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桂花透心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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桂花透心凉

              张生全

               一

    桂花从教室出来,就急急往自己宿舍里走去。从教室到宿舍约一百米的路程,中间要经过一株枝叶繁茂的桂花树,桂花树下乱乱地放了几只高矮不一的凳子。下课以后,老师们就三三两两来到这里,喝茶,吹牛,看教案,而真正的办公室反而是闲置了。原先校长上台的时候,想要规范教学行为,下过几道命令,要求老师们都回到办公室去,只是连连说了几次,效果都不甚明显。后来,连校长自己也爱到这里来了。

    桂花还在很远的地方,就听到了老师们的高谈阔论。这个学校的老师们总是显出随时随地都兴高采烈的样子,似乎他们永远生活在快乐和幸福之中,上自国家大事、天下奇闻,下至民间野史、个人隐私,都能引起他们极大的兴趣,都能拿到嘴边来嚼一嚼,就像大雨前的养鱼塘,是鱼不是鱼都热闹热闹往外窜。也有说丧气话的,发牢骚的,但是那丧气话和牢骚在他们那里已经成了习惯性流产,顺顺溜溜就出来了,一点痛楚也没有。

    桂花是不爱在桂花树下呆的。桂花把讲义夹抱在胸前,挺了胸,昂了头,蹬蹬蹬往前走。老师们见桂花过来,像是约好一样,突然就都缄了口。这片突如其来的寂静把桂花吓了一跳,她转过头去,无助地看了老师们一眼。正好,老师们也都纷纷拿了眼睛望她。被她这么一看,很是有些尴尬,却又不好迅速埋下头去,脸色不觉就有些走样。还是月红脑筋转得快,月红说,快回去吧,饭都已经给你做好了!

    月红一句话打破僵局,大家的脸色才活泛过来,暗地里都长舒了一口气,看桂花的时候眼光就变得坦然而有趣。却是桂花锵一下把脸闹红了,她知道大家指什么事,她不接腔。嚓嚓嚓,她的高跟鞋在水泥地面上敲出尖利的响声。

    桂花回到宿舍,把讲义夹往桌上一扔,仰身就摊倒在床上,顺手拿了枕头蒙住脸。突然就有个念头,想要大叫一声。便把枕头更紧地压住嘴唇,尽了力气嘶喉。声音被枕头挤得有些变形了,扁扁的,像一根给扭成麻花的钢条。

    突然觉得有人在碰她的肩膀,又碰了碰她的肩膀。她被这人的动作闹烦了,猛一掀开枕头,就要发火。却见大柱的脸几乎要凑到她脸上,怎么了?是哪儿不舒服吗?要不要我去给你抓药?

    大柱红彤彤油亮亮的脸,大柱乱乱的充满油烟味的头发,大柱拴雪白围裙的粗粗的腰,大柱沾满嫩黄蛋清芡粉的胖墩墩的手。桂花的眼睛一热,嗲嗲地喊了一声大柱,张开双臂就搂住他的脖子。大柱在一瞬间愣神后,突然就有些喘。他被桂花的双手箍得很紧,他的汗一下子流满了脸和脖子。

    桂花却又一把推开了大柱,你干什么呀?大柱用衣袖擦了擦脸上的汗水,嘿嘿笑着,脸上有一份得意的表情。桂花被大柱这得意的表情弄得不高兴了,她一扭身坐到那面小圆镜前,挺着腰梳理头发。大柱还那样叉拉着双手,嘿嘿笑得带劲。桂花专心地梳理头发,把脸板得像一块砖头,不去理他。终于又还是忍不住发火了,你干吗嘛你,饭做好了?大柱嗷叫一声,拔腿就往阳台上跑,锅里正烧着油呢!

    月红进来的时候桂花还那样挺了腰坐着。一手拿梳,一手揪一缕头发,一下一下地刮拉着。镜子端端地立在前方,眼睛却并不瞧里面,楞来楞去的,像在翻白眼。月红就住在隔壁,人还在她房间里,声音却先抢过来了,哇,好香!好香!你家在做啥子吃哟?声音把一张鼻子牵了进来,接着才是脸,才是脖子,才是那扁扁的身子,身子后面的那一双手,整个动作像一组漫画。

    桂花却没有给月红刻意营造的情绪夸张进去,反而是心里又堵了一层。她把头发一并抓住,猛梳两下,又甩到脑后去,用一根橡筋套子扎了个冲天的马尾巴。她那架势似乎是要迅速理好去做什么紧急的事情,可是打整好后,却仍然只是坐在那里,把梳齿在指甲上漫无目的地修刮着。

    但是月红似乎并没有察觉到桂花情绪的异常,她丢下桂花,顾自大声嚷嚷着穿过屋子到后面的阳台上去了。桂花住宿的地方就一间屋子,厨房只好搬到后面的阳台上。阳台上面搭一个架子遮蔽风雨,里面设一只炉子,安一口锅,堆一块条案,就这样做饭了。月红到阳台的时候大柱已经在摆桌子了,有炒菜有凉菜有汤菜,几只大大小小的碗,摆出个错落有致琳琅满目的感觉。月红围着桌子转一圈,夸张地吸着鼻子,一边就拿起筷子夹些起来放在嘴里尝,又连声叫好。大柱把手在围裙上擦了擦,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只烟塞进嘴里,打火点燃,烟雾在他嘴里像耗子尾巴伸缩一下,接着便如同出洞的云汽了。

    桂花走了进来。桂花虽然不满意月红乱说话,但是月红进来了她也不好继续呆在外面。听到月红的满口赞扬,她也变得有些高兴了,直招呼月红坐下来,一起吃一起吃。月红赶紧摇头,不不不,我的饭也差不多要做好了,你们一家人吃,你们一家人吃,我不打扰你们了。又说,今晚我家吃白宰鸡,我过去给你家盛一碗过来,让你们也尝尝。说着拿起一只碗就往外走。

    桂花听月红又是“一家人”又是“你家”的,一下就炸了。她劈手把月红手里的碗抓过来,说,不要不要,我有菜!有菜!

    月红笑着又把碗拿过去,你家有菜,大柱又做得好,这我知道。但是不一样的,我做的是白宰鸡,都难得吃一回的,虽然不多,大家尝一尝味道嘛……

    桂花又一把抢过来,咚一声墩在桌子上,说不要就不要,我又不喜欢吃鸡肉,端过来做什么!

    月红惊愕地望着桂花,脸上的表情有些不自然了。本来是饱满地热心的,却突然给浇了一盆冷水,那热心就有些变形,不能顺畅地缓下来。大柱看气氛不对,赶紧过来打圆场,算了月红姐,桂花她确实不喜欢吃鸡肉,你们自己吃吧,不用端过来了,我们真的有菜呢!你要是喜欢,也盛一些过去吃?

    月红一走,桂花就冲大柱嚷嚷起来,谁说我不喜欢吃鸡肉?你怎么知道我不喜欢吃鸡肉?以后我的事情你少搀和点好不好?

    大柱胖胖的脸因为惊讶变得更加圆了,你今天是怎么了?

               二

    桂花到这所学校还不到三个月的时间。这是一所非常偏远的乡村中学,因为条件艰苦,平时是不容易分来新老师的,尤其是年轻漂亮的女老师。因此桂花的到来立刻就引发了一场地震,差不多在一夜之间,她就成了老师、学生乃至整个场镇每一家餐桌上的公共话题。尤其是学校里一群未婚的大龄男老师,那简直就像是闭着眼睛踩到一个金元宝,他们几乎觉得只要一伸手,就可以捡起来放在怀里了。

    心动不如行动,先下手为强,再下手为寇。最是大柱胆大心细步子快,他也不送花,不写信不传纸条,不做所有那些掸羽毛亮嗓子显肌肉之类的事情,他直接就驻扎进了桂花的宿舍里,帮她做饭,收拾屋子,洗衣服拖地搬煤倒垃圾,他就像福楼拜写小说,把过程简化到只剩下几颗干干净净的动词。

    大家都觉得惊奇,看大柱扁不像菜板长不像冬瓜,还三锥子扎不出个屁来的样子,怎么就捷足先登了?比他帅比他有成绩比他家庭条件好的人多了,那些小伙子都做什么去了?睡大觉啊?就有人不服气,去问大柱。大柱得意了,学外国人,把肩膀耸一耸。却学得不像,脸上是中国老农民一夜之间成了暴发户的表情。这让问话的人很觉无趣。

    于是关于桂花和大柱的各种解释版本就在老师中甚至在社会上流传开来。有的说,星期天,看到大柱从山上把桂花背下来,胖胖的大柱累得呼哧呼哧直喘气,脸上的油汗大颗大颗往下掉,一条窄窄的泥路成了一条河。桂花就那样一直伏在大柱的背上,头上戴着花环,手里还拿着一大束野花。(传这个版本的人往往是那种对浪漫的爱情充满幻想的,他们总不相信大柱没有经过掸羽毛亮嗓子就可以直接达到目的,他们总要在桂花和大柱身后插一些鲜花作为背景,虽然仅仅是一些不怎么漂亮的野花。)有的说,大柱不是运气好,是敢做,他不仅仅帮桂花做饭收拾屋子洗衣服,他还帮桂花收拾卫生巾洗内裤!有一次,就曾亲眼看见大柱从桂花的内裤里拿出一块红红白白的东西扔掉,他一洗内裤,满盆子都是红水。(传这个版本的人大多是那些“后下手为寇”的光棍老师,他们的话里明显地带着恶意,甚至不管他们所传的故事里是否有着明显的常识性错误。)还有的说,别看大柱有些胖,其实是有特别手段的,那天早上,天还蒙蒙亮的时候,就看见大柱从桂花的屋子里走出来,穿一条春秋裤——这是唯一有底本的一个说法,最先起源于学校伙食团的大师傅,大师傅是全校起得最早的一个人,因为他需要为全校的师生准备早餐。不过这个说法后来又不知道被哪些人添了油加了醋,说成大柱不是穿春秋裤而是穿火色三角裤从桂花的屋子出来了,后来又成桂花从大柱的屋子出来了,桂花穿什么裤子呢?传话的人做了一个神秘的笑,哈哈,哈哈,桂花穿什么裤子呢?

    这些话桂花自然是听不到的,但是都不避讳大柱。不但不避讳,还要有意当了他的面说,甚至没有他的参与,所有的话都显得寡淡无趣。在大柱那里,却也是满心欢喜的,有时候他自己还总是适时地插上那么一句。这就像管弦乐阵里的那个三角铁,大家在闹嚷的时候它不动不吭,等到一段乐曲消缓暂停或者结束的时候,它就脆脆地敲一下。这不轻不重的一下,常常会让人的内心忍不住一阵猛烈的收缩,另一段更加瑰丽的乐章就悠扬起来了。

    对于大柱来说,不管议论的人是有意还是恶意,说好听的还是不好听的,他要的就是他们说,不断地说,反复地说,说他清晨出来就清晨出来,最好是永远也不出来,说他洗内裤他就洗内裤,不洗内裤,还就无法说明他和桂花的亲近!连续不断反反复复的强调,组成一个明确的清晰的坚实的有力的概念,他和桂花是连在一起,不能分开的的,别人——尤其是那些个“后到之寇”们——可别想再动什么歪心思!

    不过这样的议论没多久就过去了。迅速过去的原因也还在于大柱的“三角铁作用”。如果大柱能够含蓄一点,或者害羞一点,或者怯懦一点,这对那些传话的人来说将是一个巨大的鼓励,让他们在转传过程中充满激情。但是大柱太卖力,他把三角铁敲得过猛,努力要敲出主乐器的味道,这种喧宾夺主的方式是很让人讨厌的,他打击了人们内心那些隐秘的欲望,让他们对自己做的事情感到索然无味。当然,不得不承认的是,所有的人也真就认可了大柱和桂花是连在一起的事实。

             三

    桂花到县里参加教研活动回来,校长告诉她,她班上的小刚又打架了。这次是伙同初三的几个男生,殴打初一的一个男生,把人家头打破了,正住在医院呢。他已经把他们抓起来,罚站在办公室里,差不多站有一整天了。校长说,你回来得正好,我正有些事忙,你先去处理处理吧。校长又转回身来对桂花笑笑说,这次你可不要再保他了,不惩治惩治他,抓他一个典型,哪里还能体现学校校规校纪的尊严!我这个校长可是没法当下去的了!

    校长的话把桂花唬了一跳,一时竟有些不知所措。这么说来,校长对上次她的做法是很有些不满的了。上次小刚做的那些参与抽烟喝酒赌博,给女生递纸条之类的事情确实很严重,确实影响很坏,但是桂花始终记得在师大读书的时候教育学老师告诉她的,要慎重对待犯错误学生的那些道理,她觉得不能一棍子打死人,就算是十恶不赦的罪犯也得给他改正错误的机会,何况是一学生。因此桂花就在校长面前拍了胸脯,让校长把小刚交给她,过不多久就能还他一干干净净好学生。校长将信将疑,却也不好和桂花拧。

    桂花雄心勃勃地开始了她的改造计划。她首先做的是调查工作,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这话不是毛 告诉她的,也是她的教育学老师教她的。她从其他老师那里了解到,小刚以前并不是这样的,在他读小学的时候,成绩很不错的,也非常听话,完全是一个乖学生的范本。他的家庭很贫困,年年都享受学校的减免,这使他很懂得感恩,对老师和同学都非常有礼貌。说起他进初中来成绩下降品德变坏的原因,大家都感到很迷茫,说不出一个所以然。问小学老师,小学老师就对中学老师撇嘴;问中学老师,中学老师就对社会风气撇嘴。不过仅仅表明一种态度,都说不清楚撇嘴的具体原因。

    桂花不信这个邪,世上从来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这句话是毛 说的,但仍然是通过教育学老师告诉她的。她没有批评小刚,而是在他面前帮他回忆他曾经有过的辉煌过去,她试图通过这样的方式,重新唤起小刚内心的尊严感,成功感。她还让他做了班上的副班长,同时负责班上的操行评定工作。她觉得因为他在同学们中间有威信,虽然这种威信带有更多的负面作用,但桂花相信同样也能够带来正面作用的。

    对她让小刚做副班长的做法,任课教师是有意见的,但是桂花坚持己见,极力争辩,任课教师也拿她没有办法。小刚做了副班长后,确实平静了一段时间,积极了一段时间,成绩也看得到直线往上飙。这使得桂花不禁有些暗自得意,她觉得自己在其他老师面前甚至在校长面前取得了心理优势。

    谁知道她离去学校去参加教研活动才两天,小刚就……

    桂花到办公室时,小刚和几个高他半个头的初三男生正歪歪斜斜倚靠在墙壁上。看见有老师进来,他们立马把腰挺起来,脖子拉直,双目睁得又圆又大,表情严肃得让人生疑。桂花没有搭理其他人,她径直把小刚喊出来,跟了她,进了她的寝室。那时候大柱已经拴了围裙在给桂花做饭了,看见小刚在桂花后面一偏一倒拽步子的样子,大柱很是冒火,上前劈手就在小刚脸上来了一下,命令小刚好好站端正。小刚被大柱突如其来的一击打懵了,一听站端正,立马就做出办公室里刚做过的那种姿势。大柱绕着小刚转了一圈,又用脚在小刚的腿弯上屁股上碰了碰,见小刚并没有闪动,才满意地看了桂花一眼,挺着大肚子,背了双手,到后面的阳台上做饭去了。自始至终,桂花冷着一张脸,一声不吭。她很想喊小刚坐下来,却又觉得不该在小刚面前流露她对大柱的不满,同时她又真的很生小刚的气。她焦虑着,烦恼着。小刚渐渐埋下头去。

    为什么要打架?

    不是我先动手的,他们打起来,我才上去的……

    他们喊你上去打吗?

    没有。

    他们打不赢你上去助拳吗?

    不是。

    你觉得欺负一个弱小同学心里有一种痛快的感觉,就上去试两拳吗?

    不是……

    那为什么要参与?!

    我……我要是不上前,他们会说我不够意思,瞧不起我的,以后就不会再有人和我做朋友了……

                  四

    桂花自到县里开教研会回来,就坚决提出不想再和大柱处朋友了。大柱端上她的脏衣服盆子她就勒令他放下,大柱拿起铲子她就劈手夺过来,像轰小鸡一样把大柱往外撵,大柱逼不过一出去,她就反扣了自己的房门,全不管大柱在外面说软话,发脾气,求情哀号。家具在她的手里发出尖利的干涩的硬邦邦的声音,散发着一种浓重的绝情寡意的味道。

    大柱在桂花房外什么办法都用尽了,仍然打不开桂花的门。在非常绝望的情况下,他使出最后一招——仰躺在床上,绝食!不过他的绝食是有技巧的,他虚掩着房门,让从外面走过的人都能看到他的这种行动。桂花过去的时候,只需要稍稍一转头——桂花不至于连头也不转一下吧,难道她心里连一点愧疚也没有吗?桂花不从他门外过,但是她可以从别人那里获得消息。别人会说,桂花啊,你看大柱都那样了,你也不过去安慰安慰他?就算无情无意,大家也朋友一场嘛;就算不做朋友,真出什么人命了,你也脱不得干系啊!桂花一紧张,自然就来了……不过所有这些都仅仅是大柱的幻想,桂花最终没有从他门外走过,桂花得到消息——桂花不会得不到消息吧——也没有来。

    桂花没来,学校的老师却几乎倾巢出动了。像看戏法一样,大家笑着,闹着,开着玩笑,把大柱的房间给围得水泄不通。情绪在每个人的脸上不一样地流转着,感动的,慨叹的,可怜的,同情的,嘲弄的,幸灾乐祸的……不过所有情绪都是收缩的,内隐的,在大柱面前,大家都表现出作古正经的样子。校长代表学校行政集体,工会 代表官方群众组织,月红代表民间群众组织。不过大家说过来说过去其实就一句:天涯何处无芳草,大丈夫何患无妻?可是这些宽慰的话在大柱那里却起不到一丁点儿宽慰作用,没有一句话是他喜欢听的,没有一个人是他喜欢见的。桂花没来!桂花没来!桂花你为什么就不来呢?难道对我真是一丝留恋也没有吗?难道我做的所有事情在你心中就激不起一分的感激吗?噢,桂花啊……

    众人在大柱房里折腾了两天,搞到筋疲力尽的时候,终于明白了大柱内心的真实想法。怎么办?看来要拯救大柱这痴情儿,惟有桂花了。众人一合计,一致推举月红去做桂花的工作。别看月红平时咋咋呼呼,现在却犹豫了。她脸上做着夸张的表情,把两只手在胸前直摇动,整个身子直往后退,就像是要避开一种凶猛的怪物一样。退着退着,一不小心碰在一根凳子上,腰往后一闪,差点就摔了一跤。于是大柱的宿舍里又飞出一阵快乐的笑声。

    月红不去,再没人去了。正在大家一筹莫展的时候,桂花却差人送来了几百块钱。那带钱的人还转达了桂花的话,不就是花了你的钱,误了你的工么?现在把所有的东西折合成钱还给你,两清了!

    大柱听到这话,一下就从床上跃起来,当了众人的面,穿衣服,穿裤子,扣扣子,系皮带,然后劈手把钱从那人手里夺过来,扬着钱对着大家说,有吃的么?哪一个去给我买一些吃的东西回来,我饿惨了!

    众人见大柱突然像变了个人似的,一时间都有些调整不过来。不过他们并不打算去体察大柱这些变化的原因,他们的心思都放在了桂花身上。大柱对桂花念念不忘的时候,他们对桂花再有想法,都不好出口,现在大柱这样了,他们的嘴上还能有什么遮拦!于是掖着藏着怄出很多恶臭气体的那些想法就像开炉的爆米花一样一下子就冲涌出来了,有的说,这个桂花平时就傲气得很,对人不冷不热不理不睬的,其实有什么了不起嘛,还不是和我们一样从农村摸爬滚打出来的,要是没上大学,要是没有招聘上,还不在泥水田里两手黄泥一身臭汗么?有的说,她不和大柱耍朋友对大柱来说真是一件万幸的事情,听说这个人很飞,耍过的男朋友没有一个营也有一个连,和他上过床的男人没有一个连也有一个排。就冲大柱喊,大柱大柱,你把她怎么样没有?说一点秘密来听啊?她床上工夫怎么样啊?大柱在一旁埋着头,呼哧呼哧吃面条,胃口好得出奇。旁边有人接腔,那还用说,春秋裤,呵不,三角裤都穿过了,还能没那个啊?又有人说,恐怕是大柱不行吧,他要是行,人家能离开他么?谁不想追求“性福”生活啊?大柱屋子里的气氛热闹得像赶场一样。

    一些被划归为大柱情敌的男老师,原本因为大柱的失恋心里感到无比高兴的,觉得大柱一下课,自己的机会就来了。到大柱屋子来,更多的也是看热闹,嘴面上对大柱作着劝解,其实心里早打上了小九九,甚至连行动计划也已经造好。现在听大家这么一分析,突然觉得上天对自己是多么好,幸亏没有贸然采取行动,幸亏这个女人和自己没有关系,要是和大柱那样,没有吃成羊肉,却惹出一身骚来,恐怕一辈子也洗刷不干净了。

            五

    没过几天,小刚就不来上学了。其实因为桂花的努力,校长暂时还没有给小刚处分,更没流露过要开除他的话,他何以匆匆忙忙离去呢?是不是他预料到自己有可能被开除,心想与其等到被开除的那一天,不如自动解决掉自己,这样或许更有面子一些。桂花心里装着乱乱的思绪四处询问,却出不来一个所以然,不过大家却都表现出一副幸亏他回去,一天乌云散尽,从此天下太平了的感慨。桂花有些窝火,她决定亲自登门去他家看看。

    是一条很长的很崎岖很泥泞的山路。不过这对于桂花来说不算什么,她从小就是在这样的山路上摸爬滚打过来的。山路上泥泞的溜滑粘连,山路上石板与石板的摆放秩序,以及什么地方下脚是真正的平安而另外的绿意氤氲仅仅是一个陷阱,以及山路两旁钓鱼杆一样悬垂着清新柔媚的露珠其实暗地里锋利如剑的茅草叶,以及并非拂人袖而真实是可以撕坏人衣裳的青萝……所有这些都让桂花感到既亲切又忧伤,既迷恋又惆怅。当她到达小刚家的时候,展示在她眼前的房屋更深地强化了她记忆中的这个印象:低矮的屋檐,破败的倾斜的墙壁,潮湿的凹凸不平的地面,满地的鸡屎狗屎等动物粪便,四面透风苍蝇蚊子乱飞的厕所,像钻防空洞一样的门楣,乌黑的垃圾遍地灰尘扑面的房间……

    小刚没在家,他的父母也没在家。就一个老人,似乎是小刚的爷爷。胡子乱蓬蓬的,斜躺在一把椅子上,脚上盖着厚厚的黑污污油亮亮开花开朵的棉絮。大约是生了很重的病,不能下床了。桂花靠上前,俯下身轻问,小刚爷爷,我是小刚的老师,你知道小刚去哪里了吗?我是来动员他去读书的。

    老人转过头来,眼睛混混沌沌对着桂花,目光一片茫然。桂花以为老人没听明白,又说了一遍。老人的脸色突然有些发红,哦,你是小刚的老师啊?老人的喉咙里塞满了痰,声音从群痰中挤出来,有一种沉闷的粘连的感觉。或许也是用力咳嗽的缘故,他的脸越发地红了。你真是小刚的老师么?好啊好啊,小刚和他妈在旁边的桑地里摘桑叶呢……

    桑叶很茂盛,小刚和她母亲陷落在里面,看不到他们的脸,只能看见桑条在隔得很远的两个地方动着。不过动的幅度并不一致,一处是又急又快,像里面蹦着一只蚱蜢,一处有一搭没一搭的,像伏了一口懒蝉。

    小刚跟在桂花和他母亲身后,回到屋里。小刚坐在椅子上,深垂着头,搓着双手,不说话。他母亲剜他一眼,又剜他一眼,没眼睛看他的样子。他母亲说,你不是很行吗?今天你老师也来了,就干脆一点,读?还是不读?你表个态!不读,免得我出钱,我也把你供够了。你快说,说了我还要去做活路呢!

    小刚母亲的脸色显得很是苍老,皮肤黎黑而粗糙,尤其是一双手,一双变形的手,一双简直不算是人的手。桂花的心里一阵难受,她正想训斥小刚两句,椅子上的老人发话了,小刚啊,你就好好地和你妈道个歉,你还是去专心读书吧,别让你妈伤心了……

    小刚的母亲说,你听到没?你老汉儿也说了,支持你读书。不是向不向我道歉的问题,是你还读不读?读不读?你爽快一点!你老汉儿……你老汉儿生那么重的病,这么些年来一直没起过床,我一个人做活路,还伺候他,还供你们几姊妹的书,我叫过一声苦没……

  小刚母亲背过脸去,用手在脸上抹着,可以明显地感觉到她的肩膀在一阵一阵地悸动。小刚抬起头来,望着他的母亲,不知所措,双手更快地搓动着,像是手上沾了很多泥垢一样。

    桂花这才发现原来她搞错了,躺在床上的人并不是小刚的爷爷,而是小刚的父亲。她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但同时又是更加恼怒,这个小刚,家里面到了这样的地步,他还做些什么事!

    小刚母亲用围腰帕在脸上擦了擦,转过头来对桂花说,你说他不省事吧,你看他的那些举动,那天一回来,就咚一声在我面前跪下,说不想读书了,再也不给家里浪费钱了,要帮我做事,要节省下钱来给他老汉儿看病……他老汉儿的病是靠节省那点书学费就能治好的么?

    桂花气炸了,呼一声就站了起来,既然你知道母亲操劳,干吗还要她为你操心?既然你知道家里困难,干吗还要和别人伙在一起抽烟喝酒?既然你知道父亲有病要钱,干吗还要打架掏钱为别人付医药费?既然你知道……

               六

    桂花再一次成为公议人物。所谓再一次,是说在她和大柱确定恋爱关系,或者至少是被人们确定他们是恋爱关系以后,大家就不再议论她了。这就相当于一个陌生的事物,当它骤然出现在人们面前的时候,人们会因为不认识它而慌张,焦躁。现在终于知道了它的名字,知道它是属于哪一个人所有,那些不稳定的情绪自然也就消失了。陌生而到熟悉,熟悉而到熟视无睹,再一次陌生。都说一个乡下妇女的美丽青春很短暂,像流星一样,便是因为乡下妇女从一个姑娘到一个婆娘仅仅需要一个命名而已。这里表面上看来是一个学校,在这个学校里教书的老师都被称为单位上的人,其实也仅仅是些乡下人,或者称为“本质意义”上的乡下人,这里的女老师也仅仅是一些不太经常湿脚的乡下妇女。既然是一个乡下妇女,她就应该走乡下妇女应该走的道路——从姑娘到婆娘。但是这个桂花却另外选择了一种方式,她怎么可以自作主张?

    人们对桂花的议论最开始是和大柱联系在一起的,后来就绕开大柱直接到她身上了。她的穿着打扮,她的那些修饰得很好的很能托出她身材的曲度和线条的着装——不是她的着装,是她的着装把身体的轮廓暴露了出来,进而议论就直接进入到她的身体。有人说她经常在寝室里的大澡盆里洗澡,但又故意地敞开着屋子最上面的护窗,如果站在学校后山的那个高包上,只要用力一伸脖子,或者往上跳一跳,便可以看见她的光身子。又有人说,别看她胸前鼓得那么厉害,其实是戴了很厚的海绵垫子的,有一次她穿了套裙在二楼的过道上走,那会儿因为天气热,她没有戴那种海绵垫子,当时他正好在楼下,一抬头,就看见她飘起来的衣服里的胸,嘿嘿,嘿嘿。那人故意不说,周围听话的人急了,究竟是怎么样的啊?那人就是不说,脸上飞腾着油亮的霞彩。

    听话的人不满了,有一个就坏坏地笑,恐怕不是吧,恐怕是你编的吧?

    为了证明他确实系编造的,几个人进行了验证。一个老师穿了件敞胸衬衫到二楼的过道上走,其余的人在楼下抬了头张望,看看是否能够瞧出些什么。最后大家一致的结论是那人确实在吹牛。这下轮到那人急了,呼啦一下就把底牌抖露出来,两颗蚕豆,嘿嘿,两颗黑黑的蚕豆!周围都是平的!但是这话又被否定了。有人分析,如果仅仅是两颗蚕豆,就把衣服撑不起来,撑不起来,就不会看到那两颗蚕豆,那个去上面试验的男老师下面的人之所以看不出来,就是因为他胸前仅有两个豌豆而已。又有人提出异议,人家还是没结过婚的姑娘,怎么会是蚕豆呢?而且还是黑黑的,豌豆吧?旁边人反驳,你怎么知道她没有结过婚,据说在读书的时候,孩子都打过好几个了,还听说生下了一个孩子,没法处理,就直接扔在了大路旁边。

    又有人抓住那是“豌豆”还是“蚕豆”不放,隔得那么远,怎么分辨得出来呢?眼睛上又没戴望远镜,只能有一种可能……什么可能?什么可能还不明白,肯定是和她上过床呗……老实交代,是不是?

  那人有些得意了,似乎和桂花上过床是一件非常荣耀的事情。不过他这种得意的表达却显得迂回,不承认,又不是特别严肃肯定地不承认,总给人留下不少想象空间,别光说我,你也是啊!他把“也”字作了特别的强调。那一天,我从他的屋子外面过,他对大家讲,那时是冬天,我看见他在烤火,我有些冷,原本是想也进去暖和暖和的,谁知道啊!幸亏我及时刹住车,没有卤莽行事,否则就出大问题了。

    什么大问题?大家赶紧问。

    有一个人把头靠在他的大腿上,睡着了。他一只手拍着她的背,另一只手扯起羊头卖狗肉地改作业……

    那人是谁啊?桂花吗?

    我可没说哈!是你们自己说的哈……

    后来就不仅仅是和这个人,那个人,凡是有点风花雪月的,或者现在虽然老迈而粗俗,但是曾经有过风花雪月历史的人,似乎都和桂花有着不同寻常的故事。这些故事在大家聚在一起的时候,比如在那根老桂花树下,比如集体就餐,比如去乡下家访,就会有人提出来摆,你说是我有这样的事情,我说是你有这样的事情,说你有这样的事情,还就是为了引起和我有这样的事情。

    桂花自然是不在场的,但是月红她们在场。月红听到他们摆这些事情的时候总要骂一句,你们这些臭男人啊,都老大不小了,还想这些。月红笑兮兮地骂出这样的话,他们的话让她满脸通红,不知道是兴奋还是害羞。

             七

    小刚在桂花劝说下又回到学校,桂花自是特别高兴。但是,并不是所有的老师都愿意小刚回来,他们认为桂花是给他们添了一件麻烦事,他们在心里严重抵触着这个人,在知道小刚回来的那一刻,他们已经开始思考着对付他的办法了。老师们这样的态度让桂花又很是苦恼,但这却不是她能有办法的事情,她唯一能做的就是转变小刚,而且是一定得转变他,让他好好地学习,好好地表现,以实际行动改变他在老师们心中的形象。她已经没有退路了,小刚要是再惹是生非,或者再弃学,将意味着她所坚守的教育理论的全面溃败。

    为此,桂花对小刚进行了全面的监控和管理。把他的方位调到第一排,也就是说调到老师的眼皮底下,还指派几个同学轮流监督记录他的课堂纪律和言行举止,为了不打击他的自尊心,仍然继续让他担任副班长和操行评定组长。放学后,桂花就把小刚喊到她的寝室去,腾出个地方给他安放了一张桌子和一个凳子,让他呆在那儿做作业。作业完成后,就一样一样地给他检查,直到他完全正确,才放他回去。没有作业的时候,就让他看书。桂花有很多书,都是世界名著。小刚看不进去,桂花就逼着他看,看完后还必须给她讲书上的内容,以检验他是否专心,同时也是为了提高他对问题的认识。有时候时间太久,还留他吃饭。要是回不去,就想办法给他找住宿的地方。

    不过让桂花愤怒的是,小刚似乎并没有多大的起色,虽然不再做那些调皮捣蛋的事情了,但是其他方面的进步却并不大,尤其是他的学习,显得很不上心。上课老是走神,他的目光方向和以前不一样了,不是爱转到窗外的那种,而总是一眨不眨地盯着老师。但是这并不表面他在专心听讲,从他呆滞的眼神里你看到的只有空洞和荒芜。要是抽他起来回答问题,常常就答非所问。他手里拿着书,专心致志读了一节课,最后才发现,原来他的书是倒着拿的。

  很多老师向作为班主任的桂花不断唠叨这个情况,把桂花的耳朵都听起茧子了。他们说,小刚啊,没什么话说了,没救了!这是一句最让桂花受不住的话,也是最让桂花反感的话。为此,她还忍不住和一个在她面前说小刚不是的老师大吵了一架,她做得像一个溺爱自己孩子的狭隘的偏执的母亲,狂暴而蛮横。但是吵完,她就更加生小刚的气,她把小刚叫到自己宿舍里,冲他大发雷霆。小刚先还埋着头,默默听桂花发火,后来突然一转身,提了书包就往外跑。桂花冲过去,挡在他面前,你要到哪里去?

    回去了!不读了!

    桂花紧闭着双唇足足盯了他一分钟,突然爆发起来,看你那副熊样!看你那点出息!我从来不和一个没有意志力的熊包说话!我希望我的学生都是有远大理想的,并且都是能够为自己的理想去努力拼搏的人!你既然是这副鬼样子,这点出息,我也不留你,要滚就滚,滚得远远的,再也不要让我见到!连一点委屈都受不住,我要也是你这样,我可能早就去自杀了……桂花说着,突然转过身去,捂住自己的脸痛哭起来。

    小刚本来是要往外冲的,可是突然看见桂花老师哭起来,他一时就有些不知所措,他站在那里,走也不是,留也不是,过去安慰老师也不是,不安慰也不是。他就那样深垂着头,两手提着书包,不断地绞着手。

    桂花哭了一阵,自己到里面去洗了脸,梳了头发,出来,对着小刚柔声细语地说,你不走了吧?

    ……要走,真不想读了……

    为什么还要走啊?能说一说你的理由吗?桂花仍然柔声细语的,控制住自己不发火。

    ……桂花老师,谢谢您,让您为我费心了……小刚迟疑了一阵,最后做出一个豁出去了的表情,仰面对着桂花说,我也给您说句心里话,您说对于我这样的人来说,读书还有什么用呢?

    怎么这样说话?桂花睁大了眼睛,怎么能说读书没有用?读书对于你的意义这样的道理还用我说吗?再说,你看你家庭目前的状况,难道你就不想改变一下,让你的家人过两天好日子吗?

    想啊,我做梦都想!想让我的父亲能够下床站起来,想让我的母亲不再劳累,想让我的弟弟妹妹将来都能读完大学,想让我的家人在所有的人面前都能够高抬起头来,想……

    对啊,这就对了嘛,这才是一个男子汉该考虑的事情嘛!你说你不读书,将来没有知识文化,找不到一份好的工作,能做到你想的事情吗?

    但是……但是就算我认真读书,又有什么用呢?正因为我家庭是这样的状况,我即便考上了高中,又有什么用?我的家庭能供我读完么?我现在的书学费都是学校减免的……就算高中勉强读完,大学呢?我了解过,大学的费用要好几万呢,这是一个多么可怕的天文数字!我家哪里来的钱!为了治父亲的病,我们现在就已经债台高筑了……

    原来你是担心这个啊……桂花伸出手,轻轻地在小刚的头上抚摩着。不要为这个太焦心,车到山前必有路,社会的救助机制日益完善,你会得到帮助的。不过即便不再有人资助也有办法,贫困大学生是允许贷款的。我的家庭状况并不比你好到哪里去,我就是靠在大学里贷款读出来的……再说,就算,就算贷不来款,也不用担心,我还可以资助你嘛……

    小刚抬起头来,他的眼里亮晶晶的,似乎被桂花的话感动了。但是不多一会儿他就立即在脸上抹了一把,渐渐地嘴角浮出一丝嘲弄。

    桂花被小刚的表情吓着了,怎么,你不信任我?!

    不是不相信,桂花老师,我说句话你不要生气,你真能资助我吗?你要还银行贷款,要养你的家,还想要资助我,在我们这个偏远贫困的地方,你能有多少钱?再说,即便真读出来,还不和你一样,只能在这样的鬼地方混日子!

    桂花瞪大眼望着小刚,她几次要张口说话,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一时百感交集,她不禁叹了一口气,突然就感到全身发冷,发软,她觉得自己连一点反驳的力气也没有了。

            八

    差不多在农历九月结束的时候,学校的那根桂花树终于开花了。那是一株金桂,曾经非常繁茂地开放过。用老一辈的话来说,方圆数十里外的地方都能闻到它的香气。但是这几年不知怎么回事,花开得越来越迟,越来越稀疏,有时候几乎没有察觉就已经开过去了。到了春天也不怎么发新叶,这使得它一年到头都是死气沉沉的样子。有人说,这株树大概已经活到它生命的尽头了。

    可喜今年又开了花,虽然更迟一些,却似乎比往年还要繁盛。那几天全校的师生都显得非常兴奋,大家走路都是蹦蹦跳跳的,见面就使劲地笑,使劲地点头,表情很夸张地吸溜鼻子,哇,这桂花真是香啊!是啊,太香了,简直好像是五脏六腑都浸润在花香里!我都要醉了……

    最热闹的还是桂花树下。开先下了几天连绵的秋雨,气温骤然降了好几度,下课以后,老师们都躲进自己的宿舍里,把门关上,避开秋风冰凉的刀光。但是桂花开了,桂花开了,人们忍不住又从屋子里走出来。更让人高兴的是,在桂花开放的那几天,久违的阳光也如期而至。如酡的秋阳给桂花的香气打上了一道道金色的印记,这些丝丝缕缕飘散在空中的有着金色印记的细线,它们的尖端生长着锐利的爪子,轻轻地挠在了人们的心尖瓣瓣上。

    但是桂花却没有出来。她仍然一如既往地一下课就躲进自己宿舍里,看书,写字,辅导小刚,似乎全然没有注意到桂花香气那有着金色印记的丝缕,没有注意到所有的人怎样在这些丝缕的挠拨下又重新聚集在桂花树下。人们和她碰面了,吸溜一下鼻子,耸一耸肩膀,哇,好香啊!但是她只是矜持地笑一笑,并不回请人家同样的动作。这使得大家都有些愤怒,桂花怎么能够这样,怎么能够无视别人的存在,这不是成心给别人难堪吗?

    这个同志刚刚来就这样脱离群众,不愿意和大家打成一片,这样走下去不是绝路吗?工会 说。

    是啊,我们学校可不允许这样的现象存在,得做一做她的思想工作,年轻人嘛,是需要敲打敲打的。校长说。

    你还是不要去敲打了吧,她已经是有人敲打的了,你想敲打恐怕都已经迟了吧……月红冲校长神秘一笑。

    谁?大家都把眼睛转向大柱,转向那几个光棍,以及那些曾经被指证并默认和桂花有一些不清不白而头发已经花白的人。这些人的表情是不太一样的,大柱赶紧埋下头去,几个年轻光棍转来转去,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做出扭扭捏捏的样子。那些头发花白的人却腆着脸,微眯着眼睛,似乎正在吮吸着桂花的香气,一副很受用的表情。

    校长生气了,脸上流露出不愠,谁啊,你们说谁啊?

    还有谁?那个初一的长得非常帅气的一副二流子模样的小男生啊!月红扁一扁嘴巴,你们身为学校领导,居然对这个情况视而不见,你们不觉得失职吗?没见那男生天天下午都到月红宿舍里去吗?再不管一管,肚子大起来,恐怕想管也管不下了……

    你是说小刚吧?校长舒了一口气,这个事情我是早就发现了的,就是没有证据,不敢肯定。今天听你这么一说,我想事情是有些严重了哈……

    还不严重啊?据小刚的同学讲,小刚被桂花叫来以后,上课就老是走神,尤其是桂花的课,小刚就那样呆呆地看着桂花,目光热辣辣的,眼睛里面像是能喷出火。还听说桂花拿了一本黄色书籍给小刚看,小刚不但自己看,还拿到同学中间去传播……

    黄色书籍?真是黄色书籍?哈,好得很!校长在桂花树上猛拍一掌,振得树上的花粒像雪米子一样纷纷往下落,撒得树下的人满头发满衣衫都是。

    众人都抬起头来看校长,校长的脸孔有些变形,他连连地哼了几声,转身离去。众人见校长哼,忍不住也跟着哼哼,独有月红躲在一边,掩了口窃笑,脸上全是鄙夷的表情。

                九

    桂花到桂花树下来的时候,桂花树快要脱尽它的花粒了。桂花树原本开得很茂盛的,但是一场突如其来的雨浇在了它身上,使得它几乎在一夜之间就抖落掉一身的浓香与繁华,而回归到常年累月那种死气沉沉的状态。地上却铺了厚厚的白白的一层,像一地凛冽的秋霜,踩在上面喀嚓喀嚓直响。桂花到桂花树下的时候是在晚上,白天她是不来的,只有在晚上,夜深人静的时候,她才悄悄地一个人来走一走。桂花也不知道她为什么要来这株树下,准确地说,她对这树是没有感情的,非但没有感情,而且还讨厌它,从心里排斥它。讨厌它有着和自己一样的名字,讨厌它在她通往宿舍的过道上出现,讨厌它一年四季半死不活的样子,她觉得它污脏,觉得它像是一位常年浸染在风月场中的舞女。

    但是今天晚上她却到树下来了,在桂花繁华落尽的时候。

    小刚已经离开学校几天了。当她得知小刚是被学校勒令退学的时候,她几乎像一头发怒的母豹一样冲进校长办公室里,找到校长要和他理论。但是却校长表现得相当冷静,他避开她,等她发火,不接她的茬。校长,还有工会 ,他们正襟危坐在校长以及工会 的位置上,紧闭着双唇,表情严肃而痛心。这使得桂花有一瞬间的诧异,一瞬间的茫然,她几乎要怀疑现在所见到的这两个人是不是这个学校的校长和工会 ?这个学校的校长和工会 从来都是对她热热地笑着的,对她细心地照顾着的,甚至在半夜的时候还到她门外关心她的睡眠问题,关心她远在异乡工作的孤独感问题。可是现在却都把脸板得像一块铁板,光得连一滴水珠也沾不上。桂花愣了一阵,她埋下头来,把脸凑了过去,就像在蜡像馆里看展览一样,她想靠近一些辨一辨真伪。

    但是校长——原来并不是蜡像——突然抬起头来在桌子上猛拍一下,巨大的声响把桂花吓得往后一仰,差点跌倒。桂花老师,请你自重!难道你就不为你的那些行为感到羞耻吗?校长说着说着一下子激动了,啪的一声把一本书扔在桌上,又用一只胖墩墩的手在书面上重重地拍打着。

    桂花看了书一眼,长舒了一口气。不错,这是她的书,外国名著,薄迦丘的《十日谈》,是她借给小刚看的。怎么了?这是我借给小刚看的啊,怎么会在你们手里……怎么着?小刚违反校规,上课看课外书籍?桂花觉得她有必要对这腐朽的校长和工会 进行洗脑。我以为,只要他知道看书,不管是课内课外,都没有什么不妥。而且我还觉得,如果一个孩子在你的课堂上不喜欢听你的课,而看别的书,这个老师也该反省反省了……

    校长和工会 对视一眼,面面相觑,他们觉得他们似乎没有听懂桂花在说什么,同时又对桂花镇定自若的表情感到大惑不解。他们感到有些害怕了,他们本能地往后躲避着身子,但是椅子的靠背阻止了他们的这个行动,使得他们一下子清醒过来,原来自己是坐在一个位置上的。校长把腰挺起,站起身来,翻开书,用手点着被他折叠和勾画出来的那些段落句子,又极快地关上书,转过身去。我都不敢看了,你说你怎么还能给学生看?你作为一名光荣的人民教师,你这样做,你这样做,你不觉得误人子弟吗?

    桂花同样对校长和工会 说话的意思大惑不解,但是有一点她是清楚的,她不能容忍别人随便地折叠她的书籍,她觉得这是对她的侮辱。她一把抢过来,抱在怀里,她的眼中冒着火,她的双颊涨得通红……

    突然一阵风吹过来,桂花闻到了一股湿漉漉夹杂着泥腥味的香气,这香气又凉又臊,在冷风的挟裹下撞到她脸上,钻进她体内,使她禁不住打了一个寒颤。她的身子一阵猛劲地收缩,她觉得眼睛一黑,几乎就要倒下了。她赶紧用手倚住桂花树,寻一个凳子坐下来。但她却又像坐到针尖一样,极快地抬起身子,绕过所有的凳子,靠到树旁的一块护栏上。她把大衣往怀里抄了抄,又把双手伸进袖笼里,她一时竟不知道怎么办了。

    看看四周,几幢矮矮的房屋黑黝黝的,在风中飘来飘去,很不真实。她突然就有些怕,同时心里又有些迷茫,她不知道自己是该回去,还是继续留在这里。她的耳朵里突然嗡咚嗡咚地响起来,她觉得这是锣鼓的声音。是的,锣鼓,它们在她的身后,兴高采烈地喊叫着。她的身上挂着红花,她——村子里的第一个大学生——被人们簇拥着离开村庄。那时候她回头一看,有一张笑得皱纹深而密的脸,那是她的母亲。她的母亲。突然,所有的一切都消失了,锣鼓的乐声,欢叫的人声,杂沓的步声,世界静得只剩下一张脸,一张白发苍苍皱纹密布的脸,那是她的母亲。她的母亲,在这样的深夜里,独自坐在昏黄的灯下,把桑叶细细地撒在蚕架上。但是当她的母亲侧转过身去的时候,她才发现,其实那不是她的母亲,而是小刚的母亲。小刚的母亲,躬着背,一语不发。她的身后,小刚坐在门槛上,两手托着脸,在黑夜里,他的眼睛显得又黑又亮……

    作者:张生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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