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虫呓语》第一篇 第五章 莫扶荷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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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章 莫扶荷语

  毕业那年我有很多选择,机关、事业、企业都需要大学生。我叔叔是人事局的干部科长,他让我去轻工局。我嫌那离家远,年轻人少,太冷清,没去。叔叔把我安排进了离家较近的轻工局下属企业火柴厂,说火柴行业涉及国计民生,什么时候都需要,永远也不能黄,又是国营大厂,好好干吧。我从组织科的小科员干起,兢兢业业,任劳任怨,没几年就入了党,又几年,当了组织科副科长、科长,刚过四十那年,厂党委副书记要退休了,局组织科长,我的上级明确告诉我“有戏”。在我为就要成为班子成员窃喜的时候,市场发生了变化。一次性打火机、电子打火器等新玩意,像野草一样迅速蔓延,火柴行业全面溃败。

  只卖二分钱一盒的一百头的火柴,在木材、运输、职工工资全面上涨的浪潮中,也跟着涨价。先是五分一盒,又涨到一毛钱一盒。两毛一盒的时候,企业还是入不敷出,两千多名在职职工,还有一千多名退休的,实在负担不起。我看到厂长那些日子的焦躁了,这厂长原是坚毅刚强,有事业心、责任感又享有崇高威望的好领导。我那时才认识到,强人是靠不住的,什么样的船长也不能让船迎着风浪站稳。

  报纸上天天发社论,指责亏损企业,说是厂长、经理无能,不会管理。大小报纸到处写着“向管理要效益”的文章。把客观原因硬说成是主观原因,且不给辩解的机会。最高层下令了,国营企业三年内,必须扭亏。三年,哪能扛到三年!不出一年,就撑不下去了。忘了是哪一年的冬天,厂里连取暖煤也买不起了,科室人员都挤到阳面的屋子里靠太阳取暖。吴副局长带着几个局机关的人来了,代表轻工局宣布火柴厂无限期放假。临走的时候,特意把我叫到一边,小声告诉我,现在企业有困难,国家正在想办法,过一段市场好转了,你的事一定办。我天天盼着市场好转,好像是二00四年,连轻工局都解散了,市场也没好转。再过一年,火柴厂一半被夷平,盖了商品楼。欠我们那几个月的工资到现在也没给。留守的人员说,等什么时候另一半再卖了,再用卖土地的钱给咱们补发。轻工局的工作人员并入市经委,继续研究国家的宏观政策去了。可苦了我这企业的组织科长,人到中年,又无一技之长,给人家打工都没有人要。我这才知道生活有多么严肃。

  好在相公的单位还行,暂时还有饭吃,我知道这样下去不会有好结果。失业后,我几乎担起了家庭生活的全部担子,照看孩子,买菜做饭,为了讨好他,还时常去看望他父母,帮二老干点活。说话也尽量顺着他,可我发现,这一切作用都不大,他对我日渐冷淡,还不时用不冷不热的话敲打我。他在我眼中,原是比较诚实、可靠、有事业心、家庭观念又很重的人,我的失业使他现出了原形。他九六年在连长位上转业,我叔叔把他安排到轻工局保卫科当副科长。轻工局并入经委后,他没有好的位置,就托一个战友把他塞进了区属办事处,弄了个副书记,平时没有多少事,整天喝酒打牌。

  我曾多次去劳务市场找活干,我这年龄只能干给饭店洗盘子、收拾卫生、家庭保姆一类的活,这些活我都不想干。我想找个在办公室抄抄写写,收发文件的差事,可人家不要我这年纪的。我家那位,我不愿意提他的名字,还称“相公”吧。他问我:“别人能干,你怎么干不了?”他给我出主意,去市场卖菜。我不能去卖菜,我怕厂里人看到。一天,我看到纺织厂招女工,不限年龄,我找了件工作服穿上就去了,那活叫“装纬”。是不是这两个字,不知道,反正是发这个音。就是把用完纱的纱管,从机器上取下来,再套上有纱的纱管。我以为简单,上岗才一天,就败下阵来。一个织布女工要负责十二台织布机,机器飞转,震耳欲聋,一个纱管一会就用光了,我干得太慢跟不上,纬线没有了,织机就要停下来等我装上。人家可是挣计件工资呀,一停下来,工资就没了。我们之间讲话,要嘴对着对方的耳朵喊,才能听到,温度很高,冬天夏天工人们都要穿单衣服干活。那工长告诉我,只有这温度,纱线才不会断。她们每天都要在织机前忙八个小时,连吃饭也要站在织机前,每月的工钱还不到一千元。

  我猛地想起当组织科长的时候,给工人下达生产指标的场景。那时候生怕工人偷懒,少干活,研究了很久“满负荷工作法”。我还出了不少“好”主意。我哪里知道他们的辛苦呀!我只好走开,我干不了这活。我该干点什么?我又能干什么呢?看《水浒传》,鲁智深喝醉了,大闹五台山,很畅快,很解气,可问题来了,智真长老要赶走鲁智深。酒醒后的鲁智深,走投无路,可怜巴巴地问智真,“师傅教弟子哪里去安身立命?”看书的时候,我曾暗笑鲁智深,一个大男人,到哪里还不能混口饭!现在,我才真切地感到鲁智深说这话时心下的悲凉了。秦琼卖马,杨志卖刀,卖的是祖上的光荣与军人安身立命的根本,哪里是普通的刀马呀!那场景就是英雄末路的真实写照。

  那一天,接到花可陶的电话,说是冷临窗的女儿星期日结婚。我几年没开工资了,身无分文。我真想从相公的口袋里掏二百元。这是二00八年秋天,我市随份子的价码随房价的上涨,也涨了一百元,去年还是一百元,今年下半年,就涨到二百元了。我家相公的工资两千多元,这人心思缜密,口袋里的钱清楚到角,如果现在还有分,他就能清楚到分。我耻于同他要,实在没办法,人情不能不走呀!就去找妈妈,我那七十多岁每月八、九百元退休金的老娘,向老娘张口要钱,也不轻松。老娘从卫生间的旮旯里翻出一个破包,给了我五百元,接钱的时候,我忽然有些羡慕她,退休真好。我还有几年才能退休,我盼着快点儿老去,时间成了累赘。我强打精神,故作洒脱,生怕她看出我的窘状。这老太太一生精明,一定看出来了,她什么也没说,只轻声问了一句:“够不够?”那一刻,我忽然理解了欧水融,她比我还难,两口子下岗失业,刘云次的活不干,还想找个国企当科长,全不察时局的变化。说真话,有时候我也想找个有钱的老头,嫁给他。物质无疑是第一性的。

  如果,我借故不去参加这婚礼,我就会被同学们淡忘,逐渐地也就没有人找我了,没有人找,就被时代遗忘了。我曾是这集体中很受欢迎的一员,这些人在我的意念中都留下了或深或浅的印记,我不能失去他们。我要整洁、体面地出现在他们面前。

  看长跑比赛,第一圈就落后的运动员,没有一个能在后几圈发力追赶上来的,有时候,就差一步也追不上。我小的时候参加过长跑,我深知那一步是实力,不是咬咬牙就能赶上的。人生就是这样,要承认差异。我的孩子从上小学那天起,我就告诫他,争取跑在第一方阵中,这样才可能脱颖而出,小学成绩就落后,中学累死也赶不上。只可惜我的提醒没有得到贯彻,这小子始终没能跑进第一方阵。这是差异,没有办法。我成了跑在最后的人了,这真让我痛苦。

  冷思阳结婚那天,我们班上的同学来了很多,我特意找个挨欧水融的座位,我本想把这几天的感觉说给她,可她端坐在那里,就是不接我的话。她衣着整洁、雅致,表情凝重,很热情地和同学们打招呼。我真想告诉她,情操、品质、忠贞,都是压迫我们心灵的社会谎言,是不贞洁,没有情操的人说着玩的,要把这些统统踢开,才是真正的解放思想。世界是男人的,男人知道女人走夜路时的惊恐吗?女人为了生存无论做了什么都应该得到谅解,女人无罪。你没有错,不要有压力,你还是班上最美的女人。我和她的关系一般,还没到可以摊牌的程度。我斟酌再三,没有把话说出来。忘了在哪本欧洲小说上看到过几句话,大意是一个女人群中,如果有人背叛了,这群人都会鄙视她,可是一旦有机会,这群人中所有的人都会背叛。我理解这“背叛”,不仅是指投敌,还有良心、操守方面的。投敌的机会太少,违背道德的机会很多。我看到这话的时候,天真地以为我不会背叛。现在,我知道我也会背叛,且不用拷打。

  “君子固穷”,那是没穷到时候,饿他三天看看。“宁穷处而守高。”“穷处”能“守高”吗!我忽然又有点不安,真要把“压迫心灵的社会谎言都踢开”,那还是人了吗!唐诗、宋词教会我崇高,曾长久浸润我的心田。现在,我有点怀疑了,李白整天什么事不干,还“一生好入名山游”,走到哪喝到哪,他哪来的钱?

  我去交份子钱时,赫然看到名单上已有了我的名字,管收钱的花可陶告诉我,于溪存说你晚一会来,他先替你把钱交了。我就找于溪存,想还给他钱。有人说他刚才还在,这会可能去厕所了吧。那一天,我没有等到于溪存。我怀着感激与羞愧,喝了几杯啤酒,尽量说服自己平静下来,装作很自然。

  刘云也来了,他今天胡子刮得很干净,同我打过招呼后,就坐到了另外一张桌前。我看到他又向我这边看了一眼,他应该和欧水融打个招呼,可是没有,他们好像都不在意对方的存在,原来从亲人到路人只有一步之遥。丁文滋曾调侃说“刘云打个趔趄,妻子就成了前妻”。当年的热情灰飞烟灭了(“热情”能用“灰飞烟灭”形容吗?我这句子可能有错误),他们此刻一定不平静,都在掩饰,假装听不到自己心底的涛声。

  终成眷属,不如白头偕老。离婚对当事人的身心,是伤害还是解脱?这大概要分什么人,情重则伤重。他们的伤痕外现了,上点药,见见风,很快就会痊愈,纵然留下印记,也于健康无碍。我的伤痕还深埋在心间,看似无形,实则伤重,我深怕也有那一天。“我到哪里去安身立命?”我连房子也租不起,只能回娘家。娘家,哪能轻易回呀!

  婚礼结束了,一切又归于寂静,我又回到了生活中来。走在归家的路上,忽然想起了辽河,就绕道来到了河边。我又闻到了河水那熟悉的味道,没有人能说清楚这是什么味道,有点凉,有点腥,还有土的味道。草丛中,有一企鹅状的扬声器,大声地播放着不知是谁演唱的歌曲,“超越梦想,一起飞。”我很不解,“梦想”能“超越”吗!梦想是什么?回答:难以实现或不切实际的愿望。演唱的人很有激情,声嘶力竭地唱着,好像尽了力,就能超越梦想似的,一种浮躁情绪的宣泄,把不可能当做目标,还要“超越”。还有那句歌词“大不了重头再来”。硬装有气魄,“重头再来?”我那早已逝去了的青春的好时光能“重头再来”吗?

  我生长在这河边,小的时候,每天涨潮的时候,河边总有很多弄鱼的人。钓鱼只能用地钩,就是没有杆,也没有鱼漂,只有线,很粗的线,线头绑一铁螺丝,或杆,或帽,用力甩出,达三、四十米。杆钩是用不上的,因为岸边有很多碎石头,剐鱼钩。河水流得很急,水面又宽,很多渔网都用不上,捕鱼人只能站在岸上用搬网。搬网,就是用竹竿撑起不足四米见方的渔网的四角,四个杆相交处用绳子绑紧,一横杆一头绑在相交处,一头支在岸边的硬物上,将网放在水中,一粗麻绳一头绑在四根竹竿的相交处,另一头握在打鱼人的手中,隔一会用力拉起。网上没有诱饵,只逮经过的小鱼,打鱼人手边还要有一长杆的小网,舀出网中的鱼,一个潮也能捕几斤小鱼。我那时候经常帮邻家的大哥舀网中的小鱼,那是我生命中最畅快的时刻。每到深秋,还有在岸边搬开石头,找螃蟹的人。现在,螃蟹早就绝迹了,搬网也多年不见了,只有不多的几个钓鱼的人。

  河岸的西尽头河水入海处,有一很大的海神庙,东尽头是尼姑庵,中间部位有一关帝庙,我的家就在关帝庙附近。那庙不大,里面供着关羽的彩塑像,非常威风,常年香火不断,我和小伙伴经常在关帝庙的院儿里玩耍。

  文化大革命的时候,关帝庙的大门锁上了。有一天,我看到一群从外市来的左臂戴红袖标的成年男人,手持洋镐、铁锹等工具把关帝庙拆了。有人用大铁锤把关帝庙前写满文字的大石碑砸成了几截。那天晚上,我回到家告诉了爷爷关帝庙被砸的事。爷爷先是一惊,长出了一口气,平静地自语道:“拆了关帝庙,大鬼小鬼镇不住了。”不久,关帝庙的原址上盖了几间瓦房,一家国营药店开张了。

  前几年,市里重修了海神庙、尼姑庵,规模都比原来的大。不知为什么,没有重修关帝庙。听说有人要求重修,市里没答应。

  为什么人的心情一沉重,就爱到河边来呢?是因为这开阔吧,一开阔呼吸就顺畅,一顺畅就爱想美事,就忘了沉重。

  “莫科长你好啊?”一个声音在问我,我迅速从迷离的状态回到了现实世界,眼前站着一个中年男人,手牵着一个小女孩,很阳光地同我打招呼。

  啊,是原火柴厂组织科的小梁,梁尚观。我连忙回应他,又用手摸了摸那小女孩,意在表示亲切。我胡乱问了他几句目前的状况,就借故走开了。回家吧,回家的路上,我又进入了迷离的状态中。

  当年,梁尚观大学经济系毕业后到了我厂。我看这孩子长相、说话、表情都很好,就把他留在了组织科,原打算好好培养,像我一样由科员到副科长再到科长。可这小子结婚后,以接送孩子为借口,经常迟到早退,工作也无热情。我为此时常批评他,我也接送过孩子,可从未迟到早退过,我工作十几年,从未请过一天事假。年终的时候,有人选小梁当先进工作者,我没有同意,我认为我是客观公正的。现在想来,我是何苦啊,他孩子小,家又是外地的,父母都帮不上忙,夫人又是工人,请不来假。失业这几年,我一想到他,心就隐隐作痛,像在夜半突然听到了远处的箫声。他应该恨我,或是嘲讽两句,可他没有,这更让我不安。如果今天我还是他的科长,我一定大声告诉他:“小梁,该接孩子的时候你就走,不用和我打招呼,厂里如有人问,由我承担。”唉!看来没有机会行大义了,生命不能重头再来。

  读书的时候,于溪存是班里最漂亮的男生,且学习成绩优异,做事严谨,有君子之风。班上所有女同学都对他有好感,他和所有的女同学都保持着等距离的很融洽的关系。看得出,他同我的微笑不同于他人。他太突出了,我不敢想那是一种爱意,只当成是他的修养、品味,是种礼貌吧。邻家阿姨给我介绍了个当兵的,我本不想去看,我想在班里找一个,当然,我也想过于溪存君。我妈妈说当兵的诚实可靠,让我去看看。不得已,我去看了,那小子一身戎装,还站起身给我敬了个军礼,看上去英姿勃发,人也帅气。我一时被震住了,就含含糊糊地同意处一处。没想到第二天,他就骑着自行车到学院来找我,我虽然上了他的车,心里还想,于溪存要是喊我,我就跳下车,告诉这小子,你走吧,以后不要来找我。于溪存看到了,他没有喊我,也没有别的表示,这真让我失望。我不想让同学们看到,催这当兵的快骑,他可能以为我很兴奋,脚下一用力,我们就飞出了大家的视线。以后,这当兵的隔三、五天就到我家来找我,来了就干活,我父母都很满意,我也就不去想别人了。

  偏西的太阳高悬在河水上面,我不知道,想不出,用什么样的语言来形容这景色,好像没什么特别的,风有点紧,每年当第一阵“凉风吹我身”的时候,我总有凄凉之感,这感觉是由表及里的。

  明天上午还要到一家小公司去面试,人家要雇一个打扫卫生的,说是身体健康就行,每月六百元工资,打扫一层楼,加楼梯,一个卫生间,每天工作七个小时,每月可以休息两天,供一顿中午饭,不给上保险。前天,我去填表时,在“文化程度”一栏上,写上 “初中”,“原职务”一栏上,写上“工人”。我已经不再是我。

  花可陶私下对我说,可以到她的厂里混口饭。“你不用干什么,陪我说说话就行,每月给你八百元。”她看着我,试探着这样对我说。

  给她打工,我的颜面何在呀!我委婉地拒绝了。

  温家宝总理说:“要让中国人有尊严地活着。”他真让我感动,可我这样如何才能有尊严地活着!

  谁来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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