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雪涛 :不间断的人1(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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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间断的人

  作者:双雪涛

  《收获》2020年第1期

  一

  年初买的发财树死了,安东一个月前就发现了。因为他习惯在客厅里工作,所以他给自己弄了一个顶大的桌子,有三米长,一半吃饭,一半干活。发财树就在桌子和电视机柜之间,有意无意总能看到。死状是很凄惨的,叶子都掉了,原来就不多的枝条变得又细又黑,有的还弯曲了,像是遭了火灾的窗棂。盆里的土和根分离开,露出一圈裂缝,可气的是开始几天裂缝还是潮湿的,似蕴藏着变数,跟枯枝很不统一。安东有几次想把它连根带盆一起扔到垃圾桶,“咣当”一声,一拍两散,他都能想象到。但是不知为何他一直没有动手,懒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他一直抱有幻想,铁树开花,万一哪天活了呢?它的躯干还很结实啊。他试图浇过几次水,水径直穿过松土,流到了地板上,于是水也不浇了,就放在那里。安东有个本子,挺大的本子,是画画用的素描本,有什么想法就写在上面,那个周一,安东在本子上写下:等待神迹。字迹很大,咒语一样。一个月过去了,黑土越来越白,大象鼻子一样的躯干裂开了几处,看来是没救了。这对安东是个挺大的打击,不是心疼树,当然叫作发财树的植物死亡总让人起那么一点不好的联想,主要是他不能忍受挫败,即使是小小的挫败也会深深地刺痛他,因为他尝过失败的滋味。在他看来万物之间的联系是非常紧密的,也就是说一次失败看起来没什么大不了,可是其连锁效应是无法估计的,士气的打击是一方面,另一方面若存在躲在世界之后的决定者,他看到你容忍了一次失败,就会派发更多的失败给你,这是安东的理论,世界后面的dealer拣选出失败者的队伍,在里面挑出更失败的人。可是生死有命,无法贿赂,这树死了,他必须忍着,目前看来就是这么回事儿了。

  除了发财树,他还有一棵山茶树和一盆非洲茉莉,这两株植物活得还很好,确实也相对好养,偶尔把它们忘记也不会产生不可逆转的后果。安东起身给它们浇了点水,比平时多一点,然后坐回长桌的一边开始工作。夏至刚过,他光着膀子,下身穿一条运动裤衩,写作如同长跑,也需要着装轻便。工作的时候他会关掉路由器,使自己的电脑处于断网状态,单纯成为一个孤单的写作工具,只能记录,不能发问。快中午的时候,他站起来走了走,然后开始等待,因为每天的这个时候,也就是十二点的时候,楼上总会有人弹钢琴。这个人准时如康德,早不过十一点五十五分,晚不过十二点零三分,总会弹起来。三年前他搬进来的时候并无此钢琴声,两年之前突然有一天钢琴声开始了,从最简单的音符开始,从最简单的曲子开始,那首曲子叫作《印第安鼓手》,他知道它,【【因为他曾经听自己的侄子弹过】】】。最初钢琴声每天持续半小时,摸索着一点点开始,从几个单音开始,然后弹下去,后来到了一个小时,现在每天整整两个钟头,直接进入曲目,到了下午两点左右停止。曲子复杂多了,经常有错误,有时候一个小节要反复几遍。他不懂音乐,不知道弹的是什么,总归是一个大作曲家的作品吧,这一点他还是知道的,复杂的东西总是相似的。他不确定弹钢琴的人在他的楼上还是再楼上,不过他确信钢琴的位置就在他书桌的上面,他的脑袋正对着钢琴腿。开始的时候当然不愉快,有时候他会瞪着眼睛看着天棚,好像向一个随地吐痰的人怒目而视,时间久了也就习惯了,有时候在电梯里见到同一单元的人,他会琢磨是不是就是他(她)弹琴呢,他会注意对方的手指,过去总觉得弹钢琴的人手指修长,可是过了一段时间他发现手指修长的人真多啊,原来手指就是一种修长的东西啊。

  有一天晚上,大概十点钟左右,他看见一个女孩随他上了电梯。女孩大概二十岁出头,上身挺拔且长,穿一身运动装,戴一顶白色鸭舌帽,右手拎一只超市的塑料袋,里面装着饮料,玻璃瓶的啤酒,纸巾,塑封的水果,一条韩国产香烟,还有几节电池。只用两根手指勾着,毫不费力。他住十五楼,女孩用左手按了十八楼。电梯行驶到八楼左右的时候,他说,是您弹钢琴吧?女孩扭头看他说,嗯?他说,弹钢琴的是您吧,最开始是《印第安鼓手》。女孩说,不是我。他说,对不起。女孩说,没关系,我也想知道谁在弹琴,每天我起来没有听见钢琴声,就知道又睡过了。安东说,好句子。女孩说,什么好句子?安东说,我说您刚才说了一个好句子。女孩说,不是句子,是真实情况,我刚才还以为弹琴的是你呢。安东说,看来不是我,为什么您觉得是我?女孩说,因为看你就像一直坐着的人,而且也像个不间断的人。安东走出电梯时心里想,不间断的人,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身体,没有裂缝,不间断的人,可不是嘛。

  在客厅里走了一会,安东拿起手机点了外卖,吃过之后他连上了路由器,把手机微信连到电脑上。这是他的social时间也是娱乐时间。他有不少微信群,但是经常会看的有三个,一个是现在手头进行的项目群,导演,制片人,文学策划都在里面,大家相敬如宾,互不关心。这段时间是他独立工作的时段,所以这个群不是十分活跃,偶尔会有人谈论目前新上映的电影,或者想到了一个什么参考片,在里面介绍一下,谈一下个人的看法。安东很少发言,但是如果有人提到的片子他没看过,他就会去看。另一个是G大学的足球群,这个群里的人都是他大学时的队友,如今各奔东西,大部分已经不再踢球了,包括他自己,有的因为腿断了,有的因为多了三十斤赘肉,但是大家还会讨论足球,也就是在嘴上把比赛踢一遍,或者回忆当年的哪场比赛的那个进球是多么精彩。安东几乎从来不说话,当时他也是个边缘人物,几乎没上过场,里面的人也不是全认识,但是他确实踢过球的,是一个认真的中后场球员,能踢很多位置,没有任何进攻才华,就像作家里的厄普代克。第三个群,是一个《周易》的群,或者叫作易学群,他不懂《周易》,完全无法就此专业发言,不知什么原因七拐八拐进到了这个群里,他的第一次发言就是说,不知道怎么到了这个群里的。有人在底下回复说,这就是《周易》的力量,路径。他想想也对,就待了下来。后来他发现这里面有一个名字叫作伞先生的人,很有点意思。伞先生发言不多,但是地位很高,有时候众人为一个八字争论不休,这个八字是哪来的很难说,有的是群里人亲属的,有的是朋友的,有时是曾国藩的,有时是韦小宝的,大家在一块探讨,是相互求证,不同于算命先生,非要一个准确性,要从这里头算出自己的那份钱来,这些人更像是学术探讨,一个人走上讲台,把一个公式写在黑板上,然后大家研究研究,各自举手发言,类似于这种。难以决断时,就会有人说,让伞先生看看。于是连续十几个人@伞先生。伞先生马上回答的时候比较少,通常是在夜里,十二点之后,不怎么寒暄,不摆架子,直接说,最简短时是四个字,“不值得看。”有时会说很多。比如,“想象一下,有一个人坐在佛堂之上,背对佛祖,面朝群山,身边一盏孤灯,夜已深,山风轻轻晃着微敞的门扉,灯焰摇晃。这人站起来,一脚踹翻了油灯。这人的八字给我的感觉就是这样的。”还有的是这样,“一人行于沙漠,口渴难耐,忽见一口深井,能听见井中淙淙水声,从上面看,什么也看不见,也无打水的工具,于是就把绳子拴在自己脚脖子上,大头冲下去喝水。果然有,猛喝一个时辰,把水喝光了,露出泥。忽见泥中有金子闪烁,伸手一拨,果然是碎金,于是双手开工挖之,越挖越深,终于把自己大头冲下埋于井中,从旁边看像一个有两根枝丫的灌木。这人的八字就给我这样的感觉。和牛顿的字儿有点像。”安东给好几个这样虚渺的段落拍了照,他不知道这样感觉的八字是什么样子的,或者具体到人,人的命运是什么走向,怎么才能走成灌木,他只是觉得这人的表达有意思。如果找一个画家,可以直接把他所说的画出图来,如果是个小说家,可以写出几个短篇小说来。伞先生也有直指具体事情的时候,比如他会说“我断这个人眉毛是连着的,不过他刮掉了中间部分,如果三天不刮,还会长出来”。或者是“我断此人阳痿,但是好色,他的痛苦就来源于此,因为两者都是真诚的”。从提供八字的人的反应看,伞先生的“断”很少出差错,有人一时不服,过了一些时候,又承认当时伞先生是对的。伞先生这样功力的人大可以此致富,为什么要无偿地在一个陌生人的群落里给人看八字呢?安东想起了一本小说叫作《寂寞芳心小姐》,寂寞芳心小姐的灵魂,照耀我/寂寞芳心小姐的身体,滋养我/寂寞芳心小姐的鲜血,迷醉我/寂寞芳心小姐的泪珠,洗涤我。伞先生和寂寞芳心小姐,安东在心里搭配着这两个名字,他知道自己完全是出于无知和无聊。

  这天下午,也就是2019年盛夏的一天下午,钢琴声准时停歇下来,安东看着周易群里在讨论一个叫作化气格的东西,他当然不明所以。等他们讨论过了,群里进入了长时间的安静,他在群里问道:植物有八字吗?@伞先生。他知道伞先生夜里才会出现,他也没有指望伞先生出现之后会解答他这个问题,他看了看斜前方的发财树的盆子,把对话框关闭了。其实他心里一直有个更想问的问题,但是他一直没有问出口,因为直觉告诉他,这个问题无论他多么好奇,都是不应该问的问题,就像你有一块表,它一直准时地走着,但是你一直觉得它有点奇怪,想去专卖店验证它的真假,安东觉得类似于这样的事情是极没有意义的,但似乎又不是轻易能够放下的事情。

  这个故事要从2016年说起。2016年是安东来到北京的第二年,过去一年他参与过一些剧本策划工作,也当过一部电视剧和一部电影的qiangshou,他展现了部分的才华,也了解到自己不太善于与人合作,尤其不善于出门坐地铁去工作。2016年他把自己关起来,独立完成一个电视剧的剧本。这是一部古装的宫廷剧,六十集,但是里头有一个外星人,开始当宫女,后来当王妃,一路晋升,几乎要统治王国。后来她发现,很多死去的亡灵就在她左右,这些亡灵有的死于她之手,有的是自相残杀而死,这外星人有个独特的本领,那些没有渡过冥河的人她是能够看见的,并且可以通过意念与之交谈,开始颇多仰仗,后来她疲惫不堪,终于自尽,醒来时发现自己又回到了故事开始的时候,这就是她的命运,地球上唯一一个外星人的命运,然后一天天把前世的东西忘记。《王妃西西弗》,这是他最开始起的名字,后来改做《王妃茜茜》。他每天写作六个小时,午睡一个半小时,剩下时间翻查资料,在自己的本子上涂涂画画,梳理思路。写好之后,他突发奇想,想找一位韩国女星来演,投资方和导演都拍手称妙,三下五除二到了拍摄前夕,莫说外星人宫斗,韩国演员似乎也不合适了,这是一个重大打击,因为投资方已经拿着剧本和演员的合同把尚且乌有的剧卖给了电视台。于是开始退钱。退来退去就退到了源头,剧本是安东写的,主意是安东想的,理应退,还得赔。

  那段时间安东想到了死。他没有结婚,父母健在,且身体健康,他的上面还有一个姐姐,一直在老家和父母生活在一块,他死之后还有姐姐可以给父母养老送终。这部戏他写了一年半,这一年半的时间主要靠着家里的接济在北京混下去,一天吃两顿饭,没有朋友。好的写作者是没有朋友的,这是他的理论,他还有另一个理论,虽然他从初中起是一个几近狂热的小说和诗读者,但是他觉得在这个时代,必须先要把小说舍弃(诗早在大学时就放弃了)。为什么要写小说呢?小说能够影响谁呢?他曾经在他的大本本上写下过,小说家就是一群在沙漠里找水的人,殊不知沙漠之外早已经是繁华城市,水,一拧就从水龙头里源源不断地流出来。艺术若不能冲进生活里炸开,就不算真正的艺术。所以他从自己的L小城来到北京,是从未有过文学青年的理想的,他立志要做一个剧作家。他的笔名安东是向伟大的文学艺术家安东·巴甫洛维奇·契诃夫致敬,契诃夫在那个时代紧紧抓住了小说和戏剧两门武器,做俄罗斯人精神上的家庭医生。他删除了小说,留下了戏剧,他想先写一部电视剧,再写一部电影,然后写一部舞台剧,这个计划的初衷是他要先挣到一些钱,然后再依次处理他认为重要的戏剧品类。

  2016年冬天发生的事情可以说是真正的考验。拿到手里的编剧费他已经花了大半,一部分是交了一所房子的首付,房子的位置在毗邻通州的一个新小区,小区还在草创,不过面积极大,荒凉又辽阔,就是他现在住的地方,八十六平米;一部分给他父母买了一辆小轿车,父母感到高兴,但是并没有像他期待得那么高兴,因为两人都不会开车,虽然车子归在他们二人名下,实际使用者是他姐姐。他姐姐的孩子,也就是他的侄子四岁半,在上幼儿园,这辆车的主要用途是接送孩子上下学。剩下的钱他购置了一些房子的家具,主要是在宜家采购,书架,书桌,看书的躺椅,还有一套精美的刀具。剩下的不到二十万他存进了银行,活期存款,像是放在床底下的手提箱一样,可以随时支取。

  这些钱全部要退掉,还要再赔偿给对方八十万元。对方已经手下留情,知道他没有什么积蓄,把损失的一个零头扔给了他。

  至于怎么死去,当时安东没有太多思路,或者准确地说,他想到了死,但是不可能真正去死,这种联想基于一种泄愤式的思考,在脑中想一下死这件事,似乎能够缓解一点苦熬的恐慌,毕竟还可以去死嘛,虽然不会去。想凑齐这笔钱基本上是不可能的,除非让他的父母把新车连同他们住的老房子卖了,这时他才知道当时腹泻一样的花钱方式是极幼稚极脆弱的,那势必要经过法院。一想到法院他就想到卡夫卡,更觉得无望,“准是有人诬陷了约瑟夫·K,因为在一个晴朗的早晨,他无缘无故地被捕了”。那段时间他就躲在郊外的房中,上午打开电脑呆坐,下午睡觉,晚上失眠。有一次睡不着,他从床上爬起来把大学时的球鞋穿在脚上,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噔噔噔噔,有点挤脚,他心里想,热胀冷缩,也许到了夏天就好了,距离夏天还有七个月,不远,到了夏天,要胀的时候是脚和鞋一起胀啊,所以其相互关系还是跟现在一样。他抬头看了一眼宜家买的圆形挂钟,黑色指针,白色底,黑色的时间向前走着,清晨的黑牛奶,我们在晚间喝它,凌晨四点半。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可能有点不太对头,赶紧把鞋子脱了,扔在客厅,走进厨房抽出一把水果刀,回到了床上,把刀放在枕边,闭上了眼睛。明天先把二十万打给人家吧,他对着刀说。

  应该是十二月的最后一个周一,也就是说离对方给他下达的最后打款日只有五个工作日了。他打开电脑,发现微博上有一个人给他发了一封私信。私信很简短,内容如下:安东老师您好,凑巧得知您目前状况,也对您抱憾夭折的剧本有所了解,私以为并非无任何回旋之余地,我的电话如下,微信号就是电话号码。盼复。安东马上回了一封私信:你什么意思?然后拿起电话加了对方微信,对方的微信名字叫作仰光。缅甸人?安东心想,这点破事情都传到缅甸去了?一定是韩国人干的。上午九点发去了加好友的邀请,下午三点多对方通过了,又过了大概二十分钟,对方先发来了一个抱拳的手势,然后说,安东老师您好,凑巧得知您目前状况,也对您夭折的剧本有所了解,深以为憾,私以为并非无任何回旋之余地,请问您意下如何?安东把微信读了两遍,确实不是十分理解,什么就意下如何了呢?正在他琢磨之际,对方又发来一条:对不起,遗忘了做自我介绍,我叫刁仰光,东北人,家住距离您家乡五十公里左右的F城,您知道F城吧?您一定知道F城,也就是L市的卫星城,地底下有好多鸟骨头。我就从那里来的,刚到北京不久,目前做些影视方面的建树,我同情您,也对您的剧本有很大兴趣。盼复。安东想了一会,主要是想了一下该怎么称呼对方,他回复说, 您好,感谢您对我的关注,虽然我这样的无名之辈怎么被您看到我也搞不清楚,我微博的粉丝只有七十八个,准确地说,微博是我看新闻的地方,所以我对在微博上与您取得联系殊感意外。您说对我的剧本感兴趣是什么意思?对方回说,老乡,不要叫我 ,我不是总,若不嫌弃您可叫我仰光我更舒服些,我是个演员。您的剧本我想买下,并且全力以赴出演,我对您刻画的茜茜同志很有兴趣,我可从信仰角度塑造这位可爱的同志,具体价钱您现在告诉我就可以,我还涉世未深,无法给您报价,见谅见谅。安东打开手机的计算器做了一下加法,他的酬劳加赔偿金额,大概二百二十万,他已经退还了二十万。安东说,不好意思,我还以为您是男性。价钱我想一下,大概二百万。对方说,我是男的啊,女的好?请把您账号和开户行发给我。安东站起来在房间里走了一圈,他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可以与之商量此事的人,一个都没有,对啊,你不是不需要朋友吗?安东问自己,你不是需要一个桌子,一台不发问的电脑就可以吗?他坐下拿起手机说,不是有意冒犯,可是剧本茜茜的jiaose是个女性,而且是个后宫戏,非得是女性不可,所以您可能之前的信息有误,我也不知道您的年龄、外貌,即使是其他jiaose,可能这些东西也需要再行论证,所以可否请您把您的个人资料发给我?等了一会,对方回复了一行字,老乡,无须担心,男男女女,造化之形也。安东长出了一口气,马上把账号发给了对方。对方再没说话。

  夜里安东睡得时断时续,时而做梦,时而清醒,上厕所尿尿,不知自己是在梦里还是真在尿尿,还没有想清楚就又回到了床上。早上醒来好像爬过山一样疲劳,双脚觉得肿胀,梦见过什么也全然忘记了。他从床头拿起手机看了一眼,没有微信,没有短信。早饭吃了一个苹果,把苹果核儿扔进垃圾桶的当儿,手机响了,是银行余额变动的短信。二百万元整,到账了。随后来了一条微信:安东老师早上好,本想登门拜访,畅谈您之大作,让您了解本人之面貌,亦将我对jiaose之老粗想法给您说说,奈何奈何,我接到通知要去美利坚访问,这就得走,目前已在去机场的路上,就在这路上我揣摩了jiaose,诞生了七条想法,等我回来,逐步说给您听。再会,不期而遇,必有回响。仰光敬上。安东回道,您什么时候回来?我们恐怕要补一个合同,另外,如果您要坚持出演,我可能还需要调整一下剧本,这件事情也需要我们详谈一下。刁仰光没有再回复。安东咬牙给他打了一个语音电话。若非万不得已,他绝不会打电话给别人,微信尚有余地,电话就是短兵相接,容不得多想,是他的弱项。对方没有接听,过了一会显示,电话可能不在对方身边,过了半个小时,安东又打了一个,还是如此。

  从第二天,也就是2016年12月27日开始,安东再没有刁仰光的消息。他查了一下那二百万的付款人,叫做鸟骨文化传媒有限公司。上网百度了一下,没有相关信息。安东心里想,是慈善家?慈善家应该针对是无差别的大众,找到我,给我这么多钱是怎么回事?他一直不知道对方的年龄,所以信息都来自对方的微博私信和微信对话。难道此人是我远方的叔叔?已身患绝症且膝下无子?刁仰光的微博账号只发过一条微博,是一辆老式的三菱摩托车,这车他有印象,九十年代L市有些年轻人突然迷这个,那时他十岁出头,看着邻居家的哥哥不戴安全帽,骑着三菱摩托去郊外的河上溜野冰。据他爸回忆,当初第一批骑这车的人,好多非死即残,不是车的性能有问题,是买车的人的性格所致,最先买车的人都不是骑慢车的人。刁仰光的微信朋友圈也只有一张照片,一把老式的刮胡刀,刀片需要用螺丝固定在凹槽里,照片上的刮胡刀是金色的,细长的柄像山洞里垂下的钟乳石,刀头上面有一片崭新的刀片。安东研究了几天,一无所获,决定还是给制片方退款,制片方很高兴,他们当然是觉得这个事情也许要更复杂些。钱退干净之后,安东问了一句原来的制片人,你听说过鸟骨吗?一个公司。制片人说,哪两个字?他说,就是鸟骨头的鸟骨。制片人说,没听说过,怎么了,你也欠他们的钱?安东心想,这话还真不是没有道理。他说,不是,我准备跟他们合作一部新戏。对方过了一会发回了一个笑脸。

  到了夜里十二点左右,伞先生上线了。他说,植物的八字?我没想过。不过有些文化里,是很推崇植物的,希望人能像植物一样生生死死,循环往复,比如印度。植物八字的困难所在是,它生命的开始是何时呢?它的性格和命运具体何指?这位朋友为什么有此一问?是心爱的植物过得不好?底下涌出一片人,纷纷说,今天伞先生谈锋甚健,大家要把握机会。伞先生说,问题有趣,植物也是宇宙的造物,甚至就依靠太阳而活,八字跟星体之间作用的关系密切,植物长于行星之上,仰恒星之光,难道不值得琢磨吗?有人问,伞先生几点休息?我们好心里有个数。伞先生说,凌晨三点下线。有人问,伞先生喝了吗?伞先生说,喝了,不行?有人说,当然行啊,只是伞先生平时从来不说自己的事情,今天大伙感觉有点亢奋。伞先生说,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这算说自己的事情吗?这是常识。谁有问题?不知为啥,安东看着电脑屏幕,想起了小时候自己家门口种的韭菜,那时还没有搬进楼房,他的妈妈就在门口的一小块土里种了点韭菜,韭菜极好活,割了又长,长了再割,每次割基本都是吃饺子。不疼?应该是不疼吧,若它不能再长,似乎也没人割它,这大概就是所谓的服务型人格。他又想起了初中时看过一部科幻小说,叫作《三叶草》,这个名字是不是确切他有点拿不准,但是小说一定是关于三叶草的,他有把握。三叶草在小说里开始如同韭菜一般,服务于人类,也许不能包饺子,但是用途更加广泛,其叶子甚至能够产能,于是各国都开始种植三叶草。三叶草得到了细心的照顾,渐渐长出腿来,不是肉腿,是类似于腿的根须,可以健步如飞,心情好时聚在一起工作,心情不好就要逃跑。之后从三瓣叶子中间又长出一个小球,带刺,由一根枝条牵着,不是脑袋,三叶草的大脑在叶子上,分管不同领域,一片叶子思考哲学,一片叶子体会情感,一片叶子支配运动。这个小球是杀人利器,有毒,挨上一下就会产生幻觉,如草一样行走,不久便死,成为肥料。人类开始围剿三叶草,三叶草的军队也推选出领袖,与人激战,最后是人类输了,地球成了三叶草的世界。他记得这一部很冷僻的小说,藏在学校图书馆的深处,小开本,纸张极硬,如草木死而不僵,读时感觉阴郁,行文相当粗糙,可还是会牢牢地把人抓住,最后三叶草屠尽人类,小球越长越大,终于可以思考,叶子倒是变成了手脚,似要成为新人了。安东记得他看完最后几行字,大叫一声,把书扔了。

  等他缓过神来,群里已经刷出无数条信息,有人看婚恋,有人看升迁,有人看身体,有人看是否适宜去威尼斯旅行,若犯了水忌,去了心忐忑,也玩不痛快。都与他无关,他应该拉一会划船机(犯了水忌也不怕的),然后继续写他的电影剧本,可是他都逐条看了下来,主要是看伞先生的三言二拍,两三言就拍了板,再说下一个。伞先生中间消失了大概半小时,到了凌晨一点多,伞先生忽然出现说,我刚才重启了,植物的那位朋友在吗?说说你的植物?群中静默。既然早先发了问,似乎再躲就显得矫情了,陌生人之间也有礼貌,这点安东懂。于是安东回复说,我的植物是一棵发财树,年初买的,一个月之前就不行了,但是我还没舍得扔,不知在指望什么。伞先生说,你的八字发来?安东说,我不专业,我只知道阳历生日,而且具体时间搞不清楚,当时我妈疼得发昏,我爸听说是个男孩,跑回家报喜,谁都没记着。伞先生说,大概齐即可,若你愿意,给我一些你的职业信息,时间可以推算。另外,“不行了”,有很多种情况,也就是死,是有多种形态,请你简单描述一下。安东说,就是枯了,干了,土里有一圈口子。我是一个编剧,我的生日是1980年10月14号。伞先生说,稍等。过了半小时,伞先生也没有说话,安东倒是不困,其他人聒噪起来,我们还没看呢?我们还有问题,我们有生死攸关的问题,远比植物重要啊。伞先生不说话。安东也觉得奇怪,过了几分钟,他忽然发现伞先生在加他的微信,他通过了,伞先生说,你好,你的八字很有意思,一时说不清楚,若你是个瘦子,身高一米八〇左右,体重在一百五十斤以下,我推算你出生在夜里十点到十二点之间,也就是辰时。关于你的发财树,确实是死了,不过据我看,你还有两盆花,离发财树的残骸不远处。安东说,是的,您英明,一点不错。伞先生说,你现在去看一下其中一盆的土里,应该是西边窗户下面那盆花的土里,是不是有一株单独的绿叶?安东走过去,俯下身看了一眼,确实有一株绿叶,从土里长出来,一片叶子,一根茎,软绵绵的,但是极绿,像假的一样。安东伸手摸了摸,有体温且软嫩,是一片小巧温柔的真叶子。他说,是的,确实有,一片叶子,看形状不知啥东西。伞先生说,这就是你的发财树,之后长成什么东西我不知道,但是过去是你的发财树。三点零一分了,我得睡了,我有些热,头晕。安东说,辛苦您了,伞先生,素昧平生,十分感谢。伞先生说,认识不代表关联,不认识不代表不关联,你写东西,运用比喻,应该比我更了解,两个遥远的物件可以放在一个句子里。安。

  安东拿出手机给电脑屏幕拍了照,然后也上床睡了,略带着一点沮丧,因为平时他都是十二点之前睡觉的,熬到三点,不但不困,而且兴奋,这不是什么好兆头。果然他一夜没怎么睡着,脑子里乱糟糟的,一会是伞先生的偈语,一会是发财树在移动,从房间里走出去,在园区里散着步,跟园区里的忍冬、海棠、牡丹打了招呼,然后又走回安东的房间,委身在一株山茶树的底下。这不是梦,也不是实情,是他的联想,他也想到了伞先生的相貌,是一个四十岁左右的瘦高个,穿衬衫与皮鞋,平时也许是个大学教师,但是在课上似乎不方便讲《周易》,即使讲也是文化层面的,实战层面的就放在虚拟的空间去过一过瘾。他甚至在梦里背诵着惠特曼的诗句,关于草叶是什么:“我猜它一定是我的性情的旗帜,用充满希望的绿色材料织成。/或者我猜它是上帝的手帕,/一件散发香味的礼物和故意掉下的纪念品,/在角落某处刻着主人的名字,好让我们看见并问道,谁的?”两个遥远的物件可以放在一个句子里。其实他并不想弄清楚这个句子,他是一个写作者,一个言之凿凿的过去,一个略显准确的未来,并不是写作者需要的东西,甚至是有点违逆写作精神的东西。但是如果了解一点,是不是能使我更好地安排自己的工作呢?安东试图扶自己一把。有伞先生这样人的微信总不是什么坏事,平时可以相安无事,有事时请益一下,客气点,对方肯定也有乐趣。庙堂上有佛祖,手机里有高人。他的发财树没有死,变成了一片叶子,即使叶子枯了,也许又变成了一朵花,他不知道这么想对不对,是不是可以一直变下去,还是叶子就是唯一的一次机会了?它怎么卸下了原来的姿态,一头扎到了别人的土里去了呢?变成了一个这么柔弱的东西,寄人篱下,像个破产的人。它就这么把过去散尽了,然后安于坐在树下?它在想什么呢?快到早上的时候,安东才睡着了,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睡着的,他其实是因为疲惫而睡着了,想来想去终于把脑子里的力气都用完了。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楼上的钢琴声已经开始了,他看了一眼手机,十二点十分。上午的工作泡汤了,明明睡了挺久,安东的头还是很沉,好像前夜醉了酒。他爬起来喝了一杯冰牛奶,感觉好了不少,然后他开始找烟,他已经几个月没有抽烟了,这天要抽一支,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没有逻辑,他的胸口好像饥饿之人的胃一样,到了极限,必须用一支烟满足。他在电视柜底下的抽屉找到了少半盒“爱喜”,没有打火机,他拧开煤气,脑袋凑过去,把烟点着了。脸因此热了一下,皮肤收紧了,他揉了揉脸,坐在客厅里把烟慢慢抽完。比他想象得乏味,快感近于无,还引发了他轻微的干呕。他坚持把烟抽净,然后把烟蒂扔进了马桶里冲掉,这时有人敲门,他以为是他订的书到了,因为他目前手头所写电影剧本的原因,他买了两本抗战时在上海的特工活动的资料书,一本关于汪精卫,一本关于佐尔格。他打开门,门外站着两个人,一个五十岁左右的男人,一个看上去二十七八岁的女孩,男人穿一件黑色T恤,胸口有一只向右看的鹰,手里拖着一个巨大的行李箱,女孩极瘦小,前额极宽,如同停车场,穿黑色连衣裙,更显身子短,一双小白鞋,脏成了灰色。女孩手里提着一袋水果,背后背着一把民谣吉他,没有琴套。男人说,安东老师在家。安东说,啊,您是?男人说,在下刁仰光,是一个演员,这是我的女儿,她不是演员,她是一个音乐人,我们用得着的是吧。安东说,刁先生,你怎么知道我住哪?刁仰光说,这很容易,一点不用费事,用不着佐尔格那样的智力。安东说,佐尔格?刁仰光说,佐尔格是谁?安东说,您刚才提到了他。刁仰光说,那不重要,我们进去聊?安东说,我家里很乱,没有收拾,如果您来之前给我发个微信就好了。刁仰光说,我闺女也一直一个人生活,她可以帮你收拾。女孩说,您想让我这么一直提着水果吗?这个哈密瓜两斤重。安东说,请进,拖鞋不够,实在抱歉,可能得请你们光脚,不过地板我前两天擦过。刁仰光说,不用担心,我们自己带了。

  女孩还没坐下,说,楼上谁在弹琴?安东一边从沙发上捡起脏衣服一边说,不清楚,弹到两点结束。女孩说,这人是自学的,不过他可以开音乐会。安东说,他总是弹错。女孩说,他不是弹错,他是在试方法。口吃的人也许是哲学家。你不爱穿裤子?安东才意识到自己一直穿着三角裤衩走来走去,马上跳进卧室里套了一条运动裤。女孩说,我只是问问题,没有让你把裤子穿上。水果放在哪里?安东说,放在厨房。女孩说,你现在吃吗?安东说,不吃,谢谢。女孩说,你准备几点吃?安东说,这个,我不知道,也许明天吃。女孩说,这个瓜要今天吃,我挑了一个很成熟的,明天就败了。安东说,那就晚上吃吧。女孩说,八点?安东说,好的。

  刁仰光打开行李箱,先拿出两双塑料拖鞋放在地上,又拿出一个相框放在安东的电脑旁边,照片是阿兰·德龙,在《佐罗》里的造型,蒙面,但是因为你知道是阿兰·德龙,所以你知道是他。接着他又从箱子里掏出两个药瓶放在照片旁边,是朝鲜红参的颗粒。安东有个习惯,工作的桌子上从来不摆和工作无关的东西,照片什么的更让觉得有人在监视他的工作或者分享思想里的秘密。安东说,刁先生,这些东西不能放在桌子上,另外,你来看我我很高兴,但是这是我的家,不是咖啡馆,我们谈工作的话可以去外面。刁仰光站起来说,不好意思安东老师,我是一个莽撞的人,小时候我妈就说我,不能见谁都把人当朋友,但是我改不了,不是那二百万的事情,您不用管那个事情,那个剧本值那个钱,拍不拍不重要。我带来一个新合同,我刚才一着急,没有首先说这个事情,是我的失礼。刁仰光身高大概一米七五,四肢都很粗壮,头极大,圆,无发,几乎没有颧骨,像一口平底锅。你说他是一个搬家公司的人,绝没有人会怀疑。但是他说起来话来,有一种奇怪的文气,声音纤细温柔,不是做作,是太自然了,以至于你会怀疑是有人配音,但是其中的L市口音还是证明这些话确实出自他之口。合同是手写的,写在一张从笔记本撕下来的薄纸上,只有三行字:“请安东老师写一个电影脚本,投资方为鸟骨影视有限公司,也就是我的公司。主演为刁仰光,剧本由两人合力创作,时间以写完时为准。影片姓名暂定为《一条龙》,酬劳为三百万人民币,惭愧惭愧,笑纳笑纳。”字迹拙劣,如同狗扒,但是并没有错别字。刁仰光又递过来一张银行卡,说,卡里有两百万,密码是六个零,回头您自己改。您如果不信,可以现在下载一下这个银行的app,—查便知道了。安东有种感觉,刁仰光说这个卡里有两百万,就会有的,下载app是多此一举,况且之前那些钱这么看等于白拿,白拿别人的东西也并不是一件舒适的事情。他看了一眼山茶树底下的绿叶子,长势良好,似比早上大了一圈,刁仰光说,剩下的一百万写完我给您,那一百万是现货,就在我箱子里。安东看了一眼箱子说,万一我写完了你不满意怎么办?刁仰光说,不用担心,我会满意的,故事我有,找您就是为了实施之。如果有些小问题,我们就改一改,实在不行就证明我眼光差,不是您的原因。最重要的一点是,我需要您的表达,您不是建筑工人,您的表达对我很珍贵。安东想了想说,我不觉得您的眼光有问题。刁仰光笑了,安东发现他的两颗门牙中有一道大缝,隧道一样黑洞洞。他可以演一个什么样的jiaose呢?他准备演一个什么样的jiaose呢?刁仰光说,我的女儿可以作证,我的眼光一向很好,很多时候我不用思索,用眼光就可以了。我们按个手印吧。安东签完字按了手印说,我还不知道您女儿怎么称呼。女孩正在收拾他茶几上的垃圾,一只蚊子落在她手臂上,她把它打死了。她说,我叫Rachel,刁瑞秋。你愿意叫哪个都行,我更倾向于Rachel,最后一个音稍微翘一下舌头,汉语就不需要翘。安东说,好的,Rachel。刁仰光拍手说,完美的发音,就是这个意思,这就是语言天赋。手掌相击的声音吓了安东一跳,一个人待久了,周围的声音几乎都有预料,不过安东也对自己的表现比较满意,他已很久没与人有如此近距离地接触,没有特别紧张,也没有特别拘束,甚至感到了一点兴奋和温暖。他忽然想到了一个钟摆理论,就是钟摆到了另一头,最大的弧度顶点,总是要摆回来的。

  钢琴声停止时,安东给两人沏了两杯茶,瑞秋没有喝茶,她在欣赏着他的书架,美学意义上的,因为她一本书也没有抽出来。刁仰光喝了一口茶说,安东老师,我们可以开始工作了吗?安东说,现在吗?刁仰光说,是啊,您习惯晚上工作?安东说,我没有具体的喜好,我以为你们还要休息一会。刁仰光说,我休息了好久了,已经不用休息了,余生都不用休息了。您是手写还是打字?安东说,打字。刁仰光说,我可以碰您的电脑吗?安东说,恐怕不行,您要干吗?刁仰光说,那就请您打开您的电脑,我们开始吧。安东说,您不需要先把您的故事给我讲一遍吗?刁仰光说,我们先试试感觉,故事随时都可以讲。安东说,好,但是我可以要求您把这个相框还有药瓶挪走吗?刁仰光说,您不喜欢《佐罗》?他的佐字发音很强,偏向一边,左罗。安东说,没有,但是我不想他在这看着我,药瓶也请收一下,我写东西的时候只喝水,不吃药。刁仰光说,好样的,独立。说完他就把这两样都塞进了自己的箱子里,然后回到安东身边,说,现在可以了吗?安东说,可以了。他掀开电脑,输入密码,断了网络,然后在桌面上建立了一个文件夹,在里头建立一个word文档,他点开文档,把字号调整成小四,然后把光标移到顶行的正中。安东说,一条龙?刁仰光说,是的。安东把三个字打上,加粗。刁仰光说,第一幕戏是在街上,一个人喝多了,走着,在河边,差点掉进河里,他实在喝得太多了,他一方面觉得自己傻逼,一方面又觉得兴奋,他觉得掉进河里也不可怕,河水算什么,他能一直游到海里去。安东说,这段没法写,都是心理活动。他叫什么?刁仰光说,刁仰光。安东说,就叫这个?刁仰光说,先叫这个吧,对我的表演有帮助。安东说,嗯,他为什么喝酒?刁仰光说,因为他心里不痛快,他刚从监狱出来。安东说,他要去哪里?刁仰光说,他不知道,他瞎溜达。安东说,他需要一个去处,即使我们不告诉观众,他本人也需要,一个人即使再彷徨,他的内心里也有一个去处。另外,他遇见什么人了吗?在路上。刁仰光说,这个我没想过。安东说,若是他这么走下去,这里没有戏剧,遇见一个人,可以算是一个小戏剧,一个一个小戏剧才能搭成一个大戏剧。您想要的电影是戏剧的吗?还是就是走来走去的。刁仰光说,走来走去算什么东西?我不要走来走去的。安东说,那他遇见了一个人。什么人?刁仰光说,我不知道,另一个醉鬼?这段您随便写吧,他后面的事是要去偷一个龙头,抢也行,偷也行,反正是要把这个龙头搞到手。安东说,什么样的龙头?刁仰光说,敦煌的龙头,被老外切了,几年前又回到中国,不是光明磊落地回来的,在一个大人物手里。安东老师,我想睡一会,我每天这个时候午睡,因为我晚上失眠。安东说,您不像一个失眠的人。刁仰光说,嗯,这就说明我午睡还是有效果的。我睡您沙发可以不?您随便写,就是这个故事。我穿衣服睡。安东说,就这些?刁仰光说,他刚放出来,他想要那个龙头,其余的都没有。说完刁仰光站起来身来,走到沙发跟前,瑞秋说,那我待在哪里?刁仰光说,你坐在椅子上,不是我坐的那把,不要影响安东老师工作。瑞秋站起来,把椅子挪到窗台旁边坐下,像一只猫一样没有声音,她睁着眼睛看着窗外,窗外是一个正在施工的高铁工地,远处是一座立交桥,从她的视线看,她应该是在看立交桥。安东确定瑞秋的位置并不会影响他面向电脑屏幕时的视线,但是如果他稍一转头,大概右舵二十五度,就会看见她。他已经在这个房间住了四年,但是可能从来没有对窗外的东西发生过什么兴趣,在那扇窗子之前,他站立的时间也许加起来没有超过十五分钟,这十五分钟里面的十三分钟,他可能都在思考脑海中的图景,而不是眼前的。瑞秋现在是那扇风景最权威的观察者了。遥遥领先。刁仰光睡着的速度符合他的性格,他现在面朝天花板,一条胳膊垂落在地上,后背陷入沙发中,后脑勺枕着另一条胳膊,以极其别扭的姿势毫不费力地睡着了,好像夜晚已经来临,而他刚刚攻下一个阵地。将沙发赋予刁仰光,将窗户赋予瑞秋,将桌子留给我自己,安东在心里戏仿了一首歌的歌词。

  冬天,夜外,有风。

  刁仰光沿着L市的一条街道走着,喝了酒,但是脚步很稳。路上几乎没有行人,他穿着一件蓝色的夹克,头戴一顶黑色的棒球帽,手上摆弄着一块白色的鸟骨。这个冬天L市还没下雪,空气里有一种灰尘的味道。刁仰光走得还是很直,这是他努力控制所致,这是他对自己的要求。

  他经过一座小桥,深夜的小桥底下有水在流过,不过局部已经结了冰。他看见一个女孩(像电梯里遇见的女孩)靠着栏杆坐着,红色的皮包放在脚边,双手抱膝,泪流满面,不过没有哭出声音。

  刁仰光看了一眼左手腕的电子表,已经是夜里三点二十分。

  刁仰光(蹲下):你怎么了?

  女孩(保持原有姿势):我的猫丢了。

  刁仰光:什么样的猫,我看看刚才我是不是看见了。

  女孩(抬头):你刚才看见了猫?

  刁仰光:好像看见了一只。

  女孩:长什么样子?

  刁仰光:黑白相间,肚子很大,几乎垂在地上。高鼻梁,眼睛是黄色的。

  女孩:那不是我的猫,我的猫是黄色的,它快要死了。

  刁仰光:是吗?

  女孩:所以他跑了出来,想要自己躲起来死去,也许现在他已经死了。你是个酒鬼吗?离我远点。

  刁仰光:如果你说的是一只黄色的猫,我刚才看见了一只,行动缓慢,在沿着这条人工河向着上游走。

  女孩:这么黑,你怎么可能看见?

  刁仰光:他恰巧从我腿边跑过,吓了我一跳。我觉得它在观察河,它在找一个合适的地点。

  (我为什么要写猫的事情?龙头呢?这个女孩看来和龙头没什么关系,她快要退场了。那我为什么要写这个场景?为什么我的直觉告诉这个电影的开始是从一次无意义的相遇和离别开始?算球,如果每个想法都要刨根问底,那就没有任何可以叫做灵魂的东西存在了。)

  女孩:我养了它十五年,为什么它死的时候不让我在它身边呢?

  刁仰光:从你家的窗户能看到这条河吗?

  女孩:能看到一小段。

  刁仰光:也许它早就想好了,早就惦记着这条河了。

  女孩:你的意思是它原本可以更早离开?

  刁仰光:也许是这样的。

  (刁仰光可能这么温柔吗?他能够饰演这样的jiaose吗?我是不是该回头看一眼沙发上他的样子,平底锅,再决定是不是让他说出这样的话?还是不要了,不要回头。刁仰光只是一个奇怪的名字,他的内容需要我和这个世界去协商。)

  女孩(拿起包,站起来,是个高个子,而且身材比例并不好看,上身过长,原来她抱着腿时是她最好看的时候):我得回家了。我的家在那边(就是刚才刁仰光前进的方向)。你愿意陪我走一段吗?

  刁仰光:不顺路,我要去另一边。这条路看上去很安全,如果你需要陪伴,我可以把这个鸟骨送给你,它是一只百万年前大鸟的尾巴。

  女孩:不关你的事了。

  说完,她径直朝家的方向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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