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时光(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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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时光·绮罗香

   打开衣橱的瞬间,我看到那些衣。折叠整齐,相互挤靠着。淡淡的樟脑味之外,恍惚,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陈年气息。

   都是些许久没穿的旧衣。白色的雪纺长裙,颜色已有些微微泛黄,铜钱绿的缎面小袄,式样还是那么特别,只是明显瘦小了许多,薄蓝的吊带裙,两根细细的带子,挑起一身轻柔,依然喜欢,却没有了穿出去的勇气。就这么放着。等待终会被放弃的结局。

   明亮而清冷的阳光,穿过玻璃窗,温和而均匀地落下来。衣橱里的衣,蛰伏着,沉默着,仿佛各怀心事,与身体深处最隐秘的部分交流,又仿佛一只小兽,急欲挣扎而出,却又觉得过于冒失和不妥,只一双眼睛怯怯地,又有几分羞涩的,张望着这个曾经熟知的世界。

   这个世界中,它们曾经无比光鲜过----穿在身材高挑的模特身上,或挂在纤尘不染的橱窗中,以清远出尘的姿态,俯视着来来往往的脚步和目光。然后,在某年某月的某一天,被一双渴慕的手,旋摘下来,一件一件的试穿。繁华如锦的年龄,面容干净,眼神清亮,扬起长长的裙摆,心里,是满满当当的喜悦。那是一种花开的感觉,是一种惊鸿照影的暗喜,风在春里,花在树上,分明有人行云端的自在。

   每一件衣服都曾跟我肌肤相亲。衣以它的高贵和宽容,温暖着俗世的肉身,包裹着小小的虚荣,承受着他人真心或虚意的赞美。一次次,一天天的穿下去,眼见得衣服一天天旧起来,有了熨烫不去的皱褶,有了洗却不去的污渍,慢慢地褪色,慢慢的失真,失去曾经的光彩。没有谁的感情,是永远新鲜的,总有这样或者那样的理由,让人忘了初初的心动,渐渐生出厌倦,最后,无限期地搁置起来。

   时光,其实始终超越我们的想象,有时候,我们可以忽略时光的存在,但所丧失和接近的,依然要遵循时光的原则。就如这些旧衣。蜷身在一个可以容身的角落,尽管再没有水的漂洗,雨的侵浸,尘土的依附,它们仍然缓慢而坚决地旧下去,甚至因为一些忽略,一些遗忘,旧的速度越发肆无忌惮。生命的傲然和痴爱也一并旧去,渐渐成为一些远去的身影,消失在时光的尽头。

   曾经,是不惧怕时光的人。以为手里握着的,是大把大把的光阴,所以,不畏惧,不惦念,不吝惜,只一味挥霍着,交付给虚无飘渺的梦想,交付给柴米油盐的琐碎,交付给无休无止的欲望,此刻,我站在那些旧衣前,第一次看见时光以这样具象的形式存在。声音光线遥远,一层一层地覆盖,无声,却有力,仿佛水墨纸张的晕染,慢慢地渗透,而后,轻易的将生活的本来摸样遮盖。锦瑟无端,流年似水,握在手中的,只是一叠年华的影子。

   许多东西由不得内心。隔着流年的堤岸,那些旧事越发模糊和不可揣测。而我流水般的思绪,不过是一鞠细沙,纷乱,无序,让我一次次走进一件旧衣的深处,打量那些走失的时光。

   曾经的惊艳与厌倦,温暖与忧伤,美好与遗憾,我并不想从这里得到佐证和诠释。流年,不是手中的掌纹,可以让人窥见所有的细枝末节。翻箱倒柜的寻找,只是为了找一件“江南布衣”的棉袄,我的母亲说要为孩子做一件棉衣,想起它正合适做新衣的面,便催促着我找出来。

   母亲手巧。小时候穿的衣,全是她一手做的。衣领上绣一朵花,袖口捏上一些皱褶,不小心蹭破的地方,覆盖上一只栩栩如生的小鹿。年轻的母亲坐在门前的竹椅上,飞针走线,像一朵春天的花蕾,在阳光下绽放。如今,母亲老了,手艺只留作为孩子的偶尔翻新。我不知道,被裁剪过的旧衣,以另外一种面目走在阳光下的时候,是否,会想念那些时光深处的故事,想念曾经的暗自妖娆?

   “有些东西,无关风月。仅仅是光阴的见证。留驻过往,令人于山长水阔之后,念成酩酊”。这是无意中看到的一个句子。而一件旧衣的眷念与遗忘,除了印证光阴的流逝以外,是否还丈量着内心与内心的某种距离?

   每一件旧衣都暗缝着时间的故事。探望一件旧衣,就如同探望多年前的自己。青葱过,明媚过,爱过,恨过。衣襟上,几番春来秋往,如今,脚下还是那片地,头顶还是那方天,人,却不再是当初的人,时光的挪移中,晨与昏、昼与夜的转换中,已然是皱纹频现,白发暗生。

   若,时光也可以旧去,我能不能,成为你心上的旧影,不期许年年月月的靠近,不苛求分分秒秒的拥有,只在风轻云淡月朗星稀之时,偶尔想起,再轻轻放下?

   ◎旧时光·书影乱

   闲翻旧书坐黄昏。应该是周作人的句子罢,不记得在哪本书中读过了。时间久远,很多事情已经模糊不清,之所以独独记得这一句,是喜欢那里面的那份闲适与恬淡。一卷在手,倚暮静读,入于书中而出乎书外,无论如何都是件令人愉悦的事。

   我的手上,是席慕容的一本诗集《七里香》,深蓝色的封面上,长发飘飘的女子,侧身远眺,眼波如雾。书页已经失去了最初的挺括和洁净,有一些卷边,甚至有一些残缺,想来曾经的曾经,我是如何怀着喜欢的心情,翻来覆去的阅读过。在我的不远处,是亦舒的一些小说和顾城的诗集。再远一些,是三毛的《撒哈拉的故事》,我曾费尽心思找了许多的形容词赠于这女子——我曾恋极她的坚强沉静,那种灵魂深处的激情和华丽,在适当的年代,以最浪漫的方式,向世人展现了她自由不羁的行走和带有异域风情的爱情。

   现在看来,这样的痴迷和狂热,未免有些浅薄和可笑。可是,谁又能否认,在青春缓缓展开的书卷上,不会有那样一段过往呢,因着一些相似的情感,因着一些文字里所产生的共鸣,而喜欢上一个人,一本书,并在书页的翻动之间,搁置和涂抹自己跌宕起伏的情感。

   这些书,依然坚定不移地存在着——尽管看起来不合时宜。我只要肯花几分钟时间,就又可以重新触摸到曾经的青涩,渴望,温暖,或者忧伤,而我已然没有了翻阅的欲望。一些情感的暂寄,往往会因为时间的流转,或者意识上渐生的倥偬,而显得虚妄和苍白。及至渐渐长大,为人妻,为人母,那些浪漫而美丽的字句,不过是微雨后的一朵午荷,可远观,可念想,却于平淡而真实的生活来说,毫无意义。否则它们断然不会被我冷落于箱底,一丢就是十余年。时光,真是一个令人嗟叹的词。一边是破旧凋敝的过去,一边是鲜活纷繁的未来,中间衔接的,只是一截心情,一种成长,一段不是历史的历史。

   我叫住收废品的人。一个干瘦的女子,操着河南口音说,即便是旧书,每本给出的价格也不相同。征得我的同意后,便一遍一遍搬了那些旧书下楼。一片白色信笺纸,从书中遗落下来。我捡起看,上面是我手抄的一首诗:“我可以锁住笔/为什么/却锁不住爱和忧伤,在长长的一生里/为什么/欢乐总是乍现就凋落/走得最急的都是最美的时光”。我对着纸片发呆,这是我什么时候的心情?居然这样的迷惘,甚至绝望?

   卖掉了满满两个纸箱的书,亦卖掉了过往的一些心情。曾经的快乐,还是忧伤,最终都消散在风中,而书以及书中流失的青春,成为我生命中曾有过的小小秘密,青涩,却又温润。

   却有一类书,是绝不肯卖的。那是朋友寄送的书。手写的签名,虽然有一些陌生,却让人感觉到一种笔迹下的亲切。寥寥的几句赠言,雅正,或者存念,或者什么也不说,只是一本书,亦能让人感到那种隔山隔海的温暖。

   和朋友的结识,是偶然中的偶然。而那种存在心里的感激,是值得流连并记取的。或许,有形的东西更容易让人感受到拥有的珍贵,让一些情感,因为有了实际的载体更为恒常,从而温暖一如初识。如果说那些书是友情见证,倒不如说是温暖的见证更准确一些。长路迢迢,不知所终,却知道有什么,是已经走过的,最纯粹的美好。

   从和平东路西行,第四个路口左拐,是一个旧书市场。一些旧书,从不同的地方汇聚一处,成为书贩们谋生的依托。它们或许象我的那些旧书一样,因为其主人心情的移换而将其视为多余,也或许其主人因搬迁携带不便,不得不于千挑万选后忍痛割爱,亦或许,或许其主人已经撒手人寰......。当我翻阅这些旧书时,偶尔还能从它们身上找出以前主人的痕迹,或签名,或印章,或购书的时间地点。我不知道,那些曾经拥有这些书籍的主人,有着怎样的背景,走过怎样的旅途,遭遇了怎样的变迁……人生如戏,幕启幕落,终有曲终人散的时候。但,主人曾经的书却留了下来,通过各种渠道,走出曾经的书斋,来到简陋芜杂的书摊,待价而沽。

   那些旧书,静静地躺在市场的某个角落里,等待着,另一双手将它捧起,阅读。册页上,落满时间的印记,有的已然残破不堪,用线重新装订过,脆薄而泛黄的纸张,给人以历史的沧桑感和厚重感。一本书的价值是不能用新旧来衡量的,也许,若干的日子之后,它仍然会是一个爱书人的收藏。

   我曾在那些书中,见过张爱玲的一本《沉香》,半成新,才卖五元。扉页上有一行手写的钢笔字:给我最亲爱的静。落款是:爱你的建。心里,忽然莫名地疼了一下,总觉得这十一个字里蕴藏着一种特别的东西。落款的,想必是书的原主人,那么,又是什么原因使被送与者将其舍弃,而流落到旧书摊里来了呢?那一页页默不作声的纸张,只叫人觉得翻开后,有一段伤痛在里面辗转着,如尘埃般,随着呼啸而至的风,唏嘘一片。

   看过一句话:读一本书,爱一个人,过一生。

   一个美丽而简单的愿望,而即便是这样简单的愿望,有时,也会因为世事的喧嚣和未来的不确定性,最终成为一个停留在纸上的句子。再好的书,读得时间久了,遍数多了,自然也就淡了。一生太长,没有谁可以保证自己的爱,会恒久如一,莫如,珍惜现时的拥有,生命便也就少了一分怨忧,多了几分从容,少了一分惶遽,多了几分坦然。

   ◎旧时光·兰花绣

   “十指纤纤玉笋红,费尽思量巧做工,分明似说芳心舞,水漾云寒一夜风。”看到那一间小小的店面,雅致而精细。忽然的就想起这几句来。

   这是一家十字绣的店面,开在繁华的闹市中。与周围那些林林总总的张扬时尚相比,多了一种安静和一种别致的美丽。如一个藏在深闺中的旧时女子,云髻飘萧绿,花颜旖旎红,站在街巷的一角,凝眸含笑,看着过往的人群,读着有关季节的想象。

   十字绣的由来已久,我不想去考察和验证有关它的时代。在所有的印象里,十字绣只与旧时有关,与女子有关。玉指飞轮,珠玉碎,坠连环。兰花指尖,灵巧的跳跃着。一根针,一块布,几色棉线,便能绣出无尽风光,绣出各种花朵和人物图案,或许那里面绣满了思念和牵挂,也或许那里面装满美丽的回忆,针针线线,总是极尽工巧,足见女子惠心深情。

   春日的阳光,温柔而慵懒。斜斜的照在屋内木制的地板上,错错落落,泛出一种古典的光泽。七色的丝线结、安静的仕女图、悠然的田园风景,一概的古朴着,细细欣赏中,感受着这一份安逸与清净。

   而这个只存在于记忆中的刺绣,似乎在一夜之间,成了一种用来怀旧的时尚手段,并在繁华都市中迅速风行。不大的店面里,常常有年轻和已不年轻的女子,坐在木制的藤椅上,每天花掉一个小时或更多一些的时间,低眉信手绣出自己心中的想象和温柔。这些从指尖穿越过的绣图,往往会被做成各种时尚饰物的极致点缀和装裱成各色的工艺品,或送恋人,或送好友,或自己做为收藏。

   看着这些素雅整洁的绣图,想象着它们沾染着的心情,似有一股久违的熟悉游弋进来,扑在脸上,荡在身上。一时间竟有些恍惚,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了。

   “玉兰花开香满庭,伊人浅绣自含情”,记忆里的外婆,也总是这样低眉信手穿针引线的样子。一杆自制的竹篾,弯做圆形做了撑子,撑起一块绣布,在一树淡淡的花香下安静的绣图。外婆的手工极好。因为那些细致精美的女红,使得她成为四里八乡有名的巧手。也因此成就了她的一袭最美丽嫁妆。

   七色丝线在她的手中总能变化出无数的花样。动物,花朵,风景....惟妙惟肖,栩栩如生。坐在她身边,看她轻巧的飞针走线,我也羡慕不已,便央求外婆教我。外婆便细细的给我讲解,先用浅色丝线打底,绣出花的边缘,然后,再逐步加深颜色,做出层次....年少性急的我总是等不得她的话说完,就拿出一副蛮力自做主张开始。结果,不是被绣花针刺破了手指,就是将花绣的一踏糊涂。赌气扔了绣布,叫上一帮伙伴,满大街的疯跑疯玩。外婆颠着小脚追不上我,便在我身后叹息:不学女红,将来怎么能嫁的出去呦!

   终于还是把自己嫁出去了。空有十指纤纤,却不能做出一件象样的刺绣来。数十年的求学生活,只让我这一双手学会了握笔写字,指尖退化到只能歪歪扭扭的缝上一枚扣子。外婆竟以87岁高龄为我做了一双绣花的软底布鞋和一幅十字绣的兜肚做为陪嫁。远在数百里之外的我,辗转收到这些的时候,不禁泪如雨下。

   丝线穿过素布,带走曾经的岁月,细针剌破思念,留下感动的瞬间,指尖滑过的日子,温暖一生的光阴。年华在身后歌唱,我知道那些日子再也回不去了。我珍藏的所有,变成心事,随了落花,随了流水,随了一些无法弥补的遗憾,在支离破碎的文字中被怀念,成为一段泛着微黄的陈年往事。

   而那些被尘封了的故事和情怀,一旦被触摸,便会迅速跌入那一缕温情里。正如此刻,我站在恍惚的熟悉中,在那些淡粉娇黄中,守着半空寂静,想念起曾经的温暖和呵护,含泪而笑。

   “后园里看百花发,香风拂绣户金扉”毛文锡的诗句飘入脑海。此刻,竟也是纤手竟绣的时刻了么?

   阳光毫无遮拦的照射过来。落在精致的图案上,落在掀开的书页上。暖暖的,散散的。索性坐在那把木制的藤椅上,拿过一尺素布,笨拙的铺平抻展,穿针挑线。一根细细的绣针在布丝间游走,穿过去的是一抹怀旧的心事,挑过来的是一束安静的温暖。匆匆或者缓缓,深深或者浅浅,直把十字空格的苍白,染成了一朵朵水红色的玉兰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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