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羊群
二月,风从远方踏着草叶一路而来,在黄土高原上四处流荡,淡淡的绿跟着风的脚步,在庄前屋后在漫山遍野里伸展。父亲的羊群涌处圈门,在田间地头在沟沟洼洼中慢行,蜷曲的毛里夹着没来得及抖落的一截或两截草秸,一片或两片枯叶,饥馑的胃对着一片绿咕咕鸣叫。风打着旋,在羊身上吹起一撮一撮的毛,像风里奔跑的孩子额前的刘海一扬一扬的。父亲逆风行走在贫瘠的小路上,他打量着眼前的羊群,土黄色的脸上挂着被冬天风霜浸透的菜叶的神情。他的眸子深处燃烧着对羊群的希望之火,施肥、耕种、打碾,吃穿、行走、交往,都得在羊群里寻找真实的依靠,可这渺茫的希望放在二月的风里,竟单薄的随风摇摆。父亲和他的的羊群移动在二月风的里,移动在黄土高原上一个普通的村庄里,移动在一个简陋的农家小院里。
黄昏,低矮的草房里,亮起了灯火。暮色渐浓里,娘唤儿归的声音切切的寂寥的,随着飘逸的炊烟在旷野上飘荡,静静落在房顶上,夜忽地就下来了。羊圈里初次临产的母羊扭动着身子抽搐,不停的在圈里打着转,惊恐的眼神与父亲对接。父亲小心翼翼地将一块块土疙瘩拍成了覆在路面上的绵绵土,铺垫在母羊的身下。父亲关紧羊圈门,在里面拢起了火,母羊躁动不安,细密的羊毛上已渗出细密的汗,父亲的眼光紧紧跟随着走动。母亲穿衣下炕,将黄澄澄的米粒倒入滚烫的开水中,静候小羊来到我这贫寒的家。
母羊胀开的宫口中终于露出了小羊的头,可母羊还在走动,父亲双腿夹紧母羊的脖颈让它安静,然后用手拽住小羊的头,伴随母羊子宫的收缩,小羊安全出生了,在绵绵土上向四方跪拜。父亲抓起土撒在小羊湿漉漉的身上揉搓,等小羊身上的羊水被绵绵土吸干后,母亲已把熬好的米汤端来放在母羊的身边,看它贪婪的吞吐。
不多时日,小羊褪去身上的泥垢,亮出自己雪白的毛。父亲的羊群里又多了一只活蹦乱跳的羔羊,一声声生动的叫声,让这个院子显亮了许多,父亲的心情跟午后的阳光一样明朗、洁净。
可爱的羔子一只只来到我的家,庞大了父亲的羊群,地里的庄稼一片片颗粒归仓,忙乱了父亲的手脚。太阳偷偷热了起来,羊群披着厚重的棉袄,笨重又难看,与村庄里绿色的秀气极不协调。父亲用清凉的溪水给羊一个个洗完澡的第二天中午,就挥动一把大剪刀剪羊毛。一只只羊卸下的冬装平展展铺开,白色的毛上混合着污垢,就像天空漂浮着不干净的云,在我家院子里、门外的大场里,一大片一大片落下来,漫过来,将我的前庄后院轻轻覆盖,将路人的目光和叹息轻轻覆盖。那是属于父亲的云朵,蓄积着他不断滑落的汗水。走在铺展开的羊毛中间,翻起腾腾细浪,他就像腾云驾雾的仙人揭开云,将脚下的土地深情的辽望。
夏夜,月亮早早爬上山头,太阳刚一落山,它便急忙露出笑脸。羊吃过草的地方,虫儿开始鸣叫,隐藏的青蛙开始联唱,小溪边青蛙动情的叫声深深嵌入山崖里,山崖也跟着叫,叫声冲进我的耳朵安静下来。猫头鹰睁着圆眼看我挥动长鞭,羊一只只从山洼下来,在山下的小路上在泉水边集合,等我把几十只羊清点完毕,甩出一个脆脆的响鞭,羊群开始移动,月亮也开始移动。厚实的山脊驮着猫头鹰的叫声愈来愈峭拔,一群羊身上仅有的白色被山的影子吸收融合。父亲站在山顶守望着他的羊群,父亲绵长的声音穿过猫头鹰艰涩的叫声,轻轻落在他的羊群上,我又甩出一个鞭花,父亲的羊群开始上升,山底乳白色的雾也开始上升。大片的雾漫过来拖着我的前脚,大群的羊漫过来蹭着我的后腿。缓慢移动的羊群是山底流动的云。
月亮更明亮了,像高悬的马灯。我看到一只只羊鼓着圆圆的肚皮在大片的雾里爬行,我感到父亲远远的目光在羊群里逡巡,这将是他这个秋天里唯一的收获。那只产羔的母羊跟在我身后,伸长脖颈舔着我手里的嫩草,它急促的喘息让我慢下了脚步,让弥漫的雾放慢了脚步,让整个羊群慢下了脚步。父亲收回柔和的目光,坐在崖畔抽一锅老旱烟,烟火明明灭灭,像给我导航的灯塔。
村庄静悄悄的,路边一些黑魆魆的树在月下换了模样,一堵堵老墙呵欠连天。我小心的赶着父亲的羊群穿过拔节的庄稼,穿过流动的河流来到大树下与父亲汇合。几只狗用干燥的叫声迎接晚归的羊群,但羊们没有停下脚步,昂首阔步走进了村庄,沿着蜿蜒的小路走进了梦。父亲哐啷一声合上最后的木门,夜就在门外沉沉的睡去。
苦涩的秋天在睁开朦胧的睡眼时,已悄然而至。寂寞的情怀让阴雨连绵,温热的土炕熨帖不了躁动的心,在抒情的句子里寻找爱情,在凄清的秋雨里哀叹伤怀。
父亲那下不了山的羊群在阴雨的间隙走上秋后的庄稼地里,寻找青苗和冰草。一块一块未收的玉米在田野的中央吞吐时光,等待成熟,宽大的叶子在风中飒飒作响。父亲打一把布满斑点的木柄黄油布伞,赶着他的云朵般的羊群在庄稼地边盘桓,紧紧看护着他的羊群,守护着他的庄稼。他脸上痛苦的神情在细雨中慢慢绽放,羊群、庄稼都是他的所爱,他优柔寡断难以抉择。但生活中早已习惯的煎熬使他决心赶着羊群向更远的地方走去。
“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这诗歌中的意境,竟成了父亲和他的羊群遥不可及的神圣殿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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