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感]这里的死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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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的死者

  一...

    我回到了这个空中飘满醋味的城市。不见海的人习惯仰望天空,而这压抑的、布满橘皮组织的灰色物质正一个劲的往地表靠近。街上的车辆和人们更像被风吹动着。冬天过去了,春天护着前任的操守。

    我租住的小屋就蜷缩在这料峭春寒里。一个被有意无意系在门檐上的的白色塑料袋在冷风里发出咝咝的声音。而一个或多或少被天气影响情绪的人感到自己的力量随着北方的气流而去。

    这边三天两头死人。早上会在唢呐与电子琴相得益彰的演奏中迷迷糊糊醒来,演奏的曲目似乎没有限制,熟悉即可。有时下一阵雨,演奏就停一会儿,等雨一停就又敬业地响起。这操办少则一天,多则几天,花费也要上万。

    我住在二楼。有时我把脸盆脚盆的水往窗外倒。下面是另一户人家的自留地。一个老太每天提着一只硕大的马桶来这块地上略事农作。如果碰得不巧,倒水后就会被她臭骂十五分钟左右。但是去年冬天最冷的日子里,她死了。她是三天。

    那段日子我缩在被窝里想象她穿着华丽的寿衣躺在棺材里,双眼仰视着她再也看不到的天空。她的身体因为化学而慢慢鼓胀起来。皮肤变薄,产生一种丑陋的透明,如果她愿意,可以像脱手套那样,把两只手的皮揭下来。

    我这样想着的时候,觉得自己的身体也变僵硬了。我庆幸自己已过了畏惧死的幼年,畏死的心理能量自然而然地转换为畏惧衰老。这不是年复一年与日俱增的对时间的恐惧,而是对死板、麻木、机械化、缺乏行动力等等衰老关键词的畏惧。这帮捕快时刻窥伺着世上的人们,一有机会就将力量薄弱的人们死死囚住。被囚者若不思挣扎,任由衰老打上标记,他的生命就由青春的乐曲转为单调的鼓点,直至渐渐淡出。

    至少有一个种群的人畏惧衰老,剩下的畏惧死亡。两者的区别是,前者真的畏惧着,而后者实际没什么可担心的。

  二...

    “创作改变生活,有时候比这更糟。”卡夫卡这样说。把作家描绘成一种伟大的人的作法是错误的,这些人往往比常人弱小。至少在卡夫卡看来,作家更像囚在笼中的金丝雀。

    卡夫卡生活在文字的声音中,一个不和谐的元音会让他不安。倒霉的是他生活在一个糟糕的写作环境中。家人的各种杂音使他无法集中精神。以至他希望自己变成一条蛇,爬在地上启求他的妹妹们安静下来。艺术对艺术家是一种痛苦。卡夫卡害怕衰老,但正是对写作的投入使他失去了常人的简单幸福。

    卡夫卡的一生没有摆脱保险公司小职员的地位。在这个位子上他并没有什么复杂的工作,他却总是觉得自己没有把工作做好。看上去这更像一种焦虑的青春症候——青年们对世界、对自己的完美期望和本能的怀疑之间的冲突。

    拨去笼罩在卡夫卡身上的种种迷雾,他常常发呆(凝视自己的手指消磨一个下午),常常开怀大笑(按笑的刺激的强弱,头或快或慢地后仰),常常写情书(一辈子没结到婚的卡夫卡给第一位未婚妻写了五百多封情书),看来与一般青年无异。在忍受着种种心灵创伤的同时,卡夫卡成功的击退了文学上的衰老,他发出了自己独有的奇异声音,使世人惊呼:原来小说可以这样写!

    天年只有41岁的卡夫卡用其一生演绎了青春是怎样与衰老对抗的,或者据实说,青春是如何逃避衰老的。因为畏惧,青春脆弱而胆小,像食草动物在衰老的逼轧间四处逃跑。衰老看上去更像一种权力,对世人有着洋洋自得的牢牢掌握。因而卡夫卡说:“青年是虚弱的。外界的压力十分强大。一面抵御,同时又要献身……”在写作上,他依靠自己制造了一个强大的独立系统,破坏旧有秩序,影响了日后一代代作家。

    每个个体的意识都只是集体意识的一小部分,畏惧与弱小藏在每个人体内。但卡夫卡用他自己的能量将它们提炼出来,用它们来保护自己最青春、最具活力的部分,使之免遭平庸之灾。

  二’...

    Kafka:把这个对称的名字想象成他的脸。K×2是他的那对清新、多汁的招风耳。a×2是明亮深邃的眼睛。f是尖锐且中段明显突起的鼻梁。唯一的不足是第二只耳朵不应长在眼睛与鼻梁中间——但智者卡夫卡不会感到奇怪的。

  三...

    我讨厌呐喊、叫嚣的青春进行式。这样的人很快会因为自然的物理衰老而为另一种制度叫嚣。卡夫卡用脆弱来定义他的青春,一些人选择另一种方式。当他们用激情在旧有制度布下的巨石阵中撞得头破血流之时,本能的反思促使他们一次次重修一个选择题:继续还是放弃?那些毫不犹豫地选择继续者,他们的可敬之处在于,他们比卡夫卡拥有更本质的青春。

    一个寒假未见的房东又黑了些。我剥花生吃,他讲自己最近的变化。他说春节后生了一场大病,整个人不能动弹,躺在床上他想通了一些事情。他打算放弃从前的斗争方式,“能带来的改变太小了。”他说。于是他决定利用自己在房地产方面的丰富经验挽回他流失的资产,在今后换用一种慈善的方式为他所关爱的人民牟福利。

    这是个值得信任的人。当外显的激情被迫屈服时,把它保留在心中是个保险的增值方式。一次战术撤退使他获得新生。

    几个月前,十六大之际我来到这里。当时并不知道,未曾露面的他正受着特殊的照顾。由于对本地政府的种种弊病不满,他在前有堵截,后有追兵的情况下只身前往北京(这个过程不妨说十分有趣),欲向有关部门讨个说法。最终尽管功亏一匮,他还是再次成为了让本地政府头痛的一道紧箍咒。多年来,这个被我们称为珍稀动物的人以一种罕有的正气同权力机构的腐化对抗。在对后者的打击报复视而不见的同时,他用一封封措词恳切的信件、一个个据理力争的电话、一次次理直气壮的直访成为其它懵懵懂懂的当地居民的权力代言人。

    然而正如他自己所言,一个人再大的努力,面对庞大复杂的上层机构,他所能带来的改变太小了。

  四...

    和中年时的那个肌肉男不同,小时候的三岛由纪夫体弱多病,放学后他总是立即回家,在书桌前开始自己无拘无束的童年写作。多年后当他回忆自己的过去,直接了当地奉劝孩子们不要写作。他鼓励孩子们多到阳光中去,尽情享受无比珍贵的青春。因为他自己的青春已经被转化成另一种偏激的力量,无可挽回。这个喜欢用手越过头顶搔着脑门,连择偶观都写得有条有理让人忍俊的可爱的文学大师,却以一种滑稽与壮烈并存的方式死去,谁可以对此做出完美的解释呢?

    与恩师川端康成不同,三岛有自己独特的审美观。在他还是个毛头小子时,就胆敢当着众宾客的面冲着太宰治(另一个无限温柔的作家,最后和妻子一起浪漫地自尽)说:“我不喜欢您的作品!”让后者难过的闭上了眼睛。

    三岛对古希腊近乎偏执的爱,使完美的肉体足以指代他的青春理想。那个蹲下的清厕夫紧绷的臀部在他笔下熠熠生辉。而他自己也在壮年时开始学习剑道,并且锻炼身上的肌肉。除此之外,从小的家庭影响使他对旧有的皇权极其忠诚,认为为天皇而死是一件极其壮美的事。这两种极端的爱好,再加上菊花与剑的日本传统武士道精神,大概可以组成他自戕的大部分动因了吧。

    《忧国》是他的预谋,最后他终以预谋的方式成仁。

    如果把《假面的告白》看成三岛的自传,大致可以管窥幼年的经历对一个作家的影响。当这种不健全的奇特的童年意识以艺术的方式转化为强大的成人理想时,结局是令世界哗然。

    一生都因青春理想而忍受煎熬的三岛以其天生的舞台意识做了一次想必让他自己得意洋洋的谢幕表演,而另一个青春自在的天才王尔德,却没有死得其所。

  五...

    “他是一只唯美的细腰蜂!”人们用王尔德式的童话口吻来赞美他。

    在古板保守的十九世纪,王尔德俨然是一位文化先锋。他说的每一句话都是一部戏剧。谁能抵挡这个爱尔兰男人俊朗的外表、聪明幽默的言辞呢?王尔德的事业如日中天之际,他内向温柔的妻子怎么都没有想到,他的丈夫会爱一个男人胜过爱她。博西的出现,使王尔德的人生出现巨大的转折并且毁灭。

    王尔德戏剧的一次公演,一位辱骂王尔德的伯爵被拦在剧院的门外。他手里捧的不是鲜花而是一大堆烂菜。公演又获成功,王尔德得意之余,在信中把那个小事件也告诉他的同性伴侣博西。

    “他给我留下一束可笑的蔬菜!”王尔德这样写道。这个句子让我印象如此深刻,里面是王尔德式的挖苦和戏弄,是他张扬的青春活力所在。王尔德的放荡给了他一个悲剧的结局。而这句话正是他一生两种情状的分水岭。

    那位伯爵正是博西的父亲。

    王尔德之后做了一个不聪明的决定,他状告伯爵的诬蔑。伯爵有力反击,王尔德立即身败名裂,锒铛入狱。两年的苦疫迅速摧毁了他,他连新世纪的钟声都没来得及听到。

    2003-3-11 1:59

标签: 正能量阳光清新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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