劫余诗小集
柩槨中的爱
朝花夕拾一杯酒
劫后余生莫回头
序
这些诗，也许不配算着诗，或说拙诗、劣诗，基本产生于上个世纪六十年代。从来没想过发表，也不敢发表，而且也无处发表。是怕见人的东西，只能藏在‘阴沟’里自赏的东西，实际上也从未主动给人看过。我不想给人看不行。伟大的文革、勇敢的红卫兵小将将它们曝光了，而且批倒批臭，打翻在地，又踏上一只脚，押入了十八层地狱。公安机关的档案室保管了这些东西，而且保管得很好。八十年代、忘了是哪一年，十分感谢档案室的姜同志把这些东西交还了我。所以我把这些东西叫劫余诗。我自己就是劫后余生。有人看了会不会耻笑我？上世纪六十年代的东西，我又不是诗人，耻笑就耻笑吧。
劫后余生 2008年5月27日
註：“阴沟”、文革期间大批判常用词语。
“情和爱”
那个“年代”没有“情”，
所以叫“无情的年代”。
但仍有人的“情”，
只是不许人的嘴说“情”。
那个“年代”有“爱”，
而且是“伟大”的“爱”。
那是所有人都要贡献给一个人的“爱”，
所有人不能有个人的“爱”，
一个人可以尽情地“爱”、恣慾地“爱”。
2008年8月16日
首篇
柩槨中的爱
——横茵姑娘之歌
我要用金箔、蔷薇和柏枝，
把这本书装饰得可爱而美丽，
把它装饰得象一口棺材，
然后把我的诗歌放在里面掩埋。
啊，但愿我也能为爱情殉葬！
在爱情的墓畔有安息草生长，
如果它开出了花、就要被人们摘下，
所以要等我身入墓中，它才为我开放。
（摘自海涅《梦影曲》）
亲爱的读者朋友们，你们都曾经陶醉于已亡故人的诗篇，现在你们又仰慕了他的遗物。你们也许会奇怪，这么多画满潦草炭迹的小草纸片为什么会是这个令我们敬仰的人的唯一留在世上的东西呢？我告诉你们，正是这些好像拾自垃圾堆的纸片才吸引了横茵（采用佛戎得、亨因——死神的语音）对他的爱，也正是这些纸片给了横茵以生活的力量，使她在送他进了坟墓以后整理了这些纸片，出版了这部现在擎在你们手上的饰有蔷薇和柏枝的图案，用金箔精装的书。上面的那几句诗语是这部书的结尾，也是这位诗人临终时吐露给爱人的遗嘱。还是让我来介绍一下这对可怜情人的恋爱经过吧。
他们相会是在一座古墓旁，
古墓里有一对夫妇在几千年前埋葬。
锺子期天生是余伯牙的知音，
他们第一次相会就倾心爱上。
断碑上一双黑色喜鹊在欢乐的歌唱，
荒丘上飘摇着的草花吐出迷人芳香。
陵园里散游着的年少男女只知把古迹瞻仰，
没有人想到那棵柏枝下发生的快乐和忧伤。
林荫下忽然颳起一阵阴风，
燃剩下的碎箔翩然卷起像舞裙一样。
我们的可怜人手拉着柏枝从地上站起，
清洁工用的扫把又操起在他放下炭条的手上。
“我为了游人奉献的鲜花有处安放，
也为了凭吊的感情纯洁、悲苍。”
炯炯目光注视着、象要把古墓望穿，
清癯的脸上涂满感伤:
“朽骷髅千秋犹幸至今受人仰慕，
我的心永似这碎纸片掺夹在泥尘中飘荡。
两个古人卧在一个棺柩里享受了几千年的长梦，
厂 我的泪未干因为不知寄托究在何方。”
坟丘后恍惚飘过来我们的横茵姑娘，
蜡一样的脸庞苍白得像灵魂的冰房：
“我从出世以来就像没有苦泪蕴藏，
生命的玉杯为什么还在人世间留放？”
这姑娘原来是从少年刚跨出学厢，
她奇怪人生在自己面前仿佛真空一样。
” 情箭没遇到红心作对象，
还不如这残骸长埋地下虽然凄凉。
殷帝辛只该为他的美人殉葬，
女妲己要在点燃焚玉的火才能回到天上。
他们手挽手偎依在柏树旁，
凄苍的枝条在他们头上得意的招扬。
朋友们听到这里心生欣慰，
游园人谁不知这就是爱的征象。
双双的两青年沉醉于情网，
千年古夫妇的香梦又何值得赞赏！
呱叫着的喜鹊欢喜得煽开了黑翅膀，
艳丽的花草也笑得眉飞色扬。
他就把这姑娘当作知心放在臂弯，
向她坦白自己生命中的全部理想。
从他心里涌出流泉似的篇章，
现在就把这些娓娓动听的字句倾注到她的心房。
痛苦悲伤逐渐从眼前遁迹，
胸腔中的兴奋就像音阶一浪更高一浪。
横茵的心潮和她的爱人同步，
有了红润的嫩脸庞又增添了甜蜜芬芳。
她用多情的香唇来吮吸他的心曲，
她的冰囊中就流入了沸腾的思想。
从那以后他们天天相见在这个地方，
柏树枝每次都向他们投送欢迎的目光。
祭坛上烧残的碎纸箔渐渐从他面前消失，
画满炭迹的“书页”一天一张拿回她那里珍藏。
“地狱之苦也必然是天国的乐章”，（梦影曲八）
“造好一具棺柩正是绝色的白衣女郎”。（梦影曲二）
为了“从午夜到鸡鸣”时辰的情爱，
他甘愿把“永生的福乐”献上。（梦影曲六）
气绝身亡常常在回光返照之后，
一百天的时光就像一个晚上。
他渐渐地失去了颂唱的力量，
仅仅在最后吐出遗嘱在她耳旁：
“我要用金箔、蔷薇和柏枝，
把这本书装饰得可爱而美丽，
把它装饰得像一口棺材，
然后把我的诗歌放在里面掩埋。
啊！但愿我也能为爱情殉葬。
在爱情的墓畔有安息草生长。
如果它开出了花，就要被人们摘下，
所以要等我身入墓中，它才为我开放。”
他已经把全部隐衷向她倾诉，
相信自己能得到满意的安葬。
可是耽误了姑娘的终身幸福，
他身患重病，只得留下千古的遗恨和痛殇。
我们可爱的姑娘恫悲之后奋跃激扬，
凄切地表白着自己作他知音的愿望：
“在我心里你的人格像耶和华的光芒，
你使我的生命品味到纯真的甜蜜和芳香。”
“但我不该和你相会如在梦乡，
情箭射中的我经不住终于要去天堂。
这是个动地的缺憾，忏悔也不能补上，
这是我弥天的悲伤，泪流成海也无法衡量。”
她的爱人就是在相信了自己的遗愿得偿而瞑目安祥。
这一段恋爱的曲话说到这里也要收场。
但那一百篇诗章却传给世人欣赏，
结尾还书写了那几句花开的希望。
各位读者朋友们，你们手中拿着的饰有蔷薇、柏枝、用金箔精装的书本，就装着横茵姑娘将她爱人这一百张写着炭字的碎纸箔编成的诗章。她按照自己对爱人的理解为这本书作了描画包装。当她相信了这些诗在人们中间已经得到流传，便也自缢在爱人墓旁。当然，人间的悲剧其实和喜剧并联，因为他们即使死去也还是成双。人世间还有许多孑然独身，谁知道他们不是为了给荒郊增加几个无墓可归的孤魂。
1962年1月30日寒假中
以下为《寻觅》篇
二
我喜欢开着窗子睡觉，
让昧旦的爽气吹醒我的昏睡，
让黎明前的雀噪唤启我的愚昧。
慢慢地，晨光投射到我的脸上，
我抬起身，寻觅在濛濛天底下的远方烟炊。
1958年4月3日
啊啊！热情愉快的中学生时代，前程远大的中学生时代！在那时，如果有谁不觉得整个世界是他的，那他一定不是好中学生，我敢说！
——茅盾《我的中学生时代及其后》
三
赠友
亲爱的朋友，
我们要回忆，
因为没有蹉跎的过去，
就没有辉煌的今天。
我们不要留恋，
只要付出身心的勤苦，
就会有更美好的未来。
1958年4月19日
四
钟声
听！
五八年逝去了。
噹——噹——噹！
是它告辞的声明。
天空清清，
有几颗明亮的星发着冰冷却富含生命的光辉。
大地一片黑暗，
礼堂的音乐透过蕴藏着无尽遐思的夜飘来，
噹——噹——噹！
永别的钟声还在黑夜里迴响。
写于1958年除夕
五
读画有感
哪里还能找到
芬奇在《安娜、玛丽娅和小耶稣》中描绘的爱？
那么高尚、纯洁，令人崇敬、向往的爱。
可是小耶稣在践踏着一只瘦弱的羔羊。
芬奇的笔画的也不是完全的美，
可见人世间豈有无缺痕的爱！
1959年8月1日
六
和毛 十六字令
山，脚步紧赶行犹酣，猛抬头，好个莲花岚。
山，千里云涛波浪翻，最惊心，眼下卷巨澜。
山，“灵”比羽界虎狼窜，仙台上，我辈尽心欢。
千山，又名千朵莲花山，是其峰岚壮美如莲也。又以其无虎狼出现，故称为“灵山”。仙人台为千山最高峰。登其上可西瞩渤海，而千山之景如脚下波澜。古传有仙人曽于台上博。真否？不可考。然台上犹有石凳、石桌三、五而设。余今登是台有无上荣耀之感。只可惜无级通上最高台顶，否则余将羽化而去矣！——仙人坐之石凳立于不可及之最高顶。
1959年8月17日
七
不要抱怨
世界上没有什么都未曾获得就死去了的人，
就连没成人形的胎儿在失去生命时也带走了父精母血。
而父母的身躯浸浴在阳光下吸收了多少大自然的营养？
不要抱怨自己没有什么成就，
因为你已经是你享受到的那一份自然的主人了。
1959年8月20日为回答徐祥伟下面的诗句而作
註：徐原句“有人一生什么也不曾获得，不知他是为何而生的？”
八
使命
上帝这样回答你：
你的使命仍然是那阳光普照的大地和月光笼罩的星空。
在大地和星空静的背后隐蔽着巨大而丰富的动。
世界上永恒的只是动，
也只有动才能作静的内容。
正如舞台的启幕者，你将揭开大地和星空的内情。 1959年8月20日赠祥伟
徐祥伟原诗：
阳光普照大地，
月亮也在领导着星星。
这一切的正常都不需我再作任何努力。
上帝啊！我还有什么使命？
九
请到月光下来，
如果你要回忆过去。
请到阳光下来，
如果你要幻想未来。
不要沉思吧！
如果你要漫无边际的思前想后，
就请你独坐到没有阳光的屋子里，
或是散步到没有月亮的星空下吧！
1959年8月20日
十
爱和劳动
没有爱的不停歇的劳动是机械。
有爱却因为爱而停滞了的劳动是懦弱。
只有以爱为动力，而其结果又培育了爱的才是真正的劳动。
作为动力的爱是自私的，作为结果的爱是伟大的。
神正因有其伟大的爱，所以摆脱了人类。
1959年8月20日赠祥伟
按：祥伟原诗谓，神将情爱已经公开，所以神有人所不能企及的智慧。人只有斩绝情感、情爱，像机械般的劳作，才能永远维持和发达。足见其所见情爱之狭隘。他明明说着神将情爱已经公开，却又说人必须斩绝情爱。不知神之将情爱公开并非斩绝情爱，而是怀抱着伟大的爱。人所应该斩绝的正是自私的情爱。他不懂何为伟大的爱呀！
十一
虽然人们厌烦仇恨和斗争，
但这里却没有经常的友爱与和平。
虽然人们在为欢乐挥洒着血汗，
但人世间的悲惨却林林总总。
不要抱怨艺术家给我们留下的悲剧太多，
实际上他们只写出了苦海中的一滴泪水。
我们欣赏的喜剧少得像珍宝，
但它已经给零星的喜悦增加了多少枝叶和润色。
慈善眷顾的只是小耶稣和玛丽亚，
并不怜悯践踏在脚下的羔羊。
把爱投向斗争吧！
因为斗争是前进的动力、行为的法则。
1959年8月21日
十二
送别
不要怕长时间的离别，
只要我们的友谊诚竭，
时间不能使两片心叶分裂。
不要以为我们将在重洋的两岸边，
只要我们为着一个理想向前，
再远的距离、我们的臂膀依旧相连。
不要说这是最后一次说再见，
你可以在将来的信中写上一百遍。
1959年8月29日
十三
十四
致祥伟
那燕子终然敏捷，
却只能飞窜于穷巷中间。
它经常要躲过对面的短墙，
又要时时提防顽儿的袭截。
应该学那苍鹰的矫健，
在太空中自由向前，
不管什么都不能作它前行的障碍，
不管什么都不能转移它坚定的视线。
1959年9月10日
十五
金灿的阳光照在银烂的雪地上
熔成一个媚艳的早晨。
只是少我的血，
播撒斑斑红花。
1959年10月18日晨
十六
无题
是一个即将走上生活的青年，
是一个出发前的旅行人。
直视着窗外的夜幕，
等待着黑暗的退去。
渴望看到布幔后的灿烂多彩，
心里怀着焦灼的情绪。
是一个即将告别父母的青年，
是一个就要走出家门的旅行人。
凝神眼前灰濛的世界，
企图寻觅未来一切事物的发生。
恨不来一声霹雳拨开雾障，
现出他前面那怕是崎岖的旅途。
1959年11月2日
十七
塞北的一天
这里的春天常使人觉得厌烦，
漫天的风沙把行人眼前的路遮掩。
柳条发抖得像仍在严冬一样，
听见哀鸣，却没看见哪方来的雁。
今天为什么这样令我神爽？
这里仿佛豁然张开了明丽的希望。
白色的云朵在蓝天上轻轻滑翔。
绿茵似的小麦铺成春的游艺场。
1960年5月5日记在铁岭乡下工作时风沙平息后的一点感触。
《柩槨中的爱》之 十八
旅行者的希望
——记述在铁岭乡下亲见的一个疯子的故事
我是一个年轻的旅行人，
立志走遍普天下的山川。
从东方出发的时候还如一匹小马，
单调的行程已逐渐加给我满身病倦。
这是一个夏日的傍晚，
我走进的世界使我的精神突然振奋，
不是因为出现的一切令人愉快，
而是这里的奇特使我神智迷乱。
天空渐渐暗淡，西边就像黑裙的一角被血色的红彩渲染。
在原野上铁铸的影子里，
我将步入的村屯呈现在前面。
四周一片沉寂，
村里还没有一点灯光。
一座破败不堪的黑屋座落在路边，
几株老树笼罩着它门前的空场。
我很怕这阴凄的境地没有居住的人家，
但这里却很像我曾经梦见过的寄宿地方。
等到看见了屋簷下一个婴儿蹒跚晃动的身影，
我就想冒然迈步进前。
小屋的门忽然敞开，
里面窜出来一个女人，穿着像从坟墓里掘出的褴褛衣裳。
行动还相当敏捷，长发在身后飘扬，
就像一个苗条的精灵正在低空飞翔。
又似一只久经战斗的母兽对待不速之客，
怀疑、提防、迴护在婴儿身旁。
她仿佛看出了我不过是一个刚出洞的虎崽如同她的幼年，
便飘然回身不屑理睬像一匹夜游的狼。
我觉得曾经在梦中见过她渺茫的形象，
怀着恐怖奔向老大娘的住房。
仍有余悸的心神陷入迷惘，
虽然已经离开了那凄森的地方，
她的身影就像抓住了我的命运一样。
老大娘曾经洞察人间的善恶，
又肯在迷阵中指人以正向，
我希望她讲一下那个精灵的身世，
倾诉一下老人家慈善的心肠。
我的旅行还没有离开这片荒凉的平野，
就遇到这样人世间少有的地方，
被这样不可理解的困难阻挡，
不知道还有什么等待在我的前方？
人世上的命运各不相同，
有的飞黄腾达，有的终生悲伤。
上帝是最无情面的裁判长，
懒惰者常赐予意外的恩惠，
勤奋者常使他的理想失望。
那个女人原来是城里的翻译员，
英语说得像串串玉珠散落在地上。
文质彬彬，模样也漂亮。
流动的眼珠，乌黑的头发，
粉红的衣衫烘托着玫瑰色的脸庞。
淡蓝的绸裙婷婷玉立，
似碧桃儿在微风里飘荡。
诱人的风韵经常在舞厅里来去，
众多的少年男子都围着她啧啧赞扬。
聪明伶俐的人往往单纯没有心计，
争胜斗奇的人刚好在走麦城中马失前蹄。
上帝将她狂妄而又活泼的灵魂降入牢笼，
却看中了另一个愚钝的头脑而赐之以幸运和顺利。
那个卑贱的女子本来是她的逢迎者，
有时为她给爱人写的情书当青鸽，
不敢和她媲美也有几分姿色，
可就是长了一颗嫉妒心、专好幸灾乐祸。
疯子的男人原是一个浮浪儿，
没有主意，顶不住离间的喉舌。
这青鸽子僭语更加谗言，
时常在他耳旁无休止的喋喋。
他忘掉了已送到人家心里的结婚的承诺，
厌烦了娇美的鸾凤亲近了燕雀。
可惜她为好胜的心冲昏了头脑，
不知道人间的阴谋毒如蛇蝎。
她耳朵里只有那青鸽的赞美和歌唱，
竟然把终身大事轻率托付一个贱人去予约。
她只知放心的准备自己的嫁衣，
仍然在梦想那两个人洞房花烛的欢悦。
谁知小鸽子一去未回返，
相约的婚日到时交杯的一对反而把她作为媒妁来感谢。
就像饿兽意外地失去嘴边的肉饼，
突然的打击使她无可奈何、怨怒填膺。
她没有责备自己过去的“聪明”，
也丢开考虑自己今后的路程。
愤怒的疯气扼煞了她遭受失败的悟性，
糊涂而又自傲成为她心灵中支配的权衡。
蓬头垢面的她整日在街巷里飘荡，
有哭有笑情感激缓不定。
有时像傻子似的畅叙自己的胜利，
有时轻蔑的指说别人愚笨而不清醒。
命运的迫害没有因为她的傲慢而回避，
一个宰猪的莽汉成为新的宙斯把她制服。
熊羆似的躯体不怕疯子反抗挣扎，
残暴的性格哪管她曾是窈窕女淑。
他受到乡邻的怂恿，
“娶”回了这个漂亮的疯妇。
他对她施用了毒辣的手段，
想叫她在无助中尝尽人间痛苦。
他只有一个恶毒的心肠，
要摧残她习惯的自由力量。
他不允许她到外面走动，
甚至给她把衣服剥光。
他不允许她像过去那样放肆，
而把铁索加在她的脚上。
就是在你看到的那个黑屋里，
她经受了十多年的虐待远远超过寒霜。
我听到这里暗为那美丽的疯子悲伤，
却又不相信她会永远落得这样的下场。
有一股激动的情绪在我全身扩张，
我的眼睛渴望似的瞅着老大娘，
等待着老大娘还有下文给我讲，
我要知道这精灵用什么来摆脱噩运加给她的灾殃。
严格的管制没有磨灭她渴求自由的愿望，
身体的束缚不能禁锢她理想的飞翔。
她有时回想起当年舞场上的欢乐而发出如痴的大笑，
也有时让自己的声音传播到太空高喊如狂。
好多次她的丈夫用皮鞭抽打她裸露的肉体，
风雪呼啸中夹着悽烈的嚎叫声响。
令人慨叹的是年轻的总归要老壮，
她的这种激烈的反抗已经在近几年消亡。
破陋的住处渐渐在生活里习惯，
生下个儿子已经三岁活泼又健康。
偶尔她还会疯癫一阵，
那是朝着墙角的黑暗而不是对着窗外的明朗。
表面上驯顺，她并没有把自由的含义遗忘。
就像一个视死如归的英雄，
知道自己牺牲的意义应该让世人分享，
她要用自己斗争的知识教导儿子成长。
现在她不再憎恶那迫害自己的命运，
而是感谢它给了自己一棵延续生命的幼苗抚养。
听到这里心衷突然开朗，
欣喜浮现脸上如朝阳升起在东方。
天边的霞光恰似一幅少女的红颜，
笑望这野村有吉祚临降。
重踏征途我告别大娘，
坚实的步伐奔向西方。
有时也回顾一下野村，挂心那精灵的命运，
实际是在为自己的前途寻找希望。
1960年7月18日
十九
献给你
他们也许把你当着混在杂草里的蒲公英，
我却觉得你是那摇荡在水面上的白莲。
你的声音是那样的温雅与纯真，
歌唱家的喉色在你面前也显得暗淡晦涩，
同台其他人的呕哑更难震人耳膜。
他们说你的模样只是平常，
在我眼里你就像飞翔的鸽子一样。
你的动作是那样落落大方，神态明朗，
既不像牡丹追求外表的华贵，
也不像寒梅自夸独步高洁。
1960年8月14日晚
二十
我恰似一个刑期已满的囚犯，
趴在隔断阳光世界视线的铁门里，
焦灼地等待自己的解放，
转折中的痛苦充满心怀。
不知道铁门外是个什么样子，
不知道谁将迎接在我的面前。
但是铁门就要敞开了，
我已经听到了外面的脚步声。
1960年毕业分配前几日
在这新时代觉醒的黎明
在这新时代觉醒的黎明，
你为什么，聪明的愚人，顾虑重重，彷徨不定？
错过一切重新开始的机会，
却把自己的思想倾进疑惧的无底深坑?
像一支和顽强的崖口进行搏斗的狂奔的激流，
你应该不顾一切纵身跳进你那陌生的、不可知的命运，
然后以大无畏的气概把它完全征服，
不管有多少困难向你挑衅。
——泰戈尔
二十一
党的声音在我耳畔召唤，
燃火似的喜悦在我心中跳蹿。
我曾表示要到边疆去开花结果，
现在，我正站在毕业生的行列中等待祖国挑选。
1960年毕业分配前夕
二十二
车行飞一样，
我们的心在激荡。
今日离开了母校，
走向海岸边疆。
临别又赠言，
叫我们谦虚忠于党。
几年来的培养，
我们感谢师长。
车行飞一样，
战场就在前方。
我们有决心和力量，
服务祖国，为母校争光。
1960年8月27日于列车上
二十三
江岸实记三则
一
一个雾的早晨，
我在江边微步，
耳畔是浑为一体的寂静，
眼下是烟和水在慢慢地动。
二
我站在江北的石岸上，望着鸭绿江及其对岸。
江水是带点蓝的绿色，里面有云在漂动。
对岸是苍猛的高山，山半腰笼绕着灰色的烟幔。
烟幔中有机器的隆声、火车的笛声和微弱的狗吠。
三
我站在江北望对岸，
就像一个少女的身躯横卧在我的面前。
腰上围着轻盈的纱裙，
遮羞似的，又要故意露一点诱人的秘密。
1960年12月20日于江北山上
二十四
钟声
我脱离了学生时代的羁绊来到工作岗位以后，第一个印象于脑中的就是我们学校工友王大爷的钟声。
1961年1月13日晨记
声音宏朗、节拍激昂是我们小师范钟声的特点。
一个姓王的老头是这座告人以工作时刻的铜钟的司锤。
他身穿短捷的棉袄，头顶有黑色前簷的风帽。
一对眼睛虽然不亮，却是凝神在脸上。
扎缚着裤脚，行走起来就像一个年轻的邮者，稳实而挺健。
他已经是六十多岁的人了。
听说当过偽满时的校长，应该是教育战线上的宿勋。
解放后又在这个学堂里用他的钟声送走了将近十批学生。
外一首
在钟声的逥荡中我慢慢地起床，
很早寓藏在心底的理想又幻现在脑上。
我自信有无穷魄力能冲开一切拦挡，
憧憬着的前方有五彩车轿迎我于大道中央。
二十五
雨后
一夜春雨刚刚下过，
我清晨漫步在城郊路上。
农人送粪的小车吱扭作响，
馨香微微在田野上飘荡。
一缕红霞在天际露笑，
几多困惑早已随风遗忘。
1961年3月13日
二十六
幼儿唱歌队
——幼儿园的一群孩子在纪念“七一”晚会上表演节目，场上乱套了。急坏了孩子们的老师阿姨。她们掀开幕布作着各种表情，莫名其妙地比划着。孩子们更糊涂了，有的还在无节奏地跳，有的摸着脑袋歪着脸蛋嘻笑。结束时，观众以超常热烈的掌声欢送她们退场。
台上唱歌的孩子们只有五、六岁，
排着不齐整的雁翎队。
歌词有东又有西，
声调儿有高也有低。
就像清晨林中的群鸟，
为了春天呕呕哑哑地啼。
又像一群狂奔的小马驹，
有的扬头有的又撩蹄。
幕后阿姨急得露出半边身，
莫名其妙地比划又加嗔怒的示意。
小演员们摸不着了头脑，
一个个圆脸蛋歪对着观众嘻。
1961年7月13日
二十七
山 峦
那铺陈在大地上的山峦一个挨着一个
就是埋葬旅行人尸骨的坟墓。
那缠绕在山峦间白色的雾带
就是旅魂升天堂前徘徊飘行的迷途。
1961年9月15日
抄古人《菩萨蛮》一首
平林漠漠烟如织
寒山一带伤心碧
冥色入高楼
有人楼上愁
玉阶空伫立
宿鸟归飞急
何处是归程
长亭更短亭
二十八
回到梦中
我想望回到梦中去，
因为梦中的我是一个没有节制的自我。
我在梦里与未来的恋人相遇，
我对她表示了纯真的爱抚。
我在梦里再会了昔日的仇雠，
怒撕下他的画皮，唾沫啐他满头。
1961年9月15日
二十九
不舍
屋檐下飞出一只燕子，
像要离去，又不舍地飞回来，
呢喃低语着，盘旋着。
屋檐下有一个泥巢，
里面喳喳叫唤的是她的爱女，
最揪心别母的凄惨。
1961年9月20日
三十
爱
爱生发出了热，
热又熾燃了爱。
这样热情喷发着的我呀！
是因为我有浩广的无上的爱。
到什么时候
这喷发着的我
会像爱生发热一样放出如霞的光？
1961年10月1日晚
三十一
爱是宇宙中激发一切的玄机，
人应该在大自然中自由的伫立。
我的爱啊，何时能在我的臂间偎依？
我的生命才能达到真正的随心如意。
1961年10月2日
心、我的心，不要悲哀，
你要忍受命运的安排。
严冬劫掠去的一切，
新春会给你还来。
你还是那样绰绰有余！
世界还是那样美丽多彩！
我的心，只要是你情之所钟，
你都可以尽量去爱！
——海涅《还乡曲》第四十九
《恋春集》
三十二
车中
我的心，
你曾似病弱的微吟，
是处寻求着共鸣的音波。
我的心，
你现在如马达的震荡，
逐随着车行的步浪。
我的心，
你将像那核弹的轰响，
为了点燃黑暗森林里的篝火，炸裂这肉軀的皮囊。
1962年2月9日于连沈线上
三十三
播种喻歌
上帝为什么把我播种在荆棘里，
使我成熟不出好的籽粒来。
我被思虑、钱财和宴乐挤住了，
得不到诚实、忍耐的结果来。
真可悲呀！
身心和才能为什么矛盾的生来？
我将永也获不取成功来。
莎氏《汉姆雷特》中有“幸福既是理智和感情的统一”句。
1962年3月4日
三十四
春曲
春天的一对孪生女儿，
温暖的寝床和明朗的太阳。
我本舒服地卧在姐姐的怀中，
又离开了，欣迎那新爱的娉芳。
1962年3月21日清晨
三十五
娇养歌
让“教育”饶恕你们吧，
你们都是人类惯养的娇羊！
你这个爱上了“动”的顽皮蛋，
搅扰了别人读书，却又痛责自己内心的疚疮。
那位哭泣着的瘦弱姑娘呀，
你也知道生存需要优胜的强梁。
还有这里上课睡觉的懒包，
也许你真的还不明白学习对自己的用场？
看他粗鲁的唾骂多么下流，
我还是原谅的认为这只是缺乏教养。
谎话对于这一位简直像眨眼般频繁，
他的运用狡辩就似日常答话一样。
你们这些伶俐的傻瓜和愚笨的滑头呀，
我欣赏你们没有向我学习就实验了各种盛酒的皮囊。
让“教育”饶恕你们吧，
你们明天也是惯养娇子的尊长。
1962年3月29日
三十六
恕史歌
让历史饶恕你们吧，
你们都是时间光子的幻象。
你们诞生时虽曾爆发过绚灿之火，
而今只似那已熄的萤芒。
残暴的始皇是这通史的帝首，
却因猜忌而毒杀于亲子的手掌。
践踏司史的汉武，
至今也去了，受什么史篇的责让。
高皇帝本未修文学，何由明达？
班孟坚有意将赤蛇驱于细微草乡。
负天下的狂妄“奸雄”之名已定，
穷“翻案”能使铜雀再翔？（註）
隋大业背违了父皇的仁寿，
运河上飘散了牵牛花香。
管她什么秽乱宫廷，推动了初唐荣盛，
百花园中芳劣都在开放。
朱颜的后主只知道咽泣愁春，
靖康的耻辱也不过吞食几片鯹毡。
赵康王只差没有一个通道的宰相，
未算到战与降熟善熟不善。
秃和尚面南登上金殿，
忘了腹饥时小豆腐曾是美餐。
到近代大盗终窃国，
三发子却在斥唾中光了郑家的祖传。
你们都是新潮逐前澜，
到如今也只剩泡沫的旧欢。
让历史饶恕你们吧，
汲雍演示的珠滴将于何时销完？
1962年3月30日
註：文革前有一段曹操翻案风。
三十七
我珍藏着安眠灵药，
准备着人神合销。
杀身原是自我完成，
道德美赞至此为高。
我珍藏着安眠灵药，
夜梦可随时与自然溶胶。
但因要消尽反刍的人间滋味，
待时到再享永生的乐陶。
1962年4月15日
三十八
晨游春郊
清晨、
我的爱人来到我面前，
像一只碧燕飞来翩迁。
我哈欠着、
刚刚张起睡眼，
天边上晨曦羞露霞颜。
爱人的乳臂娇美地展开：
“你所乞慕的春天，请投我怀。” （註）
註：用某诗人名句。
1962年4月21日
塞尔维亚民谣
上去、下来，
今天、明天，
什么结果也没有，
不过踏破了一双草鞋！
三十九
老丐之歌
我的眼睛已经瞎了，
我的心精已经碎了。
我拖着这躯病瘫的身体，
那些天悯的使者呀，
我已经祝福你们康健了。
赐舍的干粮在我的破篮里轻放着了。
赐舍的干粮在我的破篮里轻放着了，
我的残生到明天又得苟延了。
我要活着是为了众不能知的目的，
那些天悯的使者啊，
我已经祝福你们荣达了。
我的微劳便在永乐之中镌记着了。
1962年4月21日
四十
去秋我看见你从这里离去了，
我为你的不舍而伤感。
今春我又望着你飞回来，
还是啼叫着在茅簷下盘旋。
寒冬已经“长车”把这里踏遍，
“爱女”曾眠的泥巢也断絮如残。
但有反照的阳光在这里一闪，
营新巢的希望再再萌现。
1962年4月28日
四十一
失恋
我曾感到失恋的悲哀，
因为春天她答应了我，
可是她没有来。
我又感到失恋的悲哀，
纤绵的柳絮说她来过了，
但没有和我遇见。
——近日心时怅恨，颇有春未来时望春，春既来后又不觉，因而疏忽放过之感。 1962年5月15日
四十二
一
人原来可以得到永恒的春天，婚礼就是迎接永恒春天的仪式。
二
我回到了家乡。将近家门的时候，亲人从门前的杨树下迎上前来，“啊！又是一张涂满风尘的面。”
三
我踏上大路又回头向那杨树招手。亲人的温怀复苏了我的青春，永恒中的香风洗净了我的尘面。
四
我在永远地向前看，也在时刻地想着与尘世分开。
五
白天就是一间光明的墓室，夜间是我们对坟墓的无知。
1962年5月23日
四十三
同样辛苦
农人在欢颜地看着庄稼生长，
我们在怒色地辱骂着儿童。
农人又汗水淋淋的镰割着他的收获，
我们却荣光的送走了毕业的学生。
农人辛苦地铲除了禾苗中的杂草，
我们欣悦地注视着少年的长大。
到农人香甜地嚼食着自己的麦实的时候，
我们愤怨又怎能把青年的心果留下。
1962年5月23日
四十四
一
家庭是埋葬青春的坟墓，但也是永恒的春花的园地。
二
如果我能从墓门下活着走进坟堂里，我将看到宇宙手制的盆栽在各个角落里繁开着如灿星的华英，死者幽香的遗体上覆盖着真理的霰瓣。
1962年5月24日
三
白云，你为什么这样匆忙，却又像是眷恋？你如一个使臣，要航行远洋而张起了船帆。
我是地球的仆人，要去探索那浩渺的蓝天，为了宇宙的事业，我离开了主妇的慈颜。
1962年5月25日
四
荒烟腾腾地升起在山坡上，
这是烧荒的火。
喧声嚷嚷地飘浮在田野间，
那是劳动之歌。
五
晚炊时，浓雾低盖着山村，说明了自然对人的压迫和人生的艰难。
朝阳笼罩中，炊烟如从蒸笼中冉冉而起，象征着生存中的雾海又泛起了新潮。
1962年5月26日
六
我登上古老的宽甸城堡，眺望着春火严肃的儿戏。我仿佛幻见了明代塞上的狼烟，和那救援边急的持戈的魂众。
------六二年春五月之一天，城东郊的朝鲜族中学失火，我登城墙远眺。据志，宽甸城堡始建于明代，属当时边防重镇、兵争之地，为今安东市重点保护文物之一。
1962年5月27日
四十五
实记真人真事
一个少妇怨恨自己丈夫的独身兄弟是家中的累赘，
因为她要为小叔缝洗衣服，还要伺候两张吃饭的口。
有一次她把刚做好的衣服递给小叔时，被他碰了一下手。
总算有了因由，怂恿丈夫把他赶走。
没想到她又翻见那件被小叔一怒之下撂在家里的衣服，
那是若干年她的丈夫过世之后。
可怜的兄弟还是孤苦伶仃，不知在何处？
拜托邻友把衣服捎去，劝他不要再漂流。
1962年5月29日
四十六
一
你们从大地尽力地榨取，
作为你们的私有。
可是最后，
你们还要全盘儿交给大地，
连同你们自己的尸首。
二
院子里栽种着许多蔬类：
地豆子生长在垄台上，
小白菜紧挤在垄沟底，
辣椒和茄子插满了地边，
直到围墙根下，
还高立着一排向日葵。
三
一条必须的行路在庄稼地里穿过。
左边田地的主人
在路左挖了一条沟。
右边田地的主人
便在第二天
在右边夹了一排柴帐。
行人在这条路上经过的时候，
要侧着身体蟹行
还要提防枝条括了脸和下面失足。
四
春天的新意在乡下表现在什么地方呢？
不是纷开的桃李，
也不是嫩绿的柳荡，
而是草粪的气息在风中播扬，
黑润的湿土摆成整齐的陇行。
农人们清洁了自己的院落，
修葺了围墙，
在刚露芽的菜苗周围
夹上了柴杖，
甚至草房上的破陋
也都用新草补上。
五
整齐的陇行，
在冬天就像美人的鬓发，
要在一宿之后零乱。
夹成的杖子，
要在秋天拆毁，
一部分柴棍在院角处堆放。
修好了的泥墙，
说不定什么时候倒塌。
就是新笘的房顶，
也难免因严冬的寒风而残伤。
六
到了乡下
我才知道了
人类所最宝贵的勤劳品质就是：
每年重复着同样的劳作，
消受着自己的苦辛，
并且毁弃了得到的结果。
1962年5月29日
四十七
傍晚
我独步在幽静的树荫下，
有甜蜜的晚色向我微笑，
熏香的轻风吹拂鬓发。
我漫吟着春诗一卷，
忽觉到身边犹缺能歌的女娲。
1962年5月30日
四十八
人子之赞
你完满的具备了作为儿女的温良的品性，是因为自幼就失去了母亲的周到的抚爱。
你在三岁的时候，就耐烦地坐在床上等待母亲的归来，并以甜笑给母亲一天的劳累以慰安。
你完满的具备了作为人类的勇敢和坚强，是因为自幼就经受了人世间的风吹浪打。
你已经成年了，就驯服地去迎接任何困苦和艰难，并且开拓事业供养自己的老母善终天年。
1962年5月31日
四十九
那边的漂亮女郎走过来了，
你为什么故意转过脸去？
你其实是在想着这个女郎，
她已经走远了，
你的耳畔还有她爽朗的笑声逥荡。
1962年5月31日
五十
新娘在没有结婚的时候还是一个娇羞的姑娘，
她始终以温婉的回避面对她敬爱良人的谑浪。
洞房花烛的晚上该是爱人儿相亲更芳，
但天真无间的轻窕却使她受嗔真像“丈夫对待妻子”一样。
1962年6月2日
五十一
慢慢地------
让我们慢慢地起床，不要显得匆忙。
等到晨曦的美笑，偷窥到绿帏的窗上，
黄莺的曲嘹，对着轻飘的繡帘献唱，
我们再慢慢地起床，丝毫也不匆忙。
让我们慢慢地前行，不要急于奔赴前方。
我且扶着你趟过这溪流，不要怕哗哗的水响，
那边绿杨荫下的青石之旁，我们再休息一下。
我们只慢慢地前行，不像那奔走的过客一样。
1962年6月4日
五十二
一
一天的阴雨仿佛抑郁的沉思，傍晚、却在西方露出一线赤色希望似的晴朗。
1962年6月6日傍晚
二
春天不知不觉的去了，我诗的灵感也默默的隐退了。
1962年6月14日
《恋春集》终
恋星集
在我的心头燃点起那休憩的黄昏星吧，然后让黑夜向我微语着爱情。
——泰戈尔《飞鸟集》之二十三
五十三
一
那颗星啊！你为什么在每天的傍晚高挂在西山顶上？你是在探窥我归来的情人，还是用甜美的笑来迎接我走进梦乡。
二
我走到院子里，月亮的苍白的脸庞俯就在高墙上方，仿佛在慨叹这清晨的凉爽。
我望着月亮那白发老妪的面容，知道她为什么要对人间表示她的感伤。
1962年6月21日
三
我沉郁了好几天，在今天早上的晴朗中看见了太阳。但我仍然没有排除失望，因为太阳的眼睛里没有我的影子。她没听见我的大呼，没看见我在草莽中的形象。
1962年6月23日
四
上帝看见那倒影在池中的美的形象，抛了一个石子，世界便被扰乱了。
1962年6月24日听关于某地爆发战争的新闻之后
五十四
一
在一个微阴的晚上，我感觉着星星对我的眷恋。
二
月亮从云隙中探出来向我投送着爱的重逢的眼波。
三
我已经在襁褓中得到了地球的爱，我还要在温怀中接受太阳的爱。啊、太阳！我的太阳在天上。
四
一个女人的眼波在交臂之间撞着了我的脸，我觉得射中我的可能是爱神之箭。
五
你“爱”的意思我已经明白了。如果你还要再明确表达的话，我怕要受到偷窃的干涉了。
六
粉蝶只看见马铃薯的花招摇在茎蔓上，却不知它的果实藏埋在地下。
七
虚伪永远不能凭借它生长在权力中而变成真实。
（泰戈尔）
但虚伪永远在帮助权力统治这真实的世界。
1962年7月4日
“ 刑余”篇
我愿意为那刑余的史臣，尽写出人间的不平。
——《夜半歌声》词
五十五
你怨尤我吧，
是我把你从院子里栽到盆中，
从风雨里移到室内。
我以为那玲珑的花具，
能够装点你的美丽，
而且你也可以避免，
蛀虫的欺凌和威日的暴晒。
你应该怨尤我的，
你那婀娜的腰枝，
已经瘦弱得像菩萨静瓶里的条柳。
1962年7月5日
五十六
《桃夭》
她是一个窈窕淑女，温雅无华，
偏在没有别人的时候走近我身旁问话。
诗行间滑动着颤抖的尖指，
她问的是“之子于归，宜其室家”。（註）
我已经解释了，
她又贴着耳边要我回答：
今天假日，难道是忘了？
有何亲人，为什么不想家？
註：诗经《桃夭》中句子，译成：“这个女儿啊，年龄该嫁，快快寻个合适夫家。”
1962年7月7日
五十七
二首
一
我踏上了故乡的土地，
就像勇士靠近母亲的乳胸，
脚步坚实有力，
臂膀又伸向不平。
二
我像一个嗜战者，
希望世界就是一枚炸弹，
在沉闷和走头无路的时候，
毁灭自己，天下大乱！
1962年7月23日
五十八
世界上虽然有真理，
追求它，却是遭受禁止的理想。
而那巨人的意志，
却要被大家公认，
享有至高无上的荣光。
我是一个小人物，
不敢表达自己的愿望。
只能终生躲在世外桃源里，
那是没有真理的地方。
1962年7月27日
“ 初恋”篇
五十九
“仕女如云”
漂亮的鸽子，
就像蓝天下的云朵一样簇拥着我。
陌生的面容，
就像瑶台上的仙子一样围绕着我。
多情的秋波，
就像荷塘里的莲花一样瞩慕着我。
我站在粼粼水面的荷叶上颤抖着，
就要被露珠儿裹带进寒冷的深渊了。
1962年7月30日
六十
“伊”
伊和我素不相识，
偶相遇不应猜疑。
清早上春鸟滴啼，
树身后向我投哂。
迷不解彼情何意，
触目时翩然又向西。
1962年8月14日
六十一
我的心告诉我，
你是不可爱的，
但我的身体却带着我，
追在你的形影后面。
我的眼睛告诉我，
你是不美丽的，
但我的脑子里
却迴绕着那已经读熟了的面庞。
1962年8月26日
六十二
我向全人类宣告
我是冷酷无情的人，
因为我的感情
激涨得没有喷洩的余地。
1962年9月17日
六十三
夷齐采薇歌
登彼西山兮，
采其薇矣。
以暴易暴兮，
不知其非矣。
神农虞夏忽焉没兮，
余安适归矣。
吁嗟徂兮，
命之衰矣。
按，夷齐既耻武王弑殷，而义不食周黍，必以饿死为愿，何又采薇耶？可谓迂腐之祖嘻！
1962年9月17日
六十四
你的容装越是平常，
你的形像越在我面前露芳。
在万紫千红的庭园里，
我瞩目的褐色的你原来最靓。
1962年9月20日
六十五
该是我选择的时候了，
一朵花美丽，
一朵花散放着香息。
我祈求维纳斯女神，
快教我认清，
哪个更称心如意？
1962年10月1日
六十六
我忘了现在的时候已是秋天，
初恋的心田滋萌了如嫩笋似的诗篇。
我看那翩翩的落叶就像春园的繁英，
衰颓的世界给我的却是友爱和眷念。
1962年10月3日
这样的人有福了：假如他
在青年时代热情活泼，
以后随着年龄逐渐老成，
他也能忍受生活的冷漠；
他不再梦想那怪异的梦，
却随波逐流，成为社交的能手，
他在二十岁是个翩翩少年，
三十岁结了婚，太太很富有，
到了五十岁，他的各种债务
都已清偿，而且平稳的
把光辉的名誉、金钱、爵禄，
都依次一一拿到手。
关于他人们一直这么说：
某某真是个可爱的家伙。
——《欧根奥涅金》第八章之十
六十七
贵族逼使雷帝伊万离开莫斯科，权住亚历山大村
——苏俄名影片观后
伊万雷帝的体躯直矗在离宫的巨堡上，
臂中把持着权杖，金色的皇冠闪射着冬日的寒光。
坦荡荡的雪野，膜拜百姓漫漫的长列，
严酷冷峻的石柱周围，波涌着万岁山呼的宏响。
1962年11月1日
六十八
在那黑色大陆的东边海岸，
人们忆起昔日光明使者的宝船。
淳朴的卷发曾霑过日出地方的雨露，
垒砌的石屋受享到永乐的温暖。
太阳那熊熊燃烧的大火，
将要煮沸大洋的壮阔波澜。
1962年11月1日
六十九
时间
我希望时间快快地行进，
我要早一些知道明天的生活，
看见我命运可能达到的成就，
一直到死，甚至来生是哪个驿站的过客。
我也愿意时间慢慢地踯躅，
让我从容地度过每一刻，
充分地做好今天的一切，
因而使我的将来更高一点结果。
1962年11月3日
朝圣者在入口的地方，
要脱下沾满灰尘的狭窄的鞋子——
你走进去，你会在那儿找到安息，
舒适的拖鞋和美丽的音乐。
——海涅《虔诚的警告》
七十
亚历山大风流二篇
一
战败大流士也就是夺取波斯的妇人，
焚毁波塞波利斯才能使美丽的泰綺斯起舞。
马其顿的皇帝亚历山大，
有“御宝盒”象征着他的武功，
有“博物馆”的“玛瑙”缀饰着他的文采。
他的财富虽然没有包罗整个世界，
但古代阿托沙皇后风流的珍珠，
却经过他情弄了埃及女王、摩尔君主以至永恒无垠。
二
亚历山大垂危地躺在马其顿帝国的御床上，
“黄金盒”中盛着“荷马”被他枕在头下。
他的一声叹息却飞出遥远的天涯，
勃托勒美、安敦尼、阿布德拉曼
都作了这遗憾的余流，
阿托沙珍珠的情娃。
令名、文采、富贵、武功必须要温柔甜蜜当陪嫁。
恋爱的产儿才能使亚历山大延续和发扬国家。
1962年11月7日
七十一
一
你感觉着了吗？
我把你揣在怀里，
紧贴在胸上。
我用我那跳动着的心抚摸着你的面颊。
1962年11月8日
二
一天的忙碌
使晚餐之后的短暂的休闲
像蜜一样的甘甜。
1962年11月13日
七十二
哥白尼临终遗嘱把《天体运行论》付印，
古代的叛逆思想大多有过类似的经历。
比不了先贤，我笔记的只是内心见不得世面的东西，
恐怕要永远走不出教会专政的时期？
不奢望横茵姑娘用金箔、蔷薇为我包装，
自知没有意义，我会全部带到棺材里。
註：“横茵”系指死神，见本诗集的首篇。
1962年11月16日
七十三
“扁舟五湖”
我想那理智在人世只是使思想为人劳役，
具有它的男性也只是意味着卑微。
情感处于俗间也只能使肉体作人玩物，
具有它的女性就必然沾满了污秽。
何时脱离人世产生出纯粹之理智？
何时脱离俗间产生出真潔之感情？
情感啊，理念！
你们结合吧，那就是纯真之恋爱。
你们恋爱吧，去创作赤裸、无秽、圣洁的新世界。
我此诗喻着美的化身和才的体现，
西子和范少伯在下面临场幻演。
太湖中之一岛即是幻演的剧场，
琉璃、晶澈、光华如天上的瑶台。
周环碧水，似蓝天一样的静寂，
贴岸的微浪，清洁好比云彩。
歌声荡漾在澄寰之中，
仿佛天庭仙乐清玲飞来。
范蠡之说有“扁舟五湖”和“泛游大海”，
后者为实，“之齊事贷”。
但余为了彰显世外的灵地，
采用了前者，“湖”名称“太”。
范蠡和西施歌
好像基督痛苦的钉上了十字架，
好像释迦绝望的点起了凤凰火，
我们离开了轻蔑和卑微的岸，
丢下了污脏和劳累人体的衣，
浮入这无底无际的幽渊。
这里没有金银的财富，
这里没有刀枪的权柄，
这里没有买卖的欺骗，
这里没有斗争的杀戮。
这里只有无容无量的水，
这里只是至纯至真的氢氧化合之态。
我们浮上了这无底无际的幽渊，
丢下了污脏和劳累人体的衣，
离开了那轻蔑和卑微的岸。
范蠡歌
我“否定”那卑微的彼岸，
在那里财富能够衡量男儿的力智，
在那里刀枪能够役使男儿的敏思；
那里四野的百姓都为富贵而互相欺骗，
那里各国的君主只知尊位而掏穷政略。
那个大陆上的一切力量都显出了卑劣，
那个大陆上的一切智慧都表示着微贱。
我挣离了那彼岸的卑微，
我再也不作谋士成为“斗争”的侍从而弄谄取宠，
再也不似仆奴为了荣华而施威于刑场使自己像疲惫的驽马。
我永远离开了那欺骗和杀戮的大陆上的一切卑微。
西施歌
我恨煞那污秽的彼岸，
在那里金银能够买卖女人的肉体，
在那里权柄能够玩弄女人的贞节；
那里从我的父母都是财利熏心，
那里邻接的吴越都为权势而竞奔。
那个大陆上的一切人都染着污浊，
那个大陆上的一切物都沾着秽尘。
我摆脱了那彼岸的污秽，
我再也不是“美人”供计谋役使而献媚求怜，
再也不像羞花就耻于淫辱的寝床被情欲蹂躏。
我永远离开了那欺骗和杀戮的大陆上的一切污秽。
范蠡和西施歌
我们去远了，那卑微、污秽的岸，
裸身浮在这无底无际的幽渊。
我已经成为男性纯粹之理智，
我已经成为女性真潔之情感。
我们没有任何牵挂了，
无容量的水像时间磨灭陈迹一样
为我们洗涤沾身于彼岸的罪恶。
我们没有任何需要遮盖的，
纯真的水中我们倾注着赤裸的爱恋。
没有财富权威限制我们的交融，
没有繁文缛节干扰我们的欢乐。
也没有庸俗的人们向我们投送羞笑。
我们是大自然中、神圣的、无任何杂念的爱。
真正的男人和女人相恋了，
纯洁的理智和感情结合了。
像基督在十字架上离开人间升入天堂，
像释迦在凤凰火中涅磐旧身转入永生，
旧的我们死在入水之前，
新的我们诞在出水之后，
我们浮过宽阔洁净的水登上岛岸。
这里是清澈、崇高、浩广之所照，
这里是神圣、自然、纯真之所集。
在这里，理智和情感、精神和肉体、男性和女性都混为一体了。
在这里，美和才的形象得到最后的充分地表现了。
歌声荡漾在澄寰之中，
天庭仙乐伴着玉人起舞。
五彩绚烂的珊瑚岩后，
范少伯和西子亲密无间地相偎相护。
圣浴造就出纯洁的躯体，
散披着的长发嵌缀着莹莹的滴珠。
他就是居住在“楚三户”的谋士，
迁徙到会稽，为句践计除独夫，
为质二年，及早盘算着姑苏绝吴。
上将军尊位，布衣之极宗，
担任执事，自谓“王曾属政”于吾。
她就是生于诸暨苧罗的佳妇，
在西湖上划着彩船、手摘莲蓬，
捧心颦目的病态犹为邻姑效仿。
辱身廿年，在吴宫使夫差销魂，
可怜他一代君王为美人蔽面身亡。
他们两个起身时互相扶将，
在这神圣、自然、纯真之中舞蹈，
在这清澈、崇高、浩广之中歌唱。
永远地象征着理智和情感的交融，
永远地表现着精神和肉体的结合，
永远地演奏着温暖善良的爱的乐章。
她说：“少伯，你就是郎才的化身。”
他说：“西子，你就是主美的女神姑娘。”
1962年11月18日
七十四
拿破仑因为不相信“真理”，
便横行了这“真理”的世界。
叔齐兄弟过分坚持一个主义，
所以饥毙在首阳山里。
1962年12月1日
“由也，登堂矣，未入于室。” ——《论语》
“在科学的入口处，好比在地狱的入口处一样，”
“这里必须根绝一切犹豫，这里任何懦怯都无济于事。”
——马克思用但丁句
七十五
一个漂亮的身影终日在我的思绪中萦绕，
禁不住，我把下面几行呕呕哑哑的话语摘抄：
天生丽质、远离双亲、只身来到异乡，
明亮的眼睛里隐藏着勤奋刻苦和不屈不挠。
溢美之词的无价值赠送人所不齿，
她与我好像有缘在劫难逃。
1963年1月1日
“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众里寻她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七十六
致w弟
因为过分的聪明，
你就集合了全宇宙的糊涂。
不要惋惜这短促忙碌的人生，
无所作为同样阅读这五彩缤纷的千古。
活着睁开你生龙活虎的眼睛，
快乐地欣赏明天大自然新奉上的节目。
1963年3月16日
“情燃”篇
七十七
情燃
现在是灵感未来之先，
我希望地探寻着，却找不到心海中有一点情燃。
静郁的春风好像在沉思、盘桓，
朦胧中，山坳的残雪还在演义去冬的梦幻。
鸟和花的影像至今没有半点展露，
焦灼地等待，心海已热，但未沸泛起汹涌波澜。
1963年3月16日
七十八
三首
一
我的生活又将失去安宁，
爱神用弓绘画出你那端方的面孔。
恰如春之使大地情泉融融，
我的心已为你明晶的双目射中。
二
我曾对春有过失恋的哀痛，
而今我等待着仍未吹起晨风。
霞色巧扮得多么美妙娇珑，
我想此番你不会让我迷朦。
三
我所以和你遭遇一定是机缘相通，
瞳视间如有无形线牵连在深思中。
我向你问早餐是否用过？
你回了我一声费捉摸的“呵嗯”。
1963年3月20日
七十九
安慰（二首）
一
我知道你为什么悲伤，
亲爱者的背弃使你经受失恋的痛创。
我晓得你何故颓丧，
丢掉了飞黄腾达你看不到自己的前途方向。
缺憾的失去常为满载清除路障，
悲伤和颓丧将过必是喜悦、美满和安康。
快来寻找你的安慰如愿以偿，
桃花源尽，面前已豁然开朗。
二
不要悲伤，不要颓丧，
失去了前途，你会得到新的路向。
快来寻找安慰栖身的地方，
喜悦已在你心深处匿藏。
1963年3月24日
八十
初春的阴郁好似烦恼着的“维特”，
我的心已热，尚未沸泛起情波。
今天我还是美丽丰采，
明日恐不能有余绰绰。
快快备好迎春的衣装，
爱之所锺，千万莫要放过。
1963年3月30日
八十一
今天我万分寂寞，
我希望着明天。
我知道明天还是寂寞，
但我仍要度过明天。
今世的我无为的活着，
我希望成长着的后代。
我知道后代只是另一个我，
但我仍要抚育他们成才。
1963年3月31日
八十二
一
我为矜持坑害了，它使我不能得到我的所爱，也使我的所爱不敢接近我。
二
当自然忘了春天就是她自己的时候说道：“我亲爱的春天快要来了，而我还没有打扮好准备去迎接她。”
1963年4月1日
八十三
懦弱诚是可悲的缺点，
致使我不敢把爱向她坦言。
本来欲寻一处温柔和缠绵，
我又怕冷酷卧在她的心间。
1963年4月3日
我既然是情海最深处的波浪，
那渺小的池沼怎能制止我的渴望？
——摘自鲁特夫拉•木塔里甫诗
我是宝剑，
我是火花，
我愿生如闪电之耀亮，
我愿死如彗星之迅忽。
——摘自高君宇诗
八十四
我诚然知道，你那样清高不会答应我，
但我为爱的欲望逼迫，写出这几句以图有所寄托。
我已经了解你正在为自己的理想，勤奋学习努力拼搏，
但我怎能不敬佩你，远离双亲、独自向上、展翅振翮。
我很早就看到你端方的面容下隐藏着不平凡的品格，
我向你表露了友爱，而增多了对周围的淡漠。
1963年4月3日
八十五
我是一只藐视真理的初生牛犊，
祈求命运赐予幸福的泉乳。
我诚知大错已经铸成，
但情海最深处的渴望又怎能抑住？
1963年4月3日
八十六
你问我为什么要作诗，
这好似感于自然便生出人的慾。
欲望已经有了，怎么能不思？
思想已经有了，怎么能无语？
音响节奏必然产生在嗞嗟咏叹之余。
你那晶莹的眼睛拨动了我的心性，
失去宁静的心海怎么能没有汹涌激荡的旋律？
1963年4月27日
八十七
早晨，我撞见你的眼睛，
朝阳焕发着热诚的目光。
傍晚，我又遇见你的眼睛，
落日喷薄着萦罩我心的幻网。
我还想在夜半看到你的眼睛，
像那皎洁的月亮，情意明朗。
1963年5月23日
八十八
海边沙地上轻易获得的珍珠，我摒弃了。
峭崖危岩顶的，却是我追求的真理。
我不怕攀登的道路有多少荆棘和崎岖，
但只要我身上的希望不跌落埋葬到大海底。
1963年5月27日
八十九
我野心勃勃，
要吞噬这浩大广阔的寰宇。
我野心勃勃，
要攫取那高渺的真理。
我野心勃勃，
要爱她，女性中的至纯至奇。
1963年5月28日
九十
致L姐
盆中一株含苞欲放的玫瑰花，
大姐姐端到书房里，我来浇灌她。
当明晨她为啼鸟唤醒在绿纬的窗前，
娇艳的笑容属于我，感谢的目光却投向姐姐那。
1963年5月30日
九十一
夜晚的空气这样清爽，
月色这样明朗，
我心中的希望却还没有绽放。
1963年5月31日夜
九十二
诗二首
一
我原以纯真和高尚作为追求的目的，
陡崖的攀登没有开始却生出犹疑。
不是我对艰险有何畏惧，
还未红熟的果子不忍摘取。
二
“但丁”说掌握科学好比进入地狱，
果敢和坚决才能把真理换取。
朝圣者在门外驻留少许，
天女恐已被“撒旦”窃去。 （註）
註：“撒旦”本是上帝所亲近的最高天使，因为抗拒命令而被逐出天界。
於是他获得了桀骜不驯的性格，他的名字具备了“敌手”“破坏”的含义。
1963年6月5日
请赐我以爱的崇高的勇气，这就是我的祈求——那种敢于言谈，敢于行动，敢于听从你的意志而忍受苦难，敢于摒弃万物或为万物所摒弃的勇气。在奔赴危险的使命中，请予我以坚强，以苦痛来荣耀我，并助我攀登那每日为你而贡献的艰难的心怀。
请赐我以爱的崇高的信赖，这就是我的祈求——那种在死亡之中的生命所有的信赖，在失败之中的胜利，在最脆弱的美丽之中的威力，以及在忍受屈辱而不屑睚呲相报的苦痛之中的尊严所有的信赖。
——泰戈尔
九十三
诗三首
一
太阳被云层遮住，
我的心便陷入犹疑。
天晴后阴影散去，
我却迷惑于眼花缭乱的刺激。
二
阵雨如同我情感的冲动，
激烈的思绪好像波峰一起又伏。
你心弦的颤抖已经表露到脸上了，
由衷的心意为什么还不快从口中吐出。
三
我感到胸中隐约一股幸福的潜流，
对着脸她坐在我的思网中。
虽然我没敢把眼睛朝她瞩望，
她的情波也未往我这里投送。
1963年6月14日
九十四
我曾怀着希望独上高楼，
望尽天涯不知何是归路。
而今理想已在远方，
焦心竭力，终不悔悟。
我还思欲寻转百度，
蓦然回首，圣洁的她出现在灯火阑珊处。
1963年6月21日
“昨夜西风凋碧树，
独上高楼，
望尽天涯路。”
九十五
我同她
近在咫尺之间，
面对着
相望如有宿缘。
我跟她
远似天涯无限，
不能语
心思好像没有情联。
可爱的人儿
好像不可追求似的生离着我，
麻雀儿却盘旋着
把烦恼向我频送过。
1963年6月25日
九十六
一旦，那双明媚的眼睛归我所有，
我要把她们藏在心底，浸着血流：
供给她们用之不竭的热能，
使她们作我心中的极星天长地久。
明朝，我擎捧这玉白的圣杯在手，
用我的吻，吮吸甜蜜笑容中的美酒:
青春得她的滋润美丽丰满，
我心的芳蕊，从此将常开不休。
1963年6月28日
大雨之后的晴夜，水洗的月亮。
1963年7月4日
九十七
期末，在毛甸子乡监考三则
一
这里有美丽的风景，
也有热情的欢迎。
但我仍然感到陌生，
因为我离失了爱人的身影。
二
这里有淳朴的风俗，
也有和悦的笑声。
但缺少温文雅静，
因为我不熟稔人情。
三
这里有俊秀的山岚，
也有翠青的野坪。
但我仍然怀念昨日，
同爱人共度那月明风清。
1963年7月10日
九十八
二首
一
青青的野地有一弯溪水，
蓝蓝的天上飘几缕彩云。
我同爱人挽着玉臂前行，
心儿共念着这美景良辰。
二
鱼儿相追情比水深。
我们面对无语伫立在河滨。
她轻抚着我的寸心，
我紧贴着她的芳唇。
1963年7月11日
九十九
信
开头写着你的姓名，
结尾落下我的款字。
信中的内容想说太多，
我只用一个“爱”字把它概括。
1963年7月15日
“痛定”篇
一百
DL是一处美丽的地方，
我的幼年有一个漂亮的摇篮。
KD多险阻的山岗，
青年的我在崎岖中冶锻。
壮年，
我将在广阔的天地中施展。
到了老年，
我希望得到恬静、平安。
1963年7月19日
一百零一
蜜蜂落在尚未开放花苞的红色唇边，企图倾听花苞的微语。花苞冷漠地表示，他的渺小不能使自己的愿望实现。
1963年8月2日
现在我心中虚若空谷，
满心喜悦为无情驱逐。
眼见那怒放的彩虹，
已经化作一缕清风。
1963年8月7日
她的面孔是宇宙，眼睛就是月亮。我要占有整个宇宙及其中的月亮，还要把她的心当着真理追求。
1963年8月11日
一百零二
“风景旧曾谙”
我回到当初跟爱人相识的地方，
往日的情景历历在心头翻起波浪：
这片树林里曾经有我们的夜会，
月亮在荫隙偷窥她明朗的脸庞。
那边青石岸下，流水叮咚吟唱，
我提上水来，她哗哗的冲洗衣裳。
心中留恋熟悉的风光，
她跟我从这里开始了爱的梦想。
1963年8月11日
一百零三
因何故没有诗篇出来？
为的是尚未痛定思哀。
风雪混沌了山涧的一切，
认不清默语的冰岩和怒啸的苍柏。
1963年11月22日
写在照片后面
请不要疑惑于照片上迷离的形象，
7月18日告诉我那可纪念的时光。
KD是我跟她相识的地方，
她的笑容，却不能呈现在我身旁。
1963年11月23日
一百零四
我此刻兼承着拉孔恩和普罗米修斯两者的罪罚：
拉孔恩痛苦的是不同于铁索的毒蛇的缠绕；
缚在山岩上的普罗米修斯，在老鹰啄食他的心时才流下悲伤的泪。
1963年11月23日
我是一个旅行者，走到一个地方，便留恋这个地方，但很快就离开了这个地方。
1964年1月12日
一百零五
如果
如果被爱人抛弃，
我便终身独栖。
用饱满充沛的精力，
建设我的“共产主义”。
年少时光虽逝，
青春却长燃不熄，
因这浩渺的宇宙，
莫不可用劳动摘取。
1964年2月8日
一百零六
人生奥秘
小时候不懂得人生的奥秘，
便问母亲自己为什么出世。
“祖父把你从山沟拾到粪筐里。”
生与死岂非偶然，有什么意义？
车轮滚滚向前逼进，
哪里见路上横着螳螂之臂？
微力在必然中不应被鄙弃，
低贱的劳动仍是颠扑不灭的真理。
1964年2月8日
一百零七
亚历山大与战友对话
“尊敬的亚历山大大帝，
分赠了地产、畜群和奴隶，
你把什么留给自己？”
战友关怀的向君主问起。
“财富不是我眼前的目的，
希望仍然牢记在心底。
它是力量壮大的源蓄，
珍藏它，便能把整个世界换取。”
1964年2月10日
一百零八
默然
对现实表示不满，
向处境吐发慨叹，
示命运怀抱愤怨，
是书生懦弱的种种特点。
我必须丢掉这一切，
实在的行动来自默然。
1964年2月11日
一百零九
我又给她写了 ，
“在这里，一切的疑惧都须抛弃，
一切的杂念都须除去。” （註）
我既已将爱和真理的冒险作了，
便似“破釜沉舟”，
“不升天堂，便入地狱。”
註：引用名诗人句。
1964年3月21日
我看到春天了，
门前台阶下的石缝里，露出几线绿草。
1964年3月27日
一百一十
旅行人小憩在路旁的石崖底，
看映山红报了春期，
听杜鹃叫着不如归去。
1964年5月1日
一百一十一
一
她是个不爱说话的姑娘，
跟我相遇在校园外的小河旁。
清水流汩汩作响，
“老师，你会洗衣裳？”
二
我步近那澄澈的清流，
她提着罐儿打水煮粥。 （註）
我的心已经动了，
她却低头看着自己的手。
註：农村学校没有自来水。
1964年5月22日
又“刑余”篇
一百一十二
看庄则栋新闻有感
连夺冠军何等荣耀？
捎带贡献个“乒乓外交”。
思想者胆敢标新立异，
“合二而一”不知地后天高。
庄则栋确比杨献珍聪明，
“顺天者逸，逆天者劳”。
註：六十年代初，著名学者杨献珍为补充 的“一分为二”提出“合二而一”，遭受多年批判。
1965年4月2日
顺天者逸，逆天者劳。
数之所在，理不得而夺之，
命之所在，人不得而强之。
——《三国演义》
一百一十三
阴沉沉的春天
像一幅水墨画的背面，
模糊混沌中
洇润着一片片绿的浅影。
1965年4月17日
一百一十四
记一老复员军人
卧居在僻深的山里，
年纪已经六十七八，
想起当年跨马横枪，
几度沧桑多少变化。
社会主义需要几何代数，
老人耕余细心研发。
或有俗人笑谑问他：
“你没看这是新人天下？”
1966年1月23日
一百一十五
枕戈待旦
我们的国家正好比古代的武士，
卧在帐幕里，枕着戈刺，
甲衣披在身上，闪着寒凄的光，
等待着凌晨的风啸和马嘶。
註：文革开始的气氛。
1966年1月29日
一百一十六
我愿意作受苦的“人”，不愿意作享福的畜牲。
1966年2月11日
盘旋的鹰，淡云、雪山、苍林。
1966年3月19日
一百一十七
顺口溜不顺口
哗——哗——
后浪推前浪，
一丘又一岗。
哗——哗——
否旧和定新，
代谢欲何往？
哗——哗——
彼起我且伏，
戮力向前方。
1966年5月1日
註：上世纪六十年代，人们没有安定的生活感。一个运动接着一个运动，不断的斗争，不断的革命。宣扬不断革命论，批判阶段革命论。所有人都在关注，明天、后天谁又爬上来，谁要被打倒；明年、后年、再过多长时间，就是天堂，就是共产主义。
08年9月23日补
一百一十八
当他的声望达到最高，
他的根基已经被撤掉。
当他认为自己无比神圣，
他就是垃圾、遭人弃抛。
当他幻想永恒和长生不老，
坟墓的门口，他已经来到。
1966年6月4日
一百一十九
“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真正没有私心的人心怀坦然，
彻底的唯物主义者无所畏惧。
要学白鲁诺，
不学伽利略！
要作中流砥柱，
不作河滩沙石！
“朝闻道，夕死可矣！”
1966年7月4日
一百二十
你们尽情的污辱我吧。
你们剝光我的衣服，
把粪水泼到我的全身。
你们用力地践踏我吧。
你们把我摔倒在地上，
我的肉体在你们的脚下已经成了泥浆。
我是赤裸裸的，
我是与大地融合一体的。
1966年7月12日
一百二十一
我爱她。
她不知道，
却以为我是调戏她。
她恨我。
我爱学生。
学生们不了解，
却以为我是虐待他们。
他们反对我。
我爱社会。
社会没有知觉，
却以为我在破坏它。
它迫害我。
我爱自然。
自然没有认识，
却以为我在损害它。
它不理我。
愿我：
心胸像大海一样宽广，
情感如怒涛一样澎湃。
1966年7月15日
一百二十二
扫帚梅花，
红白错杂，
有家的温文，
有野的烂漫。
1966年7月24日
一百二十三
一
任你污蔑、任你诽谤，
我还是属于大家，
我还是属于人民。
任你斥骂、任你棰挞，
我还是属于大地，
我还是母亲的儿子。
你们要把我推到罪恶的一边，
办不到；
你们要把我说成是社会的反对者，
办不到！
二
潺潺的溪流，
我听见了！
淡淡的月光，
我看到了！
姗姗的树荫，
笼罩着我！
今晚休息。七时半、余始漫步，过大道、越槐林，于校南大河边立少许。折回，穿荆丛，沿小溪而北达操场西。余坐溪畔堆石至八时半，成此二章，归。
1966年7月23日晚
一百二十四
一
是我培植的鲜花，
花开了，
烂漫的鲜花。
1966年7月26日
二
大火包围了我，
烧到我的身上。
不要给我留逃路呀！
我愿意痛苦一直钻到心里。
我不应在缝隙中委屈地逃出去，
让火包围的更严密一些吧！
我的逃路绝了，
我便随着火升华了。
1966年7月27日
三
我毫无羞愧之感，却自以为荣幸。
1966年8月1日
一百二十五
寄友
你对我的帮助，我很感激。
你放心吧，
彻底的唯物主义者是无畏的，
我是无畏的；
真正无私的人是无敌的，
我是无敌的。
1966年8月1日
一百二十六
过去的回忆是甜蜜的，
未来的理想是美妙的，
只有现在的难产是痛苦的。
1966年8月10日
一百二十七
一、 “牛棚”
啊！窗外的山，
蓝天、雁，
阳光照在我的脸上。
二、“抄”
从前我得到的，
现在失去了。
现在失去的，
我还要在将来得到。
最后，我要失去自己的一切，
而我失去了一切就是得到整个世界。
三
当我为爱人抛弃的时候，
当我受到自己的祖国反对的时候，
当我不容于这个我所热恋的世界的时候，
当我渴望为人民服务，而不被人民理解的时候，
我是最痛苦的。
四
人们咒我，要我臊死。
我想起了我的《老丐之歌》。
不能，我不但要活着，而且要永远的活着。
即使到了地狱里，我也还要为升天堂的人活着。
（按：这里的“地狱”指 说的“带着花岗岩脑袋去见上帝”一语，这里的“天堂”指共产主义。）
五
不要同情我吧，我是刑余之人。
六、走出“牛棚”
啊！
山清水秀，天蓝野碧！
1966年8月17日
残喘
哥白尼临终遗嘱把《天体运行论》付印，
古代的叛逆思想大多有过类似的经历。
比不了先贤，我笔记的只是内心见不得世面的东西，
恐怕要永远走不出教会专政的时期？
不奢望横茵姑娘用金箔、蔷薇为我包装，
自知没有意义，我会全部带到棺材里。
註：“横茵”系指死神，见本诗集的首篇。
1962年11月16日
跋
整理完了，
抄写完了，
打印完了，
发表完了。
横看、竖看、正看、倒看，
不像歌、不像诗，
一首一首、一个一个、一块一块，
幻现在眼前，
原来是铺在路上的砖。
不是方的、不是圆的，
各种形状、各种颜色，驳驳斑斑，
从五十年代到六十年代，
铺了长路的一段。
有青春、有爱情、有抱负、有理想；
主义和理论，崇拜和信仰；
真理探讨，美梦向往；
为人民服务，
向社会奉献；
祖国在胸怀，
世界又放眼；
舍得自身，无私无畏；
豪情壮志，狂语大言；
不断革命，勇往直前；
进行到底，
那一天一定要实现。
多么的单纯和忠诚，
多么的幼稚和天真。
遵循领袖的教导，
响应时代的召唤，
疯狂奔跑，拼命追赶。
如来的巨掌压下来，
你要面对的是八十一难，
而不是天上的神仙。
经过炽燃、闪耀、流淌、浇铸直至今天。
“理想国”去了，
今人建设的是现实家园。
“砖”啊！
铺在林荫下、花坛中间。
少儿奔跑，
在奔跑中追逐求索。
老人漫步，
在漫步中回味并献上衷心的祝愿。
2008年9月29日
标签： 女儿小棉袄赞美句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