咱们学校西门外的大榕树底下有个凉皮摊,一到夏天,那个热闹劲哟,跟树上的蝉聒噪有得一拼。跟你这么说吧,我们5个玩得好得男生,每到下午快下最后一节课那会,都轮流派3个代表去摊上排队,我们得比别的同学快跑完教学楼的那么些级台阶,冲过后花园再奔情人坡,然后在11号男寝下晾得那些个被褥,裤衩,臭球鞋下匍匐前进,就这,冲到大榕树的时候也只能排到10名之后了。
要是遇上小罗他妹妹练摊,那就是再叫咱哥儿们跑上十个来回都不亏,也不说人家长得有多标致,穿得多时髦。我们外语系里,小资调调的女生数都数不过来,哪个不是漂染了的头发,或拉直或烫卷?人家就是黑发,偏分,贴头皮扎个小辫,用手帕子那么一绑,清爽相。哪个不是5.1刚过去,就花枝招展地点亮起校园生活,今天这个波西米亚风,明天那个复古风,把我们这些傻小子看得一愣一愣的?人家就是衬衫,长裤,要不长裙,不管从正面,侧面,嘿!柳条般的身段,顺!哪个不是一干体力活就打哈哈,提个开水瓶一路上还得歇3回的?人家小姑娘家话不多,干起活来就是利索。白色的案板,3个白盘子里盛的是翠绿的黄瓜,新鲜的还带着花,洗得干干净净地,滴着水珠,蒜末和香菜一盘,辣子单独一盘,一个坛子里装的是蘸酱,一个装甜酱。这摊子被姑娘照看得,就像那盘里的黄瓜一样,干净得直滴水,一点油腥都不沾,这看着舒服这吃到嘴里才能舒服不是。
要是说这小姑娘站摊就是夏天里亭亭的柳树,风一吹轻轻一摇晃,这小罗一来,把蝉就引来了。蝉一叫,夏天活了,这夏天活了,树也才算活了,连阳光也热烈起来,小摊子瞬间就炸开了锅。
这可不是说小罗话多,看见没有,门口停的那几个开小三轮的,小车一停,裤腿子一卷,背心一撩,摆好架势就扯淡。从香椿炒蛋聊到马谡失街亭,一天能把半部三国野史讲完了,都不带插播广告的。这还不算,你屁股刚坐挨着车座,30几好里的路,讲笑话糗臭球侃政治,你不叫停,都闭不了嘴的,那才叫话多。意思也有点,不过多半是东拼西凑的东西,北京晨报头版第一条第一段,体坛周刊第四页三段,还有临出门,CCTV早间新闻里听来的前三条,听着都耳熟。人家小罗的特点啊,嘿!是能来个总结概括,还加点自我见解。就说前不久反对日本入常那事,什么北京学生游行,上海学生游行啦,各地反应激烈程度啦,都有些什么样式的标语,横幅啦,政府什么主张啦,哪哪都讲到了,咱们小罗边张罗着生意,边说:
“现在市场经济结构都是双赢,哪国产品里没哪国的技术啊?中国地广人多,市场大,和韩国,朝鲜那是明显有不同的。这抗日情绪吧,情感上可以理解,长久下去对谁都不利。要说怎么强国,我说啊,就得看咱们科学技术过硬不过硬,搞别的都是虚的。诶,下边的同学不用再等了,凉皮最后2份,想吃的明天早点来排队,对不住了啊!”
小罗兄妹做生意有个特点,每天就卖凉皮60份,晚了就没了,生意好的时候,3点来,5点就回去,这我就不明白了,你说这凉皮摊生意这么火吧,要是我,摆在眼前的生意怎么也得做完了才走啊,人家不,每天卖完,走人。小罗背地里告诉我:“你说这天下五味,酸,甜,苦,辣,咸。到底哪种味最好呀?我告诉你,其实哪个都不占这“最”,那最美的,就是个馋。想当初,汉文帝,那么个挑剔的主,这许多御厨都没把他伺候好,易牙是怎么做的?他领着皇帝老儿在城里兜了一大圈,从日头出来到日头落下,诶!您转累了吧,饿了吧,咱找块阴凉地来给来碗凉面,管饱,老头子吃得那叫个顺心啊,从此,把凉面命为第一民间小吃。要不怎么说人家是厨圣呢”。说完就推着小摊,哼着小曲,摆出副事事皆不入心的洒脱样子往夕阳里走进去,满街都是俩人被拉得长长的影子。
大三那年,咱学校搞扩招,新生来了不少,生意好得不得了,扩招之后又接着扩建,先是教学楼加了前厅、修了门脸,宿舍楼也由从前的男女分楼层混居到分居,编号从03直增到了13,校西门前的主干道也进行了一番扩建,听说那时候校领导和区政府是协商分了工的,学校负责自留地,就是自己完成校内道路的施工维修,校外和主干道相连的地界政府包干。修好了道,路两旁还顺便多设了些简易商铺,5、6家一样式、刷得白花花的店面齐整整立在路旁,每家宽大约4米,深呢有5米左右,总共20来平米的面积,如果办个小食铺,4、5张2人对坐的桌椅放下不成问题,再用心一点的,空间利用得当一些,一间6人圆桌包厢都有了;区里的还找人把路两旁的野池塘也承包了下来,4户人家把两片池子用土埂小心圈出界限,种上鱼苗,等土埂被压成小道,扑上碎石,等上3、4个月,就已经有心急的主儿来钓小鱼儿了,再过上5个月左右,开车来这儿钓鱼尝鲜的人越来越多。
客人多、学生多,这些店铺的生意那时候可真是好极了,眼看着为客人加工河鱼的餐馆越来越热闹;以前用板儿车卖瓜果梨桃的中年男人也开成了水果店,还找了1外地小年青做帮手;他旁边卖牛肉干、山楂片那些小零嘴的老板娘什么时候起盘下了间店面,眼看就成了家小型农村超市,饮料、冷饮、方便面......甭管啥品牌,想吃就能找着,没过多长时间,人家女儿女婿一家子也干脆迁了过来,生意上的事都由他们张罗着,老板娘也图了个清净;就算是校门口那些个小蹦蹦、三脚猫什么的,从前冬天里拉着一窝躲在脏兮兮红绒布面下,冻得瑟瑟发抖的学生片子的寒酸样也一去没了影踪,现在瞧瞧,哪辆不是蹭亮溜光的玻璃盒子,多冷的天,坐在里头也不用从前那样缩脖子剁脚了。
可这么些各式各样、五光十色的铺子、盒子里唯独找不着小罗兄妹和他们的凉皮摊。要说现在咱这儿吃得东西可比从前多多了,早上的煎饼果子摊来了又走、卖毛鸡蛋摊前的人头是络绎不绝、难得的异域口味,新疆拉皮什么的都有了。可到了夏天,蝉声刚开始在榕树里响起的时候,我们哥儿几个在无论哪个食铺吃花生、喝冰啤的时候,还就是忘不了就着麻酱嚼上些脆生生黄瓜丝、豆芽黄的那口凉皮独有的清爽和舒服。哥儿们间偶尔也问起小罗凉皮摊的踪影,通俗版的说法是小罗进城打工,混得不错,小罗妹妹就过去帮忙了;现实版的说法是小罗妹妹傍上一个广东土财主,带着一家人搬到南方过好日子去了;邪门的传法说的是小罗他们家某天夜里起大火,小罗妹妹被烧坏了,这段日子都在医院里治疗,还添油加醋地说什么,公安局都去调查过了,小罗家被烧的园子里发现了半桶汽油,是有人故意纵火什么的......。
大家伙都可惜地为小罗妹子咂嘴,叹息着“红颜薄命”之类的老话,反正事件的当事人就这么平白无故地消失了,这些传言、野话哪儿去证实都已是枉然,我们的日子也还就得那么地过,天蓝草绿,冬去春来,就这样又悠哉游哉过了一学年,到大四了,毕业前的那个夏天,有这么一天,天非常热,午休从食堂回寝室,忽然想到可以顺道去西门买几个西瓜解渴,迷迷登登走到那儿一看,你猜怎么着,卖西瓜的三轮边上,就那儿停着的,那不是小罗兄妹久违的凉皮摊吗是什么?!一年都过去了,你们让人等得还真是辛苦啊。我赶忙三步并做两步地迈过去,走近看看,可又失望了,见着的,凉皮摊前的人并不是小罗兄妹,只见一个身披蓝布工作服的年青人正埋头切着蒜。
说他不可能是小罗,是因为那身蓝布工作服,旧和破我们暂且不论,就算再旧再破,我们小罗兄弟穿上,就不会整得这副邋遢像,尤其是领口那儿怎么都是干干净净的,袖口挽到胳膊肘,袖口也是那么干干净净的,直到手臂、手指、指甲也是整洁清爽的,比着站在他边上一色老头衫,长头发的我们,反倒是他更像大学生。说他年青,是因为他骨肉均匀,身条顺溜,还没来得及长出啤酒肚和臂上的囊肉。可再认真一看,不对!年纪轻轻哪来这华发早生呢,从近了看,一丛丛还不少呢,还有这脊背,年青人哪有弓得这么厉害的,那身蓝布工作服就更别提了,袖口油渍斑斑,手一落袖口就搭拉在盛凉皮的盘里,脏!再瞧瞧他的食材,黄瓜是软不拉塔的黄瓜、豆芽是蔫头搭脑的豆芽,整个凉皮摊加上这位主儿,都像是要被太阳晒化了一般。
“凉皮摊儿和凉皮摊儿也是两码子事儿啊!”正当我想着,准备再细点打量他锅碗瓢盆时,这人冷不丁把头抬了起来,不带情绪地斜眼瞟了我一眼,时间极快地又垂下眼去,用和那眼神一样不加任何语气声调地音响问道:
“来一份吧,新鲜现做西安大凉皮。”
他这一看一问不要紧,却真正吓了我一跳,可不是要被他吓着吗?!他那张脸明明就是被破了相的,八成是火烧,起码三分之一的面部面积都被烧成皱巴巴的粉红色,经过些日晒雨淋,粉红又夹杂着黄黑,不成形的脸皮把他的右眼角、右唇角向下拉扯着,左眼和左唇倒还正常,却使得这张脸变做一张一半哭一半笑的鬼脸,即可笑又可悲。得得得!这凉皮吃了心里不是滋味,不吃也罢,不吃也罢。正当我我挥挥手,打算溜达到卖西瓜的三轮板车那边时,那声音却又说到:
“老生意了,味儿保管和从前一样啊。”
难道?让我再打量眼这摊子,样式倒还真好像是小罗他们家的,可是,不会吧,难道他是小罗!这回我再往仔细往摊上瞧,往那人身形上看,那条子、那手势,还有那嗓子,没错!可不,他可不就是小罗!
“小罗!”我忍不住喊出声来。
“老生意了,还是来份吧。”
以前可从没听到他用这口气兜揽过生意,那会子啥时候不是供不应求的来着。
“成!成!来份,你?啥时候回来的?”
“几天前吧。”
“那......这段日子......都忙啥呢?”
呸!呸!我自个儿都为自个儿自私的好奇心害臊。
“唉......。”
“你看看我现在这样儿还能忙啥呢。”
“您的凉皮,拿好,改天再来。”
小罗兄弟一个人在这儿摆了几天摊,生意不好不坏,不过怎么着和从前都不能比了。对面开小超市的老板娘成天没事儿坐在太阳底下,边扇着蒲扇,边自言自语地说:
“从前还闪闪的发着光,经历些事儿,就闪不起来了,精神头儿没了,这世道就是这么折磨人啊。”
生意一直没见怎么好,过了几天,小罗妹妹终于来搭手,因为先前听的谣言,哥儿们几个都以为她也被火烧破相了,看了之后才知道没有,女孩儿只是比先前更瘦了些,脸颊都凹了进去,显老了,兄妹俩人还是像从前那样做生意,不同的是,再没了爱说话的人,兄妹俩都只是安静地干活。又过了几天,一个从没见过的矮胖子加了进来,看气势,他倒更像是这凉皮小摊的真正主人,偶尔还对着小罗妹妹吆五喝六的,天天在脖子上挂条浸黑的毛巾,抹完额头又去抹肚皮抹大腿,当着客人的面,不是嫌小罗妹妹黄瓜切得太细太费时就是嫌她洗蔬菜用水太费,反正见着他的时候就是在骂人,对我们倒是相当地客气,嘴角能笑到耳朵根儿,怎么看怎么觉得贱兮兮的。这人也没啥正经事儿做,得空就找开蹦蹦的几个人吹牛,嘴里叼根牙签,聊的内容总是有关女人,什么样儿的身段最勾人,什么样儿的算漂亮,一说到他女人就总说她干瘦没得模,不过瘾,说的时候嘴咧到一边,表情既得意又淫亵。后来知道,他老婆原来就是小罗妹妹。
谣言被最新更正的时候是这样的,火灾真的有,只是烧着的不是小罗妹妹,是小罗为了救她自己受了伤,全身面积20%烧伤,手术费用相当的高,所以,找了那么个胖子,出钱去做治疗,当然,钱也不是白出的。再说说小罗兄妹这凉皮的口味,反正是和以前不一样了,料都还一样,酱也是一样的,但总好像少了点什么,要问到底少了什么呢?我也说不清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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