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上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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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纸上豫章

  李晓君

  日常生活的悲歌

  豫章,就是南昌。不过我觉得前者无论是发音还是字形,都比后者要好。多少年来,我迷恋形式成癖,喜欢过着徒有其表的生活;来到豫章以后,作为一个写作者,我完全可以把幻象当作真实的生活场景度过,而不至于招致别人笑话。写作,像上帝赐予我的意外权柄……豫章,在长江之右(江西也称为江右,恐怕是由此得名吧,不过我是个对考据毫无兴趣的人),每年冬天,成吨成吨的寒风从鄱阳湖及更远些的江面搬运而来,以至于前来看我的北方朋友,无一例外地向我抱怨,对我在这样恶劣气候里写作温情感的诗文大为惊讶。寒风将人们的表情雕刻成僵硬的塑像,但是作为一个外乡人,这样的神情对我构不成伤害。我在冬天标准的室外动作就是,高高地竖起衣领,低着头迎着风迅疾迈步。

  是的,像是自己的内心总是处在高音区,我的胸腔里始终充满着激昂的情绪。这份情绪与我在赣西县城多年来寡默无言的生活,形成了鲜明的对照。譬如铺着青砖的旧院落里蒙尘的悬铃木,它的鲜绿被灰色所覆盖、遮蔽,以至于灰绿成为了他青春的本色。年轻的时候,他在那个县城的乡村中学教书,在一个机关里抄写公文,在岑静的夜晚写作羞于示人的诗歌,一只夜莺,落在流淌着树脂、挂着烂布条的枝丫上,被人当作不祥的鸟来误读。这样的生活,虽然会使人陷入间歇性的疯狂之中,但总的来说还是现实的、理性的,甚至不需要通过幻想爱情,来获得对生活的好感。青春的哑默品质,就像灰色天空月亮无言的光照。

  当我这样将生活度过的时候,不曾预感这是对未来生活的一种过渡。在那个称得上宁静的小城里,我没有一个朋友和爱人,每一天都活在(称心的)孤独的包裹中。我曾经有过几次远足,包括几次来到现在生活的城市,但与文学没有任何干系,我分不清友情和爱情,我来到这城市的郊外进修,但大部分的时间还在原来的单位上班。我来这个城市仿佛就是投奔它的郊外而来的,对城市的中心地带,我一点也不熟悉,一点也没兴趣。我进修的学校在下罗,我记得第一次来到这里的时候是冬天,它用椎骨的寒风招待我,我裹紧身上的棉衣在泥泞的风雪中吃力前行。越是在寒冷的天气里,我越是难忘她带给我的温暖——一位女性,她那时还没有谈过一次恋爱,从另外一所学校跑来见我。我们一起在有些破败感的小餐馆里喝酒;在一片红色的低矮的丘陵间,有成片的满山的墓地,我们坐在公交车上(我们是要到哪里去,我不记得了……),跺着脚,对着通红的手呵气。

  远不像现在,我熟悉它的每一根肋骨,每一条始终流淌着躁动不安的血液的经脉。渊明路、子固路、阳明路、孺子路……这些过去的名人,他们的名字镶嵌在密布着烟雾腾腾的爆炒鳝丝的排档、油迹斑斑的修理店铺、成衣店、按摩院和咖啡厅的弄堂和巷道间,背负在蹲在街头打牌的赤裸着上身的年轻人身上(这城市仿佛要急于消除它的乡里乡气,发起了多少次扫除赤膊的不文明行为而收效甚微,就像青灰色的日光照在发亮的暗含着卑贱意味的皮肤上,多少年来不曾改变,并且永远地不想改变下去),抹在陈旧建筑面部的厚厚脂粉龟裂了,在地上积了一堆白灰,露出了墙面不洁的、带着黑色老年斑的本色。这城市在参与现实的竞争中,多多少少带着一点儿不自信,这不自信却是不能轻易碰触的、激怒的,就像在那种演着粗俗歌舞节目的剧院里一声外省的、轻慢的嘲笑,必将引起周围“赤膊们”的震怒,这股愤怒完全可以配得上拚命的,非要弄得脑浆涂血不可。

  这种强悍的氛围,让人总疑心生活在北方,而这里的的确确是南方。这里是南方,却与温柔甜腻的苏杭和海风吹彻的南粤是完全不可同日而语的。这里是神巫在民间的天空下游荡的南蛮,也是铁血丹心文章节义之邦,这些,作为一种暗示,让我浸淫其中,成为我文字纠缠和隐喻的部分。多少次,我站在高大的建筑的阴影下黯自神伤,像是多年来生活在黑暗中不能自拔。八一大道xxx号,我蜗居在一处,当我的爱人与小孩还没来与我团聚的时候,我经常像个外省青年,散步到八一桥头,眺望宽阔的赣江——这赣江曾经像烧炽的铁水穿越王勃的眼神,“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这份沉郁和悲痛仿佛由来已久,这眼神从千百年前递过来,落在我的眼眶里。在滨江大道,夜晚的灯火把古人的天空擦拭得辉煌壮丽,站在暗夜眺望远处的灯火,竟成为我的一项隐秘的爱好。霓虹灯花自有一份落寞,电流连接着寒夜里颤栗的心脏,落霞与孤鹜已不再,波音飞机像飞鱼滑翔在秋水之上的长空,而货柜车摇撼着八一大桥的栏杆,钝物摩擦和撞击的响声持续轰鸣在耳边。

  我的蜗居,一座陈旧的苏式大院,像绽开的扇形灯花下的灰色斑影,它的局促和谦卑,与周围过分商业化的建筑格格不入。这里曾经是这个城市繁华的中心,现在依然是。解放后第一任省长规划出的一条大道至今看起来依然不那么过时,密匝的车辆在这座弧形的拱门前鱼贯而行,车轮的摩擦,与钢笔在白纸上的摩擦相仿,不同的是,一边是过分的喧嚣,一边是液态般的死寂。迟钝的话语在白纸上艰难地表达着对现世的观察,汉字在模仿神祗的语气说话。我并不因为住所毗邻八一广场而获得一种庄严的语气;花岗岩在垒砌,鲜花在垒砌,橘子香水和充满欲望的心灵在垒砌……一个作家在商业社会的处境,使他的文字变得不那么乐观。心灵牧歌在大众眼里看来是矫情和虚弱的。这样的结果使得写作变得更加寂寞,也更加安静。冬天里,我的大脑有时免不了要承受思乡之痛,在那个僻远的赣西县城,我的妻子还推着摇篮车里的女儿,在黄昏的城南附近散步——在忍受长久的孤独和无爱的折磨后,一个女人,我的妻子,带着她对我一无所知的欢喜走向了我。

  我获得了温暖和爱,却又暂别了她,来到这个城市——豫章,继续孤独和无爱的生活,仿佛我的心脏天生就要为承受更锋利的刀子而时刻准备着。我带着心脏的跳动而不是血液的温度,出现在生活中。我从小形成的对自然的信仰,经常要遭遇缺失对象化的苦恼。对于人造的楼阁和围堰的湖泊,对于刻意修饰出的整饬和光洁,我怀着过分的挑剔。对于这座南方城市近乎酷寒的冬天,除了深陷绝望,找不到更好的更有温情感的词句。而对于盛夏炽热的温度,我也积怨甚多。这里似乎不是一个我喜欢的城市,但要命的是,我这辈子可能注定要和它厮守下去,就像和一个貌合神离的女人维系着世故而冰冷的婚姻一样。

  这是心灵的城市版图。上面安插着过时的大楼,令人反感的时髦的雕像,湮没在蛛网般的巷道里寂寥的古人的故居,掌故、轶事、流言蜚语。城市的马厩豢养着物质的人,当那位大胡子先哲说出“物的世界的增值同人的世界的贬值成正比”时,这一百多年前的预言,所包含的真理性。年轻的拜物教信徒们,他们拥挤、热闹的生活愈发疏离了我们的生活,使我们不断地处在一个被迫观望和局外的位置。

  曾经有一段时间,我常到北京西路的郊外打发时间。在一所成人学院里,我遇到几个学艺术的年轻人。其中一个是我多年的朋友,经由他我又认识了他周围的人。在稀薄的友情和陌生的心灵之间,我似乎找到不少安慰,缘于年少时对艺术的憧憬,使我重新愉快地置入一个充满图像的世界。纯粹的艺术包含着对平庸世俗生活的否定。但我观察到,他们本身就陷入到贫困的生活并由此带来的精神上的不断怀疑的困惑中。这与我的处境相似。当你在这个时代从事着虚幻的精神劳作的时候,往往带来的心理疲惫,大于肉体承受的苦痛更为深刻的体验。尤其当你力求纯粹而不求闻达的时候,你会经常性地陷入到虚无和迷茫中。你会说,在一个氛围更好的城市,譬如BJ,譬如SH,将会是另外一幅景象。对此我无从判断,我生活在这里,仅仅凭着直觉,就能轻易地把握到自己内心真正需要的是什么,这里缺失的是什么。也许,它缺失的部分从来就没有过,以后也永不会到来。而我吁请的虚幻的世界,对于别人来说,难道不是另一种压迫?

  当城市辉煌落日降落在江面上的时候,古人或许同样低吟过悲歌?落日悬在朱红楼宇的尖顶,和投映在海蓝色玻璃幕墙上,没有什么不同。游弋在烟波深处的舟楫,和穿梭在高速公路上的汽车,它们同属于这圆满的空间里,横穿人们悲或喜的胸腔。而我这一个,和消逝的许多个,难道不是来自同一个?我的嗟怨,莫衷一是的慨叹,或者,只是接过古人一句早已厌倦的陈词。

  冬天,郊外极尽潦草,像八大山人笔下的墨汁,我一直幻想着古人的生活,幻想着这城市故去的风俗、丽人、市井生活的艺术……翻开史料,尽是一些兵戈之声,和忤逆、暴力的血腥,譬如有一次我在杏花楼,在一个叛王的妃子故居那里看到的历史残迹(碑石、册页、守园人亦真亦假的说词),看到的一个湖面上消失的历史,为这个城市作了精妙的注解:才子/红颜,逆贼/王权,哭声/笑声,消逝/记忆……不知为何,我在一个王公贵族的庭院却想到埋葬在青云谱的八大山人,这个哭之笑之的老道,无论怎样拼贴都无法将他合适地安放在这城市的版图上去,仿佛他是多余的,却是最不可忽略的、最昂贵的珍藏。我想我在这城市,有一半时间要用来向他致敬。他是一首真正的悲歌,渗透在我的生活里,我无法听懂这是一首什么样的歌,可当他落笔划为墨痕,在我的幻想中,这城市便顷刻间收敛了她的丰腴浮华,而变得郊寒岛瘦、遗世独立……

  小场景

  请让我躺在别处/接受往昔的折磨/最好用沉重的墓石/使我相信我的未来

   ——庞培《夜歌》

  【朱权墓】……现在,一切都暗下来了。时间,和无处不在的风,吹拂模糊的往昔。几个小时前,我们驱车来到这里,新建县璜源村,这里葬着朱元璋的第十六子宁王朱权。现在,墓地的守护人,他们的身影隐没在这片丘陵地的暗影里,他们是宁王的军队还是家奴,谁也无法知晓。他们的后裔,这些耕农、商贩、公职人员、妓女、小额财富享有者、鳏夫、流窜犯、白日梦者……他们共同指称的先祖,曾经被王阳明镇压的叛王,静静地躺在碑石下面,像是被时间所遗忘了。但是村主任朱水党记得,他在这里躺了整整557年。朱水党的脸色看起来和墓石一样的青灰,两只发亮的眼睛,像黄昏的星。墓室前,是一片残砖断瓦的斜坡,两只高高的“符表”刺向天空,似乎让人相信,在那虚无的高处,存在着一个神秘的昭示或者寓言。我宁愿把它看成是一个普通的墓,一个动乱年代的才子、情圣。他身体里流淌的血液,成了他荣耀和痛苦的根源,一个逆子,晚年的道士。他死了,但他的灵魂并不安妥,他的身体被盗墓者粗暴地搬动,那些殉葬品,以他的名义,出现在标示着筹码的精致的绒布台面上。漆黑的河水在不远处静静流淌,散发着属于这块地域的陈腐气味,运送石灰石的汽车,隐现在橘子树林。啊,一切暗下来了,年代,人心,古老的村落,我们无声息地从山坡上下来,仿佛守灵人的后裔,回到一个悲痛的国度去。

  【滕王阁的落日】落日悬在灰蒙的天空,像印象派画家莫奈杰作的重现。锈迹的吊船,把铁臂伸向刺骨的水中,拖船从下游的莲塘带回木材、沙砾、衰老的郊外人。冬天的赣江,水面上时光在航行。诗句在航行。“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朱红的楼阁上,五颜六色的游客,把他们失望的眼神投放到对面的红谷滩上,日语,韩语,还有英语,它们在回廊和楼道里,不知所终地表达。香水,雨水,混合着江面上的鱼腥味儿,飘散在空气中。落日像聆章,盖在无穷远的天空,雨丝落下来,被江水收藏;落日的光辉印在漆黑的柱子上,像安慰的言词,一切皆是淡远,一切皆是喧闹后的静。多少年了,江水不知厌倦地流淌,像人心不知餍足的追逐。终于,一切暗下来了,倦怠了。才子的风流附和了盛事的歌舞,在落日中静默的白帆、柳树、流水落花的江南,像布帛,撕裂开来……

  【夜晚】有时,我在夜晚想起过去的时候,过去的人,过去那些芝麻点大的事情。有时它显得很具体,比如,一座倒塌的无人看顾的寺庙,在野外行走时看到的一户人家的灯火,一个拄着拐棍久久地看着我的贫穷妇人,几个追逐卡车的光屁股的小孩,一条(因偷食)被打瘸腿的老母狗,蹲在柳树下露出半截屁股的洗菜的农妇,一条被污染的溪流,冬天瓦楞上抖瑟的毛草,满月下的车祸,中巴车上一双忧郁的眼睛,一个深夜读书的小男孩(他背后的墙上贴着《中国地图》),一个从坟头下来的遗腹子,一所寒风吹彻的小学(它的表情仿佛写着哀求),一座无人居住的老房子(檐头画着《卧冰求鲤》),一只被压死在路面的老鼠,几只在春天的枝头鸣叫的毛茸茸的幼鸟……有时,我在夜晚什么也不想。

  【某年日记的片断】“他说,她已经离开这个地方多年,去向未明。她的离去,使琴房的时光显得更加漫长、空寂……他踏着地上的积水,看到雨中的琴房荒草丛生、一片喑哑。从前的美术老师(他依然是个光棍汉),仍住在琴房后面的棚子里,空闲的时候,仍然喜欢把屋里的石膏像搬到走廊的阳光下,而写生台上的夹竹桃,紫红色花瓣业已枯萎。他坐在美术老师的棚子里喝茶,墙壁上悬挂的女人裸体像、花卉静物、炭笔素描稿——这些,加重了与他现实生活的反差。他们聊到了过去,聊到了以前的和现在的学生,这里已经换了一拨又一拨的人,而他还在这里,像是快要被这世界遗忘了的。他甚至没有变得苍老,看起来像他的同龄人。这对过去的师生,现在的朋友,握着茶杯,在这个空寂的午后,分享着内心的苦涩,和仿佛积满时间的尘埃的伤感……天突然放晴了。走廊的阳光和屋檐的投影各据一角,半明半晦的植物在这个暧昧的季节,吐露着幽芳——他起身离开了……”

  【即景】夜晚,交谈始终在持续。始终,谈话者用恳切的、乞求的语气在说话,而聆听的人脸上依然显得麻木、冰冷和倦怠。始终,夜晚的凉风,托举着一颗面红耳赤的脑袋,啊,在两个误解很深的人的心里,交谈始终不那么顺畅。它使两颗相爱的心,往冰冷的江面上下沉。这是我在赣江边每日目睹到的景象:争吵、怀疑、抽泣、怨恨……,令人产生无限柔情的晚风,张开了情人的裙裾,像夜晚的昙花,交谈者他们对视的眼睛仿佛写着“哭泣”。交谈,就像田野里优美的草垛,金黄,温暖,芬芳。交谈者倚靠在桥栏上,卡车的灯光,偶尔扫过他们的头顶,他们转过身来,脸上的神情还浸润着幸福的湿漉漉的泪水,在他们的眼中,夜晚的天空像是一盆燃烧的炭火。

  【古桥上】状元桥上,一个卖菜的农妇跌倒了,但这个动作并不为他人所知;桥上没有一个人,她挑着担,在风中行走,一个七十岁的农妇,头上裹着毛巾,身上穿着蓝色的土布衫,她上桥前嘴里吐掉的烟头,还在地上冒着咝咝的热气,她跌倒了,手腕上她母亲陪嫁给她的银手镯像月亮的寒光晃了晃,她的膝盖磕破了,渗出了一点血,这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情,她一个趔趄扑在地上,感到天空也晃了晃,她索性在地上坐了一小会儿,从腋下掏出一块脏兮兮的手帕,吸了吸被污水弄脏的血迹,然后爬起来,拾起担子,继续朝前走。

  【灰雀】冬天,灰雀在天空掠过,飞越了象湖的楼阁、堤岸的杨柳,飞越了老福山的医院、徐家坊的汽车站,也飞越了下沙窝我朋友江子的出租房。这一颗颗飞翔的沙粒,将鸣叫揉进你湿润的眼眶,寒冷的季节,我们才注意到它们的孤单,而在春天,我们容易将它们忽略。我们老家有许多这样的灰雀,像热火朝天的乡亲,在树上、屋檐、田间地头争吵。而城市的灰雀,像进城的乡亲,不敢大声说话,它们只是飞翔,但样子看起来却像落荒而逃。

  【回忆在九华山度过的一个冬日夜晚】傍晚。四个人从黑色桑塔纳里出来,两个中年人,两个年轻人,街道平整、干净,像在一个充满风情的小镇。到处有穿着黄色袈裟、走来走去的和尚,但更多还是花花绿绿的男女,他们簇拥在饭店、商铺和数不胜数的大小寺庙,他们带走一些纪念品,也带走一颗尘世的心。

  入夜。他们将车停在广场,步行在街道,入夜的旅社已没有更多的床位供他们选择,这让他们花去不少时间。起先找到一家不起眼的旅社,但比较喧闹,而且看起来不太干净,虽然价格便宜。其中一位中年人发话了,既然已经出来了,切不能图便宜而将就过夜。于是很顺利地找到一家入住了。

  夜深。《金刚经》。花鼓戏。异乡女子。——所有这些,都是他喜欢的。

   夤夜。呼吸已经平缓。但雨点开始落起来,庭院葱绿的植物一定很可爱。可惜倦意无法使人披衣坐起。也无法掌灯。也无法读两行线装书。隔壁的房间有很大的响动,可以想见他们的表情很亢奋,不过想想在一个矗立着众多寺庙的山头做爱,其实还是一件很风雅的事呢。

  梦:碎片。骑鹤的菩萨。渡河的舟船。天空澄净,心中巨喜如开天辟地。火车穿过海洋,身体浮游水面,但瞬间泥像破碎,但瞬间山岗崩塌……

  黎明。光线涌入。松树下影子在晃动,甘甜的水含在他们口中……

  远眺冬天的赣江

   这块蒙恩的土地要感激上苍的造化,七个湖泊像疏离和相连的内脏,分布在城市的躯体内。一年四季,这城市从未感觉渴意,行政长官兴师动众的造城运动掀起的尘埃,顷刻之间就被这城市的器官给吸收、消化。地图上,长江在这城市的头顶呼啸而过,她的肩头,鄱阳湖浩浩荡荡,像一只敞露的巨大的器皿,上面插着许多吸管,赣江是其中最粗壮的一根。不是吮吸,而是倾注,所有的江河的水汇聚到鄱阳湖里,然后再汇流到长江,以至远方以远的大海。水流途径的村庄、土地、气候、方言,各有不同,但同样被亚热带南方的骄阳所照耀。赣江发端于赣粤交界处,章江、贡江在赣南郁孤台下合为一水,然后曲折着北上。这是古代通往南粤的必经通道,运载茶叶、盐,和瓷器的船只,从这里进入长江,然后转道大运河抵达京城。邑人文天祥被俘后就是沿这条水路而上的。赣江流到这里,仿佛已经非常疲惫,水势渐缓,涛声沉郁。站在高架大桥上远眺,胸腔不由自主地发出悲鸣。

   城市的神话和她粗鄙的枯枝碎叶一同在夕阳中沉陷。赣江两岸的楼群渐高,已经淹没了滕王阁和港口破败的砖房,锈黄的江水像马蜂咬噬着船只的底部,在甲板上晾晒衣物的女人,脸颊上有被经年的江风扑打的紫红色的印记。马达和铝制水壶同样在冰凉的空气里吐着白雾,睡在条凳上的脏孩子把拳头伸进口腔里又拔出来,桥墩下的沙洲,仿佛从水里冒出来的牛群,粉红的舌头艰难地舔噬着枯黄的沙地上坚硬的草根。我记得曾经读过本埠一个年轻作家的小说,描写过这个沙洲,一个自由撰稿人,和一个报社女编辑,被艄公摆渡到江心的沙洲,幽默的艄公傍晚忘记了将他们渡回,结果他们在沙洲上过了一夜,并且一起在水中裸泳,但是没有发生那件事。

   隔那么几天,我就要到江边去一次,她在一点一点地变化,用你几乎感觉不到的方式。我依然年轻,像江水溅起的一粒水珠那样鲜嫩,但在眺望赣江的时候,我感觉到自己的衰老,粗犷和细腻同时出现在瞳仁里,就像人经常体会到的生命的顽强和脆弱,交织在胸口。无非是一些流水、房子、沙地和行人,无非是江滨上空摇晃的风筝,和一些寒冷的气流、稀薄的冬阳。桥洞下面像个城堡,太多的老年人,一些下岗后从事皮肉生意的妇女。老年的时光灰暗、缓慢,他们栖居的格子房屋,已经紧闭,无人眷顾的生活像隔夜茶一样冰凉,年轻人谋生活去了,孩子在学校,而他们在纸牌和鸟笼的狭窄经验内测量欢乐的尺度。穿着鲜艳的劣质棉衣的女人,手里端着毛线,像个乖巧的媳妇在老人身边走来走去,她的目光不在翻飞自如的手上——她希望有人来打断她手里的活计,五块钱,十块钱,你随便给吧,她的眼睛就像磕掉了涂料、白灰、水泥后的砖头那样实在。赣江在身边流淌,就像岁月穿越生命一样,有些塌陷了、丢弃了,有些留下来了,丢掉的部分永远看不见了,而留下了也会像空气一样消失。不知道古代的盐运史、押送瓷器的命官、站在船头袖笼双手的北方兵卒,他们有没有在这个港口停靠休息,可以想见在过去她的繁华,酒肆、青楼、店铺横陈罗列,夜晚的灯火倒映在江面,画舫里琵琶和箜篌的乐音,像水鸟的盘旋,将这里的夜晚变成节日。

  而今这里一如往昔,桥洞之上摩天高楼林立,酒店、商铺和银行的巨大招牌交相辉映。道路的发达使水路的运载功能变得可有可无,我的同事范晓波,老家在赣东北鄱阳湖边的县城,经常舍弃快捷的高速大巴,从这里登船回家,这个不合时宜、郁郁寡欢的年轻人要在漫长的旅途寻觅过时的情趣。这些人,就像这城市大部分人的对立面,希望在更慢的时间里对抗着生活的提速。这些拒绝向坚硬的现实生活献媚的人,不可阻挡地会经常性陷落到枯水期的情绪里。带着两岸稻花香气和红壤、青草气息的赣江,流到这里,被精明的商人作为不可再生的资源,利用在他开发的楼盘广告语中。赣江奔流,为自身,又不是为自身,从前它是载人载物的交通工具,现在它是商业的助推器。从前它是王勃们眼中催生泪水的人文风景,现在它是城市向它不断掏取沙砾用来建筑的污水流。

  一度我是个音乐爱好者,我写作诗歌已经好几年了,从虚无中寻找创造的乐趣,构成了我生活中的大部分内容。现在我荒废了诗歌,滞留在咖啡馆和啤酒店桌沿,终日在钢琴曲和吉他曲中寻找安慰。“多伦多”,一个赣江边高楼顶端的酒吧,透过落地玻璃窗,可以看到赣江以及对岸的新城,甚至比在滕王阁看得更高更远,没有哪个地方比这里更适合远眺赣江。这里是个静吧,低回的乐曲,轻声呢喃的情人,晦暗的灯光,浓稠的夜晚,适宜的孤独。一个居住在城市的人,经常要从它的体内挣脱出来,站在局外人的角度将它和自身的内心打量。在冬夜的孤独的审视中,城市的翘角飞檐被日光照亮,庙宇的钟声悠扬,自然的节奏和城市的节奏融为一体,湖泊上舟船在游弋,赣江在流淌,我竭力想从虚空中捕捉住什么,那种无以名状的情绪,消融在音乐里,消融在夜色里。

  江水也是在虚无中创造,它的命运就是流淌,永不会在哪里停留下来,它有某种让人惊叹的力量,像一种不存在的物质,从这城市逃逸。就像音乐和诗歌一样,它不会在时间中凝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眺望江水就是眺望虚无,眺望器物之外的心灵。

  我想我们可能过于关注自己的内心,而忽略了它与整个世界的联系。就像我在桥上看到的江水、沙滩、落日、船舶、行人,它们从来不曾作为一个局部出现在我们的视线里。在唯物论者看来,这条江从来不在我们的任何意志之外流淌,它的奔流,与善良、悲哀,与憎恨、欣悦无关。这只是一条普通的江,不比我们在其他地方见到的江更宽阔、更伟大、更圣洁,我们看到它旁边的风景,并不比其它地方的风景更新奇和独特。譬如,我现在看到的骑着单车从桥上驶过的市郊的菜农,与我们在其它地方见到的菜农又有什么不同?他们穿着同样的绿胶鞋,叼着同样的纸烟,脚踝骨有着同样被风霜擦拭出的红色。我们看到他低着头迎着寒风奋力蹬踏,猜想他的忧愁和困苦,他也许没有像我们想得那么多,他只是想尽快的回到家中,回到他老婆和孩子身边,他只关心他晚餐是否要喝上一点。

   一个有着回廊的庭院

   1、 从前的中苏友好会馆,在失去它原有的身份后,被一个文化艺术机构所取代。高大的罗马柱、弧形的门窗、灰色墙体上爬行的藤萝、深翠的雪松和芬芳的丹桂,这些都还在,紧闭的门窗内,偶尔看见有人从桌前起身倒水,站在窗前眺望。上下班的时辰,一些秃顶或长发绾束的男子匆忙地进出。这些人,像进入枯水期的湖泊,枯涩的表情里已没有了往日的丰盈、饱满。“艺术已经没落”。这些随着转动的光线进出的人,像在舞台上表演哑剧,口中反复默念着这句台词。下午的时辰形同梦寐,穿过弧形门洞的人,下意识地拍打着身上的灰尘,仿佛也将市声的喧嚣、汽车的光影、大街上浮动的面庞一同拂落下来。

   虚幻的气息从雕镂的窗棱、石膏的柱子上显露出来;一个退休在家的钢琴师在阳台上观望,他的表情显得静止、缓慢,在他的内心里,显得还要沉静、缓慢一些;小男孩手拍皮球的“嘭嘭”声若隐若现地在他的心脏里跳动;一扇窗户经受不了下午突起的飓风,而将玻璃撞碎在窗台上——

   “乒乒乓乓”的响声,像一根电话线连着凝视者的耳朵。

   2、 在少年时代,我曾经幻想过这样一个庭院。

   安静、神秘,仿佛直升机下覆盖的浓重阴影。古老的被岁月剥蚀后风韵尤存的带浮雕的砖墙,掩映在植物中的建筑仿如城堡。现在我像个幽居城堡多年的人,不时伸出脖颈呼唤阳光雨露。我的邻居,一位雕塑家,习惯手托下巴在拥挤的工作室沉思,仿佛罗丹那具著名的雕像。他的神情里概括了庭院里大部分人的表情。在过去的多少个日日夜夜,我幻想成为一个默不作声的艺术家,像推土机一样在画布上不分昼夜地掘进。艺术是生活至高无上的原则。是心灵风暴的渊源。顺着倒流的时光,我看到一个孱弱的少年在一盏25瓦的白炽灯下挥毫,墨汁涂满了他的手掌,那是在赣西一个鲜为人知的小县城,一个闷热的夏夜,通过头上的灯光可以看到,他的沁满汗水的头颅,和挥动的瘦弱但有力的臂膀,一只只黑色的骏马在纸上腾空而出,然后消迹于永无穷尽的暗夜。马是少年时代的生命图腾,是一个沉默者的精神气质,代表远方的梦想载体。应该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流行喇叭裤和卷发的年代,也是少年成群结队在街上闲逛、滋事的年代,是港台歌曲和录像风靡大陆的年代。我记得当时国内有部很著名的影片《少年犯》;多年以后我知道,那也是一个文学和艺术狂热的年代。我没有艺术上的导师,甚至连画板也没有见过,在一个偏僻的小县城,靠临摹连环画和一本印着工农兵石膏像的《素描入门》去接近艺术夜晚小径分叉的花园。我时常在电影院门口徘徊,看新贴出的海报。一个瘦高的鼻子残缺的美工,大约隔三、四天就换上一张新画的海报,足有四个平米大,我在海报上认识了美女刘晓庆、张金玲、唐国强和葛存壮,认识了兵临城下的上海滩的夜幕,以及山路弯弯的有着吊脚楼的湘西……但这些都不是重要的,我着迷的是,这些水粉笔触刻画出的一个个结实、生动的形象,和色彩对比后产生的神奇效果。我想,他的工作大概就是隔几天,用公家的材料画一张海报。这几乎就是我全部的梦想,这个被我认为是全县城最幸福的人,住得离我家不远,他的儿子与我同一个年级,但我始终像一棵羞赧、压抑的葵花,没用勇气将枝头转向那炫目的光源。上学的时候,经过他家门口,我总是怀着强烈的好奇心朝里张望,一直到我二十多岁离开县城。

   3、十六岁我在地区师范学校学习美术。我无师自通,却以第一名的成绩考进了学校。

  十多年后,我在这个省城艺术机构上班,不是画画,而是写作。命运出人意料的安排,充满着戏剧性的色彩。这里曾经有几个全国有名的油画家(文革期间下放来的),都先后回了上海,最有意思的故事,在画家们的口中是这样传的:陈丹青下放在江西的时候,曾经报考了本省师大美术系,结果没有考取;翌年他报考中央美术学院,却直接被录取为油画专业的研究生。这个故事背后,深藏着这里的文化有着一种不可言说的缺陷和偏颇。最优秀的人都不适合在这块土壤上扎根,他们在填写辉煌的履历表时只是在一个不起眼的地方(仿佛极不情愿似的)注上他的籍贯。

  包括这个庭院,已不复当年的生气和耀眼。我常常坐在出租车上,说出要回的去处,而司机却摇摇头,不知去向。

  我获得了一个比少年时代大无数倍的兑现的梦想。像一个长途跋涉者历尽艰难抵达城堡的时候,却发现君王和大臣已经缺席,人们四下溃散。当梦想抵达的时候,却发现是一个神奇但无用的肥皂泡。时代像一辆高速奔跑的盲目的列车,载着憧憬的人们在通往物质神话的道路上飞奔。而艺术,就像透过移动的车窗看到的原野上的牛车,在天空和村庄的背景中,缓步在炊烟升起的路途。

  在哈韩和手机花样翻新的少女们的眼中,梦想在她们橘红色眼镜上倒映:矗立在湖畔毗邻机场的白色房子,铮亮的汽车优美的弧线,它勾连起的欲望与存折上的储蓄等值;去往带有高更塔西提岛风情地方旅游,是一种心灵的美容术……这样一个曾经被视为落后的城市,它的面貌现在也与大都会没有多大区别。主流的力量均匀地分散在它可以到达的地方,它使所有的文化成为一种文化,它使所有的欲望殊途同归。

  在我回乡的几次经历中,路过县城电影院每口,依然好奇地张望,那个投射着少年梦想的银幕,是否依然在欲望的天空高挂。

   4、艺术展览中心,经常人满为患,寻找机会的人摩肩接踵。商业展览已经在绝大部分的时间里将艺术品给覆盖。产品发布会。人才招聘会。巨大的手机的造型矗立在并不宽阔的庭院里,像一件带有波普特征的后现代艺术装置。焦虑和疯狂火焰一样在人们的脸上传递。

   在这个不再适合栽种玫瑰和丁香的庭院,仅有的空地铺上了绿色的地砖,上面停泊着广州本田、奥迪A6、桑塔纳3000、海南马自达、皇冠,他们来自单位临街酒店的食客,鲍鱼和红酒的爱好者们,常常我看到被人架着摇摇晃晃走出来的人,西装撇开着,抓着手机的手依然在空中挥舞,满口酒气地向着涂满绚烂色彩的夜空发号施令。言说的权利,被一个酒醉者紧紧地抓住。这时候,庭院里安静、空旷,楼上的储藏间里,石膏像和发黄的字画在夜晚中沉睡,阁楼里人去楼空,走廊的灯光静静地映在地面,像一个个脱帽致敬的老人,电流在古老的木板和漆黑的石柱间穿梭,办公室里,下垂的窗帘偶尔被风撩起,像往昔不经意地被人说出,茶杯里的开水温度在渐渐冷却,藤椅上的凹印,记录着一个人的生活,书架上的故事在纸页里趁夜航行。

   曾经,在一个个虚构的印着葵花、海神、巨鲸的夜晚,音乐和花冠,以艺术的名义在众生的头顶环绕,幻象以不被亵渎的神圣,在白色的墙壁上呈现着虚假的繁盛……现在,神话落幕了,水晶鞋重新变成了笨拙的布鞋。花园重新变成了马厩。欲望也取代了梦想。

   繁复的生活抽取了单纯的心灵。像一件物质的外壳,裹紧了体内巨大的空洞和虚妄,在加速前行……

   5、这使得一座庭院的历史值得去反省。一座毗邻广场的陈旧的楼房,在一片摩天大楼之间,弃妇一样地存在着,它不被拆除,证明了城市还保有温情;或许它能够反衬出城市的变化,让人们为今天寻找到坚强的理由。一个人从年少时开始积蓄起的梦想是微不足道的,它只存储在个人的银行里,不会给别人带来利息。回廊上缠绕的紫藤,攀附在这白色的柱子上,不会再有人在那里幽怨地叹息,坐在石凳上聊天的老人们,他们的故事也已被时间收藏,无人提及。年轻如我这样的人,在他们面前低着头经过,他们平静的表情宽宥了我们的无知和冰冷。他们偶尔说起几个死去的人的名字,像是提到昨天在街角寻常的见闻。这些交谈者,已经洞悉了时间的秘密;包括对身处的瞬息万变的时代,他们有着孩童般的天真和稚拙。就像一座楼房,当它老了,时间和人为的改变对它来说已经是无效的,光阴和秘密渗透在每一个砖瓦之间,这一切,并不会在今天衰亡。

   在老去的时间的废墟上,落日将城市向夜晚拱手相让。一天的高潮即将到来,年轻的疲惫的白领松开了系紧的领结,在某个以“东方魅力”命名的酒吧,他又恢复了活力。城市在夜晚苏醒,它制造出的分贝,并不比白天逊色。那些在诗人笔下歌颂过的女子(年轻、靓丽、时尚),如果没有她们,城市的夜晚将黯然失色,她们是夜晚培植出的名贵花卉,在那样的时刻,她们显得如此放浪形骸,而又楚楚动人。这使得我在某个时刻的写作,遭遇停顿:我习惯了将最美好的事物用“少女”去指代,当我穷究它的意义的时候,究竟指的是田野牧歌时代纯朴的村姑,还是城市夜幕下坐在跑车内裸肩的白领?这是心灵的暗夜,却是肉体的白昼。城市的夜晚属于阴性,它把最精彩的部分都交给了那些光亮的事物:腾空的烟火、巨大的弧形的玻璃幕墙、迪厅前卫绚丽的门楼、吧台上新鲜的啤酒和果汁、闪亮的乐器、洁白的挥舞的胳膊……

  一座老去的大门紧闭的庭院,获得了真正的夜晚:属于安宁和睡眠。其实它在白天看起来也是这样的,这正是我少年梦想的一部分。博尔赫斯说:“今天我愿意相信另一个世界的存在。也许那是柏拉图梦想的世界,那里有永恒的十全十美的事物。”

  临街之吻

   a街区,超市,下降的电梯,这是我喜爱的。夏天,咖啡,短裙,电影院,也为我所喜欢。

   观察。漫游。做梦……生活如果可以这样度过,我愿意舍弃其它的欢乐。香樟树的婆娑,建筑的阴影,玻璃的反光,红色高跟鞋,哪怕只是出现在我本子上的词语,也让我迷恋不已;更何况,我每日置身在这些事物的甜蜜的簇拥中。

   理发店的招贴,夸张的表情,挑衅的眼神,散发着空调和染发水混合的气息,一个漫步者,每天要几次将身影映在玻璃门上。莫西干发式热爱者,在一个红头发理发师的注视下,进入了被催眠的状态。深蓝色的毛巾在不锈钢架子上飞舞,阳光落在上面,这小小的旗帜,我总疑心它上面的洗面奶、发膏,并未完全洗干净。

   温热的水,躺椅,手指力度适中的抓捏,我的头小心地与她发育不良的胸脯保持着两指宽的距离。

   b阔叶植物肥大的叶片显示了这个夏天的情欲。如果仅仅是空气的骚动气味,并不足以使我们对自身体内的兽保持必要的警惕。炎热的天气更容易使人头脑发昏,漫长的白昼让人加倍地珍惜迟到的夜晚。

   当她弹跳时,年轻的身体,并不能完全将她身上的肌肉绷紧。网球帽,短T恤,白棉袜,绿色、平整的场地,像有着微微弧度的充满弹性的湖面,当她跃起时,我透过铁丝网,目睹她的欢叫,像一条脱离水面的鲟鱼,有着干渴的盲目的快感。

   她是我的女友、爱人或者素不相识的女性中的一个,而我的注视也没有任何的深意。

   c我在看一部言情剧,她的脸突然让我陷入对另外一张脸的怀念中。相似的波浪卷的头发,狭长的眼角,笔挺的鼻梁,厚实的嘴唇。这样的停顿,说不清是愉快还是不快。一个下午,我坐在沙发上,看她周旋在几个男子之间,她的丈夫,一个肥胖的这个时代难得的好好先生,她的情人,其中一个是作家,一个是警察,还有一个是骗子,也许她还会遇见更多。

   电话铃突然响了,我拿起听筒,我的脑海里本能地闪现出她的脸庞,其实不是。我把听筒放回原处,银灰色的机子,蓝屏的彩色的显示,白色的塑胶的按钮,幼圆体的黑色阿拉伯数字(携带者26个细小的英文字母的尾巴),井号键,R键,存储键,免提键,亮度键,IP键,我发现有些键我几乎从来没有使用过。

   需要一些声音,一些人,转移我对自身的注视。我回到客厅的沙发,而她已经消失在我空洞的张望里。

   d铅笔,和钱币,有着同样的发音,有着同样的低哑的光泽。我把铅笔握在三根手指之间,来回旋转,这份娴熟的技艺,使我获得魔术师般的感觉。红蓝铅笔,一边用于书写,一边用来修正。事实上,我通常喜欢用“中华牌”刷着绿漆的黑芯铅笔。事实上,我不喜欢用铅笔来写字,我喜欢用钢笔写下肯定的、不易擦去的字迹。我用铅笔来画画。

   譬如,钱币背面伟人的素描头像,肖像画,是我的长项;我也画点风景。但这些都不重要。

   就像我们的生活,尖锐、脆弱、布满碎屑、需要涂改。我拿出一张白纸(它像崭新的钱币一样挺括、平整),对于生活我们都有涂鸦的兴趣,夜晚的小孩,他们在我住处新刷的白色围墙上喷涂了满墙的图案。现在,他们踏着滑板,在商厦的广场若无其事地俯冲、腾跃。

   商厦始终被年轻的拜物教者所充斥。始终有一只被经济学家比喻为看不见的手,在推搡着他们往物质的深渊坠落。

   e节日,这些逝者,被鲜花和焰火所爱戴。沉重的鲜花压在墓碑上,就像德语诗人保尔•策兰所写的:“他曾如此爱她,她甚至想把他的棺材盖打开——如果她放在上面的花不是那么沉重的话。”

   寒流与节日同时登陆本市,一个异乡小孩,不是一个而是一群,他们拦住广场的行人,伸出他们冻得通红的污黑的手,就像一个烧红的木炭使白雪发出尖叫。女孩子们躲闪着,嬉笑着,米黄色长筒靴像轻快的手指敲击着花岗岩琴键。这脸颊通红的乞儿,也嬉笑着,又去阻拦其他的女孩。这简直就是一幅欢乐的画图,给这个节日平添了几分黑色幽默。

   高大的从南方运来的棕榈树(也许不是),在花坛里竖立默哀,站在它那个高度,也许可以望见死者的灵魂。

   f除了写作,我还真正热爱什么?

   生性孤僻,以沉默战胜喧嚣,在减法的生活里陷入狭小的趣味不能自拔。除了关心自己,我是否真正地关心过别人?

   对精神和友谊过于苛刻的要求,和对饮食起居过于马虎的落实。对最时尚的潮流保持着不必要的敏感,对于最新的话语,保持着掌握的信心。一个习惯用快餐和方便面解决生活的人,在最时尚的杂志开专栏,介绍时装、美容、小姿生活的尖端话题。

   贫穷地富有,在残羹冷炙中演习贵族的举止。需要更多的沉默,需要更多的言说,来消解这沉默和聒噪。关心晚报上的一次事故,一个下落不明的人的名字,一些被拆毁的建筑,一个骗子的把戏……这是与我风马牛不相及的生活,还是我全部生活的源泉,我的黑暗的个人生活中明亮的幕布?

   有时我又怀疑自己是否真的热爱写作。

   g如果我不是个恋物癖者,我一定是个恋词癖者。作为对实物的一个符号反映,我迷恋它,就像迷恋事物的影子。

   这是否与我从来不去落实具体的生活而是凭空幻想的心性有关?

   词语,比图像带着更多的可能性,更容易从事物固定的属性、意义中逃离,就像流水之于冰块,我们不知它将会流向哪里,栖居在哪座意义之所。

   对于纸张,它是否过重?如果我将它像从电脑屏幕上删去一样在白纸上将它删去,是否会减轻纸张的重量?我是否只是迷恋词语本身,让它从事物的身边返回,笔画、偏旁、单个的词、整行或整个段落,像破碎的树叶,重新聚拢起一棵虚拟的事物大树。在散乱的词语空间,存在着世界的多种面貌,可以整合出多种图像。

   词,事物之梦魇。

   h借助一把尺子,我们可以拉直充满弹性的线条。通过望远镜,我们可以取消视觉中物理的距离;我们甚至可以取消人们的戒备,窥视到肉眼无法觉察到的部分。

   借助睡眠,我们对心仪的女人做出非分的举止。借助醉酒,仆人对他的主子道出内心的忠诚。

   借助浮力,我们到达彼岸的岛屿。借助空气,他们逃离到异邦的国度。

   借助围墙,我想象着院子外面的生活。

   i佑民寺有没有桃花,我不知道。假使它有,就像我的诗人朋友三子写的赣州寿量寺的桃花,在春天的傍晚开着,十年前他在那里遇见住持(我不记得他的名字了),十年后还在台阶上遇见,桃花一闪,他们的眼眸对望,然后消失在薄暮中。

   我是个喜欢在八一公园漫步的人,和许多在这里健身、吊嗓的人不同,我用目光收藏美女。公园的湖泊停泊着船只,有时我也会划着游艇到湖心的假山上去,有一次,一个少女在那里被歹徒迷奸了。公园和佑民寺隔着一条民德路,在佑民寺的右侧是苏圃路。我没有像我的朋友三子那样去寺里看桃花(假使它有的话),我常常光临苏圃路的排档。

   佑民寺,据说很有名。但我没有去过一次。

   j我记得那次在长天港,凉棚下湿热的风,吹在身上黏糊糊的,夜晚的江面,偶尔看见一、两个泅渡的人的白亮身子。

   我们开始是喝啤酒、吃爆米花,从外省回来的年轻女士,些许改变特征的脸,世界杯决赛,罗纳尔多一反上届病猫的角色,而像只凶猛的豹子,这给德国人带了痛苦。

   这位女士,当她不在这座城市的时候,我们的嘴里经常谈到她,想象着她的生活,对她的婚姻怀着不怀好意的揣度。现在,她坐在我们面前,我们却缄口不言,目光散乱地停留在别处。

   也许再进一个球,这个夜晚就可以达到高潮。也许我们应该对她说点什么,我想这份隔膜,可能不仅仅是时间所造成的。

   h鲜花盔甲。银指环。一声叹息。十面埋伏。影院是制造幻觉的场所,暧昧的光线,虚拟的悲伤,升起的白雾;每次在影院,我不关心我的眼睛,而是对手的摆放很感焦虑。

   这是不是反映我内心有所企图,借助这不真实的氛围,将它停留在你身上任何的部位。实际上,我每次都是一个人去看电影,我喜欢幽静、更幽静的生活,我喜欢黑暗和更深的黑暗。

   借此我可以从生活中隐身。我喜欢不在生活的现场,喜欢逃避面对真实。

   在光线灰暗的电影院,适合用来不断演习伤感和回忆。

  七个词

  一、女性文学杂志

  原先它在一个被称之为郊外的六层楼里,推开窗户可以看到田野,不过,那里不种植水稻已经很多年了,现在堆积着石料,锈水管,掘土机。失去土地的农民,他们驾驶三轮摩托,载着年轻的学生到他们的出租房去,有的开了炒粉店,油腻的涂满了酱油的棕色炒粉,据说是这个城市的经典美食。昆虫们在路边的草丛扑打翅膀,灰色的连片的平房,甩牌的声音在任何的时辰里回响。我的邻居,女性杂志编辑,提着热水瓶在水磨石楼梯出现,被夜晚折磨得通红的眼睛,隐藏在厚厚的镜片下面,他惦记着那篇未完的小说,为一个更好的结尾很费思量。杂志,大十六开,128页,铜版纸封面印着石虎的水墨重彩,那些称之为作品的文字,五号宋体,分两栏排列,干净、整饬;新出的杂志堆在地上,等待书商来将它们取走。

  春天了,鹧鸪在野地里咕咕地叫着,一夜之间地上多出许多樟树叶,像发黄的卷角的纸币,连同尘埃被风吹起;灰色的天空,风筝在飞荡。春天显示了老年的耐心,迟缓的事物在冬天养成的漫不经心的表情没有任何的改变。这影响到男编辑们敏感的情绪,在他们的笔下,女孩子们已经放弃了风衣、毛靴和牛仔裤,短裙、旅游鞋、遮阳伞已经出现在页面上。眼泪,欢笑,双人床和离别,已经新鲜出笼,报刊亭,在忙碌的人群里甄别着它喂食的主顾。我从来没有注意到,谁是它固定的购买者,闲暇少妇,文学青年,还是年老的中学教师。我的稿子偶尔出现在它的版面上,我不知道谁是它的读者,时间、蠹虫、还是造纸厂的搅碎机?

  我和它保持并不紧密的联系,出于对我的肯定(这其实是值得怀疑的),它给我以稿酬。就像任何的劳动获得报酬一样,虚无(我认为这是一种虚无的创造),也获得了价值(这也是值得怀疑的)的认同。不同的是,大部分劳动是在白天完成,而它是我在夜晚煞费苦心的结果。它带着夜晚的虚无特征,带着我对女性经验狭小的认识,带着我对某些词句和隐喻的癖好,出现在我的邻居——一个男编辑手中。

  现在它在阳明路一座出版大厦里面,面对着开阔的江面,和最新矗立的楼群。它的内部,是衣装笔挺的男职员,和走路带着浓重香水味的时尚女性,一尘不染的光洁地面,灯火通明的穹顶,中央空调和翠绿的盆景——这一切,和它更为相称。在我的意识里,我总把它看成是一位活生生的女性,一位热爱修辞和绘画的白领,我想她也和我的文字相称,每年我要和她发生一两次联系,在车流和人海的大街上,我们擦肩而过,像是不认识,我手里捏着面包和晚报,急匆匆地穿过斑马线,她在对面的站台,肩头披着粉红的披肩,脸上带着红色眼镜,在一瞬间,我盯着她的脸迟疑了一小会儿,但我还是从她的身边走了过去。她略为仰视的脸也没有任何的反应。

  在我的臆想中,她对于我是陌生的,就像对于很多其他人一样。这个特立独行的美人,现在是以一本杂志的面目出现,但我知道,在那些作家眼里,她始终是个陌生的情人。一如那些翻阅她的可能的白皙、秀丽的少妇。在南昌,这是惟一的一个女人,或许应在女人前面加上纸上两字。

  二、彭家桥

  如果,在南昌你听见别人说你应到彭家桥去,意思是说你脑子有问题。原先彭家桥附近有座精神病院,现在没有了,但这个称呼一直保留下来了。如果有人对我说:“你应该到彭家桥去。”我将感到非常荣幸,在这个被异化得差不多的年代里,我也许是少数的清醒者之一。

  当然,这种说法是可疑的,有一次,我坐在南昌开往上饶的班车上,看到一个录像,讲的是一个机器人控制整个世界从而使人沦为被奴役者的故事。这当然也是可笑的,虽然在录像里看似真实。车厢里的人看得前俯后仰、哈哈大笑,证明他们对这个虚幻的故事并不在意,根本不当一回事儿。那些正常的人士,不会被精神焦虑所控制,他们按部就班,实实在在地收支他们的利益、欲望。他们永远不会到彭家桥去。

  对于我这个喜欢在白纸上饶舌的人来说,困境似乎就一直存在那里,像彭家桥一样高大、坚固;对于我来说,生活永远是另外一副模样。譬如,一个四平八稳、正襟危坐的男人,在我的虚构出的生活中,我乐意把他打扮成一个行为乖张、举止可疑的人。现在,让我们来跟踪这个男子——他穿着风衣,带着墨镜,你不要想象他戴了帽子,他是个秃头——我们设想他从一个旅馆里出来,他看起来像个密探、歹徒、行贿者、贩卖假货者、勾引者、持不同政见者……等等,他也许靠近几个人企图搭讪,也许他东张西望地独自走在人行道上,目前我们不知道他要到哪里去,他的身份如何,我们不知道他的婚史,他的情人从事什么职业,我们不知道他姓甚名谁,他是谁的父亲,受雇于哪个机构,我们不知道他的饮食习惯和睡觉喜欢朝向左侧还是右侧,我们不清楚他脖子上的刀疤,来自于亲人的愤怒还是敌人的利刃,但我们大约可以看出他的年龄、个头,从他脸上的表情和走路的姿势对他的性格大致可以猜出一二。这个人的形象,我们会说在哪个电视里看过。很遗憾,我不知道他要到哪里去,是不是一个应该到彭家桥去的人。我只是在纸上描绘出这样一个人,不像是写小说,将要进入到一个故事中,这里没有故事。并且像你一样,我对这个男人开始失去了兴趣。

  但我们永远对生活津津乐道,我们永远喜欢在生活中区分正常的人和异常的人,并且对那些异常的人保持戒备。我们总是小心翼翼地不要让自己走到彭家桥去,但我们永远,希望看到别人走到那里去。我们永远在等待说出嘴里的这句:“你应该到彭家桥去。”如果一辈子,我们没有将它说出的机会,永远让它成为一个处女而不是一个女人,我们将感到多么的遗憾。如果我们白天永远没有说出它的机会,晚上也许会在梦里坐起来,大声地说:“你应该到彭家桥去。”如果在梦里都不曾有这样的机会,我们的一生将是多么的郁闷。像一个永没有得过老师表扬的孩子,一生都会显得自卑、闷闷不乐。

  也许,在很多的夜晚,许多的人翻身坐起,不是高兴地朗诵这句话,而是默默地披衣走出户外,黑色的人流像一条条小溪从巷子里流出来,然后汇成一条壮观的大河,流向彭家桥,密密的人流挤满了桥头,他们急急地互相打探:“谁去了彭家桥?”

  三、宁王

  这个早已消逝的人物,停留在历史学家的夜晚,而这片土地,这条赣江依然。这里的风俗也没有太多的改变,包括人们的悲伤、喜悦,也和古代的人一脉相承。太多的人已经忘记了他的存在,这个风流成性的人,这个反叛的人;但他还是以不同的方式留在了时间中,留在了我们生活的现场——妃子楼、古城墙、墓地……他的血液还在许多的人身上流淌,不过业已稀薄,血脉不清,他驻守豫章的时候,开埠的码头、修筑的石桥、围堰的湖泊,还在那里,不是用来记载他的功德,而是作为他耻辱一生的明证。晚年他学道,丧葬时,口含金币,道冠道袍入殓,他以出世的态度总结了自己的一生。这是豫章的记忆,但更多的是记述不清的道听途说,游客们到此,追问这个人物,导游总是茫然地摇头。这是一个失忆的城市,生活着几百万失忆的人。

  这座南方小城,生活着一些白日梦者,一些旧式文人,一些感怀时事的怀才不遇者。这座城市的街巷充溢着酒香和夜莺的歌唱,时间在这里是没有深度的,就像未来看起来是浅薄的一样。只有现在的瞬间给人们以期许,其他的任何时刻都会遭致人们的怀疑。这也是一座缺失痛感的城池,就像香樟树叶四季常绿一样,人们的脸上常年只有一种表情,他们看起来不是被太阳直接照耀着,而是隔着一层迷雾,他们像虚幻的影子活在玻璃宫里。他们的表情都书写着叛乱和悲伤,他们中的每一个都是一个宁王。

  这样表达并非是为了方便我的言说、取消历史的景深。我也许可以说得更直接一些、更明白一些,我也许应该清楚地表明我的陈述跟这里的每一个相关联。毕竟这是我一厢情愿的表达,我不能用自己的一种声音去覆盖他们自己的声音。他们可以对我大声说“不!”当我稍微长大一些,我才弄明白我入赘的祖父姓朱,而父亲姓李是怎么一回事。即便我现在也姓朱,跟宁王朱权也没有任何的干系。我除了和我的有着血缘的先祖,和其他人没有任何的干系。我不过是作为一个异乡人来到这个城市,当我和其他人一样对这座城市真正熟悉起来,我也许也会对考证它的历史、对于它的地理失去兴趣。这个人——宁王,只是暂时的还让我感到它的存在,但不会让我觉得比我感受周围的任何一个人多。他们中的每一个,对于应证这个城市,比这个停留在纸页上一鳞半爪的人,也许更为可信一些。

  有一次,我在文教路一个面目素朴的书店,翻到一本诗集(它的书脊上写着“年代诗丛”),偶然看到一首诗,就像是为这个城市、为这段历史、为豫章的每一个人量身定做的:

  一个生命消失了,多少个生命消失了,/而圆满空间的落日不曾减少。/……当人们遗忘了虚空是大地的基础,大地是人类的基础,/他为人们而牺牲,也并不想为人所知,/留下这落日,这千古不动的虚空,/作为他不曾消失,不曾徒劳的象征。(杨健《悲悯》)

  四:我

  在豫章,我通常是不存在的。这个说法,也可疑。但事实就是如此。我不知道这个我,是作为一个生活中职员的形象:勤勤恳恳、规矩、传统、守旧,还是作为一个文字中的形象:懒散、傲慢、时髦、激进。尤其当我开始把我现在从事的精神活动,当作一项正经的事业来做时,我生活中的形象日益模糊、缺乏吸引力;我成为一个混血儿——同时以多个人的面目存在,虚构和想象,成为了我日益发达的神经和肌腱。这恐怕也是好事的读者执意见到我本人以后,大呼人不对其文,反差太大的缘故。但这个责任不在我。

  我有一个朋友,长得其貌不扬,但文章唯美、抒情、修辞充满着南方特有的精致和细微,如果不是他一次冲动之下将自己的照片贴到网上去的话,他的拥趸们(尤其是女拥趸们)将永远陷入对他的崇拜中不能自拔。不是谁都能有一幅鲁迅或者托尔斯泰这样让人生畏的优秀面孔。我通常就消解在大街上你遇见的任何平庸的脸面中。就像水一样,流淌、渗漏在那些狰狞的石头、沙砾之间,已经不是沉静的湖泊或者均匀细致的清泉。

  我被肢解在庸常的人群里,同时还被枯燥的、流水线般的生活所肢解。年轻的、陌生的朋友总喜欢对作家的生活进行诗意的想象,如果他知道他们每天被老气陈旧的衣服、粗糙简单的饮食、困窘难堪的住房所困扰,也许可以找到轻慢文学的世俗理由。于坚说:“现在的诗人,已取代了历史上士大夫的位置,在为天地立心。”(大意如此)这位我喜爱的作家,我理解他的话里有一种悲壮的意思。但我并不认同这个说法,这个世界越来越像一个奇妙的工场,供人任意展示和拼贴,但永不会留下不朽的雕像,写作也成为了一种或时髦或陈旧的展示。

  对于高尚的趣味和昂贵的游戏,我越来越感到厌恶。有的时候我到市郊去见一个朋友,看到路边店的台球室,能够激起我莫名的兴奋;有一次我和朋友在那里较量了一番,我们还约好了在一个周末再邀上几个朋友一起来分享这份乐趣。这个城市日益成为一个练习虚荣、时髦的礼仪的舞池,恐怕别的城市也差不多,这让向往清静、单纯生活的人们感到恐惧。我从报纸、电台、高档宾馆、舞会的生活中逃离——实际上我从来没有进入过这样的生活,说逃离其实是不准确的。在某些时刻,我觉得自己就是电影《海上钢琴师》里的“1900”,和卡夫卡《变形记》里的“格里高尔•萨姆沙”。对于1900来说,他的全部的生活就是一条海上漂流的轮船,和身边变动不居的乘客,他在他们面前炫技,获得偶然性的掌声,但他们只是把这当作他们生活海洋里溅起的一小朵浪花,对于1900来说,却是生活的全部。

  有时候,我试图去看清我的生活,试图像阿兰•罗伯——格里耶那样,用显微镜般的目光去检点它,我发现,不仅我不存在,我的生活也是不存在的。我的生活就像时代的公共汽车,谁也无法证明我曾经在某个椅子上坐过,谁也不记得我在某个餐馆领取的一份预先烹制好的食物。我热爱过的女人,她们不记得我在夜晚的眼神、臂弯里的温度。除了我自己记录下这流水账般的琐屑(谁又会真正地对它在意?),除了纪录,这些文字泡沫,是否还会记得有人曾经以个人的名义拥有过它们?作为一个无神论者,甚至也不会有一个神灵来将他的灵魂安慰,在天国给他一个虚妄的位置。

  一个生活中的我在一个写作中的我当中消失,我在写作中消失,就像一个夜晚在树下行走的男子,他提着箱子,皮鞋踩在彩色地转上,树的浓重阴影落在他身上,路灯照亮了一片空间,其它的在灰暗里,彩色灯箱上面,有人喝牛奶、有人打手机、有人推开可以望见湖水的别墅……而这个人,他弹灭了手中的烟头,手提箱上的一行密码,是通往一个封闭的、孤立的世界的钥匙。

  五、瘦骨伶仃

  为什么我会想到这个词,因为这个城市女人普遍的身体特征?因为被工业机器折磨得山寒水瘦的土地?还是因为人们头脑中贫乏的记忆、浅薄的信仰?这里的方言,我曾经在一篇短文里描述过:短促、坚硬,像干燥的雪粒。雪,在这个城市是不多见的,偶尔它会越过长江,在这里洒上稀薄的一片,恐怕也不是出自它的本意,是富裕过后怜悯的施舍。当中原以北的疆土被大片肥厚的雪原所覆盖的时候,这里薄薄的雪花掩盖不住下面黑色的冻土。宋词在这里是发达的,但在中国文学的家族里,她也是一个瘦弱的丫头。

  经常地,驶在郊外的卡车(车厢里转满了煤灰、水泥或料石),惊醒了在冬天的霜冻里睡眠的村庄,田野一览无余,上面除了风,还是风,握着粪勺的农民嘴里吁着白气,孩子们光着红红的屁股,在打闹追逐,从城里回来的女人,身上多了一些脂粉气。

  我听到不少人对我说这个城市的人的薄情寡义,一些风花雪月的爱好者,像缺氧的鱼在干涸的池子里焦躁地翻动它们的身体,呼吸,并不以爱的名义,当你与她们大谈所谓的爱情时,这些令人昏昏欲睡的谎言,丝毫引不起她们的兴趣。观察这些脸,细长的眉毛,狭长的眼角,瘦削的鼻梁,紧抿的薄唇和因为时常语速过快的运动而塌陷的咬肌,这些特征和青灰的建筑的飞檐翘角、柳树的冷翠的丝丝缕缕、苍白的低矮的天空相呼应。

  阳光照耀在七曲八拐的回廊,深蓝的湖面,寂寞的舟船在游弋,人们抛散着零星的欢歌笑语,夹竹桃树过于稠密的树叶几乎要掩盖了细碎的花瓣,从这里的视线看过去,一切是那么旷远。

  我想我是过于热爱它的寒冷和瘦削。从身边离去的朋友,一去便杳无音讯,候鸟在头顶上飞过,既不在这里起飞,也不在这里落脚,我们隔着遥远的距离观看到它们被风吹动的羽毛,听到它们落下玻璃渣般的鸣声。为什么我一再地陷入到忧愁和怨恨中?为什么我沿着白色的墙壁行走,突然听到公园里面传来二胡的声音,神情便陷入到停顿当中?为什么湖水深蓝、天空辽阔,我们一再地停留在虚幻的夜晚的回忆中?

  为什么仇恨那么稀薄?陋巷瓢饮我们面容日渐消瘦?

  为什么他们都喜欢画抱菊睡眠的老人、瘦弱的山水?为什么他们都喜欢小楷、草书,而不是汉隶和魏碑?为什么他们要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而不是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

  为什么这里的山上都住着衣襟青灰的老道,而不是肥头圆脸的和尚?为什么这里的山都要陡峭,水要曲折?为什么这里的屋檐、门牌、斜撑、雀替都要精雕细镂,繁复琐碎?为什么这里的族谱血脉幽深、尊卑井然?为什么他们一衣带水却总是反目成仇?为什么你家的牛总是养不肥、猪不壮?为什么你的钱币积到一定的时候就不会再增多?为什么你如沐春风时却四面楚歌、当你遭逢不幸周围都是热肠笑脸?

  为什么是矮小瘦弱的八大而不是宽袍大袖的东坡?

  为什么我要聒噪而拒绝沉默?

  六、秋水广场

  在另一层意义上,这是一座想象中的广场,是王勃眼中的空和水鸟耳中的静。是道学里的烟霞和肉身里的颤栗。

  如果我是个建筑师,我在江边摊开蓝图,规划出一片不存在的疆土,像元忽必烈在马背上翘望蔚蓝色的欧洲大陆,我将继续安放巨大的音乐喷泉,浮雕,和名贵花木,如果可能我还将使有限的人来参观,并且使他们也成为风景的一部分。我让它毗邻新落成的市政厅,左边是学园,右边是剧院。出于善意的幽默,在广场一侧,会有一个马厩,可以帮助孩子们完成他们骑士的梦想。

  但它的的确确就存在着,这多么令人惊异!虽然这里依然空旷,少有人踏足这片闪耀着青灰色天光的花岗岩地面,出租车也很少从这里经过,它们小心地游弋在一个美梦边缘,不忍心用刺耳的鸣声将它唤醒。南昌是个多么奇怪的地方,要么人群拥挤,要么人迹罕至,那些拥挤着的空气从市中心逃逸,它们在这片开阔地自由地渗透、扩散。我不曾在别处见过这样一个弯刀状的广场,江水磨砺着,发出霍霍的声响,将空气打磨得异常紧张,灼烫。

  这里距离梅岭不远,蓝色公交车载着一批批游客,送到岩石和山泉身边,在幽谷深壑之间,他们喝水、拍照,他们中有些娇嫩的皮肤被尖利的石子划破,在寂静的山谷里发出被虐般的叫喊。有一次,我们三个,在山间的一片竹林里停下来,春天了,地上长出了许多新鲜的竹笋,我们拔了几个,最后还是没有带回去,丢弃在半路的山沟里。那个时候,秋水广场还没有做起来,那里只是一片荒芜的滩涂。

  如今,它代表了这个城市中生长的一部分。所谓城市化,就是花岗岩地砖和水泥路面对田野和烂泥巴的覆盖。这些生活在城市边缘的人,有一天醒来发现身边的土地变成了一座奇妙的花园。就像有一天看到手中的废纸变成了支票一样突然。这些人来到广场上,用手摸着这些奇怪的塑像,看着汉白玉围砌的绿色植物像蔬菜一样可爱。没有鸟儿在天空飞,取而代之的是一些纸鸟,站在一根倾斜的丝线上……寂静的空气里,他们不可思议地听到了马的响鼻。

  虽然这里是一片新生长出的石头和玻璃的丛林,是在一个空白处开始延伸的历史,也许在它旁边,建筑一座教堂和一座修道院是合适的。也许还要有一个哥特式的钟楼。需要几个诗人和一个画家,需要准备一些鼓舞人心的句子供节日朗诵。需要一个土地测量员K,和一些刻板的但还不算太坏的公务员。最重要的是在一个便于看到的地方装上一幅地形图,标清每一个地段,每一幢建筑。我想还应该要有一些有雾的天气,当你靠着窗户往外看,江对岸的仿佛浸泡在水里的楼群,像漂浮在海面上的舰队。

  也许这里应该成为梅岭的一部分,让它成为一个花岗岩湖泊,成为夜色的一部分。

  而我,在慢慢靠近它。

  七、她

  我们最初的相见,是在一个山庄门口。用过晚餐的人们从房间里出来,天色将晚,是适合散步的时辰,她从一个女人的手臂中脱身出来,走到我面前,向我问好。此后,她反复向我提到我最初给她留下的印象:拘谨、羞怯和沉静。说实话,我全然忘记了自己当时的情景,而作为一个陌生人,她有理由给我留下更深的印象。有人建议散步,这个提议得到了呼应,我们一起走了一小段,她像个女主人,在几个温柔注视的男子的目光下周旋。

  而我也置身于这样的氛围中,我们的交谈似乎起了个头,但没有进行下去,此后双脚的迈步代替了嘴的说话。为什么我一再地陷入到一种困窘、沉默的情绪中。尤其当我感觉到想抓住什么的时候,心中的念头反而变成一种逃逸的空气,内心里有个声音在劝诫放弃。她的眼神像银色的勺子,带着明亮的笑意和揶揄的光泽。当我们变得亲近起来,我对那个夜晚的记忆感觉到愈发的古怪。散步意外地中断了,我们站在水泥汀,旁边是浓重的和在继续加深的夜晚,山庄的左侧是个湖泊,上面修筑着水榭亭台,我们一起把目光投放在那里,然后会意地笑了一下。但我们并没有继续下去,而是返身回到了住处。

  直到我们分开以后,我们内心说话的欲望才被激起。隔着遥远的距离说话,此中的乐趣就像我们隔着厚厚的衣衫的拥抱,它无法带来情欲,只是让彼此感觉到对方的存在。在这个夜晚之前我们互相一无所知,但是这个夜晚也没有使我们的认识有一丁点儿深化。她是通过一个朋友的介绍知道我的名字,而我本来可以先于见面之前对她有略微的了解,我手中有一本杂志,上面恰好有她的文字,但是这本杂志从拿到手这天我就一直没有翻动它。直到我们各自回到原来的地方,我翻开杂志听到她在带着油墨气息的纸页上迟到的低语。她叙述了一个充满着叛逆的童年。直到我们再次见面,我依然对她独断横行的年少岁月保有浓厚的兴趣。她讲到身边的男人,经常地把她搁浅在一个荒芜、冷寂的沙滩上,而他,却要在彼岸的旷野里尽情地游荡。

  我凝视着这张瘦长的脸,当她面对自己的内心说话,她总是习惯性地低下头去,仿佛要把它看得更清楚一些,而当她突然抬起头来,目光却显得果敢和坚决,那细长的眸子里带着对现实的愤怒和超越。沉静和乖戾混合在她身上,她蓝色的阴影里始终带着随时可以擦燃的火焰。她的经历,使她有时变得勇敢,其实在生活中,她依然扮演着循规蹈矩的角色。漫长的婚姻像一场绝望的马拉松,但她有个甜蜜的起点,直到现在,她依然对身边的这个男子怀着深厚的爱意,只是愤恨也在成倍地增长着。

  江水绕着小城缓慢流淌,城墙下面,垂钓的人一动不动地蹲在夜色里,璀璨的灯光像一片片彩色锡箔,摇晃着,交叠着,破碎在漆黑的水面。我们相拥着沿着城墙漫步,她的包里带着她新近学会的歌曲的歌词。但她忘了唱,把它丢在了我的住处。当我们在一起时,总是会忘记身边的世界,仿佛它不存在,那个给她带来过欢乐和烦恼的世界,像机器的运转,精密,枯燥,僵硬,反抗着虚无的创造。我们的处境就像是在一个布满着浓雾的大森林里,泉水在欢唱,鸟儿在啁啾,紫云英吐露着芬芳……这个幻象,隔绝着我们身边的世界,使我们清醒着的肉体并不感到痛苦。

  当我后来在车厢里沉睡,在梦中看到她走出那座大楼,那里有个长长的黑暗的甬道,她边走边唱,手中甩动着一条粉色的丝巾,这是她每天需要出入的大楼,与她那片搁浅的荒芜的沙滩隔着几个站台的距离。她出现在摆放着肥厚的植物的卧室中,将自己折叠成一把冰冷的椅子蜷缩进被窝里,大雨在床前下着,像钢蹦子落在盆子里发出悦耳的声音,她濡湿的黑睫毛像两片叶子盖住了眼睑,她沉睡着,忧伤像鞭子落下来,在她脸上抽打……而我在一个加油站醒来,呵欠的人们在顶棚下避雨,吐着烟圈,高速公路上,奔跑的汽车与湿漉漉的地面摩擦出嘶嘶的响声。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她的问候让我想起她微微颤抖的身体,苍白,瘦长,极其地怕冷,特别是害怕对方身体骤然下降的温度。“数到二千零五下的数字时,我终于意识迷糊,陷入睡眠。梦里,我的身体竟然鲜花绽放……”她向我述说离去后失眠的夜晚。我想起山庄初遇的傍晚,她在前面向我走来,白亮的脸上笑意盈盈,全然不像是面对一个陌生人——而我今天想起来,依然像是回忆一个不存在的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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