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盈利服务公司的前身是一家厂矿的食堂。大锅煮菜,大桶淘米养活着一群大声说话的人。
新近分来一名食品专业的女大学生,头发长长,斯斯文文,符合任何影视相关角色的塑造,连名字都叫得好听----韩烟;实在难与红案白案相联系,主管头都想破了才在面包房给姑娘安排下岗位:每日给待进炉的面包刷蛋清。
许多人不平,韩烟却未有任何表示,将学校里做实验用的白大褂穿到单位来,一如既往地洗得干干净净。午后的阳光常常从深红色窗帘没有遮住的缝隙里投过来,地上摆满了盛着白面团的烤盘,韩烟就在这样的氛围里认认真真地刷着面包,成为一幅构思奇特的画。
空闲的时候,韩烟也跟厨娘们学织毛线。她们常常会说一些与身上曾经白过而现在不可形容的工作服较相衬的笑话,令韩烟深埋着通红的小脸。
总管建议为着韩烟的到来大家应该吃上一顿。
“吃一顿是应该的,不过她都来两三个月了你才准备欢迎,是不是有点过分呢?”班里嘴最快的王厨娘首先发话。
大家附和,韩烟就笑着说:“没关系,都可以的。”
谁都不知道“可以什么”,但看看她的小脸,又似不太忍心刁难,也就不了了之。
最后决定利用明天休息去总管家聚餐。总管个子不高,眼睛小而明亮,头也不大,偏是其它部分都没药可救地胖,也不知哪个促狭鬼呼之“煤油灯”,并强调是八角楼上那种,让人想起 的油盏来忍俊不禁。
石厨娘一向除了笑便沉默的,这一次鼓足勇气说了一句:“我要带儿子去的,明天儿子没人管。”
众厨娘一阵哄笑,说她只知疼儿子,不会哄老公,当心第三者插足。
二
一行人到了总管家,照例是派一两个人做饭做菜,其他人“围城”,倒也井井有序。
韩烟一声不吭地坐在角落里剥蒜头。因为多,把手指辣得生痛,她微微皱皱眉,不知怎么落在总管眼里,被关心得有些紧张:“你去洗洗手休息一下,读书人哪能做这些活呢?”
“没事。”韩烟继续埋头苦干。
“叫阿姨。”石厨娘到了。因为要抱孩子,把极少派用场的眼镜也戴上了,立在门口象犯错的孩子般紧张。
那孩子两岁出头,象极孕妇贴在床头朝思暮想的照片。
大家取笑她;“你看她又黑又粗,不知找谁生了这么个宝贝儿子,小王子似的。”
石厨娘又红了脸不知所措,但被“小王子”般的赞誉激活了眼,有些掩不住的喜悦。
韩烟走过去提醒她;“把孩子放下来吧,挺累的。”
石厨娘这才恍然大悟似的放下儿子:“ 宝宝,快,快叫阿姨。”
宝宝认真地看着韩烟,不开口。
大家又催,孩子才怯怯地叫了一声:“小阿姨。”
总管骂他小色鬼,才两岁就看得出韩烟与众不同。
“不要这样说嘛。”韩烟笑着搽干手准备抱宝宝。
“小阿姨,宝宝不要抱,宝宝要站。”孩子的声音柔柔地敲在心上,是一种独特的律动,听得韩烟心里甜甜地,又很温暖,很感动。韩烟牵了孩子的小手轻轻地说:“我们去玩好不好?”
“好的。”孩子摸着背带裤上的小熊耳朵开心之极。
韩烟带孩子走开后总管对众人说:“这姑娘心肠真好。”
“你又在打别人主意。”王厨娘一边说着,手里却没忘摸牌。她打麻将从来不看,听说一摸就知道是什么东西,常被同事略带醋意地责备。
“开玩笑。”总管笑得惊天动地。
吃饭的时候宝宝执意要坐在韩烟 身边,又给众人带来话题:“老石你快买点漂亮衣服来穿吧,儿子都嫌你丑了。”
韩烟不太习惯这种玩笑,又不知怎样回答,只好沉默。
正吃着,进来一个年轻人,二十五六岁的样子,戴一副深度近视镜,脸瘦如刀,整个人风都可以吹倒。
“小弟来了,来吃饭、吃饭。”总管热络地招呼,并给大家介绍这是“孩子他叔”。
王厨娘立刻白了总管一眼:“你这个女人,怪不得长不高,心眼儿实在太多了。”
大家先愣了一下,跟着哄笑起来,那青年有些讪讪地,宝宝仰头问:“小阿姨,她们笑什么?”
“我也不知道。”
饭后总管坚持“让小弟洗碗,”众厨娘决定吃完饭后果继续搓麻将。
石厨娘忽发奇想:“小韩你教我儿子英语吧。他姑姑经常来信叫我们开发教育,我们又不懂。”
孩子也挺有趣:“小阿姨,我很乖的,你教我好不好?”
韩烟微笑着点头答应:“好的。”
“苹果是什么?”宝宝指着韩烟给他削到一半的苹果问。
“apple。”
“apple”,重复得很准确。
“宝宝真聪明。”韩烟说。
“妈妈,小阿姨在削apple的皮。”受到表扬的宝宝更有信心。
大家又笑。总管弟弟洗了碗走过来坐在韩烟身旁问她:“刚分来的?”
“是。”韩烟微笑,忽然救明白了王厨娘的“话中话”。
三
聚餐后没几天,又在一个暖暖的下午,总管当着中厨娘的面问:“你们说小弟配得上小韩吗?”
这问题太难回答,嘴最快的王厨娘都没词儿,象没听见似的问大家:“最近我总是长胖,衣服都买不着了,怎么办哪?”
谁也没去关心她的“长胖”,又不敢开罪于总管,又不好替韩烟做主,就都沉默,做状数毛衣针数。
韩烟的头几乎要埋到到膝头了还没找到应对的字句。所幸电话识趣地响起,正好是找韩烟的,她才逃过这一酷刑。
晚上回到家,母亲已经把饭做好:“妹妹,今天给你卤了鸡爪子,多吃点。”
“孩子都上班了,你还叫小名。”父亲插了一句。
母亲黑而瘦,头发花白,很沧桑的样子。韩烟的姐姐韩静“下海”多年挣了不少钱回来,叮嘱父母这样吃那样用,母亲常在电话里答应得好好的,挂了电话照例去银行。
父亲退休前是一名小学教师,都吃过没钱的苦,突然拥有许多,除了束之高阁,也找不到更好的办法面对。
“谢谢妈妈。”韩烟努力笑了笑,却不象往常那样迫不及待地抓起来就啃。
母亲有些担忧地看了她一眼,没说什么。
夜里,韩烟在客厅里小心地看着电视,为《北非谍影》里的悲剧哭得几乎不能呼吸,却听见父母的卧房里传出说话声。
“妹妹今天有点不对,”母亲说。
“怎么了?”父亲问。
“鸡爪子才吃了两只。”
“长大了不喜欢吃呗。”
“不对,我还是觉得不对。”
“不对也没办法,这孩子从来都把话憋在心里。”
四
因为上次的尴尬,韩烟总是设法避开总管。面包房本来每天烤两次面包----上午11点和下午4点,她只需在这两个时刻去挥舞刷子的,现在面包房一开工,韩烟就开始忙上忙下,把一班小伙子开心得不行。
不到一个星期,韩烟收到两封信,纸上把太阳、月亮、星星都用上了,韩烟没有理睬“不见不散”的约请,只是又按往日的时刻给待进炉的面包刷蛋清。众厨娘也不计较她的逃避,依旧教韩烟怎样在领口、腋下等关键部位卖力的针织大法。
安全科要组织一次专题演讲,主题是“注意安全,热爱生命”。韩烟没来之前,都是总管代表厨娘们“抛头露面”,这一次为了推出新人,韩烟替总管出征。
总管特意找韩烟研究表情、手势、声调等,叮嘱她夺下第一名。
韩烟很紧张,演讲稿,她可以半小时内写出,因为热爱生命是永恒的主题,再配以血淋林的事例及痛失亲人的凄惨结局总不失感人之处,但当着数以千计的观众,声泪俱下的表演,韩烟没经历过,也没设想过。她认真地听从总管教诲,每天对镜练功,谁知一个星期下来,稿子都背不过,情急之下,韩烟决定听天由命----刻意的追求往往适得其反,尽心耕耘,不问收获也许能成功也未可知。
半个月后进行比赛,韩烟不巧抽签最后上场。
才从大幕旁边探出头来,台下已轰笑雷动----与别人或豪迈或粗犷或自信的脚步相比,韩烟似乎过于胆怯。而胆怯,是这些粗线条的人们淡忘已久的品质了。
韩烟怔了一下,终于咬牙走到麦克风旁边认真一鞠躬后诚恳地说:“生命是严肃的话题,我并不觉得有什么可笑。”
台下突然一片寂静,人们不自觉地对这个陌生而朴素的生命肃然起敬。
韩烟开始讲述她对生命的理解、渴望和敬畏,希望大家珍惜自己,爱护他人,直到“谢谢”,韩烟没有用过一个激昂的句子。她的声音最初颤抖而不够流畅,但是慢慢的,人们被带入一种清凉悠远的境界,似乎看见了生命崇高的光环.....
最后,因为主题稍稍偏离安全生产,韩烟得了二等奖。颁奖时党委书记亲切地握着她的手说:“年轻人,好好干,现在脚踏实地的人不多了。”
领完奖回到班上,大家开心地赞扬韩烟:“真好听,没想到你声音还那么好听。”
石厨娘更是拉着韩烟的手不放,眼里有泪似的说:“你有空就教教我儿子好吗。”
五
演讲比赛令韩烟出了点名,常有人拐弯抹角地打听她的消息。
一天中午摘菜时王厨娘笑着说:“XX有个男孩子,挺秀气的,天天问我你是从哪来的,估计有点意思,可我一说你是大学生,人家就没话了,你看看.....”
韩烟不置可否,笑笑,继续摘菜。
“小韩,你整天跟我们混也不象回事,怎么不见男生来找,不用谈恋爱的吗?”
“你想找个什么样的男朋友?我帮你介绍。”
韩烟总是红着脸说:“别问我这些嘛.....”
大家就真不问,开始讨论石厨娘最近的异常表现。
“老石你现在一点都不老实,又买胭脂又买粉,想干什么?”
“喂,你是不是想梅开二度?”
石厨娘仍是一味地躲闪,却没让取笑者觉得自己残酷。大家照例讥讽她高耸的马尾、脸上的皱纹和雀斑:“你以为你才16岁而不是32岁吗?”
“你们看那粉搽得象不象马粪掉进了面盆......”
直到秋天,石厨娘叫人意外地闹起了婚变,大家才回过神来。
王厨娘恨铁不成钢地戳着石厨娘的脑门:“你遇见鬼了?好不容易29岁结了婚,30岁生了儿子,还折腾什么?”
这一次石厨娘勇敢而固执:“不 ,我要离的。”
大家追问是不是孩子的父亲有了外遇-----当年他“降尊”于她给许多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王厨娘拼命摇头。谜底揭晓时众人大吃一惊:老石爱上了丈夫19岁的小徒弟。
石厨娘不顾大家的劝阻和家人的责骂,一无所有地回到家中,成了单身女人。
离了婚的石厨娘开始穿一些很花俏的衣服,把自己妆扮得象个地摊铺:色彩杂乱,品种齐全。
“见鬼了。”一向能言善道的王厨娘用三个字解释这一结局。
石厨娘依旧不声不响地做事,脸上却洋溢着难以掩饰的快乐,只在别人问起儿子时有些黯然。
那天韩烟不小心听到石厨娘的电话:“小猪,这一期《集邮》我已经给你买了......”
半年前谈到邮票时,石厨娘曾经问过什么叫“集邮”,多少钱一桶,她以为类似“金龙鱼”、“方太”等品牌;现在已经开始买专业杂志了。显然,爱情对50岁和15岁的人来讲有一点是共同的——努力取悦对方。
六
一转眼,元旦节到了,总公司组织大型庆祝活动。
城市太小,当街走过一个个子较高的人都会成为饭桌上普遍谈论的话题,于是这样的表演虽不具备太高水准,却是观众如云。
韩烟进场时遇到了同学刘志军。高中毕业后他们各自上了大学,刘志军钻研工民建,韩烟关注食品,从来没想过要联系。
“我一眼就认出你了。”刘志军说。他很瘦,衣架子似地挂着一件烟灰色的风衣,不太有立体感。
“我没多大变化。”韩烟微笑着,有些底气不足,仿佛她的被认出是一件不太光彩的事情。
“确实还是原来那种样子,”刘志军也笑了。
他是唯一分回来的男生,她是唯一分回来的女生,而且相遇,就仿佛注定了该有点故事发生。
刘志军开始给韩烟打电话,领同事去她家窜门,约她去郊游等等。谁都没表示过什么,周围的人已经认定他们在恋爱,韩烟就开始恋爱了。
刘志军第一次到韩烟上班的地方去接她时,王厨娘很夸张地赞叹:“你们俩都斯斯文文的,真是般配,”引来一片附和。
“谢谢夸奖。”
刘志军倒不难为情,很自然地揽住韩烟的肩膀。
韩烟脸红了一下,不知道怎么反抗。
回家时刘志军希望周末韩烟能去见见他的父母,韩烟想都没想就回绝:“不去。”
刘志军有些吃惊,“为什么?”
“什么都不为。”
刘志军看了她一眼,心说:“现在女孩子只要谈了恋爱,不出一个星期都搬到男生家去住的。”
韩烟似乎知道他想说什么,很平淡地加了一句:“各人想法不同。”
两个人一言不发地走着,陌生人似的。到了韩烟家楼下,她开了口:“我回去了。”
“再见。”刘志军脸上有点讥讽的意思。
韩烟装做没看见,把他关在防盗门外。
上楼时韩烟突然觉得有些委屈,给人误解了又没法解释那种,然而摇摇头进了家门,她仍是母亲的好女儿。
“小刘那人,挺好。”母亲一边炒菜一边对倚在门上的韩烟说道。
“挺闷,没话说。”
“要说那么多话干什么,过日子用手,不用嘴。“
“知道了,妈妈。”韩烟不想做无谓争吵。
七
转眼到了春节,韩静打电话来说她除夕前一天晚上到家,叫韩烟别去接。
韩烟去刘志军商量。
“去接吧,她虽然这样说,下车见了你不知多开心呢。”
韩烟就觉得他其实也很懂体贴的,抿着嘴把眼睛弯成了月牙,满脸幸福。
“小人精。”刘志军笑着拍拍她的脸。
火车晚点一个小时,韩烟在充满烟草、体臭和寒冷的候车室里静静地等着,看昏黄的灯光安抚或蹲或立或卧的游子的思乡之情。
刘志军裹着遇见她时的那件灰色风衣,兀自打盹。
火车到站后,韩烟费了好大劲在人群中看见姐姐。韩静手拿一只小包,一点都不象回家过年。
“韩静,这里!”韩烟憋足劲大声喊,手挥痛了韩静还是无动于衷。
“韩静。”刘志军几乎没使劲。
韩静听见了,回头看见韩烟,冲将过来把韩烟揽在怀里:“穿这么多,让人一点感觉都没有。”
刘志军就笑了——韩静一点都不静,快30岁的人了,头发减得很短,刘海染成黄色,看着象没完全燃烧的碳;皮衣、皮短裙、皮靴;韩烟黑发如瀑,紫罗兰色的呢大衣长及脚踝,不知道的人怎么分得清谁是姐姐谁是妹妹?
“你烦不烦?还那么不正经。”韩烟挽着韩静的手,看了刘志军一眼。
刘志军很聪明:“韩姐好,我是刘志军。”
“你好。”韩静将他迅速打量一遍,搂紧妹妹小声说:“名字好土,不过人还行。”
韩烟推了她一下,“神经,”自己却脸红起来。
三个人热热闹闹地回到家,父亲尚能自持,问韩静在外面是否开心,母亲未开口已哭得泣不成声。刘志军识趣地告辞回家。
“林杰成怎么不回来?”母亲一止住哭声就问。
“去他妈家了,说好分头行动的。”韩静边翻韩烟的衣橱边回。林杰成是她结婚4 年的丈夫。
“怎么总是这样?要么你跟他去,要么他跟你来。没有你们这样的夫妻.....”
“妈,我是来看你的,别吵好不好?”韩静突然就发起火来,韩烟赶紧拖她进屋。
父亲责备着:“老太婆,她又赶飞机又赶火车,你让她休息一会儿行吗?反正明天又不走。”
韩烟看着躺在床上的韩静:“你怎么这样?一点修养都没有。”
“在外面忍让太多,回家想着不设防,容易发火。”韩静低低地回答,不再叫嚣。
“父母来的,你也发火。他们那么疼你,怎么好意思凶呢?”
“我错了,烟烟。别批斗我了,好不好?其实我挺后悔的。”
“真肉麻。刘志军都不这样叫我。”
“喂,你那个刘志军,挺不错的。”
“太闷,没话说。”
“林杰成能说会道,有什么意思呢?这么多年我都不知道他那句话真那句话假。听我的没错,天下没有浪漫故事。”
林杰成原来是韩静的大学同学,毕业后定向到一家军工企业,韩静奋斗了四年将她调省外贸局,谁知办公桌还没固定,墙上的婚纱照还没来得及染尘,他与局接待办的秘书产生了爱情。
“爱情?”韩静常冷冷地说,“八年,小日本都可以赶跑,我却留不住一颗心,三五次眉来眼去就能创造爱情?”
然而两人不知为何都不愿撕破脸,在人前作恩爱状。
“韩烟你说我是不是应该生个孩子?”
“跟谁呀?”
“林杰成呗,还有谁?”
“将来维持不下去了孩子多可怜.....”韩烟不由得想起石厨娘的宝宝。
“也是。可妈妈那样看我,真难受。”
“你别怪她,她不能有你那么前卫。”
“我当然不怪她。要不是顾虑到他们,离几百次了。”
八
春天是容易让人产生幻想的季节。韩烟的表姐开了一家面包房,想请她去兼职做生日蛋糕。
“钱不够花吗?”韩烟征求刘志军意见时他这样问。
韩烟很陌生地望着他,无言以对。
“我不想你被那些色素染得乱七八糟还满头面粉。”刘志军怜爱地说。
“休息的时候我很无聊。”
刘志军搂紧她的肩,“以后我会抽更多时间陪你。不过我那么卖力地绘图、计算,不光是为了我自己的野心,还想让你过得好一些。钱很庸俗,但穷困很尴尬的。”
“好吧,我不去了。”韩烟耳语似地承认错误,很恭顺地望了刘志军一眼。
“乖。”
当夜韩烟给姐姐打电话:“我好象有点喜欢他了。”
“日久生情呗。人家又不缺胳膊少腿,别整天从眼里生出小刀挑来剔去,弄得别人没耐心了你会后悔的。”
“真恶心。手脚齐全就得有感情,你忙得过来吗?”
“真是爱上别人了。好好好,刘志军同志不但手脚齐全还英俊潇洒、才华横溢......”
“讨厌......”
回到家,韩烟试着回想刘志军的种种好处,却无法形成完整的印象。无论怎样,既然他已经开始考虑两个人的未来,自己又怎能总是糊里糊涂?
想了很久也没头绪,韩烟安慰自己也许明天就知道该怎么办了,先睡一觉再说,也就真的睡了。
而春天并没有给石厨娘的爱情带来希望。男孩子的父母知道这段恋情后连哭带闹,请他所在的单位“主持公道,还儿子清白”。组织不得不出面协调,男孩子表示谨听教诲“改过自新”。
石厨娘的父母一气之下将她逐出家门以求“眼不见心不烦。”
王厨娘几乎将石厨娘的额头戳破,骂过之后想办法给她寻了一间单身宿舍遮风避雨。石厨娘洗去脂粉,剪短头发,脱去花衣裳继续老老实实地淘米、洗菜,只比以前更沉默更胆小更神情恍惚。
总管曾经去找石厨娘的前夫建议二人复婚,对方如是回答:“那是个人,不是件衣服可以穿了脱,脱了又穿。”
那曾经冰雪聪明的孩子,在父亲的教导下似乎已早早地在心里埋下了仇恨的种子,不复活泼可爱,常冷冷地看看阿姨们,令大家未泯的良心饱受煎熬。
家对女人来讲,有极特别的意义,倒不仅仅因为婚姻是人的社会属性之一。
九
五.四开了一次团代会,因为厨房里年轻人不多,团员太少,韩烟是当然的代表。
会议结束后,她被借调到团委协助宣传部筹办建厂10周年专题展览。
总管挺奇怪:“上头有什么人?”
“真的没有。”韩烟回答,一贯地温顺。
“那是好运来了,挡不住。”总管笑笑。
韩烟未作任何解释,平静地收好白大褂、拖鞋、等等。
“去了就别来了,跟我们混没意思.....”王厨娘热心地出谋划策。
“在哪都一样。”韩烟忍不住多看了石厨娘一眼,后者似乎在强忍着眼泪。
宣传干事陈越和韩烟高矮胖瘦都差不多,戴副眼镜,爱穿套装,拎黑色公文包,象极广告上被工作压得喘不过气来,要服名牌补品的女职员,有人戏称“走路有风”。
筹备组十多个人整天关在展览室埋头于图片、文件之中,多亏陈越妙语连珠,才使这乏味的工作有些生气。
“喂,风,听说你那条劳模专访影响好大......”
“快别提那劳模。知道怎么来的吗?党和组织培养的。”陈越加重了“培养”的语音,大家会意地轰笑。
“真的么?”韩烟正好在整理“十年先进人物典型”,手里拿着该劳模进京开会的机场留影。
“我经常夸张,但从不撒谎。”陈越用力扶了一下眼镜。
韩烟低下头,避开她的眼光。
“喂,我不会怪你的,别做委屈状。”陈越 走到韩烟面前。
韩烟无奈地笑笑,没说话。
陈越继续发表演说:“我在报道里写劳模‘10年没回过家过过一次年’,其实他们倒想呀,就是父母双亡,没地方可去.....”
大家又笑。
“我翻着他们单位给他写的那些先进事迹,再听听周围的意见,简直想吐。报道脱稿以后我看都懒得看。”
刘志军;来接韩烟时,她把陈越的话进行转述,:“怎么会这样呢?”
“应该不奇怪,没看见报纸上还报道什么地方民主评议产生劳模吗?本来理所当然的事当新闻报道,可想而知怎么回事了。”
“怎么你什么都不觉得奇怪呢?”
“老了,麻木呗。”
“讨厌.....”
“你没事就离陈越远一点,那女人跟你不是一类的。”
“才见过别人几面呀,就这样.....”
第二天大家继续埋头苦干。
有人提到某某在闹离婚,有女士愤慨之极:“现在的男人都这样。女人没文化、水平低又不是今天的事,早怎么不发现呢?跟他生了孩子,拉扯大,腰粗了、脸黄了,肉松了,才开始没共同语言,要闹离婚.....”
男士分辩:“男人也有男人的苦衷.....”
陈越很不耐烦:“不知道关你们什么事,看把脸争得通红,烦不烦?”
“哎,越越,说归说,你千万别去拆散人家家庭,脊梁都能给人戳断。”
“我才不怕呢,只要我爱他,他也爱我,为什么不叫他离婚?”
韩烟吃惊地望着陈越,下意识地拿手掩住张成“O”型的嘴巴。
“看看死丫头说什么疯话,跟真的似的。”
“好,有个性.....”
十
建厂十周年庆祝活动结束以后,宣传部请筹备组去唱歌。
韩烟会唱的歌不多,就静静地坐在旁边看大家玩。陈越简直跟疯了一样,见人举杯就干,又唱又跳又叫,把个包房弄得比大厅还热闹。韩烟隐隐地觉得她有些不妥,抽空把她拉到角落里:“酒喝多了晚上头痛睡不着,别喝了。”
“平时都跟我套近乎,现在都来灌我,好。不就想让我喝醉吗.....”
“干什么?”韩烟抢过酒杯放在桌上,“别喝了,真难看。”
宣传部长端了杯参茶过来坐在陈越旁边:“喝点茶就没事了。”
陈越果然不闹,接过茶乖乖地捧着,“谢谢。”
韩烟觉得有些奇怪,准备走开。部长示意她别动,:“你多陪她一会儿。”
部长是个不修边幅的人,常年穿着沾满油彩的工作服,那工作服总是遮不住里面的毛衣、衬衣。
“我爱他弟弟。”陈越喝了几口茶,开始解除韩烟一脸的迷惑。
“他弟弟爱你吗?”
“应该是的,如果我没自作多情。”
“不是正好么?”
“没老婆孩子就正好了。”陈越说着说着就哭起来,眼泪从镜片下流出来有一种异样的伤楚。
韩烟想起陈越那天的宣言,想问什么又不好开口。
陈越又说:“去过他家一次,小孩上幼儿园了,妻子在家。家里弄得跟猪圈差不多脏乱,女人也不漂亮不温柔,但有一种与生俱来的自信,觉得家是她的,房子是她的,丈夫是她的;一切尽在掌握之中。我常想要是哪一天丈夫提出离婚,她肯定会因为没预料到而发疯的。”
韩烟听得迷迷糊糊,不知道陈越想表达什么,又不好意思问,就给她的参茶续水。
“这样的女人,谁忍心跟她抢丈夫?那是她的天、她的地、她的未来她的生命.....”陈越渐渐清醒,在玫瑰花的灯影里用手拢着头发,用湿纸巾擦脸。
十一
韩烟回到厨房继续刷面包。听说行政科有一个副科长的名额待选,众厨娘议论纷纷。
总管不知哪来的灵感,制定出许多规章制度下令众厨娘背熟,抽时间闭卷考试。这是一群终日与灶台为伍的妇女,工厂与家的区别只在就餐人数的多少,握惯锅铲的手哪能将小小的钢笔圆珠笔运用自如?记住那些生硬的“七提倡”“八不准”条例显然比任何复杂的针法都艰难,厨房里抱怨如潮。
韩烟自然不怕,章程里那些透着民俗的口语常被刘志军用以发挥幽默天才。
仲夏季节令这个小城市的生活忽然生动起来-----夕阳刚刚关上房门,各个露天舞厅已热闹非常。奇怪的是来跳舞的大多数妇女都穿着短上装、大摆裙,上衣的下摆把幸福生活造就的小腹衬托得巍峨异常。
韩烟挽着刘志军的胳膊在他们家门口的操场上看众人翩翩起舞。
“你们总管拎了好多东西去科长家烧香。”刘志军说。
“你怎么知道的?”
“你们科长夫人是我妈妈的舞友。”
“那人应该会来这一套的。”
“不是会,是精通。她刚进厂的时候为了省钱给领导拜年,在现场晕倒过几回。”
“科长夫人说的?”
“是的。你会不会也变得这么有心计?”
“应该不会吧。”
“也不用去学,有我呢。不会让你吃太多苦。”
韩烟把头往刘志军胸前靠了靠,没说什么。
女人喜欢权力,只能自己去弄,因为人们觉得她天生是被统治的对象,不容易主动想到让她分担什么。
后来公司劳资科从其它单位调来一位副科长,众厨娘放了心似地继续嘲笑总管的白努力。
十二
秋天来临的时候,刘志军借助父亲的力量把韩烟调到档案室去开始一种一杯清茶,两张报纸的生活。众厨娘在欢送聚餐上纷纷祝贺,感叹韩烟“命好”。
档案室就在宣传部的隔壁,韩烟无形中成了陈越的助手,常常帮她誊誊稿件,提供少许意见等等。
“韩烟你是不是快结婚了?”一天下午誊完一篇“浪子回头”典型事迹报道后陈越这样问。
“不知道。他没说。”韩烟平静地回答。
“一副任人宰割相。”
“那你说怎么办呢?自然规律谁都要遵循。”
“倒也是。孤男寡女的生活是变态的。所以才有男人偷看女人洗澡,女人抱着被子哭。”
“胡说什么呀?”韩烟觉得陈越简直象女巫一样神秘、深刻和狠毒。
“说穿了就是‘性’,你不懂吗?假装斯文。我只不过把大家心里的想法说出来而已。”陈越扶了一下眼镜,紧紧盯着韩烟。
韩烟就脸红了:“别这样嘛,演话剧似的。”
“虚伪。”陈越得意地笑。
“没有嘛,我就是什么都没想,顺其自然。”
“这哪象受过高等教育的人?我还以为你兰心慧质呢,象个小村姑......不,村姑还觉醒了走出大山.....”
陈越还没说完,韩烟的新同事回来了,一男一女。
“又在给别人灌输你的前卫思想?”男士问,
“我说的都是事实。”
“有些事只能做不能说,有些事只能说不能做,你不懂么?”来人捧起茶杯喝了大半杯水,“我说,你不要把天下的女人都弄得跟你一样头上长角,身挂刺好不好?当心嫁不出去。”
“嫁不出去又不找你.....”陈越分辩。
“那是自然。我哪敢惹你呀,给你卖了还帮你数钱。”
“好了好了,两个冤家,见面就吵。不过,风啊,你的饮食男女论整天刺激着多少人你知不知道?”女士和稀泥。
“‘食色性也’,古人说的,我转述而已。”
韩烟扯扯陈越的衣角,示意她休战,眼睛眯成了两条缝。
待二人喝完水拿了资料再度出门,韩烟问陈越:“你为什么不结婚呢?”
“嫌我老了?我倒是想,但是跟谁结呢?同龄人象孩子,我不会当保姆,比我大的已经结婚,我去跟谁抢?”张越半真半假地叹气。
“那不乱套了?”
“不乱。你有你金童玉女的爱情,我就专等着成熟男士因感情不和被妻子抛弃。”
“乱七八糟。”
“怎么乱?没有。男人要是因为别的原因被抛弃,能是好同志吗?”
“好了,不跟你说了,我得弄几份材料。”
陈越走后,韩烟望着窗外黄黄绿绿的树叶、清爽的蓝天白云,再看看手中泛黄的宗卷,突然有股莫名的怅然。
档案室很大,实际工作不多。如果没有陈越和她有血有肉的话题,韩烟不能想象每天在这货仓式的地方坐上8小时会不会很快沾染尘土气息。
韩烟偶尔也会想想这样年轻的生命过得象退休工人似的是否恰当,看看周围羡慕的眼光,看看身边没什么起伏的日子,这忧郁便不好延续下去,于是对刘志军的体贴呵护有了进一步的认识。
十三
周末韩烟被陈越拖去参加市文联组织的笔会。
几十名作家在一片烟雾中探讨“文艺工作者的使命”、“纯文学的出路”等问题,发言泛泛而谈,牢骚多多。韩烟觉得自己象一具待制的腊味,要在与会者孜孜不倦的唾沫飞溅及吞云吐雾之中被熏干水分。
讨论结束以后是舞会。韩烟因不善此道,只能坐在舞池外边替陈越看包,后者晚饭都来不及吃就开始化妆,瓶子、罐子、刷子、摆了一桌子,把张脸画得跟小鬼似的;入了舞池无论节奏快慢一路跳过去,把一帮男性文艺工作者舞得大汗淋漓。
中场休息看表演时陈越领了一名男士过来,“介绍一下,省作协委员张远,这是韩烟。”
韩烟礼貌性地点头微笑,往沙发边上挪了挪,没说话。
那二人开始谈他们共同的朋友新近有些什么动向,谈到某某写的一部长篇小说被认为有“历史的厚重感”时韩烟听见张远这样说:“我不认为刻画愚昧就叫有深度,也不认为反映现实生活离不开毒品和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这是从下午两点半以来的七、八个小时中韩烟听到的第一个真实的声音。韩烟禁不住把游离的目光收回来投在张远身上——应该说那是一位翩翩公子:黑T恤,黑裤子,黑眸子在水晶镜片后闪着光,脸上总带着宽容的笑,深深的酒窝使整个面孔生动异常。
有人说过上帝是公平的,赐给你才华就配以平庸的皮囊,赐你花容月貌必令心智平常。偶有才貌双全的,属人中极品,韩烟很主观地认为张远是幸运的。
萨克斯再度温柔倾诉,陈越被人请走。
“我发现你很少说话。”张远往韩烟身边移了一下。
“是的。”
张远不再说话,韩烟不自然地望着舞池。
几分钟后张远开口:“怎么不去跳舞?”
“不会。”
“骗人。”
“不骗的。”
“终于多说了一个字。”张远笑笑,拿起一个苹果开始削皮。
韩烟没事就捏着袖子当玩具。
“给你。”张远很快就削好苹果。
“不要。”
“别拒绝,我不太习惯。”
“谢谢。”韩烟接过苹果。
“干吗不吃呢?我没看出你涂了口红。”
韩烟咬了一小口苹果,“谢谢。”
“已经谢过了。”
“可是,我不怎么会说话的,不象你们。”韩烟似乎有点放松。
“讨厌我们吗?”
“没有,不过现在文学不太有市场了。”
“不对。你不觉得现在的产品介绍都是在做文字游戏吗?谁能说得迎合人们心理谁就是赢家。商品交易是在卖概念呢。”
韩烟不吭声,盯着苹果发呆。
“怎么不说话?”
“不知道说什么。”韩烟笑笑。
“平时有什么业余活动?”张远象是不经意地问。
“没有。上班下班,逛逛街。”韩烟说着笑了一下,“现在连街都不用逛了,刘志军买的衣服比我自己买的还恰当。”
“男朋友吗?”
“你怎么知道?”
张远会心地笑笑,韩烟忽然就脸红起来。
“你男朋友挺好,很多男人一生都没给女人买过一件衣服。”
“开始我不太习惯,别人的爱情都是从玫瑰开始的,怎么到了我就一点都不浪漫了呢?后来就忘了。”
张远又笑,“现在象你这样的女孩子不多见。”
“陈越说我一副任人宰割相。”
“我不知道。不过我觉得人要有点理想,不管现实多么残酷都应该如此,否则稍微遇到不顺心的事就会崩溃。”
“听不懂。”
张远又笑。
“你不要这样嘛,挺阴险的。”
“你以为逃避很有效吗?”
“你说什么嘛,真的不懂。”韩烟有些心慌。
“我说不好,但感觉得到你这种恭顺、随遇而安是表面的,骨子里有许多不甘心;又因为懒,就幻想困难自然化解。”
“你们文人经常见了人就谈理想吗?”韩烟下意识地自卫。
张远并不在乎她地话,“没有困难会不了了之,你相信我。”
十四
第二天,文联组织这班与会者去郊外的湖边烧烤。
陈越如鱼得水般周旋于男男女女之间,一会儿听见她在这边哈哈大笑,几乎震得湖水泛起涟漪;一会儿见几个女生围着她神秘耳语,好象有许多阴谋似的。
韩烟安静地坐在湖边看秋叶在水中如画的倒影,看看偶尔从芦苇中飞出的水鸟,她本来不具倾国倾城貌,又极少说话,别人就几乎忘记了她的存在,只有张远常不经意地照顾她一下。
烧烤结束时,一群人拍照、互赠名片忙得不亦乐乎。
韩烟不明所以地看着一群文学女青年发疯似地围着张远抢名片,陈越走过来说:“谁要是找了他真惨,一点安全感都没有。”
“怎么会呢?”
“怎么不会?男人只要高大挺拔都容易给人以好感。他多要命,还把张脸长得那么动人,可谓‘有声有色’,当然招蜂引蝶了。”
“这是形容女生的词,你又胡说了。”
“就不兴招母蜂惹母蝶吗?”陈越说完自己都觉得很好笑,忍不住就笑弯了腰。
“怎么了你?”张远不知什么时候站在陈越面前的,笑着把她扶起来。
“没怎么,我告诉韩烟你象个有缝的蛋,容易惹苍蝇,尤其是女苍蝇。”陈越说完笑着跑去与一群人合影。
张远留了个号码给韩烟,“如果你有什么事就打电话给我,我能帮就尽量帮你。”
韩烟一时想不出会有什么事需要他帮忙,捏着那张写有号码的纸有些发愣。
“收好,别丢了,到时候找陈越要她会笑你的。”
“你就那么有把握我会找你?”韩烟突然觉得有些生气,脸红红的。
“开玩笑的。过了今天也许大家再没机会见面,我有什么把握?”
“你不用怕,走到那里都会众星捧月的。”韩烟不经意地说。
张远看看她,又看看人群中忙个不停的陈越,很意外地没有微笑,却把头摇了摇,走开了。
韩烟兀自站在“秋水共长天一色”的曼妙景致里看着张远的背影在夕阳的余辉中成为一幅画。
十五
周一早上,刘志军来到韩烟上班的地方,陈越正在绘声绘色地回味前两天的得意之举,见了刘志军,很夸张地笑:“两天不见就找到这儿来了?”
“怕给你带坏了。”刘志军半真半假地说着径自走到韩烟旁边坐下。
“我怎么坏了?”陈越不依不饶。
“开句玩笑。好不好玩?”刘志军。
“没什么。我都不认识。”韩烟回答。
“那些人,不认识也罢。要么故作清高吟风弄月,要么自扮庸俗写些莫名其妙的东西。”
“哎,你怎么这样?”已走到门口的陈越折回头来。
“写东西有什么错?”陈越坐下准备作长谈状。
“没说有错。写小说挺好,最起码讨厌一个人时可以刻画与他相近的角色,在故事中吃尽苦头再不得善终,比当众骂街文明多了。”
韩烟奇怪地望着刘志军,不明白他那来这么大的意见。
陈越也闻到了“火药味儿”,乖巧地告别了。
“你怎么了?”韩烟笑眯眯地问。
“没怎么,我听见你跟一群精神病人住了两天,有点不习惯。”刘志军似乎不理会她的笑容。
“你画你的图纸,别人写别人的小说,都吃米饭,喝开水,为什么要骂人家疯子?”
“以前没觉得你这么有思想。”
韩烟不愿意再答腔,埋头看资料。
“现在就嫌我烦,好,我马上走。”刘志军说完一转身走掉,把韩烟愣在座位上。
正好同事回来:“小韩,你男朋友怎么了?脸色有点不对.....”
“就那样。”韩烟貌似平静地回答,却笑不出来。
同事坐下开始找资料,韩烟望着窗外的蓝天开始走神,怎么也想不通刘志军能如此不可理喻,更不能设想两个人在这种背景下发生摩察。
好容易捱到中午下班,韩烟心事重重地回到家。
“回来了。”
没想到开门的是刘志军,好象早上没见过她一样。
“你怎么在这?”韩烟在门边换了拖鞋,心情稍微轻松一点。
“不可以吗?”刘志军边说边盛饭,“快去洗手吃饭。”
父母在厨房里忙出忙进,一脸的满足。
韩烟笑了笑,接受刘志军的和解。
十六
韩静来电话说有了林杰成的孩子,希望小生命的降临能叫他迷途知返。
韩烟没有把握,只能暗暗担心,说给陈越听,陈越大发议论:“职业妇女真可怜,在外八面玲珑,回家要处理婆媳关系,还要提防以迷惑人为己任的女人抢丈夫。”
晚饭后韩烟和刘志军沿着街道慢慢走着,在一家小店门口遇见石厨娘的儿子。
“宝宝。你怎么在这儿?”韩烟很意外,孩子的家离这儿很远,不知他怎么会一个人出来买东西。
“小阿姨。”
“你怎么在这儿?”
“新妈妈在那边。”宝宝指着附近一幢建筑说。
“新妈妈喜欢你吗?”韩烟又给孩子买了些零食。
“不知道。”孩子接过那些零食抱在怀里。
“你喜欢新妈妈吗?”
“爸爸叫我喜欢我就喜欢呗。”宝宝望着刚才指的那幢楼房回答。
韩烟鼻子一酸,差点哭出声。
刘志军搂住她的肩,“走吧。”
“这小孩以前多可爱,现在老气横秋的。韩静的小孩将来也这样就惨了。”
“应该不会。他们俩都是受过高等教育的。”
"这跟受过什么教育有什么关系?”韩烟奇怪地问。
“知识层次高一点,容易看透生活就不过那么回事,跟谁过都是过,搞太多花样没意思。”
这话令韩烟手脚冰凉。女人多半在爱情故事里充当猎物的角色,也往往在被追逐的过程中培养许多的自信,以为自己的出类拔萃吸引了猎人的目光;如果仅仅是被“遇到”,这自信便打了些折扣,面子上觉得无光,心里自会懊恼。
当然,刘志军根本没意识到臂弯里的小人儿在作如此深刻而痛苦的反思,当秋风把她的长发扬到他脸上,刘志军还开了个玩笑:“穿过你的黑发的我的眼,什么也看不见.....”
十七
以后的日子还是一如既往地过,只是韩烟再没了独处时想着刘志军说的某句话暗自开心的经历。妈妈付出极大的热情为韩静未出世的孩子做准备,韩烟下了班也埋头织小孩的毛衣。
“韩烟将来咱们有了孩子你还会不会这么有劲?”
初冬的季节令这个城市的夜晚清冷而烦躁,围着炉子认真结毛线的韩烟却给刘志军一种温暖的感觉。
韩烟抬起头平静地说:“我还没想那么远,不过,应该会吧。”
“织那么多,韩静的小孩穿三年都穿不完,到时候说不定还嫌不好呢。”
“韩静没你那么现实,他只会感动,当珍品收藏。”韩烟头也没抬地边说边织。
刘志军觉得她有些不对劲,却没往心里去。莫名其妙是女人的专利,越搭理越纠缠不清,倒不如让她自行了断的好。这样一想刘志军便释然,拿了遥控器换电视节目。
“你要是觉得无聊不用陪我,去找同事打打牌什么的。”
“再过三十年我会向你爸爸妈妈学习的,吃完饭就去邻居家打牌。”
韩烟想告诉刘志军她父母不爱窜门,只不过他总来,他们没办法。他不来的时候,老两口喜欢看电视,与主人公同呼吸共命运。但是说了又怎么样?叫刘志军以后别来还是自己带着毛线去他家织?他的父母倒是应酬多多,但他们家的客厅却是他在电视台做播音员的姐姐的接待室,难有空闲。
一年多来这座小城可以走的地方他们差不多都已走遍,既然刘志军不用再走到无人处才敢揽她的肩,既然许多人都觉得他们简直是天造地设,去咖啡厅欣赏烛光展现优雅的一面也就没有心情和必要了。
还好单位分给刘志军的房已进入收尾工程。王厨娘常常因为居住条件不好而抱怨自己十八岁时“瞎了眼睛”下嫁现在的丈夫“一失足成千古恨”,现在这段反省又多了一项内容:“小韩这姑娘命就是好,什么都不用管,结果什么都有了。”
十八
“韩烟,快祝贺我!”
韩烟正在查阅企业变更须知,陈越手里拿着 冲了进来。
“怎么了?”韩烟把资料收好。
“他们邀请我去写电视剧本,太开心了!”趁越把信放在韩烟桌上,继续跳。
韩烟看了一下,省电视剧制作中心要把“十年没回过一次家的劳模”的感人故事排成电视剧,陈越作为该劳模事迹的首任采编而入选创作组。“组长.....副组长张远.....”韩烟觉得心里有些发堵。
深深吸了一口气,韩烟问:“你不是说他没什么事迹吗?”
“编呗。太棒了,我要写剧本了!”
“去哪写?”
“不去哪。那些人来公司体验生活。”陈越接着又说了许多开心的话,韩烟一句都没听进去。
电话铃响了,刘志军找韩烟,“明天一大早我和领导出差,那边倒了一栋楼,晚上自己下班小心点。”
“天冷,多带几件衣服。”韩烟轻声说。
“肉麻死了,受不了受不了......”韩烟笑着躺在沙发上摇头晃脑。
“别疯了,来人看见多不好。”韩烟笑着去拽陈越。
想到这几天父母不用去“流浪”,韩烟松了一口气。
下了班,韩烟一进门就告诉 正在炒菜的母亲:“今晚刘志军不来,你们不用去打牌了。”
母亲停了铲子,问:“为什么?”
“明天出差。”
“怎么他不来你好象挺高兴的?”母亲继续挥动铲子。
韩烟笑笑,没说什么。
第二天中午刘志军打来电话:“压死了两名工人,估计麻烦较大,一时半会儿回不去了。”
“别乱吃外面的东西,挺脏。”韩烟似乎不关心他什么时候回得来。
“你也会体贴人?我一直以为都是要我去哄你的,太叫人感动了。”
“你不要这样吗,好象我多没良心似的。”
十九
接连好几天韩烟都陪父母看电视,回忆表兄妹小时侯的趣闻,完全忘了刘志军关于婚姻的现实论断。
一天下午下班前刘志军打来电话:“在干嘛呢?”
“等下班。”韩烟收拾桌上给陈越抄的稿件。
“是不是我不在你反而更开心?”
韩烟怔了怔,说:“我不知道你说什么。”
“从来都没见你给我打过一个电话,也不见你问过一声什么时候回,我那么令你讨厌吗?”
“你怎么了?”
“心里烦。”刘志军说完挂断电话。韩烟放下话筒,下意识地摇摇头。
电话铃又响,韩烟以为刘志军会道歉,拿着话筒不出声。
“请找韩烟。”却是韩静。
“我是。”
“他妈的林杰成简直不是人!我要去把孩子弄掉!”韩静边哭边说。
“怎么了?”韩烟大惊失色。
“他居然跟我吵架说我有了小孩身子就和脑子一样蠢得合拍了。他妈的!”
“那怎么办呢?”韩烟也跟着哭了起来。
“我要离婚,我受够了!”
韩烟不知怎么劝阻姐姐,自己哭得很伤心。
陈越来叫韩烟下班,吓了一跳:“你怎么了?”
韩烟挂断电话,无助地望着陈越:“怎么办呢?韩静要离婚,可是小孩都快生了.....”
“这么大的事儿,谁敢告诉你怎么办?让她自己想清楚。”
韩烟回到家,父母在桌上留了一张字条告诉她外婆生病,他们晚点回来。
韩烟在沙发上休息了一会儿,没胃口吃饭,就准备去给韩烟打电话。
找了一家公用电话,拨了很多遍都是“对不起,您拨的用户已关机或超出服务区.....”
韩烟丢了魂一样开始在街上游荡,被陈越遇见。
“怎么了?”陈越问她。
“我妈看外婆去了,韩静又关了机.....”韩烟说着眼圈红了起来。
“别想了,跟我玩去。”
“去哪?”
“公司宣传部欢迎那帮编剧,一起去玩吧,闲着也是闲着,哭有什么用呢?”
在上次陈越喝醉酒的那间卡拉OK厅,韩烟看见张远很儒雅地坐着看别人又唱又跳。
“她今天不开心,交给你了。”陈越把韩烟拉到张远身边坐下就去和同志们抢话筒。
“怎么了?”张远问。
“家里出了点事。”韩烟低声回答。
张远倒了半杯红酒加些“雪碧”递给她,“稍微喝一点可以减轻压力。”
韩烟握着酒杯没动。
“来,为了重逢。”张远举杯。
韩烟很勉强地抿了一口。
“开心一点,皱眉头会老的。”张远再次举杯。
“谢谢。我这人没城府,挺烦的。”
“不是这意思。遇到麻烦先将自己沉进去不便想对策。”
“能有什么对策呢?”韩烟自嘲地笑笑,“韩静和林杰成貌合神离好几年,孩子都快生了,林杰成居然说她怀孕了身子和脑子一样蠢得合拍.....”
“是吗?”
“现在韩静要把孩子弄掉然后离婚,我不知道我妈怎么办,她给孩子准备的那些东西三年也用不完。”韩烟说着就留下泪来。
张远递了张纸巾给她,“要实在过不下去,还是离了好。父母都希望孩子幸福,可能一开始不能接受现实,慢慢的就好了。”
“我不敢跟她说,也不知道对她来讲什么是幸福。她现在把手机关掉,应该是在想对策吧。挺怪的,韩静多精明的人,居然会忍受林杰成在外面鬼混。”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还好韩静经济独立,否则遇上这么个不负责任的丈夫,确实挺麻烦。”
“女人需要男人,不一定要他拿很多钱,带来很多荣耀,但最起码要让人觉得不管遇到什么困难,身边还有个人共同抵挡。要不干嘛结婚呢,女人又不是没人格,养条哈巴狗还观察它喜怒哀乐呢.....”
韩烟显得有些歇斯底里,张远却不为所动。
一通发泄以后韩烟有些疲倦,又有点后悔在一个并不熟识的男人面前说这样的话,下意识地去端酒杯。
张远一手抓住她的手腕,一手夺过酒杯仰头喝下:“现在这种状态不能喝,会醉的。”
韩烟看着张远镜片后的亮眼睛,低下头,说:“也许醉了就什么都可以不计较了。”
“我说过逃避不是有效的办法,起码不是最有效。”张远却一直看着她,好象要从头顶看到脚心,手依旧握着韩烟的手腕,“韩静的问题,总要她自己去解决,旁人可以给一些忠告,给一点关怀和帮助,但谁也无法替她承担。”
“道理谁都懂,真撞上了就讲不清楚。”韩烟说着抽回自己的手,整个人陷入沙发中。
“太累了就回去休息吧。”张远腼腆地笑了笑,好象才意识到刚才抓的不是自己的手。
“没事。你不用管我,去跟陈越他们唱歌好了。”
张远看了她一眼,走到陈越旁边说了几句什么,过来牵韩烟的手。
挑开门帘,一股寒风袭来,韩烟打了个寒战,张远说:“搂着你可能会暖和点,却又不符合国情,不如跑跑步怎么样?”
说着张远就倒着跑到韩烟面前,街上已经很冷清,昏黄的灯光映着两个人,象一则怀旧故事。
韩烟试着跑了几步,迈不开腿,就站住了。
“喂,你的表情与这夜景很协调,挺美的你知道吗?”张远跑到韩烟跟前,凑到她耳边说。
韩烟又打了一个寒战,“你觉得美就美喽。”韩烟很感激很抱歉地笑了笑。
一辆夜行的货车恶作剧般从韩烟身旁飞驰而过,几乎撩起了她的衣角,张远迅速把她扯到旁边,因为用力过猛,险些把她摔在地上。
“对不起。”张远歉意地搓着两耳。
“谢谢。”韩烟文不对题地回答。
二十
接下来的日子,韩烟不用闭眼就能想起张远的一举手一投足,心里乱七八糟。
谁也没意识到她的挣扎,母亲天天劝她多吃点饭,养好精神免得刘志军回来心疼。
韩烟摇摇头——从那天挂断电话到现在,他已杳无音信。
韩静关机一周后主动打电话给韩烟:“孩子是无辜的,我准备生下来,尽到母亲的责任,不过婚我还是要离的,你跟妈妈说一下,我不想故意让她难堪,真的......”
放下电话,韩烟觉得脑子里乱乱的,没法想象韩静生完孩子去离婚会是怎么样。
“韩烟,五点钟张远就走了你去不去送?”
陈越推门进来,打断了她的遐想。
韩烟下意识地抓住桌上的笔,“是吗?”
“紧张什么?不会这么短时间就碰出火花了吧?你可是待嫁的新娘哟。”陈越调侃地夺过韩烟手中的钢笔。
“胡说什么。”韩烟笑了笑,抬腕看看表,已经三点钟。
“你不去是吧?那我走了。”陈越说完放下钢笔蹦蹦跳跳地出了门,长发在软呢帽下飞扬。
犹豫很久,韩烟拨通了招待所前台电话,张远已经退房。
韩烟认命般坐回椅子上。
偏偏电话铃响了起来。
“是你吗?”张远富有磁性的声音。
“是我。”泪水模糊了视线,韩烟象个孩子似地抬手就抹。
“乖,别哭,会老的。韩静怎么样了?”
“想通了。”
“那就好了,你为什么还哭呢?”
“我也不知道。”韩烟放声大哭。
张远在电话那头沉默了一阵,“你保重,我挂了。”
韩烟握着话筒迟迟放不回去,眼泪止不住地涌。
一向不太照面的那两个同事碰巧回来,看见韩烟作泪雨滂沱状,男士关心地给她倒了一杯水,“这么善良的姑娘都有人忍心欺负?老天不长眼。”
女士亲切地搂住韩烟的肩膀,“是不是小刘惹你生气了?男人嘛,都有个臭脾气,不用理他。”
韩烟捧着那杯水,破例不能平静地说“谢谢”。
下班路上,韩烟遇到从火车站回来的陈越。后者很意外地不象往日那样疯疯癫癫,只沉默而陌生地点点头。
韩烟不太习惯,又不好多问,两个人并排慢慢往前走。
在岔路口,张越下决心似地说:“韩烟,我说好女人之所以好是因为没机会给她变坏时并不包括你的!”
“不明白你说什么。”
“你别装糊涂好不好?刘志军工程出了乱子在外面四处奔走,你却有心情与别人纠缠不清!”张越被韩烟的不动声色气得发抖,一下子转到韩烟面前咆哮起来。
韩烟低着头一言不发。
“张远从上小学起就是女同学关注的对象,你这样风吹不着雨淋不着的女人能跟他周旋?”
“我没做什么呀。”
“听见别人的声音都要哭,你还要做什么?”
韩烟再次低下头,路人很奇怪地看着她俩,脚步却没停下来。
“听我的,感情需要两个人去维持,别为那些绝望的事情浪费时间;现在泡在别人的爱里叫烦,到时候后悔就来不及了。”张越象老大姐般拍着韩烟的肩膀。
“说到底我仍然是件摆设,因为别人爱我所以要爱别人。每个人都摆出一副关心爱护我的姿态,但只要稍稍违背你们的志愿就叫大逆不道,要当头棒喝。”韩烟望着张越心里如是说,话到嘴边却是:“谢谢你,快回家吃饭吧,天都要黑了。”
远处有一列火车驶过,汽笛声格外响。
二十一
一个星期以后,刘志军回到小城,仍然是一切都没发生过似的,给韩烟的父母买了出差地的土特产,照例有空就去接韩烟上下班,认真地关切韩烟别在冬季里感冒。
韩烟望着他那种一切尽在掌握的自信样,什么都不问,也试着去认为什么都没发生。
陈越也似乎忘记了在街头与韩烟发生过冲突,照样经常拿了稿件给后者誊写。
年终评选“五好职工”的的时候,韩烟认真看了看陈越关于厨娘总管的那篇专访,“这么一写,总管长高了好多。”
“换一种角度,任何人都有光明的一面。你说在金钱、权力、地位面前,人是不是没有性别?跟踩钢丝一样,这女人功夫不够,不小心掉在地上,摔得一塌糊涂,大家就取笑她,如果走过去了,同样一片掌声。”
韩烟不说话。
“有时候我对她那些假大空的东西也很反感,但一想到她老公孩子都能忍受,关我什么事呢?写呗。”陈越说着兀自笑了起来,“韩烟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庸俗?”
“没有,我都不知道什么叫庸俗来的。”
“有时候我有点在乎你对我的看法。”陈越拿了誊好的稿件,“我现在去报社,可以顺便在路上买点东西,你想吃什么?”
“谢谢。我不太吃零食的。你喜欢用‘有时候’句型吗?”
“哎,完美的女人,有爱情、有住房、有安闲的工作环境,还有不吃零食的好习惯.....”陈越一路念着走出去。
再回来时,陈越左手拿本杂志,右手拎着眼睛腿,“对不起,我向你道歉。”
韩烟正准备收拾东西下班,“干嘛了?”
陈越递过杂志给她,“上面有一篇文章应该是写给你的。”
韩烟还是不动声色,接过来看了一下目录,“如风往事,张远。你又搞什么鬼?”
“看看吧,挺感人的。”陈越把眼镜腿含在嘴里。
韩烟笑笑,就把书收了起来,“回家再看吧。”
“你真让我感动,韩烟。”陈越说着架上眼镜,认真地看着她。
“别闹了,下班。”
走出办公大楼,刘志军已经等在门口,很自然地揽着韩烟在众目睽睽下扬长而去。
这一晚因为没有毛线可织,也没有电视可看,墙上的挂钟似乎就放慢了脚步,好容易捱到十点半,刘志军告辞,韩烟说:“我送送你。”
“不用了,天寒地冻的不要如此情深义长。”
刘志军走没多久,父母回来了,看见韩烟坐在炉子边发愣,母亲关心地问:“怎么了?还不睡觉?”
“马上去。”韩烟乖乖上了床,拿着那本杂志却不敢打开,又下不了决心扔掉,就开始“数羊”.....
夜里迷迷糊糊醒来,台灯没关,手里还握着那本杂志,而窗玻璃,被风吹得“咔咔”地响,象结冰的声音。韩烟自嘲地笑笑,就着昏黄的灯光开始读那篇〈〈如风往事〉〉。
“.....在电话里听到那女孩子的哭声,我有些惶惑,进而难堪和愤怒——许多年来,人们喜欢用外在的一切来定位张远这个人,从来没有谁对他的才情有过半点肯定。我以为不经意的一次邂逅,又将扰乱女孩子原本幸福安宁的生活,我以为不小心留下的电话号码亦会给自己带来许多的麻烦.....
许多天过去了,一切都没有变,我开始怀念起那副与世无争而又诚恳的面孔,怀念女孩子说起的那些往事,往事里只有亲人、朋友,却不见她自己。我不知道人们一直以为要用心呵护的那颗心中含着多少的体贴和安慰。
许多次我拿起话筒,却不能动手去拨那个可以脱口而出的号码,实在没有勇气问问‘你现在还好吗?’
然而我最终知道人之所以区别于动物,是因为有思想有灵魂。动物看中了目标,可以不顾一切地追逐,并为此去生去死,人却不可以。
令这世界美丽动人的不是那些‘心想事成’,意气风发的面孔,而是默默耕耘着他人幸福的那些无私的心。”
如果不知道是张远写的,韩烟觉得这些文字象是出自女孩子之手,也是那样敏感易碎的心事,最终仍是别无选择地化成云淡风清的过往。
韩烟翻身下床找出那张珍藏已久的小纸条,把那个号码一点点撕碎,推开窗扔了出去,也不怕寒风将泪水吹干在脸上,兀自想着碎纸片翻飞如花的情景。
二十二
春天再度来临,韩静上了产床。因为脐带缠住脖颈,孩子无声地落地,又无声地离开了大家。韩静当场晕倒,韩烟面色苍白地扶住母亲,生怕她有什么不测,然而一向唠叨的母亲,很少说话,没日没夜地照顾病人,只是头发无法掩饰地在几天内变得花白。
从头到尾,林杰成未照过一次面。韩静满月后,到当地法院起诉离婚。清查夫妻共同财产时,林杰成恼羞成怒:“所有的存折都写着你妈的名字,从头到尾都没信任过我,有什么资格要我好好对你?”
经过重创的韩静剪去黄色刘海,穿深色套装,脸上再也找不到那种咄咄逼人的神气,“反正是结束了,还争论什么呢?”
法庭根据韩静的要求将住房判给林杰成,许多人直骂她傻——这分明是给林杰成另寻新欢创造条件。偏是那秘书因为林杰成不能分到韩静的财产并断了零花钱的来源,借“老婆生了死胎都忍心离婚”为由彻底反目,倒底让人们的良心有了一点交待。
韩静再也不接受父母关于“每月打公用电话比自己装电话省很多钱”的劝告,给家里装了电话并到邮局开户预交了五年的话费。
“韩静你干什么?象处理后事一样。”自韩静入院后未流一滴眼泪的母亲,在电话开通那天泪如泉涌。
“妈,别瞎想。我就是想做点事向大家表示一下心意。
“别说了,别说了。”父亲摇着双手老泪纵横。
夜里韩静和韩烟并排躺在床上谈起年迈的双亲,韩静哭着说:“没想到妈妈这么坚强,一点都没想到。”
“自己的亲人在危难时不帮你帮谁去?这几天屋子里都是眼泪的味道,你不怕把爸吗哭坏了吗?”
“我就是不甘心,我又不比别人差,凭什么别人有幸福生活我没有?”
“好了,别人幸不幸福你怎么知道?睡吧,该怎么样还得怎么样。”
然而韩烟睁大的眼睛却毫无倦意:单位推荐她去参加为期两年的档案管理学习,不知道刘志军会不会同意她“离家出走”。
二十三
早上上了班韩烟去水房冲拖布,看见张越拎了一桶脏水吃力地走在前面。
“您亲自打扫卫生?”韩烟赶紧帮忙。
宣传部新来一名男生,骨瘦如材,却常常左手拎桶,右手拿几把拖布,风风火火而又危险地穿行于走廊中。
“领导都不在,没办法。”陈越狼狈地扶了一下眼镜。
“平时都是领导在干活吗?”
“傻子。”陈越没好气地松开拎桶的手,几乎把脏水泼出来,“那小子是表现给领导看的,看透我没有一官半职说不上话,凭什么怜香惜玉?”
“整天把别人想得那么坏你烦不烦。快点伸手嘛,重死了。”
“你就是不肯面对现实。你看他现在装孙子挺乖是吧?有朝一日农民翻了身,比地主残酷多了!”陈越说着伸手去拎桶。
打扫完卫生,档案室照例只剩下韩烟一个人陪伴一库的资料。
“喂。我这口红好不好看?”陈越突然推门进来。
“挺好的。”
“你看我一眼嘛,等一下我要去车站接人。”陈越把脸凑到韩烟跟前。
“谁又被你迷惑住了?”
“爱你的人才不在乎你画成什么样,这一次是我被别人迷惑了。”
“真难得。”韩烟笑着说。
电话铃响了,培训科催韩烟交材料。
韩烟放下电话,回头问陈越:“我去还是不去?”
“去哪?”
“学习。”
“当然去!怎么了,刘志军不同意?”
“我还没跟他说。”
“反正我觉得该去。大有作为的人确实很少,但叫我这么年轻就放弃,我是不甘心的。”
“不知道他怎么想。上次参加笔会都不开心。”
“找保姆嘛,整天炒菜、洗衣拖地板,又不乱跑乱动。”陈越一边描眉一边说。
韩烟没说话。
“哎,我是管不了这么多的,我得追求爱情去了。”陈越说完就真的走了出去。
韩烟犹豫一阵,给刘志军打了一个电话:“领导要我去学习。”
“多久?”
“两年。”韩烟怯怯地说。
“去哪学?”刘志军并没如韩烟预料的惊讶。
“XX。”那是一个比较遥远的城市。
沉默了一阵,刘志军先开口:“去吧,机会难得。”
韩烟松了口气,挂了电话就把材料送往培训科。
当天晚上,家人都睡了,韩烟倚在床上看书,电话很意外地响了起来。韩烟以为韩静出了什么事,赶紧冲出卧房,连鞋都来不及穿。
“喂?”韩烟着急地。
“这么晚给你打电话很意外是吧?”却是刘志军。
“吓死我了。”韩烟回头对披着衣服站在门口的父母说:“刘志军,没事了。”
“好了,什么事说吧。”韩烟对着话筒。
“想跟你谈谈。”
“好吧。”韩烟就势坐在沙发上。
“可能挺长时间,你把线移到卧室去。”
韩烟有些奇怪但没多问,乖乖地把电话搬到卧室,两脚互相拍拍溜回被窝,“喂,可以说了。”
“我们的房子已经交钥匙了。”刘志军说。
“那怎么办呢?材料交到培训科去了的。”
“我没阻止你的意思,有些话想告诉你。”
“好吧。”
“我早知道你要去学习的,一直没问,就想等你自己说。”
“不是已经说过了吗?”韩烟奇怪地问。
“不得不说才开口的对不对?”
韩烟不吭声。
“其实从一开始我都知道你对我的感情太多理所当然的东西,但是.....我没办法。”
“不知道你说什么。”
“你知道的,不愿意去想罢了。”
“深更半夜打电话就为了讨伐我?”韩烟换了一边耳朵听电话。
“对不起。我本来以为韩静的事缓一缓,秋天,你不是喜欢秋天吗?秋天我们就有自己的家了。在外面累坏腿脚,回来也好有个地方休息休息.....”
“对不起。”这次韩烟道歉。
“我也不怪你,‘前世的姻缘由天定’。”
韩烟从来没听他这样说话,不知道怎么回答好,两个人没话说,互相传递彼此沉重的呼吸声。
沉默了很久,韩烟问:“你是不是担心我出去以后变心?”
“你会不会呢?”刘志军急切地问。
“你说呢?好人,别胡思乱想了,我快困死了,收线好不好?”韩烟咿咿喔喔地嘟哝着。
刘志军在那边松了口气似的开着玩笑:“ 跟谁学的?别人在跟你诉衷情,你都能犯困,还是人吗?”
韩烟就笑,“ 要不,你继续倾诉,我一边做梦一边听好不好?”
挂了电话,韩烟把最近发生的一些事情想了想。灾难本身是痛苦的,但无论怎样,该过去的总会过去,对于未来的一切,既然不能预知,想再多也没用,踏踏实实地面对,什么都不可怕。
月光透过粉兰色的窗纱撒在枕边,象零星的花瓣,因为窗户没关,那花瓣随风摇曳,韩烟把手放在光影里开开合合地捕捉,一会儿便沉沉地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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