绵阳:外围或者底层,被诗歌引渡的青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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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绵阳:外围或者底层,被诗歌引渡的青春

  作者:阿贝尔

  从江油坐3毛钱(凭学生证减半)的火车到绵阳,绵阳还只是成绵路、涪城路、公园口、建国门、大观园、警钟街、翠花街、红星楼、解放街、建设街、油坊街。1982年飞雨的秋天。成绵路上的稀泥溅在我的公安蓝的喇叭裤上,我蹲在梧桐树下使劲搓,结果弄得更脏。一个县城,陌生,还没有脱离农业的影子。红星街上有专区党委,建设街上有政府,解放街上有军队。油坊街上真有油坊,还有“只生一个好”的巨幅宣传画。我在大观园里瞎逛,看花花绿绿的的卡的确良。没有可以饱眼福的美女,只有可以饱口福的国营山西面馆的鳝鱼面。排队买票,凭票端面,半自助。计划经济的模式。

  我熟透绵阳是从火车站开始的。不只上下火车,也去西山观。进一道窄门,穿过多根铁轨,走煤渣路。遇到停站的火车,三、四列并停,饶过或者钻火车肚子。有时人还在车肚子里,便听得铃声四响,汽笛长鸣。连滚带爬出来,发现自己身子还是全的,不曾被轧成段。等火车轮子转圆,人才开始发抖。85年到88年,妹妹在火车站背后的西山观读书,学园艺。教室和宿舍都在山坡上,每次去找她,感觉不到一点城市的压力,像是去自家后山采蘑菇。很多通道还没铺水泥,下雨总是一脚泥,出太阳又是一脸尘土。西山观是名胜古迹,古名仙云观,传说为尔朱仙修炼的地方。有子云亭。为杨子云读书的处所。我不知道尔朱仙和杨子云为何人,多次路过,都没有什么感觉。后来自学古代文学,知道杨子云就是杨雄,司马相如时代的文豪,做骈文的。我最恨骈文,只喜欢现代派,所以每次过子云亭,看也不看。有一次跟曾思云从小溪坝逃票到绵阳,被堵在出站口。我们撒娇,给剪票的小姐写检讨、唱歌,想免于补票,弄得满脸豆豆的小姐哭笑不得,直到一个男人提着警棒过来把我们往派出所拽,我们才掏钱补票。每人五元,思云给的。

  在火车站的一个酒馆喝过一回酒。跟贺金陵。有我的妹妹和她的几个同学,其中包括她当时的男朋友后来的丈夫清茂。喝醉了回西山观妹夫的男生寝室睡。连同贺金陵。1987年上半年,为了阻止我的一个女生自杀,我几次穿过广阔寂寥的丘陵去到遂宁。一个人走在一条完全陌生的路上,夹杂在一些完全陌生的人里,来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城市。感觉真是别样。丰谷、芦溪、刘营、金华、柳树、桂花、西眉这些地名便是因此记得的。还有遂宁政府街上的榕树,就像巴金在《鸟的天堂》里描写的榕树,婆娑,遮天蔽日。每穿过一个镇,甚至汽车每拐过一道弯,我都会获得一种崭新的视野;这些崭新的视野,改变着我生命的某些地理面貌,并以丘陵独特的颜色和线条,覆盖了我的山地审美。西山观是我的中转站,农专食堂是我的加油站,妹妹的生活费是我的周转金。迷恋一个人,22岁,写诗,穿喇叭裤和红衬衫,蓄长发,只有疯狂,没有浪漫。贺金陵在梓潼县梨雅区卫生院,学世界语,写诗,崇拜海子,尤喜麦子这个意象。文学朋友把女朋友的肚子搞大了,都去他那里堕胎。“就是两杯酒一杆烟的工夫,免费不说,还管吃管喝。”听贺金陵在诗歌研讨会上这么说,我恨不得马上就把哪个女人的肚子搞大,以享受他的待遇。我羡慕那些20出头就有本事搞大女人肚子的朋友。他们的阴谋是如何得逞的?他们是如何让他们的女朋友躺下的?我的女朋友可是碰也不让我碰,至于她的肚子,在我的想象里一直都只是一朵白云。后来贺金陵考上了西南财大的研究生,毕业去了深圳,打点一家银行,90年代去了新加坡。据说03年回过一次绵阳,作为市政府招商引资的对象。

  过去大观园是绵阳最繁华的地带。从建国门进去,转北街出来,到人民商场。全是卖衣服的。每到绵阳,我都要在那儿买衬衣和牛仔裤。一排排的摊,一排排的店,看得眼花缭乱。不转北街,直往里,就是翠花街。这个旧时的红灯区,早已是饮食一条街。房子还是旧时的房子,做了青楼做酒楼,真是妙不可言。已经很破败了,弥漫着浓郁的霉气。繁华在破败的架构和细节里张扬,有时光倒流的感觉。不晓得当年翠花街最有名的小吃是什么,但我吃过的要数兰州拉面味道最好。有一回——记不得具体时间了——江油绵阳的诗人在翠花街中段的一家酒楼的二楼大吃了一顿。江油的诗人有蒋雪峰、曾思云、刘强、王洪云。绵阳的诗人有雨田、黄富敏、程永宏。我不知道我是江油的还是绵阳的。应该算江油的吧。吃的中餐,都喝醉了,大谈诗歌,气氛很好。很大的木窗开着,看得见肮脏、拥挤但又美丽修长的翠花街。

  大观园的夜市也卖服装,但只在北街个别的摊点铺面,整个街中心都是卖小吃的。流动摊车,车上有桌椅。蜂窝煤燃烧的气味很浓,但一点不影响人们的胃口。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坐着,站着,吃着。“那家子的辣子好辣哦,把老娘的眼流水都辣出来罗。”穿绣花牛仔裤的少女走远了,还在给搂着她腰的男朋友说。麻辣烫,酸辣粉,烧肥肠,毛血旺。5毛一碗。我一晚上吃过6个摊点,三块钱,刺激。嘘——嘘——嘘,到处是被辣疼了的吁声。痛快。有街灯,但电线杆太高,灯泡功率太小,电力也太弱,不管用。管用的是摊主自行撑起的两百瓦的白炽灯,你嘴唇上沾了辣子皮都看得见。摊点固定了,流动的只是人。拥挤。乱。嘈杂。有一次——不是89年就是90年——我跟从平武来的晓武在大观园喝闷酒,看见一个孕妇挤在人群里买猪血吃。挤了很久终于买到了,站着,脸上的幸福在白炽灯的强光里连毛孔都看得见。孕妇很漂亮,气质也好。孕妇一个人。我喝多了酒,怜香惜玉,要过去照顾她,被晓武拖住。那一刻,我真想做她肚子里孩子的父亲。

  如今,大观园、北街、翠花街成了步行街,也是购物中心。好又多是地下商场,有电梯传输。兴力达百货是楼,八九层,欧式味道。一层有麦当劳,很诱人,从街上过看得见少男少女或母子母女在临窗的桌上享用,蛮异国风情的。我带女儿进去过两回。女儿吃,我看她吃。北街、翠花街依旧繁华,但繁华里只有水泥的气味,没了麻辣烫、炒板栗和剥开的气柑的味道。我喜欢这两条街上的服装专卖店里的牛仔裤和汗衫,百元左右一件,以纯、左丹奴、特步、德尔惠,简洁休闲,又得体。还有警钟街上的浪漫一身,我陪妻子去过几回。兴力达背后是兴力达广场,好又多的屋顶,夜晚的彩喷特别地美。多年前,我抱着四、五套刚打印出的长篇小说在喷泉边清页码,稿子一页页蓬在花草上,身边的喷泉闪烁着霓虹,感觉到的自然是丰收的欣喜。大观园还在,只剩名字,已经不是先前的大观园,简化成了一个小商品市场。仿古建筑,夹在水泥楼之间,不能成势。没有席殊之前,新华书店是我常去的地方,边看边淘,淘一大摞,抱去算账时总要再淘,忍痛割爱啊,“我在门前(柜台)站了好半天,摸摸口袋没有几个钱”。86、87、88三年,我买的书最多。弗洛依德、尼采、叔本华、弗洛姆、黑格尔、康德、斯宾洛沙、萨特……见一个爱一个,冲击了我旧有的世界观,让我困惑、迷惘甚至绝望,继而从根本上拯救了我。那些年,我教书,吃饭,剩下的钱全都坐车买书了。

  诗人雨田一直是我们诗歌传销的上线。建设街8号里头的一间红砖房是我们最早的据点。日报和《剑南文学》也在里面。雨田在文联打工,听人使唤,时不时溜到《剑南文学》编辑部去瞎吹。一家民国初年的小院,紧凑,别致,也潮湿。当时杂志社还有个把诗人,个把美眉。我有时跟雨田进去,有时一个人进去,与熟人招呼也不打,别人打招呼我点点头。雨田坐在办公桌的玻板上砍大山,我坐在藤椅里望着窗外的瓜藤发呆,想什么时候能在《剑南文学》发一组诗。杂志社的都是名家,虽然读他们的东西觉得并不咋样,但他们总有大篇的东西发表,总有个人的集子出版。我去编辑部得到的实惠就是偶尔在杂志的补白处发一两首小诗,或者讨得一两本稿纸和一摞牛皮纸信封。编辑部主任晓林最大方。有时也去日报窜,小涓在日报,也给我稿纸。

  在南河坝雨田的租屋睡地铺。很少几次。农家小院,但是水泥的。铁链和狗留给我的印象很深。在地铺上谈海子——海子自杀了——读雨田为海子写的悼文。没有哭泣。有的只是悲叹和绝望。有几个蒲团特别漂亮,还嵌了七色的花布。坐在上面,总能感觉一种镇定。雨田把家搬到歌舞团,才有了家的格局和气氛。歌舞团在东河坝,不管走哪条路,都得上河堤。我在河堤上遇见过廖亦武肖开愚邱正伦,在不同的年份和季节。黑暗,是我对那段河堤唯一的记忆。廖亦武跟我同宿过一夜。他不喝白酒喝葡萄酒。他沉默。他在雨田挂有牛头的书房吹箫。他问起我平武国营食堂的圆门洞和小河沟伐木场。他有点老了,城府也深了。肖开愚在上海,有时也在德国,偶尔还读得到他的诗文。没有见识过歌舞团的排练厅,倒是经常听见啊——啊——啊(每个音一定要拐三个弯)的练声。听说有个蒋淑梅了不得,得过梅花奖。夏天的夜晚,雨田总爱光着膀子穿条火窑裤在河堤转,有时也到大街上接客送客,热得到了忘我的地步。那些年,绵阳诗歌的聚会大都在歌舞团,雨田从买菜到洗碗包干,他老婆最多打个杂。兄弟们在书房读书、听音乐,或者和带去的女朋友私语。饭熟了,菜烧好了,凳子准备齐了,酒开了,兄弟们才走书房出来。有一次—1991吧——我在书房听他的长诗《麦地》,进来一个人,大谈阿贝尔的散文诗如何好,并向雨田打听阿贝尔这个人。雨田指着我要开口,我使了个眼色给他。至今阿贝尔对于那个人可能都还是个谜。雨田的书房没有后窗,真是黑。河堤上没有灯,也黑,不时有凶杀案发生。

  歌舞团现在还在。我们平武白马藏族(有说是氐族的)歌手门朝有还在里头。东河坝不在了,变成了滨江广场。旧时的河堤边耸立起了富临的电梯公寓。雨田也过河去了游仙的新文联。

  红星楼。解放街口子上一栋邋遢的旧楼。89年初夏的一个夜晚,曾思云、蒋雪峰、刘强、何军、黄富敏、王洪云在二楼醉酒。我在酒后酣睡。王洪云拿拖鞋打我的脸。他们都哭了。街上警笛如锯,车轮滚滚。我噩梦醒来毛发直竖。

  89年夏天第一次去教育学院,今天物质大厦以西南的广大地区还是碧绿的稻田,去学院还得走田间小路。新火车客站正在建设中,稻田里耸立着钢架,电焊喷出的火花如萤火虫。我不知道在发生什么,不知道将会发生什么,只知道田边水葵上的露水濡湿了我的裤腿,裤腿上沾了稻花。学院正在建设中,足球场还是瓜田。在校园里散步也等于去了野外。我常去阅览室和舞池,看杂志,请女生跳舞。最爱《收获》,最爱读一个叫杨争光的人的小说。偶尔也请我的女老师跳一曲。她比我小一点,很成熟的。身体,微笑。英语班有个美眉,穿一身纯白,高挑,就像一颗熟透的白樱桃,总是被团委书记垄断。他们在墙角跳贴面舞,身体的好些部位都有接触,慢到最后到了静止。我想象得到那种感觉,也非常地渴望。请了舞伴来摹仿,却被舞伴唾弃,且得到一个流氓的罪名。我也斗胆请过两回那颗白樱桃,感觉是无法言说的美妙,慢舞的她怎么就没有一点质量?我把手环绕在她的腰,我的手就不存在了。每次接触她的酥胸(酥胸——形容她胸乳的唯一的词),我的身体也会短暂地消失。

  教育学院背后靠进安昌河是一家复合肥厂,我有时跟英语班的朋友去那里洗澡跳舞。在集体宿舍,音乐靠收录机放磁带,有时也敲瓷盆。有女青年搂搂抱抱,嘻嘻哈哈,就释放了,轻松了。90年,稻田彻底完蛋,一条大马路从城市伸来,好比血盆大口,吞噬了田野的一切,庄稼,村落,竹林,鱼池,鸟鸣,蛙声,炊烟,留下残砖碎瓦和疯狂生长的野草。砖墙围圈的土地,荒芜。我时常走过圈地,去到刚刚竣工的火车客站广场,看喷泉,听广播里念西安、北京、上海、乌鲁木齐、哈尔滨这些好听的名字。那样的女声自然与新闻联播的声音不同。性感。第一要素。女性身体的某种东西,女性器官的某种东西。水与分泌物的美妙。10路车已经开通。我不时跟几个死党进城跳舞。死党对在舞池感应女人双乳放电的快乐的描述,激发了我的想象力。CT,临园口的一家舞厅,我清楚地记得那盛大的场面,阴暗的光线变化多端,射灯突出着局部,每个男人都搂着一个女人在摇摆,每个女人都被一个男人搂着在摇摆。尽管依然压抑,但毕竟是释放,脸,胸脯,髋。更大的释放在想象里,你干了你想干的,她被干了她想被干的。91年,性解放的前夜,我们的道德的遮羞布已经被打湿。还去过临园宾馆的新世界,百货大楼的红苹果,公园口对面的一家工会俱乐部。搂个姑娘(鬼晓得她是不是姑娘)跳几曲,经受几盘内心折磨,在道德和钞票的底线收手,出一身臭汗。10路已经收车,打车没钱,步行是唯一的选择。有两回也选择坐三轮车,司机也坐,我蹬。我的技术真不错,临园口、科委立交桥都敢闯。到了学院大门,一个个逃之夭夭。“你出车,我出力,咱们两抵。”我们耍了一盘流氓。

  在学院铁门外独坐,写诗,乌云又厚又低,雷声越来越近,威力越来越大。闪电不时划破天空,把我最不愿看见的神秘展示给我。从眼前一直到远方都没有高楼,我看见的天地间辽远、阴暗、压抑、充满暴力。我写了《无意》20首。“转瞬即逝的幽光/被置于尖锐的麦芒/刀刃上滑行的音符/惊醒我最深的黑暗”。《无意》里的句子。1991年,我是一个诗人,只是一个诗人,力求从人群里超脱出来,找到包含于我肉体又高居在我灵魂的神明。我天天逃课,在安昌河边瞎转,在立交桥上寻找现代感,去公园读帕斯的《太阳石》、看菊展,或者搭乘南下的火车去成都打“非非”的擦边球。有一天步行到永新的立交桥,再顺安昌河而下,转到小浮桥。正是傍晚,夕阳似火,把垃圾都染成了金条。四处烟囱林立,弥漫着金粉。我站在一个拆迁过后的村子的废墟上,想象未来世界的模样。眼皮底下,是在粪池一样的安昌河里游泳的孩子。我不再觉得孤单,只是有些感伤,有些绝望。人类拼命地从大自然里凸出,梦想做宇宙的雕像,结果很可能要葬送自己。

  90年91年,经常找我玩的有程永宏、黄富敏、潘东几个。雨田在成就他的大师梦。程永宏是个优秀的诗人,诗歌优秀,人也优秀,他理解的和他身体里拥有的艺术都是非常单纯感性的,至今,他都用他的“轻”实践着他的艺术理想。隔一两周,我们总要吃一顿,喝两杯。很随便很廉价的。在潘东单身男子的卧室,在程永宏126的家里,或者在我们教育学院侧边的飞来石饭馆。喝多了酒,我们就在田埂上走,或者上南山在冬天的太阳下坐,看绵阳,看涪江如何与安昌河交汇,看教练机在头顶盘旋。我们谈诗歌了吗?程永宏爱一个小姑娘,爱过了,剃了光头,在火车站晃,突生灵感,北上去了延安。回来找到我,他的光头已经返青。我请他在警钟街喝酒,有潘东,醉了,我们仨踢一个饮料瓶,百事可乐,一直踢到南河坝。那时候街上的车不多,午夜,差不多就我们仨,偏偏倒倒的,踢一个塑料瓶,百事可乐。我熟悉的写诗的朋友,有好几个都爱过小姑娘,刘强是两次两个,不是一般的喜欢,是真爱,是一种什么情结我始终不明白。

  从涪城路通往红星街的卫生巷让我迷茫。对了,还有大西街。黄富敏住在卫生巷的机关幼儿园。他诗写得早,与雨田一起办“净地”。我认识他之前,他已经在外面发了好些诗,有了点名气。雪欣是他的笔名。头几次去幼儿园,是去吃回锅肉。黄富敏在幼儿园做厨师,很早就是特级。他的大盆蒜苗回锅肉真是香。后来就谈诗论道了,雨田,曾思云,程永宏,刘强。先是平房,再就是楼房。先是单身,再就是三身。《第三诗界》就是在机关幼儿园策划、出版的。《诗歌报》选了曾思云的《写给安娜的绝命书》。卫生巷悠长曲折,与好几条巷子相通,每次单独去,总是迷路,特别是走大西街。今天,卫生巷还在,机关幼儿园还在,黄富敏下海做过多年副总经理副董事长过后又回到了幼儿园。拆迁年年在搞,幼儿园背后的南河蔬菜社早已变成了体育馆、民政局、烧烤一条街。

  绵阳不比江油还残留着乡村气息。绵阳的乡村气息都浓缩到了人们时尚的衣服甚至技术的肌肤后面了。绵阳有了城市的面貌和宽度,但还没有城市的深度。这深度是历史,也是气质。在建筑理性,更在人的素质。文化是底色,艺术是血质。不是泛文化,是精英文化。不是群众艺术,是审美艺术。绵阳有诗人有诗歌,但都是游离于绵阳之外的,没有为市民所接受所领会,没有为环境所体现。绵阳有泡沫的影子,有腐烂的味道。一个绵阳的过客,却又把绵阳烂熟于心。雨田、程永宏、白鹤林、周薇这些居住在绵阳的诗人,不自觉中已经给绵阳增了光,绵阳却不能感觉。绵阳还是个暴发户,没有人文涵养,不懂艺术,能容纳高端科技,不能容纳高端艺术。一个实用主义的城市无论有怎样美的一副外壳,都算不得真的美。真的美在气质,在精神。在警钟街,在好又多,在百盛,在美一天,在诺玛特,在兴力达……美女如云,时尚,泼洒,吊带搂住的和漏出的肌肤是精密而性感的,黑发黄发红发衬托的眼睛是勾魂的,但要是勾搭上一个,去酒吧坐坐,聊聊诗歌,砍砍文学,她准会骂你神经,她要谈的永远都是耳环上的小挂饰、麻将桌上的小手脚和早先失去童贞的小感伤。

  红军院也是干休所,在建设街背后,挨着南河蔬菜社,由军分区管。每次走大门进去,都感觉到了大地方。军分区,多么了不得。农民穿着的烧蜂窝煤的老爷老娘,不是红军也是八路。有时也坐在凉椅上晒太阳,摇蒲扇,享清福的模样就如他们当年打倒的地主老财。也有黑亮的轿车开进来,绕到墙根的别墅边。那气势,就不止地主老财了。周海潮住在里面。一个人,一条腿。周海潮不是什么老红军老八路,周海潮是个青年,残疾人,在民政福利厂的印刷车间当排字工,写诗。程永宏带我走侧门进去,以后去我每次都走侧门,在红星街南边的端口(对街就是卫生巷的东口)。草地,花圃,树林。红砖别墅。有淡淡的炊烟,淡淡的田园味。鹦鹉在别墅的二层说话,“添稀饭,添面,添片粉”。第一次路过,就听说是某个大作家的“茅庐”。鹦鹉也是他培训的,很廉洁。其实作为一个作家,是没有必要教鹦鹉做贫下中农的,说些“添鲍鱼,添燕窝,添二奶”之类的话,也没什么不好。(此处省略43个字)。周海潮的家是一间平房,不超过10平方。一张木板床唱主角。配角是一个简易灶台、几本书和一个梳妆台。周海潮娶了媳妇儿,也是个残疾人,脸蛋和身体不错,就是弱智。每次看见大床,都会想象一个瘸子与一个弱智的性爱,都会恶心。他们也打架,扯头发,动煤油炉子。在红军院,在距离大作家不到百米的平房里,一个写诗的残疾人。在周海潮的大床边,我们煮过火锅,喝过酒,划过拳,读过自己的诗。我亲眼见到鸽子给过周海潮一包蚕蛹,油酥酥的。92年离开绵阳,便没有再见过周海潮,也没有任何的联系,红军院怎样了,也一无所知。听说周海潮当了厂长,不写诗了,承包了印刷厂,发财了。每次去想周海潮发财的样子,我的想象力便消失了。他有了小车,有了大房子,有了健全的女人,会是怎样一副模样?周海潮死掉了,开车撞了卡车,10年了吧。想到周海潮死的场面,想象力特别活跃、张扬,一辆速度130码上下的小车与一辆相向而行速度毫不逊色的卡车相撞,如此行程问题足以让我们的智力打结。

  2005年9月2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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