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场院
一座土院,一方土场,一个老人,构成了我眼中的世界。
我觉得我家的场院里没有父亲,就像天空看不到彩云,土地上不长庄稼,就像泱泱古国里流不出《诗经》的清韵,就像我的一生,缺少支撑和信念。场院很普通,是典型的山居人家的格局:一场一院,一睹老墙相隔。一排老树枝叶婆娑,几只野雀在房前屋后婉转啼鸣,一堆禾草在雨水里吐出新芽,一场一场的秋风让窗户纸如泣如诉,一朵一朵雪花在炊烟里翩跹起舞。
我记起了儿时在场院里玩耍的情景。我和几个伙伴们在空旷的土场上打梭儿滚铁环,放羊归来的父亲就终止了我们的嬉戏,他让我守住羊群,让羊儿啃食干草。伙伴们一哄而散,就我一个人可怜巴巴地与羊为伴,一只馋羊总是不听话,伺机要跑出场院,我的鞭子就挥舞起来,羊儿就乖乖地埋头嚼起草了。看着别人家的孩子还在不远处戏耍,我就埋怨父亲,为啥偏他就给队里放羊,为啥别的孩子耍的时间最多?我也埋怨羊儿,满山满洼是野草,怎么就永远填不饱肚皮,回来还要占用我的时间?眼看太阳就滑到山那边了,可是我不敢丢下羊鞭继续玩乐,不然,父亲会用他的羊鞭抽馋羊一样揍我一顿呢。
那时我以为我家的土场是专为羊群而修葺的,比如邻居家就没有,邻居的大人也不放羊,邻居家的孩子自然比我自由的多。可是后来发觉土场不止是用来喂羊的,它是庄稼人最大的用武之地,春天里积满了一堆堆土粪,即将运送到田里去;夏天麦子上场了,打碾晒粮,记得父亲扬场时说过一句话,风势好,多扬几掀。他躬身扬场的动作,他说过的话,现在想起来就像一个哲学家在劳动中创造一种理念。秋天堆满了禾草,温柔的阳光颤动在父亲的草帽沿上,季节的深处,也颤动着来年的希望。冬天的雪堆在那里,雀儿啾啾,鸡鸭觅食,父亲给树木剪枝,给老牛结绳,每挪动一步,就感觉他胸有成竹,在为来年的庄稼思考着一个严肃的命题。
天刚破晓,我还在梦里大睡不醒,朦胧中听见母亲为父亲烧火炉喝茶,柴火哔哔剥剥喧响。听见父亲已经在墙外咳嗽几声,我知道他端着铁锨早进了土场,他要把被夜风刮乱的柴草拾掇一下,把路过我家场院的牲口拉下的粪便铲到猪圈里,把围墙上剥落的碎土收拾干净,顺手铲断夜里突然挣扎着蹦出地面的草芽,而后将铁掀立在墙壁上,才与过路人打着招呼,念叨着天色的好坏,然后回屋喝茶吃饭。
下地的时候,父亲就给我安排场院里的活儿,天色好,估计是好天阳,就将苜蓿草垛拆开,晒晒,以防发霉腐烂,免得牲口不吃。天色不好,将场院扫净,把水路的淤泥铲掉,不要让积满的雨水耽搁农活,误了农时。
夜色拥满了场院周围,父亲才从地里归来,背上的草背篼高高的,悬满了柴火。他气喘吁吁地放下背篼。然后环视一遍土场,摸一摸草垛,草垛很稳实,踩一踩水路,水路很通畅。有遗忘的扫帚和木叉还立在墙的拐角处,就指责一番母亲和我的不是,然后掏出背篼里的草,草里有捡拾的一颗洋芋,一株豆荚,我接过洋芋和豆荚,也接过父亲的汗衫,汗衫湿湿的,蓄满了他的汗水。搭在我臂弯里的汗衫,让我触摸到了父亲温热的体温,也嗅出了庄稼和草木的余香。多年以后,父亲走了,我路过荒寂的土场,一堆残粪已经风化得嗅不出气味了,一些荒草挤满了干硬的土层,一些碎石高出了水路,一丝风轻轻划过我的耳际,我仿佛还能听到父亲气喘的声音,潮湿的地气涌上我的鼻孔,我也仿佛嗅出了老人家汗津津的味道。
要说在场院里父亲花的功夫最多,当数积攒土粪。我家的猪圈就建在场院边上,场院的后边有一座高高的小山包,小时候我们几个孩童从小山包上捉迷藏玩打仗,觉得小山包的地势不亚于上甘岭。为了多积肥,父亲就在小山包上取土,一撅头一撅头挖下大块的崖土,然后砸成细土,一背篼一背篼背入猪圈。庄稼一枝花,全靠粪当家。好多人家图省事种地撒一把化肥就完事,可是父亲坚信土粪的力量,用架车子拉,用毛驴驮,源源不断地输送到地头,旧的一堆没了,新的一堆又出现了。春天刚种完苞谷,洋芋,葵花,还没等油菜的花儿凋谢,就早早给油菜地里送粪,油菜收毕即接上点种。夏天的麦子地刚坦露出麦茬,父亲就吆喝我们再一次送粪,烈日炎炎,挥汗如雨,几亩荞麦就加班加点播种完毕。秋天的苞谷杆还没砍倒,冬小麦的粪已经上地了,人不闲,地也不闲,粪也就运送不完。可以说,父亲一生种出的庄稼,就是那座小山包上的土换来的。父亲去世了,那座小山包也没了,只露出一段陡峭的山崖,没人丈量它有多少土方,但父亲活生生演绎了一出愚公移山的神话。
农闲的时候,父亲蹲在场院里晒一阵太阳,吸一锅旱烟,与崖上的大爸絮叨一阵家常,就立在场院里捻麻线,他神情专注,挑麻线的叉子升起来又落下,麻线陀螺在他手心里飞转,父亲的时光显得很珍贵,也永不停滞,他站着的功夫比太阳还过硬,太阳从天空站久了,就疲乏得掉进后山了,接替它的月亮和星星都站在土院上空了,父亲还摸索着整理麻线,没人接替父亲的,我自小就感到不是捻线的材料,也不想着学会捻线,父亲会干的农活,统统属于父亲。父亲常常斥骂我,庄农活人,放下耙儿捞扫帚,啥都要会干,不能光吃闲饭。父亲的麻线疙瘩挤满了屋子,然后搓绳子,织麻袋。那几年庄稼歉收,别人就取笑父亲织的麻袋派不上用场,没粮食,空麻袋立不起来,我也埋怨,可是父亲就把多余的麻袋或绳子拿到集市上换零花钱,补贴家用。
时光在飞逝,我不屑于父亲经营着的场院。在父亲打扫场院的时候,我背着书包去上学,在父亲晒粮食的时候,我去林场打工,在父亲和母亲给牲口铡草的时候,我去城里写文章。我的工作换了几个单位,总感到腻味。我写作的兴趣时冷时热,总是重复模仿投机取巧。现在想起来,父亲在场院里的每一个动作,都很规范,每一个日子,都疏密有致,每一株野草,都长在不碍眼的地方,父亲的场院是那么光滑平润,空气清新,每一只鸟儿的歌喉都酣畅淋漓,每一阵风都刮在麦粒儿熟透的时候。场院里的树都有为有位,盛夏洒一片浓荫,深秋挂满金黄的玉米串。
父亲老了,最后终于走了,留在场院里劳作的身影却常常出现在我的梦里。
有一种鸟声我不懂
父亲蜷曲在土炕的一角,枯藤一样干瘦的手里攥着半块饼干,不想吃的样子,似乎对我要说什么,可是又仰起头,仿佛仔细谛听着一种什么声音,这声音似乎很遥远很低沉,需要耐心的等待和捕捉,屋外响着沉闷的雨声,以及菜园子里唧唧的虫鸣,我凝神分辨着,显不出异样。
在我的头顶,挂着一只精致的鸟笼,一只金黄色的小鸟轻轻啄食,一粒粒谷糠从笼子里飘下来,很轻,在空气中漾动。父亲不说话,我就仔细地看那只鸟儿进食,约摸过了几分钟,它轻轻地一跃,接着啾啾的鸣叫起来,声音颤颤的,不乏脆亮和简洁。就在这当儿,父亲发话了:把它拿走吧,嘀嘀咕咕,不知叫些啥,听不懂!我一愣,竖起耳朵,再仔细的听它的叫声,我更不懂,难道父亲能听懂鸟的语言?怪不得他养了一辈子的鸟?可是父亲,就因为你喜欢鸟,我是专门从花鸟市场挑挑拣拣,磨破嘴皮子买回来的呀。是深秋的雨,那冷清的雨滴,落在场院里,落在树林里,淅淅沥沥,仿佛落在我的心坎上,凉凉的。我说不出话,便痴痴地遐想着,追忆起这只鸟儿和鸟笼的来历。
是在秋天的第一场雨里,我的母亲因为病卧半年,终于告别了人世。那场雨是我生命中最为蚀骨的雨,掺和了我一生的泪水,那一天我的世界所有的梦,都在化成灰烬的纸钱里黯然失色,我一生中最动听的歌声,都在穿肠的呜咽中顿然隐匿。在寂寞的小屋告别和安慰孤单的父亲时,我看见父亲一生喜爱的鸟笼空荡荡的挂在屋檐上,布满蜘蛛网,我不知道父亲什么时候没了他的鸟?我谴责自己的疏忽,他养鸟的嗜好可是贯穿了我生命的全部啊。
“常言道:英雄好鸟,父亲不是英雄,用他老人家的话说,一辈子的老牛庄稼汉。但父亲和鸟有不解之缘,他养不起名贵的鸟,就常年养那种极其普通的鸟—麻鹩。农家小院,土屋门前,总栽几株榆树或柳树。盛夏洒一片浓荫,寒冬撑几朵雪云。我家也不例外,房前屋后长满了父亲亲手种的树,其中一棵既粗又高的榆树已日见其苍老。若是无风无雨,一只鸟笼总悬挂于树的枝桠上,一只带粉红色相项圈的小鸟在笼里扑翅欲飞,跳跃不止。它的鸣声清脆,婉转,略显几分凄切:“二姐走回”“二姐走回”。这是父亲翻译过来的句子,乍一听,像极了。”这是我曾写过父亲养鸟的句子,不识字的父亲没读过,也读不懂,唯一读懂的,就是那啾啾的鸟声。
在为母亲发丧的几天,家里拥满了人,悲伤的父亲为了不打扰大家,不惊扰安睡的母亲,主动到麦场的这间小屋居住,那几天的我,无暇顾及他,直到回城的当晚,我对哥哥说,我走后就接父亲到家里住。一晃七七四十九天,我回家给母亲烧尽期纸,却见父亲依旧蜷缩在麦场的小屋,我问哥哥咋回事,哥哥说,接进大屋不到两天,就嫌家里不清净,睡不踏实,一会儿嫌电视声音大了,一会儿嫌娃们哭闹,生性倔犟的父亲又住在了这里,劝也劝不住。
返城后,我总是在牵挂中放不下心来,尽管有哥哥在身边照顾着他,但我想失去了母亲的父亲,是如何地推度着孤寂的日子,除了儿孙的亲情寄托,还有什么能安抚他孤寂的心田呢?于是,我想到了鸟。
平素不逛花鸟市场的我,置身于形态各异,异彩纷呈的鸟群中,不知给父亲买一只怎样的鸟?因在公园看惯了城市老人遛鸟赏鸟的悠闲和自在,我选中了一只画眉,在商量价钱的时候,遇上了同样爱鸟的我熟识的一位退休老人,他问我父亲的年龄,我说八十有六,他说老人家已经不习惯走动了,这种鸟需每天去遛,否则养不活,我一听顿悟,随即在他的指点下选中了一只好看的玉鸟,我听那悦耳的鸣声也非常满意,便又选了一只精致的笼子,给一个回家的堂兄稍去完事。上班或入梦,我想象着父亲喝着罐罐茶,捋着银白的胡须,听着清脆的鸟鸣,面露愉悦舒心的笑。
可就在这样的雨天,父亲不悦的神色像雨丝一样撩过我的面颊,使我心虚而不知所措,我本因为失去了母爱而悲怆,原想在父亲的身边寻求一丝安慰,原想这只美丽的鸟儿会让他的生活充满阳光,但绵绵的秋雨又把我的心境濡湿得一团糟,我不敢看父亲的神色,也不敢再问父亲这段日子的起居和饮食,透过雨幕,看见门前那棵熟悉的老榆树,想起以前,父亲黎明即起,手持长长的木杆,挑起鸟笼,瞅准一节粗壮的树枝,小心翼翼地挂上去,然后下地,一天的生活就在啁啾的鸟声里滋润而惬意。
那是他一生熟悉了的鸟声,它渗透了花开的声音,渗透了庄稼拔节的声音,锄头和镰刀的声音以及村子里婚丧嫁娶的声音,而更多的,是母亲温柔地唤他的声音,是终身相守中磕磕绊绊的声音。这样的声音,我怎么听得懂呢?我明白了父亲的遗憾和失落,譬如在我短暂的生涯里,我心底埋藏的一种理念和虔诚,或许更多的人不为所知,包括我的爱人和孩子。
就在这一场雨后,没等到来年的雨声,我的父亲走了,我想那遥远的天国,一定有他那熟悉而听得懂的鸟声。
父亲的羊圈
我回到已空无人烟的老屋,透过铁将军把门的缝隙望去,见院子里荒草从生,杂物横堆,一派狼藉。想起已远在天国的父母可否来这里重温往昔的生活?母亲在这方寸之地起鸡叫睡半夜,辛苦操劳,终其一生;可风里来雨里去的父亲,除了房前屋后劳作留下的身影,还在荒芜人烟的野外与羊为伴,独守星河,早出晚归,冬眠春梦,留给我们后代的是无尽的思念。他老人家共有三个羊圈,分别在烂山湾,大湾里,阴山里。如今都沉没在庄稼的深处,见证着一个农人的一生,一个时代的过去。
我站在门前的土台子上,感到身边的老榆树在微风里轻轻晃动,好像还能嗅出父亲生前长长的旱烟管里冒起的呛人的烟味。目睹破败不堪的土墙,文革那个特定的时代里挖出的标语圈子依稀可辨,白底红字,就像一个人脸部被火烫伤过的疤痕,显得肮脏奇丑。他亲手栽植的槐树上还留有他拴过牲口的痕迹,由于久无人居,这一排树也显得苍老而毫无生机。我的目光再沿着脚下的小路向村子的南面望去,穿过一片槐树林,透过一个山谷的豁口,就是父亲第一个羊圈,烂山湾。烂山湾的荒僻和冷背是出了名的,记得那时候野狼出没,狐狸成群,狡兔三窟,山雀啁啾,苍鹰翻飞,地里的庄稼也是种在地收在天,极少有人光顾那里,更令人恐怖的是,那个时代由于缺医少药,村里出生的孩子成活率低,丢满了死去的弃婴,家乡人称其为死娃娃沟。就这样一个地方,为了多攒羊粪,运送方便,忠厚老实的父亲被生产队派去放羊,常年驻扎在那里,就像父亲的另一个家。我那时开始就一趟一趟给他送饭,直到他转移到其他地方,直到包产到户。
羊 圈修在一座数十丈高的土崖下,顺崖挖了一口很大的窑洞,在半崖上,父亲修了一条便道,挖了一口小洞,蜗居其中看羊。白天羊群出坡,父亲一边拦羊,一边割草,除了撒在圈里喂羊,剩余的晒干背回家当柴火烧,夜幕拉开,羊儿归圈,一只一只清点了,没发现丢失走散的羊,就挖崖土填圈,那一背兜一背兜的崖土,春天里就是庄稼最好的肥料了。如果这年的庄稼丰收,人们就夸父亲攒的羊粪好。父亲就乐得合不拢嘴,咂旱烟锅的姿势也显得惬意而满足。队里安排给父亲的搭档是村干部的儿子大旺,大旺比我年长。我不明白村干部的儿子为啥补上学,而跟在羊屁股后面打转转,后来才知道村干部处处要带头,给大家做榜样,有句顺口溜:村看村,户看户,社员看的是干部。有时候父亲把握带到地头上帮他看羊,他去割草。我和大旺就晚在了一起,成了很要好得朋友,我们钻进密密的酸刺林里逮小兔,捣雀窝,没有新的玩法了,就挖一块土坷垃,用挖野菜的铲子制作小娃娃,大旺胆大心细,制作的小娃娃有鼻子有眼,肥头大耳,惟妙惟肖,非常可爱,觉得还不过瘾,就去脱死娃娃的衣服给它穿上,再编一顶草帽戴上,哼着小曲儿逗着玩。大旺还变着法子戏弄过我,使我哭笑不得。有一次发现一窝麻雀,小小的雏雀嗷嗷待哺,煞是可爱,我们商量掏出来平分。可是分给我的都病恹恹的显得无精打采,他的却活蹦乱跳,叫声脆亮,让我好生奇怪,觉得运气不好,就寻着再发现一窝,结果还是如此,后来大旺就主动告诉了缘由,原来他给我的雀儿都被他暗暗捏出了毛病,好你个大旺,我赌气好久不愿去搭理他。接着又发生的一件事,使我一直对他耿耿于怀,忌恨了许多年。那是一个深冬的傍晚,烂山湾落着鹅毛般的大雪,天寒地冻。恰巧大旺那几日和父亲一同住在羊圈里,父亲见这么冷的天觉得回家要再拿一件衣服,才能熬过那一夜,便嘱咐大旺一个人先守着,回家拿衣服,家里也没有多余的棉衣,母亲就把一件破烂的旧衣服找出来补一补,西一眼补丁,东一口破洞,费了好长时间,等父亲刚套上出门时,大王的父亲气冲冲的撞进门来,仗着是村干部,兜头把父亲好一顿唾骂。原来大旺在羊圈里等了一会儿,被夜猫子的啼叫唬得跑了回来,他父亲就来给儿子纵势,我缩在被窝里大气也不敢出一声。也许是父亲得罪了大旺父亲,也许是大旺不愿再放羊了,没过多久,大旺就被队里推荐去当了工人,父亲的也羊圈也搬迁到更远一些的大湾里。
大湾里地处村子的北面,要走过二台子,凉水泉,叶山里,华道咀几个地方。之前我与村里的小伙伴挑野菜,看见福子的叔叔和几个人在一座土崖下挖洞子,不知道又要干什么,结果父亲的羊圈就搬到了这里,如今福子的叔叔和父亲都已作古,但那口窑洞还孤零零搁在那里。那时我已经上了小学,村里和我年龄相仿的男孩子都上学了,村里便选派了一个在家劳动的叫叶子的女孩子帮父亲拦羊。叶子也长我几岁,论辈分把我父亲叫爷爷,听说已许了人家,她性情温柔,心地善良,我仗着比她大一辈,在放羊时颐指气使,随意指拨她,她也不生气,像关心小弟弟一样照顾我。可是狡猾的羊儿见我小,尽瞅空啃我身边的庄稼,我气恼的一个劲的拿鞭子抽打馋羊,叶子就忍不住咯咯大笑,说她和爷爷放羊时羊老吃她身边的庄稼,我才明白羊儿也看人下饭,挺会欺负人的。叶子会唱好多山歌,我听会了不少,好些歌词至今还记忆犹新,她把羊鞭举得高高的,然后轻轻的落下,一首柔曼而舒缓的曲子就在野花缠绕的坡地上,在蓝盈盈的胡麻地里漫溢着,荡漾着:“哎——藩麦地里的燕儿草,吃起来不好看起来好,藩麦地里的绿蚂蚱,飞着起来咋落价。”还有“马莲花儿兰欻欻,咋们都是耍娃娃,你朝东来我朝西,搁着河河喊你哩。”她的嗓音清脆撩人,如箫似笛,听得我如痴如醉,以致羊儿已钻进庄稼的深处我还不知道。可惜没过几年,叶子就出嫁了,我对她的印象也就渐渐模糊起来,只有那清纯的歌声依旧在记忆的长河里泛起丝丝缕缕的涟漪。
那年我经历了生命中最为饥饿的一年。春天里我和叶子掐苜蓿,摘洋槐芽儿充饥,夏天里抽高粱的霉包(一种发病变黑的高粱穗子),吃起来甜腻腻的,我们的嘴边上常常涂染着一道黑圈子,彼此看着嬉笑不已。冬天我们到地里捡拾遗弃的黄豆,拔一把干草烧熟吃。冬天的地里空荡荡的,用不着担心羊儿啃害庄稼,叶子裹着棉衣,用毛巾捂着嘴巴,也就懒得再唱山歌,常常蹲在一个僻风的旮旯里一声不吭地望着天边的云彩出神,我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我也从不去打问。青春的梦在山谷里好比一粒迎风飘飞的草屑,在我懵懂的年华里就这样远去。记忆最深的是大年初三,母亲拾掇的蒸馍已吃光了,父亲就把羊群交给了我和哥哥,到很远的前川里去讨要。到掌灯时分还不见他回家的身影,哥哥便叫上村里要好的伙伴与我们一同去看羊。为了壮胆,哥哥不知从那里拿来了几颗炸石头的雷管,在窑洞的顶上放响,然后大家缩在土炕上讲古今说笑话驱赶慢慢的长夜。洞顶上不时有土渣掉下来,落在我们的脸上痒痒的,老牛北风如锥子一样刺进来,我们冻得瑟瑟发抖,半夜索性起来,打打闹闹到天明,有谁能想到一颗少年的心在那个特殊的年代里经受着如此切肤的遭遇。
父亲的第三个羊圈处在更高更远的阴山里,是两间新盖的瓦房,比起窑洞条件要好多了,父亲把房子周围修葺的花园一般,种着一片旱烟叶子,又栽了许多的大蒜和蚕豆,一到夏天绿油油的,芳香扑鼻。但僻背和偏远让我常常懒得去给父亲送饭,在家里烧的滚烫的玉米糊糊,走过弯弯的山道,从太阳搭在粱边到繁星满天,送到父亲的嘴边已经冰凉了,父亲往往责怪我到路上一定贪耍误了时辰。回来时还把一背蔸沉沉的苜蓿茬放在我的肩上背回家填炕,那时我家常常吸引隔家邻居的阿姨们来暖热炕,做针线拉家常,一同夸赞我的父亲勤快。其实这座羊圈本来是修给赵大老汉的。队里共有三圈羊,全子爸有一圈,住在村前的川道里,也是瓦房,他和大队书记是两亲家,所以放羊也能得到队里的照顾。买米的见不得粜面的,为此父亲常常不服气全子爸,但也毫无办法,谁叫他与村干部不沾亲带故呢?谁叫他是老好人一个呢?他放了多少年羊,住的都是没人愿意去的冷僻地方,睡的是又潮湿又昏暗的窑洞,就是赵大老汉,人家队里舍得投资盖的是瓦房。赵大老汉为人像馋羊一样刁钻狡猾,是村里有名的老狐狸精,住了一段时间,觉得路远不方便,就提着鸡蛋三番五次到队长家里谎称羊圈闹鬼,半夜里还钻他的被窝,队长明知有诈,先是发火,说赵大老汉无事生非,蛊惑人心,要把他定为队里的牛鬼蛇神一类的典型,可后来就经不住贿赂,不了了之。就答应搬到离村子近一点的地方了。队长便动员父亲去,父亲生来胆子大,又是出了名的犟板筋,一听说闹鬼之事,又加上队长不停的激将,就二话没说,又在阴山里安营扎寨了。这一段时间好像很短,队里和没来得及给他安排搭档,土地就承包到户了,父亲的羊也分了,留在记忆的是父亲因为羊吃了队里的庄稼,我挨过一次打,用草根编的羊鞭在我腿上抽出了一道道血印。
那年暑期,我和父亲放羊,父亲把羊交给我,自己去远处的地里去拔草,我被一只形似蚂蚱的小虫子所吸引。我们的村周围没有蚂蚱,捉蚂蚱要到很远的梁家山去,别的孩子都有几笼子蚂蚱了,而我一只也没有。这只好看的虫子,它的土名叫马叉子,在草丛里瞿瞿的叫声是那么悦耳动听,他那红绿相间的翅膀是那么的鲜艳和美丽。我顾不上羊群了,抓着头上的草帽,沿着地埂边一直追了下去,最后在一处地角上逮住了它,我把它放在草帽的边上一边欣赏,一边悠闲的打起了口哨。我在父亲的叫喊声中回过神来,原来羊儿们都钻进了胡麻地,我没命似的往回跑,父亲已经把羊赶了出来。在我愣神的当儿,父亲的鞭子就在我的腿弯里抽了过来,我感到一股风声冷嗖嗖沾在了裤管上,随之钻心的疼痛漫过全身,我丢下草帽和马叉子,径自沿着往梁家山的方向飞跑,看见父亲追不上我了,我就远远地坐下来,梁家山的蚂蚱如此诱惑着我,但我没有勇气再向前一步,可爱的羊儿吃了庄稼,我挨了一顿鞭子,要是再去很远的梁家山捉一趟蚂蚱,不知道父亲会怎样的惩罚我呢?我就那样慵懒地坐着,看那蔚蓝的天空里飘着的几朵白云,就像草地上吃草的羊儿,我想那高远的天上也一定有一个手执羊鞭的人在放牧,我听见满世界都传来羊的叫声,咩——咩——咩,阳光很暖,一阵一阵热风吹过来,使我在困倦中打起了盹……到晚上我磨磨蹭蹭回到家来,却见父亲正给我用麦秸秆编蚂蚱笼…
如今父亲走了,我常常回到家园,在留恋土屋的同时,又不断地怀念他的羊圈,那是见证我成长的地方,又是父辈们风雨人生的痕迹,它烙下了很深很深的历史印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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