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叔 编撰
自咸平五年离开福建老家，十八岁的柳三变眼界顿开，仿佛发现了一个新世界。尽管之前随父亲职任的迁调也到过很多地方，但孩童的懵懂和家教之严格，他更像一只活在丝笼中的小鸟，只有读书，没有自由。这一次独自出游，原本是要进京参加礼部的考试，柳家累世书香官宦门第，家族的期望和自我的目标，一直是仕进用世，这样的信念始终植根于柳三变的思想意识中。出崇安北上，由钱塘入杭州，但见湖山美好、都市繁华，沉迷在江南胜景里的柳三变，于是自作主张暂时留住杭州。而除了流连钱塘风物与西湖山水，他更是迷醉在听歌、饮酒、买笑的浪漫生涯中，从此朝踏秦楼，夕宿楚馆，在绮丽温柔乡里浪荡风流。
这样花天酒地、风雅靡丽的生活，像毒品一样浸淫着年轻柳三变的每一个细胞，使他乐不思蜀，基本上忘记了自己此番离开家乡的目的是什么。柳三变在杭州的第二年，孙何被委派为新任杭州知府。据说这个孙何擅长音律，喜好曲词，是个文艺达人，柳三变便特地作了一首《望海潮》，前往拜谒。孙何从未听闻过柳三变，本不想见，但闻得此人进献了一首曲子词，遂决定一览无妨，于是接过仆从呈进来的稿纸，展目观之，只见字体飘逸洒脱，写道是：
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云树绕堤沙，怒涛卷霜雪，天堑无涯。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竞豪奢。
重湖叠巘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钓叟莲娃。千骑拥高牙，乘醉听箫鼓，吟赏烟霞。异日图将好景，归去凤池夸。
孙何未及读完，已连声喝彩，喜上眉梢的他又细细读了数遍，每一遍都拍案叫绝。他对仆从急切挥手道：“快请此人进来！”从此柳三变经常参加孙何组织的宴乐活动，饮酒赋词，游冶吟赏，每有新曲，就让伎人即席歌唱。这样的生活，持续了一年时间，直到景德元年秋天孙何调职还京师。因着《望海潮》一词广为传诵，柳三变名声大噪，歌楼酒馆对他趋之若鹜，青楼女子以能够首唱柳三变的曲词为殊荣，而慕名来向他索赐新歌的人亦络绎不绝。此后柳三变离开杭州，乘船沿汴河到苏州，不久又到了扬州。苏扬烟柳胜迹，花团锦簇，风物情致不输杭州，柳三变流连勾栏瓦舍，纸醉金迷，算来离开福建已是五年有余。
大中祥符元年，柳三变到了汴京开封，时年二十五岁。宋王朝已立国近半个世纪，承平日久，都城开封更比别处繁华隆盛，旖旎风光，不输江南，恢宏气象，更胜苏杭。柳三变心中喜悦，一边温书备考，一边游历汴京各处，凡歌台舞榭，多有光顾，新作曲子传唱京师，声名鹊起。便是皇宫内院，柳三变的曲词也传抄遍览，风靡一时。转过年，春闱在即，柳三变踌躇满志，自信“定然魁甲登高第”。考试的时候，宋真宗颁发了一道诏书，要求“属辞浮糜”者皆不取，于是柳三变初试不第。愤慨之下，柳三变作《鹤冲天·黄金榜上》一词，发泄牢骚和不满：
黄金榜上，偶失龙头望。明代暂遗贤，如何向。未遂风云便，争不恣狂荡。何须论得丧。才子词人，自是白衣卿相。
烟花巷陌，依约丹青屏障。幸有意中人，堪寻访。且恁偎红倚翠，风流事、平生畅。青春都一饷。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
科场失利的沮丧与愤懑，很快就被欢场得意的欣喜所冲淡，柳三变与京城歌姬虫娘两情相悦，如胶似漆。他将笔触朝向市井生活与小人物的悲欢，很多时候女主人公都是社会底层的普通妇女，甚至是青楼女子，他歌颂她们大胆真挚的爱情，感伤她们被抛弃的忧怨苦闷。他全身心爱着虫娘，也从虫娘那里得到温暖与慰籍。尽管放浪不羁，过着偎红倚翠、酒酣耳热的生涯，但求取功名的渴望仍然炽烈而坚定。六年后，柳三变再次赴礼部试，可惜还是不中。又过三年，长兄柳三复进士及第，一同参加考试的柳三变则第三次落榜。再六年，柳三变第四次考试，据说这次本已得中，临放榜时，宋仁宗特地把他的名字划去了，还说：“且去浅斟低唱，何要浮名？”哎，或许这就是命！
仁宗皇帝因为柳三变数年前写的一首词而耿耿于怀，就这样断了他的前程。柳三变越想越觉得不公平，那不过是初试不第，因年轻气盛而发的牢骚语罢了，怎么这么久了圣上还记着。再说了，当今朝堂之上，公卿官宦中同样写曲词的大有人在，又为何要针对我一个呢？于是柳三变鼓足勇气，去衙门里拜谒当时的丞相晏殊。晏殊亲自接见了他，听了柳三变的抗辩之辞，问他道：“贤俊作曲子么？”柳三变自知写了很多曲词，而在当时曲词是不登大雅之堂的，文人们闲暇也只是写着玩赏而已，所以称为“诗余”。于是柳三变反问道：“可是晏相公您不是也作曲子吗？”晏殊微微一笑，回答道：“我虽然也作曲子，却不曾写过像‘针线闲拈伴伊坐’那样的句子。”柳三变默然无对，只得退了出来。
此次落第，对柳三变打击尤为沉重。他干脆自许“奉旨填词柳三变”，专意流落勾栏瓦肆，混迹歌楼妓馆，与乐工舞女为伍，饮酒不节，眠花宿柳，放浪形骸，恣纵不羁。然而如此狂荡的生活方式，也激发着柳三变的灵感与创作冲动，他写下了大量通俗化的曲词，成了一位典型性的平民艺术家。尽管柳词在当时为公卿士人所不耻，却得到了市民阶层的欢迎和喜爱，书载“教坊乐工每得新腔，必求永为词，始行于市，于是声传一时”，又云“凡有井水处，即能歌柳词”，可见其流布之盛之广。天圣二年深秋，柳三变离开京师南下，与情人虫娘依依告别，作《雨霖铃·寒蝉凄切》：
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都门帐饮无绪，留恋处，兰舟催发。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
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柳三变游历南方，足迹踏遍苏、浙、湖、襄诸地，所到之处，不事投赠干谒，径访歌馆乐伎，混迹在欢场醉乡，或饮酒赋词，或狎妓游赏。酒喝多了，有时候醺然畅意，有时候怆然伤感，每每此时制作新声，更添别样风情，歌者争相献唱。柳三变排行第七，平时大家都唤他柳七，于是坊间有个顺口溜说道是：“不愿穿绫罗，愿依柳七哥；不愿君王召，愿得柳七叫；不愿千黄金，愿中柳七心；不愿神仙见，愿识柳七面。”可见柳三变在当时文艺界的地位和声名，这要搁了现在，微博粉丝分分钟过亿，头条抖音竞相邀宠，各路音乐综艺节目导师席位，怕是要提前几年预约哦。可是他生在了一个“万般皆下品”的时代，虽得润笔之资，兼有词家之名，依然身无余财，士人目下，真个是“白衣卿相”！
天圣七年，柳三变已四十六岁，须发开始斑白。四处浪荡多年，他回到了京师，但见汴京繁华依旧，生机盎然，但知交零落，物是人非，故地踏访，皆触目伤怀。于是柳三变又离开都城，此行则前往西北。在晋、陕漫游期间，柳三变依旧逡巡于歌台舞榭，流连在香闺翠闱。但是他也行遍名山大川，游历至渭南时，作《八声甘州·对潇潇暮雨洒江天》：
对潇潇暮雨洒江天，一番洗清秋。渐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是处红衰翠减，苒苒物华休。惟有长江水，无语东流。
不忍登高临远，望故乡渺邈，归思难收。叹年来踪迹，何事苦淹留？想佳人、妆楼颙望，误几回、天际识归舟。争知我，倚栏杆处，正恁凝愁！
此后不久，柳三变漫游至成都，沉醉于锦里风流，游冶于西南胜景，竟迁延留居了许多时日。离开成都后，柳三变沿江而下，过湖南，抵鄂州。居鄂州期间，听闻宋仁宗特开恩科，对历届科场沉沦之士放宽尺度予以录取拔用，年五十一岁、仕进之心未泯的柳三变即刻由鄂州赶赴京师。这年春闱，改名为柳永的柳三变，终于心想事成，与其兄柳三接同登进士榜，并授睦州团练推官。柳永自汴京至睦州赴任，途经苏州，当时范仲淹担任苏州刺史，柳永于是前往拜谒，并作词进献。在睦州任职将及一年，知州吕蔚爱重柳永的才华，向朝廷举荐，希望破格重用，因柳永早年间的“不良”经历而受阻。四年之后，柳永调任余杭县令，勤政爱民，深得百姓爱戴。又二年，柳永迁官浙江定海晓峰盐监，深谙盐工劳苦，曾作《煮海歌》。柳永为政有声，被誉为“名宦”。
（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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