒得往电话号码簿上整理,到洗衣服时,全都跟衣服一起泡在水盆里了。

  虽然孟雨把电话号码写给他的时候,他就已经牢记在心了,但他还是忍不住时不时看一看,似乎一看,那八个数字就会飞了似的。

  他把她的所有细节全都想了一遍:她火红火红的大衣,她冻得像红萝卜一样的小手,她快乐而明亮的眸子,她那略带童稚的声音。

  她所有的一切都让他感觉到一种父爱般的涌动。

  他情不自禁地回想起孟雨讲的一件童年趣事。那年她才五岁,跟着村里几个比她大得多的男孩潜进果园偷桃。她个矮够不着,就给他们放哨。他们把书包装得满满当当,心满意足地出来,他们分给她两个最小的桃子作为奖赏。她一手一个,小心翼翼捧着,跟着那些大孩子往家跑。跑到村口,她突然放声大喊:“奶奶,我给你把桃偷回来了!”

  听到她的喊声,桃园主人追了出来:“小贼,你给我站住!”大家四散逃开。只有她乖乖地站在了那儿。

  气喘吁吁的桃园主人追上来,还没来得及责问她,她就先发制人地放声大哭起来。

  看她哭得伤心,桃园主人心软了:“你偷了我的桃还委屈得哭鼻子,算了算了,快别哭了,这桃就送给你了! ”

  想着这个故事,阿电仿佛看见了她童年的真实图景。

  他是很会心疼女孩的那种男人。以前,他不止一次对以前的女朋友说,因为有过一个不疼女人的父亲,他欠天下所有女人的,任何一个认识不认识的女人,都是他天然的债主,他都应该责无旁贷地去关心她们、保护她们。

  对孟雨这样可爱的女孩,他更要保护。

  一路上,他都觉得她在他的身后,可怜楚楚地拉着他的衣襟,一直跟着他,来到他的小屋门口。

  这是一间不到二十平米的小屋,里面十分凌乱,一进屋他就被一股油画颜料的气味亲密地包围了。

  他喜欢那股味道,闻不到颜料的味道,他晚上会睡不踏实。

  坐在那把从旧货市场花十块钱买回来的旧藤椅上,他点着了一根烟。

  刚吸了两口,电话铃就急切地响了起来。

  “你好,请找一下阿电好吗?”

  “我就是。”

  “你猜我是谁?”

  “不好意思,听声音特熟悉,但一时就是想不起来。”

  “这么健忘?你今天跟谁在一起画娃娃了?”

  “孟雨?!不可能吧?”他跳了起来。

  “那你说我是谁?你什么时候到家的?”

  “我刚刚进门。”

  “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我走回来的。刚才忘记告诉你一件事了,我最近要办一次画展,不知道你有没有时间去?”

  “你的画展?哪天举行?”

  “星期天,也就是24号下午两点,在‘一家村’画廊有个酒会。”

  “我想去,可是星期一早晨要考试,再说晚上班里也有个PARTY,实在抽不开身。等你下次办画展时,我一定带上我的好朋友凡凡一起去!”

  “下次办画展我就说不上日子了,跟你说句实话,到北京以来,我还是第一次办画展呢。”

  “以前没办过吗?”

  “办过两次,不过都是以别人的名义。”

  “为什么要以别人的名义?”

  “女人比男人更容易成功。”

  “看来你说的一定是你原来的女朋友了?”

  “你真成我肚子的蛔虫了,什么都知道?”

  “那当然。你们之间一定有好多好多的故事,能给我讲讲吗?”

  “好了,不早了,你该睡觉去了。晚安,好梦!”

  未等她反应过来,他就匆匆把电话挂断了。

  阿电仔细回味着今天发生的事情,一种久违的幸福感油然而生。

  在这个冰冷而陌生的城市,能拥有一间小小的屋子、一份宁静的心情,就可以认为自己是一个富翁了。这样的富翁并不多见,而他正好是其中一个。

  他对自己随遇而安的心态感到满意。如果再给自己沏上一杯热茶,这种满意会像炉火的温度一样溢满整个屋子。

  但是打开茶叶盒阿电却发现,里面空空如也。他好久没有喝茶了,他的茶叶是专门用来招待客人的,他自己平时一直舍不得喝。

  没有茶,有热水喝也是一种幸福;即使没有热水,能认识一个可爱的女孩,也是一种幸福。而今天,他喝着热水,而且还真的认识了一个可爱的女孩。

  斜靠在床上,他的思想被这种神秘的幸福感放牧着。

  阿电已经一年多没有女朋友了。

  原来的女朋友叫雪音,是他的大学同学。他们毕业后分到了一座小城,在那里做着平常的工作,过着平淡的日子。就在原定的婚礼前夕,雪音突然决定来北京发展,她说一定要靠自己的奋斗过上有质量的生活。

  对她的意见,他很少反驳,这样的大事也是如此。

  就这样他们一起来到了北京。

  但是进京不到一年,他们苦心经营五年之久的爱情就遇到了空前的劫难。

  她离开了他,在他心上留下了一片经年无法抹去的雪泥。

  以后,他一直没有遇到让他动心的女孩,心高气傲却又一贫如洗的人,跟孤独最有缘。

  阿电至今都想不明白,苦苦相恋了那么多年的雪音,为什么会离开他,而且离开得那样绝情?他们不知多少次说好要相守一生,后来怎么会发展到那步田地?

  要不是以雪音的名义办那两次画展,要不是认识了那个长着大蒜鼻子的汤姆,雪也许不会离开他。

  他们熊熊燃烧的爱情之火,还经不住汤姆几杯咖啡的袭击,五年的山誓海盟,五年的相濡以沫,在几天里就分崩离析了。

  雪音义无反顾地离开了他,跟汤姆去了美国。此后他就再也没有得到过雪的消息。

  雪音走以后连个电话都不曾给他打过。

  以前一勾起这些回忆,阿电都会觉得心里有一只刺猬那样疼痛。但是此刻想起她,他却有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感。上天无论怎么样安排他的命运都有其深刻的道理。他甚至觉得,在他们之间,分道扬镳是最佳选择。如果不分手,他们的关系维持到现在,只能更糟不能更好。他们最后会锈在一起,互相消耗,互相伤害,直至互相毁灭。

  他需要的不是一个像她那样独断专行、不计后果的女人,他需要一份温柔和宁静。

  过去的日历,就应该把它撕掉,他应该拥有新的生活、新的作品、新的爱情、新的一切。

  对,新的生活、新的作品、新的爱情、新的一切!

  因为,雪化了是春天!

  想到这里,他觉得身体开始发热,这是灵感来访的前兆。

  突然,他从床上跳下来,以不可遏制的激情向画架奔去。

  第四章

  阿电的首次个人画展在12月19日如期举行。

  在此之前半个月,“一家村”画廊老板廖奇峰一直四面张罗,阿电也给认识的所有人打电话,发请柬,忙得不亦乐乎。

  好在功夫不负有心人,今天的来宾比预想的还要多两倍。这对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新人来说,是一个良好的开端。

  当那些奇装异服、谈吐怪诞的艺术家们陆续来临时,阿电已经和廖奇峰在画廊里等了两个多小时。

  在大家到来之前,廖奇峰不断给阿电打气:“我估计这次八九不离十,这一张没准当场就能出手。”

  廖奇峰说着,走到阿电新画的那张《雪化了是春天》跟前。

  今天他已经好几次走近那张画了:“以前我觉得你的其他作品不错,但是一看见这张,我不喜新厌旧也由不得我了,这是你所有作品中唯一可以称为杰作的一张,看着它,我好像都能闻到雪的味道,闻到这个女孩身上青春的气息。”

  阿电若有所思地点着头,对于廖奇峰近乎演说的赞美,他似乎并不在意。

  当男男女女的来宾陆陆续续到来时,廖奇峰抓起阿电的右手,塞给他们或瘦或胖、或大或小的手。

  阿电机械地应酬着,不用抬头他就能确信,他所期待的那只小手一直没有伸过来。

  一一寒喧之后,阿电也加入了观众的队伍。

  果然不出所料,那张《雪化了是春天》引起了人们的极大兴趣。那是花了三天时间突击赶画出来的,这张画的灵感完全来自和孟雨的认识。为了它,他三天里没顾上吃没顾上喝。到现在为止,画上的颜料都还没有完全干透。

  画下第一笔时他就有一种预感,这幅作品将成为他创作中的一个历程碑。

  在廖奇峰一个人赞不绝口的时候,他心里还不是特别有底,听到这么多观众的好评,他有百分之百的把握了。

  只是他还在等待一个人的看法。

  正在出神,就觉得胳膊被人捅了一下,一扭头,是大胡子老漠。

  老漠的嘴像个电吹风,热热的酒气喷在阿电脸上。

  “我对你的画没兴趣,我今天来就是找你喝酒的。”

  阿电走到画廊门口设的临时吧台那儿,拿起一瓶啤酒,正要找开瓶器,老漠已经一把将瓶子抢过去,用牙把酒瓶盖子咬开了。

  他“咕咚”就是半瓶下去了,他咂着嘴半闭着眼睛大发议论。

  “阿电,我对你的这些破画没兴趣,你的画全是狗屎,用照相机也能弄出来……”

  突然,老漠把眼睛瞪得大大的,两个眼球似乎马上就会像子弹一样射出来:“这张也是你画的?”

  “怎么,不像吗?”

  “你小子,你小子,真有你的!”

  老漠在阿电胳膊上狠狠砸了一拳,要不是撞在一个人身上,阿电准会跌倒。

  那个人是廖奇峰,他正匆匆忙忙过来找阿电。

  “老漠今天可不许你多喝,听见了?阿电,刚才有个台湾客商让我问你,你是怎么突然就创作出这样一幅杰作的?”

  “可能是灵感吧,灵感突然来访,我也没有办法……”

  一面回答,阿电的眼睛一面向门口那儿瞟着,他不想让太多人知道创作这张画的灵感源泉。

  “真有你的,气质这么好的模特儿,你从哪找的?”

  “从这里。”阿电指了指自己的头,含糊其词地答道。

  真实的情形,他只想让孟雨一个人知道。

  虽然早已知道孟雨今天不会来,但他还是幻想着奇迹出现。

  他的脑子还停留在孟雨身上,就见廖奇峰眼睛一亮:“秦先生,您在经理室坐着等就行了,不必亲自出来,不必亲自出来。”

  顺着廖奇峰的目光,阿电看见一个拄着手杖的老先生向这边走了过来:“我想见见画家。”

  “那,你们当面谈谈吧。”廖奇峰说,同时向阿电投来鼓励的目光。

  客套了几句后,秦先生单刀直入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他准备花一万元买下这张画。

  “这张……这张还不太成熟,我的作品很多,您可不可以买张更好的?”阿电面露难色。

  “我就看上了这张,如果莫先生嫌价格太低,咱们还可以再商量嘛。”

  “真不是价格问题。说实话,这张画不是卖的。”阿电还在寻找着借口。

  “不卖你干嘛挂出来展览?”刚才退到别处假意看画的廖奇峰已经挂不住了,当着大家的面,他就冲阿电发作起来:“你这不是耍我吗?我开画廊多少年,还从没见过你这样的!阿电,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想把它送给一个人。”

  “什么人?”

  阿电怔了一下,呆在那里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样挽留这张画。

  “是把它送给我吗?”

  仿佛从天而降,孟雨突然出现在展厅里。

  “对对对,我要把它送给她,这张画,就是专门为她画的!”说着,他把脸转向了孟雨:“孟雨,我衷心祝你圣诞快乐,永远美丽!”

  孟雨已经羞得满脸通红。

  “谢谢阿电,你让我怎么感谢你呢?要不这样吧,今天晚上,我给你一个请我吃饭的机会!”怔了一会儿,她才回答。

  “好啊,我想一辈子都请你吃饭。”阿电顺口答道,说完连他自己都有些惊讶,自己今天口才怎么这么好?

  这句话赢得了所有来宾的热烈喝采,大胡子老漠则把刚刚打开的一瓶啤酒像旗帜一样高高举过了头顶,欢乐的泡沫喷得他满头满脸。

  从“一家村”画廊出来时天已经全黑了,孟雨跟阿电和他那一大帮朋友们去吃西餐。

  可惜时间太晚了,所有的西餐厅都被过来过圣诞的年轻人挤满了。

  他们只得进了一家火锅店。

  阿电坐在孟雨身边,像个快乐的小木偶,他不断跟人碰杯,说着祝福的话。

  他还没说完,就被廖奇峰打断了:“你小子不够朋友,太重色轻友了。”

  阿电还没顾上回答,老漠已经举起一瓶啤酒挺身而出了:“廖奇峰你这话今天说不对,明天说不对,啥时候说都不对,重色轻友是男人的美德,我支持阿电!”

  老漠的慷慨陈词,赢得了全体女宾的热烈鼓掌。

  这一鼓掌,半箱啤酒被大家喝下去了。

  气氛十分高涨,要不是几个朋友闹着去迪厅玩,老漠准会在这儿跟阿电喝个通宵。

  然而他们要过圣诞,要去狂欢。

  阿电十分为难:既想跟孟雨单独呆着,又觉得应该陪老漠喝个痛快,更没法驳大家的面子。

  结完帐,阿电小声问孟雨想不想去迪厅,孟雨摇了摇头。

  一看这阵势,大家同意让阿电他们脱离队伍,自由活动。

  总算可以跟孟雨独处了,阿电刚想松一口气,就见一个黑影从侧面冲了过来,阿电本能地把孟雨挡在身后。

  那个黑影冲向阿电,“咣”地就是一拳,阿电刚想还击,就听见那个黑影说:“阿电你小子不够意思,你今天欠我的酒,什么时候给我还上?”

  还未等阿电反应过来,那个黑影像一阵风一样不见了。

  孟雨小声问:“是老漠吗?”

  阿电说:“对,一个孤独的好人,他今天特想跟我喝酒,可是又不好意思造成我们的两地分居。”

  “他也是画家?”

  “他是我最佩服的画家。”

  “你的每一个朋友都特有个性,特可爱。”

  这么说着正好路过到一个胡同口,突然一股羊肉串的香味亲切地钻进了鼻孔。

  孟雨一下子要了二十串,大吃起来。

  “你刚才还没吃饱啊?”

  “没吃饱,你看你多过份,让人家饿着肚子来看你的画展,还要饿着肚子陪你吃饭!”

  阿电先是一愣,然后笑出了眼泪:“这儿的羊肉串烤得不太地道,有机会我给你烤吧。”

  “你还会烤羊肉串?”

  “厨房里的事情,我差不多都会。”

  “真好,那我以后就不用学做饭了。”刚说完,她就赶紧咬了一块羊肉,她想用鼓起的腮帮子来掩饰自己的羞赧,尽管路灯并不是太亮,她面颊上的红潮,他根本看不清楚。

  她偷偷撩起眼帘,看到路灯的光芒从阿电的眼睛里反射出来。

  第五章

  转眼之间孟雨就放寒假了。

  她回了老家,而阿电却像往年一样留在北京过年。

  刚刚相爱却又分离,这是命运的考验,也是命运的恩赐。

  对于从爱中得到的一切都应该怀着深深的感恩心理。

  这是阿电给孟雨写信时即兴想到的句子。

  他喜欢这样的句子,沐浴在这样的句子中,他觉得自己比平时高大。

  阿电给孟雨写信已经有些日子了。

  对于阿电这样一个多情的男人来说,伟大的爱情只在一种情况下出现,那就是在饥不择食的状态下遇到一个百年不遇的好女孩。

  每每想起跟孟雨的相识相爱,阿电都觉得自己头晕目眩地站在一座没有栏杆的桥上,他会随时栽了下去,被湍急的水流卷走。

  那是一座幸福之桥。

  就是在那样的晕眩中,阿电养成了给孟雨写信的习惯。

  每当拿起钢笔,孟雨就在他大脑中来回走动,他的目光跟着她,说着永远说不完的情话。

  这种感觉,像初恋一样纯洁,却比初恋还要疯狂。

  在孟雨以前,他误以为自己经历过几次死去活来的爱情,但是孟雨一出现,他才发现今是而昨非,过去的那些经历,只不过是为了走向她必须经过的道路。

  写信成了他每天起床后的第一件事,和睡觉前的最后一件事,甚至在睡梦中他的手也是握笔的姿势。

  本来他准备把那些信全都寄到她老家的,但是走到邮局他又改变了主意。他怕信寄到了她却返回了北京。

  那些信,他一直给她留着,攒够一百页时,他就把它们订成本子。

  现在,他枕头下面压着沉甸甸的两大本信。

  当她过完寒假返回北京,在他的住处看到这两个精致的本子时,惊得目瞪口呆。

  看完第一页,她就小心地把它合了起来,重新装回那个大纸袋。

  他问她为什么不看,她说舍不得一下子全看完,她怕看完以后就没有了。

  他说放心地看吧,以后他会继续写下去的。

  “真不可思议,你怎么会有那么大的精力?每天写写画画,你不觉得累吗?”她问。

  “画累的时候就写会儿休息一下,写累的时候就画会儿休息一下。”他轻松地说。

  停了半晌,她突发奇想地说:“等老了以后,咱们把这些信编成一本书印出来,好不好?”

  “好啊,到那时候,咱们一起坐在公园的长椅上,你闭着眼睛晒太阳,我给你念。”阿电说话的口气,仿佛现在就坐在公园里似的。

  “嗯,书名我都想好了,就叫《爱情圣经》!”孟雨说。

  阿电正要回答,她又改口了:“还是不出的好。”她把那个大纸袋放在紧紧地压在胸口上,生怕谁来抢走似的。

  “为什么?你不愿意让全世界的人都看到你的幸福?”

  “这样的幸福还是独自享受吧,要是谁都能看到,它就变味了。”

  “听你的,它只属于你一个人。”

  “这学期可能更忙了,我们不能天天见面了。想你的时候,我还能读到信吗?”

  “我不得不遗憾地告诉你,你最多能读六十年,因为我最多爱你六十年。”阿电狡黠地笑着。

  “你坏死了,过来,让我咬你一口!”阿电感到下巴上一阵疼痛,到镜子跟前一照,发现那里有一圈红色的星星。

  “要是,要是我想天天读到你的信,怎么办?”

  “那我就天天给你写。”

  “要是我天天都想读到当天写的信呢?”

  “那我当你的邮递员吧,天天给你送。”

  原来带着迷茫上课的孟雨,现在带着一份期待。

  每天快到晚饭的时候,她就冲出教室或者阅览室,向宿舍直奔而去。

  她怕阿电等得着急。

  骑近一个小时的自行车,他每次都满头大汗,那样子让她心疼。

  “其实,你不必天天都送的,一周送两次就行了。”她说。

  “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天天见你的理由,你忍心打击我吗?”

  他的反驳让她把对他的关心咽了回去,显然,两个人在抢着关心对方,而她已经成为失败者。再说,她也渴望天天看到他微笑的样子,读到他火辣辣的信。

  “假如我们不是住在城市,而是住在山里那该有多好。你住山顶,我在山脚,给你送完信回家时,我就可以踩着月光下山了。”他眼神迷离,望着天空喃喃地说:“可惜现在,我每天踩着的不是月光,而是自行车的脚蹬子。”

  他这么说的时候,她感觉自己掉进一座永远没有底的黑洞里面了,她不断坠落,坠落,时不时有芬芳的星体跟她相撞。

  有一天正在上课,突然听见外面响起了雷声。

  孟雨心烦意乱。可恶的天气,害得她今天又看不见他、读不到他的信了。

  她一边躲过老师的眼睛,在一个速写本上画着娃娃,一边在想,也不知这该死的雨要下多久?

  她画了许多,但最后都用橡皮擦掉了。

  当她心烦意乱的时候总是画不好。

  盼望着下课,盼望着雨停。

  回忆是盼望的另一种形式。

  满脑子都是他的声音,他的音容笑礼貌。

  那是多么富有个性的吻啊,她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在颤抖。

  昨天夜里,当她像小猫一样偎在他怀里时,他轻轻地捧起她的脸颊,炽热的嘴唇在她的眼睛上转圈地亲着。

  她直想笑,挣扎着说:“痒死了。”

  “别动,我在给你画娃娃呢。”

  明白他的意图后,她不再挣扎,她惬意地等着。

  围绕着她的两只眼睛,他用嘴“画”了两个椭圆。

  如果夜空中有飞翔的天使,一定能看到那两个椭圆闪闪发光吧?

  “还没‘画’睫毛呢!”在他想停下来的时候,她小声地说。

  “画”完睫毛,他索性又在她的耳朵、鼻子、嘴巴上“画”了起来。

  “能不能再给这个娃娃搽些胭脂,抹点口红,再点一颗美人痣?” 他刚想停下的时候,她柔情地问。

  等到下课时,孟雨像翻捡自己的化妆盒一样,把跟阿电相识以来的所有细节都仔细回味了一遍。

  雨还没有停。

  由于出来时没带伞,老师和同学们都留在教室等待雨停。

  她一个人出来了。当她疾步走到宿舍楼下时,发现了一个湿淋淋的人。

  他手里托着一个长方形的盒子,盒子用好几层塑料袋紧紧地包着。

  几乎是同时,两个人发现了对方:“怎么这么不爱惜自己?也不找个地方躲躲?”

  “还说我,你看看你!”

  两个人相视而笑。

  “我干嘛要躲?淋雨的时候,我觉得到处都是你。”他灿烂地笑着,那一刻,她明白为什么下雨的时候阳光就不见了,阳光全都跑到他脸上去了。

  风雨从南面来,宿舍楼的北墙,正好可以给他们提供庇护。

  “你这傻劲真叫人不放心啊!你就不怕把我惯坏吗?”她拥住他。

  “你不会被我惯坏,一个聪明的女人只能越惯越好。”

  “你对我怎么就这么信任呢?”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可能我上辈子欠你的吧。”

  “你以前对雪也这么好吗?”

  “她不能跟你比,那时的我,还不懂得什么是爱,不懂爱的人就不会爱。所以严格地说,你才是我的初恋。”

  她觉得成群成群的幸福都奔她而来了,她必须闭上眼睛,她要用睫毛的栅栏把幸福关了起来,免得它向别处逃逸。

  然而幸福滚滚而来络绎不绝,她必须把栅栏重新打开,把更多的幸福放进来。

  “昨天我一夜没睡,我一直在看你的画,一个寒假,你就进步这么快,再往前进步,我就得失业了。”

  “你买的那些书我看了好多遍。”

  “你真是个小天才娃娃。”

  “我的线条太嫩,画啥不像啥。”

  “线条可以慢慢练,最重要的是艺术感觉,你的艺术感觉无与伦比,你是与生俱来的艺术家……”

  “从小到大,从来没有人这么欣赏过我,从来没有……”

  她又闭上了眼睛,发梢上落下的雨珠和眼睛里流出的泪水汇合到了一起。

  她希望时间在此刻凝固。

  突然,有个什么东西在轻轻触着她的嘴唇,那个小东西散发的异香诱使她本能地把嘴张开。

  “什么东西?”

  “你先吃了我再告诉你。”

  她听话地把那个小东西含在了嘴里,细细地品:“好像是小饼干?你从哪买的?”

  “我自己做的。”

  他说着就又递过来一块金黄色的小饼,她仔细端详了好久,才把它轻轻掰成两半,一手给自己喂,一手给他喂。

  “你真神奇!你是怎么想起做小饼干的?”

  “昨天给你做揪面片,炒菜时用油在锅里给你炸了个小饼,你特别爱吃,我就记住了。”

  “可是这个味道比昨天那个还好,特别酥!”

  “和面的时候我加了鸡蛋,还有芝麻、花椒和盐……”

  她品不出那些东西的味道,她品出来的,全是他的心的味道。

  第六章

  女孩最喜欢向朋友炫耀的东西有两种,一种是衣服和化妆品,另一种就是爱情了,而对爱情的炫耀程度远远要超过衣服,只不过对后者的炫耀比对前者的炫耀更常见也更含蓄。

  现在,孟雨炫耀的冲动又强烈起来。

  以前,她只想跟凡凡一个人分享自己的快乐,现在,她想拥有更多的分享者。

  送走阿电,她就迫不及待地回到宿舍,分出二十块小饼,放在一个装糖果的小盒里。

  刚把那个小盒放到门口那张桌子上,她犹豫了一下,又从里面拿出五块,放回那个大盒子里,然后把大盒子锁进了皮箱。

  她把那个小盒子放在了门口的那张桌子上:“来,姑娘们,尝个新鲜。”

  凡凡第一个响应,她从铺上飞快地下来,从盒子里拿了一块塞进嘴里:“哪来的?”

  孟雨在她耳边诡秘地动了动嘴唇。

  “好吃!好吃!此饼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尝!”刚尝了一块凡凡就嚷嚷起来。

  大家一下子全围了上来。

  “好吃!” 周婕嘴里含着一块,手里抓着几块。

  “真香!”如烟吃得太快,她被噎得直咳嗽。

  王丽芸、韦航则作淑女状小口小口地品着:“这饼干从哪买的?”

  “是阿电专门给她做的!” 凡凡以权威的口吻大声宣布,她的牙齿已经在磨合第三块了。

  孟雨推了凡凡一下,假装抗议道:“死凡凡,你怎么能出卖我?”

  “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坏事,早晚都得广而告之,还不如让咱们三零六的姐妹们先睹为快。”

  大家软硬兼施,趁此机会,孟雨把跟阿电相识的经过讲了一遍,对于阿电面对诱惑拒绝出售爱情信物的英雄壮举,她进行了浓墨重彩的渲染。讲述中,她不时地卖卖关子,急得她们直问“然后呢”、“然后呢”。

  “阿电,是不是天天在楼下等你的那个男孩?”周婕问。

  “好啊,你们什么时候开始对我监视居住了?”孟雨作愤愤不平状,但她眼角的笑意,泄露了内心的得意与羞赧。

  “不是监视居住,是体现了组织上对你的关心与爱护。”如烟不怀好意地笑道。

  女孩们七嘴八舌:“还不赶快把作案细节如实招来?”

  孟雨的脸红了一下,她仿佛感觉到阿电又用炽热的嘴唇在她脸上“画娃娃”。

  这个秘密可不能讲出来,要讲也只对凡凡一个人讲。

  她又开始沉浸在白日梦状态了。要不是如烟酸溜溜地给她泼凉水,她还会在白日梦中沉下去。

  “简直像好莱坞大片,不过,太浪漫的故事结局都让人遗憾。”如烟的话是宿舍里唯一的不谐和音。

  “为什么?”孟雨像看怪物一样地盯着如烟那两层楼的下巴。

  “太美好了让人觉得不真实、不可靠。”如烟的下巴动了动。

  “为什么太美好了就不真实、不可靠?”孟雨不服气。

  “那不明摆着嘛,一个不注重现实、不懂得生活的空想家,能托付终生吗?”如烟说。

  “他疼我,他懂我,为什么反而不能托付终生?难道一个不疼我、不懂我的人才能托付终生?”孟雨提高了嗓门。

  “光有爱情是不够的,爱情不能当饭吃,我的孟大小姐,假如我是他,我会当机立断把那张画卖了,然后给你买你最需要的东西。”如烟意味深长地说。

  “真可笑!简直是谬论!”

  周末喝着饮料,吃着阿电专门为她做的菜,孟雨偶然谈起如烟的观点,她怒犹未尽地对阿电说。

  “嘴在她嘴上,怎么说是她的事情,你犯不着生气。不过,心平气和地想想,她说得也不是全无道理。”

  阿电说到这里,点了一根烟。他一言不发,紧蹙眉头大口大口地吸着。

  “你怎么啦?快吃啊,不然菜都凉了。”孟雨温柔地问。

  “没事儿,就是有点累,休息休息就好了。”阿电轻描淡写地说:“咱们吃饭吧。”说着,他夹了一块鸡肉喂到孟雨嘴里。

  他的心事,孟雨直到一年后才能明白。

  孟雨毕业那年,阿电的事业仍然没有什么起色。虽然由于爱情带来的激情与灵感,使他像一架高速运转的机器一样不知疲倦地创作着,但对于他的种种努力,幸运之神一直视而不见。

  整整一年时间,他筹备过三次个人画展,但一切都徒劳无功,两次由于没有画廊愿意代理而胎死腹中,唯一办成的一次由于开幕那天天不作美,展览现场门可罗雀,卖画更是无从谈起了,为了筹备这些事情,他倒是贴进去几千元。

  为了补回这几千元的亏损,他得暂时放下手头的创作,硬着头皮再画十几张人像。

  对于这些俗务,他比以前平和多了,他已经不像过去那样急于求成了。

  相反,他倒是更加关心孟雨的创作。

  一年多来,孟雨的画技突飞猛进,达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境界。如果能趁热打铁,再多积累一些作品,她就能脱颖而出。

  是金子,就应该让它发光。对于孟雨的成功,阿电充满了期待。

  他觉得孟雨的成功甚至比他自己的成功离他更近。

  阿电的这种期待受到了几乎所有朋友的反对。

  “女子无才便是德,你怎么这么不开窍?一个聪明人不会在同一块石头上跌倒第二次,想一想雪音是怎么离开你的吧。”

  在一次艺术家聚会上,一个朋友这样劝他。

  “雪音和孟雨,不可同日而语,你怎么能把她俩放到一起比?”

  看阿电梗着脖子,那位朋友也不跟他争辩。

  倒是老漠一如既往地支持阿电:“真正的艺术家既然创作艺术品也创作艺术家。”

  老漠这通高深莫测的发言,惹得大家哈哈大笑。

  到散场的时候了。

  大家从饭馆里出来,各自走散。

  在饭馆外面老漠拉住阿电:“你上次要的东西,我带来了。”

  他递给阿电一个纸包,那里面是一千五百块钱。

  “最近又有一家食品公司要印包装盒,我懒得做,你就帮着设计设计吧,我已经给他们打过招呼了。他们最近会给你打电话。你侃价时嘴不要太硬,差不多就行。”

  “你这么帮忙,我怎么感谢你呢?”

  “哪天找个时间陪我好好喝喝酒就是最好的感谢了。咱们认识不是一天两天了,可是我找你多少趟就抓不着你,今天好不容易抓到你了,又没喝过瘾。找时间还我一场吧。酒钱我出,菜钱我出。我现在只想。”

  阿电鼻子一酸,老漠太孤独了,越是孤独的人,对朋友选择性越强;选择性越强,就越是孤独,也许正是因为这一点,他们才成为最好的朋友。

  他恨不能现在就陪老漠一起去找个酒吧,坐上一个通宵。

  可是他今天实在脱不开身。

  他要去酒吧接孟雨,孟雨在那里跟同屋的姐妹们搞毕业告别。

  阿电跳上自行车,骑了几分钟再回头时,发现老漠还在那家饭馆门前站着,那情形让阿电想起了一张名为《荒原》的画。那张画是他认识孟雨以前画的。

  孟雨和三零六宿舍的姐妹一起走出酒吧。

  看见她们,一辆黑色轿车缓缓驶来,一个衣冠楚楚的中年男子从里面走下来。

  “这是咱们家司机,老赵。”凡凡大方地说:“今天老赵买单,找个地方玩通宵去,大家都上车。”

  老赵打开车门,姑娘们吵吵嚷嚷地上去了。

  凡凡在副座上,四个姑娘挤在后排。

  只有孟雨一个人不上车。

  “孟雨你别搞特殊化,来快上来。”大家叫道。

  “我就不去了,周婕,丽芸,韦航,你们多保重啊。”孟雨牵着她们的手:“如烟,凡凡,我就不跟你们多说了,以后经常聚。”

  小车已经开了出去。

  孟雨站在那里失魂落魄。

  一分钟后她才像想起什么似的,转过脸来,目光向街边搜索着。

  阿电正骑着自行车飞速向这边过来。

  阿电从车上下来,把孟雨抱了一下。

  “怎么啦,不高兴?”

  “没事。”

  “那为什么木不愣登的?”

  “真的没事,咱们走吧。”

  说着,孟雨已经跳上了车后座。

  快到家时,孟雨突然问:“你说,我以后真的能成功吗?”

  “那当然,天生你才必有用,你不成功那怎么也说不过去啊。”

  “到时候,我也要买一辆好车。”

  “成功后你爱买什么就买什么,不过在成功之前,我们得先搬家。”

  “房子找好了?”

  “找好了,不过在乡下,离城很远。”

  “通车吗?”

  “一小时一趟班车,走高速,到北京得一小时。”

  “太远了。”

  “我觉得不远,那儿离城远,但是离你近啊。”

  “你臭美。”

  一辆拉得满满当当的小卡车向远郊驶去。

  司机副座上坐着孟雨,车厢里阿电灰头土脸,像个民工。

  原来就在城市的边缘,现在则更是边缘的边缘了。

  阿电感觉到了一种鱼归大海般的轻松,到北京以来,他的心情从来没有今天这么好过。

  沿着高速路,小卡车一直开出市区,五十分钟后,车从一个出口开了下去,东拐西拐,拐到一个幽静的小村,在一座古朴的院落门前停了下来。

  一个大胡子开门出来,那是老漠。

  他帮着阿电把所有的家具都卸了下来,然后又花了一个多小时把它们全都抬进院子。

  简单收拾一下之后,阿电说:“你不是老说我欠你的酒吗?我待会炒几个菜,咱们今天一醉方休。”

  “可惜我没这口福了,今天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得马上走。”

  说着,老漠半个身子已经奔到了门外。

  望着老漠的背影,阿电说:“有时间一定把老漠叫过来住几天,好好陪陪他聊聊。”

  孟雨说:“叫他来,咱们一起去偷桃,好不好?”

  阿电说:“咱们还是自己去偷吧。”

  第七章

  阿电没有想到,对于宁静的隐居生活,孟雨适应得这么快。

  屋子完全收拾好以后,她就开始编织自己的梦想了:“到了明年春天,咱们把院子里的地开出来,种好多好多花,好多好多菜。”她像是在对阿电说,又像自言自语。

  “咱们可以在院子里用竹竿搭一个架子,到时候种上葡萄,葡萄藤一爬满,咱们就有了一个绿色的走廓,可以一直从院门口通到屋子里!” 阿电也非常兴奋:“房东说过,这房子准备卖掉。”

  “得多少钱?”

  “三万左右吧。”

  “咱们好好工作,争取把它买下来。”

  孟雨能喜欢上这个小院,阿电打心眼里高兴,这份快乐,使他心里的那丝羞愧有所减轻。

  那未能减轻的羞愧,他用行动来弥补。

  住到这个小村以后,他对孟雨更是百依百顺,她的任何小小心愿,他都想方设法满足。

  眼下,他在琢磨着怎么样跟她一起去偷一次桃,让她重新回到无忧无虑的童年。

  他要还她一个童年。

  孟雨是个没有童年的孩子。

  孟雨曾经对他讲过自己的经历,从两岁起,她就被过继给了姑妈,因为姑妈没有孩子。

  她到姑妈家的第二年,姑妈就生了个儿子。

  从此后,她的苦难就开始了,唯一疼她的人是奶奶。

  在她十五岁的时候,奶奶死了,实在不堪虐待,父母把她接了回去。

  她的父母都是好人,然而她跟他们之间没有爱,有的只是被内疚和怨恨包裹起来的客套。

  自从了解她的身世之后,阿电就含着眼泪答应她,一定要还给她一个童年。

  他必须给她双倍的爱:亲情与爱情,父爱与情爱。甚至在吻她的时候,他也没有忘记自己扮演的角色。

  正因为此,他用吻在她脸上画娃娃时,怀着一种神圣感。

  吻是一个仪式,一切都是一个仪式。

  她一直念念不忘的偷桃,也是一个仪式。

  当桃子的香味越过巷子,越过院墙,透过窗户缝,直钻鼻孔时,阿电就一直在想着怎么样完成这个仪式。

  那天晚上,孟雨在院子里喝茶的时候,阿电突然说:“咱们今天晚上偷桃去。”

  她不信任地瞥了他一眼:“真的?”

  看见阿电已经开始收拾那个大旅行包,她才欢天喜地地跳起来,换上球鞋。

  “你换球鞋干嘛?”他不解地问。

  “要是有人追上来跑得快呀。”她回答得一本正经。

  “追来了我背你跑。”

  “你背我,那谁背桃啊?”

  阿电哑然失笑。

  当天晚上,阿电走在前头,孟雨紧紧牵着他的手跟在后面,直奔桃园而去。

  他们来到桃园的那个篱笆缺口跟前,看看周围没人,两人一猫腰钻了进去。

  孟雨激动得连呼吸都变急促了,她抖抖索索,这棵树上摘两个,那棵树摘两个。

  旅行包很快就装满了,再摘就装不下了,阿电催促道:“快点快点,一会儿人来了。”

  她两手飞快地在树枝上乱拽,头也不回地说:“再摘最后一个,再摘最后一个。”

  阿电搀着孟雨,从进来时的那个篱笆缺口钻了出来。

  回家的路上,孟雨简直要高兴疯了:“今天运气真好,人不在,狗也没叫。”

  远远看见院门时,孟雨突然捂着鼓鼓囊囊的裤兜小跑起来,边跑边喊:“奶奶,我给你把桃偷回来了!”

  回到家,孟雨来不及把桃洗一下,就迫不及待地给凡凡打电话,神采飞扬地给讲述刚才偷桃的非凡经历。

  阿电则把桃洗得干干净净,给她端了过来,看着她孩子似的天真,他抿嘴而笑。

  事情的真相,他永远都不想让她知道:那天中午,趁她午睡的时候,他去找了桃园主人。那个质朴的中年汉子爽快地一笑:“什么时候想吃来摘就是了。”

  但阿电还是硬塞给他三十块钱。

  晚上,桃园主人撤去了他的狗,关掉了他的手电。

  这一切,使他们的偷桃计划圆满完成。

  像阿电期望得那样,孟雨的创作进入了一个意想不到的全新状态。她整天都沉浸在幻想的世界里,每当产生一个新的幻想,她就用色彩把它表现出来。常常,在画架前一坐就是几个小时,连阿电叫她吃饭她都充耳不闻。阿电只得边给她喂,她边拿着画笔挥洒着。

  她画得那样投入,以至于忽略了阿电的存在,阿电的所思所想她更是无从得知了。

  随着天气的转冷,阿电的眉头越皱越紧。每一笔钱到手之前,已经有好几个窟窿在翘首以盼地等着了。

  还帐,买颜料,钉画框,柴米油盐,挣一个花两个。

  孟雨的浑然不觉,阿电既羡慕又恼怒。

  但他还是把这种不好的情绪压抑了好久,他怕影响她的创作状态。

  每当画累的时候,孟雨会时不时回忆那次偷桃的经历:“明年夏天,咱们还去偷桃好不好?”

  她那副无忧无虑的样子,让阿电实在忍无可忍了:“明年夏天还很遥远,今年冬天却马上要来了,看看你吧,还穿着那双凉鞋,你总不能穿着它过冬吧?”

  那双凉鞋是阿电今年夏天给她买的。

  “咱们还有多少钱?”孟雨问。

  “一百二十五块六毛四,我夜里全数过了,能买一双便宜皮鞋。”阿电的声音有些沉闷。

  “但是买了鞋咱们就分文不剩了。”

  “可怜的孩子,跟上我真受罪,你是这个秋天最后一个脱凉鞋的人。假如哪一天成功了,我一定开一个鞋厂,各种各样的鞋子,让你永远穿不完!”

  话未说完,阿电转过脸去。

  “你这一句话比一个鞋厂更有价值!”孟雨像孩子扑进父亲怀里一样拥住他:“这些天我是不是太不像话了?大事小事都推给了你,我倒像个少奶奶似的。等我画完这批画,就去找工作,好不好?”

  第八章

  孟雨穿着一袭红色长裙,在一片洁白的雪地上慢慢地走着,那片似乎永远没有尽头的雪地寂静无声,她能清晰地听见自己均匀的呼吸,听见积雪在她脚下像碎银子一样欢快地呼喊着。

  每一片雪花都有自己的灵魂,雪的灵魂只有一个像雪那样纯洁的人才能看见,她想。

  一边用别人听不见的声音跟脚下的雪亲密地交谈着,一边迈着轻柔的步子向前走去。

  不知走了多久,前面出现了一片墨绿色的森林,她还在判断那些树是松树还是柏树,就听见一个神秘的声音在呼唤她。她忍住心跳,兴奋地向那个声音走去。那声音是从一间童话里那样的尖顶木屋中发出来的。她兴奋极了,加快步伐小跑过去。

  她的手还没伸出去,那扇门就自动打开了,她抬起脚,刚想往里迈,却发现那是一个深不见底的白色悬崖……

  她猛地惊醒过来。

  捂着狂跳不已的心口,她下意识到地摸摸身边,然后习惯性地想搂住阿电的胳膊。

  可是她搂了个空。

  “阿电?”她揉了揉惺忪的睡眼,下了床,向书房走去。

  阿电正在给老漠打电话,看有没有包装设计或者画像之类的业务。

  但老漠最近情况也不是太好。

  孟雨沉默了一会,等阿电挂断电话,顿了顿:“要不,我明天就去找工作吧。”

  阿电说:“那也配叫工作?只不过是做工而已,太浪费生命了。”

  孟雨说:“都什么时候了,还玩这份深沉?不浪费生命,你就会失去生命。”

  一段似乎比高考还要繁忙的生活开始了。

  孟雨几乎天天都要出去。她到报摊上买来所有的报纸,把上面的招聘广告一个个地研究了个遍,然后挨家打电话,挨家去面试。

  起初,她还以为找份工作易如反掌,渐渐地,她就开始泄气了。不是公司不理想,就是专业不对口,更多的情况则是老板太亵猥,让她想一想都觉得恶心。

  跑遍了北京,她竟然一无所获。

  开始,她还幻想过能找份一月挣一两千元的工作,到后来,她觉得能找份八九百元的工作就不错了。

  然而,这个渺小的幻想也像泡影一样破灭了。

  那天,她拖着沉重的步子找到又一家公司。

  那个南方口音的矮个子老板一看见她就肉麻兮兮地凑了过来:“像你这样漂亮的小姐,出来工作真是浪费了,找个人把你包起来,不愁吃不愁穿的……”

  没等他说完,孟雨就腾地站了起来。

  直到冲出那个写字楼,泪珠都还在她的眼睛里旋转着。

  委屈,无人能够安慰的委屈,阿电可以安慰她的无数种委屈,却不能安慰她现在的委屈。

  她突然想起了被她冷落已久的凡凡。

  几个月不见,也不知凡凡怎么样了?

  电话里,她还是懒懒地说是老样子,然而老样子又是什么样子?

  在公用电话亭里,孟雨开始拨凡凡的手机。手机信号不是很好,凡凡的声音有点模糊,听起来很是遥远:“宝贝儿,我在上海呐,给你买了瓶香水。”

  “给你说过再别破费,你怎么就是不听?”

  “没关系,也就两千来块。”

  “你去上海干什么?什么时候回来?我……我很想你。”

  “可能要再过半个月吧。呃,宝贝儿,我现在有点忙,先这样吧!改天联系啊,拜拜!”凡凡含含糊糊地支吾了几句,便匆匆收线。

  无处可去,无家可归。

  孤独与绝望从暮色里游来,将她包围在中间。

  泪珠在她眼睛里闪了几下,就又缩了回去。

  她叹了口气,然后轻轻地咬着嘴唇在大街上漫无目的地遛达。

  她从一家烧烤店经过,羊肉串的香味扑鼻而来,可是她只能咽咽口水。

  很晚很晚她才想起阿电还在家里望眼欲穿地等着。

  她找了个公用电话亭,给阿电打了个电话,阿电说:“快回来看,咱家里有狗狗了!”

  一听说家里居然多出了这么个毛茸茸、活生生的小东西,她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哪来的狗狗?”

  “天上掉下来的,你快回来看吧。”

  这只小狗不是天上掉下来的,它是阿电捡回来的。

  早晨把孟雨送走,阿电去市场买菜。

  回来的路上,他听到一个微弱的声音在路边在哭,他停下车子,循声过去,发现一只脏兮兮的小狗蜷缩在路边的树丛里。他向小狗拍拍手,小狗可怜巴巴地摇了摇尾巴,刚想跑,就一个跟头摔倒在地。

  原来小狗的腿受了伤。他向周围看了看,周围没有别人。

  “有人吗?”他大声询问。

  无人回音。

  大概这是一只被人遗弃了的小狗吧,他想。

  他抱起小狗的时候鼻子一酸,泪珠滴在小狗的嘴上,小狗把那颗眼泪舔掉了。

  由于他们的精心照料,丢丢康复得很快,才几天它就能活蹦乱跳满院子跑了。小狗跟孟雨非常有缘,孟雨去哪里,它都像个小尾巴一样跟着。

  孟雨喜欢把它放在背带裤的带子里,抚摸着它的小脑袋,宛如大袋鼠抱着小袋鼠。

  这一动人的镜头,阿电用一张题为《小袋狗》的油画记了下来,那张画孟雨一直在墙上挂着。

  周末就不能去应聘了,孟雨就呆在家里拿着画笔,她想画一张小狗。

  突然,她想起了什么,就问阿电:“狗狗呢?”

  他下意识地叫了一声:“狗狗,狗狗!”如果是平时,狗狗会马上扑到他的脚下,可是今天屋子里没了小狗活蹦乱跳的身影。

  他们赶紧出去,在村里到处找。

  整整两个小时过去了,小狗还是不见踪影。

  他们只得拖着疲惫的步子回去。他们失魂落魄,感觉自己的心也结冰了。

  “天这么冷,它会不会……?”她问。

  “没事的,它可聪明啦,它一定会回来的。”他捂住她的嘴。

  “真的?”她感激地望着他,仿佛他说的话就是真理似的。

  “真的,咱们把门给它留着,它待会儿回来,就不会哭着在外面叫门,我们也不用下地去开门了。”

  夜已经很深很深,小狗还没回来。他说:“好好睡一觉吧,睡醒之后,狗狗就会回来。”这么说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在残酷地欺骗着她,因为他许诺的明天,是没有把握兑现的。

  正这么想着,外面传来一阵轻柔的响声,还有小动物的鼻息:“是狗狗!”她光着脚跳下床,冲出屋门,他出去,打开院子里的灯,看见她抱着小狗泣不成声,小狗则飞快地舔着她的眼泪。

  他把她和小狗一起抱回屋里,似乎是为了表示歉意,它的尾巴扫来扫去,眼珠还在偷偷看着他。

  “我知道该给狗狗起个什么名字了!”他说。

  “丢丢!”她不加思索地说。

  “你怎么知道?”

  “我就是知道!”她骄傲地昂起了头。

  “小姐姐当然知道小弟弟的名字。”阿电疼爱地说。

  “不,我才不当小姐姐呢,我要当小妹妹。”孟雨撒着娇。

  冬天真的来了,偶尔有半天温暖的太阳,也是回光返照,第二天的寒流会变本加厉。

  屋子变成了一座阴森森的冰窖。晚上,阿电打开跟了自己多年的那台老式录音机,放上一盘迪斯科磁带,他搂着她,在地上一蹦就是一个多小时,身上出些汗,就暖和多了。

  但是一进被窝,她又开始大喊脚凉,他心疼地把她的脚放在自己怀里,连焐带搓。

  他看着卧在被子上的丢丢,心疼地想,这两只冰冷的鸟儿,也许该飞往南方?

  丢丢抬一下眼睛,看看阿电,又看看孟雨,然后又把眼睛懒懒地闭上,尾巴缓慢地一摇一摇。

  “再不买炉子,咱们都得冻成冰雕。”阿电说。

  “可是……”孟雨欲言又止,她不忍心在阿电面前提“钱”这个字。

  “除了老漠,我再也没有可以借钱的地方了,可是上次借老漠的还没还呢……”

  “我也没办法,凡凡去上海还没回来,要不,咱们把那张《雪化了是春天》卖掉吧。”孟雨试探着说。

  “卖掉?!”阿电的眼睛睁得大大的。

  “我早就这么想了,觉得还是把它卖掉,舍车保帅,这是万全之策。”

  “卖给谁?”

  “还找廖奇峰,看看他能不能找到秦先生。”

  “廖奇峰早让咱们给得罪了,我可没那脸皮去找他。”

  “脸皮算什么?脸皮再重要也不如肚皮重要。”

  说完这话,孟雨自己也有些吃惊,她觉得自己的耳朵被刺扎了一下子。

  她偷眼看了看阿电,阿电面无表情。

  第九章

  那张《雪化了是春天》成了他们最后的希望。

  阿电是怀着极为尴尬的心情给廖奇峰打电话的。

  原以为廖奇峰会对他冷嘲热讽一番,想不到廖奇峰特别客气,比以前任何时候都要客气。

  “别说对不起了,我理解你当时的心情,现在改变了主意也没什么不对。”

  廖奇峰这一客气,阿电更内疚了。

  放下电话,他心里特别不是滋味,不知道该为自己悲哀,还是该为自己高兴。

  才两年时间,生活发生了多少变化啊,这种变化,是以前想都不曾想过的。

  而孟雨,已经抱着丢丢哭得泣不成声。

  阿电把她轻轻揽在怀里。

  “生活对我们为什么这么残酷?”

  打击如此巨大,以至于孟雨一连好几天都没有精神起来去找工作。

  她整天都躺在床上,阿电强打精神起来给她做饭,然后一口口地给她喂。

  但她吃得不多,嘴里什么味儿也没有。

  “要是有肉,咱们包饺子吃!”阿电想安慰她。

  这样的悲哀持续了三天,就发生了性质上的变化,它由巨大的痛苦转化为一种无比强烈的热望。

  一张画,只是一张画而已,它永远不如生活本身重要,不如人本身重要。只要两个人还在相爱,卖掉一件爱情的信物又算得了什么呢?

  他们这样安慰自己,他们也这样安慰对方。

  “假如能顺利卖掉,三万块到手,咱们可以买一个完全属于自己的院子,以后就永远不再搬家了……”

  孟雨盘算着,她眼睛睁得大大的,笑意也逐渐向嘴角荡开。每当她专心地想一件事的时候,就是这样的表情。

  有那么几天,这个梦想似乎快要实现了,因为廖奇峰打来电话,说已经找到秦先生了,不过秦先生病了,在住院。

  可是过了两天,他又打来电话,说是刚刚得到消息,秦先生在医院去世了。

  阿电觉得有人当头给了他一闷棍。

  “没关系的,我可以另找买主。”

  廖奇峰安慰他道。

  为了寻找新的买主,阿电根据廖奇峰的意思再次把画送到“一家村”画廊。

  谁买都一样,他需要的只是钱。

  然而廖奇峰告诉他,现在再卖一万元不太现实,五千恐怕都不能出手。

  “那能卖多少钱?”阿电问。

  “两千。”

  “太低了。”

  “两千不低,现在行情不好。”

  阿电离开“一家村”画廓回来时发现孟雨缩在被窝里。

  他想喝一口热水,发现暖瓶是空的。

  本来在“一家村”就非常恼火,又冷又累回到家连口水都喝不上,他不由有些愠怒:“你怎么这样?在家呆了一天,连壶热水都不知道烧上?”

  孟雨说:“没有煤气了,家里又没钱,你让我怎么烧水啊?”

  “咱们不是有‘热得快’吗?”

  “我没找着。”

  把“热得快”从柜子里翻出来,阿电平静了下来。

  他非常后悔。

  他是个性格温和的人,然而今天却因为一点点小事就冲她大喊大叫,真是太不应该了。

  只有一个崩溃了的人才会向最心爱的人发泄自己的愤懑。

  知道事出有因,孟雨原谅了他。

  “画卖了,钱拿回来没有?”

  “他说得等卖掉后才能把钱给我们。”

  “远水解不了近渴,我还是去找凡凡吧,她今天来电话了,让我明天过去。”

  孟雨顶着寒风到达凡凡住处时是第二天中午,凡凡一开门,孟雨只觉得一股热流向自己迎面扑来,她说不清那热流是屋子里的暖气,还是凡凡的热情。

  “怎么,还没起床?”一边打量着屋子,孟雨一边问。

  “在看书呐,你就来了。”凡凡把手里的《简·爱》扔在沙发上,她点上一支烟,翘起了二郎腿:“阿电还好吧?没分手吧?”

  “我们永远都不会分手的。”

  “那就好,有些人可是盼望着你们分手呢,为了等这一天,人家等得花儿都谢了。”

  “是如烟吧?看来我这辈子是非辜负她的殷切期望不可了。毕业后我们就没联系过。她现在怎么样?”

  “还不错,听说要当主管了。”

  “有周婕她们的消息吗?”

  “都很好。”

  “你过得怎么样?”

  “我?还是老样子,吃喝玩乐睡懒觉,上网聊天泡男人。对了,看看我从上海给你带的香水。”

  凡凡拿出那个别致的小瓶子,孟雨心不在焉地接过来。

  “这个我不太用得着……”

  “咱们谁跟谁呀?给你你就拿着,又不会咬手。”

  孟雨不再推辞,她把香水放进包里,然后说:“我真不知怎么样感谢你了,你老送我那么多我一时用不着的东西。”

  “哈哈,意思是你还有一时用得着的东西?”

  “不是一时用得着,而是时时用得着。”

  “怎么?你们没钱了?”

  “谁让我命苦呢,最近我们一点钱也没有了,得跟你借一点儿,先买炉子。”

  “什么天气了屋里还不生火?亲爱的,不会吧?他怎么舍得让你受这个罪?”

  “他也有他的难处,原来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现在两个人了。”

  “小雨,其实爱情是爱情,生活是生活,完全可以井水不犯河水的,你这人很聪明,就是有些不开窍……你准备以后怎么办?”

  “准备先找个工作,情况好转以后还是画画。”

  “工作落实了没有?”

  “还没。”

  “像你这样又漂亮又聪明的大才女可人儿,怎么会找不到好工作?”

  “我也不知道,凡凡,我一直想问你,你说现在那些公司的老板怎么都那样啊?”

  “哪样?色迷迷的?”

  “嗯。”

  “你是少见多怪了,男人都那德性。对了,我先把钱给你,两千够吗?”

  “足够了。有钱时我再还给你,说好了,没有利息。”孟雨接过钱,放进包里。

  “像你这样的小模样儿,要真想有钱,也是指日可待的事情。”

  “死凡凡,你说什么呢你?你把我当什么人了?”

  “开个玩笑,你别认真。”

  “以后少开这种玩笑。对了,凡凡,我一直有个问题特别奇怪,你怎么一直都那么多钱?”

  “小雨啊小雨,你到底是真傻还是装傻?一个年轻女人不上班,又不做生意,她的钱还能是哪来的?”

  “父母给的?”

  “小雨,我简直佩服死你了。”

  凡凡笑得直不起腰,孟雨却还莫名其妙:“死凡凡,你笑什么?”

  她这一问,凡凡笑得更厉害了,她笑得浑身发抖,就像秋风中的树,孟雨觉得如果凡凡再笑半分钟,准会落下几片黄叶来。

  第十章

  那天阿电一直觉得晦气。

  由于煤气用完了,炉子和蜂窝煤还没买,他只能把那个“热得快”插在暖水瓶里,凑合着熬粥。以前,他经常用花生和红豆给她做粥,粥是红色的,她用透明的玻璃碗盛上。现在花生米和红小豆都吃完了,暂时又没钱买,就只好给她做些白米粥。

  粥刚做好,廖奇峰打来电话,说是有人要买那张《雪化了是春天》,但是价格比原来定的要低,那人最多只出一千六,这就意味着,阿电只能拿到八百元。

  阿电咬了咬牙:“卖!”

  挂掉电话,阿电恨不得抽自己一个耳光。

  肚子有些饿,但是一个人没心情吃东西,他就给丢丢喂了点粥,自己骑着自行车出来了。

  在寒风中狂奔了一阵后,他的心情平静了下来,就直接来到了车站。

  平时,孟雨回来前都会给他打电话,告诉他她坐的是哪一趟车,他可以准时接到她。

  偶尔,他也会提前出去。

  他在车站等了足足两个小时,双脚冻得生疼,他就用猛烈地跺脚。

  车已经过去两趟了,但是车上没有她的身影。他心里一直担心她会不会出事。八点半后就没车了,如果她今天不坐末班车回来,她可能就回不来了。

  正胡思乱想着,发现远处黑色的夜空被明亮的车灯切成了两半。他赶快把自行车推到站牌下面。

  孟雨木木地从车上下来,她像陌生人一样,连眼珠都没动一下,就从阿电身边走了过去,仿佛他根本不存在似的。

  阿电追了上去,拉了拉她的袖子。

  她气急败坏地大喊一声:“别碰我!”

  “宝宝,你今天到底怎么啦?”

  “给你打电话你怎么不接?” 阿电跟在后面问了好几遍,她才说话。

  “你又不是不知道,如果电话打不通那就是我已经提前出来接你了。”

  “你就会诡辩!”

  阿电被噎得哑口无言。

  以前回家时他们都有说不尽的甜言蜜语,但是今天却话不投机。

  一进家门,孟雨就往床上一躺,任他怎么问,她都是一言不发。

  虽然一时无法判断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是阿电心里已经明白,孟雨遇上烦心事了。

  遇到这种情况,他说得越多,麻烦越多。

  他默默地给她把粥盛好,端到床边,他舀了一小勺,吹了吹,喂到她的嘴边。

  她的嘴闭得紧紧的,似乎他喂的不是大米粥,而是毒药。

  整整一夜,两个人都没睡一分钟觉,没说一句话,没吃一口东西。

  孟雨是天亮时才睡着的。

  他在她身边躺下,也想睡一会儿,可是心里像大海一样翻腾不已,怎么也睡不着。

  到了中午,孟雨才睡醒。

  阿电从暖水瓶里倒了一碗粥,端到她的床前:“你先趁热喝点儿吧,发生天大的事情也别跟自己过不去。《雪化了是春天》已经卖掉了,咱们很快就可以拿到钱。”

  “卖了多少钱?”

  “八百。”

  “八百你就卖?你怎么不卖二百五啊?”

  “画是卖得便宜了,可是以后咱们还可以想别的办法。”

  “你能想上什么办法?”

  “我有那么多画,我还可以画更多的画。”

  “那么多画管什么用?一张才卖八百块,还不够半瓶香水钱!”

  阿电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

  “不是那张《雪化了是春天》差一点儿卖出高价吗?要不是你百般阻挠,会掉价到这个份儿上吗?”

  “你还是不是个男人?怎么一遇上困难就推卸责任?当时你为什么不坚持自己的意见,偏要听我的呢?我小,不懂事,你也小、你也不懂事吗?”孟雨呼地坐了起来。

  阿电想发作,但是话一出口却变成了:“我说你怎么不吃饭,原来你吃火药了!你不吃我吃,昨天一天没吃东西,我都快饿疯了!”

  一句话把孟雨逗笑了:“给我拿来,谁让你在我前面吃的?”

  孟雨接过碗去就狠吞虎咽地喝了起来,她接连喝了四碗。

  “我从凡凡那儿拿了两千块。”孟雨气消多了。

  “哦,那就好,我再去廖奇峰那儿取那八百,咱们就能过冬了。”阿电叹了口气。

  “我一直有个问题想不明白,你说凡凡是不是一直给人当二奶呢?”

  “哈哈哈哈……”阿电差点笑出了眼泪:“你怎么这么傻?这个问题还用得着问吗?”

  “那她上大学时一直这样?”

  “这我就不知道了,你跟她是朝夕相处形影不离的好朋友,倒来问我?”

  “真没想到,她会是这种人!”

  孟雨一撇嘴,露出了吃饭时看到苍蝇那样的厌恶神情:“真看不出来,真看不出来……我还会花这种钱?”重复了好半天,她问阿电:“你说这两千块怎么办?要不要给她还回去?”

  “不还,烧掉!”阿电斩钉截铁地说。

  “烧掉?”孟雨把嘴张得大大的。

  “不还,得烧掉——咱们把它变成煤,然后烧掉!”阿电一板一眼地说。

  一面说着,他已经拿起了话筒:“喂,是煤厂吗?请送一车蜂窝煤来!”

  第十一章

  阿电的情况真正开始好转,已经是第二年春天了。

  运气就像一个躲在树后跟你捉迷藏的小孩,你刻意找他他不理你,可是你想放弃寻找的时候,他却又忍不住跑到你的面前。

  在一次多名艺术家联合举办的画展中,阿电意外地卖出了几张画,虽非天价,却也颇令人满意。

  突然被这突如其来、防不胜防的幸福击中,阿电一时有些无所适从。

  “当了多年苦行僧,现在你得放松一下。”孟雨眉开眼笑地说。

  阿电觉得也有道理,没必要时刻把自己像发条一样绷得紧紧的。

  连续十几天,他都带着孟雨出入于社交场合,看画展,赶酒会,见记者,倒比平时更忙。

  这样的生活过了两个星期,他突然觉得特别无聊,他发现自己像被抽空了一样。

  再也不能这样玩物丧志下去了,自己应该比以往更加认真地工作,只有这样才能对得起自己所受过的种种磨难。

  他又把自己重新按在了画架前面。

  那几天,刚拿起画笔,电话铃就疯了一样响起来,他让孟雨去接:“问他是谁,如果是看展和喝酒,就说我出去了。”

  这小伎俩很容易就被识破了,盛情难却,阿电只得让孟雨代表自己去,一来可以多给自己腾些创作时间,二来可以让孟雨长长见识,培养一些独立生存的能力。

  经过短暂的不适之后,他终于能让自己的心像以前那样静下来了。

  他恨不能变成一滴颜料,跳进画布去,跟画面完全融合在一起。

  画累了,他就把全部时间投入家园的建设之中,像个辛勤的农夫一样,他每天都要花几个小时翻地,拔草。

  从院门到屋门,他用竹竿搭了两排高高的架子,等到藤子爬满的时候,他就可以送给孟雨一个绿色的走廊了。

  他又买回二十棵葡萄苗,插在了疏松湿润的土地里。

  每天早晨,孟雨还在梦里的时候,他就起床了,他到地里去看,插下去的葡萄苗长了多少,种下的丝瓜是不是已经发芽?

  一周之后,一滴嫩绿从院子里冒头了,第二天,他又惊喜地发现,更多绿色从院子里冒头了,像是绿色的泪滴。

  院子里的绿色在不断扩大,没过多久,一条绿色走廊已经隐约可见了,又一个炎热的夏天来临了。

  夏天是展览的季节,女孩子们不遗余力地展览自己的裙子和皮肤,画家则不遗余力地展览自己的作品。

  阿电也在筹备一次画展,画画多年以来,他需要一次总结展览,他要把完整的自己推到世人面前。

  上次办展时,他刚刚跟孟雨开始相爱,现在时隔两年半,他又在筹备一次规模更大的展览了,他百感交集。他在想,是不是应该给自己的爱找一份归宿。

  阿电跟孟雨谈起了结婚的事情。

  “你没听说过婚姻是爱情的坟墓吗?”孟雨盯着他说,阿电似乎第一次发现,她的目光里多了几分成熟。

  “可是如果没有婚姻,爱情将死无葬身之地。”阿电顺口说出了刚刚从杂志上看到的一句俏皮话。

  本以为孟雨会发出会心的一笑,但是孟雨却说:“真没才气。”

  画展开幕式一天天地逼近,阿电忙得焦头烂额。

  他布置场地,采购酒水,散发请柬,这些办完之后,他才想起来,应该带孟雨去买身衣服,好让她穿着这身衣服去参加画展。

  相爱以来,他只给孟雨买过一双凉鞋,现在条件好了,应该多给她一些补偿。

  坐在那条绿色走廊里,阿电把这想法告诉了孟雨。

  孟雨说:“买衣服的事,我乐意配合,但是你的画展,我恐怕去不了。”她看着葡萄哿上那只不知名的鸟儿:“因为我的个人画展,马上就要在广州举行了,我最近必须飞到广州。”

  “真的?你怎么不早告诉我?”阿电把孟雨抱起来在地上转了几个圈,直到把两个人都转晕才放了下来。

  “我也是刚刚得到的消息,广州一家画廊特别欣赏我。可惜咱们的画展撞车了,不然你可以跟我一起过去。”

  “你到广州呆几天?”

  “一周左右吧。”

  “真好,我们的努力总算没有白费。你的成功指日可待了,到时候可别像雪音那样伤害我。”

  他半开玩笑地问。

  孟雨笑道:“不希望我像她那样伤害你,那你希望我怎样伤害你呢?”

  “我希望你一辈子都把我囚禁在你身边。”

  正说着,丢丢不知从哪里跑了过来,扑到孟雨怀里。

  孟雨搂着他,抚摸了几下,就又把它交到阿电手上:“丢丢身上怎么这么难闻?要不,你给丢丢洗个澡吧。”孟雨说着一边揪下沾在身上的一根狗毛。

  “咱们一起给丢丢洗吧。”

  “我有点儿困,想一个人睡会儿觉。”

  “我拍你睡吧。”

  “不必了,天太热。”

  第十二章

  阿电的画展在六月开幕。

  春风得意的人,总是会有许多朋友的,陌生人会跟他做朋友,原来的朋友会更上一层楼,成为好朋友,或者最好的朋友。

  这些朋友会在你需要的时候赶为为你捧场,就连平时高攀上的那些记者都来采访阿电。

  他们从画廊临时请来的主持人小姐那里领来一份印有阿电个人事迹的报纸,匆匆看过了几眼,阿电就开始发言了。

  “兄弟能有今天,首先要感谢各位老师的提拔,其次我要感谢各位朋友多年以来的无私帮助。”

  大家热烈鼓掌。

  “最后我要感谢跟我相濡以沫的爱人孟雨小姐,今天她不能来,因为她在广州办画展,没有她,我不会有今天,在此,我衷心地祝愿她事业成功、心想事成。”

  说着说着,阿电就有些泣不成声。

  阿电的眼泪似乎比他的作品更有感染力,几位看了阿电事迹的女宾眼睛都红了。

  阿电说完以后,就见老漠大大咧咧提着一个啤酒瓶迎了上来:“真为你高兴,你终于有了今天,我不知该如何表示我的祝贺,不如咱们兄弟二人碰一个,一口喝一瓶,一滴都不许剩。”

  阿电打开一瓶啤酒,“咣”,由于老漠用力太猛,阿电的瓶子被撞碎了,玻璃撒了一地,啤酒浇了一身。

  老漠说:“没关系,再开一瓶!”

  主持人小姐又重新给阿电递上一瓶啤酒,阿电喝罢,抹了一下嘴,对老漠说:“按说,今天真应该好好陪你喝,但是朋友太多,咱们还是改天吧。”

  “是不是孟雨临走前给你下禁酒令了?”

  “禁酒倒没有,她让我最好别超过两瓶。”

  “既然弟妹有令在先,我也就不勉强了,我自己喝还不行吗?”老漠拿着新打开的一瓶啤酒退到画廊角落去了。

  晚上,阿电成了餐馆包间里的中心人物。

  在众人的包围之中,他又是劝酒,又是陪笑,应接不暇。

  谁也没有发现他不经意间露出平时那种落落寡合的神情。

  盯着杯子里的啤酒,一股马上从逃到远方的渴望在他心里酝酿着。

  他不要这样的生活,因为没有孟雨在场的生活,不是完整的生活。

  孟雨本来说好一周后就返回北京的,但是直到第八天画展结束第三天,她都说广州的事情还没忙完,他问什么事情,她说在画展上认识了一家时尚杂志社的总编,他们想给她在杂志上开一个漫画专栏。

  阿电一点也不觉得惊讶,这是预料中的事情,现在它终于发生了。

  阿电忍不住笑了,画展以来,他是第一次发自内心地笑。

  等待孟雨,等待诗意。

  在寂寞的等待里,阿电有时候会想起跟那些新认识的朋友们一起喝酒。

  孟雨在的时候,他觉得自己一个朋友都不需要,孟雨一走,他马上就被孤独追得往他们那里逃离。

  跟他们在一起,既不能谈艺术,也不能谈爱情,只有胡扯八道。

  所以阿电的许多话只说了一半就缩了回去。想通过跟人相处消除孤独的人,注定遭遇更大的孤独。

  又一次发现这一点后,阿电不再出门,他一个缩在家里。

  他把院子里的天天都在疯长的草拔得一干二净。

  拔完了院子里的草,却拔不完心里的草,那是他对孟雨的思念。

  每天休息的时候,阿电都抱着丢丢坐在绿色走廊里,跟丢丢说话。

  “丢丢不要伤心,小妹妹明天就回来了,她会给你带好多好多好吃的。”

  丢丢趴在他的膝盖上,尾巴偶尔摇一下,像个无助的孩子。

  他把瓜子一粒粒剥开,一粒粒喂进丢丢嘴里。

  丢丢的舌头舔得他痒痒的。

  跟孟雨相爱以来,阿电不是没有经历过分别,每年放假,孟雨回了老家,他都是独自一人。但是这一次不知为什么,他觉得自己一分钟也离不开她。

  每时每刻,他都渴望听到她可爱的声音,那种渴望比刚刚相爱时还要强烈。

  从电话里听,现在跟他说话的这个女孩跟三年前那个略带童音的女孩判若两人,少了些幼稚,多了些成熟,但是这种成熟比以前那种童音对他更具吸引力。

  当她在电话中告诉他,她已经买好火车票,后天就要回来时,阿电觉得世界上再也没有一个人比他更幸福了。

  孟雨回来前一天,他兴奋得一夜都睡不着,他躺下起来,起来躺下,把屋子里打扫得一尘不染。

  还是睡不着,他就坐在书桌前给她写信。

  丢丢静静地卧在他的脚下,如果他稍微动一下,它会轻车熟路地跳上他的膝盖。

  夏天夜短,但他还是觉得天亮得太晚,当东方露出鱼肚白,他马上迫不及待地坐上头班车直奔西站。

  他买了一张站台票,紧紧攥在手里,像攥着一把打开幸福之门的钥匙。离孟雨到站的时间还有两个多小时。

  他就在车站广场上漫不经心地走着,一面在计算着自己是第几次来这里。

  第一次来这儿是五年前,他跟雪音一起来闯北京,第二次是三年前元月,孟雨放寒假要回老家,他到车站去送行,第三次是那年二月,他去接从家返回北京的孟雨。再以后,每一次来西站,都跟孟雨有关。

  西站记载着他所有的离别和所有的重逢。

  而所有的离别和重逢,都跟爱情有关,除了爱情,他一无所有。

  看看表时间差不多了,他就穿过地下通道,直接进了接站口。

  火车还有十几分钟才能进站,在他的感觉里,那十几分钟变得比这十几天都要漫长。

  在站台上,他跟着自己的影子,他突然觉得自己这些年来一直跟着影子走,而不是带着影子走。

  终于,广播里传来了浑厚的女中音,车马上就要进站了。

  阿电觉得自己的心跳到了嗓子眼儿。

  列车带着巨大的气流呼啸着进站了。

  他像警犬那样吸了吸鼻子,仿佛那样就能闻到孟雨的味道。

  列车缓缓减速,他跑着追到了14号车厢。

  有人撩起白色的窗帘,向外面张望着,寻找自己的亲友。

  阿电的目光把那些人全部梳了一遍,里面没有孟雨。

  车上的旅客陆陆续续下完了,有人接站的随着接站的亲友走了,没人接站的则自己带着行李随着人群出站了。

  阿电的目光又从剩下的几个人里细细梳了一遍,还是没有孟雨。

  只有一个珠光宝气、染着红发的时髦女郎,她跟孟雨身材十分相似,但孟雨是长发,这个女孩却是短发。

  就在阿电失魂落魄的时候,那个女郎笑吟吟地向他走了过来:“瞧你那傻样儿,怎么那么木?”

  阿电如梦方醒:“小雨!我都认不出你来了!”

  孟雨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她金鸡独立,在无人的站台上旋转了一圈:“好看吗?”

  “好看好看,宝宝怎么穿怎么漂亮。”阿电言不由衷地夸奖着,心里却有些不对味儿,跟穿着过于华丽的女人站在一起,他就会有一种莫名其妙的不自在,这似乎是一种自卑,又似乎是一种别的感觉。不过,他相信这种不自在会随着回到那个漫馨的小家、随着她捧那读那些情意绵绵的信而烟消云散。

  尽管阿电是一个具有丰富想象力的艺术家,但生活中有许多事情,不是他的想象力所能到达的。

  当她走进那个小院看到几只甲虫时,露出了厌倦的神色,这种神色,他只从她脸上看到过一次,就是去年冬天从凡凡那儿借到两千块钱的那次。

  她的厌倦是那样的强烈,以至于很久之后他回想起来都历历在目:回到家里,雨换上了平时穿的便装,一切都似乎回到了过去。他给她把茶沏好,放到茶几上靠近她手的地方,他正想说点什么,她已经一头扎进了书房,扑到了电脑跟前。

  她又在上网。

  过去她上网,他从不过问,最多也就聊聊BBS和QQ上遇到的趣事。

  当她半小时后从书房出来,他仍然提了些类似的问题。

  “有什么好玩的?”他小心地问。

  她叹了口气:“其实也没什么好玩的,只是有些我们家没有的东西。”

  “我们现在还缺什么?”

  “缺的东西多了。”

  “以前咱们梦寐以求的不就是现在这样的生活吗?”

  “人的梦想是会随着时间的推进而改变的。”

  “那你现在还梦想什么?我会一如既往地帮你去实现的。”

  “你为我付出得已经太多太多,你没有义务对我那么好,再说就算你真想帮我实现,你也力不从心。唉,想一想这几年你为我做的一切,我觉得对你太不公平了。”

  “真正的爱是没有公平可言的,如果一个男人一面想着公平一面想着爱情,他就是个十足的伪君子。”

  “你太高尚了,高尚得没有一个女人能配得上你。”

  “傻孩子,别说傻话了,还是看看我最近给你写的信吧。”

  说着阿电就去书桌抽屉里取出最近写的那厚厚一叠信,她斜斜地歪在沙发上,翻了几下,就随手放在一边:“我累得要命,以后有时间再慢慢看吧。”

  孟雨这么说的时候,丢丢跑过来跳到了信上,信纸被它弄得东一张西一张的,有几张还掉

  到了地上,她不耐烦地把它推到地上:“走开!”

  丢丢被摔疼了,哼哼叽叽地跑到阿电腿缝间去了。

  “你今天怎么了?”

  “没事,就是有点累。”

  “累了就去休息一会儿吧。”

  他把她揽进怀里:“半个月都没给你‘画娃娃’了。”

  她拼命挣扎着:“不行,你抽烟太多,嘴里难闻。”

  阿电一怔,他觉得自己像一片被冰雹击中的树叶植物。

  第十三章

  第二天早晨醒来,阿电下意识地往身边摸了摸。

  身边没有她小小的身体。

  他腾地坐了起来,往地下一看,孟雨正双手抱着丢丢,坐在那张《小袋狗》下面眼泪汪汪:“可怜的丢丢,我对不起你……”

  阿电心疼地过去把她和丢丢一起抱了起来:“宝宝,是不是你的小哥哥又欺负你了?”说着他就在丢丢屁股上轻轻地拍了几下:“以后再不许欺负小妹妹了,再欺负,爸爸就生气了。”

  孟雨的眼泪像断线的珠子一样,她挣下地来,扑到了阿电胸前,直到把他的衣襟哭得湿透才停下来:“咱们好久没一起给丢丢洗澡了。”

  阿电在院子里放了一大盆水,然后把丢丢放进盆里。丢丢一进盆里就使劲挣扎着想往外逃,阿电就让孟雨按着它的头,他在丢丢身上搓洗。稍不注意,它就会甩一下沾满水的小脑袋,两只毛茸茸的大耳朵扇得噼哩啪啦响,两个人被甩得满头满脸都是水和洗发香波的泡沫。

  “你把丢丢抓紧一点,怎么心不在焉的?”阿电说。

  “它劲太大了——你听,是不是有电话?”

  阿电侧起了耳朵,电话果然在响:“你去接吧,如果是找我的,就说我在忙,过二十分钟打过来。”

  孟雨进屋去接电话了,她跑得太快,差点都把拖鞋跑掉了。

  孟雨的表现越来越让阿电奇怪,以前,她从来不像最近这样,虽然偶尔他们也会吵架,但很快都会过去,她这样一定是有什么心事。

  得知事情原委,是三天以后。

  原来这次广州画展上,她认识了一家时尚杂志社的总编,他们特别器重她,不仅要给她开专栏,还热情邀请她去当美术编辑。

  “待遇怎么样?”

  “一般吧,一个月六千。”

  “六千还不高?你还想要多少?你是怎么答复他们的?”

  “我说考虑几天再给他们个准信儿。”

  “这么大的事,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怕你伤心,怕你不让我走。”

  “只要对你的发展有利,我高兴都来不及呢,怎么可能反对?你的成功与快乐,永远都比我的成功和快乐给我的幸福多。”

  “那你以后怎么办?”

  “我跟丢丢一起好好过,等你回来结婚呗。”

  听到“结婚”二字,孟雨一笑:“你就不怕我会变心呀?”

  “我信得过你,一个人要是连最爱的人都信不过,他的人生就太无趣了。”阿电说。

  “女人心,海底针,说变就变。”

  “可你不是女人。”

  “那我是什么?”

  “你是孩子。”

  听到这话,孟雨依在他怀里,不断地亲吻着他的脸:“唉,我真拿你没办法了,你怎么就傻得不开窍呢?你老把我当孩子,其实你比我更像孩子,这个残酷的世界是不适合孩子生活的……”

  “只要这个孩子还有一个同伴,这个世界就不算残酷。”阿电说。

  “你说话还是那么酸……我一回来咱们就赶紧结婚,好不好?”她拿起他的手,跟他拉勾。

  他能感觉到,虽然她的手在追逐他的手,但是她的眼睛却在躲避着他的眼睛。

  阳光从外面直射进来,像一张暖洋洋的大地毯。

  孟雨是半个月以后离开北京的。

  那天,阿电去机场给她送行。

  在出租车上,孟雨一直眼泪汪汪地抱着丢丢亲个不停,到了机场候机厅门前,阿电问她,一直抱着丢丢是不是累了?她说到候机厅再给你吧。

  在候机厅的座位上,孟雨把丢丢往阿电怀里一塞,双臂就像葡萄藤一样紧紧缠住他:“我警告你,不论我去多久,你都不许背叛我,要是敢动一动背叛我的念头,我就马上飞回来杀了你!” 像往常那样,她又一次露出了可爱的霸道。

  她的娇憨像春日和煦的暖风,徐徐吹过来,那一刻,阿电觉得心里“咔喳”响了一声,那是冰裂的声音。想起这些天对她的一些猜疑,他羞愧难当,他怎么会那么无端怀疑自己最亲爱的人呢?

  “你觉得我像个叛徒吗?”他问。

  “一点也不像,你不像叛徒,你像圣徒,这是你可爱的地方,也是你可悲的地方……”

  “为什么?”

  “你平时连出租车都舍不得坐,却一次又一次给我买机票。以后要学着对自己好一点,别再为我省钱了,该花的时候还是要大胆地花,反正现在你不缺钱了。你答应我一件事,好吗?”

  “什么事?”

  “以后无论发生什么事,你都要像爱我一样爱你自己,好不好?”

  他微微一笑:“母鸡不会吃自己的蛋,奶牛也不会喝自己的奶,我最大的幸福就是能看到你幸福!”这么说的时候,他脸上又掠过一丝近似于女孩的羞涩,他觉得自己说话的口气有些花言巧语的味道。

  她没有接他的话头,而是从他怀里接过丢丢,像以前那样悄声说个不停:“我走以后,你要好好听爸爸的话,不要惹爸爸生气,听见没有?你在家好好陪爸爸……”

  丢丢似懂非懂,它用迷茫的眼神看了看她,就伸出了粉红的舌头,在她脸上舔了一下,尝到了她泪珠的咸味,它的舌头动得更快了,她的泪珠落下一颗,它就舔掉一颗。

  看到此情此景,阿电忽然恨起自己的记性来了:假如让她把那张《小袋狗》带到广州,该有多好。

  孟雨去广州的第一个月,几乎天天晚上都睡在床上给他打电话。一接到电话,他就说:“长途费钱,我给你打过去吧。”他把电话挂断,然后重新拨了过去,电话一通,她就迫不及待地问:“丢丢好吗?我想听听它的声音。”他把丢丢抱到电话边,但是丢丢怎么也不叫,她在对面只能听到它的鼻息。

  “我听到了,丢丢没事吧?”

  “没事,就是太想你,它天天在我给你画的那些画跟前东闻闻西舔舔,它八成是把那些画当成你了。”

  “那些画你现在放在哪里?”

  “从你走后我就把它们全摆开了,在画室里摆了一圈,那张《小袋狗》挂在我的床头,都怪我,上次忘记让你带着那张画了。”

  “没事,就留给你做个纪念吧……你们一定要好好的,别老让我担心。”

  这样的电话他一打就是一个小时,往往到最后睡意袭来的时候,她会向他提出一个请求:“再给我唱个歌谣吧,你以前老唱着歌谣哄我睡觉。”

  “嗯。”他环顾画室四周以她为题材画的那一圈油画,每一个她都在冲着他甜甜地微笑。

  他以深沉而温柔的调子轻轻哼起了那些专门给她编的歌谣,她一听就抽泣个不停。

  可怜的孩子,以前不怎么哭,可是最近老哭,她一定是想家了,他突然非常后悔让她远走他乡,下次回来以后,一定要把她留住,说什么也不让她走了,他暗暗下了决心。

  就像季节在不知不觉间轮回一样,所有的变化都是在不知不觉中发生的。

  不知什么时候,孟雨在电话里问起丢丢的时候少了,有时候根本就不问丢丢的情况。

  广州生活节奏太快,她太忙了,他想。

  以后她不再晚上睡在床上给他打电话,而是把打电话的时间改到了中午。

  她总是那么匆匆忙忙,对他的问候也渐渐减少了。

  当他问起她的近况时,她不是轻描淡写地说声“还行吧”,就是懒洋洋地说句“老样子”,此后就是长时间的沉默。

  沉默是一块空白的画布,这片空白的画布需要用一些浓烈的颜色填满。

  阿电兴致勃勃地讲起自己最近的生活和创作,对于近期的画,他逐一细细地描述,他说他最近又画了许多画。

  听到这些,她只是淡淡地说:“那就好,那就好,只要你过得好,我就彻底放心了。”

  阿电一边寻找着新的话题,一边透过竹门帘向外面看着,绿色走廊比孟雨走前更浓更密了,密得几乎透不过一线阳光。葡萄叶像水洗过一样,比以前更绿,绿得那样凄清,绿得那样冰冷。在那些碧绿的葡萄叶中间,偶尔能看到新结的小葡萄,伶仃地挂在那里,如同一颗颗晶莹的泪滴。

  再以后,孟雨的电话更少了,差不多一周打一次,而且通话时间越来越短。

  像过去三年中所做的那样,阿电把对孟雨的思念全都倾泄在画布和信纸上。

  现在,那些信他无法亲自交给她了,只好贴上邮票给她寄过去。

  但是她 都没有给他回过,不论手写的信,还是E-mail。

  他甚至没有给他寄一张在广州的照片。

  有时候放心不下,他会按她留下的号码把电话打过去,但是对面不是没人接,就是别人接,别人接的时候她总是不在,问她几时回来,对面说冷冷地告诉他:“不知道”。

  偶尔找到她,她的口气也不冷不热:“你这人真是,怎么老给我添乱?这周加班,我都快忙晕了,你下周再给我打吧。”

  第十四章

  此后阿电再也没有打通孟雨的电话,也没能等到她的电话。

  他想是不是他的电话出了故障,就用手机给她打,但是仍然打不通,他又打她的手机,但是她的手机一直关机。

  他给她发E-mail,但是E-mail全被退了回来。

  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他忽然想起了凡凡,凡凡是孟雨最好的朋友,也许通过凡凡就可以找到孟雨。

  从孟雨留下的那一大堆东西中,他翻出一个旧电话号码本,找到凡凡的电话,试着拨了一下。

  凡凡浑厚的女中音通过电话线传了过来。

  “小雨不是跟你在一起吗?你怎么来问我?是不是你又欺负她了?”

  阿电把最近的情况一五一十地对凡凡说了。

  凡凡沉吟半晌:“死丫头,上次来给我还钱时也没提过去广东的事情……”

  直接挂断电话显得没教养,阿电就硬着头皮陪凡凡闲聊了半个小时。

  “天涯何处无芳草,好马不吃回头草。”挂断电话以前,凡凡地给他念了这么一条手机短信。

  放下电话,阿电发现丢丢满院子里乱跑,边跑边嗅,嘴里还发出一阵阵呜呜的哀鸣。

  可怜的小东西,它一定是又想孟雨了。

  阿电每一天都生活在孟雨的包围之中,随着离别的时间越长,这包围也就越紧了。外出办事回来,走在那条熟悉的林间小路上,他会下意识地伸手往旁边一搂。收到邮件,上面写着“1219信箱”,12月19日,是他们在那片雪地上相识的日子,“1219”成了他们的通用密码,用它可以打开电脑,查询呼机,提取存款,他的一切都被“1219”锁定了。

  生活在不断改变,改变的结果就是他和丢丢都比以前更瘦,面对满桌比以前丰富得多的食品,他胃口全无。看着从商场买来的大包的瓜子仁,馋嘴的丢丢也露出迷茫的眼神。

  “丢丢,你想你的小妹妹了,是不是?”

  他流着眼泪低声问丢丢,丢丢不语,只是伸出粉红色的小舌头去舔他的泪珠,迷茫的眼神若有所思,若有所失。

  阿电把丢丢抱紧,在它耳边说:“小妹妹很快就会回来看你的,还会给你带好多好多好吃的。”

  听了这话,一滴泪珠从丢丢黄褐色的眼睛里滚了出来,掉在地上的一片落叶上。

  又是冬天,下第一场雪的那天,阿电兴冲冲地想打电话告诉她,下雪了,他想接她回来,两个人一起带上丢丢,再去初次认识的那片雪地上画雪娃娃。

  然而她的电话一直打不通。

  百无聊赖中,他想起今天下雪,正好可以去一趟老漠家。

  老漠一直想跟他好好喝一场酒,可是由于生活繁忙,每一次都没能好好陪他。

  今天正好是个机会。

  老漠正在家一个人喝酒,见敲门的是阿电,他几乎像老鹰抓小鸡一样把阿电拖到了酒桌边。

  “抓你几年,都让你小子溜了,你今天终于良心发现,投案自首来了?”

  阿电嘴里不住地道着歉,一边自己端起了杯子。

  “阿电,你今天一定要好好喝,欠我的钱我能免了,欠我的酒,必须加倍偿还。”

  阿电心不在焉地喝了几杯,觉得头有些晕。

  老漠问起了孟雨的事情。

  阿电最怕别人跟他问起孟雨,可是老漠偏偏哪壶不开提哪壶。

  “她挺好的。”他本来还想向别人那样强装笑脸,但怎么装都是哭相:“我给她打个电话。”

  说着,他就掏出了手机。

  对面仍然无人接听。

  “我的手机一阴天就出问题,我拿你的手机打吧。”

  阿电抓起了老漠的手机,走到院里。

  想不到,这一次,他竟然拨通了那个让人心跳的号码。

  “您好!”对面传来孟雨明亮的声音,他幸福得都快流泪了。

  “是我,连我的声音都听不出来了?”

  一听是他,她的声音马上阴沉下来:“你找我,有事吗?”

  沉默半晌,他才说:“你这一个月去哪儿了?也不告诉我一声?让我找得好苦!”

  “去哪儿那是我的自由,有必要请示你吗?”她的口气很不耐烦。

  “你怎么这样说话?”

  “我对你早就无话可说了。”

  “宝宝,你到底怎么啦?”

  “别那么叫我,恶心!”

  “宝宝,你到底怎么啦?我知道你这些天一直故意不接我的电话,你的电话有来电显示,你在躲我!”

  “你这种人我惹不起,但能躲得起。”

  “你别把我当成那种纠纠缠缠的人,要是不爱我了,只要告诉我一声你不再需要我了就行,我不会想不通的。”

  “不是我不爱你了,而是我从来就没爱过你!今天就算正式通知你了吧,以后别再找我的麻烦了!”

  “那也好,谢谢你的坦率。其实我打这个电话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想问问你过得好不好。”

  “我过得很好,很好很好。”

  “北京正在下大雪。”

  “北京下雪关我什么事?你记忆中的雪是美丽的,而我记忆中的雪却是寒冷的,你别再说了,我很忙!”

  话方说罢,孟雨就把电话挂断了,任他怎么疯狂拨打,对面就是无人接听。

  阿电返回屋里,放下手机,跟老漠匆匆说了声“我有急事,得回去了”,就摇摇晃晃地出来了。

  看他情绪不对,老漠也没多问什么,只说你要多保重,就把他送了出来。

  阿电在小店里买了一瓶二锅头,跌跌撞撞地一头扎进了白色的雪幕。

  北风卷着雪花,钻进了他的衣领,但他一点也不觉得冷。

  他不知自己在雪地里走了多久。他想寻找他们初识的那片雪地,他们共同走过的每个地方,他都想去看看。

  但是那片雪地早已荡然无存,那一带已经拆迁了,就连周围的树林也被砍掉了,只有那几百个树桩散布在那儿,像一个个巨大的伤口。

  又走了很远,他才找到一片空旷的雪地,他一屁股跌坐在那里。

  雪一直在下,雪落了他满头满身满脸,他也不去擦一下。

  他的大脑像这片雪地一样,一片空白。

  他不时地抿一口酒。

  黄昏了,他还坐在那里发呆。

  突然,他感觉自己的眼睛湿润了。

  我没有哭,是雪化在了我的眼睛里,他想。

  夜色降临了,他仍然像一尊雪雕一样,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阿电是在雪地里冥想着入睡的,右臂还像她在的时候那样伸得直直的,那是他平时睡觉的姿势,他仿佛听见有一个让人心碎的声音在喊:“枕枕、枕枕……”

  第二天他是被一片刺目的阳光照醒的,他满身又酸又疼,但是大脑却像一架疯狂的机器一样转个不停。

  也许孟雨并没有变,她还是原来的那个她,她现在只是睡着了,睡得很沉。

  要是能再一次看到他为她在雪地上画娃娃,也许就能把她唤醒。

  去南方找她,再为她画一个大大的娃娃!

  这个念头让他跳了起来。

  他用自己的双脚,在地上画了一个比房子还大的娃娃,娃娃的嘴巴和鼻子,他都是按照她的音容笑貌画上去的。

  此刻,他蹲在娃娃脸上,充当她的眼睛。

  要是去了南方,要是找到她,雪娃娃就能有两只明亮的眼睛了。

  就在他为自己的幻想热血沸腾的时候,一个闪念像冰斧一样击中了他:她住的城市不下雪!

  她住的城市叫作南方,北京白雪皑皑的季节,她所在的城市仍然温暖如春,那个城市从来不下雪。在那个不下雪的城市,他找不到一片雪地,无法画下一个可爱的雪娃娃!

  天上正有一架飞机掠过。

  那是一架从首都机场始发的客机,它应该是飞往南方的吧?

  几个月前,他就是去首都机场送她去南方的。今天,又有多少人送他的情人上了这架飞机呢?

  他想起刚刚认识孟雨的那一天,他恨不能为她变出一架飞机,让飞机上的人们看他们画下的娃娃。

  现在天上真的有一架飞机了,飞机上的人们一定能看到他画的这个娃娃。

  这个想法刚刚让他感觉到一点安慰,然后就几乎打倒了他。

  “可惜,一切都太晚了,你们只能看到一个可怜的独眼龙娃娃……”

  他泪流满面,对飞机上根本听不见他声音的人们喃喃说道。

  像是从地下,又像是从天上,传来了这样一个声音:

  “既然是一个独眼龙娃娃,那么就给他更多的爱吧,残疾的孩子需要更多的呵护!”

  这个声音是那样亲切,那样清晰。

  飞机已经远去,四周没有人影。

  声音起自白茫茫的雪地,起自他像雪地一样洁白、像雪地一样寒冷的心中。

   (二稿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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