婴儿
雪天
我不怎么喜欢雪天。
综观每一个雪天都充斥着到处是泥泞冰水的记忆,美丽的雪花不过是瞬间的事情,而且我没有一双应付这种天气的鞋。不保暖的高跟鞋将把我带向一种摇摇欲坠的境地,雪地则让我更加糟糕。
可是我无法埋怨冬季给人间的礼物,对此我没有异议。
我不记得这是第几次在解放桥第二个路口被交通协管员罚站了。接过那面小黄旗,我和协管员甚至有了默契的一笑。在有限的时间里,我欣赏了被冰雪滑倒的人们的滑稽表演,还有协管员黄色马甲眩目的反光,这让我重温了童年某种青涩的欢乐。
如果不是协管员向我详细描述了不久前这里的一场车祸,这真是这个雪天难得的欢乐时光。
“他的血一直流到那边,对,一直到护栏那边。”
我认真看着护拦那边。
此刻他认为我一定已经受到了教化,于是带着满足的微笑对我挥挥手“你可以走了。”
“可是,”人群涌动着,我被夹带其中“可是我真的闯红灯了吗??”
我没有听见协管员的回答,被拥挤的人群簇拥着,我象顺流直下的船。
红灯
我留意这个女人很多天了。
我值勤的时间正好是下班时间,形形色色的人在这里过马路,可是我怎么就注意到她了呢?不是因为她漂亮时髦,她不是那一类的女人,她的外表一点都不张扬。可是在人群中我一眼就看见了她。她用手拉着大衣领口,苍白的手指非常显眼。当然这也不是我注意她的原因,很多女人都这个样子,象过时的女特务。她之所以让我特别注意是因为,她从来没有停留过。
红绿灯对她从来都不起作用。有时她运气好,绿灯,可是有时她运气不好,红灯,这时我就得出面了,这是我的职责。
她也不多说什么,态度良好,好象很明白自己的错误,所以我只罚她站五分钟。可是后来她还是照闯不误,我就要敲打敲打了。我和她讲了上个礼拜的车祸。我亲眼看着那个男人被轧死,当了一年多协管员还是头一遭碰上这种事。这也算我的特殊经历吧,对一般人我不会讲,因为那不是让人愉快的记忆,那男人的血流了一地,一直到护拦那边。每年三月雷锋日都有中学生来义务劳动擦护拦,我是准备那个时候拿出来当现行教材的。可是这个女人这么顽固地闯红灯,我只好先拿出来了,这就好比名医的祖传秘方,本来是不能轻易拿来用的,可是碰上病入膏肓的人,你能不医她?
我极不情愿地回忆了那场车祸,胃里翻江倒海的。可是你知道这个女人最后说什么?
她居然问我:“我真的闯红灯了吗?”
这就好比看着一勺珍贵的祖传秘方被她喝进嘴里,还没往下咽就都喷了出来。
我狠狠地骂了一句,后悔只让她站了五分钟。
可是我也琢磨啊,她怎么就这么不开化呢,明白了,她,八成是色盲。
出租车
今年冬天这个城市特别冷。这成为电台每天讨论的热门话题。
雪天我不得不每天坐出租车上班,在缓慢如牛的出租车上和司机一起收听电台节目,分享无聊的清晨时光。
雪天导致交通堵塞,我天天迟到。的士司机们总是遭遇红灯和路障,比他们幸运,我只遭遇过一个协管员的血腥说教。值得注意的还有不同的司机却听着同一档电台节目。声音浑厚的男主持总是在中低音域的词汇间徘徊,我深知男主持的小伎俩,可是他不该那么作,太容易看透的东西没有持久的吸引力。我想吸引司机的还是那个女主持,她就不卖弄她的音色,而是不断地报出热线电话号码,号召无聊的人们快快拨打。她拉近了听众的距离,不管她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可是她对梦想一类的东西有直接的象征意味。
世界上有很多无聊的男人,我身边的的士司机不知道算不算一个,他为了女主持的一句无聊的玩笑嘎嘎地笑着,空气中弥漫着难闻的葱味。
“你早上吃的是煎饼果子吧。”我说。
“耶,你怎么知道?”
突然我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只停顿了一秒,我就清醒过来,拨弄那音质不好的倒霉广播,把音量调大。
正在和那个女主持瞎掰的无聊男人是甲,我的男朋友。他们正在对一件无聊的婚外恋进行讨论,甲故做智慧地告诉女主持“世界上没有绝对的人和事。”
“屁!”
司机笑了“对,对,屁!”
然后他也开始和我讨论,是关于早餐和刷牙的问题。
我懒得理他。
刷牙
我一点都不喜欢雪天。小时侯喜欢,可以打雪仗,玩到上课老师也不生气。可是现在不行了,雪天挣不上钱,着急。
今天一大早拉了个女人,从解放桥到西平街,平时十五分钟的路跑了一个小时,只十五元钱。一个小时啊!!挣不上钱,也总留点一路情吧,嘿!算我倒霉。
怎么说呢?她一上车,就熏得我够戗,那个香啊,不知祸弄了多少香水。再看她的脸,那眼眉都挂着冰茬子,象这个倒霉天气一样冷。
没一会,她又开始糟蹋我的车台,噼里啪啦地乱拍一通,声音调得振天响。听节目就听节目吧,还骂了句“屁”。感情这么冷傲的女人也会骂脏字,我心里还是颇高兴,还是在同一个阶级队伍里嘛,怎么不能聊几句?
她的鼻子挺灵,闻出我早上吃的煎饼果子。是不是女人的鼻子都特别灵?我和我老婆的主要矛盾就在这上面。怎么呢?她天天追我腚后面叫我刷牙。她的鼻子一怂,我就得刷牙。我们这些开车的,不就靠口烟提神吗,烟草局是亲人啊,要是没了烟,交通事故将成千上百倍地增长!可是我老婆不明白这个道理,因为她的鼻子太灵了,她总是对我说“又没刷牙吧。”
这个我得跟您再确定一次,一个人,一天刷几次牙?我调查过很多乘客,女的多数说两次,早晚各一次,男的都说一次。当然还有些人不理我的茬,我姑且认为他们压根不刷牙。看,最多两次吧?可是到我老婆那里就不行了,她的鼻子是最高指示,只要鼻子认为该刷牙了,我就得刷牙。相亲那会儿,我就发现我老婆的鼻子挺特别,不大不小,不丑不俊,可是在我老婆的脸上就是特别显眼,虽然我老婆是相中我了,可是我老婆的鼻子肯定没相中,这么多年来一直和我找茬。我常常梦见我老婆叫我刷牙,可是那声音是鼻子发出来的:“刷牙!刷牙!”,我相信这才是事情的真相。我老婆,也真不容易,我油门一踩,就是一天不着家,什么都指望不上,回家一歪,就睡得跟死猪似的,这时她的鼻子还不依不饶,不让我睡也不让她睡,吵着闹着要刷牙。唉,容易吗!
可是有个问题一直叫我挠头,你说该饭前刷牙还是饭后刷牙?就是吃完了饭,我也得抽烟,总不能抽棵烟就刷次牙吧?
你知道这个女人是怎么回答我这个问题的?
她当时不知想什么呢,眼珠子上下乱瞟,突然一束寒光刷地瞟到我这里,她露出了今天的第一个微笑:“把牙都拔光。”
这个疯子!
甲的毛衣
我不喜欢看书。很久以前我受赠一本书,尾页描述了浪潮和雪花。那离我很遥远的场景正被赠书人由衷地赞美,我则如同穿行在错综复杂的树枝的缝隙中,不能分辨。
书对我没有意义。
所有的意义对我都没有意义。
曾经有人说我是个比较本能的女人,缺乏那种精神的东西。断论者已经因为他这个过于愚蠢的观点而被我遗忘。唯一对我有客观评价的人是甲,他说,感谢上帝,你还没疯。
认识甲的时候,他正在和一群肤浅而青春的女孩子辩论什么。我远远站在外围,他的目光轻扫过去,又激荡回来。甲永远是一个不善掩藏的人。
甲谈论他童年做的很多坏事,以及不幸的遭遇,他给我看后背一片悲哀的烫伤以及一个功能障碍的手指。而一次拉帮结派的斗殴让他的膝头留下了一道忧郁的伤疤,一到阴雨天气就隐隐作痛。
好日子直到上了大学才真正到来。他有了一个象我一样对他身上的伤疤充满同情的女朋友,可是记忆到此就对我关闭了。
甲喜欢毛衣,各式各样的。在那个早晨的出租车上我才知道他也喜欢和女主持聊天。
有一天我问起上个情人节我送他的毛衣,他一脸茫然。
然后是翻箱倒柜的寻找。我能感到他沉重的呼吸塞满了怨恨,在低低的鼻音里颤抖着把我多年来的劣习温习一遍,就在爆发的临界点那件毛衣终于找到了。
是一件花线毛衣。尽管那个橱窗广告的男模带着墨镜,可是他依然给我妩媚的印象。甲不是一个妩媚的男人,也许毛衣是一次错误的选择。
甲看着我把毛衣叠好,吐出一口烟。
女主持
当初从文艺台调到交通台的时候,我就暗下决心,一定要好好干出点样子。
电台被电视台冲击也不是一年两年的事情了,一味强调困难是没用的,还得实打实地去创业。我吧,是个事业心特强的人,在文艺台的时候,《风云排行榜》拉的广告都排不过来。交通台太有潜力了,谁闲着没事听广播呢?主要不就是司机同志吗?
现代人生活压力大,节奏快,缺乏交流,我们开办的《快乐风景线》就是一档和听众直接交流的综合文艺节目,自从开播以来,不但受到了广大司机同志的欢迎,还吸引了一批内心苦闷生活压抑的普通听众,其中也不乏素质极高的高级知识分子。
最近热线就常常接进一位大学副教授的电话。从声音上判断,副教授还很年轻英俊。开始副教授只是参与一些生活问题的讨论,后来他终于敞开心扉,向我们和收音机前的朋友诉说衷肠。这充分说明了我们栏目的巨大成功!多少听众就是这样被我们打开了心灵的窗户,在我们的节目中滔滔不绝地倾诉生活和情感,全然不顾每分钟0.96元的话费。这让我们多么地欣慰。
副教授有成功的事业,还有大把闲暇的时间在家里备课,他的苦闷来自他的女朋友。他说那是一个读《君主论》,对尼金斯基日记着迷的女人。她是记者,工作繁忙,和他缺乏交流。我们尽力安慰副教授并且给他很多中肯的建议,我还批评了他女朋友的错误做法,看别人的日记既不道德也不合理,还不如看副教授的日记,有助于了解他的内心世界,加强沟通。
副教授听了我的话开心地笑了。他说难怪她去看尼金斯基的,因为他不写日记。
这是一个多么宽容的男人啊,还非常幽默:当我问他对我们的栏目有什么意见的时候,他说只有一点意见:你们的热线电话太热了。
跳伞塔
“一朵粉红色的芙蓉终于从枝头飘了下来,然后是两朵,三朵,好象从天而降的美丽伞花。” 我的小学语文老师始终记得我,就是因为这篇关于芙蓉花的作文。
而现在我仰着酸痛的脖子,看着一朵真正的伞花,在千丝万缕的阳光中骄傲地飞翔,最后极不情愿地铺向大地。
人群中响起掌声。
他很爽快地答应接受我的采访,微微有些气喘,额头上沁着一层细密的汗珠。我按下录音键,等待他的喘息平息。可是他始终没有平静下来。
一个小时前,这里刚刚发生一场事故,前一个人的保险栓没有拉开。我是生活版的,可是今天时事版的记者都有任务,这是临时的采访任务。幸运的是当我赶到的时候,现场已经处理完毕,我欣赏到一朵美丽伞花的绽放,而不是一具肝胆俱裂的尸首。感谢交通堵塞。
也许我采访他不是主编的原本意图,但是我相信这比单纯报道一起恶性事故更有意义。我想看到一个勇者灵魂深处的动人之处,假如他称得上是一个勇者。
可是一切并没有如我预料的那样。我提出了一些问题,而他心不在焉地看着远处,拙于口舌,神色凝重,是不是可以理解为这是他对这场事故的逃避和不完整的悲悼。我停止了提问,他则把目光收回来,完整地聚集在我的脸上。那一刻我居然看到了一种——妩媚。
这种妩媚轻易地拯救了我长久以来的虚无情绪,心里有什么在荡漾,我努力让这种觉醒明朗起来。
采访草草收场,粉饰一番可以应付时事版的简短访谈。可是我不能应付他眼睛的妩媚,不管那是不是经意,我都难以挣脱,这让我告别的笑容充满了暧昧的悬念。
跳伞塔尖尖的光影在身后慢慢隐去,我突然想起了和济慈有关的一句诗:
疯狂的爱尔兰将你刺伤成诗。
他,就是乙。
时代不同了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说的一点都不假。
我是眼睁睁看着那可怜孩子象棵倒栽葱一样从跳伞塔上掉下来的。我直打软腿,和老伴在长椅上足足歇了一个多小时。谁成想,救护车刚刚把人拉走,上面就又跳下一个傻小子。真彪到家了。什么“蓝天跳伞俱乐部”,吃饱了撑的!
后来跳下来的是他们的队长,以前每次遇上都聊几句。三十的人了拖家带口的,还来瞎掺和,不知道哪根脑神经出了问题。我一劝他他就笑,说和我散步一样是锻炼身体。
我知道现在的年轻人根本听不进老家伙的话。时代变了,这是他们的天下。过去到哪都讲个传帮带,现在哪有这一说,人老珠黄就不值钱了。连退休年龄都提前了,美起名曰“内退”,还要“一刀切”,听着就让人心寒。不仅如此,他们还说我和我开了几十年的车床都该淘汰了。唉!
想当年我们是多好的国营大厂啊,姑娘们都托人走关系找我们厂的小伙子搞对象。只几年时间,就让一帮官僚厂领导改革开放成了亏损大户,每年都要靠国家救济发工资。后来裁掉了三分之一的职工,我就是那时一刀切下来的。听说现在又搞什么债务重组,不知道这葫芦里埋的什么药。厂长的脸倒是越发肥实了,听说他不但脂肪肝还粥样动脉硬化,这一阵传的沸沸扬扬的是他老婆找书记告状,说厂长有外遇。
别说这些有点权术的官僚了,就是一般人,也都心猿意马没定性。
我发现采访队长的那个女记者,就一个劲拿眼勾队长,开始还是她主动,后来就发展到两个人都眉来眼去了。这个时代真的不同了。
电话
交稿后主编对我的评价是:应该去副刊版发挥作用。
我非常不喜欢这种褒贬参半的态度。但是我不否认我赋予乙太多艺术的主观的色彩。实际上在键盘上运指如飞地写作的时候,我的情绪就已经到了无法控制的程度。我用了很多新闻写作忌讳的词汇,因为它们正好恰如其分地表现了我的感受。
然后我发现没有压题照片,那天我忘了。那天,那天。
你根本不能体会一个男人的妩媚会有怎样不可估摸的能量,没有超越世俗但是把世俗都踩在脚下。然后你就什么都看不见了。
我想念着那些晕眩的,扩散的,柔软的,甜蜜的,锋利的记忆,象一个浑身缠满绷带的人。被搅乱的秩序正在等待新的条理来统率,虽然对此我还缺乏理解。
后来我拨通了乙的手机。
他有一种低沉沙哑的嗓音,象热带雨林湿热葱郁的午后。而我同时还听见一个女人轻柔的细语,和一个小女孩稚嫩的童音。
我说,你接起了我少年期到成年期一座坍塌已久的断桥。
他沉默。
我能感到他的呼吸正轻轻地撞击着我的耳朵,面颊,嘴唇,心脏。我开始颤抖。
为了摆脱这种局面我说:“明天就要发稿了,想听听你的意见。”
然后我开始读文章。
那边的女人和孩子都安静下来。我的声音是颤抖的,象大学中文系的朗诵比赛上那个梳短发的女孩子。所有的人都在笑她,她的声音从开始抖到最后。为此我停顿了一会,很多年我都没有在一个男人面前害羞了,我的声音跌宕起伏,象奔涌不息的浪花,我一直在努力控制它们情绪的节奏,象一场筋疲力尽的战斗,最后终于柔弱无力地消散在无法弥和的距离中。
“把我写的太好了。”
“那么,我就这么发了。”
“好吧。”
这时女人和孩子又出现了,她们的声音象来自不实的外星,来自一个漂浮的玻璃球。
我久久地看着手机,这银灰色漠然的同谋。‘恰倒好处,我与你同在。’
家
女人到了三十岁心态总是有些变化的,看到第一根鱼尾纹或者白头发,还有总觉得疲倦和气喘,“老”会在不经意中袭上心头。特别是看着女儿一天天地成长,岁月的痕迹渐渐明显起来。但这也是一个丰硕的年纪,家庭给我的回报远远超过了我失去的青春。
我有个非常可爱的六岁的女儿,从我开始怀孕起,我就为她记日记。到现在已经有了一大摞,我要记到她十八岁,然后作为她的成人礼物送给她,每次想到那一刻我都会激动万分。可以说,女儿是我生活的重心,在怀孕期间我的工作业绩是最出色的,因为做母亲的责任感和使命感让我变成了一个精力充沛坚韧不拔的人。从那一刻起我就意识到我将为这个小东西奉献全部了。
虽然我爱人也把女儿看作掌上明珠,但是我认为父亲对孩子的爱比起母亲来,总是要差那么一点点。当然我爱人已经很不错了,不论他工作多么忙,总是要在孩子睡前讲个故事,教她背一首唐诗。女儿长的很象他,特别是眼睛,那眼神都一模一样。这个孩子是我坚持要的。刚刚结婚不久我就怀孕了,身体也不太好。可是别人无法体会一个生命来到体内的感觉,何况这也是你爱的人的骨肉。
说起我爱人,他真的挺优秀的。在大学里他是学生会 ,我是文艺部部长,我们一见钟情,无忧无虑地恋爱了四年,毕业后顺理成章地结婚、生女儿。生活象一条平静的小溪,美好而舒畅。这就是我最向往的生活。记得小时侯有一部电影叫《甜蜜的生活》,其中有一段男主角在女主角后面追跑的慢镜头,我百看不厌。如今我们就象一段温馨含蓄的慢镜头,踏实而从容地体会着甜蜜的生活。我的所有理想都实现了。
算术
我小时候学习并不好,因为我无法集中精力听课。
窗外那么多美妙的事物,刚刚抽丝的柳树,小鸟窃窃私语,风俏皮热闹,甚至操场上的白色球线都充满情趣。老师总是在我心醉神迷的时候把我叫起来,问我那可笑的算术题。
“如果甲以60里/小时的速度行驶,乙以80里/小时的速度行驶,那么谁将率先到达终点?”
“乙。”每次我的回答都招来同学的哄笑。
老师会皱着眉头告诉我,甲和乙距离终点的距离是不一样的,必须经过计算。不久,我就被调离了那靠近窗口的位子。而这并没有改善我在算术应用题上的无知,直到多年以后我的生活中出现了两个以甲、乙命名的男人,我才知道数学和生活是多么的紧密相关。这方面的先天不足让我陷入了困境,我自己无法操纵和判断。
有时我甚至想问问那“快快拨打”的女主持,火车都在提速,甲会不会提速?终点改变了吗?路线呢?她不会明白的。偶尔收听一次他们的聊天,甲在表达中的癫狂和女主持虚无情绪的夸张都让我无法忍受,我宁可把这当作一场蒙混自我的巫术活动。甲需要的只是一种宣泄,谁能解答他内心的疑难?谁也不能。我们之间阻隔着一段漆黑的隧道,女主持和听众朋友们都以为自己比我更加了解。其实谁也不明白多年的行程中我和甲的疲惫,谁也不明白他说话的方式,睡觉的姿态,行走的节奏,阅读的习惯,以及一切细微敏锐的事实后面无所不在的存在,这种存在正在摧毁我们曾经苦心建立的独立而自然的关系。
“我想要哭。但是神命令我继续写作。他不要我懒惰。”当我复述尼金斯基的日记的时候,我相信我已经接近了那个漆黑的隧道。是什么让我们都放任自己懒惰?就象甲总是偷偷扔掉油腻的盘子一样,那些细腻的白瓷,承担了油污不公的罪证。简单化最大的坏处就是让懒惰合法化。可是这是为什么?
我们只能用一种表面的疯狂来缓解那些堆积如山不能分解的负荷,并且用《沉思录》中的句子来给予合理的解释:人们必须疯狂,以致于只有疯狂一次才会不成为疯狂。
我疯狂地爱上了乙。不能解释。曾经试图以对甲的不满来作为理由,可是后来我放弃了这种狡辩。这是一种让我理亏词穷又豪情万丈的情感。它甚至独立于我熟悉的这个世界之外,我用一种完全陌生的方式铺设了一条通往天堂的道路,虽然这条路看上去处处陷阱。和乙有关的事物总是反复出现,每次都让我感到特殊而强烈的期望。没有不顾一切,可是我无所畏惧。
然而乙对我说,我绝对不是他的幸福,因为幸福是长在大地上的树,有根有叶。我是天上流云,是天堂之爱,是快乐。
我想我完全明白他的意思。但是我并不悲哀。也许我也这么看。
我常常去一家音像店挑选CD,然后在试听机前给他打电话。和他共同聆听一首歌曲,如同在黑暗中和他体会感知的默契,在光明中体会超现实的妩媚的生活。我常常觉得我们的触觉被音符紧密相连,无所不能的探寻和抚摩带给我一种飞翔的快感。
一次我找到了《伤心酒店》,同名影片的结局镜头浮现眼前。瞬间一种恐惧攥紧了我,我从来没有那么渴望拥有乙,虽然我还不能确定拥有乙意味着拥有光明,但我知道失去他等待我的将是无尽的黑暗。
《后窗》
这年头听外文歌曲的人太多了,听懂听不懂的都要听听。我不听。因为我听不懂。阿B也听不懂,可是他还成天听。所以他特别喜欢那个听英文歌的女人。
那个女人挺奇怪的,经常打手机,一打就好半天,让那边的人听音乐。她却不说话,眼睛忽闪忽闪地眨,我觉得她鬼里鬼气的,可是阿B说她有特别的气质。阿B有点喜欢她,每次她问的CD阿B都热心地去找,可是他总是找不到,因为他也不懂英文。后来那个女人自己找到了,就再也不问我们了,阿B觉得很没面子。于是他就不喜欢她了,确实,她对于我们来说年龄大了点。阿B就是喜欢凑热闹。
我喜欢听周杰伦的歌,“公主爱上了AB血型的男老鼠”,多有意思。而阿B对电影DVD很在行。那些看上去特有文化的人都不怎么快乐。就算听的懂英文歌曲又怎么样呢?阿B说有一次那个女人哭了,她不小心把眼泪掉在CD封面上,然后用一张五月花的面巾纸擦掉了。阿B非常同情她。他很想知道什么歌把她感动哭了,那张CD他也偷偷拿去听了,可是阿B说一点都不好听,其中一首是电影插曲。
我不太喜欢阿B这样,他总是有太强的好奇心。总是对别人的秘密感兴趣。他说那个女人为那张不好听的CD哭,一定另有原因。后来阿B神秘兮兮地告诉我,从那部电影分析,这个女人和一起案件有间接的关联,她可能就是一个潜藏的罪犯。他甚至有跟踪她的计划,因为老板看得太紧而没有实现。
后来阿B越发相信他的判断,如果不是证据不足我相信他就要去报案了。我开始笑话阿B,他说你等着瞧吧,事实将证明我是对的!他的嗓门大的让人吃惊。
终于有一天阿B伏在我耳边低声地颤抖地说:她怀孕了。
他的嘴巴几乎碰到了我的耳朵:“她的无名指没有结婚戒指,可是看哪她在选听胎教音乐!她指望以怀孕来逃脱法律的制裁——卓别林于1963年就拍摄过这样的一个故事。只是她必须不停地怀孕,直到她刑满的那一天。”
我吃惊地看着阿B,在这个女人出现之前,我一直以为他能够去做一份更好的工作。可是现在我相信除非他能找到充足的证据给这个女人定罪,否则他的前途将一片黑暗。
可是那个女人从此就消失了。阿B的希望破灭了。
不久阿B就被家人送进了精神病医院,我认为是那些电影害了他。他最喜欢看的电影是《后窗》。
南京
站在文德桥上看着这个古老又陌生的城市,风月无边的秦淮河正在带走这个冬天最后的恍惚记忆,春天以多少的时速向冬季行驶?80里,还是100里?乙的气息就象不可阻挡的春天,从四面八方涌来。当他在身后轻轻拥住我,当他局促不安的手握住我颤抖的指尖,我脑中出现冰凌断裂的声音,他象一场弥漫的大雾,将我覆没。我第一次这么近地看着他,包括他最后一根睫毛的曲度,和一丝掩藏不住的孩子般的笑意。陌生又熟悉的印象,荡漾成水波的形状。
我们始终牵着手游荡在这个蕴涵转变的城市,只是因为那么害怕失去。
在一间陌生的房间里,我颤抖着等待开始,而他的眼睛却让我感到某种结局正在降临,我们就是海边即将被冲走的孩子。
我们神情悲伤,安静地聆听这个城市陌生的夜色。相隔一米的距离,无能为力。
最后我听见他说:“宝贝,过来。”
我轻轻地走过去。如同穿越一片自由生长的荒草,和以零为起点的行程。他拥我入怀的那一刻我们都感到了悲壮。
即使我知道这是错的,也已经无从计较。是谁说过,最后的心醉神迷不是进入上帝的光明,而是进入情欲的黑暗。
我在黑暗中问他:“我会失去你吗?”
他没有回答。
他吻着那有微弱荧光的皮肤,象一种带有记忆功能的抚摸,或者充满感激的复仇。他咬疼了我,这种疼痛唤醒了我体内沉睡已久的感知,然后这种觉醒象波涛一样扩散,被潮水带走。他是那海岸线上蕴涵风暴的符号。
我喃喃地说,你不能。
可是我们是海边被冲走的孩子。我们赤裸着,有蜷曲的头发和绯红的面颊,如同来自拉斐尔或者鲁本斯的油画,我们象婴儿一样干净地呼吸,寻找一种母体般温暖的归宿。当我们终于被海水冲走,这个我们不能拒绝的世界依然宁静。
“与此同时,那人的爱情已在她的内里。”
我对乙说,我要给你生个孩子。
他没有说话。
他眼睛中的倦怠依然妩媚。
从南京回来后,我就失去了乙所有的消息。
带着一种真正的默契,我们彼此置之度外。可是无法躲避的灾难还是一点一点地吞噬着我,我病了,陷落在一种“惊恐的痛苦”里,他的咬痕并没有褪去,我想念他的南京。
不久我发现自己怀孕了。
诗
在我疯狂地寻找乙的时候,甲出现在我面前。
他带着蛋糕和花,说那天是我的生日。
我已经很久没有见到甲了。他穿着那件花线毛衣,袖口脱线了。我很想抱着他哭,我要哭,可是我没有。我谢谢他,并且告诉他,我怀孕了。
我说这个孩子来自大海,来自翻来覆去的波涛,可是我会给他起名叫“南京”。南京已经是春天了,可是我没有看见乌蓬船,没有找到乌衣巷,那里到处都是行人,一不小心就会失散。夜晚非常宁静虽然到处都是潮声,在那里我找到了婴儿般的睡眠。我没有病,我很好,我怀孕了。
可是甲说,你开始说谎了。
我看着眼镜片后忧郁而疲惫的甲,突然感到他不仅仅需要女主持,还需要很多谎言,我可怜又善良的男友,他象一只刚刚摆脱冬眠的貘,已经在和女主持去饭店用餐了,而我开始说谎了。我不能解释我们之间无尽的行程带来的缓慢悲哀。
终于我拨通了乙的电话。象一个圣徒终于叩开天堂之门。
我说我怀孕了。
他沉默。
我能感到他的呼吸正轻轻地撞击着我的耳朵,面颊,嘴唇,心脏。而我的声音就象来自一千米的地下,那不再颤抖却微乎其微的力量。
我说,乙,我要给你生个孩子了。
他说,宝贝,我给你背一首诗吧。
那时正是黄昏,残阳如血,乙在电话里的声音忽远忽近,象我不断被泪水模糊的双眼。我把手机贴紧在脸颊上,极力去捕捉他的眼神,气息,手指的温度,烟草的气味,可是只有一种突如其来的周期性节奏来回敲打着,稳定而坚持,人类得此继续繁衍,沧海桑田从此不再变迁。
你的秀发最后干了。
当我们远离大海,
当融进我们体内的语词和盐
叹息着
分离,
你的身体不再出现
可怕的征兆。
我们白白忘却海边的事情
为的是找寻借口返回。
我们没有返回。
这些天我想起那些时日
你的名字仿佛刻在了船上,固定了。
我们就那样通过两扇敞开的房门,看见
一个正在思考的人,我们就那样
用从父辈那里继承的目光
看着云,
侯雨,
夜晚,世界已经冷却,
你的身体就那样象海
长久地留住温暖。
过了很久,乙说,宝贝,我是她们生命的全部意义,对不起。他的声音倾泻着一种咸涩的蓝色液体,宛如落下了丝绸幕布。
乙,你怎么知道你不是我的全部?
那一刻仿佛我们还躺在南京一间陌生的房间里,或者天堂一处花园的草地上,象婴儿一样纯洁,用手势记忆用吻交谈,我们的身体就那样象海,长久地留住温暖。我们相爱没有杂念,即使在下一个瞬间就要分离。也许因为分离并不真正可怕。
是的我说过,没有不顾一切,可是我无所畏惧。我将沿着乙了如指掌的路线慢慢抵达,然后看阳光驱散那些天堂的神奇幻象。这一过程中我们始终在一起,拥有同样的疼痛。这真的没有什么可怕的。乙。
最后我说,我骗你的,其实我没有怀孕。
这就是那道应用题的答案,这就是这个现实世界严格而真实的意义。
耶胡达阿米亥,以色列最伟大的诗人,《你的秀发最后干了》,乙用美妙的诗篇作为我们结局的祭奠。
女病人
晚上8:00送来了一个车祸伤者。我很奇怪那个女人脸上死亡的表情。她的身上有血,可是经过检查她只是撞断了一根肋骨,头部有一些软组织擦伤。我不知道那些血来自何处。
她告诉我,她可能流产了。
也许因此她才有那种表情吧,我见过那么多濒临死亡的病人,恰恰相反他们脸上总是充满了求生的期望。做了相应的处理后,她被转到妇产病房。
可是两个小时侯后她又被送了回来。妇产病房告诉我,她并没有流产因为她根本就没有怀孕。我大吃一惊,她说她怀孕三周了。我的同事告诉我,她没有任何问题,他不能解释那些出血。那么是内分泌系统或者神经系统的紊乱?也许要做详细的病理化验。
在我们一筹莫展的时候,这个女人说不,然后拔掉了输液管。
我们和一些与她有关的人交谈。比如那个送她来的交通协管员。他说她从来都不看红灯,他曾经告戒过她,可是没有用。“因为她是色盲”,他说,“所以不能怪她。”
还有她的男友,一个彬彬有礼打着领带的男人。“很早以前她就常常进入臆想状态,背诵尼金斯基日记,象他那样哭泣,写作,我以为那是她敏感个性的体现,直到她告诉我她怀孕了。这根本不可能,我们很久都没有见面了。大夫你知道吗,撒谎是一种最高的自我表现意识,她撒谎是因为她需要个性胜利,也许我对她关心太不够了。”为了防止他滔滔不绝地说下去,我提议他可以去和她交谈,可是她拒绝了。
最后是来探望她的同事及上司,那个看上去明显睡眠不足的主编说,“她本来是一个很有前途的记者,擅长纪实写作,可是自从采访了一次跳伞事故后就变了,越来越倾向文学性的修饰语言和意识流。南京之行她并没有完成采访任务,作为领导也许我武断了点,对她的批评也过头了点,工作压力可能对她的情绪有一定的影响。”他认为追根到底还是那场跳伞事故的刺激。他以病人领导的身份请求我们全力治疗,让她尽快投入紧张而充实的工作。
不久这个女人的外伤基本愈痊了。我去查房的时候她用一种简洁的目光看着我,那时我几乎想推翻我的所有诊断,我非常相信她是健全而智慧的。就象我同样相信她患有精神分裂时日已久。明天或后天她将转院去精神病院继续治疗。她生活的真相将在那里被展开。
遗忘
甲并没有送我去精神病院。我们穿过斑马线,那些条纹和医院的来苏水味混杂在一起,和雪地上的辙印水面的波纹混杂在一起,维护着一种哲学般的秩序。
甲说已经替我请了一个月的假,我们可以去旅游,去爬山,或者就在家里看看书,听听音乐,做一切我高兴做的事情。他说话的口气象哄一个孩子。
他说,你就是个让人操心的孩子。
我说不,我想做一个婴儿。
婴儿?
是的,婴儿。
然后我背诵:“他在我内里,我在他内里。我需要他,我找寻他。我要我的手稿出版,这样每个人都读到它,我希望改进我自己。不知道怎样改进,但是我感觉他会帮助所有找寻他的人。我是追寻者,因为我能够感觉到他。他找寻我,所以我们才能彼此找到对方。”
甲几乎流泪:“尼金斯基说那是神。他找寻神。你换成了‘他’,他是谁?”
我说,他是一个婴儿。
这时我的鞋跟终于断了,整个冬天它一直岌岌可危,直到这个季节变成最后的象征。这个季节等待遗忘。可我却再次想起那些令人难以忘却的奥秘。一些事例将被反复提起,
一些人,一些作品,都将轮流上演那些天上的爱情,或者验证它们抵达时优美的路线。那些瞬间的刹那的,却充分和永久的理解。谁也不知道这到底意味着什么。这是我和乙将一生守口如瓶的默契。
甲蹲下身子,心疼地捧着我的脚:“整个冬天,你都穿着一双单鞋?!”
是的,甲。
我说,我们结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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