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望:生命如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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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望:生命如斯

  ○ 张怀帆

  1、一棵梨树突然开花

  旧历:1971年3月12日午时。

  据说,就在那一天中午广播喇叭响的那一刻,我由邻居奶奶接生来到世间。这件事对于陕北一个名叫曹塔的小山村来说只是多了一条消息:上院他二妈生了,儿子。通常这里的村民对谁家的牛下了个牛犊也会传出类似的消息,只是信息要略少一点:无人问及性别。但这件事对农民张景星和薛桂英却非同小可,因为他们不光要为他们的第五个、也是最后一个孩子安置一个本已十分紧张的住处,更要想办法让他清汤寡水地活下来。后来,他们做了怎样艰苦卓绝的努力我所知甚少,只从我现在依然没有脱贫的身体和他们一脸的艰苦斗争就可以约略推想。然而,他们却无疑成功了。

  后来,当我能反观自己出生这件事时,曾多次问母亲,在身孕我时是否做过什么重要的梦,比如白须长者托梦,比如梦见蛟龙出水、旭日东升等等;是否看见过什么流星、闪光之类。但母亲一概摇头:确实做过很多梦,都忘了;至于闪光流星,也许有,但她几乎不看天上。

  我虽失望,但并不甘于这样的回答。生命怎么可能是如此的粗疏和来去无由呢!因为我看见过一头牛掉下悬崖时,山川会有长久的沉默,一朵乌云也会遮了过来;而在小牛降生的那一刻,天空好像一下子变得明亮。

  是的,生命的降生一定是庄严的,就算是被从伊甸园驱赶,或者女娲率意的抟土,也说明生命来源于高处,并携带某种旨意。而绝不会是没有任何讯息、没有任何征兆。

  那么,我是怎么回事?这么多年,当我一再回想,绞尽脑汁,也想不起我出生时自己的情景。因此关于我的出生,对我将永远是传说。但我怎么指认自己,那个浑然无知狗屁不懂的小混蛋凭什么后来就成了我?他给我携带来什么独特的信息?如果没有,他为什么没变成别人?

  是的,一定有一件重要的事就在我降生的那一刻就发生了!这个庄严的事件需要我自己去寻找,需要我自己确认。

  在我不断的寻找中,有一件事越来越在我脑海清晰,并不断得到确认:就是在我出生的那一刻,我家门前半坡上的一棵梨树突然开花了!对,就是这样!

  农历三月中旬,正是桃花绽放、杏花吐蕊的时分,而梨花还在含苞。但是,就在那一刻,一棵梨树却仿佛响应着某种召唤突然开花了。谁都没有注意到它,但是这个信息却传到了那个啼哭的孩子那里,成为一种根植下来的记忆。直到有一天,当后来的我在一个春天走进这个已经被废弃的小山村,一下子就认出了他!他还站在那里,周围是满目苦焦但温热暖心的黄土,是断了炊烟却还能听到声音的村庄。那种隐忍的、忧郁的、忧伤的、洁白的、热烈的、安静的、坚守的、寂寞的、丰富的、单薄的、软弱的、坚毅的、苦涩的、芬芳的气息仿佛一下就与我接通,我在一瞬间就感到了他的心跳!那一刻,我仿佛找到了失散多年的兄弟,那一刻,我手倚树干与他执手相看泪眼……

  我也曾想过,为什么我指认的不是一棵坚硬如铁的枣树,或者一棵挺拔的白杨?但我知道要遵从自己内心的视力和触觉,遵从自己闪电般的砰然心动。是的,没有什么再使我觉得有一个遥远的记忆突然复活,没什么再使我仿佛突然看到了自己的前世今生。一棵突然开花的梨树,裹着泥土的深厚气息,掺着草叶苦涩却又微甜的芬芳,一阵风也许就会把花朵摇落,一场雨,也许就会零落成泥。但是现在,他站在半坡上,丰富且忧伤,寂寞却安静,像清贫素洁的修道者,又像热烈蓬勃、向死而生的生命!

  风将最终带走他的信息,向高处;而现在,他在风中素面安静,把根一寸一寸伸进更深的地层……

  2、贫穷后来会成为一盏灯

  贫穷真的不怎么美好。当读到“贫穷而听着风声也是好的”这样的句子时,我确信那个外国人“站着说话腰不疼”,他至少有面包,并且绝对没卖过火柴。我理解他的形而上,但当贫穷成为“活着,还是死去?”这样的直接拷问时,是没法把胃安顿下来去听风声的。还是中国人说的实在:贫穷比无知更可怕!

  好像有点不幸:在我无知的时候,我同时经历了贫穷。

  我的父母是陕北大山里的农民,我家的祖坟里埋的都是清一色这样的穷人。陕北把农民叫“受苦人”,绝不是像皇帝管自己叫寡人或朕的自谦,而是名副其实的定义:起早贪黑,面朝黄土背朝天,当午锄禾,汗滴下土,年复一年。而那些年,不知为什么,“受苦”的产品是贫穷,一无例外的贫穷。

  贫穷首先是对不住胃。不知人为什么非要有这么一个贪得无厌讨饭的袋子,如果不是它,我童年时就可以去听听风声。但我不幸也有这么个袋子,尽管小,它却一点也不打算闲置。我的父母除了把脊背亮给白花花的太阳祈求换得装胃的糙饭外,再一点办法也没有。但家里有五个讨饭的无底洞,无论父母怎样拼死拼活都供不应求。在我五六岁的时候,我的日常食品是一日两餐的小米饭、高粱面,且限量供应。而我那可恶的胃总是对高粱面提出抗议,因为它在胃里就会变成棍子一样坚硬的东西,我为从身体里排出这个家伙常常痛不欲生。但如果不吃,怎么能保住小命呢?那时,有的晚上,我们一家人会围在土炕的煤油灯前,神情困倦且严肃地用手揉搓晒干了的榆树皮,搓下的粉沫掺在高粱面里可以增加粘度,否则面煮在锅里就煲成了粥。经过这样的晚上,第二天吃饭时我就不再敲碗,很安静,仿佛知道了宿命。在饥饿难耐时,我还有两种选择:一种是我家饭柜的筛子里,一般会保留几个干瘪的窝窝头,纯绿色食品,百分之百糠制品;另一种是同样在饭柜里,会放有一盆“炒面”——燕麦面炒熟,佐水搅拌可和成软固体,低糖低脂高蛋白。这两样救命稻草不是正餐,轻易不许动用,但我是家里老小,弱势群体,属于全家保护对象,有时还会享受到特赦。可恶的是这两样东西非得要噎着眼泪才能下咽,因此万不得已,我也不生邪念。如此,那时便盼春暖花开,可以揪榆钱吃,可以摘山杏,总是另一番滋味;更盼入秋,核桃、梨、苹果结的也像芝麻似的,但总让我可怜的胃知道我并不是想把它置于死地。

  可我万万没有想到,我们家竟然有好吃的东西!有一次,乡上来干部,派饭到我家。等饭端到炕上,我一看,是白面条!我爸让我待在炕角一边,但我忍不住回过头眼巴巴去看。那个干部腿盘着闷头享用,每发出吸面的“刺溜”声,我的口水就不断地涌出。谢天谢地,总算给我留了稀疏的一碗。我妈把我拉在灶台的角落,特意又加了一勺汤。我像小偷、又像饿狼一样三下五除二就灌进肚里,仿佛听到我的肠子都发出愉悦满足、感恩戴德的声音。但我同时看到,我的哥哥脸黑着,愤愤地看着我,似乎又有些悲哀。我找他说话,他一声不吭就走开了。

  有一次他却对我极友好。那是有一天父母下地干活的时候,我们家的一只老母鸡下了个蛋,呼天唤地打报告,酷像现在作家下了个蛋后的炒作,生怕全世界人不知道。我哥哥赶走母鸡,让我踩在他的肩膀上,把那个热热的蛋从房檐下的窝里取下来,做贼似的躲在灶台后,把鸡蛋打进一只铁勺里,生起一把柴火,烧熟就吃。鸡蛋滋滋地冒着热气,放在嘴里烫得厉害,可等我再要吃第二口时,发现勺子已经空了。但那满屋子的香味,现在还能闻到。我妈妈晚上回来,还问起了:算时间那只鸡今天应该下蛋了呀,该死的!我和哥哥都低着头,没敢多看一眼。过了几天,在县里上学的大哥回来了,临走时妈妈煮了五个鸡蛋,给我两人只一个,她从头上拉起一根头发丝,把去皮的鸡蛋从中间一锯两半,不多不少。用不着递到手上,直接塞到我们嘴里,刚好一口。那时的鸡蛋为什么那么好吃?现在的鸡蛋却总有一股鸡饲料味!

  秋天的时候,我们一家要到约十里外的山里背柴,以备一个冬天炊火之用。一般是父亲带着队,一人肩上披一根麻绳。那时,山里树木还稠,落在地上的枯枝就是我们捡拾的对象,有时也得用斧头砍下枯死的树桩,并劈开成片块状。最后把这些柴木整理成一摞一摞,吭哧吭哧背回去垛在门前。对于这样压迫身体的活,我既犯愁且吃不消,但山里的新鲜事物却吸引着我,我因此认识了许多种植物和山花,看见过皮毛华丽的狐狸和各样鸟兽,并且确乎听到过不同凡响的风声。

  有时活干得苦了、累了甚至心都焦了,也埋怨父亲。那会儿他就对我们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并给我们唱一首歌,有点像京剧腔调,歌词是:

  提篮小妹,拾煤渣

  担水劈柴,全靠她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啊

  栽什么树苗,结什么果

  撒什么种子,开什么花啊——

  声音绝不悲伤,一副革命者的豪情。但唱过后,大家都是长久的沉默。

  冬天的早上,我和哥哥从被窝爬起,提上柳条编织的筐子去田里、井路上拾牛粪。那时好像允许一家人有一块自留地了,捡牛粪大概为了积肥。我们村门前有一片梯田,前一天,牲畜们在田里自由活动,天黑回家前在井上饮水,理论上存在着把粪排在田里、井路上的可能,那么第二天一大早刚好是收获的好时节。我还没睡醒呢,就提起裤子跟着哥哥跑出去了。这是时间的竞赛,如果落后一步,自然会被别人采走。我本来没储存多少热量,这么一折腾,越发觉得寒冷巨大。但牛粪是另一种热量,激励着我,我们在田里飞快地搜寻,如果遇到了冻成花卷一样的牛粪,会高兴地大呼小叫,赶快用手捧进篮子,像掘到了金子。但更多的时候是垂头丧气,人尚不得饱,牛哪有多余的产品呀!尽管如此,这是每早的必修课,墙角的一堆牛粪,也许就是来年的真实的白面花卷呀!而我们,真的做梦都想吃真正的白面花卷儿!

  后来我上了学,来到乡镇上。学校食堂顿顿是粒粒坚硬、永不褪色的小米饭,菜是永葆革命本色、清汤白水的土豆块。小米饭像沙子,干涩难咽;土豆一律不去皮,剁成碎块,放进大锅里,倒进半锅水,拿铁锨一样的大铲搅拌,煮半小时后,水面浮一层黑乎乎的沫子,用铁勺舀出,临出锅浇一勺黄盖油,菜就成了。等盛到每一个人碗里,连一星油花都找不着。现在看来,吃得不比猪食好,那时却是我们穷孩子的命根子。价格到便宜,菜二分半钱一份;饭用饭票,交粮后兑换。有时在路上看见一片土豆地,开着淡蓝色的花,心里生起怜爱,但胃却直往上翻。就这样的饭,吃了五年,活不旺,死不了。好在那会儿年轻、乐观,且求知如饥似渴,算是用另一种粮食贴补了身子。冬天的宿舍里,不生火炉,一个窑洞,搭两层木板床,睡二十个左右的学生。冬夜太冷,两个关系要好的就挤一个被窝,相互取暖。衣服一般不洗,搭在哪里都会结冰,况且换洗的衣服也少。那时照镜子,觉得头发像枯草一样,脸色也惨白,但并不自怜,穷人的孩子大都是这样。几个周过后,实在头晕体困,走路也无精打采,便想家。家在三十五里山外,要步行四到五个小时,但想到妈妈肯定会做最好的饭菜,胃先受了鼓励。星期六便请半天假,一步一步往回走,每次走到望见村子的时候,都会觉得泪眼朦胧,仿佛一步都再挪不动。有一次,就走在离家一里远的坡下,腿一步都拉不开,身子软得直向倒栽,最后只好爬着走。回到土窑洞里,连声音都几乎发不出。但回到家,就成了家里的节日:晚上吃一顿白面条,第二天早上吃一顿炒鸡蛋。中午,再背上一玻璃瓶腌酸菜,又一步步往学校走……

  胃就这样半死不活地运转着,习惯了也能一日一日地熬。但比这严重的问题终于来了:有一个镇上的孩子,头梳得很光,他当着其他同学的面,摸我的头,说头发里有虱子,还把我的作业本撕烂。我气得要死,但哪里有打架的闲力气?也知道打不过,只好忍气吞声地受了屈辱。后来才知道,他是喜欢我的邻桌——一个扎羊角辫的小女孩,而这个女孩在他看来对我好。其实我几乎和她不说话,有时最多用余光看几眼。我那时裤腿上打补丁,鞋子也是我妈手工做的,头上确实有虱子;而那个女孩她爸是干部,估计最低也是在我们家吃白面条的那种领导。她因此有新衣服穿,花格的,领子还有花纹。有一次我回头时,发现她正在看我,脸很快埋下去。这是我们仅有的一次目光交流,从那以后,我不停地看我的布鞋和裤子上的补丁,再也没敢看她一眼。就在那个暑假,我一边放牛,一边在山里挖草药——青椒、柴胡、甘草,终于换来了一双“黄军鞋”。大冬天,我还穿着,走路也似乎比以前轻巧。事实上,我还穿着一双爸爸手织的羊毛袜子,而脚跟开着洞;我裤子上的补丁还在,且又多了一层。这终究使我再没敢回过头看她一眼,直到小学毕业。

  我终于熬尽了吃小米饭、土豆块的日子,考到了重庆一所学校。临走前,村上的乡亲们纷纷来送行,他们端着山核桃、梨、小红果,向我的背包里装,有的还向我的口袋里塞东西。等走出村庄,我掏出口袋,一看,是煮鸡蛋和皱巴巴的钱币,泪水模糊了我的眼。而就在我上学期间,爸爸为我的学费,悄悄卖掉了我家一头牛,我当时一无所知。这头牛曾与父母一同耕田种地,和另一头最后掉下悬崖的黄犍牛,为我家摆脱了穷日子。

  我是穷人家的孩子,比起许多人经历的灾难和苦痛,我说这些多少有点无病呻吟。但是童年、少年的贫穷深深地印在我的心里、血液里。我不想赞美贫穷,贫穷的确是危机身体和心灵的灾难和痛苦,如果能够选择,我会毫不犹豫选择富裕。但贫穷也的确让我静下心来,脚踏实地地用双手创造生活,并心怀感恩,为我曾经历的清贫生活,为我那善良的父老乡亲们。我知道,就是现在,仍然有许多穷人,我也许看不到他们的苦痛,不能帮他们做多少事情,但我的心永远和他们在一起。

  我当然不想再回到贫穷的日子中,但我的确要感谢贫穷对我心灵的磨练。我祝愿所有的人都远离贫穷,但想对仍生活在贫穷中的人说,当不幸而贫穷,也许我们还可以坚守内心的尊严,并用身体和心灵一起抵挡寒冷的日子。贫穷是痛苦,也是丰厚的营养;贫穷是灾难,也是一所伟大的学校。因为贫穷,生活也许会更富有;因为贫穷,人生会更完整。在贫穷中涅磐,生命会更美丽;走过贫穷,是一片开阔晴朗的蓝天。

  接受生命里宿命的这盏灯,它能照出人生的凉薄,也照亮一条温暖的路……

  3、谁更知死亡

  羊有一双天使的眼,它看着我时,目光那样纯净。二伯把它从羊圈的羊群里轻易就逮住,他蹲下,抓起它的一条腿,夹在自己的腿弯间,一只手把搪瓷杯子伸在它的腹下,另一只手顺势就挤起它饱胀的奶。两天前,它生了一个羊羔,但是羊羔没站起,死了。在挤奶时,它一点反抗也没有,非常地安静、配合。而我看见了它的眼睛:不,不是逆来顺受的,也不是悲哀温柔的,而是澄澈见底、纯净安详的。在喝那杯温热的奶时我想,它食草,饮泉,前生也许是口衔圣草的仙者。后来,它在山里失足跌落,瘸了一条腿,被隔离在一根电杆旁。我看见它依然安静地吃搬来的树叶、割来的草,我走近它时,它抬起头看我,还是那双眼睛,丝毫看不出忧伤。再后来,它被抬在案上,我那时已满心难过,但只听见它孩子般地叫了一声,再没有声音。它的眼里,一滴泪水都没有,还是那样安详,它是知道自己的生命和命运的,它走得那么安静。

  猪在电锯般地大叫,撕心裂肺地,扯开嗓子拼近气力地,充满抗议和坚决不屈地。这是年关,一头猪走到了尽头,它被我的父辈兄长们用绳索费力地拉倒、艰难地抬上案子。整个村庄都是它尖锐的叫声、村庄十里外都是它的叫声。前一天,它还在圈里,自在地掘自己翻了又翻的污泥,我走在它跟前时,它只抬头看了我一眼,就又兀自翻掘。它睡在圈里,从来不望天,它的眼睛大而空洞,它的眼睛里没有云彩,这让许多人认为它的目标在现世。但我觉得,人误会了猪。它有与众不同的梦,它沉浸在自己的梦里,它的梦一定五彩斑斓,不然它不会那么喜于安睡。它吃食时眼睛都会闭起,并发出愉快的进食节奏,那个梦肯定是悠长的,甚至不可打断的。看猪的眼睛会觉得人类没法跟猪沟通,可这怎么不可以理解成猪不屑与人沟通呢?为了梦,它所求太少,对外在的环境要求简陋到无法再简陋。它安睡的姿态更像上帝的作品,人类学不来。那么,它的大叫其实并不是怕死,而是对梦被打断的强烈抗议和对梦的顽强捍卫。那到底是怎样的一个梦?

  牛从悬崖边跌了下去,因为拥挤和灌木遮蔽道路后踩空。我听到了一声巨大的轰响,与此同时,我觉得那一瞬时光凝固、万籁俱寂,只有那声“轰隆”的巨响。待我走到它跟前时,它还没有死,艰难地喘着粗气,像一个落难的英雄。父亲急匆匆赶来了,蹲在它的身边,用手抚摸它的头部,就在那一瞬,我看见它的眼泪滚落出来,眼里说不清是留恋、哀伤还是与知心人永别的揪心的痛苦。我永远记住了那个眼神和像豆子一样滚出的泪水。与父亲相依为伴十几年的黄牛,是父亲懂它,还是它更懂父亲?但我确信有一种交织的暖流,是友谊、爱、尊重、平等和相互的感恩,甚至远远比这些复杂。在临走的那一刻,它也许等待的就是父亲,它的一生几乎就是和父亲一起度过的,父亲也许就是它最亲的人。它停止了粗重的喘息,躺在那里,再也一动不动。第二天,我看见一群牛在它跌落的地方用腿刨着地上的土地,掏肝掏肺地嚎叫,不是干裂的,而像来自很深很深的地方,是悲恸、祭奠还是质问?那声音是通向地的、传向天的,甚至穿透宇宙的。我感到电闪雷击般地震惊,感到穿透前胸后背的震撼。许多年了,那声音还历历在耳。但我还是觉得不懂牛的心灵,它的如大山般的坚毅、静默,如大河般的坚韧、深沉,如大风般的昂扬、雄武。它在卧倒时那一声粗重的叹息,它在高原行走时那悠长的沉思,它踩进黄土地时那圣灵般的背影。它的那一行滚热的泪又像硫酸一样蚀进我的身体里、血液里。不,不是因为牛通人性,是人类的朋友这样肤浅,这些远远不够,在牛开天掘地的叫声里,有一种更辽远的声音。

  那年秋天的一个下午,我看见父亲撇下手中的农具,惊慌失措地跑出院子,这是我从未见过持重的父亲跑步的姿态。我赶快尾随追赶,看到出事的地方已围了一圈人,喊叫声乱作一团。原来大伯在挖土窑洞时塌方了,大伯就埋在土里。大家七手八脚、手忙脚乱地总算把他从土堆里刨出,他满脸、满身裹着黄土,一句话也说不出。就在这时,我的姐姐——他的女儿刚从井路上赶着毛驴驮水往回走,还唱着歌,对于刚发生的事还一无所知。大家把大伯抬在炕上,靠在一摞被子前面,人们轮流呼唤着,但他始终不能被叫醒过来,头直往下磕。最后猛地抽搐了几下,再也不见动静。我在一片哭声中惴惴地离开,仿佛有一个可怕的影子跟在我的背后。

  大伯走了,我已确信了这一点。就在昨天,他还斜靠在我家的土炕上,和父亲一起抽烟,说话,还用他宽厚的手摸我的头,他的话我还能听见,他的笑容我也能看见,而明天和以后将再也看不到、听不见。我感到了极度的恐惧和不安。我原来看到的动物的死亡从来没有像这一次逼近我的心灵,我第一次感到了危险、惶惑和人生命的无常。

  我是在黄昏时跑回家的,一路上,我都觉得背后跟个要抓住我的影子,而那个影子是确定的——大伯。我一次都没敢回头,头发直往上竖,生怕他的手落下来,生怕他叫我,并从后面拽住我。

  晚上,我坚定地要父亲和我一起睡,并把头藏在被窝里,煤油灯也不许吹灭。但还是紧张得厉害,我觉得我是藏不住的,他一下子就会找到我并把我带走。我使劲地摇父亲,生怕他睡着。就这样整整一个晚上,我一眼没合,满脑子都想着大伯临走时的抽搐,那张灰蒙蒙的脸。他的话语和笑声都不在温和,面目也不在和蔼友善,而是狰狞可怕,随时要抓一个小孩跟着他去。而那个小孩必定是我,因为他就跟在我后面。

  很长很长时间,我都无法克服我的恐惧,并半夜半夜失眠。夜间,我不敢迈出院子一步,白天也不敢走村子以外的任何的路,大伯家,更是看都不敢多看一眼。并且不论白天晚上,总觉得身后跟着一个影子,而我没有一点勇气去回头看。有一次,在驮水的路上,远远地嘹见了大伯的坟和冷簌簌的花圈。也就在那天,我终于病倒,发烧,虚弱,一遍遍地说胡话……

  我为什么如此惧怕死亡?在以后,我多次想过那段惊恐无助的经历。我到底惧怕什么?是大伯的死让我看到了生命巨大的虚无?不对,那会儿还是懵懂的孩子。是恐惧死亡本身的残忍?好像也不是,大伯在走时面相并不狰狞。有一点很清楚,我是怕我死。那么,这种恐惧应是来源于生命本能,是不能接受生命还没有展开的短暂和死后的空无所寄。那阵子,我感到父亲并不能强大到可以庇护我,可以让我躲过死亡的追击。我感到自己像个软弱无助的孤儿,而死亡无所不在又无比强大。事实上,当我多年以后,再次想起死亡,我同样会感到无比恐惧和万念俱灰。那么,其实并不是生命强大了使我不惧死亡,而是对死亡已经麻木。的确,还有什么比死亡更荒谬更让人恐惧的事情?人类的智慧从来没能解决这个巨大的不安,绝大多数人也只是自欺欺人地遗忘、搁置。到是孩子,更清醒,更敏感,从而更像生命。

  大伯用镢头挖山洞,也挖倒了自己。他临死时对自己的命运一概不知,他生前也并知道自己的生命将飘向何处。绝大多数人其实都和大伯一样。但是,不论羊、猪、牛还是其它动物,他们仿佛比人更懂得死亡,比人更懂得命运。

  我怎么能像羊一样安详,像猪一样做梦,像牛一样大爱深情?

  4、一只耳朵丢了

  那时是月夜,整个村庄都在安睡,我躺在土炕上,微闭着眼睛。我在听着一种鸟叫:黄杠!黄杠!叫声遥远却清晰,柔弱却坚定,像平静的呼吸,又像单调的钟摆。它仿佛就在我家对面的山上,又似在遥远遥远的地方。那只鸟,为什么在月夜里,一个人独自地啼叫?它是在为那片山冈、树林还是月亮?会不会也为了我?它想给我说什么?不然为什么把我叫醒?月亮亮光光地映进窗纸,我突然觉得它会不会是一个人的魂魄?但是那声音平静极了,丝毫听不出它的心思。那叫声柔弱,就让我起了相思,就让我慢慢地生起了忧伤。我还是想,它在唤起我心里沉睡的某个部位,或者曾经种植下的某个深深的遗忘。那么,是不是我的前生跟万籁俱寂的月夜有关系?跟一个山冈、树有关系?这其中有过怎样凄婉的故事?为什么我已经忘得一干二净?那么,让我随着叫声上路,越过窑洞、烟囱、畔上的枣树、门前的小路,越过小溪、田地和庙宇,沿着鸟的叫声,沿着月亮的足迹,去找寻丢失的记忆……而事实上,那个时候,我在鸟的叫声中沉沉地睡去。

  还是夜晚,风一遍一遍地敲击窗棂,甚至故意把院子里的某个农具撞倒以发出声音。我的父母,因为白天的劳动已经疲惫得只有鼾声,所以它只把我叫醒。而我也想,他来就是为了叫我的。它在院子里,发出了粗重的喘息,又像一个男人焦急的步子。它有什么急事?叫我去干什么?可我为什么又躺在炕上,不为所动?这股风,它来自哪里?放下大路不走,偏偏要拐进我们这小村,又偏偏要叫醒我。它到底想要我做什么?电线呜呜地响,星星也许都被吹落。它那么焦急,可我没觉得有什么事急着要做。我没敢出去,不担心它是强盗,而是怕被它掳去,到我不熟悉的地方。我能听见,它从我家院子离开,再没绕弯,直接到高处去了,到了很高很高的地方,再没了声音。我一直惶惑,这个家伙,它半夜闯来,到底要对我说什么?肯定非常非常重要,可我就是不能明白。第二天,我发现门前的一棵大树被它掳倒了,它携带走了树身上的什么?那棵树能替代我么?

  有时在夜晚,村子里的狗疯了一样地朝一个方向群追而去,集体发出喷怒的咆哮,有的还像被石块击中一样发出疼痛的尖叫。不,深夜里,这样的小村不会来外人,狼更有几十年不见了踪影。每当这个时候,父亲就抓住我说:快睡、快睡!我闭上眼,听着那叫声,同仇敌忾,势不两立。它们肯定在咬一个确定的对象,而那个对象也必定是强大的,不然不会对峙那么长时间。那么,到底是什么?我常常会想到是一群鬼魂或幽灵,它们曾是这里的先人,但却再也回不到他们的住处。而这些狗,更像村庄的捍卫者,它们警醒、灵动、团结,誓死保卫着这个小村。它们相信,活着的人更重要,而游魂,最好不要打扰小村的宁静,还是远离曾经的故园,去开拓属于自己的家园。第二天白天,村庄的狗各自安静地卧在院子里,不像昨晚发生过追捕和战争,而且并没有哪一只狗身上有任何轻微的伤。我感到一种深深的敬畏和说不出的震撼。这样的追捕还发生过多次,每一次,我都无法平静。后来当我在外上学,在一个傍晚回到家的时候,村里所有的狗都追了过来,冲着我狂吠,我突然感到悲哀,我是不是也成了一个失去故园、漂泊的人?

  村庄的后半夜,窑洞凉下来,只有鼾声;村子的土墙,土墙上搁置的农具都睡了,村子周围的树也静止着一动不动,也许只有离村子不远的水井,还在汩汩地泛出清泉,发出清澈的响声,但村子听不见,村子里的狗都睡了。一只公鸡却醒了,它引颈发出长长的啼鸣,随之,此起彼伏,整个村子都是公鸡的啼唱。这遍啼唱对鼾声不发生干扰,最多引来几个翻身和几句梦呓。之后,又出现了长时的安静。第二遍,一只公鸡又叫了,村子里的公鸡又都此起彼伏地叫了。这时,北斗星正在村子的上空,银勺子一样亮晶晶闪耀,树木已稀疏地露出了剪影。但还没有叫醒村庄,牛打了一声鼻息,又睡去了,狗把一只耳朵贴在地面,继续它的梦。撕开的缝儿又合上了,还是囫囵的黑夜。第三遍,公鸡们又叫了,这一次,启明星已出现在东边的天空,庙宇上空有一层光辉,树木出现轻微的抖动,有的公鸡从架上飞下来走在院子里拍打着翅膀伸长脖子啼叫,再不容缓的意思。而第一个尿盆倒出了围墙,听见一瓢水落地和盆子放在墙根的声音。黑暗破壳了,生出剥去鸡蛋皮儿一样清新的早晨。那只公鸡,它为什么在半夜里啼叫?天还黑得厉害呢!那群公鸡,它们为什么都赶快响应?它们啼叫的时候到底是醒着是睡着?它们像为一个村庄唱诗,又像在招魂。它们要从黑夜里叫回什么?如果没有这群公鸡,村庄将静寂得多么可怕啊,村庄将黑暗得多么可怖啊!因了村庄的啼叫,村庄升起了烟火气息,村庄有了吉祥,村庄也有了魂魄。后来,当我住在城里,半夜里,我只听过警笛尖锐的鸣叫,我的魂魄丢失在乡下,会不会被一只公鸡唤回到我出生的村庄?

  有一天晚上,我和我的哥哥牵着牛,准备把它们拴进一间废弃的窑洞,因为风起云涌,山雨欲来,牛待在窑洞里会比待在漏水的棚下更舒适安全。就在我们走到坡底的时候,我俩同时听到了不远处一个妇人啼哭的声音,哥哥一下就听出了,是大婶。只哭了三声,再也没有了。哥哥拽起我的手就往家里飞奔,而没有拴住的两头牛也跟着我们跑了回来。我俩都处在极度的惊恐之中,并充满了不祥的预感,任凭父母怎么安慰都不能平静。果然,过了不多日,我的大伯在挖窑时被塌下土掩埋致死。对这件事,我百思不得其解,后来当我和科学一起讥笑迷信时,我的心情都无法释然。我宁愿相信,永远有科学解释不清的事情,比如灵魂。而心存敬畏,未必是无知和胆怯,因为人在大自然之中,实在是孩子。

  还有很多声音被我听见,夜晚:在村子小路上走的时候,一只猫头鹰在不远的地方阴阴地叫,像个阴阳怪气的老人;月光下,村庄外的半坡上,一只狐狸的叫声像妇人的啼哭;门前坐着的时候,一只老鸹冷不丁丢下一声飞远,像黑色的预言;黄昏,一只狐狸偷袭进村时,像谁拉了警报,满村的鸡叫;早晨,一只喜鹊在枣树上喳喳地欢叫,这是村子里最受欢迎的声音。我还看见,一头驴子在田野里,突然引颈长鸣,像吐出胸间长久积聚的郁闷;一群羊,在山坡,咩咩地你呼我应,青草们仿佛因此翠翠地向外生长;一头牛,火焰一样行走在山里,发出一声长哞,庄严且深沉;从后山上来的风声、从云堆里爆出的雷声,从半天里斜过来的雨声;春天来临时,河流冰裂的声音,很远很远的地方塌方的声音;从头顶上擦过的像外星人一样的飞机的声音,一颗星星滑过天空陨落的声音。这些声音,都带着某种不为我知或不为人知的信息,可它们却一无例外地被我听见。这说明,它们曾试图让我明白什么,或者通过我已经完成了它们的表达。而我因此在我并不知道中改变了吗?

  多年以后,当我生活到城里,我的一只耳朵因为中耳炎失聪,对城市的声音,我也更像是聋子。我偶尔能听到我内心的声音,并和多年前的鸟叫、风声或者狗吠联系起来,因此写一些分行的文字。我还被留下一只耳朵,是不是为了听那个已经遥远的乡村的叫声?

  5、活着的光

  他拄着一根探路的拐杖,一个人独自走在山路上。他要去哪里?那是春日的下午,阳光亮堂,一树一树的花朵就在离他不远处的地方开放,更远一些的地方,还有一座庙宇,庙宇上空的天瓦蓝瓦蓝,庙宇前一块红布在随风飘扬。他知道这些吗?在放学的路上,我本该是要去摘山杏的,它刚生出来,有酸涩的苦,但又有新鲜果子的爽口。那么,他为什么又让我看见?他以很慢的速度向前移动着,拐杖的速度却飞快。他的头顶,刚飞过一只老鸹,但没有叫。我什么时候已在他经过的路口站了下来,我也是一个孤独的孩子,怀着说不清的惆怅,我是在等他吗?在他经过的时候,他略略停顿了一下,我看见他长长的眉毛在飞快地舞动,一刻不停地。他眼睛的视觉是否就分散这些飞舞的眉毛里?好像任何风吹草动都会通过眉毛传导进他的感知里。他不是一个凡人,我当时就这么想,事实上他的头抬得很高,始终面向天空,他的气宇一点不像我平时见到的人,尽管他衣服褴褛。那么,是不是因为这些眉毛让他看见了另一些事物?他的瞎会不会和他的眉毛有关?我确信,他知道天机,那些眉毛就是导线,而知道天机的人是要瞎的。这么想时,我感到安慰,又有几分敬畏。但他要去哪里?谁在召唤着他?我站在路上,看见他幽灵一样慢慢地走远,转过一个湾,不见。

  挑担的货郎走进我家的院子,他的手里摇着拨浪鼓,很快就吸引了全村的孩子。玻璃盖的两个箱子里,尽是些稀奇的小玩意:彩色糖豆豆、各式各样的蝴蝶夹、精巧的风车、造型别致的转笔刀、会唱歌的小玩具、会翻跟头的小人、戴帽子的铅笔,七星瓢虫在抖动的小木盒、嘟嘟吹响的塑料喇叭……我简直不敢相信,他怎么会有那么多新鲜玩意儿。他从哪里来?那个地方肯定是童话王国一样美丽的地方。但是,村子里的孩子叽叽喳喳一番后,没有一个孩子能买得起其中任何一样东西。而父母也都说,看了就行了。那个货郎好像并没有失望,他只请求住下来。我爸爸爽快地答应了,许多孩子都希望住在他家,这让我感到无比自豪。我妈妈还特意给他做了面条,我们家招待领导的那种白面条。也许是作为回报,他在第二天临行前,给我喂了一个糖豆,许多孩子都眼巴巴看见他把糖豆确凿无疑地放进我的嘴里。我妈妈站在门口笑盈盈地,像告别一个亲人。货郎还没走远,小伙伴都围过来,不停地问:甜吗?甜吗?那个味道,只有我知道。

  村子里来了一个照相的人,村里几乎所有的人都把他围定,这件事有人听说过,但还没人见过。他的机子用一块红布盖着,立在我一个爷爷家的院子里。机子对准的背景是北京天安门,那个大家都认识。他拿出一张别人的照片给大家看,天呀!那真是不敢想像的事情:毛 像就在头顶,而自己分明就坐在天安门前。还是我爷爷聪明,他跟那个照相的商量,给全村人都照,但价格一定要最低,折合成粮食算,由村上的毛驴运送到乡上。照相的人愉快地就答应了,而经我爷爷一倡议,全村人都响应了,大概一张像就是一升豆子,家家都能拿得出。照相的说今天光线不好,就先给我爷爷照一张,其他人明天早晨一大早照。我爷爷高兴地眼睛都笑没了,他搬来一个方凳,坐在“天安门”前,手都不知往哪里搁,摆弄了半天才放好,但脸最终还是僵的。就在照相的掀起红布的一瞬间,我惊然发现框子里我爷爷头朝下、是倒着的!这一发现使我无比惊悚,原来他是巫者!他拉起绳子,捏了一下手里的软皮球,我觉得那一瞬我爷爷的魂魄就被吸走了。第二天一大早,村子里的人像过节似的早早来到我爷爷家,而我爷爷的照片已经洗好,正被争相传看。一点没错,我爷爷“到”了天安门,毛老人家就在他的头顶!但我又为我的发现找到一个确凿证据:我爷爷照片的底片,在脸的部位,是一团血色。吸血鬼!我暗暗想。但村子里的人都争着往板凳上挤,他们的脸上显出幸福的光彩。只有我一个人没照,我找借口说,我长大要到真正的天安门呢!

  我遇到一个陌生人,他背着个帆布包,手里拿着个硬纸板。我看见他时,他正在我们村子垴畔的一棵大树下埋头写着什么,见我过来,赶快把纸板反了个面,把一支很别致的铅笔放在纸板背面。他面色清癯,戴个眼镜,穿着一件洗得亮白的的确良衬衫,衬衫兜里,别着一支亮晶晶的钢笔。他问我村子的名字、路的名字,说话像收音机的声音,我都一一告诉了他。我盯着他想,他一定很有学问,要是我的老师就好了。我问他是北京来的吗,他笑了笑摇摇头。他笑得时候非常好看,牙齿洁白,声音清脆。但我确信他从很远的地方来,一定有什么重要的事情。那个纸板上写了什么?为什么不给我看?但我不敢再盘问,又想着我长大能像他这个样子就好了。他请我做一件事,帮他的杯子里倒一杯水,我接过杯子,就往家里跑。一路上看那个杯子,玻璃的,亮亮的,干净得一尘不染。回到家,爸爸看见杯子,问我哪来这么好看的杯子?我告诉他刚才遇见的人,他立即说,肯定是个特务。我不明白特务是干什么的,爸爸说就是大坏蛋。还说他肯定是来窃取什么情报,而且有个发报机就安在鞋后跟里。我一点也不以为然,又有点惊奇。我们村会有什么重要情报?不可能!他肯定是好人。这么对爸爸说着,心里已有些忐忑。但无论如何,我得赶快去送杯子,到了一杯开水后,我惴惴地返回他坐的地方。他又在埋首写着,见我回来,笑眯眯地感谢我,但还是把纸板翻了过去。接过水杯后,他站起身要走。我赶快看了看他的鞋子,没看出什么特别和破绽,是我做梦都想要的那种“黄军鞋”。我鼓足勇气问他:你是干什么的?他很快回答我:绘地图的。然后招招手,走了。他走后,我低下头看他脚印的花纹,一道一道,很漂亮。

  二牛家来了个画匠,要为他们家的新柜子作画,这在我们村还是头一家。听我爸说二牛的爸爸在山里挖出一个陶罐,里面全是金银财宝。我问二牛罐子里真的有财宝吗?二牛说他什么都没看见,还被他爸打了一巴掌。但二牛家有钱做新柜子,更还要给柜子上画画,这说明我爸的话是对的。木匠做柜子的时候,我就去过他家,柜子大呢,光刨花就堆了一地,我和二牛偷着抱了一堆放在磨道上边烧,火欢势得很。在木匠吃饭的时候,我俩还操起推刨试了一下,一推一个卷儿,木头发出清脆的声音,感觉特舒服。我们把墨斗的线长长地拉出来,在木板上绷直,用手指将线一拉一弹,一条直直的线就留下了。在木匠挺着肚子出来的时候,我们早已经逃远。这次画匠来,我又想去看。但柜子在家里,二牛说他妈不让外人进去看。我就一遍遍地探在他家门口,寻求机会。我没看到他们作画,但是见到了画匠:两个人,一个留着长发,一个光头,都衣冠不整。见了人我就没兴趣看画了,我断定二牛家请了两个二流子,不再想起这事。直到有一天,二牛来叫我,说他妈不在,柜子上的画已经画完了,漂亮得不得了。我将信将疑赶快跟着他去。一进门,柜子就在门口摆着,果然了得:一排柜子牡丹绽放,百鸟朝凤,猛虎上山,都光彩夺目、色彩绚丽、栩栩如生。我最喜欢的一幅画了一棵树,一匹马远远地站着。但这幅画在最里面,光线不好。听见我说喜欢这幅画,那个“长头发”赶快过来看我,他凑在我耳边说,只有这一幅是画。我没有明白他的意思,但对他的长头发少了反感,我再看那个光头时,也不觉得难看。

  我们村还来过好多人:有一个石匠,声若洪钟,嘴里一边唱一边抡铁锤,他为村上锻石磨,铸石碾,还为虎子家箍石窑。听说,他要是不高兴,就在碾子或磨上偷偷地錾一个小缺口,这个村子就会出不吉利的大事;主家要是伺候不好他,他就会在箍窑时在窑背上放进个纸人,这家就会出人命的事。我因此讨厌那个壮硕的家伙,刚好他也不喜欢孩子,他嫌我们闹,一凑过去像轰麻雀一样抡起家伙假装打人一样把我们轰走。所以,我只看到他就那样独自一人唱着胡乱的调子干活。好在村子没出大事,虎子家也平安。还有一个风水先生,尖嘴猴腮,包里装着个罗盘,被村里请来看坟地。凡是和死有关的手艺人我一律躲避,但他的那个罗盘着实让我新奇,上面密密麻麻的字像巫术,他怎么就都懂呢?听说,他看过的坟地,一般后代都会出一个县官,但不知他家出了几个?还来过一个算命先生,你只告诉他生辰八字,他就知道你家的大门开的方向、祖坟地的树是什么样子等等。我见他时,他正眯着眼,用手指飞快地掐算,然后一停顿,就告诉你问题的答案。听人说他看过麻衣相、透天记,知道人的前生后世,甚至知道世界的兴衰灾福,但他不知来我们小村干什么?最可怖的是巫神,坐在炕上好端端一个人突然一个跟头翻下地,唱起曲子来。彼时必是晚上,香火点起,黄裱燃了一遍又一遍,气氛已让我紧张。只见他暴跳起来,拎起锵锵作响的“三山刀”冲进院子,用事先准备好的盛灶灰的碗四处乱打,而分明,他在打鬼。这让我毛骨悚然,原来鬼就在村子里!最让我震惊的是他让助手用麻纸塞满嘴,又用鸡血和成的泥封上鼻子、嘴巴,然后绑在一扇门板上,埋进一个事先挖好的穴里。穴里只有一盆凉水、两只活鸡陪伴,待到时辰,他就在地下登脚边事先连接好的木杆子,在外面守候的人听见杆子上的铃铛作响,就赶快将人挖出来。我一直奇怪他在地下怎么呼吸着,十几个小时呢!待松绑,掏出嘴里的纸,他痛饮一杯凉水就清醒过来,随后在病人身体上方一番舞蹈和念叨,“招魂”就完成了。以后的许多天,我都处在恐惧中,但他的唱调被许多人学会并传唱,我也低声试了试。再后来,听说我们村我的一个叔叔,有一天也是突然一个跟头从一个土坡上翻下来,倒地就唱。我不知道他治好了几个人的病,但是他在四十岁时就死了,心脏病。

  当然,最亲切、记忆最深的还是我的七叔。他是我的小学语文老师,是我们村唯一梳偏分头的人、唯一镶牙的人。其实也只有他配,其他人留偏分头想必就不伦不类。我们村离学校二里地,有一半多路可以骑自行车,但先要推着车爬半道陡坡。其实走路也许更轻松,但他是老师,骑自行车就洋气,就有优越感,这是我想的。上坡时,自然有人愿意帮他从后面推,我就是最积极的一个。这样,等到下坡时,我就会被允许坐到后座,在山路上风驰电掣,飞一般的感觉。他的板书写得真好,龙飞凤舞,连写字的姿势也好看。他给我们念课文时,那颗镶了的牙就露出来。他掷粉笔头,精准如导弹,百发百中,谁要走神或打瞌睡,一准会被他的炮弹击中。他还会弹三弦,吹笛子。放学后,他回到家,往园子里一坐,满村子就都是他的乐声。而村子里的鸡也不叫了,牲畜都安静下来,仿佛都沉浸在他的音乐中。最风光的还要属过年,全村的对联都由他一人包了,大家拿上烟,带过滤嘴的,到他家排队等候。那时,他坐在一张桌子前,充满自豪感。他的笔一顿一挫,如龙游走,喝彩不断。而每写完一幅字,他也会用一只手扶住拿笔的胳膊,静静欣赏一下,偏分头看上去更有风度。当满村的窗棂上都添上他写的对联后,他面前的过滤嘴香烟也可以收一盘子。而这时他走在村子的路上,头也会抬得很高……那时,我所有的梦想就是将来要做一个像他那样的人。但我小学还没毕业,农村实行包干到户,学生大多都回家放牛种地去了,学校只好解散,民办教师的他便只好回家务农。而我幸运地被父亲转入乡上上学,离开了我的村庄和学校。多年以后,当我在外上学回家过年时,才知道他在山西的私人煤矿里挖煤,因瓦斯爆炸身亡,留下了七婶和几个不谙世事的孩子。我找到了他的坟头,孤零零一座,坟前是一片空地,近处有一棵树,身子黑黑,枝丫空疏,一只乌鸦落在上面,等候我的祭品。我点燃了一支过滤嘴香烟,仿佛又看到了他的那颗镶了的牙。回到村上到他家,他住过的屋子好像比以前更低更暗了,那把三弦还挂在墙上。那年村上的对联,都由我写,他们说,我的字,很像七叔写的……

  6、苦水新枝

  我爸爸是个孤单的人。在他几个月大的时候,我奶奶病逝,随后由他外婆收养,在四处求奶水、早早吃粗粮中活下来。后来还幸运地读了几年书,但身单体薄,受人欺负,稍大后即被爷爷叫回身边,一起下地干活。二十岁的时候,我爷爷又在一次生产队劳动中出事身亡,爸爸于是成了家徒四壁的主人。我妈妈小时多病,家里讲迷信,便将她送往几十里外,由一家亲戚抱养。这家人一贫如洗,衣食不保,但妈妈却从病中摆脱,活了下来。后来,当我们一家人坐在煤油灯前忆苦思甜时,爸爸常说我们是跌进苦水里了,但苦水浸泡的枯树会发出新芽、抽出新枝。这的确是他始终坚持的梦想和信念,直到我们一个个长大成家,过上了平凡人的幸福生活。

  打我记事起,我就看见父母起早贪黑地劳动,仿佛总是有干不完的活,而家里总是穷得只勉强维生。但有一点与其他人家不同,我们姐弟五人,有四人都上了学、读了书。为此,父母更需加倍地劳动,节衣缩食地抠出每一分钱。我的两个姐姐早早地出嫁,都到了几十里外的地方,听说也都能吃得饱。我的大哥书读得好,一直在他的学校领先,但每天规定自己只吃四两小米饭,瘦得像个伶仃的圆规。二哥读书也到了乡里,但有一次我看见他的通知书上写到:上课爱说话。便知道他不是老师的好学生。但父母已无暇顾及,只费劲周折苦熬苦挣学费和口粮。家里只有我一个孩子在身边,我那时小,不谙世事,常常为家里粗糙的饭叫苦不迭,父母好像越来越沉默。

  鸡叫第二遍的时候,父母就都起床了。爸爸去了地里,据说有时去得早了,蹲下来等天麻麻亮。妈妈起来碾米或磨面,我一个人在黑洞洞的家里害怕,便陪着妈妈来到坡下的碾子旁。她给我生起一堆火,我便靠在土墙上一边打着盹一边烤火。驴在碾道里慢悠悠地转着圈,母亲拢着头巾不停地用簸箕簸糠、向碾子上填米,火光在她的脸上隐隐约约地闪耀。我其实可以帮母亲干点小活的,但那时对这样的生活充满了绝望,一动都不想动。母亲似乎觉得只要我在身边她就踏实了,她干活时那样安静,既没有愁苦,也没有倦容,也许他和父亲有着一样的信念。天亮时,半袋米就碾好了,这是全家半个月的口粮。母亲又要赶着回去做饭,饭简单,不用问,肯定是黄米饭、土豆菜,再没有别的。而我的困倦还没有消,倒在炕上又呼呼睡了。

  院子里响起吧嗒、吧嗒的脚步,像老牛走路的声音,不用说,是父亲扛着锄头回来了,而母亲的黄米饭这时也刚好是出锅的时候。吃完饭,他们就又带着干粮下地干活去了,而我也该去上学。我中午的饭妈妈已盛在搪瓷缸、放进锅里,回来只需一把柴火。

  有一次去学校的路上,我看见一颗苦菜开花了,这个发现让我苦涩的心闪过忧伤又得到安慰,我在它的跟前停留了好一阵子。苦菜开花,这是不是说苦涩的日子就要开花?

  夏天快要完的时候,传来一个特大的好消息:我大哥考上了大学,而且是我们县的状元!这像个天塌下来的事情,不可思议到难以置信。当我也看到那个牛皮纸信封,才确信喜从天降。父母兴奋得泪流不住,夜不能寐,第二天就跑到祖坟上烧纸。我和父亲一起送大哥到县城,满街的人都撵着看他,80年以前,我们那个小县城还没出过几个大学生。这让我荣耀不已,并且暗暗用足了力。

  生活很快回到了以往的节奏,甚至更难些。二哥不上心学习,被叫了回来,我却又要到乡上了。不过我的小米饭生活从此有了目标和动力。

  暑假的时候,我放牛。山里的杏子熟了,父母和二哥起早贪黑地跑到山里捡杏子,然后把杏胡从水里淘出、晾干。一晚接一晚在灯下用石头把杏胡打碎,把杏仁捡出来。这件事大概对腰损伤得厉害,我总听到父母在土炕上梦中痛苦的呻吟。那时,我们家种着一百亩山地,光翻一遍地都得大半月。好在我家养着一头健壮的犍牛,父亲对它百般照顾,割草拌料,梳毛挠痒,把它住的地方清理得干干净净,像宝贝一样看护。牛也知道回报,干活时一声不吭,非常卖力。我常常看见父亲抱着它的头抚摸,像对待一个孩子;牛也好像能听懂他的话,父亲叫一声,它就回过头来。

  终于迎来了丰收年!那一年,我们家黄盖、豆子、荞麦卖了超过一万斤粮,父亲为此特意买回一个半导体收音机,收到秦腔就把声音放得高高的,那种扬眉吐气的感觉真让人幸福。母亲也多了笑容,皱纹似乎也浅了一些。那年过年,我第一次有了自己的新衣服。

  但二哥的肩膀还嫩,已吃不了天天下地的苦。爸爸于是把他交给姐夫,做点小生意,干一些轻体力活。第二年天气回暖的时候,我家的地里,就只剩下父母两人。他们还是没命地种地,头顶还是火辣辣的太阳。不过生活已改善许多,能吃到一点肉,隔一段时日父亲还有酒喝。

  大哥、二哥相继结了婚。我也该高考了,虽然和大哥当年无法相比,也终于考取了一所中专学校。临行前,妈妈翻尽家里好吃的东西,给我尽可能变着花样做,见过世面的大哥还给我买了一套不落伍的衣服。他们说我看上去不像农村的孩子,而其实,我觉得自己满身里都流淌着农民父母的血。正像孟郊写的,母亲在煤油灯下一针针为我絮棉袄,父亲一遍遍数为我上学备好的钞票,生怕不够。走的时候,我家的牛一直望着我,公鸡在院子中央打鸣,而窑洞也在我的背后一步步看着我走出家门前的小路。

  上学那两年,我真的没少花钱。做了老师的大哥每月准时给我寄五十元钱,而他的月工资也只有二百多元。我的父母还在拼命地种着地,听我们村里人讲,他们连一个囫囵觉都没睡过。知道这些,我还能说什么,只有黯然垂泪。

  我终于工作了,二哥在外做小生意也可以养活自己,并把他的家搬到了小县城。父母还在乡下,在那孔煤油灯的窑洞里。每次他们来信,都说自己很幸福。过年回家,妈妈把藏在箱子底捂了一冬的苹果拿出来,笑盈盈地看我吃;爸爸带着我去上坟,充满感恩地告慰先人。三十晚上,总会把马灯擦得亮亮地,挂在大门口的电线杆上,他说我们家会一年比一年亮堂。而我又怎么会不知道,过年以后,他们又要把身子弓向土地。

  当我结婚、生子,生活安定且收入有余时,我们兄弟三个商量,该把父母接出来了,他们为子女已耗尽大半生,该安度晚年了。谁知父母都坚决反对,他们说自己过惯了农村的日子,再说了,村子快要通电了,生活一天比一天好。在我们的坚持下,他们终于妥协,这样,在2000年春天,他们终于放下农具、离开大半辈子耕作的土地、走出那个村子,来到小县城,住进一孔租好的窑洞里。节假日,我回去探望的时候,他们都要求返回村庄,爸爸说他闲得慌,妈妈说她经常梦见和村里的婶婶们拉话,远远地看见庄稼就爱得不得了,而我坚决不同意他们的要求。听房主给我说,父母经常给他们叹息,说他们老了,成了孩子的拖累;他们很少买肉吃、更舍不得买菜,吃得最多的还是从村里捎来的土豆。

  又过了几年,二哥家搬到了延安,我们把他俩也接了下来。父母更成了外乡人,连说话的人都没有,看电视又嫌费电,每天都搬个小凳坐在门口。为排解他们的孤独,二哥把他家的一个孩子留在父母身边,但与他们也说不了几句话,最大的快乐就是盼我们带着孩子在星期天回去。我已经怀疑我们的决定和做法了,也许他们真的待在我们那个小村更自在、更舒心些。

  更糟糕的是发生了一件不幸的事情:妈妈在过马路时,被一辆摩托车撞到,脑部受伤、当场昏迷。她走得了乡下的土路,还没学会走城里的柏油路。当晚,医院就为她做了颅部放管手术,一袋子血从她的头部流出。如果在农村,她怎么会遭此劫难呢!在医院里,我们轮番守护在她身边,一连十天,她都昏迷不醒,连大夫也以为凶多吉少了。如果她真的走了,我们将多么痛悔,我们还没有让她过上几天幸福生活呢!然而,奇迹发生了,十天后,她有了苏醒的征兆,我在她身边,听见她说:洋芋、挖洋芋。原来,她的心还在我们那个小山村!她醒了,她不想走,是因为我们。当她睁开眼睛,辨认出我们时,我们含着热泪齐声叫出了妈妈。住了一个月,她坚决要回家。我们不再商量、犹豫,立即在城里买了一间房子,在她出院不久,就搬了进去。父母再不要住别人的房子,这个家能把他们从那个小村唤回、能把他们留得更久些吗?

  在一个细雨蒙蒙的五月下午,我带着父母去火车站。母亲想看火车,她还没有见过真正的火车。当火车从玻璃窗外轰鸣着驶过来时,她紧紧抓着我的手,眼里一片茫然。她还想去看一眼飞机,但我一直没找出机会。我很想把父母带到北京看一看,他们对毛 有感情,并且知道天安门。说起时,都坚决反对,推口说晕车。但我知道,他们肯定是想去的,而我似乎一忙再忙。不知道,我何时能完成这个心愿?

  现在,不管我们去不去,每个双休日,妈妈都会搬个小凳坐在大门口,像一个痴呆的人,有时我们从她身边经过,她都不会发现。我现在在城市边的一个小镇工作,平凡却也踏实。每当想起父母还健在并且在双休日的门口等我,就感到幸福。我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还会持续多久?

  不知爸爸还记不记得他的话?苦水里泡的枯树会发出新枝。现在我们都不泡苦水了,而新枝多么希望“枯树”不要早早地倒下。

  7、灵魂是一种信心

  有一天,我将死去,这将是不会有错的。然而,我真的彻底死去了吗?其实,我很早就不信这一点。

  我大伯被塌方夺走后引起了我对死亡的巨大恐慌,也使我很早就思考并面对这个事实。这么多年,对死亡,我其实一点也没减少恐惧,一点不能释然,但是,在不断的面对中,我并不是徒劳的,我不断在获得生的信心。

  如果人生真的是一场空,那么人为什么来到人世?如果死亡真的万劫不复,那么,人又为什么要生?

  在大伯走后的很长的日子里,我并无思考的能力,但我又为什么胆战心惊地恐惧?是我感到了生命的脆弱、虚无?是我感到了死亡的巨大黑暗?但我那时的确是懵懂的,因此,这毋宁说是生命自救的本能。生命如果可以自救,就说明生命在死亡面前不是无能的。死亡能摧毁生命,但生命会把自己引渡、提升。

  死亡如此地刻骨铭心,但我又为什么会麻木?明明知道死亡就在另一头等着,我为何还能心平气和,甚至自觉幸福、快乐地赴难?人会愚蠢地忘了死亡,忘了自己会有“没有明天的一天”,尤其是当他年轻、体魄强健,甚至更可笑的还有财运、官运亨通。比较起死,活着的那点荣耀还有必要沾沾自喜吗?特别是,死亡跟年轻、体魄、财运、官运何干?它愿意在它任何高兴的时候叫走你。然而,人对死亡的“麻木”何尝又不是智慧?如果时时刻刻想着死亡,人又何以安静地生活?“知道”死亡,然后“遗忘”和不知死亡、自得其乐几乎是智者和傻子的区别。那么,遗忘同时也可以看作生命的自救。

  但总有人会觉得:这难道不是自欺欺人?如果恐惧不是源于灵魂,心里疏导一下就可以安乐;但如果是灵魂巨大的不安,又如何可以安宁?死亡如此荒谬,生命又如此神奇!

  可是,人真的有灵魂吗?人如果没有灵魂,空有一副皮囊也就好办了。稀里糊涂来到世上,装一肚子酒肉后再从地球消失,这多么简单好办。但这又跟牲畜有何区别?就是猪也会做深沉的梦,就是羊也知自己的前世今生。但事实上,在世间,人会不断地生出烦恼,会不满足吃饱穿暖。是的,我从哪里来?到哪里去?人,的确有灵魂。否则,不能解释,这是谁在发问?

  小时候,在乡下,我有一个姐姐,她能看见人的“灵魂”,她和我们一起走路时,会突然指着前面的某个地方说:你看,那是谁?我们说谁也没有啊。她就吓得要死,赶快往家里跑。她没有病,不会幻觉。更恐怖的是,她偶尔会看到某个熟悉的人朝某个地方走了之类,而那个人就会在不久死去,至少大病一场。后来家里给她换了个地方,依然如故。姐姐因此为自己的眼睛痛苦不已,并长时间经受心灵折磨,几不出户。还有,我那个叔叔,他为什么从半坡突然一个跟头翻倒,胡说乱唱呢?他平时是个连话都说不清楚的老实巴交的人。可以讥此为迷信,是一种病,而科学迄今能解释灵魂的事情吗?

  我到宁愿相信,灵魂住在人的身体里,在死亡时出来,升入天堂,然后托身另一个人。这样,人就可以安妥,人在现世做的一切就都不是徒劳,生命也不是虚无。可是,这样的想法好归好,却无法证实。对不能证实的东西轻信,当然也不够智慧。

  无论如何,生命不可能是凭空来到世间的,更不会是凭空而去。想一想那个盲人,他为什么要独自赶路?因为某个使命在召唤。他的头颅向着天空,却是用拐杖连接着大地。这是不是说,对于仰望天空的人,总有一条人间的路?他是瞎子,可是你何以知道,他的内心不是亮堂的?他是独自的,可对于知道死亡的人,谁不是孤儿?

  多数时候,生命不是靠信仰延续,而是爱。想一想我母亲奇迹般地活下来,想一想她在大门口几乎无意识的等待,就知道这是爱,又一种生命的本能。爱,这个种子,藏在每个人的心里,这也几乎可以看作生命的秘诀。当它传递、延续,人类生生不息。而对于没有爱的人来说,毋宁说他不是生命。

  但是,是谁把爱、信仰甚至灵魂的种子撒进人的身体里?一定有一个更大的智慧!人就是肩负着他的使命来到世间,走向一条朝圣的路,并在人间完成涅磐,走向新的使命新的路途。灵魂无法证实,但灵魂一定可以是人的信心,是仰望、追寻的灯。唯此,人才会真正地安妥下来,才会高贵,并走向光明的路。

  现在,让我再回到那棵突然开花的梨树前。让我相信,我的前世,我的今生。并且,在我死亡的那一天,成为梨花的魂,随着一阵风,奔赴新的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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