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 潜
1
已经一周没有给报纸写消息。战争忽然停止,十几天没有听到枪声,通讯员连续几天都不打电话。“有什么消息,我会打电话的。”那家伙总是这么信誓旦旦,叫人不怎么愿意相信。和我住在一起的同行也不适应听不到枪声的日子,每天早晨起来都禁不住要每个房间跑一跑,深怕漏掉什么。我的通讯员说敌人突然消失了,他们放弃自己的阵地,我们不费一枪一弹占领了那里,但我们没有找到敌人的一丁点线索。现在已经是第十五天,没有任何进展。报纸没有最新的消息。主编打来电话,让我不要总是躺在电话机旁边睡觉,他要我到街上去,观察一下胜利的人群,描写一下他们脸上的笑容,采访他们,通过他们的嘴,说出胜利者的自豪。
这是阳光明媚的大街,昨夜的一场大雪使城市和天空都变得清洁干净。我买了一盒牛奶和一份报纸,站在朝阳的街角。在大致翻完报纸的同时,将牛奶喝完。我将牛奶空纸盒塞进街角的垃圾桶,向另一条街走去。那条街上有一个小型的广场,一群人正在学习跳舞。不费吹灰之力,我找到主编需要的东西。
我随便拍了一个人的肩膀。“我们打了胜仗,你高兴吗?”我问他。他停下来,摸摸自己的领口,样子极度羞涩,反应也很迟钝,想了半天,竟然说了句“我不知道。”我决定开导他:“为什么学跳舞?”他的脸被血烧红,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跳舞快乐吗?”这回他总算点点头。我松了一口气,继续问道:“那你为什么不笑呢?你应该流露出快乐的笑容才对。”他试图笑一个给我看。“笑吧,我会给你拍一张很漂亮的照片。”“真的吗?”他瞪大眼睛,脸上飘过再天真不过的一丝笑容。这可太珍贵了,我赶紧摆弄我的相机,“对,就是刚才这样。”我一边说,一边将相机对准他。“你能把刚才的话再说一遍吗?”他很为难的问我。“什么?”我的脸从相机后面移开,看了看他,没明白他的意思。“就是刚才那句话。”我马上明白了。“我向你保证,你笑起来真好看。”我一边说着,一边准确地按动快门。他这次笑的比上次还要自然。
我还准备拍那个领舞的女孩,其实在拍羞涩男孩之前,我就注意她了。我想主编一定更喜欢这样的照片。这时集体街舞停止,大家改跳缓慢的交谊舞。女孩从队伍里走出,一个人坐在广场深绿色的长椅上,翘起一条腿,将手臂支撑在上面,托起下巴,看上去有些落寞。我从她面前走过,看见她的眼睛。她那一对很深的眼窝,说不出的迷人。
我想请她跳舞,然后请她吃饭;或者能干点别的也行。
2
夜幕低垂。我走在她身后。虽然看不见道路,但并没有被树枝绊倒或者被废弃的战壕弄伤脚腕。没想到她会带我来这里。我承认这是一个美妙的夜晚,没有月亮,宝石蓝的夜空缀满星星。这是冬天难得的好天气。好天气让人忘记寒冷,也暂时忘记战争。我们穿过黑黢黢的树林,来到一片空地。我不能确定是否已经将树林抛在身后,还是依然在树林之中。空地上有一溜歪歪斜斜的墙壁。我们贴着墙壁行走,找到一个低矮的缺口。从缺口翻过墙去。墙的这边又有一片足够大的空地,荒草已经长到半人高。在枯萎的草丛里,三三两两暴露出一些有三角形屋顶的小屋。
“这是什么地方?”我小声问她。她“嘘”了一声,示意我别说话。我拉住她的手,手很凉,也很滑,象一条被偶然捉到的小鱼。我怕它会从手中滑脱,于是又捏紧了些。她的手很软,怎么捏,都捏不到骨头。我攥着她的手,却又被她的胳膊往前拉着,跟从在她的后面。我们走进草丛。在一间小屋的门口,我揽住她的腰,吻她。她回吻我。我们停下来,企图看清对方的面孔。但我不能看清她深陷的眼睛,只看到她微微翘起的嘴角,象一道波动的水纹。她有一种天然的对世界表示嘲讽的神态。
小屋的门槛已经朽烂,但是还有高高的石阶。我们坐在石阶上,正对着密集的荒草。荒草象队伍一样站在我们面前。“望不到边的荒草,虽然有些杂乱,但仍然庞大的可怕”。我忘了这是谁写的句子。那是一篇描写侦察兵深入敌后的报道。文章因为这句话被当成一个笑柄。作者被被我们称为“伟大的诗人”。但是,现在,我看着这些荒草,这个句子突然从脑袋里跳了出来。
一个人突然出现在我们面前,手里提着一个东西,恍惚间看不清是什么。我们都没发觉他是怎样出现的,没听到一点声音。这里真是寂静,可一个人从草丛中走来,没发出一点声音,终归让人感到意外。
“你们怎么进来的?”他的声音很低沉。
“我们没走大门。”女孩有些答非所问。他们或许早就认识了。她在这人面前显得很随意,语气中甚至有撒娇的成分。
“野丫头,是不是又弄坏了我的围墙?”他的胖身体左右摇晃一下,准备开步走。我才看清他手里的东西是一只砌墙用的铁铲。
“他是记者。”女孩介绍我。
“你好。”我向他伸出手。
他却转过身,消失在草丛中。
女孩也不说话,跟着老头儿,向草丛中跑去,示意我跟上。
我们在那个缺口旁找到他。他已经收集了许多砖头和石块,填堵那个缺口。
“战争,什么是战争?战争应该将炮弹打到敌人的头上,而不是打烂我的围墙。”他在缺口旁来回走着,忿忿不平地自言自语,“去弄些水来,和些泥,我得修补得再坚固些。”
“水都结冰了。”女孩笑嘻嘻地说。
“什么鬼天气!”他吐了口唾沫,将新拣到的几块砖头摞在那个缺口上。
“明天再说吧,敌人不会来这里的。”女孩说。
“敌人不会来,可有些坏东西会进来,拉屎拉尿,坏事做绝;我最受不了这个,我又不是清洁工。”
“可你也不是泥瓦匠啊。”女孩边说边笑嘻嘻地回头看我。
“那我是什么?我不能总是束手无策吧。”他生气了。
“你是个大头鬼。”
“哈哈。”老头很高兴女孩这么叫他,“大头鬼,该管的事也一定要管。”
他忽然停止在墙角寻找砖头,好像刚刚看见我似的,指着我,问道:“他是谁?”
“记者。”
“不对,他不是记者。”老头儿狠狠地瞪了我一会儿,对女孩说,“问问他,会不会写字。”
“他问你会不会写字。”
“什么意思?”
“我也不明白。”女孩说。
“他有病吧。”我说。
“他会写字。”女孩说。
“噢?”老头装作很吃惊,接着摇摇头,说,“我不信。他读过书吗?”
“他问你读过书吗?”
“他为什么不直接跟我说?”
“你为什么不直接跟他说。”
“先回答我的问题。”
“先回答他的问题。”
“神经病。”
“是的,他读过。”
“读过几本?”
“他问你读过几本书。”
“真无聊。”
“不要这么说,这很有趣,你不觉得吗?”女孩朝我睁大眼睛,好象在启示我发现这里面的趣味。
“有趣?他好像不喜欢我!”
“他说什么?”老头弯着腰,手里的铁铲在冻得坚硬的土地上敲打着。
“他说你很有趣。”
“有趣?哼!”老头扔下手里的铁铲,突然朝我扑过来,揪起我的衣领,将我狠狠摁到矮墙上,一手顶着我的下巴。我的头撞到砖头,头皮一阵阵发紧。只听他对女孩说,“跟他说,他知道自己做了什么。”我试图抬起脚来踢他,不料肚子又被他的膝盖顶了几下。他勒住我的脖子,我感觉快被憋死了,掰他的手,掰不动。多亏墙上落下来一块砖头,砸在老头的胳膊上。他的手一松,我趁机将他双手从脖子上拉开。缺口上的砖头哗啦全震落下来。老头儿闪开,再次消失在草丛中。
“这个老混蛋。”我向草丛中追去。
“算啦,我们是来玩的。”女孩突然拉住我。
“我找他算帐。”
“他是个疯子。”
“疯子也不行。”
“要不,我们还是回去吧。”
疯子重又钻出草丛,喊了一声:“有种跟我来。”
追着他钻进草丛,一阵乱走,进入一个院落,黑暗中摸进一间屋子。
我揿亮打火机,四处照了照。空荡荡的小屋,只有一张桌子和椅子。桌子是红色的,桌面上的油漆已经崩裂,裸露出原木,一些油污泼溅在上面。桌子上胡乱摆放着一些杂物,有一把猎枪压在那些杂物上。疯子坐在仅有的一把椅子上,不说话,专心卷着自己的旱烟。我将打火机照到他的脸上,顺便给他点着旱烟。他吧嗒吧嗒地抽了一会儿。屋子里便全是烟雾和呛人的味道。女孩忍不住流起眼泪。她将脸埋在我的怀里,我挥着手为她驱赶烟雾。我熄灭打火机,说道:“老头,我们再打一架。”
一阵狂风,吹破门框,两扇松弛的门板“哐当”一声打开,复又关闭了。好象从外面闯进一个人来,发现走错门,又迅速退出去。来去之间,速度奇快。这么晴好的冬夜,风是从哪里刮来的呢?
3
我和女孩坐在咖啡馆靠近门口的位置。侍者很久才端来我们的咖啡,但我们临时改变主意,改要啤酒。“但是,这咖啡还是你们的。”侍者很有礼貌。他的领结戴得很正,只是白色衬衫的领子上有些暗斑,不知道是不是灯光太暗的缘故;还有他的眉毛,有些凌乱;还有他的眼窝,象是被人打过一拳,又黑又肿。“这很不容易,我将你们的咖啡多熬了半个时辰。”侍者努力让自己站直,但是他的身体还是不由自主地向一边歪过去。他手里的托盘也在倾斜,两杯咖啡正斜溢出杯子。我给了他几枚硬币,然后问他:“你的眼睛怎么了?”他马上变得很激动。“管你妈的屁事!”他的回答整个咖啡馆都听到了。“请原谅我讲粗话,”他意识到自己做错事情,将还没来得及放进口袋的那几枚硬币放回桌子上。“今天晚上我会赢过来的,我以我那幢被炸毁的房子做赌注。”他用手摸了摸自己的黑眼圈,另一只拳头攥紧了,“这叫以眼还眼。”
他朝咖啡馆深处走去。在我的位置上可以看到咖啡馆后台最深处的转角,正站着一个又胖又矮的家伙。他怒气冲冲,迎着走过去的侍者就是一脚。他身体碰在墙上,托盘跌落在地上。“敢对客人讲粗话,我看你是不想干了!”那矮家伙的嗓门也够惊人,我在这么远的地方都听到了。这是咖啡馆的老板。我们都认识他,一个吝啬的老头,他的电话从来都没有被白白打过。
女孩搅动着咖啡,一些黑的东西从杯底泛上来。我问她有关那个老疯子的一些问题。她似乎和那疯子很熟,有关他的事情说了一大堆,但是我一句也没听明白。我觉得她说话颠三倒四的。我们没有喝那杯熬糊的咖啡。
她突然声称自己丢了东西。“一定是丢在树林里了。”她做出回忆的样子。我提议一起返回树林,将东西找回来。她却不同意我去,而让我在这里等她。她说她知道一条近路,很快就会回来。我看着她穿过咖啡馆的后台,从后门消失。
我独自一人坐在这个靠窗的座位上。一阵阵寒冷,正从密闭窗子的细小缝隙中穿透过来。这是个座落在郊外的咖啡馆,四周都是空旷的野地。由于室内光线的昏暗,在我靠窗的位置上,甚至可以透过玻璃看到天上的繁星。
4
深夜不可能看见飞机,可是我在咖啡馆的玻璃后面却看见了。我断定这是消失已久的敌机。先是听见机翼的震动和发动机的轰鸣,然后在东南方的夜空,看到两三架飞机在几颗较亮的星星之间穿过。然后是大批的战机滑过夜空,穿插在每两颗星星之间。它们大都飞的整齐,有序,但是偶尔也有几架似乎迷失了航道,或者突然遭遇气流,飞机发生了颠簸,并且干扰了别的飞机;一些飞机在乱兜圈子。似乎地球磁场突然发生紊乱。但是那些飞行员都是经过严格训练的优秀飞行员,他们很快调整好,飞行渐趋平稳,向西北缓缓飞去。西北,正是城市的方向。敌人要夜袭了。咖啡馆里乱作一团。实际上他们都没看到飞机,他们只是隐隐听到一些声音。后来,一切又平静了,天空没有一架飞机,只有寒星闪烁。我依然坐在窗前,喝一杯冰啤酒。突然一道闪光,天空中出现一个着火的东西,正在急速下降;一眨眼的功夫,东面不远处,轰然起来一阵光明,紧接着是宏大的爆炸声。咖啡馆里有强烈的震感。
一架敌机坠毁了。它一定是一开始就掉了队,从后面赶上来,结果还没到达目的地的时候就栽了下来。爆炸的地方是哪里呢?我隐隐有些不安,直觉告诉我,飞机正好坠落在那片树林里。我一方面担心跑回树林的女孩,一方面又感到一阵兴奋,因为终于有东西可写了。我现在要做的就是赶快打电话,告诉报纸这里发生的事情。突然又想起树林里那个混蛋老头儿,真不明白他为什么不相信我是一个记者。如果不是考虑到他年纪老的厉害,他那么对我,我是不会轻易就算了的。现在树林里正烧起大火,不知道他会怎样。他的小屋都在密集的荒草包围中。“望不到边的荒草,虽然有些杂乱,但仍然庞大的可怕”。这个句子再次从脑子里冒出来,徒然使人心惊。
外面下起雪来。我跑出去,远远看了一会大火的光芒,又跑回来找电话打。但咖啡馆里的公用电话前已经排起长队。我担心我的口头报道不能在第一时间发出去,所以请求前面的人能让一让,但他们都异常固执。等到我发现周围没有认识的同行,心里才稍稍舒一口气。我喝着我的冰啤酒,站在排队打电话的队伍里。
前面的人吵起来。有个家伙老是抱着电话不放,一遍一遍地拨,却又不说一句话就扣掉,重新再来。他身后的人都不耐烦地催促他。他异常固执,结果被后面的人挤出来。但他依然紧抓着话筒,嘴里不停地“喂喂喂”喊着,却始终没有人接听。有个大个子捏住他拿话筒的手腕,扭了几下,话筒才从他手里脱落,被身后的人接住了。他一手扶着那只受伤的手腕,嘟嘟囔囔地从人群中挤出来。
他低着头从我身边走过,我拍了拍他的肩膀。他看见我,立刻蹦起来,“我说你怎么总不接我的电话!原来你在这儿。你知道吗?我第一个抢住电话,就是要通知你这里发生的事情;这下你可有的写了。你说,我够不够哥们儿。你说,我这个通讯员当的够水平吧!你说,你能不将我的名字在你们报纸上署出来吗?”
“我也正要打电话。”我说。
“怎么不早说?”
“算了。他们肯定已经知道了。”
“那我们怎么办?”
“我们去现场。你会摄影吗?”我问他。
“我可是业余摄影家协会的会员呢……”
“我们没有相机。”
“你的相机呢?”
“丢了;他妈的,我才发现。”是的,这确实是我刚刚才发现的事情,我脖子上的照相机没了。准是在树林里跟那混蛋老头扭打时弄丢的。我奇怪的是,在刚才女孩发现丢东西的时候,我怎么就没发觉自己也丢了东西呢。
“等一下。”他想了想:“咖啡馆老板有一个老式相机机,去年他女儿过生日的时候我还见他用过,我们借他的。”
“这个吝啬鬼,他会借吗?”
“很难。不过我总算认识他,他女儿生日的时候我来喝过酒。你在这里等我。”通讯员看上去满有把握。
“好吧。”我将两只手插在口袋里,抬头看天。天上飘着细碎的雪粒,空气很湿润。嘴里呼出的热气融化了它们。我在想那个女孩。我回忆我们的初吻。也许她和那个混蛋老头这会儿都死了。飞机也许正好掉在老混蛋的领地里,正好砸在那个老混蛋的屋顶上。可惜那个女孩,我多么喜欢她。刚才在咖啡馆里,她多么像我的女朋友。我们那么默契,那么心领神会,简直是幸福的一对。但是,她却突然返回树林。她到底丢了什么重要的东西,而且不让我陪她去找?如果我陪她去,那架飞机还会掉下来吗?
通讯员从咖啡馆里出来了,两手空空。早就料到是这样,但没有料到的是咖啡馆老板从后面追上来,跳着脚大骂。通讯员拉起我的胳膊就跑,远远地将咖啡馆老板甩在后面。
“这个老家伙,一开始说没有;我提起他女儿过生日的事情,揭穿了他的谎言,他又说机器坏了;没想到她女儿站出来,当面指责她父亲撒谎,并且将相机拿出来,交给我,不料被这老东西劈手夺下。我一失手,相机掉在地上,摔坏了。这下把老家伙心疼的——追着赶着要我赔。我哪有钱啊,只好跑出来。”
5
我们朝着树林的方向走着。树林里的火光明明灭灭,映红了东面的天空。然而雪也越下越大。我突然觉得不对劲,树林好像在移动,好像它在我们前面跑似的;我们无论走多快,都赶不上它。我和通讯员已经默默走了好一阵子,但距离它还是很远。而他还沉浸在刚才摔坏相机的兴奋之中。“嘿,给这个老吝啬鬼放一次血可真痛快。”他攥紧的拳头在暗夜里挥舞。
“是不是有些奇怪?你看那树林,怎么老是到不了?”
“本来就是嘛,还很远呢。”
“我记得很快就能到的。”
“你记错了。”
“我怎么会记错?”
“你怎么就不会记错?”
“我去过那里。”
“是吗?”他突然站住,“什么时候?”
“刚才。”
“胡说什么呀。”
“没错,在去咖啡馆之前,我去过那里。”
“你在说什么呀!”通讯员突然糊涂了,“难道我们不是一直在一起吗?”
“我们怎么会在一起?”
“那你跟谁在一起?”
“我跟……我没跟谁在一起,我一直一个人。”
“你一个人?”
“是,一个人。”
“哈哈,”他又掐我脖子。这是他惯常的一种亲热表示,但很容易把人掐疼,很让人恼火。“你不能把我忽略掉,”他跑到我前面,迫使我停下来,郑重其事地对我说,“我是你的通讯员;尽管如此,你也不能把我忽略不计。我对你很重要。这不单单因为我是个通讯员;事实上没有我你就像个瞎子,聋子,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听不到,什么也不知道。你需要我。你要记住这一点。”
“你说这些干什么?”
“明明和我在一起,却说是一个人;这不是不把我放在眼里吗?”
“别胡搅蛮缠了。告诉我,你是怎么到咖啡馆来的?”
他急得跳起来,“是你说在城里呆得太闷,给我打电话,让我到你那里去。等我去了你那里,你又说要出去走走,要我随便带你去个地方,我就带你来咖啡馆了。你别再装神弄鬼了。还装的这么严肃,真是见鬼。”
“难道我们不是打电话的时候才见面吗?”
“别玩了。你知道我胆儿很小。”
“快告诉我!”我突然抓住他的衣领,就像那混蛋老头当初抓我的衣领一样。我一直都是个冷静的人,可我感到大脑里突然吹进一阵雾气。
“事实就是这样。我们傍晚走进咖啡馆,一直坐在那里,就是靠近窗口的那个桌子,你一直在喝一种冰的啤酒,而我喝的是咖啡;这不会有错的,咖啡馆老板可以证明。你到底怎么了?”
“那么,”我尽力驱散那阵雾气,“你记得那个侍者吗?”
“哪个?”
“就是抱怨战争的那个。”
“我不记得有这个人。”
“他输了钱,被人打成黑眼圈。”
“我保证,没有见过这个人。”
“这不对。”
“哪里不对?”
我感到头晕。这小子都说了些什么?他是不是在跟我说话?我停下不走了。我突然很担心他说的都是真的。我在原地转了几圈,雪地上留下我凌乱的脚印。这些脚印好像自己会动,而且发出沓沓地响声,好像是另一个人在走动。我蹲下身子,企图抹掉地上的脚印,可抹掉之后,立刻有新的脚印踩上去了。好像那些脚印很顽皮,故意不让我抹掉似的。这增添了我心绪的烦乱,拼命晃了晃脑袋,感觉才好一些。“嗨,不管了,”我对他说,“还是赶快赶到树林吧。”
走了没几步,又想起一个疑团:“你给我打电话怎么解释?”
“爆炸一响,你就往外跑;我知道你要打电话,就帮你去抢占电话机了。”
“不对,你说你是要给我打电话。”我终于找到这个家伙撒谎的证据。
“不对,我从没说过。我抢占了电话机,我不打,也不让别人打,就是等你来;可你却傻傻地站在外边发楞,不知看什么。我一个人抢不过他们,就被他们挤出来了。”
“你为什么撒谎?”我想我得教训他一下。
“什么意思?”
“是我疯了,还是你在开玩笑?你这么干,是不是想证明你对我很重要?重要到连我的记忆都得由你说了算?”
“事实就是如此嘛!你看,明明树林还很远,你偏说很近;可它还是那么远。你说近也没有用。难道你一说近它就近了?难道它会主动向你跑过来,迎接你?”
“我没有说树林。”我还是嘴硬。树林确实还很远;但只要达到树林,什么都清楚了。
雪越下越大,这增加了我们行走的困难。就算是去看一场热闹,好奇心再强的人这个时候也会退缩。事实上我并没有这么强的好奇心。事实上我根本就没有好奇心。我都不知道这是去干什么。就为了看一场大火,还顶风冒雪的,这在我还真是平生第一遭。我还记得小时候在乡下,人们经常会从自己家的田地里掘出古老的坟墓来;每当这个时候,总有许多大人小孩跑去围观。我不知道他们跑去是为了看什么,难道就为了看到一堆白骨么?我没有这样的兴趣;至于等到他们从野地回来,兴奋地讲述所看到的东西的时候,我就更加不屑一顾了。我觉得他们讲的跟我想象中的没什么两样。既然想象可以看到那一切,又何必亲自跑一遭呢?我从不干这种愚蠢的事情。现在我做记者,从前线发回的报道,并不是我亲眼从战场上看到的。我根本不用去又辛苦又危险的前线,我宁愿躺在床上,守候着电话机,从通讯员的只言片语中看到那一切真实的场景。是的,必须是真实的,这是新闻的最高要求。但我的想象比真实还真实。有时候我都责怪自己,为什么不去做个预言家。
“算了,我看我们还是回去吧。”我说,“其实不用去看,我也知道那里的事情。”
一架飞机坠落了,冬季干燥的树林引发了大火;可是大雪又扑灭了这场大火。这是敌人偷袭的代价。他们消失这么长时间,就是为了准备这次夜袭。可惜他们的行动是失败的,因为他们算错了天气;头半夜还是繁星满天,湛蓝湛蓝的夜空,没有一丝风,空气彷佛冻僵了,这样的天气再适合夜袭不过了,又隐蔽又安全。可是他们没料到风云突变。要说在冬天出现这样的天气也真够少见的,这多像夏天的暴风雨,说来就来了。只能说明一个问题,老天爷是站在我们这边的。要么,再有点想象力的话,我们可以猜测这是我方秘密研制的气象战技术的成功运用。可是气象战是反人类的……我在心里胡思乱想了一通,好像是在给将要写的新闻稿打腹稿。是的,这次稿子一定要给通讯员署名,他已经向我提出抗议了。可他叫什么来着?
“就快到了,去看个究竟吧。”通讯员具有职业性的好奇心。
“有什么好看的?不过是一架被烧得发黑的飞机的残骸。”我停下脚步。
“那也可以看看它烧到了何种程度,看看它内部的构造啊。”
“这有什么好看的?”
“走吧,都马上就要走进树林了。我还没见过坠毁的飞机呢。”
我可以发誓,我真的来过这片树林。我发誓,我和那个姑娘就是从这里进入的树林。可是我说什么也不能走进去了,我双腿发软,怎么也迈不开脚。
“你怎么了?”通讯员几乎要跑起来,看见我踌躇的样子,有些奇怪。
“我来过这里。”我说。
“又来了。”他很不耐烦。
“对,我又来了。”我突然感到六神无主。
“翻过前面那道堤防,就可以进入了。”
“不去了,我要回去。”我向后转,开步走。
“快看。”他突然压低了声音。我回过头,顺着他的手指,看见树林里有火光闪烁。难道大火还没有被大雪扑灭?我们翻过树林前面的一道堤防,走进树林,听到有人在大声说笑。我们放轻脚步,尽量不让雪地发出响声。
那是一小块林中空地,几个人正围着一个火堆坐着,喝酒谈笑。我们躲在树木后面偷听他们谈话。可是还没听到几句完整的话,我就迫不及待地从树后闪出来,跑到火堆旁边去。我跟他们要了一点酒,喝了一口,才觉得身体舒服一些,不再感到寒冷。这都是我的同行,他们竟比我早到了。他们很奇怪我会来的这么晚。他们七嘴八舌地告诉我树林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我胡乱听了两句,果然和我想象的没什么两样,就更放心的喝起酒来。
而我的通讯员却焦急地询问现场的位置,他要进去亲眼看看。他问我去不去,我摇摇头。他自己去了。好大一会才回来,一句话不说。他们问他都看见什么了。他说他看见一架飞机挂在两棵树之间,那两棵树烧成了木炭,飞机烧成一个鸟笼子——只剩下骨架了。他们便哈哈大笑。可是他却不笑,脸色一点也不好看,很阴郁的表情。别人都没注意这些。我以为他不舒服,为他怎么回事。他说他看见一具女尸,在距离现场不远处,已经烧得不像样子。我立刻跳起来,要他带我去看。他使劲摇头,浑身发抖,眼睛里竟然淌出大把大把的泪水。我也有些踌躇,便问他们那个女尸的情况。我的同行们却都否认看见过女尸,只说发现一具飞行员的尸体,已经就地掩埋。他们很怀疑我的通讯员的说法,因为这里是不可能有女尸的(一个单独的女人怎么会出现在这么荒凉的树林里?);即使发现还有一具尸体,那么在夜色笼罩下,你怎么轻易就能断定是女尸呢?他们由此断定,我的通讯员在说谎。可只有我自己知道他说的是有道理的。为了证实这桩疑案,我要求通讯员再陪我进去看一下,他无论如何也不肯。他好像看到了极度恐怖的东西,眼神都变的呆滞。这更加刺激了我。我拉起另外一个记者奔向现场。
我们在树林里七扭八拐,却怎么也找不到现场的位置。好像它在跟我们捉迷藏。我怀疑迷路了,就问那个记者现场是不是一块很大的空地,他否认。他说现场就在这些密不可分的树木之间,很难找到。我们又东奔西走地寻找一圈,依然没有找到悬挂飞机残骸的那两棵树。而我们已经在这密集树林的雪地里摔了好多个跟头。
“我说,是不是根本就没有飞机失事这回事?”那个家伙突然开口这样说,吓了我一跳。“也许根本就没有飞机掉在这里,这准是谁撒的一个谎。”“你不是来过现场吗?”我气急败坏。“没有,我也是和你一样,来晚了,看他们围在那里喝酒,就凑上去。我确实没看见飞机。”“那你知道有谁看见吗?”“我就知道你的通讯员说看见了;别的人都没这么说。” 我不是不敢相信我的耳朵,而是想马上揍他一顿。但他喝醉了,说话乱七八糟,好几次头都碰到树干上,撞得他哇哇乱叫,却又好像没什么事似的。他摔了好几个跟头,都是头先触地;如果不是我扶住他,他的脑袋已经开了多次花了。我想只有脑子摔坏的人,才会说这种话。我冷静下来想了想,决定先找到那个混蛋老头的围墙,但这场雪下得实在太大,将他的围墙掩埋了也说不定。绕来绕去,都是在原地打圈子,最后竟然又回到那帮人喝酒的地方。我掰着脑袋一个一个地询问他们,究竟谁亲眼看到飞机的残骸。他们都面面相觑,最后一致指向我的通讯员。而我的通讯员这会儿却因为酒量不济,躺在火堆旁边睡着了。“这么冷的天儿,他居然睡着了。”“我看他非冻死不可。”他们七嘴八舌讥讽着这个沉睡的人。
“你们究竟看到飞机没有?”我最后一次质问这些家伙。他们都已经被酒精搞成傻瓜了,纷纷摇着大小不等的脑袋,说压根就没看见有飞机飞过来。我又问他们大老远跑这里干什么来了?他们居然自己也很疑惑,直到一个家伙突然从雪里扒出一杆猎枪来。“这是什么?”他惊喜地喊道。
6
“回来了?”
“回来了。”
“看到什么了?”咖啡馆老板坐在我对面。我那靠窗的座位被人占了,只好坐在大厅中央的长桌上。长桌中央点了一溜白色的蜡烛,愈发显出室内的幽暗。他对树林里发生的事情感到好奇,很大方地请我喝了一杯。他的大方没有让我感到惊讶,本来今晚发生的怪事已经够多了。
“什么都没看见。”我说。
“那你跑这一趟干什么了?”他语气里包含失望,但更有责备的意思。大概已经后悔请我喝这一杯毫无内容的酒了。
“根本就没有飞机。”
“飞机?怎么还有飞机的事儿吗?”
“怎么会没有;我就是为了看飞机才去的。”
“这真奇怪,你怎么知道那里会有飞机?”
“大家都看到了。天空飞过敌机,其中一架坠落在树林中。你不是也看到了吗?咖啡馆里的人都跑出去看。你没跑出去看吗?哦,对了,我想起来了,你当时正守护着电话机,准备发财呢!”
“胡说八道。我根本没听说什么飞机掉下来;我听说的是树林里起了大火。”
“没错,飞机爆炸,引发大火。”
“不对,是树林里有人纵火。我知道是谁干的。”
“谁干的?”这可真是一个别开生面的见解。
“说了你也不认识。”
“你不说我当然不认识。”
“我看他是真活腻了。”
“你说的到底是谁?”
“这个神经病,老变态!”他咒骂着。
“是不是住在树林里的那个人。”
“就是他。我知道肯定是他。刚才我们喝酒的时候,他还得意洋洋地对我说:看着吧,一会要出大事了!他这么一说,我就知道肯定不是什么好事。你想一个老变态如果很得意,那还会有什么好事呢?”他说完这些,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问我;“你认识他?”
“我见过他。”
“你什么时候见过他?”
“就在今晚。”
“你刚才看见他了?”
“没有。我是说大火发生之前见过他。”
“在哪里?”
“在树林,他的小屋。”
“这不可能。”
“千真万确。”
“绝对不可能。要么我们说的根本不是一个人。”
“他是不是个疯子?”
“狗屁!他是装疯。你大概不知道,当然,这些话他也不可能告诉你,因为这都是他的丑事。那里原来是一片坟地,他不过是个看管坟墓的。穷极无聊,在坟地里养猪,没想到发生瘟疫,那些猪长到几百斤的时候,全死光光。这个老变态,每天都提着瘟猪肉来我这里换酒喝。我听说他将那些猪全都埋了,在埋猪的地方种庄稼,结果庄稼一棵也没长成,倒是猪毛草长得异常茂盛。我曾经去过那里几次,那些草,长得都快跟树一样高了。他说不定哪天就会死在里面,臭了烂了都没人知道。”
“这么变态啊!”
“当然变态了,我不都说了嘛。”老板说得唾沫飞溅,好几次我都有给自己撑把伞的想法。“为了让我知道他还没死,他总在固定的时间来这里喝酒。我成了唯一掌握他消息的人;只要在固定的时间他没出现,八成就是死了。”听到猪毛草,我脑子里立刻又蹦出那个句子:“虽然有些杂乱,但仍然庞大的可怕。”我纳闷我对这个句子印象怎么会这么深,好像这是我写的似的。
“就在刚才,树林里爆炸发生以前,他还在我这里出现了一会儿。喏,就坐在那个靠窗的桌子上。那是他习惯坐的位置。”
“不对啊,我一直坐在那里。”
“别打岔,听我说完。他坐在那里,我亲自给他拿的酒。我还请他喝了一杯。”
“这不可能,你说的那个时间,我正在他的小屋里。”
“扯淡。”
“我干嘛要扯淡?桌子可以作证,坐在窗前的是我,还有一个女孩。”
“女孩?什么样的女孩?”老板瞪大眼睛,似乎有些着急。我想他大概以为我勾引了他的女儿,所以才如此紧张。我可不会看上一个坐在轮椅上的女孩。我暗地里笑了。“你笑什么?”他眼睛里充满血丝,不像是长久的疲惫积累起来的,而好像是刚刚从眼角爬上去的。那些血丝还在游动。
“我的女朋友。”我回答。
“扯淡,真是大扯淡。你的意思是说正当我和那个老不死的老变态在那张桌子上喝酒的时候,你和你的女朋友也在同一张桌子上喝酒?而你还在那里看见了飞机飞过夜空?”
“没错。”
老家伙眼睛里喷火,显然是被激怒了,他的双手都在哆嗦,抓起酒杯,差点将杯子底的一点酒洒了出来。他突然伸手揪自己的头发,将右边的头发揪到左边。原来他是个秃子,刚才一激动,专门从右边扯到左边的长发,全脱落下来。
“你可气死我了。”他说,“你究竟是谁?你到底是干什么的?”
“我是你的客人。”
“去他妈的客人。我问你是干什么的。”
“记者。”
“去他妈的记者。你哪像个记者?”
“我怎么不像记者?”
“记者都你这熊样?”
“你想找不痛快就直接说。”
“是我想找不痛快,还是你?”
“那你干嘛请我喝酒?”
“王八蛋才请你喝酒呢!我一看你就不是好东西。你今晚第一次进咖啡馆我就注意你了。我一眼就发现你是第一次来,因为以前我根本没见过你;而且我一眼就看出你不是本地人,你的神态,装束和动作都太出格了,简直像一头呆鹅。你也许不记得,是我亲自将你让进来的。我请你坐了这张桌子,这儿,你看清楚了,就是我们现在坐的这里。你始终都是一个人,根本就没带什么女朋友。你听着,幸亏我没看见你和什么女孩在喝酒;但愿这件事情没有发生。当时,我正和老变态坐在那边靠窗的位置上,我们聊了一会儿天,我的眼睛不时还往你这边扫一下,观察你,想弄清你到底是干什么的。我当时想的是,假如你是个便衣或者要找茬儿的主,我就一棍子把你打出去。我想,那个时候你和老头还没见过吧。你们如果见过面,不可能不互相打招呼;但他却根本不认识你。我给他说起你这个外地人,他也回头看了你一眼。他对你的印象和我的见解一摸一样。他说你是个呆鹅。”
老家伙说的振振有辞;不过,这根本吓不倒我。我不想去辩论已经发生过的事实。辩论有时候会让人怀疑自己。我决定不怀疑自己。然后,我提到我的通讯员跟他借相机的事情。
“没有的事。我从来没向人借过什么相机。我根本没有相机。”
“是的,所以你没有借给他。”我早就知道他不会承认见过这个人,因为一旦承认了,就等于承认自己撒谎。
“不是没借给他;而是根本没有人来向我借过。”他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住我,好像撒谎的人是我。“见鬼,我根本就没什么相机,当然不会有人来借了。”他自言自语。
“您是不是把相机摔碎了也不肯借给人?”我决定还是继续发力。
他突然发出一阵大笑,笑声中嗑出一口浓痰;他将那口痰使劲吐在地上,又用一只脚使劲搓碾,“这简直有趣极了。接着往下说!”我用十足嘲讽的语调将通讯员借相机的故事讲了一遍。令人意外的是,他并没有表现出谎言被揭穿之后的恼羞成怒,而是一直在笑。我想,如果通讯员这个时候也在,他肯定不会这个放松了。
7
“他回来了!”我说。
“还没关门啊,老头儿。”通讯员在外边蹭了蹭鞋底上的雪,推开门走进来,大声跟咖啡馆老板打招呼。
“我关了门,谁收留你们这些夜猫子。”
“说的对,老头,给我来杯水。你好。”他向我点头致意,在我身边坐下来。
“不要啤酒吗?”
“啤酒待会再说。我现在渴死了。”有人给他端了一杯水过来。
“你们认识吧。”老头的眼睛从我扫到他。
“这你得问他。”我说。
“等等,”通讯员咕嘟咕嘟喝下一杯水,“再来一杯。”
“怎么就你一个人回来?”我问他。
“回来?从哪儿?”
“又装。你身上的雪哪儿来的?”
“刚才在外面摔了一跤。”
“你就继续编吧。”
通讯员似乎不太愿意跟我说话,他没再搭理我,好像我说了一些完全没头脑的话。他转过头去,继续跟老板聊天:“对。我刚刚醒过来,就跑这里来了。这是因为我没别的地方可以去。你知道,城里这个时候根本没地方可去;而我又睡了一整天,不出来喝点酒怎么受得了?”跟老板聊了一会儿之后,突然又转过脸来,跟我聊:“你刚才那么一说好像我们很熟似的。我们以前认识吗?说真的,我确实觉得咱们好像在哪里见过;不过,我们还是重新认识一下吧。”他从衣兜里伸出他的大手。我摆开他伸过来的手,对他的这套把戏感到厌倦。我站起来,准备离开,却被他拉住了。他把我强按在座位上,张着大嘴,嘴里喷出一股子胃酸的气味:“先别走,走了你会后悔。过会儿我还有条重要消息没有说,这可是爆炸新闻,明天报纸的头条……你一定感兴趣,我保证。”他这么一说倒让我以为他还是清醒的,肯承认认识我了。我从鼻子里发出一点笑声,倒要听他们说些什么。
“可不,这点你算说对了。我甚至怀疑战争已经提前结束。政府也许已经和敌人秘密缔结了停战协议。而政府之所以一直对人民保密,就是想继续利用战争的恐慌气氛,达到更好的控制人民的目的。”老头说这话的时候故意朝两边看了看,低下头,下巴快要抵住桌面,憋紧了嗓子眼儿说出上面的话,好像这些话都是些易碎品,需要轻拿轻放才行。
“不至于吧。”我为老头的奇特假设感到好笑。
“我这可不是凭空瞎说,我是有证据的。”老头见我不肯轻信,居然慷慨激昂起来,边说边用手指狠狠戳着桌子,“我问你,战争是怎么打起来的?难道真的是像政府说的那么冠冕堂皇么?傻子都知道,那不过是个借口。我可以告诉你们,不但停战是阴谋,开战也是阴谋,整个战争都是阴谋。不论是政府还是敌人,所要达到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更好更轻易地控制人民,也就是更好地控制我们。你们一定还记得,战争之初,我们的军队开进的很顺利,几乎所向无敌,一度占领了敌人的老巢;可随后呢?又是一连串的大溃败,现在,战线已经拉到城外了,几乎就在我这间咖啡馆的外面。战线这几天推出去了,过两天又撤回来,再过两天又推出去,这里面是有默契的。谁也别想赢谁,谁也别输给谁。你们甚至可以研究一下每天的死亡数字,如果将某段时间敌方伤亡数字相加的总和与我方伤亡数字相加的总和比较一下,一切就很明白了。这两个数字是相等的。他们不过再玩猫捉老鼠的游戏,今天你是老鼠,明天你就是猫。”老头说的有些激动,连续地喝自己杯子里的酒。
我可真想为他的奇谈怪论鼓一下掌。虽然他的猜测有些可笑,有违战争的严肃性,但我还是没敢把“严肃”两个字说出来,我知道他一定会对这两个字大加嘲讽的;我不想成为一个被嘲讽的对象。我现在有所惊诧的是一个吝啬鬼的奇特思维。
通讯员这时摆摆手,示意我们停止争论。看来他是喝完了足够的水,已经解渴了。他摸着自己微微隆起的肚子,连续打了几个水嗝儿。开始宣布那一条爆炸新闻了:“树林里的事你们都是知道的了,是吧?我就不多说了。至于这场火是怎么引起的,各种猜测也都有,但真正的原因谁也不知道,是吧?这我也不多说了。我来说一件大事。傍晚的时候,注意,是傍晚的时候,也就是说在爆炸发生之前,在树林里,发现一具尸体。这个尸体你们知道是谁吗?都不知道吧。嘿嘿,我知道。”他停止说话,又开始不断地喝水,“哎呀,渴死我了。我怎么会这么渴。老头儿,让你的人再给我添水啊。我都跑了一整天了,一口水都没捞着喝。”侍者站在他的身边,不断地给他添水。
“快往下说。”咖啡馆老板催促他。
“死的是一个记者。这个记者我还认识;其实不止是认识,我还是他的通讯员呢。”通讯员说着,脸上微微现出一点哀凄的神色。死了一个同行,我感到很震惊,赶忙问他:“是谁死了?”他淡漠地看我一眼,“说了你也不认识。”这可把我惹急了,我揪起他的胳膊,从座位上,站起来质问他:“装什么孙子,我从树林里回来之前不还都好好的吗?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他是谁啊?”他再次瞥了老头一眼。
“一个神经病。”老头说,“他刚才就说他是什么记者,还说你是他的通讯员;可我看你根本不认识他么。”
“我怎么会认识他?”
我这会儿且不管他认不认识我了,只问他那个记者是怎么死的。
他说他也不太清楚,只说那个记者上午给他打过电话,让他提供些新闻线索,然后就挂了。而这个通讯员当时在睡觉,一直睡到下午,天快黑的时候,又有记者给他打电话,约他到树林去打猎。他就很纳闷,天都黑了还打什么猎呢。但因为闲着没事,就答应去了。其实去了也不过是找乐子喝酒,然后趁着醉醺醺的时候,壮着胆子在树林里乱串,没想到就发现了那个记者的尸体,脑袋开花了,尸体不远处还有他随身携带的一架相机。大家都很奇怪,奇怪他会出现在这里。后来有个记者说下午的时候曾在城市广场上见过他,他当时正在跟一个跳舞的姑娘拍照,然后和那个姑娘勾搭起来,带着那个姑娘走了。附近还有人曾看见他们两个走进树林。
“对于他的死因,我们有很多猜测。第一种,在树林里,他企图强奸那个女孩,结果被女孩一枪打死。刚才忘了说明,他是被猎枪打中的,所以,才被打得脑袋开花。这种猜测的依据是他一贯是个好色之徒;这种死法倒是符合他的本性。但是,一个普通的女孩怎么会身上带着猎枪呢?要么是有一个带枪的第三者突然出现,要么,这个女孩另有背景。如果是有第三者出现,那么,这个第三者又是谁?他跟这个女孩是什么关系?这些我们都无从知道;如果这个女孩有什么特别的背景,那么,就是我们的第二种猜测。在女孩的勾引下,记者来到树林里。趁其不备,女孩一枪打死他。而这个女孩其实是个特务,打死他等于完成上级交代的一个任务。这种猜测的依据是该记者一贯是个惹是生非的人,他的文章不但让敌人生气,更容易踩到政府的痛脚,所以有人要做掉他。还有一种猜测,那就是自杀,不过这不符合他一贯的性格。”
“会不会是你们打猎乱开枪,误杀了他。”我在一旁冷冷地补充了一句。
“这不可能。”通讯员极力否认。
“三种可能都有了,怎么会没有第四种可能呢?”
“也许他是被天上落下来的流弹击中的。这算不算第五种可能?”老头摇头晃脑地说。
“完全可能。”我严厉地瞪了老头一眼,“不过还有一种可能。”
“什么?”他俩异口同声。
我猛然一记硬拳打到通讯员的下巴上。他始料不及,和椅子一起歪在地上。我赶上去,一脚踢走歪倒的椅子,骑到他的身上,在他脸上猛扇。通讯员发出杀猪般的怪叫。老头本想过来拉我,但被我吓退了,只好在一边嘀咕:“轻点,不手不要太重;可千万别在我这里出人命啊。”我一边扇通讯员耳光,一边质问他认不认得我;又将还没喝完的啤酒倒在他脸上。他来不及回答我。他的嘴角鼻子都开始流血,两颗牙齿掉在地上,一个眼眶肿起来,另一边的眉骨裂开一道缝。他不再挣扎,似乎不感到痛苦,只是不断从嘴里吐出血沫,混合着唾液,有时还吹起几个不大不小的血泡;嘴角翘起,彷佛一个顽皮的婴儿。我从他身上起来,感觉头脑还算冷静,看了看自己的手,手背磕破一点皮,渗出的小血珠和他溅在手上的血混合在一起。黑眼圈的侍者跑过来,递给我一块热毛巾,我擦擦脸,又擦干净手,蹲下,将毛巾放在通讯员的脸上,胡乱抹了一通。我让侍者将倒在地上的椅子扶好,将通讯员重新扶在椅子上,给他喝水。我交代侍者好好照顾他,转身走出咖啡馆。
我在咖啡馆外面的空地上站了一会儿,平息了刚才的愤怒。我纳闷怎么就平白无故地打了人呢?而且被打的还是我的通讯员。没错,是他将事情弄得乱七八糟。我不明白他怎么就那么爱胡说八道,甚至一分种前说的话一分种后就可以不承认。我也不明白我出了什么问题,怎么会这么容易就钻进他胡说八道设置的圈套里了。我围着咖啡馆小屋转了一圈,透过玻璃窗往里面看。咖啡馆里已经没有客人,老板在屋子里转着圈子大吼大叫,气急败坏;而我的通讯员因为没人照料,又从椅子滑落到地上。咖啡馆老板走到通讯员身边,踢了他两脚,又从他身上踏过去。通讯员一点反应也没有。
我收回目光,久久注视着玻璃窗里面紧靠着的桌子。就是在这张桌子上,我和跳舞的女孩一起喝过咖啡。这个时候,似乎有人走进咖啡馆,一男一女,两个人。他们径直朝这张桌子走过来,坐下。黑眼圈的侍者拿着一个小卡片过来招呼这两位深夜的客人。不一会儿,黑眼圈的侍者给他们端来了黑咖啡。我想起我和女孩坐在这里的时候。 我不知道自己在窗外站了多久,对咖啡馆里面的情景既熟悉又留恋。大概我的脸贴的玻璃太近,当那两人同时往玻璃上看时,都吓了一大跳,脸色变得惨白。我突然意识到,这对男女其实就是我和那个跳舞的女孩。我感到惊讶,然而他们又是实实在在的。他们的一举一动,都让我无比亲切。
事实上,当他们看到我印在阴暗玻璃上的脸的同时,我也看到了自己在玻璃上的影子。这是一张完全变形的脸。我不认识这张脸。我有一种预感,女孩还在树林中等我。我决定再去树林一趟,找到她。她回老怪物那里取丢失的东西了;而我的相机说不定也丢在那里。如果能够找到她或者我的相机,真相不就大白了么?我沿着熟悉的道路返回树林。
8
这是我第三次进入树林。我没糊涂,那些混蛋,别想把我弄糊涂。通讯员、咖啡馆老板、树林里的老混蛋,他们个个欠揍,而我只揍了一个。现在我要去揍第二个;说不定回来我还会揍第三个。那就是我第三次去咖啡馆了。为什么都是三次。三,代表什么?我知道会计算帐一般都会运算三次,如果第一次和第二次运算的结果不一样的话,那么就看第三次;一般第三次的结果总会和前两次的某一次相同,那么,相同的就是正确的。可是,如果第三次出现的是第三种结果呢?这就是我早就想好的对策:像揍第一个那样,揍第二个和第三个。揍的结果都相同,那就是他们全趴下。
这依然是一个美妙的夜晚,雪后的夜空依然是宝石蓝的颜色,星星比下雪之前更加明亮。让人怀疑根本没有下过雪,天空一直是晴朗的。如果我可以像通讯员那样胡说八道的话,可以随意否定自己曾经说过的一切的话,我也可以否定我曾说过的下雪这件事情。好吧,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没有下过雪,没有飞机,也没有大火,也没有什么尸体,没有任何胡说八道。树林还是那个树林,没有发生任何变化。这依然是冬天难得的好天气。我一个人在黑黢黢的树林里穿行,来到一片空地。空地上有一溜歪歪斜斜的墙壁。这是那个老混蛋的墙壁。我正贴着墙壁行走,试图寻找那个低矮的缺口。
突然,从墙里伸出一样东西,顶住我的脑袋。“别动,坏东西。”一个低沉的声音,我举起手。“转身,过来。”我转过身,他用猎枪示意我翻过墙去。这里正是那个我要寻找的缺口。我翻过墙,仍然举着手,面墙而立,不知道他要对我怎样。我现在顾忌的无疑是他的猎枪;如果能夺过猎枪,一定给这个混蛋好看。好大一会儿,一点动静也没有,他也没再给我发号施令。我偷偷扭头一看,发现这个混蛋居然不管我了,依然将枪架在缺口上,猫着腰,监视着墙外的树林。我悄悄走到他身后,也猫下身子,向墙外看。我想知道他在监视什么。他突然回过头来,问我是谁,干什么的。我说我是记者。“记者有什么了不起。”他说了一句,又丢下我不管了。我便问他女孩的事情。他却装作听不懂,说根本不认识什么女孩。我反复将这个晚上发生的事情说了很多遍。他听完之后,认为是我在编故事,是在拿他的记忆开玩笑。他说他根本没见过什么女孩,也没见过我。他哪儿都没去过,一直在坚守阵地,保卫这片神圣的围墙不受任何侵犯。也从没有什么飞机和大火。
他推上猎枪的枪拴,突然将冰冷的枪口抵在我的额头上。我感到额头发冷,不禁一阵哆嗦。“一般记者都是间谍;希望你不是。”他说完,调转枪口,继续专注地监视着树林。
“你在监视谁?”我问他。
“一些坏东西。”他恶狠狠地回答。
“为什么监视他们?”
“因为他们监视我。”老疯子说,“树林里总是会有一些莫名其妙的人。这些人很坏,没事就跑到我的领地来做坏事,拉屎拉尿,还骗小女孩。一开始我以为也就是仅此而已,但是后来我明白了,事情没有这么简单。他们其实是来监视我的间谍。你也许不知道,我和咖啡馆老板有个秘密约定,如果在某个固定的时间里我没去咖啡馆喝酒,那就有可能是我在树林里死掉了;到时让他负责我的身后事。这个约定不久之后我就后悔了。因为我发现咖啡馆老板非常急切地希望我死。他三天两头地打发人来监视我,看看我死没死。那些来这里搞破坏的坏东西都是他派来的。他希望是第一个知道我死讯的人,这样他就会感到荣耀。”
“为什么他会感到荣耀?”
“因为这就满足了他的虚荣心。你知道,当一个人知道一件事情而许多人还不知道的时候,他就会很得意,认为他掌握了一件不为人知的事情,非得让别人求着他说出来不可。咖啡馆老板就是这样一个人。他天天盼着我死,可是我偏不死,我要活给他看。”他很严肃地回答这个问题。
现在我终于相信咖啡馆老板说的不错,他确实是个疯子。
他突然再次调转枪口,对准我的额头。“啪”的一声,他扣动扳机。我眼前立刻掠过一道强光,好像天突然亮了似的;身体失重,飘了起来。但是很快,强光消失,我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倒在地上,半个身体斜倚着墙壁;而老混蛋的那张老脸几乎凑到我的脸上。他瞪大眼睛,一只手反复在枪口顶过的地方摸索,嘴里还念念有词:“怎么没有洞?怎么会没有洞?”然后丢下我,跑到一边去,检查他的猎枪。
这时,树林里有人说话。老头伸出手指,按在嘴上,对我“嘘”了一声。我还没从刚才的惊恐中醒转过来,对此没有一点反应。老头儿重新将枪架在墙壁的缺口上,猫起身体,向墙外窥视。他看了一会儿,回头对我说:“不行了,我现在老眼昏花,你帮我看看。”他很有力气,一把将我揪起,强按在墙壁上,并且连猎枪都交给我。
“看见了吗?”他小声问我。
“看见了。”我有些紧张,感觉双腿是软的。
“几个?”
“两个。”
“是不是一男一女?”
“看不清。”
“好,这个老混蛋,又派人来了。”他低声咒骂。
“瞄准他们。”他命令我。
我将枪口对准那两个慢慢走近的人影。那两个人影一前一后,枪口跟着他们缓缓移动。
“你到底丢了什么?”我听到一个男的在问。然后是一个女人的“嘘”声。
“他们说什么?”老混蛋问我。
“没听见。”我说。
“打死他们。”老头命令我。
“快打。”他用砖头敲我的后背。
“啪。”我按动扳机。
那两个人影站住,像在倾听。
“打中了吗?”他问我。
“中了。”我说。
“很好。”他乐坏了,一把将我推开,夺过猎枪,笑嘻嘻地钻进草丛。
我趴在墙壁后面,看到那两个人影继续向这里移动。在他们快要到达墙壁缺口的时候,我迅速隐藏到草丛深处。“望不到边的荒草,虽然有些杂乱,但仍然庞大的可怕”。多么惊人的句子。
我听见他们从缺口处翻过墙壁,走进草丛。
我听见一个问:“这是什么地方?”
我听见另一个“嘘”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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