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无论我们怎样虚构,所虚构的故事都已经发生或正在发生。于是,自认为虚构的故事,都是对历史的提前记录。尽管我们虚构故事的速度无法与现实匹敌,但我们仍要虚构自己的故事,因为,因为人生的每一天都如此隆重,它需要纪念。
2
这一小片古城堡的月光,通过她被风扬起的衣领进入我的视线时,穿黑衬衣的国王走了过来。他把小姆指含在嘴里,做出一个孩子样。他吻了她。
3
木偶左手的无名指戴着一枚松木戒指。戒指的表面雕着红双喜。木偶右手的无名指也戴着一枚松木戒指。戒指的表面雕着奠。心情不好的时候,它用右眼看左手的红双喜,心情好的时候,它用左眼看右手的奠。心情不好的时候,如果用右眼看右手的奠,它的坏心情每秒就会以五十次幂的速度递增。心情好的时候,如果用左眼看左手的红双喜,四面八方同时涌来的铺天盖地的幸福会让它眩晕,休克,甚至死亡。这和两只眼睛同时看到任意一枚戒指产生的后果是一样的。木偶的心理承受能力有限,过度的痛苦和幸福都会危及性命。多年来,他一直小心翼翼地使用着左右眼和两只松木戒指,日子过得倒也不错。
4
厨师用菜刀,把自己左手的手指,细心地剁成一小节一小节,又把左臂,切成薄薄的一小片一小片。过于精湛的刀功,使他还没察觉刀刃穿过皮肉、骨头时的凉丝丝,一个左臂三五秒功夫就变成了一堆细碎的生肉。实在是太快了,快到厨师自己都无法将那堆生肉同自己空空的左肩联系起来,好像那堆肉一直就在案板上,好像他生来就缺少一只左臂。今天,他要为自己做一盘菜。
5
失业的杂技演员同时骑着三辆自行车在路口给人送货。住在路口的魔术师,总能变出这样那样的东西给他,让他去送。一根手杖,一块四方的红布,三五只鸽子,要不就是一堆大大小小的箱子。每次待杂技演员把空箱子扛上车后座后,他还会变出另外一些道具,把箱子填满。给魔术师送货久了,杂技演员渐渐对他的身份产生了怀疑。“他根本不是一个魔术师,他是一个怀有特异功能的人,甚至,他也不是一个怀有特异功能的人,他是一个……他在地上一指,就能变出一堆箱子,往树上吹口气,虫子就像下沙一样哗哗落下,对了,他还能变出一个足球场,一个中小型城市,一个从来不曾出现过的国度,甚或宇宙……”杂技演员在一篇日记中这样写道。
6
三月的旅人,怕见地图。纸的,皮的,铁的地图。即使它插在情人温热的咽喉,夹在她们粉色的指缝,亦或轻柔地箍住她们青菜一样的脖颈,以环的形式吻合在她们的脚腕足踝,旅人都怕。他把以前的地图,要么烧毁,要么作成旗子,插上路过的山头。
昨天傍晚,期待数周的第一场春雨忽然而至,旅人爬上高高的野苹果树上去躲雨。那是一棵挂着四分之一果子的苹果树,每颗果子里都长着一颗同样的小果子。在这棵树上,旅人那天第一次见到了东风的艳尾。
7
一个阳萎患者一觉醒来,将主治大夫鸡奸的故事。一个女孩靠一只受伤的手指引诱忧郁男孩的故事。一个常混淆比喻中的本体和喻体的老人的故事。一个电影摄制组以自身为题裁拍摄的混淆了现实与影片内容的故事。一个喜欢吃鸡爪的妻子和喜欢吃兔头的丈夫生出喜欢吃猪脸的小孩的故事。一天解剖情人的一个器官的故事,通过一物爱一物物物不尽的故事。新婚之夜用物品把以前追求自己的男子串起来的新娘子的故事。一出流浪途中的死神求死不得的黑色喜剧。
8
我做了一个向你道歉的梦。莫明其妙地,我要向你道歉。你呢?你不知为什么,没有接受。道歉未果,我甩开你的手,去过马路。红灯就一直那么亮着,一小时一小时地亮着,汽车摩托车自行车和它们的主人整整齐齐地站在白线那边,长时间地目视前方,一动不动。我要过马路。我的脚一迈过白线,有个警察把我拎走了。他把我带到另一条我没去过的街道。街道上和两旁的店铺都空无一人,奇怪的是每家店铺的门口,都放一只铁笼,笼子里都关着一个人一样的动物。或许,它们原来就是人,长期的笼中囚禁使他们正向动物退化。头伸在笼外的,笼子上的一根铁棍穿着他的脖子,迫使眼珠向外突起;头顶着笼顶的,不断地被笼顶上的一个电动钻头钻着,粘稠的黑血顺着脸和胸膛汩汩流下,却总也钻不透,就一直那么钻着;脸上长出草的,经风一吹,随风摇曳的草使那张脸疼痛地抽搐不已;还有,还有正被一团一团的蛆蚕食的发达的肌肉……
警察在不远处的一只空笼子旁微笑着,向我招手。我撒腿就跑。我要重新回到熙熙攘攘的大街上,回到汗臭、香水和泥土味儿混杂的人群里。跑了很久,却没见到一个人。甚至我回到刚才红灯一直亮的地方,也是空空荡荡,那些人已经走了。无论我跑到哪里,背后总会响起那个警察的脚步声,嗵嗵,嗵嗵,伴随着他无声的微笑。
9
两个不存在的人通过爱同时感受到对方的身体,无论如何也是件奇妙的事。
10
音。音不要老站在那里,坐在那里,躺在那里,哭着说疼。你来,坐上我的马车,我带你去看海。音,别忘了那个代我陪你多年的木偶,把它也抱上吧,趁着晚风刚起,请你走向我。我有地图,我们去看海。
音把木偶放在车尾,又让我把她抱上马鞍。她说,你坐马臀,我入你怀。
后半夜下了很重的雾,路上到处是干枯的水草,其中焦黄的蚱蜢成群结队地飞溅着,雨点儿样沙沙作响。它们是来吸血的。音说。河床干掉后,它们吸干水草的血,又来吸我们的血。音说,我们的血是这样的少,又这样的稀,可能是在楼上生活多年的缘故。我杀掉一匹马。我把这兄弟的血四处挥洒,才冲出蚱蜢和浓雾密谋的包围。但很快,我们就遇到了那个嘴里总噙一根面条的人。木偶的胳肢窝里有昨蜢,左边两个,右边三个。音说。你帮它取出来吧,它的肩膀都发青了。可我这时已经顾不了木偶的胳肢窝,那个噙面条的人已经在拍打我们仅剩的两匹马的马脸了。他用宽大的面条一下一下没命地抽打着马脸,马脸变得坑坑凹凹。你用发夹扎它的小姆指,它就会张开胳膊,蚱蜢会掉出来。我说。音,我们碰上了噙一根面条的人。那是他的舌头,不是面条。楼上的张医生以前给我讲过。音说。舌头越长,就越宽,它们通过拍打物体来汲取所需的能量。我从树杈上迅速摘下一块块石头,又用树胶将它们牢牢粘上马头。面条的抽打仍在继续。音不放心,她站在我肩上,开始给我源源不断地下传石头和树胶。她说,伊尔萨斯坦的红马,我们就剩两匹了,我们一定要把它们武装好。天快亮的时候,在木偶和五只蚱蜢的注视下,我们终于大汗淋漓地把两匹红马用石块和树胶包裹严实。现在不用担心面条再伤害到它们了。我们可以放心地看面条如何一下一下将红马抽打。音从怀里抽出砍刀,铅笔刀一样大的砍刀,交给我,说,砍断那人的面条,让他去死。我想不起如何走向那人,只记得在距他一步之遥时,他飞快地将面条吸进口腔(可能是因为吸得过猛,面条重重地从他的肛门冲出去,搭在远处的梅树上,哈达一样,在清晨的微风中轻轻飘荡),在林中的上千条蛛丝中任选一条,灵敏地攀了上去,消失不见。
我费力地收起音的小砍刀,把它别在腰间,返回音所在的马车。木偶骑在马背上,音在车尾已经睡着了。我帮木偶卸下遮住马眼的石块,上车尾抱起打着小鼾的音,任由它将马车驱向任何一张地图上的,任何一个海。
音的乳房不一样。一大一小,一重一轻。在路过的小镇上,我没下车,左手抱着音右手就买到了古玩店的天平。镇上的货币和我们不同。我用本该买四架天平的三十个索儿才购得这一架。还在称啊?为什么老要称?音醒过来,揉着眼睛把一只乳房从天平上取走,收进内衣。很快就有结果了,古玩店的天平比我们以前的天平准确得多。我护着另一只乳,与音争执着。不,我要取走,凉。她说。回家再称,好不好?第一个海还有多远?木偶好像也睡了一觉。我替换下马背上的木偶,帮它揩净落满鼻梁的眼屎,在清晨第一缕纯金的阳光里,抽出腰间的小砍刀,挥舞着前进。
这个白天过得很快,音睫毛的影子从上眼皮伸长到下眼皮,又从下眼皮缩回到上眼皮时,两匹马的前足同时踏进了,幺武艾海。
静谥碧绿的幺武艾,是个标准的圆海。海的中心点至岸的任何一处,距离都相同。千百年来,岸上那些棱角分明的礁石,如今已被朝拜者们三步九叩的膝盖,打磨成鹅卵。我和音站在岸上,这些膝盖仍然络驿不绝,它们嗵嗵地从我们身边走过,不用多久就将我们远远地甩在身后。音说他们是在向圆海的海心为自己的父母亲朋祈福呢,还是与今生今世选中为交谈对象的下肢的两块骨头做最初或最后的交流。音问我,为什么每个人都非要在自己身上选一样器官,并通过种种磨难与之深交。音总有这样那样的问题需要解答,除了疲惫至极时打着小鼾的睡眠,她总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没有那么多为什么。我说。在我的请求下,她帮我把红马身上由石块拼成的盔甲一块一块卸下,铺到膝盖们经过的路面。我们从脚下开始摆起,一块接一块地呈一字摆着,我摆单数,她摆双数。红马身上的石块那样地多,以至我们摆了将近三个小时,这件事才接近尾声。摆完最后一块石头时,我们离马车已经好几里远了。我帮她揉揉腰,捏捏酸痛的脖子,我们一起沿着直线的石块往回返。但让音不解的事情发生了:我们越接近马车,地上的石块就变得越光滑,越接近椭圆。为什么它们这么快就变了样儿?音眨巴着眼睛,盯着我,一定要我回答。幺武艾海的膝盖加起来,威力并不亚于一架大功率的打磨机。我望着岸上密密麻麻的朝圣者,不得不用工程师的口吻说。
告别幺武艾海和它滋养的万千膝盖后,为了停止乳房在风里被反复称量,音顶着第二张地图,和木偶各骑一匹马,拉着马车上摆弄天平,作失意状的我缓缓前行。路上,她一直担心碰上漫天的蚱蜢和噙面条的人的镜像。她小心翼翼地察看着地图,以确保行进的路线不与来路平行。在这个处处对称,物物都有复制品的年代,任何东西都不是独一无二的。她说。我知道还有另外一组,不,是许多组相同的蚱蜢,相同的噙面条的人在前方的某处等待。我们必须绕过它们。她说。那你必须掌握好对称点。我说,每个物体都在不断地变换位置,对称点也在相应地移动。我们的旅程危机四伏。我用对称的左右手摆弄着天平对称的两个托盘,说。就在这时,我突然发现,这处处对称的广大世界唯一不对称的竟是音的一对儿乳房。这个发现让我感觉孤独至极,我飞快地跳上马背,死死抱住察看地图的音。后来我把脸埋进她温热的胸膛时,眼泪都快要掉了下来。
11
有雨水收集癖的女学生终于实现了多年的夙愿。她开了一间玻璃器皿店。每逢阴天,她都把店里的商品搬出来,摆在露天的街道上,以便尽自己的最大所能,采集一场雨不同时段所下的雨水。现在,她在雨中每隔十秒钟,就打开一件器皿的盖子,采集相隔十秒但已完全不同雨水。在雨中打开和盖上盖子的感受,不论从肉体还是精神,在她看来,再高质量的性爱高潮都无法相比。晴天,她的生意还不错,每天除了卖给外地游客一些器皿外,她把所有的时间都用于把玩收藏的雨水。她把雨水滴进翻开的眼皮,倒置的鼻孔,张开的胳肢窝,手指、脚指的指缝,肛门阴户的四周内部,甚至,每一根汗毛的毛孔,每一根头发的发根。时间一长,朋友们都很纳闷,为什么她的皮肤和气色出奇地好?她们建议她开一间美容店。
12
一生照过多少面镜子,来世就有多少种形体。她说。来世的形体与今生照过的镜子的数量吻合。这种吻合无人能改。上一次我同时进入上万的生物和器物的空壳时这样想,现在也这样想。她把雪白的左臂放在案板上,悠闲地把它切成一片一片,像切一节藕。我习惯了这样打发时间。我常把它切成片状,在厨房随手抛撒,再一片片找回,让左臂恢复原状。说着她抓起一把片状的左臂向头顶抛去。“今天你在,你可以帮我一起找。”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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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诗人是个优秀青年。戴着一顶火车头帽子,脸上涂满炭灰,腰里别一把木制手枪。胸前还有敌军尸体的刺青。在一些固定的小酒馆或团体集会上,许多人都见过他胸前那个沉睡的敌人——一个留有两撇小胡子的南方人。他们围着诗人,要求知道沉睡者更多的情况。诗人开始胡编乱造,说与他有不共戴天之仇,他在战场上对子弹很吝惜,常常是已经瞄得很准,却犹豫一阵子,又把枪收起……冲动一些的小伙子听了,就纷纷效仿,把自己最恨的人刺在胸前,暗暗期待复仇之日的到来。这些新出现在胸前的形象包括:光明街三十五号的苏小梅,革命街三十六号的苏胜,红色大街七十号的铁匠李永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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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是杜古先生逝世一周年纪念日。全国各地都有小规模的集会和游行。作为一名因残疾不便出门的杜古小说的忠实读者,我写一篇日记来纪念他。
杜古先生1917年4月11日生于斯拉佛吉一个偏僻的小山村,半岁时父母离异,由祖母抚养。祖母不识字,但是个创造力旺盛的女性。杜古先生十岁以前曾在她那里习得过上百个由她本人生造的斯拉佛吉文字(这些文字现在可以在他最后一部著作《祖母,祖母》中找到)。年轻貌美脾气倔强依朵是杜古先生少年时代最重要的伙伴。先生的《依朵,依朵》一书就是为她而写。二十年前,和当时看过这本书的读者一样,我也曾打听过真实依朵的下落,后来才知她早就死了。怎么死的,谁也不知道。1949年夏,杜古发表了他青年时代的唯一部长篇《哑吧的婚礼》。这是一部无声小说。新郎新娘和参加婚礼的亲戚朋友都是清一色的哑吧。在喜庆的婚礼进行曲中,两位新人用手语传达爱意,来宾用手语默默祝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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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本由三百七十一篇梗概组成的书被迫采用的主题是遗憾。在序言中(也只有在序言中),某些貌似普通的句子曾轻手轻脚地绕过作者,隐隐约约地向读者透露这层意思——如果不是一场意外此刻插在书店书架上的可能会是一套十块砖厚的完整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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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又把五个洋葱榨成汁儿用碗盛了倒在脸上已经有厚厚一层洋葱汁的诗人脸上时。一向强忍着的诗人终于忍不住了,他哇哇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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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神老了。地平线那边开来的拖拉机轰嗵轰嗵从他门前开过,走南闯北的南方人敲着铝盆在他门前吆喝,甚至敌军迈着整齐的步伐呼啦呼啦地开进这座小镇,都不能让它稍稍年轻一点。现在他每天透过泛黄的窗户纸,看着窗外迷离的枯枝和晕染其上的太阳,都会无来由地叹一口气,这使得他看起来像个失恋的诗人,像个久病的弃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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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大小小的方块字,柳絮一样在院子里纷飞。我像失火的农场主,敲锣打鼓唤醒熟睡的邻居们。我亲爱的相处多年的老朋友,他们都从自家的地下室取出原先做农民时积攒的化肥袋,用铁圈把袋口撑圆,绑在挑蚊帐用的竹杆上,像小时候捕蝉那样,把竹杆在空中挥来挥去,挥到足够沉时,就放下来捏住袋口,挤牙膏一样把那些挣扎得面红耳赤的方块字挤进我的书房。
天快黑时,我给朋友们端茶倒水,让他们洗洗涮涮,目送他们扛着临时改造的竹杆各回各家。我花了整夜的时间,把它们在书柜上码好,码好之后,又给书柜上了锁。现在我不担心它们会跑掉了。五分钟吧,我从卫生间出来后,看到好多个发音是“钥匙”的字聚在靠近锁的书柜里,时不时就碰一下,像在交流着什么。我把窗户都用木板封死,又拆掉一部份墙,使房间的空间变小,或者使房间变得像个大点儿的书柜,这样它们出来后才不致于很快就溜掉。
19
他看上她了。看上她柔软的眼皮,透明的耳垂,扁平的喉节和粉笔一样的手指。躺在床上他感觉自己就像一张即将升空的风筝,只有牵扯着线的手轻轻一抖,他整个人就会飞起来。
20
我去握你的手,你说脏。从那时起,我就知道你怕脏。但我还是不洗手。我怎么洗呢?没人要求我摘下手套,包括你。
我去掰你的嘴唇,你吐出一颗染过的牙,问我要手帕。你就不怕我不给你么?
我怎么会不给你呢?你的唇上沾了血,我怎么会不给你呢?你以前和我比过身高,咬过我的耳朵,还在我的鼻尖上画过小小的船长。
可后来你去了哪里?我查看了所有的树枝和屋檐,翻遍了脚下的泥土,怎么找也没找到你。他们把报纸给我,把你留下的脚印铲给我,我也没找到你。
21
死神老了以后,胡子长得飞快。刚开始一天刮一次,后来两次,三次四次五次,依次递增,现在他每时每刻都在刮胡子。从早上起床开始刮起,晚上入睡前结束。
22
乡村诗人每天凌晨四点,都会把妻子从摇醒,和她做爱。妻子刚开始不愿意,向他脸上喷着一种食物腐烂的酸气,说再是诗人也不能这样啊。他不说话,只是一个劲儿地动作。诗人多年来有个从不告人的愿望,他想在太阳升起的时候达到高潮。但两年过去了,这个高潮还没到来。现在他每天还是准时拉起妻子,与她做爱。但早泄的时刻是一天比一天提前了。随着愿望一天天变成泡影,他养成了裸体站在窗前看着黑乎乎的窗外的习惯。这时他是忧伤的。
23
大夫钻进麻袋,去看望满脸是血的花农,花农唿哧唿哧地抱着一大捧就要烂掉的花,到高速路上去截车。风从麻袋里刮出来,吹进草堆和炼钢厂,王花大绑的强盗脖子上插着镰刀锄头,耀武扬威地走上大街去喊口号。红鼻子猎人趴在你身上,去吹门缝里的蜡烛,初冬的雪已经下了两个星期,大队的小动物在厚厚的雪层下面,进行着马拉松式的冬眠。精神病院有太多的人假死,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找块床单躺下屏住呼吸,眼镜掉了也不去拾。你能想像一只眼镜从床上的病人脸上掉到地板上的细微过程吗?大夫推开门疯狂地跑过来,在空中接住就要坠地的眼镜,把它们交给值班的护士,再通过护士转手给她们的男朋友。几乎每个护士的男朋友都开有眼镜店,街上窄窄小小的一个门脸儿,门帘上印有一双大大的眼珠。
把刀给你,你再递给他,他会去制刀的工厂原样复制成千上万把,再把它们分发给见到的每一个人。这些人见了免费的刀,都红了眼,只要能得到,杀人都可以。可是刀从来就不是用作杀人的,你温柔地告诉他们,手里握的铁家伙会把他们带向乡村的菜地和城市的公园,它们应该用来收割蔬菜和花朵,用来处决黄蜂和瓢虫。长时间地走在街上,走在乱七八糟的开发区,不留神就能看到那些卖虫子的人,他们把虫子装在透明的罐子里,向你招手。你看到了不要走过去,咬一口或挨一巴掌划不来。
他脱衣服已经脱得气喘吁吁,把眼睛脱成绿的了。身上的肉晃来晃去,抖来抖去,选择适合它们的空气。你听到声音,把声音咬来咬去,像一只忘了骨头的野狗。三月的春雨淋湿了你的眉毛,你大老远地来看我,这么老的我。不过你说,老一些更好,脾气不像以前大了。
我不知道怎样才能对你讲明白,我孤立无缓的爱。我想听大夫吹笛子,听你唱与风有关的老歌,或者讲那些酸溜溜的谎话。我告诉你我不会和你一起去,离开这间屋子。这屋里的任何一样东西都是那么不可理解,都因为莫明其妙而倍觉珍贵。
24
我需要它,但我得不到它。它会变魔术,唱歌。欢快的,忧伤的小东西。我躺在夜风里,想像它的妩媚和邪恶,灵巧,和不着边际。我用手把它们挤出来,像挤牙膏一样挤出来。像这样冰冷的固体,还有很多,走上街随便转个弯儿就能找到,问你今天星期几,茄子几毛几分。我不会告诉它,尽管它有语言,但它的思维不联贯,注意力一刻也不集中。你现在知道了,和它在一起多么困难,就是这样,它还是不愿意让你捉住,总在高潮快来时咬着嘴唇逃掉,逃出我的身体和我居住的小巷。
雨季每年都从东边来,每个雨季都会发生一些似是而非的事,不过主要还是以爱情为主。那些路过的鞋印,拐杖,草帽可以作证。可是每个雨季我为什么都不出门呢?或许会再碰到它,那奇妙的小东西,忽闪着身上的缎子,拖着银灰的纤维,变着戏法儿或唱着老歌。每次它出现以前,远远地我就闻得到它身上那股味儿,红红的太阳下新翻的泥土散发出的混合着嫩绿植物和腐尸的那种气息,像是被遗忘在窖子里多年的酒。
在我的朋友当中,很多人都醉过,小醉的,趴下的,哪种都有。我对他们说一年醉一次就足够了,他们不听,隔三差五地冲进我的卫生间,红着个脸呕吐不止。这时我都去抽一支烟,据我的经验,每次都是快抽完了他们才出来。我一抽烟,就纯粹了,一点一点地想这想那。可能他们的生活都不尽人意,爱情不值一提,可能他们的肠胃时不时就需要点儿冲击,就像我的大脑。我从这冬天的凉椅上坐起来,去拍他的肩,从他扭过来的脸上,我惊奇上面竟没有一颗眼泪,哪怕是擦过一次的。
一些人有心理障碍,你跟他处得好好的,他就向你使眼色,叫你别出声。其实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这时不能出声,有什么声音需要聆听。但他就是一个劲儿地向你使眼色,觉得不够就加上手势,手势多了,看上去就像在跳舞,没有头绪的舞。我有一个朋友就老是这样,所以我的身体时不时就被他卡住,次数一多就发现,身体处于静止状态时思维是最活跃的。比如睡着时的思维活动:做梦。我经常做一些静止的梦,过去发生的事被做成图片连环画似地一幅一帼展示给我,不过我感兴趣的并不是画面的内容,而是它的数目。我经常就数着数儿醒来。
疑问总是稍纵即逝,没有意义的。暖气片里流动的水就充分证明了这点。它把感觉带了出来,把那些问号打弯了。所以这从来就是一个子虚乌有的世界,我们在里面做爱杀戮或者冥想,纯属徒劳。
没碰到它已经好几天了,那天我突然碰到它的妹妹,也忽闪着身上的缎子,拖着银灰的纤维,不同的是,这个妹妹有一颗坏掉的大门牙,她说她家的门板被人偷走了,出来是找一个青梅竹马的小木匠的。她说的这个木匠其实我是认识的,不过不大熟罢了。我说他是不是姓林?两个木的林?她点点头。点头时,嘴巴里兹啦兹啦地响。我说他死掉了,昨天他放木料的仓库着了火,他端着一脸盆清水冲进去就没出来。我说我带你去看牙医吧,我有好几个朋友都是干这个的。她把手伸给我,可当我把手伸出去,就要握到时,她为什么又收回去呢?她为什么要和她的姐姐一样待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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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神变着戏法儿,诱惑小天使,
他说:我以前是个平凡的魔术师,可崇拜我的人,尤其像你这种年龄的孩子,确实不少。
他说:如果你愿意,就跳进我的怀里来吧,我会把你的十根手指,变成十朵玫瑰,
26
他把咬过一口的苹果递给她,她竖起右手的食指,冲少了一口的苹果摇一摇。他还在把那个苹果递给过,他的胳膊好像比任何时候都长,而且可能还会变得更长。她皱了一下眉,以为手指表述得还不够清楚,就又摇了摇头。不过,他好像还是没领会她的意思。她把左手的食指也竖起来,同右手的食指一样,在胸前摇啊摇的,像做着一个什么游戏。
他还是想把那个咬过一口的苹果给她,而且他正在这样做,一点儿也没受她摇动的手指和头的影响,好像她这两样器官是透明的,像空气一样无法在他视觉上成像。因为身体不断向前倾,他坐的椅子的四腿与地板摩擦发出咯咯的声音,好像这椅子同时举了一颗透明的果子,像他一样迫切地要递给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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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神老了以后,变得不爱说话。好几年了,他成天蹲在村东口的柴火堆里,一副愁眉不展的样子。拾干柴的李三嫂用挑火棍捅他,下地回来的张老伯用锄头锄他,就连我们这些放学回来的小学生用冰块把他埋起来,他眼皮动都不动一下。大家都以为他死了,打算把他埋掉。整个人都放进棺材,马上就要钉钉子的时候,一把胡子的村长气喘吁吁地赶来了,他拨开众人,把死神从棺材里抱出来,对大家说:你们也不想想,死神怎么会死呢?死神是不会死的,死神要是死了,咱们不都变成妖精了?他只是睡着了。李三嫂说睡着了咋地没有呼吸呢?村长说他不睡也没有呼吸。张老伯说他这一觉要多长时间?村长说这个你别操心,总有醒来的一天。最后,在村长的带领下,大家把死神抬回了大队。村长深明大义地对大家说:村子里谁都可以埋,就他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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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喜欢画家的自言自语。我说你给我描述的那幅画已经足够大,其中的形象也足够拥挤,可不可以换一张画布?我实在不喜欢你画的那座城北的公园,街道和街道上不自由的女孩,一夜之间长大的男孩以及他通过红马影射的爱情,等等。我想听到一些温柔的东西。他说你有没有感受过一滴水的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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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堂自建起的那天起,就有无数的透过门板射进来的扁平的光柱刀子一样在地板上划来划去,像在切割一种隐而不显的什么东西。早上刚睡醒的金黄色光柱迷迷糊糊地在地上挥舞着,地面腾起柱状的尘埃。正午雪亮的光柱射在地板上,与从最后一次离开的人衣服上遗落下的化学纤维相撞,发出??啦啦的响声,等这种响声随着时间的推移转换为暗红的光柱时,教堂的气氛一下子沉重起来。或许这颤微微的教学从天亮起就在等它到来,可它却是来得最晚。它像两条从一个绝望的急需祈祷的人眼中不经意流露出的暗淡目光,像条受伤的狗悲哀地把身子在地上拖来拖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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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人知道雨是什么时候开始下又什么时候停住的。这两个脸对脸的老人都不是很倔的那种,可现在他们僵在这里已经有一阵子了。鬼知道他们为什么僵在这里。没人知道教堂顶部的那条裂缝是什么时候出现的,这两个人以前都先后仰起过脸试图通过它看到一根肉丝大的天,但什么也没看到,反而被刚巧掉下的一颗雨滴砸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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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女人拉着平板车,第一次拉病男人,第二次拉死掉盖着被单的男人,第三次拉装在棺材里的男人,第四次拉一座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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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把碗从院子里捡回来,里面已经盛了少半碗初春的雨水,我把它端给她,我说你看,咱们还从来没见过这样清的水呢。她看也不看我一眼,只是一个劲儿地揉那堆生猪肉。她昨天从集市上捡回一块已经生蛆的猪肉,一进门就死死地抱紧我,说咱们有肉吃了有肉吃了。说着变戏法儿似地托出一块生肉给我,得意地说活该我捡到它。那间肉铺边儿上来来往往的那么多人,就该咱们得到它。我看上面已经有几处已经生了细细的棉线粗细的蛆,担忧地说这,都这样了,能吃吗?她顿时拉下脸,甩开我的手,恨恨不平地说不能吃?怎么着它都是肉啊,说着就向屋后面紧挨着茅厕的厨房走去。把厨房盖在茅厕边儿上是她的主意。她那年夏天说全村人就数咱家的院子小了,本来这块地方我是留着盖猪圈的,可买猪的钱攒了快五年了,还没攒到一半,就先盖厨房吧,等哪天猪买回来再说。哎,对了,你娶我的时候就没想过盖一间小厨房吗?我说那不还是冬天吗。
雨刚停我就坐不住了,我把从外面端回来的这少半碗雨水哗地泼在她揉的那块猪肉上,然后打了两个冷颤,就出门了。我不想再看到这个女人,这个就是为一头猪嫁给我的女人,这个把猪肉看得比什么都重要的女人。
几乎每个雨天村里人都无所事事,窝在家里昏昏欲睡。我在屋子里已经呆了整整两天了,除了看女人那双一刻不停地在猪肉上运动的手和蛆、变得越来越少的猪肉,就是睡觉。不过和以前的任何一个雨天不同的是,三番两次地梦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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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在一点一点变小。地上的土粒日夜不歇地从三颗变成两颗,再从两颗变成一颗,但体积却不增大。一只鞋子的前脚跟踩着另外一只鞋子的后脚跟,两人陌生人就会分别少掉一只脚跟和前脚掌,但他们并没有感到不适,继续走自己的路。如果你不小心撞没了某人的胳膊,那人就会浑然不觉地甩着剩下的那只胳膊继续前进。你垂下头用右手拍拍左胳膊,用左手拍拍右胳膊,再摸摸肚皮小腹,把双臂向后弯曲用掌心再检查检查背后,结果,一切正常,身上并没多出一只胳膊。但那人的胳膊是真的不见了,谁也不知它去了哪儿。你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你卷起袖子找胳膊上最嫩的肉掐去,可能是掐得太狠了,分寸没把握好,当着过路人的面儿你不得不克制着压低嗓门儿啊呀一声,蹲在地上,咬紧牙关把下巴在胸口顶死。十几秒,缓过劲儿来后你重又站起来,别无选择地目视前方,这时你却不幸地看到了下面的场景:两个久未谋面的老友相隔很远就张开双臂,然后他们抱在一起,等他们分时,已经是一个人了。这个人性格比先前的两位都复杂,衣服的一些部位多出些格子和线头,但体重和外形并没有太大变化。这时身后轰隆一声巨响,你回过头,看到一辆车身涂满五颜六色广告的公交车,除了好奇的围观者、慌乱的乘客和缕缕青烟,什么也没有。另外一辆车不见了。
城在一点点变小,最后小到,所有的人成为一个人,所有的地面只剩一粒土,这个人在这粒土上吃饭睡觉上班郊游,倒也不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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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店高高的招牌上最后一颗摇摇欲坠的雨水打在他的黑伞后,并没有及时从伞的高处滑向低处顺着伞的边缘落地,而是在伞上滑来滑去,从高处滑向低处,从低处又返回高处,它把这把伞改成了临时的溜冰场,在伞尖和伞沿之间的频繁的滑动中,它已破解了保持自己微不足道的身体凌驾于伞下那个地球之上的隐晦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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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更好地偷窥两位主人公的夫妻生活,作者限我在两天之内,给他们的房间装好窃听器和针孔摄像机。听听他是怎么安排的吧:摄像机,门口一只,用于偷拍女主人公换鞋的场面;卫生间里外各一只,里间那只拍摄女主人大小解,外间拍摄她洗脸化妆的情形;客厅沙发正面一只;卧室上下八个墙角各一只,用于从不同角度拍摄他们的性交场面;阳台一只,餐厅一只,作用就别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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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阿克拉加斯在哪儿,它是小镇还是城。我不知道它的居民是否也像我们中原人一样,每天天麻麻亮就迷迷糊糊地吱呀一声推开一砖厚的门板,用两只扑满月光的胳膊往门外的过道上泼屎泼尿。我不知道阿克拉加斯怀里奔跑的少女穿耳洞用钢笔尖、打磨过的铁丝呢,还是干脆就用两颗米粒把耳陲磨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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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现在他什么都不是。泥土中的血肉已经不翼而飞,骨头也正遭受地气和蚁蝼的蚕食。更重要的是,在这之前的某个时刻,他一生的全部记忆倏地弃他而去。一个声音说: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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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规律或无规律的适当饮食在补充体力的同时,也放松着读者和作者的神经。这从香艳的惊栗的悬疑的或无味的故事中脱身而出的神经受到面前一堆花花绿绿的食物的诱惑时,偶尔它也会不无伟大地想到邀请刚才故事中——淫荡的林中仙女,清纯的酒吧女招待,门牙上饰有金制门环的富裕的恶魔,警惕着以泪洗面的穷苦大众,作案手法漏洞百出的印度小偷,衣着花哨的二流侦探,娘娘腔的小和尚、涂脂抹粉的老道姑,一万米长跑中柳絮一样的苍白诗人……——一同进餐。起初它想邀请他们中的一位,把每一位虚拟到餐桌对面进餐之后,它又觉得单独邀请任何一位都不合适。它又虚拟了能想到的十几号人同时进餐,用餐完毕,就要采取真实的行动(邀请)了,像一只苍蝇在即将碰到一起的嘴唇中间嗡嗡穿过,它还是觉得不合适。它又有了新的想法儿。它想先邀请他们其中一位,然后再邀请他们全体,而这事先早到的一位同时也在稍后被邀请的全体中。这样,这单独的一位就会和另外一个集体中的自己一同进餐。它想像他们碰面时或者惊讶或者故作冷静的表情,像和其它客人打招呼那样相互作辑或拥抱,作辑时他们双手合十的四只无名指通过一个点碰到一起,两副相同的身体就以这个点为中心对称,给任意一具躯体一个轻微的力,对称的身体就僵持着以这个点为轴心开始旋转,旋转产生巨大的凉风,越来越强的凉风使其它的客人四肢冰凉,有的开始打喷嚏流稀鼻涕,他们咝咝地倒吸着牙缝儿绅士地请求主人将风稍稍调小。像把手指插进飞速旋转的电扇一样,他敏捷地用右手的食指给了旋转中的一副躯体一个小小的反方向力,客人们的表情开始舒展。除了作辑,它还为两副躯体设计了拥抱的场面。他们拥抱前,双方都奇怪地同时将扣眼儿解开,拥抱完毕,不,这样的拥抱没有分开的时候,它将永远处于进行当中,因为两人正面的身体贴在一起后,一方的扣子全扣进了另一方的扣眼儿里。按照它的设计,这样的拥抱在进餐完毕后,还将持续到它读完那本书。不过最后这根神经谁也没邀请,和读者作者一样,它也受着现实这样那样的制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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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风住在平原的树洞里。树洞阴暗潮湿,常有地鼠和青花蛇造访。地鼠找到东风完全是因了青花蛇的启发。一次它蹲在树下看青花蛇长久地盘住树腰的洞口骚首弄姿,就在树根处打了个洞,一直往上钻,直到嗅出东风的迷香和青花蛇小腹的泥土味儿,才停住。蛇在向东风露骨地示爱。它一刻不停地用腹摩擦树皮,树皮磨光后,它又开始摩擦树干。东风只是在洞里轻柔地吹几个呼哨,或从洞口放出一两个小旋风,小小的旋风中,翻卷着金黄的柿叶碎屑,十个平原以外的女巫暗绿色的花头巾,几串同时演变的文字……
经过几次偷听后,地鼠就背着蛇去偷听东风。因为东风有梦呓的习惯。地鼠在一次梦呓中得知东风遗失曾有过的一条艳尾,才成年累月窝在这个树洞,除了偶尔能吐一两个小旋风外,其余的时间身子一动也不能动,只能无望地听任青花蛇日复一日的骚扰。
地鼠通过打地洞在几十个平原之间来回穿梭,一年四季一刻也不停下。为了找回东风的艳尾,它的皮毛沾过浮着厚厚一层动物尸体的清洌井水,沾过乌黑的石油,它的头颅一次次被前方冲过来的石块击碎,又一次次在打着洞前进时慢慢康复,很多年过去,就连艳尾的影儿也没见到。它又回到那棵树下,刚好蛇又在树腰摩擦树干。经过这些年的摩擦,蛇身上的肉全不见了,身上除了骨架就全是死皮,越来越细的树干不久就会吱呀一声拦腰折断,夜夜梦呓的东风也将香消玉殒。
40
这个小说中的主人公都活不长。A,第一个主人公,十二页出现,十六页死掉。A是个被出租车司机捅死的倒霉鬼。他上这辆出租之前,去过小说前十二页中的很多地方,那些地方,要么繁荣稳定,要么寸草不生。他曾以登山队员的热情爬上过沿海的每一幢十二层以上的办公楼,在每幢楼里,各大小便一次。他曾在一幢写字楼的二十五层,看到过天花板上的一口浓痰。那是一口已经干掉后呈金色的痰,各处的皮皮翻卷起来,被风一吹,哧啦啦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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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城里,每次下雨,最后一颗雨水都会打在清水书店的招牌上。每次雨快停的时候,清水书店门口总会围一群打伞的人,他们的眼睛不眨不眨地盯着招牌,等待最后一滴雨水的到来。这些人里有工人,农民,解放军,小学老师,当然,最多的还是女大学生。我就是在那儿碰到兔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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固定在墙上的啄木鸟,一直在啄钟表上的某个零件。这个零件的有频率的受力保证了秒针的行走。秒针带动分针,分针又带动时针,噌!噌!
鸟椎子般的嘴,每啄一下金属零件,零件都渗出一颗芝麻粒大的血珠。渗出的血珠通过鸟的长嘴,不紧不慢地滑向脖子,最后在它喉节处一根稍长的羽毛上停住了。它在羽毛的末端随着鸟的动作摇摇欲坠,但并不落下。它凝固在那里,形成一个固体的红点儿,痣一样。
从嘴滑至此处的血珠儿,每过一秒就会有一颗。第二颗在第一颗上摇摇欲坠,并最终凝固,第三颗走的又是第二颗的老路……
现在地板上出现了一条长长的细红绳一样的东西。它从钟表所在的那面墙拖下来,沿着地板以一个无法更改的角度正向门口延伸过去。
这是一扇刷着深红油漆的木门。也可能原先刷的是大红的漆,时间一长,颜色旧了。它现在反锁着。不过,反锁的门对那根不断加长的细红绳的路行进并不构成影响。现在细红绳从下面的门缝伸出去了。一颗一颗的血珠,排着队陆陆续续地消失在门缝里。
院子里有几盆花,有的开了,有的没开。有一个小水坑,水面上映出一小块天和一小团云。云里有黑鸟飞进飞出。这些小水坑都照到了。北墙靠着一辆自行车,锈迹斑斑的车梁上,两只红头蚂蚁相遇了。那么粗的车梁上,谁也不肯绕道走,僵在那里。
门缝里伸出来的细红绳,沿着院子的水泥地继续前进。很快它就到达了门对面的墙根下。墙和门不一样,墙下面没有可供它伸出去的缝。它开始顺着墙向上爬,爬到半米高时又在空中折回来,身子一倾,扑倒在地。现在它在水泥地上开始以自身为圆心,不停地缠啊缠的,那情形,就像一盘越来越厚的录像带。
当细红绳就要塞满大半个院子时,它突然停住了。好像正在运转的机器断了电。门缝下面那颗已经滑出一半的血珠卡在那里。房间里的噌噌声也没有了。
一只猫从院墙上跳下来,敏捷地跃过院里的那些细红绳,蹲在窗户下叫了一声后,就眨巴着眼睛,等待着。
十几秒吧,突然一切又恢复了正常,房间开始传出噌噌的响声,卡在门缝的那半颗血珠很快就穿过院里的一段水泥地被绞进那盘“红色录像带”,“录像带”又开始像刚才那样一圈圈加厚……
窗户吱呀一声打开,一只死鸟被扔了出来。猫的等待没有落空。它腾起身子在半空就接住了食物。那是一只普通的啄木鸟,它椎形的嘴因为对金属长时间的啄食,像被锯掉一样,只剩短短的一截。喉节处有根羽毛被拨掉了,伤口处却没有血渗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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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家里翻着那些书,仿佛又回到异地的公交上,那些没有面影儿的异地姑娘在卧室的空气中目中无人地自由穿梭,从门缝里进来,从窗户缝里出去,从椅背上钻出来,又消失在天花板的某个墙角。她们个个儿衣着整洁,头脸干净,走路没有声音,或者说声音极小,我猜想她们的鞋底儿并没触到地板,她们是在我的卧室无拘无束地飞行,想听出一些脚步声只是我不切实际的一厢情愿罢了。我常怀疑曾把一些姑娘夹进刚翻过的书页中。所以我看书有个习惯,每看完翻过一页又很快地翻回去,摩梭良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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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她在一起的时候,我经常两眼发直。那是一些突如其来的问题把我的心思带走了。我能听到她的说话声,比说话声弱许多的拍衣服声,甚至还能听到比拍衣服声弱很多的整理头发时她手指从头皮掠过的沙沙声,但我却听不到她眨眼睛的声音。你有没有听过眨眼睛的声音?我喜欢你眨眼睛的声音。
眨眼睛的声音和小鱼吐泡泡的声音很相似,我看书看到后半夜时就常听到这种声音。那时我感觉自己是一条小鱼,不断地吐着泡泡,两三秒钟一个两三秒钟一个。那些夜晚可能都是听着这种声音睡去的吧,可能还做过许多和鱼有关,和水有关,和船夫、井、爱琴海、地质运动、史前文明有关的梦吧。那些梦终究是做过了,成为过去式的东西是无法挽回的,不能重显的,以前我们面对面幸福地说话,也不能再有了吗?我们怎么可以这样纵容这个世界和它独有的过去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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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早,就听人说,我有个哥哥,叫唐吉,住在很远的城里,靠贩卖小提琴为生。人们说,那座城里每人都有一把小提琴,每把琴上都刻着主人的名字。名字的长短和主人的身份、性情成正比。名字越长越高贵,也就越暴力;名字越短,越低贱也就越诗意。仿佛诗意和货币有关。每天傍晚,全城的小提琴手都会不约而同地走上阳台,并不时与室内负责看表的孩子对时间,每天的六点一刻都会准时到来,数十万把小提琴都会准时开弓。在宏大而悠扬的乐曲声中,城市开始旋转,以位于市中心的圆形广场圆心处的萨瓦勒雕像为中心旋转。
旋转中的城市是神圣的,每个人在这种旋转中都暗暗为自己祈福,老年人祈求来生的存在,中年人祈求家人的平安,青年人希望名字按计划中的速度加长,少年盼望下一把更好的琴,少女则为明天出现的梦中情郎默默祷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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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吉哥哥曾是沙漠中的拖拉机手,杂交水稻栽培者,某山区爆破队主力爆破手;他是沿街兜售“帆船牌”红雨鞋的外地商贩,也是修理兼收购废旧烟筒的杂耍艺人;既是节日队伍中暗然神伤的小丑,电影散场后茫然四顾的观众;更是大红喜字和冥钱的裁剪者,婚床和棺木卖力的搬运工。
不过现在,他什么都不是。他只是一阵风,一缕尘,一个有损主人形象的哈欠或喷嚏,甚至,一个错误的路标。
对了,哥哥以前还是顶开下水道井盖放暗枪的黑幕杀手,偷莲籽的尸体打捞员,因为一句歌词嚎啕大哭的伪诗人,他与人合作的话剧《给伊的赞美诗》中男扮女装的弗尔盖多·乌索一角的扮演者(他真诚而蹩脚的演技曾使多情的观众无一幸免地混淆了原作的悲剧主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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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哥哥唐吉每次捉住伊时,都想把伊捆起来。伊每次被哥哥捉住后,都只想得到他的拥抱和亲吻,当然,有时她也会让哥哥把她捆起来,捆成一团不断蠕动的物品。哥哥每次把伊捆好后,都会用涂了伊的口红的唇,在伊额头深深一吻。哥哥的舌尖儿上刺有人形的凹字,每次吻毕,伊的额头都会出现一个囚犯的囚字。伊是那样地反感这个字,以至于每次哥哥把她抱到镜子前,她都羞于看自己镜子里光洁的额头。于是哥哥总是在镜前把伊的眼睛蒙起来,空旷地吻伊的脚趾,膝盖,小腹和阴唇。伊的阴唇总是抽紧,总是抽紧。伊阴毛上的沾液又咸又湿,哥哥说,那是大海的气息。很多时候,伊就这样到达高潮,呜呜地瘫在那里,疲倦至极,满足至极。不过很快,哥哥又会让她振作起来,于是她全身的肌肉骨头不得不再次高潮,再次疲倦。伊喜欢被哥哥操纵的高潮和疲倦,她希望一生一世就在这样的高潮和疲倦中度过。有时她背着哥哥哭,哭得一塌糊涂,然后就笑,笑得捂着肚子在地毯上打滚儿,半天喘不过气。在伊哭和笑的高潮,她最想做的事就是握住哥哥的性器,死死地握住,不放手。有一次,她竟真的做到了。那次哥哥随着她抢天呼地,遍地打滚儿。事后,哥哥不无忧伤地说,你这是要我死。总之,伊就是这样一个女人,哥哥的莫明其妙的女人。
唐吉哥哥和伊居住的小城,位于某平原的南部,那里的庄稼年年丰收,但农人都食不裹腹。他们爬上树的高处,自上而下采摘树叶,但很多都倒栽葱摔下来,花白的脑桨流得到处都是。哥哥说树上目睹此情此景的人,很少有愿意下树的。他们常年累月生活在树上,指挥树下的后辈劳动收获,一旦后辈有上树的念头,就果断地加以阻止。如果请道理,恐吓也不管用,急燥一些的就一个倒栽葱下来,亮出最后的招数。农妇们都不擅常爬高,她们长久地在地面上生存,最后同样迫于生计,鱼贯在各自己男人的树下挥手作别家乡的土地,到邻近的城市去行乞,或做色情生意。
哥哥和伊居住的小城,就有很多这样的农妇。她们在经过城门的时候,都得经过必不可少的体检。在检查室,医科大学的实习生里里外外很专业地检查完后,都为她们剔掉阴毛。外乡人要进城,就得剔掉阴毛,不论男女,这是小城祖传的老规矩。因为这个不为人知的规矩,城里人唐吉时不时就要协伊,他说听话不听话?不听话,剔掉你的阴毛,让你作外乡人。伊一听就傻了眼,呜呜地哭着直往唐吉的怀里钻。唐吉和伊上街时经常碰到路边行乞的农妇,她们的衣襟总被溢出的乳汁浸透,湿漉漉地贴在前胸。唐吉和伊在向她们施舍时,不像其他人那样弯腰拍一下那湿漉漉的前胸,而是由唐吉把钱币轻轻放在行乞的碗沿,让钱币哧的一声滑向碗底。全城的行乞者都熟悉这样的声音,她们不用抬头就知道,站在她们眼前的是唐吉和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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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鬼看上天使后,每天都在计划着如何把天使打包,带回自己那半个高高的城。
魔鬼不会上树,所以自以为遭追捕的天使时不时就蹲在树杈上。蹲好后她的裙子总垂到地面,树下转来转去的魔鬼常无意识地把她的裙角束起来,又把一束一束的裙角笨拙地辫在辫子,拿在手中甩来甩去,用以打发求而不得的时光。天使总也不爬到树的最高处,她不喜欢树梢上那种摇摇晃晃的感觉。每次她都蹲在魔鬼刚好够不着的低低的树杈。天使在树上经常感到无聊,要么打个盹儿,要么就饶有兴趣地看魔鬼笨手笨脚地把她的裙角辫来辫去。在编辫子方面,除了暗暗取笑魔鬼之外偶尔她也给他指点一二。天使的指点简短准确,通常三言两语,但魔鬼都不能顺利领会。可看得出他不停地努力着。年长日久,魔鬼的辫辫子技术已经大大超过了天使,天使开始考虑要不要让他捕到。一天她试着蹲在一个魔鬼刚好够得着的高度,等着魔鬼行动。但魔鬼只是满怀期待地等着她的下一个指点。
50
破相的戏子,挥舞着锅盖,从地平线的这头走向那头,又从那头折回这头。南北两条平行的地平线之间,凹凸着森林湖泊山谷沙漠,森林湖泊山谷沙漠内部,又凹凸着生物和沙粒、风、岩洞之类的无机物。任何一种生物和无机物,每次遇到戏子,都会和她发生这样那样的关系。午睡时,一只狐狸会抽去她的裤带,并换之以藤条,一只蜗牛从她左鼻孔拱进,又从右鼻孔拱出,无名指粗细的七寸蛇蜷在她的乳沟取暖,几乎是每次她坐起来后,蛇都会粗确地穿过松开的腰口滑进她的下身。没有裤带,总能找到长度适当的藤条替代,蜗牛在鼻头拱来拱去一个喷嚏就能打出,甚至,蛇钻进小腹叉开腿扭扭屁股蹦两下也能甩出,这些都算不了什么。戏子怕的是,入睡时碰到饥饿多日的动物。它们会撕扯她的皮肉,用门牙磨她的骨头,磨得她奇痒难忍。奇痒难忍却无法醒来,是件痛苦的事。雪上加霜地,通常这时都会有噩梦造访。戏子枕着锅盖,在三五副,七八副,或者十几副獠牙的撕扯下,于深井般的噩梦默默为自己祈福,祈祷惊醒的那一刻早些到来。
戏子每次从噩梦中醒来,都是一副白骨。看着血丝一根一根在骨头上缠绕密布,皮肉籍着血丝一片片丰盈,除了抱怨醒来过晚,就是无休止的寻找。失去血肉的身体要恢复到原先的样子,通常需要三至五天时间。在这三五天之内,她无法进食、饮水,因为新的消化、排泄功能尚未健全。在这三五天之内,半成品状的身体除了会饿,还需要大量的阳光和水份。戏子经常咬着牙龈形成一半的牙关,拖着浑身布满血丝和新鲜血肉的身躯,四处走动。从树荫下走出,从山影中走出,或从深深的岩洞、山谷爬出,直至找到一条小溪,一片湖泊,身体的痊愈才算有所眉目。接下来的时间好过多了。她只需躺在这些水源附近水份充足的空气中,采光较好的空地上,眯着眼睛忍饥挨饿,迎接另一幅完整身躯的到来。在这期间,她通常做时而忧郁时而神彩飞扬的梦。精心布置的戏台,鬼鬼崇崇的观众,小贩清脆的叫卖声和旋转中的村庄,永远是梦境生生不息的主题。
51
“妈妈,我今天又去了幸福大街。
屋顶上盘旋的黑色鸟群,塑料模特手中紧握的山芋,街道两旁花池中的流水,流水中的红头发。妈妈,我不怕,我直视着它们,一直到天黑。我在树洞里找到印满齿痕的红蜡,我把它插进盲人废弃的空拐杖,挥舞着往回返。我就是这样回来的,妈妈。
像女孩摆弄一条围巾,像菜农捉走一条青虫,幸福大街很早就被工人移到了远方。人们说,那儿群居着蒙面纱的流窜犯,精通刀术的伪诗人,出售风箱的工程师,还有,还有像我这样一旦走失就不再长高的孩子。人们说,远方的幸福大街车水马龙鸡鸣狗跳,就是破过相的戏子,也不愿去。可是,妈妈,我今天第二次一个人去了那里。不要责备我的莽撞,也不要赞扬我的勇敢。我的心向着它,远方的幸福大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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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年三月,柳絮飞的时候,我都会靠着那堵墙等她。等人的感觉很奇怪。明明是在等一个人,却又像是等成千上万个一模一样的人。他们呼吸着相同的频率,迈着相同的步子,声势浩大地向你走来。和我一样,他们身上也沾满柳絮,每走一步都会有大片柳絮从身上滑落,像迅速褪毛的鸟,像挣扎中的雪人。
53
东晋美人自娱自乐,在庭院里种了一亩海棠,一亩茄子。海棠送姐妹,茄子送太监。姐妹们把海棠插在头上,蔫掉后才夹进书页或压在褥下,作标本。每位姐妹都有厚厚的一本,或满满一褥子海棠标本。
54
终于让我捉住你了。你这妖冶的,天杀的女人。我捏着卷烟的手在颤抖,颤抖把一些烟灰落入指纹,我把指纹里细碎的烟灰轻轻吹走,目光又落到面前的这个敌人身上。
55
半夜三更,我们去修路灯。人们都睡了,鼾声从窗户传出来,在街上集聚。一浪一浪的鼾声,薰湿了我们的睡衣。我们爬上电杆的高处,脚下的电杆面条一样随风飘荡。每修一盏灯,我们都从高处摔下,摔得四肢不全,脑浆飞溅。不过事后,我都能在一缕北欧玫瑰的芬芳中醒来,重新去爬新的电杆。小城的坏电杆是这样地多,每次天亮总会有三两根来不及修。总有人在这些电杆下撞车,住院。作为报复,从医院的方向传来的鼾声最宏亮,最刺耳。
56
一些上肢,把土挖成窑,再用窑把土烧成砖;一些上肢,把土兑上水,和成泥,用泥把砖高高垒起,垒出一个广阔的封闭的场地;在场地内用砖和泥垒出外方内空的物体的,是另一些上肢,这些上肢拿着铁制的,或木制的垒砖工具,每天垒一些外方内空的物体,赚一些粮食,以补充体力,维持下一天的劳作。
另一些上肢,用磨得锋利的铁器,把粗壮的树干分割为一根根又窄又长的立方体,再把这些立方体,三根或四根,安放于外方内空的物体留出的孔洞上。砖木结合的外方内空物体在封闭的场地内越来越多,渐渐的,一些肉制的形体开始在傍晚走进,清晨走出。他们的上肢同烧窑的,垒砖的,砍树的上肢骨骼结构相同,皮肤上略有差异。前者白皙滑嫩,后者则是泛着黑红的粗糙。
白皙滑嫩的上肢把树木烧成炭,把炭磨碎,兑上水,用动物的羽毛蘸一蘸,在木板上画出古怪的符号。它们把符号挂在自己走进走出的物体正上方,以此来吸引陌生的形体进去观赏它们早已准备好的物品。观赏之余,陌生的形体会拿出自己从不离身的珍宝,与之交换。很快,交换兴盛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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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醉的妇人刚从酒楼上下来,剑客们就把她围住了。
威尼斯剑客说:尊贵的夫人,为了向以您为代表的伟大国度展示我们水上之都威尼斯的人情风物,遵照国王的指示,我特地不远万里赶来,感谢上帝的仁慈厚爱,让我在这间酒楼见到您。请随我去吧,我们已经为您修建了一座水上宫殿……
他正要对宫殿大肆描绘时,身材矮小的土尔其剑客仰起脖子,武断地用剑在他眼前一挥,小声警告:你难道没看出来?她刚才打了两个优雅的哈欠?我们的时间不多了,少?嗦几句吧,水上之都好是好,但再好的东西也经不起你这样的嗲嗲不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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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颗无色无味的透明液体,从上面掉下来,掉在他右脚小姆指的指甲盖儿上。指甲盖的表面很光滑,圆形的液体很快就从指甲盖的右侧滚落,落到小脚趾右侧的皮肤上。脚趾的皮肤比指甲盖粗糙,上面有条状的纹路,坚硬的纹路将包着液体表面的那层薄薄的塑料薄膜样的东西划伤后,液体破裂为一个个更小的液体,更小的圆形液体顺着脚趾皮肤表面的纹路继续滚落,直至落入脚底板与凉之间的的一些缝隙,才不见了。
与此同时,另外的一些液体也落在其它的四个脚趾上,脚背上,包着脚背的黑色猪皮上。和第一颗掉在小姆趾上的液体一样,它们最终也分成更小的液体,滑进脚底板和凉鞋之间的缝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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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情人扼到窒息时的痉挛和性爱中的高潮是多么相似啊,”她说,“我喜欢窒息的游戏。”
60
画家穿过露天茅厕,穿过开满郁金香的街心花园,穿过异教徒群居的广场,拐进一条飘着毛毛雨的小胡同。窄窄的胡同堆满各种杂物,穿着短裤拖鞋的画家敏捷地跃过白菜堆蜂窝煤堆自行车堆和刺鼻的垃圾堆,最后一个后空翻,才从胡同里翻出来。
61
高跷上的小丑,一个右手提漆桶、左手拿刷子的人,一个满头灰发、满脸褶子的老人,趁道路两旁围观的群众不注意,悄悄地溜出了花花绿绿的游行队伍。
62
一年前,潘诺在小农胡同第一次碰到成樱时,在偷盗方面,他还是个新手。三个月前,他劫持了一辆运棉花的拖拉机,轰嗵轰嗵地去了湖对岸的迷宫;那是一座十六世纪由水上迁至陆地的迷宫,它的每条过道、每间屋子都塞满了闯入者的白骨,随着闯入者,源源不断的闯入者已将迷宫变成一座存放白骨的仓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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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画家一笔一笔将女孩从相片移至画布之前,女孩就已被相机咔嚓咔嚓从现实移至相纸。女孩借助相机相纸,消失于现实,又借助画笔,消失于相纸,是件耐人寻味的事。最近画家常常画到一半,就对着画布上多出的鼻子或下巴以及相片上同时消失的相应器官发呆。这种情况,是他以前采用写实画法时,没有出现过的。
任何物体、任何形象,都有保全自身完整的禀性。如同人小心翼翼去避免肢体的伤残一样。如今,他将女孩从相片移至画布后,将其器官或放大,或缩小,或扭曲,消失于相片但又未能完整于画布的器官形象必将以其不为人知的途径秘密释放些许能量作用于画家四周的空间,以示抱怨或愤怒。不过,在这之前,即女孩被相机从现实移至相纸时,虽然身体器官的形状并未发生变化,但整个比例已被缩小若干倍,那时她的毛孔也一定散发过一些莫明的气息,气息曾作用于相机以便使相机损坏或提前损坏。
由于担心相片上残留的形象作用于未完的画作,使画作在短期内开裂破损甚至消失,担心它作用于自己的身体、心灵使之生病萎靡或衰竭,发呆的画家不再发呆,他放下画笔和调色板,灰溜溜地走出画室。
失去画室的画家并不可悲,很快,他就整理出了一间书房。既然无法借助相片将头脑中的形象用画布表达,那就借助文字吧。因为经历过不可复制的画作随时都将破损、消失的精神折磨,他养成了一个习惯:每写一篇文字,都复印十几份。
每一只手都是好色的,都是喜新厌旧的,喜欢新的干净的东西,厌恶旧的脏的东西。画家的手更不例外。在改一篇稿子时,它很难在一份打印稿上一改到底,往往是在一份上改两段,就不自觉地滑向另一份相同的复印稿。用十几份复印稿同时修改一篇稿子,给画家带来了享受也带来了麻烦。在享受和麻烦之间,他不做比较去选择其一。因为他知道,那两者相互制约相互滋养,已近千年。
有一阵子,画家完全沉浸于修改现已写出的十几幅画作。他完全忘掉了原本还可以去写一些新的、以前面对画布时胸口激荡过但仍未画出的作品。他享受着同时在十几份打印稿之间的修改,也心甘情愿地承受着这种修改方式给他带来的麻烦,有时他甚至想增加所用的复印稿数量,比如几百份或上千份。一想到同时在那样庞大的复印稿上修改一篇稿子,他既狂喜又绝望。最后,可能是出于对必将陷入的纸和文字营造出的物理迷宫的恐惧,他打消了这个念头。可能这失去画室的画家、操起文字的画家,一生注定就只能同时用十几份打印稿修改。不过,这样,他已经很满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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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是情人下葬的日子。我跑了三十里的山路,气喘吁吁地赶到墓地,却只能躲在小树林里,偷偷地望着她家人和朋友的背影,低声抽泣。我不敢靠近他们。我已经和他们斗争多年,他们是我这辈子坚如磐石的敌人。她的母亲,一个冷若冰霜的矮个子小学教师,操一口表意含糊的地方话,我同她仅有的几次谈话中,她右手都习惯性地挥来挥去,仿佛手里还拿着课堂上的教鞭,练练手,随时准备将我抽得皮开肉绽。她的父亲,一个和我一样怯懦,或许还比我怯懦一些的政府小职员,刚和他接触的那一年,很显然我放松了对他的警惕。后来我才知道,这很危险。因为每次跟他在一起,他的手都会不由自主地伸向电话,被我发觉后,他的手伸向电话的幅度虽说克制后已有明显缩小,但仍是不由自主地伸向电话。他随时都准备报警,我把告上法庭。在她的亲戚里,我和她的舅舅最熟。这个每年夏天都穿着衬衫长裤的小胡子男人,是我们单位的会计。他不粘烟酒,也没别的嗜好,就是喜欢想事情。他喜欢把一件事颠过来倒过去地反复地想,想不明白也不对别人说。因为要听取别人对某件事的建议,他必须得先把这件事告诉别人。他不希望任何人,哪怕是老婆,知道自己脑子里想的是什么。他有许多密秘,也有很多死结。因为那些只有自己知道的密秘,有时他表现出快活的样子,因为一些无法想通的死结,同事提起他,都会顿一顿嗓子说“XXX,算得上一个比较深沉的同志。”这些年来,我跟这小胡子会计打交道最多,因为每个月,我至少得到他那里领一次工资。十几年下来,我们碰面也有上百次了吧,我现在睁着眼睛也能想出他说话时不自觉用手摸小胡子的样子。我们在一个单位同事多年,虽说见面都打招呼,但这丝毫也化解不了他对我的成见,更无法让我放松对他的提防,一秒钟也不能。在外甥女的事情上,自始至终他都紧紧地站在她父母的一边。我知道这小胡子会计内心深处收藏的众多密秘里,肯定有我的一份,迫使他在一些夜里失眠的死结中,也有我的一个。不,他不只是一个会计,他还是统领其它亲戚好友与我斗争的一位密秘主帅。这方面的消息,我所知甚少,但这一点可以确定。我还肯定,这些年在我生活中出现的三分之二的挫折都与小胡子有关,不过他行事太诡异,我竟没抓住哪怕是一星一毫的证据。他统领的那些手下,也就是她的亲戚朋友呈网状分布在我们城市的一些单位,一些厂矿和每条商业街。他们人人都有一对儿敏锐的耳朵,只要会计一声令下,随时准备群起而动,声势浩大地将我告上法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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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孩坐在画布中央的桌面上,背靠一个嫁接在桌面的椅子背,怀抱一颗卷心儿菜,目光穿过被颜料涂满的亚麻布,呆呆地望着你。刚洗过的衬衣偷偷松开了第一粒纽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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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听了一夜的老歌。后半夜下了雨。四点半,我光着膀子从卫生间出来,关掉电脑准备睡觉时,突然肚子开始疼。我摸了摸肚脐,肿肿的。我用刀片把肚子划开,把右手伸进去,从下往上摸。摸来摸去,摸了半天,除了滑溜溜的内脏和肠子,既没摸到新生的肿块,也没发现什么异物。不过,手在肚皮里面摸时感觉很舒服,仿佛情人的抚摸。可能是太困,有点糊涂,也可能是贪图那种久违的抚摸,我没清洗包扎伤口,就上床睡了。整整一个晚上,我的右手都在肚子里摸来摸去。右手在肚子里有时有时温柔,有时粗暴,温柔时我做春梦,粗暴则把我带进噩梦的深渊。或温柔或粗暴,它把度都掌握得很好。温柔在我做了春梦,快要快要梦遗时,它就打住;粗暴也每每在我的噩梦高潮,快要快要惊醒时,就有所减弱。不难看出,这只右手,是个经验老道的调情高手。
我最近噩梦不断。每次,噩梦总让春梦开道,结果,春梦却总敌噩梦不过,草草退场。噩梦对我的造访,尤如瓮中捉鳖,一捉一个准。因为我总在这间房里,总是躺在这张床上。就算我换了房间,挪动了床的方位,我的身躯还是这副身躯,因为我只有一副身躯。
为了躲避噩梦的抓捕,每天我都睡得很晚。
今天中午起来,我突然有了新的打算。我打算换一副身体。我找到张医生。张医生给我体检时,指着肚皮上10公分长的伤疤,问我是不是经常私自打开肚子。我说经常肚子疼。他说你是非医务人员,你自己把它划拉开是很危险的,很容易感染。平均多长时间开一回?我说三两天。他一听吓坏了,说平常大家一年或半年才开一回,你为什么每天都开?你有病啊?我说我没病,只是过于怀念情人的抚摸。在张医生那里,折腾了半天,他还是没同意给我换身体。他说就是给你换一百副身躯,也经不起你这么划拉。
我现在还没吃饭。眼看天就要黑了,又一个不眠之夜即将来临,我该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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奴隶的 霉斑点点,仍贪图舒适的刑具。小胡子钳工,身披稻草,纵火在凌晨四点的八十年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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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能是我太小心了,那些字和词,刚要在指肚上凿各自的孔洞,在鲜血的拥护下跳出来时,又缩回去了。手上的皮肤最近和以前大不一样。我开始经常洗手。洗完手坐下来,嘴唇低低地打个呼哨,烟就点燃了,它要求手与它配合起来,弹烟灰。我在嘴唇和手的密秘配合中,度过一天一天。
真是太小心了,完全不必要的小心。
至今为止,我所了解的世界,也仅限于我的手指和指肚里忽忽大睡的字词,护士同学先前的巫术。那些字词是我多年的积蓄,巫术却不是好东西,它让我莫明奇妙地流血。我害怕流血胜过死亡。永生永世的休息总是好过短暂的疼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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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别一只蜻蜓状的发卡,蒙着浅蓝色面纱,在我身边嗑核桃。她从衣袋里取出的核桃,都只有黄豆大。
“这是核桃的变种。”我指了指核桃,脸上露出好奇的表情时,她说。“核桃还有别的变种,不光核桃,每一种果食都有变种。不光果食,动物,人,海洋空气甚至不可见的亡灵,都有不计其数的变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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护士光着脚,把长长的绷带,从画布左侧的菜地一直拖到右侧的工厂。工厂里的机器高速运转,震得绿化树沙沙作响,虎背熊腰的临时工频繁地进出大门,擤一擤鼻涕,或吸一支烟,籍此回忆年轻时的风流韵事或暗暗盘算下一步的去处。他们都来自画布左侧遥远的农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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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匠每天都起得很早。因为,每天都有一些铁要打。天黑以前,他都能打完当天要打的铁,同时又收到第二天待打的铁。那些铁,都是镇上的人送来的。从他这里,一部份人带走新打的农具,另一部份人又送来需要熔化的农具。就这样,这些农具在铁匠手里进进出出,在镇子上循环不已。
这是一个北方小镇,一年四季,除了风沙,就是土。居民们,不分男女,鞋底都很厚,走在仅有的一条街上,除了可以有效防止一指厚的土钻进鞋里,如果下雨,还可以不用湿着脚板走路。很多居民都有湿着脚板走路的经验。结果是,经过雨水浸润,他们的脚底板开始长时间地奇痒难忍。可能地里的假农药挥发,使得雨水不干净的原因吧。总之,这样的经验,对于他们,一次就够了。
在镇子上走,经常可以看到跌跤的人。那是一些刚刚穿上厚鞋底鞋子的人。同时也是脚底板刚刚患病的人。他们的气色都大不如以前。这是因为,除了不能下地干活,还得频繁地脱去鞋子,用手指去抠脚底板。不论是街上,还是家里,用手抠脚底板,让人看到总不是一件文雅的事。不过,更重要的是,因为与脚底板接触,手又会很快变得奇痒难忍。
与其它镇上的大夫不同,这个小镇唯一的大夫除了正常的号脉开药方接生之外,他还新开设了一项替人抓痒的业务。他念过城里的专科,懂得如何在接触病人皮肤的情况下,保证自己不被传染。戴手套是不行的。如果认为一年四季下地干活的村民皮肤粗糙不敏感,那就错了。不要忘了,他们现在的身份是病人。所谓病人,就是一些敏感的,或刚刚变得敏感的人。村民的情况属于后者。绝大多数村民到大夫的疹所,都抱的是尽快痊愈的目的。但也有例外。比如一些水性杨花的妇人。在这些妇人眼里,大夫是个博学的,性情温和又待人体贴的中年男人。这样的男人,除了只会使他看起来更沉着冷静的不善言辞的毛病外,难道不已趋于完美吗?出于这种心思,她们在进入大夫的疹所这前,脖根已经微微泛红。但大夫每每察觉不出妇人的异样,或者,察觉出了但不予以理睬。原因很简单:他的爱人,镇上小学一位品想品德老师,多年来对他进行的持之以衡的德育教育。
不只是丈夫,在小学思品老师的眼中,每位村民的思想觉悟与书上的标准都有距离,他们都是教育对象,都是不可遗漏的待教育者。这是她来这个小镇的最大发现。她对丈夫说,我们生活在一个荒唐的环境里,村民的道德水准如此低劣,却不自知,你说难道不悲哀吗?大夫说,我只知道他们的脚底板奇痒难忍,还传染。
铁匠不怕传染。他从患者手中接过废弃的农具,招呼他们坐下来聊天,或向他们告别。在铁匠眼里,每位来送农具的村民,都是脚底板和手指有问题的人。这是因为,没有一个正常村民会花费下地干活的时间来送农具到他的铁铺。他们都是一些勤劳的,把一生的全部时间花费在土地上的人。铁匠不怕传染。他给人说,打铁耗去他很多力气,他饭前饮很烈的酒,酒后又开始沉沉的午睡或晚觉,他没有机会传染。
“铁匠,一位潜伏在小镇上的民间唯心主义者。”神父对长老说。
神父别致的尖顶教堂在镇西头,镇东头青烟袅袅诵经朗朗的中式建筑,则是长老的庙宇。同铁匠一样,教学的修女和庙里的和尚每天都早起,他们都有当天的事要做。修女们每天都得穿过整个镇子,到长老的庙里去挑水。与之呼应,和尚们得穿过整个镇子,才能到神父教堂背后的小树林砍到柴。
“在挑水和砍柴的问题上,镇长做得不够好。”长老对神父说。
长老和神父三两天就见一面。他们总有一些事可以谈。如果天气好,他们会在大队的戏台下,一边晒太阳,一边交流看法。若是雨天,你会在小镇的东北方向,一座闲置多年的炮楼里找到他们。
炮楼,小镇蛛网尘封的伤疤,许多村民都不愿提及。他们甚至都不愿看它一眼。它吸走了太多父辈的血肉和心神。两年前,几十户人家联合上书镇长,要求将其拆除改成茅厕,但县上文化局的意见是:革命遗产要保留,还要保护好。村民们无法理解,他们找镇上的小学思品教师评理。于是,思品教师抓住机会,又及时给村民上了一堂深明大义的德育课。
现在,镇上的居民中,就剩神父和长老没上德育课了。“工作再忙,也得腾出时间给两位老人上一课。”很多个晚上,她都这样寻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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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我遇到一个头戴鲜花的盲人,她把左拐右拐再左拐左拐的花园指给我。她说,花园里的人,都用十几种腹语看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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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个崭新的世界,尽管它比以前更阴暗,更让我们战战兢兢,它也是崭新的,因为它刚刚诞生不久,陪伴它诞生的人们都还聚在广场狂欢,你现在如果去他们的家里做客,迎接你的只会是一面面防盗门和针孔式的猫眼儿,那些防盗门坚硬无比,出厂前在都被虚拟的最恶毒的歹徒用无数种方法攻击都没通过,你可以用石头砸或用来时准备的铁空伙撬,它都不会发出任何响声,它只会记录下那块碰到它表面的石头的温度和粗糙度并由此推断出最后一次接触这块石头的人的指纹,铁家伙也一样,它们也在出厂前的测试当中。这些门是人们为了迎接新世界的到来特意换的,显然,要做一个新世界的普通公民,没有一扇最让人放心的防盗门是不行的,因为就是再穷的人家,里面也有不愿被偷的东西,比如:血。
这是一个已经由管子和血统治的年代,也是以血为目标的盗贼成倍增长的年代,一切都是新的,一切都有待规范,不过这些都是以后的事了,现在那些将来会当警察的人都还蒙在鼓里,他们无所事事地挤在广场狂欢的人堆里,盯着大屏幕上的两个词不知所然。“吸管,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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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庞大的宇宙自身的直径为标尺计算,我们就生活在距离宇宙7亿标尺的地方,那里没有空气和水,甚至没有空间,不过我们不需要,因为我们不仅没有形体,连思维也只是若有若无断断续续的。不借助形体进行的思维是难以想像的,但这确实是事实,只要承认这点,我们所生活的没有空间只有思维的地方就不难接受。思维可以通过其它方式存在,比如我们当中X发现的那样,通过XCCX存在,就是说,虽然我们是没有形体的,但仍能相互看到一些对方的影像,那是一些丰满的,完美的影子一样的平面图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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菜农每天都在捉虫子。在他手里,你总能看到各种各样的虫子。他的一生,就是和菜虫斗争的一生。如果哪天不去地里捉虫,当晚虫子就会从地里爬进他的院门,爬上他的床,爬进他和他老婆熟睡的肚皮,将他们悄悄啃食。菜农常做身体被蛀得空空的梦。空空的身体在风中飘来飘去,像是人形灯笼。
菜农的儿子,是个吹鼓手。逢年过节或埋人嫁女,人们都能在吹吹打打的队伍中看到他,欣赏到他的精彩吹打。用乐器模拟蔬菜开花结果的声音是他的拿手好戏。“可能是儿子看过红白灯笼过多的原因吧,才做这样的梦。”菜农爬起来,又往菜地里赶。
除了菜虫,菜农打交道最多的要属菜贩了。菜贩都是城里人,他们除了一辆架着菜蒌的自行车和一张善于砍价的嘴,什么也没有。他们没有自己的土地。他觉得菜贩们可怜。但菜贩们穿着花哨,他看不惯。“没有土地,只好把精力花费在衣着上。”菜农的心里总不自觉发出这样的感慨。
菜贩们的一生,是奔波于城市和菜园之间的一生,是讨价还价的一生。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他们也不放过和死神谈价钱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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浅褐色的液体表面浮着一层光滑的乳白色物质。三三两两的尘埃颗粒在它上空某个适当的层面,不知疲倦地作着平行运动。它们处于引力和空气浮力相抵消的空间。突然,一颗尘埃像中了魔法,疯狂地向下方的乳白色物质一头扎去,出乎意料地,它坠落在白色物质表面后,没有感到一点儿振荡。白色物质像一块平坦的大陆,牢牢地浮在浅褐色液体上,好像睡着了。三四分钟之后是第二颗尘埃,第三颗……现在乳白色物质上已经覆盖了一层密不透风的尘埃,尘埃中包含经过分解的炉灰,棉絮,瓦砾,皮革,塑料……甚至人的骨灰。上方原先悬浮这些尘埃的平面空间,此刻也已经被另外一些不明来历的尘埃颗粒占满,它们与已经在白色物质表面固定下来的尘埃不同,可能来自另外一些地方,比如:北方某个小镇炼油厂的烟囱,南方某郊区渔船上一根不断与船沿摩擦的麻绳,或某个山腰上爬山者的塑料鞋底……来自何方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它们不远千里,在白色物质上方悬浮一阵后,也将聚集在白色物质上。以后它们还将通过不同的渠道,不断分解成任意形态,散布到别的地方,或者重又回来,落在此刻正处的地方。不过那时,承接它的,可能会是一团透明的清水,或者底层堆积着涨到极限的黄绿色茎叶的深褐色液体。那些茎叶几乎全部来自南方,它们在空中摇曳时曾吸收过大量的阳光和水份,借助一个奇妙的时刻,被剥离枝头,用竹制容器转移到另外一些阳光充沛的场地,在那里,它们用大量的时间安静地将体内的水份毫不保留地全部蒸发,随着一些固定机器和移动机器的轰鸣、一些手指指纹的摩擦,进入一个个透明或不透明的狭小空间,至此,等待它们的,将是汹涌而下的无色无味液体。这些液体,理所当然地,滚烫无比。就此,树木和玻璃制品之间产生了隐秘的亲合力。它们籍着这种不为人知的亲合力,长期与进化已久的牙齿和嘴唇相安无事。也有例外。比如玻璃制品沮丧着轻微地呻吟一声,扭曲为一堆碎片,原先汹涌而来的滚烫液体迅速穿过碎片四处逃散,上下两排牙齿咬在一起,与嘴唇、舌头巧妙地稍作周旋,吐出一句“他妈的”。
盛放咖啡的玻璃杯通体冰凉,规规矩矩地直立在桌面。桌子内部有动静。吱吱,兹兹,咕噜咕噜,一些小生物正在里面不知疲倦地打洞。这张桌子还是一棵树时,它们就开始在里面打洞了。它们希望自己的住处一天天宽敞,直至足够大,它们才会疯狂地交配,眨眼之间繁殖出一堆堆直系亲属。往后的日子,除了教会它们打洞的本领,隔三差五还得给它们上一节性教育课,以保证一天天发育起来的后代在打洞之外可以豪情满怀地交配,这样不断打洞扩大场地,不断繁殖,总有一天它们会建立起自己的王国。不过,这样的王国将座落在某间卧室而非森林。不会说话的物品总是坚强的,比如这张由树幻化而来的桌子。坚强是有限度的,事实一旦超出这个限度,一切都会变得绝望。这张桌子此刻正在坚强与绝望之间摇摆。它已经开始不耐烦地把虫子们打洞的声响泄露出来,就像吞吞吐吐地声明自己肚里有蛔虫的儿童。但虫子们都没有分身术,不能在打洞的同时到桌子外面去听响声,它们的工作对人对己都是毁灭性的,这缘于它们打洞和繁殖的热情以及热情引发的对外界的浑然不觉。桌子开始变得绝望,它安静地等待着使它倒地而亡的“轰嗵”一声。
咖啡已经冷却多时,整整一个晚上,它在桌面上始终保持一个眺望的姿态。它想看到一些东西,或者它已经看到了许多东西,那是一些转瞬即失的图像,它通体光滑的目光始终显得若有若无。在头部和眼眶未出现之前,目光从它身体的任何部位不分前后主次地射出去,捉一些图像返回自身,但往往是在返回的途中就将它们遗失了。也可能是被捕捉到的图像发现它们将被带去的是一个没有大脑、身躯僵硬的玻璃容器,清楚这样的前程并非它们所想,都在转瞬之间融入空气。总之,天快亮时,作眺望状的咖啡杯已经筋疲力尽,它迷迷糊糊地在桌面上支撑着,暗暗等待五官四肢遥遥无期的到来。这是一种充满恐惧的等待。因为桌面上与它距离不远的那本新书已经可以哗哗作响。书和杯子生来就是不声不响的物什,但从窗帘那边吹进来的夜风可以使书页畅快地哗哗作响,就像使森林里那棵现在已经变成一张桌子的树的叶片哗哗作响一样,却对一只郁闷的杯子无能为力。杯子开始在坚强与绝望之间摇摆。
沿着咖啡杯的底座往北进发,尽头是桌面的边缘。纵身一跃,会跳上一张斑驳的木椅,椅子上布满了主人的指纹,每个指纹都像一顶瘪着的帐篷,上面是深浅不一的用来疏导雨水的凹槽。如果你有足够的勇气,你可以试着在一个一个的凹槽之间跳跃着行走。从椅子面的最南端走到最北端,再沿着椅背上一个个螺旋上升的指纹,爬上椅背的最高处。不过,你现在完全可以屏住呼吸,再纵身一跃,跳到地板上那片铅灰色的地毯。到达地毯后你会惊讶地发现,原来它并不像刚才在椅子上看到的那样脏,脏的不过是它的颜色罢了。如果把你你长期寄居的桌面比作一个寸草不生的平原,那么现在你会发觉自己进入了一个崭新的大陆。一眼望不到边的地毯,高高耸起的书架,极远的墙壁上挂着的那个只能看得见一个黑点儿的钟表,远远传来的嘀嗒声,像是一个巨人在哭泣。
如同爬山者不知为何要爬山,你开始了地毯上常年累月的跋涉。你经过一个大衣柜时,发现了另外一拨争分夺秒打洞的虫。这些虫因为长期呼吸浓郁的樟脑丸,已经产生了樟脑丸抗体,它们的劳动工具,食物和水,无一不散发樟脑气息。如果接吻的恋人从对方的口腔尝不到樟脑味儿,他就会果断地甩手走人。如果一对儿年轻夫妇生出的孩子与樟脑没有亲合力,就会在当夜被溺死。它们在大衣柜里加班加点建立起来的家园,将是一个樟脑统治的王国。你安静地与这个建设中的王国挥手作别,又走了不知多少路,在一个庞大的长方体面前站住了。它上面有呼噜呼噜的声音传来,一高一低,阴阳顿挫,像唱着一首自己也不懂的歌。
沿着一根长方形的木棍一路上去,中途转到幕布一样下垂的床单,再由床单上一条高高的纹路的指引,你终于看到了那副沉睡的躯体。一个大胡子男人小狗一样,蜷了身子甜甜地睡着。整个身上有动静的只是鼻子和胸膛。你好奇地穿过钢铁森林一样密密的胡茬,在他脸上爬来爬去,又钻进被子,去找那颗卟嗵卟嗵在做梦的心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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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是营养不良还是情绪不好,这男孩有一张平静惨白的脸。他在人群里,拽着一个陌生人的衣角,拽得紧紧的,并让它最大面积地贴在脸上。陌生人时不时动一下身子,他可能与身旁的人动不动要说句什么。但他的脚却没有挪动。男孩感激这双不挪动的脚。五十米远的对面,是一个生锈的篮球架,上面以前刷上去的蓝漆因为投球时引发的震荡、抱着篮球架围观的小孩手指无意识地抠挖、或者干脆就是一阵一阵的风,夜里趁人们熟睡之际悄悄潜入村子的远处的风,使得原先阳光一照就能反射出淡微光的蓝色球架,现在到处都是斑斑铜锈,像一堆烂棉花。今天没有球赛,其实这村里入冬以来一场球赛还没举行过呢。很多村民都站在球场上,男人和男孩都穿着黑色的棉袄棉裤,老年妇女穿着淡褐色的与男人同样厚的棉袄,嫁人不久的新媳妇们干脆就穿着出嫁时的大红袄,脸上还涂了厚厚的白粉,脖子下面都有黑黑的一圈,使原先与身体其它部位的皮肤黑度相同的脸独立出来,仰给人看。按理说,她们的红袄与现在的气氛很不融洽,应该有人提出致疑,可人们的注意力好像都集中在了对面篮球架下的那口棺材上了,顾不上她们的穿着。
棺材还没盖,男孩子的父亲跪在地上,正在整理棺材下面堆着的一堆木料,他的脸上干干的,一颗眼泪也没有。旁边跪着男孩的母亲,母亲想哭,但好像每次就要哭的时候,又想到了其它的什么事儿,本来就要夺眶而出的眼泪马上又不知去向。她跪在那里,感到无所事事,就帮着丈夫整理整理棺材下面那堆无声的木材。她时不时用手捂一下鼻子,生怕被人发现似地,又很快松开。围着他们的是一些上了年纪的亲戚,这些从别的村庄不久前赶来的老人,表情都很轻松,甚至有点儿愉悦。如果他们的五官没有因为岁月的流失而变得反应迟钝,拽着别人衣角的男孩相信他们一定会很流畅地把那种愉悦表示出来。
天越来越冷了,只不过男孩站在球场上的时间不断延长,他觉得冷了。球场四周的几户人家院里的桑椹树上,一片叶子也没有,一只鸟也没有。风吹进屋顶的瓦片里,发出呜呜的声响。
男孩一直在闪躲,他用衣角把眼睛蒙住,把耳朵塞住,但还是能看到那个锈迹斑斑的篮球架,篮球架下黑森森的棺材,棺材里躺着的那个白发老太太,他年事已高的祖母。祖母还没断气,只是已经不省人事,她好像被梦魇住了,嘴里不断地咕噜咕噜,但吐不出一个字。为了不让这种咕噜声传得更远,定作棺材时,男孩的父亲小声嘱托木匠把棺材做得高一些,“到时可能会有一些咕噜声。”这句话男孩完全出自男孩的想像,他想到了父亲说这句话时开启关闭的嘴唇和故意眯缝起来使自己的眼睛不致于太亮的眼皮儿。
陌生人走了,他可能突然想起了什么事,不能再耽搁了。也可能是去小便。总之他把那个衣角强行从男孩的手中扯走了。男孩急忙去抓旁边的衣角,但旁边那人穿着草绿色的军大衣,衣角一直拖到膝盖,他快速地围顾四周,随即抓住了另一个咖啡色的毛料衣角。抓住后,他想做的,只是静静地和村民一起,看那两个生养自己的成年人如何把火点燃,火舌如何一点一点把棺材裹住,吞没。他想,过不了多久,也就在棺材开始发出噼叭声时,他一定会听到被困在里面太久的咕噜声,咕噜咕噜,咕噜咕噜,像是发音不准的布谷鸟在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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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胡子在凌晨五点醒过来,从脸上摘下面具,用手揉了揉胸口,又在额头上抹了几把,额头上全是汗。摘下面具的大胡子原来是个面目清秀的年轻人。他戴面具睡觉已经很多年了。以前不戴面具时,夜里梦到的都是强者,魔鬼,敌军,刽子手,戴上面具后他梦到的,全是清一色的弱者。宋朝弱柳扶风的小脚美女,嘟嘟的浑身散发出乳香的小天使,看她一眼脸就红到脖子的初中同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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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科大夫有一床黑色的被褥,每天夜里他都钻在里面挑灯夜读。那时的夜晚还不像现在这么长,外科大夫经常是看到高兴处,天就亮了。天一亮,他就不得不把黑色被褥叠好,铺开一床白色被褥钻进去,呼呼大睡,天不黑不出来。那时的外科大夫据说是刚过六十,但身体却一天不如一天了。他日渐坏掉的身体可能与他的作息时间有关,也可能与他的饮食习惯有关。他一天只吃一顿饭,这顿饭是在他叠好白色被褥与铺开黑色被褥之间这段时间进行的。每顿吃的也不多,一个生红薯,一截四分之一的白萝卜,或者一个红皮鸡蛋,除此之外是半杯清水或少半杯牛奶。按照他当时看的一本书上的说法,这些量已经是大大地偏多了。在以后的日子里,他还将不断地减少进食,加大阅读量,使自己的晚年生活过得更符合他的要求。可能是这样的作息和饮食,也可能是终生所从事的职业,致使他一天比一天害怕光线了。每天晚上在被窝里阅读时,起初还有一盏小煤油灯,尽管它散发出的煤油味儿使被窝里的外科大夫时不时咔咔地咳两下,眼泪鼻涕一股脑儿地咳出来,为了使用尽量少的光线阅读,他还是忍受了。那样维持了一段时间后,眼睛就受不了了。他觉得煤油灯在被窝里越来越亮了,他不断地把灯蕊减短减短再减短,但眼睛却再也适应不了被窝里有灯光了。他开始拉开窗帘,让月光刚好从被窝的缝隙里照进来,照在书页上阅读。现在他每天晚上还在这样阅读着一本本的书。
这个早上外科大夫阅读到四点时,就叠好黑色被褥,也没像以前一些早到的阅读疲倦迫使他提前铺开白色被褥,他洗了把脸,戴上墨镜,出门了。他刚才从一本讲嫁接的书上得知露水含有丰富的营养,马上就想到收集一些露水回来饮用。现在街上一个人也没有,只有惨白的路灯静静地亮着,这些节能灯在外科大夫的墨镜看来,都是一些黑乎乎的灰点儿。他想着如果城建的那些人要是把路灯全换成橙黄色的,他就会看到一些偏暖的点儿,一定会比现在这些灰点儿好看。但这是不可能的事。城建的人哪里会舍得把钱投在这里呢?对他们来说,有没有路灯都是无所谓的事。不过,戴墨镜的大夫还是看到了一些爬在电线杆的高处,不断写写划划的诗人们。那是一些还年轻的诗人,他们晚上不好好睡觉,扛着梯子在街上找适合自己留诗的电线杆,找到后就爬上去,绞尽脑汁地留下或长或短的诗句。诗句说城市还很毛糙,说普通话的人不多。说电线杆走两三里,才会碰到一个,灯光敌不过星光。外科大夫对那些爬在高处的小伙子没兴趣,不过他们时不时就有摔下来的,不是触到了老化的电线,就是因为诗情激荡浑然忘我。小伙子们叭叽一声掉在地上,都能迅速爬起来,拍拍膝盖上的土,又爬上高处,重新进入原先的写诗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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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作的动力源自对时空的纯粹感知,对自身物理存在的朴素感恩,源自呼应于七窍而生的广袤世界自身独有的完美形式的厌恶与热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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