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摘取原创,诸君权当笑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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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惆怅东栏一株雪,人生看得几清明。”

  其时四月方初,正是乍暖还寒时候,杭州城中却是春风不济,只可怜夹道杨柳新枝不抽,气息恹恹,连带着新燕稀疏,早莺零落,惹得南北踏青游客遗憾不已,西湖本最是春时形胜,被这阑珊春意所累,竟也偷得半日清闲。许秀才站在凌波楼二楼小间窗口,左手执杯,本拟指点春意一番,不想天公不作美,那“最爱湖东行不足”的句子自然说不出来,正思忖间竟不觉吟出东坡的诗句来。

  桌边一人笑道:“许兄这句气象太也沉重,我们本说好踏春饮酒,怎么尽是些扫兴的心思。东坡旷达则以,却难称通透。比之其师境界就有高下了,君不见永叔“行乐直须年少,尊前看取衰翁”?”此人约莫二十余岁,也是一副书生打扮。许秀才转过身来,微微笑道:“于兄,若想喝酒何不找李兄,莫不是欺软怕硬,只敢与我叫阵么?”

  屋内圆桌旁还做着两人,一位年纪较大,与许,于两人一般的儒生打扮,只是面容沉静,眼角略有愁苦之意,显得沧桑许多,另一位却是个虬髯大汉,身材魁梧,意兴飞扬,听着许秀才的话,哈哈大笑道:“三位先生喊李某喝酒,已是大大的抬举了,若是由得我胡闹一番,扰了几位春游雅兴,岂非不妙?”

  那于先生撇了撇嘴,也不答话,径向那年长儒生敬道:“袁兄,那我们把酒话诗如何?”

  袁先生淡然一笑道:“我倒是与许老弟心意契合,今日酒兴不济,说不得,又叫于兄扫兴了。”于秀才颇为不悦,怫然道:“两位推脱敷衍,只怕惆怅是假,忧心是真,莫不是烦心那件事不是?”李姓大汉奇道:“什么事?”许秀才忽正色道:“此事正要劳烦李兄!”说罢从随身书袋中取出一个长形包裹,约莫二尺来长。于秀才脸色一变,“你怎么竟把它带来了?我们不是约好……”

  许秀才也不睬他,打开包裹,却是一卷画纸,展开画纸,只见纸上墨迹淋漓,画着二龙戏珠,一龙身形蜷曲,面目狰狞,颇为凶恶,另一龙却似乎温驯不少,被那恶龙压在身下。李大汉看了一会,挠着头说道:“几位先生这是考较李某了?我一介粗人,这诗画之类的东西看着都头疼,几位还是收好,莫叫我不小心弄坏了。”许秀才指着画说道:“李兄请仔细看,这两条均不是龙。”李大汉顺着他指点,原来那恶龙无角,另一龙无爪。他尚不及说话,于秀才抢着说道:“这恶龙龙首蛇身,乃是蒲牢,另一条短吻无角,乃是囚龙,都是龙所生九子”看着姓李的仍是一脸茫然,不耐道:“你可知这蒲牢乃是龙之第四子,囚龙是第一子,此画是湖州儒生高亭东所作,龙乃是天子之象,当今永乐帝正是太祖四子,他以此隐征圣上,囚龙是龙之首子,说的是故太子嫡系的建文帝,蒲牢与龙子之首囚龙争珠,分明是隐射皇上以下犯上,得位不正,夺了嫡子建文帝的皇位,你且看看这题词”。

  画边题着几行小诗,字迹虽小,但笔力峭拔,气势凌厉。

  诗云:

  奈何开平青田墓,四年刀兵如虎。万马齐喑同此哀,回首金陵忍顾。

  呜呼,不鸣神鸟,问鼎何如。山高水长,孟德吐脯。

  欲吊东海流波,浩渺鲸踪何处?

  行路难,风波恶,朝堂远,红尘疏。

  酒盏桃枝问南山,独上首阳天涯路!

  那姓李的虽不通文采,但读着顺畅,只觉得此诗气势颇大,蓄情沉郁,忍不住赞了句:“好气魄。”

  于秀才哼道:“这几句非诗非文,文法不通,修辞粗鄙,本没什么深究,但用典颇多,叫我撞上了,略略一解,这分明是诬陷圣上,污辱朝政,”说罢指着诗句道,“开平青田,说的是徐达将军和刘伯温,他这是讽刺太祖为防武将造反,屠灭功臣,不想仍惹起了四年刀兵,意在污蔑靖难之役;不鸣神鸟,说的是一鸣惊人的楚庄王,楚庄王问鼎周疆,意在不臣,而孟德说的是三国奸雄曹操,曹操作短歌行自比周公旦,我圣上靖难勤王,行的是周公辅成王的贤举,岂能与操莽之辈并称;他画中以蒲牢比皇上,传说蒲牢最畏惧海中鲸鱼,他要寻鲸踪,正是意图不利圣上,大逆不道,其心昭然!值此一句,便敢叫他万劫不复;再说最后一句,明明盛世之朝,他却说要仿效伯夷叔齐饿死首阳山,狂儒自以为是,莫过于此,此人据说乃是当年吴中四杰高启之子,其父死于高祖朝,便对朝廷心中怀恨,恶意贬损,用心不可谓不险恶。此画便是最好的罪证。”说着伸手便去卷画,许秀才手疾眼快,早将画卷夺过,喝道:“方先生为天下士人发一声问,却惨遭燕王横祸,如今尸骨犹温,你便气节全无了吗?”

  于秀才涨红了脸,道:“方孝孺罪诛十族,你怎敢随意牵扯。当日你我约好以此画谋一场富贵,怎的又出尔反尔?”

  许秀才道:“当日我说要从长计议,便是怕你我书生无用,让高兄手迹落在小人之手,致使忠良受难,今日请李大侠来此,便是希望送由他保管,哼,我虽疑心你气节有失,但却不料道你竟利欲熏心如此,连恩师厚恩都弃之不顾,你有何脸面见方先生!”

  于秀才听了这话,直吓得脸色惨白,倒不是心有所亏,只是许秀才毫无顾忌说出他们与方孝孺干系,须知方孝孺十族皆灭,朋友弟子,亦是一族。原来他二人均是方孝孺弟子,当日被连坐押赴南京问刑,本以为绝无幸理,途中恰巧被路见不平的李大汉所救,几人由此结识,几日后风头渐消,黑衣宰相道衍多加劝谏,朱棣终究不在继续杀戮,两人就隐在杭州城中,月余来已是安然无事。那日二人无意中得到浙江名士高廷东的画作,此人个性狷介,崖岸颇高,往日与方孝孺也神交一二,朱棣立朝后,多有讽刺之语,但多是隐晦暗讽,加之道衍劝诫永乐帝善待文士,所以一直不动他。二人读出他画中之意,于秀才本是不甘寂寞,热衷名利之人,顿时大喜,满拟告发此人,抵消连坐之罪,更有望飞黄腾达,许秀才却品性刚正,与同伴虚以委蛇,借口说请恩人赏春喝酒,打算将这画交由江湖义士保管,而那袁先生也是和他们干系颇大的一人。

  于秀才羞怒交迸,怒道:“你我饱学经纶,今日却惶惶如丧家之犬,还不是拜这位恩师所赐?他方孝孺自己立身扬名,却累得我等毫无干系之人。孟子尊孔子至圣,便是应在识时务为俊杰上,燕王既非胡虏,又非昏庸,得天下可谓顺应天时人和,我等儒学门生,当经世报国,才不枉半生所学,难道都要学方先生那般,空自发了一腔义愤,也不过落得满门遭戮,横尸街头?”

  许秀才昂然道:“人生自古谁无死,方先生为天下读书种子,朱棣就算穷天下之兵,能挡得住悠悠人心,浩浩公义吗?”这几句话说的正气凛然,掷地有声,于秀才一时词穷,蓦地一咬牙,忽的指着袁先生,转头对李大汉道:“李兄,此人乃是方孝孺同宗之弟,改名换姓躲在此地,快快擒住他,你我共分大功!”

  这一番变故来得太快,众人俱是一惊。许秀才勃然怒道:“姓于的,你我流落之时,多亏袁先生照顾,我们发誓绝不出卖朋友,你……你怎敢……”话到一半,抢到袁先生身前,将他挡在身后,死死盯着李大汉,眼中露出恳切神色。

  于秀才正要催促,李大汉忽的站起,粗声道:“李某没读过书,大道理自是不懂,但就是江湖中人,也知道尊师道义,道上兄弟,最看不起的,便是那忘恩负义,欺师灭祖的王八蛋!”说罢,怒目瞪着于秀才,猛地抽出钢刀,喝道:“当日曾救你一命,真他妈是瞎了眼,今日当着两位先生的面,也不想见血,若是以后这两位糟了你暗害,便犹如此凳!”寒光一闪,一张椅子如豆腐般斜斜断作两半,上半段飞出三尺,在墙上砸的零散。于秀才脸色惨白,看看他,又看看许袁二人,蓦地发一声喊,跌跌撞撞跑出门去。

  许秀才慢慢坐下,擦擦头上的汗道:“不想此人竟卑劣至此,若非李兄忠义,今日险些铸成大错,若是连累袁先生,小子真是百死莫赎了。”李大汉挠了挠头道:“你们说那龙子龙孙,我倒是不懂,这朱皇帝家里争斗也没什么道理,只是这厮贪图荣华,背叛朋友,那可是真须得饶他不过。”

  许秀才正色道:“李兄此言休要再说,为子死孝为臣死忠,朱棣以下犯上,破坏祖制,乃是十恶不赦之叛逆,你虽身在江湖,这是非大节,须得分的清楚。”李大汉仗义相救,却遭了一顿说教,心中颇为不悦,心忖道:“你们大道理满口,却险些连命都保不住了,还不是靠我这江湖莽汉出手。”

  正在此时,窗外呼响起一声呼哨,又高又利,许秀才等人却看得十余人骑马自楼下奔过,人马如龙,踩得地上积雪飞琼乱溅,李大汉猛地跳了起来,急道:“啊呀,我光顾吃酒,险些忘了正事。”说罢向两人一拱手,说:“今日到杭州,实是有江湖之事,楼下兄弟已到,我得赶紧相聚,那厮被我一吓,必不敢找两位麻烦,多谢招待。”待字不及说完,纵身一跳,已从窗口掠出,两人待要说话,早听得他在楼下一边高声咋呼,一边奔远了。

  许秀才哭笑不得,原来那画卷他也没拿走,今日大事未了,反多了不少风波,

  他转头拾起画卷正要下楼,忽听得耳边一个懒洋洋的声音道:“这般要紧的事物,怎么这么草率保管?当真是秀才造反三年不成。”

  亭中两人大惊,却见西面窗口不知何时多了一人,约莫二十许年纪,一身蓝袍,意态潇洒,黑色长发不加发髻,自春风中伸展飘扬,左侧肩头露出一只剑柄,似乎颇为古拙,他一身的飞扬气息,只这长剑气势沉重。

  刚才许秀才转头再到回身,不过两息工夫,此人入厅犹若鬼魅,真叫人不寒而栗。许秀才暗惊:“莫非刚才我们说的话,都让他听去了?我出事没关系,若是连累了袁先生,那真是悔之莫及了!”

  那蓝衫青年似乎猜出他心思,摇手道:“我若有意告官,早抓二位去杭州府了,何必浪费时间。”

  先前一直不发一言的袁先生站了起来,拱手道:“我看这位侠士当也是李朋友江湖上的同道侠友,小许大可放心。”

  蓝衫人微微一笑:“,哈,还是老先生有见识,不过又不全对,江湖我倒认了,只是这同道嘛,是又不是,至于侠士,可大大地不敢惘论,生在草莽,是非之身,不过此画卷乃是是非之物,还是由我这是非之人保管吧。”许秀才被他气势所摄,就任由他拿去了。他将画卷斜绑在背上,正要出去,忽的想起一事,回身道:“方才自隔壁听阁下宣讲君臣大道,倒是若有所思,送君几句歪诗,权当笑耳:‘叔为卑来侄为长,乞丐和尚笑荒唐。奈何前朝陈桥驿,不见当年小明王。’”一遍吟罢,蓦地发声长笑,手足不动,掠出窗去。

  许秀才极好诗词,心思也颇为敏捷,迅速拆解:“叔侄说的是朱棣与建文帝,乞丐和尚说的是太祖当年起事的事迹,陈桥驿说的是宋太祖黄袍加身夺了后周天下,小明王乃是红巾军当年首领韩山童之子韩林儿,他虽被推举为王,只是无才无德,当然该由太祖代之。哎呦,此人讽刺本朝先帝,前朝太祖,乃是笑我华夏千年的君臣之道,呸,满口无忌,满口无忌!”

  正要驳斥叫嚷,奔到窗前,只见新绿寥寥,柳枝微动,那人逝如轻烟,鸿飞冥冥,早不见了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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