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杜两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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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食老杜

    那个时候的米饭肯定是现在所不能同日而语的。没有污染,不施农药化肥,全用天然肥料。普通的米饭和蔬菜,味道一定也非常好。所以杜甫写到美食时,不需要用啥技巧,直接把食物罗列出来就很诱人了。

  如“稻米流脂粟米白”,一听就想流口水。在东北旅游时,听人说这里的大米特别好吃,不用下饭菜就能把整碗饭吃下去。猜想就是这种感觉。类似的句子有“盘剥白鸦谷口栗,饭煮青泥坊底芹”,是说白鸦谷产的板栗,和青泥坊产的芹菜。板栗放在白碟子上,芹菜混在大米饭里。就这样,很简单。但看起来也觉得很好吃,觉得那板栗又粉又香,那芹菜又绿又脆,大米饭又松又软。

    还有那餐他在卫八处士那里吃的著名的晚餐:夜雨剪春韭,新炊间黄粱。也是简陋的,但那从自家后园子里刚剪下来的韭菜,叶子沾着雨滴,鲜绿可掬,那煮好的黄粱饭热气氤氲,“新炊”二字让人想到袅袅上升的香气。

    在王倚处吃的那餐饭也很著名,当时是杜甫病后。招待他的是长安产的酸菜,和金城产的土酥:长安冬菹酸且绿,金城土酥净如练。十四个字,有色泽,有味道,土酥是什么东西,不要紧,它“净如练”,告诉了我们质感,并且引发到口感。多么温暖诱人的一桌菜。

    还有“白露黄粱熟,分张素有期。已应舂得细,颇觉寄来迟。味岂同金菊,香宜配绿葵。老人他日爱,正想滑流匙。”——很不幸,他又在写诗跟人讨东西,这次是跟他侄子讨黄粱。黄粱熟了,应该分点给我吧?一定是舂得很细,所以到现在还没有送到。嗯,让我想像一下吧,园中葵是青青的,黄粱煮成的粥则是澄黄澄黄的,滑润微粘滑过我的汤匙……

    还有:“盈筐承露薤,不待致书求。束比青刍色,圆齐玉筷头。”——还好,这次不是跟人讨东西,这次是说,我还没有写诗跟你讨,你就给我送来了,真是想瞌睡刚好来了个大枕头。薤就是藠头,说滚圆的藠头像玉筷子头。这首写得一般。

    还有“尝稻雪翻匙”,还有“稻米炊能白,秋葵煮复新”,反正总之,老杜常常写到他的食物,尽管这些食物简单家常。从老杜到食物的兴致,可以看到他对整个生活的兴致。尘世里活得兴兴头头,尘埃里能开出花来。他上山采卷耳(即苍耳,是一种可入药的植物),回来洗净焯过,与瓜薤一起凉拌,他说:依稀有橘子味道。

    扯远一点,那些句子又让我想起韩剧,看他们吃东西让人觉得很香,那享受的表情和声音。其实他们吃的都是再普通不过的东西,冷面泡菜什么的。大概他们的食物受污染和变异的可能性较小,就像我们古代时的大米饭那样特别香,更可能他们的传统里也有那种对食物的尊重、珍爱和享受(参见《大长今》)。

    有一次,老杜写到一种食物,让我心为之驰。叫“槐叶冷淘”。如果光从这个名字看,我以为是把槐叶浸到井水里面去,浸得冷沁沁润青青的,凉拌了吃。实际上,这种食物不是这样的。

    那一年夏天,杜甫在夔州。夔州在今天四川奉节县以东,白帝山间。这个地方相对于北客老杜,很有异域风味。那里没有水井,要以竹筒引山泉而饮。那里的城郊常有野兽出没,虎豺,熊罴。那些居住的多是少数民族,彝族。杜甫在那里开了四十亩柑园,找了一些当地的彝族人作仆,连名字都别有风味,阿段,信行,阿稽,辛秀。

    由于气侯炎热,当地人发明了“槐叶冷淘”这种东西。它其实是一种冷面。将有消暑降温的功效的槐叶,研碎磨汁,和面做成面条或面饼,煮熟之后,再放在山泉水中浸凉,即“过冷河”,然后就可以吃了。吃起来“经齿冷于雪”,真的是太特别了。(青青高槐叶,采掇付中厨。新面来近市,汁宰宛相俱。入鼎愁过热,加餐愁欲无。碧鲜俱照筷,香饭兼苞芦。经齿冷于雪,劝人投比珠。——《槐叶冷淘》)

    想像起来,这种食物的诱人,是在它碧绿的颜色(连筷子头都照亮了),还有它草木的芬芳味道。植物的汁液加上面粉或米粉,这种搭配很迷人,我处于“南蛮之地”的家乡,也有类似的食物。比如,朴枳和鼠壳是我们那里的两种植物,前者是树叶,后者是草。以它们的汁液和在米粉里,便成朴枳果和鼠壳果。这样的食品,天生就应该入诗。

    老杜貌似一个素食倾向者。夔州的鱼类并不少,有一种黄鱼,油脂肥厚得被用来喂狗,还有一种叫“白小”的,产量多得让当地人当作蔬菜那样来食用。但杜甫对这些荤腥表现得很清高,他说“苦厌食鱼腥”。事实是,诗中出现荤食,确实没有素食的美感。他是写过生鱼片的,“洗鱼磨刀鱼眼红”,看起来一点也不让人馋,尽管我是个嗜鱼狂。荤食之所以不如素食那么能入诗,大概是因为荤食太生猛了吧。而园蔬是那么简朴,清洁,沉静不言,显得隽永。所以海子说,从今天起,关心粮食和蔬菜。而不是说,关心粮食和猪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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