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1977年,一颗未熄灭的烟头引燃了黄石公园,火势滔天,急速蔓延。官方认为这意味着森林有强烈的自燃需求,剧烈氧化后会重新焕发生机,与民意对峙失败后匆匆投入人力灭火,可为时已晚,大火持续了两个月,共烧毁森林一百二十五万英亩。当何方接完学校的电话后,他就想起了那场在时间和空间上都相隔甚远的大火。
校园已经空了,夕阳在灰云里往下坠,霞光浓郁,操场斜披着半截浅灰色的阴影。何方走进教务处所在的楼,走廊尽头亮着一盏昏黄的灯,一个男人站在灯下,穿着修身的夹克与西裤,皮鞋很亮,等何方走近了,忽然扭过头,露出距离仇恨仅有一丝之差的无情面孔。何方停住脚步,看着他,确信他并不会突然扑过来,才缓缓动身,走进了办公室。教导主任坐在椅子上抽烟,他面前散立着几个灰头土脸的学生和一个敦实的成年男人,其中一个学生身上见了血,从脸颊一侧延伸到脖颈,染红了衣领,血迹正在凝结,殷红下面两粒黑闪闪的眼珠与何方对视片刻,又慌忙移开,那是何南。
忆往镇每年都会出几起命案,车祸、溺水、仇杀,这些事情原来通过酒桌上的男人和买菜时的女人口口相传,现在是通过当地的公众号和微信群组,一条人命往往能造成一时轰动,续而人们又会很快收起这份惊讶,等下一次轰动来临时再重新展露,像对待合理的周期性病变。与那些极端的事件比,年轻人之间的斗殴,显得无足轻重。可人的不幸就像从天而落的箭雨,在隔岸而望的人看来是一场无关痛痒的血肉闹剧,对亲临者而言,擦破一丝皮都是冰冷巨刺直透心肺的剧痛。
“怎么弄成了这样!”何方冲到何南跟前,得不到回答,又回身把目光投向教导主任。
“人到齐了,那个家长,进来吧。”
穿夹克的男人走进来,冷冷地把周围的人扫视了一圈,把目光落在主任身上,缓和了几分。主任踩灭了烟,又点上一根,两道烟流缓缓吸入鼻腔,他饶有兴趣地看着手里的香烟,似乎在欣赏腾起的烟雾。
“三个主谋,那个小胖,流血这个,还有那个卷毛,剩下的都先走吧,明天放学之前交过来一千字的检查。”
几个学生得到指令,病恹恹地走出了办公室,何南紧紧盯着主任,索要答案。
“那货打的。”主任指了指卷毛,又指了指小胖,“他是看戏的,你来说说吧。”
小胖嗫嚅道:“祖小光跟何南要东西,何南不给……”
“我跟他要什么了?”祖小光忽然吼了一句,声音低沉,脸上的横肉拧出来一截。
“他拿你什么东西了?”何方问祖小光,祖小光低下头不言语,“是借你钱了,还是偷你东西了?”
“小孩嘛,脑子简单,因为一根笔都能打起来,其实都是置气。”主任说。
“凭什么拿我家孩子置气!”何方跨到主任面前,指着何南说:“跟个血瓢似的,你眼瞎看不见呀!”
夹克男人突然飞起一脚,把小胖踹倒在地,又朝屁股上狠狠踢了两脚,小胖呜呜哭了起来,但又不敢哭出声,捂着嘴抽泣,身上的肥肉一层层地颤动。
“说,说不出来我今天抽死你!”
“那个家长,这不是教训孩子的地方,收一收。说来还是这个小胖跟我说有人在打架。”主任站起来,夹着烟望向窗外的操场,像在俯瞰着万里江山,“这位家长,你也先别急,你的心情我可以理解。你看,现在是六点半,我还没有走,每个工作日都是这样,我会挨着学校走一圈,把每一个班级每一个座位都看一遍。我为的什么?我做学生工作这么多年了,大大小小的理由都听过,我得出一个结论,重点不在于为什么而打,而是打架本身,对吧?今天这个事情,我把各位叫过来,就是解决打架这个事情,但也不单纯是解决今天这场架,而是从根上杜绝他们以后再接着打。现在这个小伙子明显吃了亏,我也不废话了,咱们按着理解决,谁打的,谁道歉,受多大的伤,补多大的缺。以后,这种事情就不许在你们身上发生了。”
何方说:“你这理听着没毛病,但还不就是和稀泥吗?我把孩子交到学校,按说学校就该负起责任!”
“学校……也有积极的处理方法。”
“那就别按照您的理,让我听听,学校应该怎么解决?”
“凡参与打架者,一律开除。这就是学校的方法。前几天你们应该收到短信了,学校正在往市里申报评优,对于这种恶劣情况,是不会姑息的。”
何方的心一沉,胸腔里的怒火顿时灭了大半,看着主任手里的烟,袅袅升腾。
敦厚男人搡了祖小光一把,“去,跟人家道歉。”
祖小光把头一点,说了声对不起。
“你们还得出医药费,拿着票报销。”主任说。
“是是是,出,我们出。”敦实男人连忙点头应道,“这位大哥,我也替我们家孩子给你道歉,真对不住,我改天上家里看孩子去。”
“问题不就解决了吗?将心比心,谁小时候没打过架。那个,小光是吧,你明天放学前,把两千字的检讨保证书交过来,要家长签过字的,不许上网抄。你们看这么处理行吗?”
“我没意见。”小胖父亲说。
“我家孩子,他也不是惹事的人呀。”何方不满地说,但语气已经弱了下去。
“那肯定,孩子在大人眼里都是最好的,今天我跟你保证了,这件事到此为止,绝不会有下次。学生还是要以学业为主,别为了一时冲动,毁掉学生的前程,你说是不是?”
何方看了看何南脸上的血,又看了看窗外,操场已经彻底暗下去了。
“那就这样,回吧。”
夹克男人拽着小胖过来,朝着主任微微躬身,率先出门走了,祖小光父子也随后离开,何方还想说点什么,却什么也没说出来。在校门口,小胖父子上了一辆奥迪,刚才那几个学生还没走,看祖小光出来围到一起说着什么,祖小光把他爸打发走,掏出烟给同伴们点上。何南坐上了电动车后座,经过他们时听见了嘲讽的嘘声。
像往常一样,耿苏苏坐在沙发上看古装剧,她看见何南被纱布裹住了半个脑袋,一下子挺直了腰杆,还不等她问,何南叫了声婶儿就进了房间,锁头咔哒一声扭了一圈。何方走进厨房热剩饭,一脸的沮丧,煤气炉上用文火熬着中药,狭长的厨房弥漫着浓重的中药味儿,像一团粘稠的糨糊。
“不跟我解释一下吗?”
“缝了五针。”
“为什么?”
“跟他同学打架了。”
“你就这么回来了?”
何方用手撑着厨台,深深叹了一口气。
“我也懒得知道,反正都是你们家的事,反正我就是个外人。”
何方吃完饭,鼓着腮帮子喝下了一碗黑汤药,就洗漱上床了。耿苏苏看完电视也上了床,她眉头微蹙,像是在生气,也像是专注于手机里的内容。耿苏苏在一高中当老师,虽然不是班主任,但累年的教学压力,已让她比刚结婚时不知老了多少。何方曾经惹她生气后,也是微睁着眼看她,觉得怎么都看不够,那时的她下巴紧俏,眉目间洋溢着青春的神采,而现在的耿苏苏则像一颗经历了冷藏又解冻了的果子,大致模样犹在,但少了新鲜的神韵。他心生一股愧疚,偎过去搂住耿苏苏的腰身,并伸手关了床头灯。他们结婚五年后,就形成了无言的约定,一周一次性爱,自从去年耿苏苏给何方拿了药后,按照医生的建议,改为一周两次,周一一次,周四一次。可这天是周五,这次主动的额外求欢,明显带有求和的妥协意味。耿苏苏挣开了何方。
“有劲没处使了?”
何方躺回属于他的床角,嘴里残留着带有泥土味道的苦,尽管他喝完药就立即刷牙,还特地在网上买了漱口水,可药味儿仍是掩不住,就连同事都说能从他身上闻见药味儿。他迷迷糊糊地闭上眼,觉得身体周遭一片麻木,好几次就要睡过去,都被心里压着的那块石头给硌醒。等耿苏苏呼吸均匀,他轻手轻脚地下了床,摸黑打开水池下面的柜子,从一口废弃的旧锅里拿出一瓶白酒,拧开盖子,灌了一口。卫生间传来响动,何南走了出来。
“叔。”
“饿了?”
“不饿。”
“哦。”
“你在喝酒吗?”
“药味儿太浓了,来点儿?”
何南摇摇头。
“他们为什么打你?”
“他们让我交钱,保护费,我没交。”
“保护费。”何方不禁笑了出来,喉结翻动,又灌下一口,五脏六腑着了火一般,他觉得舒畅了许多。“明天我给你一百块钱。”
“我不交。”
“给你买衣服的,我看你的衣服都小了。”
“还能穿。下学期学校就统一买校服了。”
何南回身往卧室走,何方叫住他,“何南。”
“嗯?”
“别再让人打你了。”
“知道了。”
二
痛感在后半夜发作,何南梦见头顶趴了一只肉乎乎的虫子,黏住皮肉绷成一个结,他疼醒后,摸了摸厚实的纱布。痛感时隐时现,频次细微地左右挪动,因为清醒,周围安静无比。他盯着窗外的天色看了很长时间,一片纯粹的夜幕,逐渐缓解成深邃的幽蓝,倦意趁着痛感的间隙涌上来,再一睁眼,天色微白,像清散散的面汤。
何南起床穿衣,从书架下面的柜子里翻到了一捆细长的军绿色帆布,一同翻出来的还有何安的照片和几本旧书,照片是从一张合影上抠下来的,做了放大处理,像是无数颗粒聚合在一起,随时都会散掉似的。他把照片立在书桌上,盯着何安看了几秒,去厨房刷了昨夜的锅碗,在锅里舀了半碗大米,水没住锅的四分之一处,上面放了蒸屉,里面是昨晚耿苏苏下班时买的馒头,煤气灶啪啪响了几声,喷出幽蓝的火苗。冰箱只有一颗包菜,他拿出来切丝,用刀面压碎蒜瓣,热锅倒油,唰的一声,油烟味唤醒了这个家的早晨。
“碗筷等我下了班刷,这几天的饭你也别管了,弄得这么可怜,你叔心疼死了。”耿苏苏起身把碗筷放进水池,临出门又做作地叹了一声气。
“用不用给你请几天假。”何方问。
何南摇摇头。
“你婶没别的意思,她不是冲你。”
“我知道。”
何方骑着电动车把何南送到校门口,来往的人不禁都多看了他两眼,他走进班级,迎面扑来一团温吞吞的气流,这是每个人呼出的废气和零食、洗发水等味道混到一起的气体。大多同学都在座位上玩手机,班上最活跃的几个女孩围坐在一起,中间摆着几盒精致的化妆品。看见何南的人都发出了一声惊叹,引得大家都看过来,发出一阵群呼,何南径直走到最后一排坐下,学校为评优做出的诸多改进措施之一就是按身高排位,他个子不是最高的,但瘦,就显得更高一些。
小胖捧着一个夹了很多菜的煎饼啃咬着走过来,含糊不清地说:“我爸昨天让我跪到了半夜。你也别太犟,其实没多少钱,他要的就是个面子,你捧他,他就高兴。”
“你别管。”
“我可是这班里的老大。”
那几个围在一起的女学生发出一阵哄笑,上课铃响起,大家都回到座位上,夏芽坐到何南身旁,拿着一支紫色的口红对他说:“你看这个颜色,骚不骚?”
何南把作业本递给夏芽,没说话。
“听说你昨天跟祖小光打架了?惹他干嘛,他就不是个东西。”夏芽对着小镜子,试着把口红涂到嘴唇上点,又赶紧抹掉,扭过脸冲着何南笑。
“你认识祖小光?”何南问。
“玩儿过,没啥意思,就知道装逼。字又写得这么方,老师该怀疑了,下次你写潦草点,我的字有点连笔,就像这样。”夏芽拿过何南的本子,写下了自己的名字,撇和捺都拉得很长。
两节数学课,夏芽都在偷偷地自拍,她又从书包里掏出了几支不同色号的口红,涂一种,拍一种,然后抹掉,再涂下一种,还趁着老师写板书时,挨着何南的脑袋拍了一张。大课间时,全校学生集中到操场上,排好队,跳初升的太阳。太阳的确刚升起来,洒下懒洋洋的光芒,学生们一个动作接一个动作地做,几个老师在人群中走动,走到哪里,哪里的学生就立刻认真一些。做完操,人群又流向小卖铺,二十平方大小的屋子,围堵得水泄不通,老板跟伙计面对一颗颗头颅,和伸过来给钱的手,忙得不亦乐乎。夏芽买回来两包辣条扔给何南,算是写作业的报酬,小胖走过来撕开吃了,边吃边向何南传授一些从他爸那儿听来的社会经验。
祖小光带着几个人来到了班里,躁动的氛围瞬时安静了下来,有几个男生跟他打招呼,叫光哥,叫得很真诚,很熟的样子。小胖立马迎上去,也叫了声光哥,祖小光冲他吼了一声滚,径直朝何南走过来。全班的目光集中在最后一排。
“你那医药费要我报销吗?要的话我就去拿刀,这学我不上了。”
“我没有想跟你要。”何南看着祖小光,略显不安。昨晚何方带他去街上的诊所缝针花了三百多块钱,他半躺在手术床上,剪下一小片头发,注射了麻药,医生把黑线在药水里浸泡了一会儿,一针针给他缝合,生疼。何方一直看着他,其间没说一句话,也没提医药费的事情。
“那你就给我交钱吧,别人都交,你凭什么不交?要不这样,你弄死我,弄死我你就是学校的老大。”
何南低下头,但右手已经探进了书包里。
“光哥,他家穷得很,你看他这样子多可怜……”小胖凑过来说。
“滚!”
“要不,以后我替他给?”
祖小光抬腿就踹,但被小胖灵活地闪开了,又一阵小跑,直蹿到了讲台上,引起了大家的哄笑。
祖小光也跟着笑了两声,坐到何南桌前推了一下他的肩膀,语气软了下来:“要不这样,你跟着我混,我看你也挺有种的,以后就不让小胖当老大了,让你当,怎么样?”
何南仍垂着头,像没听见一样,这出乎了祖小光的意料,往常他这么对一个男生说,肯定会得到非常热情的回应。祖小光脸上挂不住,又推了何南一下,仍是没反应。
“你看你那窝囊样儿,包得跟个 似的。昨天来的是你爸?脾气挺大啊,还不是被主任两句话怼得没声了?还问我跟你要什么,你今天就回去告诉他我跟你要钱,一家子窝囊废,我要是你我就去死了。”
“你觉得你很厉害吗?”何南抬起头,帆布捆已经拿在了手中,沉甸甸的。
“什么意思?”
“我问你,你觉得自己很厉害吗?”
“比你厉害点吧。”
“那你不算厉害。你应该去劫老师,劫银行,那样才厉害,我只跟厉害的人交朋友,你不配。”
祖小光愣住了,饶有意味地看着何南,拿起夏芽桌上的作业本看了看,回头用目光在前排找到夏芽,喊道:“夏芽,何南说他想肏你,你愿意不愿意?”
呼声四起,夏芽回骂了一句,淹没在呼声中,祖小光朝夏芽走过去,抬手挡了两下她的巴掌,哈哈大笑。
“我昨天翻他书包,里面有你的作业本,我还说呢,这小孩怎么这么横,原来是芽儿姐养的小白脸啊。”夏芽拿了一本地理书卷成筒,朝祖小光身上敲打,祖小光边挡边说:“夏芽不是处喽,夏芽不是处喽。”
何南噌地站起来,登上桌面,两大步跨过去,跳到祖小光跟前,抬手狠狠掴了他一巴掌,上课铃响起,大家收回讶异,各归其位,老师的身影从后窗掠过。祖小光缓过神,指了指何南,带着人灰溜溜地跑了出去。午休时候,小胖拿着手机过来,说祖小光在QQ空间发了一个视频,视频半分钟不到,背景是无人的教室,祖小光拿着一根木棍站在何南面前,在他头上敲一下问一句服不服,敲到第三下,小胖突然跑了出去喊老师,拍视频的人骂了一句。何南舒了一口气,耸耸肩,并瞥了一眼夏芽。
“贱种。”夏芽骂道,“想不想报仇?我给你找人。”
“祖小光他哥刚从看守所出来……”小胖说。
“在我哥面前,汪洋连个屁都不敢放,何南,你说。”
“就我这造型,不发视频大家也知道我挨打了,不碍事。”
“你真怂。”
“夏芽,你对何南态度好点……”小胖看到了何南制止的眼神,把下半句话咽了下去。
何南等到学校里的人都走光了,才收起作业回了家。他把早晨的碗筷刷了,QQ收到了很多消息,有人私聊他,更多的人在学校的各种群组里@他。他认识的一个同学也转载了祖小光发的视频,底下已经有一百多条评论了,他一条条看下去,有人说祖小光下手太狠,有人说挨打的人太怂,有人猜测是何南偷东西被抓住了,更多的人在说风凉话,最火最一条的是“我就是那根棍子,这货脑袋真硬”。夏芽也评论了,她说:心疼。
何南回到卧室,把帆布捆从书包里拿出来,掂量了两下,搁到桌上,顺便看了一眼何安的照片,顿时吓得后脑勺发麻。何安的表情好像变了,原来微微勾起的右边嘴角变成了下垂,像是在悲伤。这张照片放了很多年,他看过几次,都是打开柜子时翻出来顺便看上一眼,他说服自己记错了,照片本就是这样的,随即他又想起,这么些年来只要他打开柜子,第一个翻出来的永远是这张遗照。他凑过去看那张照片,离得近了,人像就失真,也看不出是在开心还是悲伤了。帆布捆在书包里装了一天,一端露出了刀尖。
三
何方高中毕业后在造纸厂当文书,1997年国企改制,工人们闹了好几天,抓住东西就往家搬,最后演变得像抢一样。何方年纪小,家里就剩自己一个人,不知道该拿什么,就缩在图书馆的杂物间里吸烟。图书馆是最先被搬空的,一车车的书拉到垃圾场卖了废纸。他心里忧愁,不知道以后该怎么活,就这么在杂物间里连着抽了几天的烟,厂子彻底凉了,成了一片完好的废墟。他临走时发现自己坐了几天的东西有点不一样,扯开糟透的油布一看,竟然是人民文学出的莎士比亚全集,一共六本,红皮金字,崭新崭新的。
何方带着这套书来到开封找耿苏苏,耿苏苏在河南大学念工商管理,因为何方没能上大学,他们俩已经两年没见面了。耿苏苏带着何方去了相国寺转了一圈,晚上在钟楼附近逛夜市,吃了一屉羊肉小笼包,馅里有很多骨头渣。分别时,何方把那书从背包里拿出来,耿苏苏说他傻,那么重的东西背了一天,还说图书馆里什么书都有,让他带回去。转天,耿苏苏用生活费给何方买了一支公爵牌钢笔,送他上了车,他们这就算是和好了。
何方回到忆往镇后开始看书,用钢笔把好的句子标注出来,不到一个月,书看完了,装着满脑子的爱情与仇杀,蹬辆三轮车就卖凉粉去了,后来也卖过鞋子和专治百日咳的药粉,都不温不火。直到耿苏苏毕业,请家里托人把何方介绍到了河西的家具厂当组装工,这么一干就到了现在。
从河西家具厂到桥南父母留下来的老二居室,何方在这条道上走了十七年,早上七点二十出门,晚上六点到家,哪一段路有几个坑,哪一个转弯能遇到什么人都一清二楚。在祖小光被开除后的第二天,他下班回家就觉得不对劲,路口有几个不怀好意的半大小子盯着他看,其中有祖小光。他们尾随着何方跟了过来,何方在家属院门口停下来,扶着车,没回头,他们站在何方身后,问何南在哪儿。正好一辆检察院的公车路过,他们被吓退了。良久,何方回头望向那几个人,眼里渗出阴沉沉的恨意。
家具厂的工友群里有镇上的各种消息,小区失火,超市打折,交通意外,何方会在午饭时翻阅大家的留言,当他在群里看到何南挨打的视频时,直接到派出所报了警。民警把教导主任,参与打架的所有学生和家长都叫了过来,主任来派出所一见到何方就怨恨道,你看看你这个人,就这点事还弄到派出所!何方狠狠瞪了他一眼。
民警向主任询问了几句,得知当天斗殴已经过协商解决了,重点放在了视频上面。主任说学校知道视频的事情后立即让祖小光删除了,还让他做了检讨,可视频已经被很多人下载,二次传播了出去,学校也无能为力。
“他们为什么打架?还要把视频录下来。”民警问。
“他们在学校里收保护费,我侄子不愿意交。”何方说。
众人皆是一惊,主任用食指指着何方说:“你这个家长不要乱说话,我们学校这么多年了,就没出现过这种事情。”
民警看了一眼祖小光,心里就有了数,沉吟了一会儿说:“勒索可是重罪呀。”
小胖的父亲忙说:“我们家孩子夹在当中,倒是什么也没干……”
“那他在那儿干什么?”
小胖父亲抽了小胖一巴掌:“你在那儿干什么?”
小胖吃痛,看了一眼祖小光瞥过来的冷冷目光,心下一横说:“祖小光让我在班里收钱,一星期两块,按人头算,谁不交就打谁。”说完就躲到了警察身边。
“是吗?”民警问,祖小光直摇头,“我想你也不会承认。”
“这里面别是有误会呀?”
“你是祖小光他家长?”
“是。是。”
民警用指节叩击着桌面,一下接一下,想了一会儿说道:“这样吧,学校老师,祖小光家长还有受害人家长留下,其他人先去走廊上站一会儿。”
等人出去了,主任先开口对何方说:“本来就是芝麻点儿大的事,非要来闹,就不能为学生着想一下?”
“您说得真对,打架,勒索,网络暴力,都是芝麻点儿大的事压根不需要管,就搁在那儿,一个个的全当睁眼瞎,这才算是为学生着想,是吧?”
主任自知失言,把手一挥,“我跟你这种死板家长没话说。”
“如果这事发生在大人身上,我就不用听你们在这吵了,先铐起来关他妈半个月再说。”民警阴沉着脸骂了一句,转而对何方说:“但现在确实不一样,我之前遇到过这种情况,都是酌情调解,因为学生的年龄都小,按照法律不好处理。”
“那要是改天拿刀把我家孩子捅了呢?”
“十四岁以下的杀人才不用负责,祖小光今年得十五六了吧,照他这个年纪犯了重伤、杀人之类的重罪,还是要判的,但没那么严重的……一般都是批评加教育,就算提起公诉,走程序的时间估计比拘留的时间还要长。”
“我们孩子不敢犯大罪,可不敢。”祖小光父亲越听越害怕,见缝插针地说。
“不过现在这个性质确实恶劣,学校那边能做出什么相应处理?”民警问。
主任连忙说:“我们一定配合公安机关!只是最近学校在评优,只要不让学生牵扯上刑事责任,我们都好说。”
“那就开除吧。”
“行,开除。”
祖小光父亲半张着嘴,左右看看,挪动了几下脚步,什么也没说出来。
民警问何方:“行吗?”
祖小光父亲说:“不行啊。”
“没问你,你说,行吗?”
“我觉得,不是这么回事。”
“还有那录像的人,他们几个可都是一伙的。”民警说。
“开除,都开除!”主任说,“连何南也一起开了吧。”
“你可真欠。”民警骂道,“我跟你商量案情呢,你什么态度?小孩我动不了,惹急了老子告你个妨碍执法。”
主任干笑了两声,哈着腰摆着手说:“不能不能,我刚才说错话了,错了。”
“那就这样吧,除了何南跟小胖,剩下的全开除,然后……再赔一千块钱的精神补偿吧,就当了结这视频的事。行吗?”
“行吧。”
何方和祖小光父亲都是一脸沮丧。
何方一想到家门口蹲着一群流氓心里就硌得慌,晚上起来好几次去厨房偷摸喝酒,他不爱酒的味道,也不喜欢醉醺醺的感觉,只是觉得酒精在胸腹中灼烧的痛感似乎能化解些什么。那拨人又一次跟上何方时,何方直接把车骑到了河边,走进了一条狭长的胡同,里面原来是一家私加工的面粉厂,被查封以后拆了一半,跟老造纸厂有些像。那拨人跟在何方身后大概二十米的距离。在这断壁颓垣中,何方想起十几年前那个炽热无比的下午,他和耿苏苏同时被河大录取,相约一起去开封看大学,在车站买冰棍跟一伙人吵了起来,对方冷不防先动了手,一个直拳捅到鼻梁上,何方就懵了。何安回到家看到他鼻青脸肿的,问完怎么回事,用新买的大哥大打了个电话,跟他说打架最好要先动手,眼睛,鼻子,喉结,胸骨下面肋骨当中的那块平肉都是要害,然后接了个电话就出门去了。晚上有人敲门,说何安失手杀了人,跑了。2004年,何安在洛阳被捕,又牵扯出一些其他事情,终审判了十二年。何方最后一次去看何安是2009年,他跟耿苏苏结婚刚好十周年,何安已经有了征兆,眼神不对,说熬不下去了,还嘱咐以后何方要好好活。
残破的面粉厂似乎比别处更容易被夜幕侵蚀,天边还有半面残光,云彩还透着丹青色,厂子里却已经灰了下来,像一片凌空而落的树叶,持续而缓慢地接近一个量度的终点。何方拧开了生满黄锈的水龙头,哗哗的气流声往上涌,喷出来一些锈黄的水,然后如银子一般的水柱倾泻而出,他把手伸过去,洗干净上面的血。脚步声从他身后传来,何方洗干净了脸,回头看,是何南,他手里拿着一把黑漆短匕。
四
没了祖小光那个小帮派的学校,并没什么不同。何南以为当他走进校园时,会和往常一样受到大家的打量和评论,或者是纠缠不休的挑衅,可没有,校园里和往常一样,值日生在操场上敷衍地清扫,男女生打闹着跑过,夏芽用紫色口红换了一支名牌眼线笔,化了一条翘着小尾巴的眼线,小胖继续啃着加了料的煎饼,总能在上课铃响起前吃完。好像那些之前关注议论何南的人,跟他头上的纱布一样消失不见了。他跟何方从派出所出来就去拆了线,何方仍然在旁边看着,他很不开心,这种不开心和往常不一样的是他眼里流露出了失望,对一个男孩子在行为和魄力上的失望。何南在等何方的发问,他想无论何方问什么,他都会如实回答,可何方什么都没有问。晚上,他听见厨房里传来的动静,应该是何方又在喝酒。
祖小光被开除后的头一天,小胖非要请何南吃煎饼,两人前后脚走出校门,走在前面的夏芽返回来说:“我看见祖小光了!”
马路对面站着六个人,其中有祖小光,看起来都不是善茬,祖小光跟一个高个子的平头说了句什么,那帮人穿过马路,朝何方和小胖走来。
小胖说:“那就是汪洋。”
何南说:“跑,一人跑一边。”
小胖朝北边跑去,身上的肥肉上下翻滚,转眼就没了影,何南慢悠悠地朝向另一边走,回头看了一眼,那几个人越凑越近,手都插在兜里,衣服手肘处凸显着一截硬物的形状,他们都喜欢把甩棍、钢管之类的武器藏到袖子里。周围的人还算多,何南蹲下来假装系鞋带,又回头看了一眼,突然站起来就往家里蹿,一路不知道撞了多少人。等何方跑到胡同口,汪洋他们还紧紧跟着,边追边骂娘,形成了一道人人避让的移动风景线,等他们追到了胡同口,何南已经拐弯跑进家属院,看不见人了。
何南一口气跑到家里,觉得嗓子眼儿发紧,有血腥味儿,喝了一大杯水,小胖和夏芽都发来了消息,问怎么样了,何南说,我甩开了他们。小胖说,要不要报警?何南说,先躲几天再说吧,明天不能去学校了。小胖跟何南各自跟班主任打电话,请了假,借口是家里有事,班主任以为他们还需要去派出所解决纠纷,啊了一声,就同意了。
第二天一早,何南起得比往常早半个小时,把早饭端上了饭桌,何方和耿苏苏起床时他已经吃完了,打声招呼就背着书包出了门,他故意把步子踩得很重,咣咣窜到楼下,又悄悄摸上了顶楼,爬上了天台。七点半左右,耿苏苏跟何方一起出了门,他趴在天台边上看着两人走远,才从天台下来,回了家。夏芽发来消息说汪洋他们还在门口堵着,没见到人就走了,估计放学还会过来一趟,顺便让何南给她最新的动态点赞。
小胖打来电话说:“祖小光给我打电话了,约我们出去谈谈,说不动手。”
何南说:“你觉得该去吗?”
小胖说:“当我傻啊,肯定不去。”
下午时候,祖小光发来消息说在胡同口,让他下来,有事情商量。何南又爬上了天台,朝胡同口远远眺望过去,汪洋他们果然在,有人蹲着,有人站着,手送到嘴边又放下来,看不见烟雾。祖小光又发来消息说,汪洋想让你当学校的老大,替他收学校的钱,你下来点头认个错,发誓替他管账,这事就算完了。何南说,你不怕我报警啊。祖小光说,我手里还有一个视频呢,你同意我就删了,你跟小胖商量一下。何南没有再回,一下午爬上天台好几回,他们一直都在。傍晚时,何南开始做饭,等耿苏苏和何方下班,一起吃了饭,并坐在沙发上看电视,耿苏苏似乎并不知道何方报警的事情,家庭氛围比前些天缓和了一些。夜里,隔壁卧室传来争吵声,何南侧耳听他们吵架的内容,原来是何方偷着喝酒被发现了。
何南仍是一大早起来,做早餐,匆匆吃完,张扬地下楼,又悄悄地返回来爬上天台,看着何方和耿苏苏走远再回到家里把锅碗刷了。祖小光又发来消息,内容和昨天一样,何南想拒绝又不敢,就没有回复。下午时候小胖约何南出来,神秘兮兮地说有事情,见面才能商量。何南背上书包,换了身深色衣服,胡同两头通着两个方向,一头通向西边的街区,往常何南上学,何方和耿苏苏上班都是走那一条,另一头通向无水河,沿着河能走到桥东的街区。何南在家属院门口探了头,趁着一辆面包车驶过,朝另一头奔去,拐过几条曲折弯绕的窄巷,从一个灰溜溜的路口钻出来,到了无水河边。何南沿着河过了两座桥看见了小胖,他穿了一身黑皮衣,戴着墨镜,还跨着一辆摩托车,看见何南先掏出烟盒递了一根烟,是硬中华。
何南说:“我不会抽烟。你看着比汪洋厉害呀。”
小胖硬是让何南把烟点上,自己也点上一根,把头一撇说:“上车,我带你去放松放松。”
“去网吧容易被他们撞见吧?”
“狗屁网吧,泡澡去。”
小胖并不太会骑摩托车,一路上歪歪扭扭的,吓得何南好几次都要跳下来。他们沿河到了桥东的地界,没有进主干道,穿过一条小路拐到了高速公路边上,一排老旧的临街二层商铺挂着五颜六色的招牌,多是些汽修和农药种子店,最大的一个招牌印着蓝天大海,和一个披着长发的女人背影,女人身边是三个红色行楷大字:南泥湾。南泥湾里面是两座不起眼小楼上架着红色的广告字,分别是住宿部和洗浴部,水泥空地上停着几辆脏兮兮的小车。小胖停好了车,带着何南进了洗浴部的大厅,一个跟他们差不多大的孩子走过来,弯腰鞠了一躬,他穿着不合身的劣质西装,用别扭的普通话说了句老板下午好。他们在包间里换了浴衣,穿过走廊,掀开洗浴区的皮帘,除他们俩之外再没有别的客人,只有一个最大的池子有水,一个搓澡师傅坐在搓澡床上抽烟。
“搓吗?”搓澡师傅问。
“泡会儿。”小胖说。
这跟何南之前去的澡堂都不一样,他下了池子,左右看了看,长舒一口气,浑身的毛孔舒张开来,缓释着这几天来的紧张情绪。
“我都不知道镇上还有这地方。”何南说。
“多着呢,一高中知道吗?那儿的女学生一百块一次,去旁边的小旅馆就有人给你介绍。”
何南想起在一高中教书的耿苏苏,感觉受了侮辱,“狗屁,你去过啊?”
小胖笑笑,“没敢,我爸经常在街里转悠,人多的地方我都不敢去。”
“这地方洗一次多少钱?”
“三十,算上搓澡四十,不用你掏钱。前两天从派出所出来我爸又揍了我一顿,他揍完就哭,哭完就给钱。”
“你爸对你挺好的。”何南盯着墙上的水珠,忽然出了神。
“要是你当上学校的老大,也能来这儿洗澡。”何南把目光转移到小胖脸上,小胖接着说:“我不缺钱,没别的意思。关键是你不了解汪洋那个人,听说他之前杀过人,不知道为什么又给放出来了。祖小光跟我说,他是祖小光的老大,就想把祖小光丢的面子要回来,所以……你认他当老大就没事了。”
“他要是真牛逼,还在乎学校这点钱?”
“一个人一星期两块,一个班少说四十人,一个年级平均六个班,加起来也不少了,化工厂那边的三中也是汪洋在管,没咱们学校人多。以前祖小光抽百分之三十,一个月也差不多两千块钱了。”
“小胖,你到底什么意思?”
“我知道你有个性,但咱们不能一直躲着吧。”
“我住在我叔家,我不能像祖小光那样闹事,我闹不起。”
“那咱们还是报警吧,还靠谱点。”
“我怕祖小光把视频发出去。”
“你别管她了,夏芽没你想的那么简单。”
“我再想想。”
胖子想了想说:“没事,他们求的就是钱和面子,到时候找找人摆一桌请他们喝一顿,估计也差不多了。”
他们搓完澡,擦干身体穿上浴衣走出来,走廊尽头传来一声招呼,何南疑惑地看过去,是一个女人,小胖问:“玩儿吗?”
“玩儿什么?”
“这个啊。”小胖有些掩不住的紧张,冲走廊尽头的女孩招招手。
“几个?”女孩问。
“一个。”
过了会儿,有人敲门,进来一个穿着短裙的女孩,大概二十三四的样子,长得一般,白花花的腿和胸脯晃得他们眼晕。
“这么小啊,刚才都没看出来。谁玩儿?”
小胖举起了手,他在颤抖。
何南几乎是逃出了南泥湾,他走上大路,过了桥和红绿灯,到了桥南的学校门口,正好是放学时间。何南等了会儿,看见了夏芽,但夏芽没看见他,何南跟她身后走到了桥上,夏芽才发现了他,两人目光交接,一起笑了,夕阳灿烂。
“你还敢来?不怕他们堵你啊。”
“想过来问你个事,祖小光过生日时候,你去了吗?”
夏芽想了想说:“去了呀。”
“听说你那天喝多了。”
“忘了。”夏芽倚着桥的栏杆说,“他们就爱灌我酒,没办法,我留过级,认得人多啊。”
“你跟祖小光谈过?”
“你不是问我过我嘛……没有,我觉得不算。”
“他给我看过一个视频,我没太看清。”
“我知道那个视频,脸上沾了点儿奶油,他还发过QQ空间,我让他删了。他给你看这个干什么?”
何南挨着夏芽站好,也倚在栏杆上,无水河面上一片散落的金鳞,起伏着闪烁,脸上绽放出微微的笑意。
“我给你听首歌。”夏芽掏出手机,点了两下,自己戴了一只耳机,又赛到何南耳朵里一只,前奏是慢节奏的钢琴声,然后是男女对唱,周围太喧闹,听不清歌词,但旋律很好听。“这歌以前可火了,都说唱这歌的女人自杀了,可后来她又跳出来宣布自己没死。这操作真骚。”
“嗯,真骚。”
“但是我不会。”
“什么?”
“你听,”夏芽小声哼唱出来:“‘别飞向别人的床’……我就不会。”
“不会什么。”
“我不会飞向别人的床。”
何南沿着河原路返回,走进那个不起眼的死路一般的胡同,又走出来,他看见了一辆熟悉的单车,挨着另一条死路一般的胡同。他想了想,脑子嗡一声,扯下书包,把匕首从帆布里抽出来,闷头跑了进去。稍后的场景,远超乎了何南的意料。废墟里,几个人躺在地上,他都见过,有的在抽搐呻吟,有的没了动静,何方掐着汪洋的后脖颈,一下一下地撞在一面孤零零的墙壁上,撞出了一个模糊的血印。然后,何方松开汪洋,拧开了角落的水龙头。
何南走过去叫道:“叔。”
五
“你怕那些人吗?”
“那你为什么要躲着他们?”
“她好看吗?”
“我不该动手的,都这个岁数还惹事传出去不好听,可我又想了想,都这个岁数了,实际上也不怕什么了。我看他们这几天总在家门口蹲着,就知道迟早要出事,既然要出事,就先出在我身上吧。我了解他们这帮人,他们不读好书,不听好音乐,没见过瑞典美到让人厌倦的风景,虽然我也没见过,但是我知道,很多事情就是这样,知道,再怀着希望,就够了。他们唯一拥有的是青春,可又不认为这是珍贵的,这样的人很可怕。这种可怕又是相对他们自己而言的,实际上他们很弱,弱者主要的特征就是欺负比自己更弱的人。我尽量不下狠手,可一想到他们混淆了强和坏的概念,就有点控制不住。来,喝了这一杯。晚饭不回家吃了,你想吃什么菜自己点。”
“这个叫汪洋的人,我之前也听过,他夸大了自己的能耐,利用传播叠加起来的谣言,拿来在无知者身上做实验,这种操作我在一本关于营销学的书上看到过。在以前啊,想混出头就得先扫一趟街,你知道什么是扫街吗?就是带一群人在街里走,见一个打一个,然后告诉他你的名字。有的人专在一小片地方扫,有的人专扫跟自己年纪差不多的。镇上有过一个狠人,端着气枪,别着军刺,先把镇的街全扫了一遍,跟他的人越来越多,他开始挨家挨户地扫,敲开门告诉人家他的名字,不管对方是男是女,是老是少,都得给他鞠躬叫哥。桥东的新车站那时候建起来,有跑广州和北京的国内长途,有跑安阳郑州洛阳的省内长途,更多的是县里短途班车,那会儿世道乱,乡道上开的全是黑饭店,拦下车就给你端菜,敢不停就骑着摩托追着砸车。那个狠人沿着乡道一连铲了十几家黑饭店,从白道口镇到半坡店都知道忆往镇出了个狠人,之后,进新车站的车都得给他交份子钱,从忆往镇新车站出去的车没人敢拦。那个人就是你爸。时代真是变了,流氓都没以前流氓了。
“你爸在新车站附近开了间俱乐部,请了几个少林寺武僧团出来的教练,教人武术,很赚钱。新车站一片几乎都是你爸的兄弟,别人介绍我都说这是何安他亲弟。他初中都没念完,我不一样,是奔着大学去的。你爸出事那会儿,正好是我高中毕业,他把人给打死了,那会儿正在严打,偷个钱包都是十年起步,他估摸着不对劲,就跑了。他跑了,人家就来找我,我就把上大学的钱拿出来赔给人家了,八千块,一大部分是你奶奶留下的,剩下的是你爸给我的。本来我跟你婶是能一起上大学的,她毕业了也能去上海啊北京啊这样的大城市,那时候的大学生还挺值钱,可她没有,还是回到镇上跟着我过,所以我一直觉得愧对你婶儿。
“你屋里那套莎士比亚,读过没有?我读过很多遍,你婶儿在开封上大学时候,我就一遍遍地读,觉得读书能给我带来一些东西。我最喜欢的是《科里奥兰纳斯》,讲的是一个高傲但又很容易受人影响的英雄,读的时候老把那个人想象成是你爸。你爸杀人是因为我。我在车站挨打了,等你爸回到家,跟他添油加醋地说了一通,说他们还骂了你奶奶,其实他们没骂。你没见过你奶奶,她很不容易。你爷爷在文革时候被斗死了,他会唱戏,会写毛笔字,最要命的是在家里藏了几张外国油画的复印本。后来,你奶奶就在广场街那儿卖了几年炸油条,又进了造纸厂当了工人,最后得的病叫做造血功能障碍,死的时候不算老。我的本意是想找回面子,因为我挨打的时候你婶儿也在身边,我还跟她吹我哥有多厉害。可我没想到,他竟然把人给打死了。虽然他那么走下去迟早得出事,可到头来竟然栽倒在了我身上。我很愧疚。”
“那年你大概四五岁吧,你爸在监狱里自杀了,我去监狱看过他很多次,他没提过你,我也压根不知道有你这么个侄子。是他死了之后,你妈把你送了过来,说要去浙江打工,让我们照看你。我后来想过,她肯定是想等你爸出来的,可你爸一死,她就没盼头了,你别怪她。那会儿你婶儿挺不高兴,但还是接受了,她人很好,是我欠她的太多了,我耽误了她。你也知道,我们俩这么些年没孩子,其实就把你当亲生的了。你知道那时候我的理想是什么吗?是当一名记者,拿着相机拍照,在报纸上写文章的记者,觉得很光荣。可就差一步,就差一步,一切都成了,就差一步,现在的一切都不会发生。那天从派出所出来我看着你拆线,心里就想,如果你爸杀人时跟你一样大,也许就没事了。你现在这个年纪,杀人不用偿命,不用坐牢,现在网上有人提议把保护法里的十四岁改成十三岁,也就是你的年龄,其实不是这么回事。问题不在于年龄,抬高底线只会让那些道德看客们兴奋,问题在于环境,在于一个人的境遇,问题还在于永远都会有更坏的事情发生。永远。我有点喝多了,你多吃菜,长得壮点儿。这几天我做梦老梦见你爸,还是年轻时候的样子,他问我为什么不把你照顾好,我很慌,结结巴巴地说不出一句整话。你爸是因我死的……
“我和你婶儿从小就管你管得严,她害怕你长成你爸的样子,怕你出去跟人打架,跟人疯跑,所以老把你关在家里,不让出去玩儿。当我看到你挨打那个视频,我开始后悔,还不如像你爸一点儿,起码不被人欺负。你跟我一样,有顾忌,有顾忌的人都容易被人欺负。面对各种不公平的事,我们都有权利反击,但大多时候,我们没有权利动用这种权利。就是因为太顾忌了。以后等我和你婶儿都老了,你的顾忌会更多,但我们都有退休金……我喝多了,但还清醒……何南,你给我听好了,从现在开始,你有权利反击,我是你叔,我赋予你这个权利,我承担你的顾忌……我再送你一句话,他因为看见罗马人都是绵羊,所以才会做一头狼;罗马人倘不是一头鹿,他就不会当一头狮子。谁要是急于生起一场大火,就得先用柔软的草杆点燃……”
“那不是你妈,是你爸那会儿相好,那时候你爸有很多相好的,我也不明白为什么女人都喜欢找打架厉害的男人。”
“那是我买的,你爸逃走之后,我一个人在家,怕有人寻仇,也没用上。”
“你爸很少笑。”
何方喝得脚都软了,被何南搀着回到家,耿苏苏边给他脱鞋边骂,何方什么也听不见,他又梦到了何安。何安光着脊梁背对着他,坐在客厅地板上看录像带,手里夹着一根永远燃不尽的烟,这是他在家的常态。何方跟他说话,何安没听见似的,何方过去掰他的肩膀,看到的却是何南的脸。清冷晨曦漫过窗沿,何方拿起床头的水杯灌了几口,耿苏苏也醒了,在他背上狠狠拍了一下,然后两人相拥又睡到了天光大亮,桌上摆好了简单的早餐,何南已经出去了。
厂长打来电话,语气很急,说要开会。何方觉得纳闷,他一个主管实操的小组长,什么会议能少了他不行。他匆忙扒了两口饭,刚准备出门,厂子又打来电话问他走到哪儿了,他说在半路了。
“具体地点!”
“刚出门。”
“厂里正好有车经过,在你们家路口等着吧。”
何方跟耿苏苏在胡同口分别,他站在路边点一根烟,心想厂子是不是要裁员或者倒闭,一辆警车鸣着警笛呼啸而来,停在他身前,下来了一个熟人,是那天在派出所处理何南视频的人。他刚想问些什么,就身子一轻飘了起来,又狠狠摔到了地上,几个民警一拥而上,反别住他的手,上了手铐。
民警说:“一死一重伤,下手够狠的啊。”
何方仿佛掉进了冰窟窿,头枕着前排的座椅,心里很平静,两年后,他在狱中彻底懂了何安当年那绝望的心境,用一根竹片磨穿了脖颈处的动脉,流出的血比他预想的还要多。
六
“我不怕。”
“他们骗我说有一个视频,录的是我喜欢的女孩,我怕他们把视频发出去。”
“很好看。我觉得我妈小时候,就应该是那个样子。”
“那个小胖在我们班是管收钱的,每个班都有这么一个人,周五下午放学他们会组团开会,出去吃饭什么的。我对小胖没什么意见,他人挺好。我就是觉得这钱不应该交,我见过你在厂里干活的样子,学期末的时候我婶儿写教案写到半夜,虽然是因为她电视剧给耽误了。我不该乱花你们的钱。也有其他人不愿意交,祖小光会整理一个名单,挨个打一顿,我就觉得这钱更不能交了。我不怕他,领一帮人打一个人这种事谁都能干。那天他堵住了我,我问他敢不敢单挑,他说行。他比我大点,比我壮,但个头比我矮点儿,打了一会儿,都累了,谁也没服谁。祖小光觉得没把我打服,没面子,抓住我的书包往地上摔,夏芽的作业本掉出来了,夏芽就是那个女孩。她的作业都是我给她写,考试也是,隔得再远我也想办法给她传纸条,她应该知道我喜欢她。祖小光也认识夏芽,他说他过生日时候夏芽喝多了,他录了一个视频,给我看了开头两秒,的确是夏芽,她搂着一个男孩的脖子,像是喝多了。我心里很难受。问他怎么才能删掉,他说录一个揍我的视频就行。我答应了。打了几下,小胖就跑出去告老师了。”
“我没见过我爸,关于我妈,我也只记得几件事。在哪儿我忘了,反正是一条马路边上的小商铺,夏天卖凉鞋,有一种小孩穿的凉鞋,脚底板那个位置安了气门儿,一踩就响,冬天卖春芽鞋,只有蓝色跟红色。她应该是在给人看店吧,有个人过一段时间都过来算一回账,也有可能是房东。住的地方就在楼上,有一张铁架子床,上面堆着货,我们俩睡在下面。有一回我妈半夜把我摇醒,非得让我哭,我哭不出来,她就抱着我哭,我看见她哭,也跟着哭了。然后我们坐车去了郑州,这我记得,卖票的人一直在车门口喊,郑州郑州,有座儿。她带我去了动物园,但我不喜欢那地方,一直哭,她说别怕,给我指着认老虎、狮子、大象,我不是怕,就觉得难受,那些动物看起来很难受。她还带我上了一次公厕,一块钱一次,我没有尿,进去站了站就出来了,她觉得很亏让我再进去尿,但进去还得掏钱,就算了。我那时候小,但有预感她要把我送走了,我在一个电视里见过这样的事情,对了,卖鞋那地方的楼上有电视。我一直哭,怄她,她一直跟我说要听话,一直说,一直说,说了好长时间,还许诺我等回头给我买好吃的,我知道她在哄我,更使劲地怄人。她就哭了,坐在大街上哭,我看着她哭,有一个路过的老奶奶给我买了一瓶奶,还劝她,我以为她们认识,可老奶奶劝了一会儿就走了。
“我还记得我们走在一条很长很长的公路上,旁边有一条小河沟,上面长了一层绿色的什么东西,她问我去哪儿,我说回家,她指着河沟说过不去。她又问我去哪儿,也是一直问,一直问。然后还去一个人的家里,我不记得是谁了,就坐了一坐,说了些什么,我们就到了忆往镇。到了咱家楼下,她又开始叮嘱我,要听话,要听话,然后又哭了,我看着她身后,以为那个老奶奶会再出现,可没有,那瓶奶喝完了,灌的白开水,喝起来还有一点奶味儿。”
“小时候,你们老怕我想她,其实我只想过那么一阵儿,就不太想了,就记得她跟我说的,要听话。一开始我就想,听话一共有多少意思啊,我只知道不哭是听话。后来知道听话就是你们让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很简单啊,一点都不难。我得感谢小学的那个老师,她跟我婶儿是朋友,还来家里吃过一次饭。有一次我上课走神儿被抓到了,她说你知不知道你什么处境,知不知道你婶为了让你上学费了多少力气,你的户口如果小学毕业了还办不下来,就不能上初中了,你应该比平常人更争气。我记得我户口办下来那天,你们都很高兴,还比着板手腕。你俩那时候好像很爱笑,经常打闹什么的,现在好像越来越少了,我怕是我做错了事,现在其实不怎么怕了,一个错误不会因为犯了错误更错误……以后我不会让他们再欺负我了,一个不欺负别人的人,就不应该被人欺负……如果,如果今天下午他们打了你,我就会杀了他们……”
“相册里有一张我爸跟一个女孩的合影,跟夏芽很像,那到底是不是我妈?”
“刀是我在床底下翻出来的,是我爸留下来的吗?”
“我爸的遗照,是不是笑着的?”
何南生平第一次喝酒,他觉得天旋地转,扛着何方出了小饭馆,好几次都要跌倒,迎面一过来人,他都要停下来盯着对方,确定没有威胁再开始走。等到了家,他出了一身的汗,酒差不多已经醒了,耿苏苏好像没看出来他也喝了酒,埋怨何南怎么不看着何方,竟让他喝那么多。
耿苏苏说:“我跟你叔这几天在吵架,你别想多,去洗洗睡吧。”
何南应了一声,洗完澡回到房间,才发现手机上有不少未接电话和未读短信,除了小胖的号码,就是一个陌生号码,说自己是汪洋,何方打了他的人,要让他出来负责。他回复了汪洋和小胖的消息,说明天早上七点,在河边见面解决,然后又拿起何方的遗照看了看。
清晨六点,何南起床熬了半锅小米粥,煎了两盘鸡蛋,出门时把刀别在了腰间。何南来到河边,看到一个染着一层白头发的人,他问你是不是何南,何南说是,俩人来到了桥底下,那儿站了一堆人。汪洋在地上蹲着,脸上结了层血痂,右眼角裂开,皮肉烂成了一团,手里拿着一把甩棍。小胖趴在他脚边,呼哧呼哧喘着气,衣服上全是鞋印。
汪洋说:“你叔呢?他怎么没来?”
何南说:“他得上班。”
汪洋说:“他上不了班了,他摊上事了。”
何南缓缓扫过周围的人,说:“我愿意给你管学校的账,这事能算了吗?”
“你们学校就是个垃圾场。”汪洋站起来,抬起一只脚踩在小胖的脸蛋上,转着圈往下钻,“不是那回事了,你现在就给你叔打电话,说你挨打了。这胖子是你兄弟啊?小嘴儿挺能说的。”
几个人过来掏何南的口袋,何南从腰间抽出匕首,吓了他们一跳,可惜动作幅度太大,不够流畅,减少了许多威慑感。何南刚把刀拿稳,就被汪洋抓住空当,一记窝心脚踹得他后退了好几步,他持刀的手在空中乱舞几下,显得很无用。又一个人抓住何南的头发,往下压的同时抬腿提膝,闷闷撞上去,何南把刀一松,双手撑在地上,鼻血一粒粒滴落在地。又有人把他的手踢开,他身子失重,额头重重磕在地上,被一阵连续的踢踹逼得左右腾挪。远处传来的鸣笛声让攻击暂时停下来,众人看向汪洋,汪洋静静听着,也一脸狐疑,等警车在路面上呼啸而过后,才松了半口气。他从何南口袋里掏出手机,划拉了两下问:“密码是多少?”
“我叔的事,我替他扛了。”
“我那俩兄弟现在还在抢救呢,你扛不了。你叔是不是跑了?我跟你说,我找不到他的人,你可就回不去……”
汪洋忽然眉头一皱,缓缓回身,看见一脸是血的小胖,他手里握着何南的匕首,大半刀身已没入自己的腰间。所有人都怔住了,汪洋试着捶小胖,小胖把刀一抽,甩出来一圈血点儿,吓得众人都后退了两步,有几个人直接掉头跑了。小胖一手掐着汪洋的胳膊不让他倒下去,一手握着滴血的刀,煞是凶恶,他咬着两排小白牙,沉闷地呜咽了几声,又把刀捅进了汪洋的身体,转了半个圈,再拔出来,鲜血一团团地掉在地上,摔成血沫。
“我想了一夜,只能这么干了。”小胖对何南说。
何南抹掉脸上的血,无神地看向河面,等警察到达时,汪洋的脸已经苍白成了一张纸,何南忽然问小胖:“你今年多大?”
一年后,何南去安阳市第二监狱探监,他对何方说了三件事:一、耿苏苏改嫁了,对象是一高中的老师,也是二婚,有个女儿。二、小胖赔了汪洋家十五万,他准备去南方学做菜,回来开一间饭店。三、他和夏芽一起来的,夏芽让他给何方问个好,他们辍学了,准备深圳打工,空闲时一起读莎士比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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