显克微支短篇小说两篇(鲁彦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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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显克微支短篇小说两篇(鲁彦译)

   带到“现在的世界”——扫校说明

   这两篇显克微支的短篇小说,都是鲁彦先生的旧译。其中,《老仆人》选自1927年的《小说月报》第18卷第1号,《泉边》选自1924年的《小说月报》第15卷第11号。

   90年左右,在书市里忽然发现了许多书目文献出版社影印的《小说月报》,全部六折甚至半价。可是,半价也是很贵的,只能先买下两本;几天后,又挤出一点钱,再买下几本。然后,书市就结束了。几年后,又意外买到一本——这样,我就拥有六、七本影印的《小说月报》了。

   49年后的《小说月报》,我从来不愿意看上一眼;这些影印的《小说月报》,却是一笔意外得来的横财:它简直是新文学的宝库!不过,经过许多年后,其中较有价值的文字,一般都弄到单行本,或者在别的书里得到了,如郑先生的《文学大纲》,老舍先生的《赵子曰》,朱湘的诗,许地山等人的散文等。可是,鲁彦先生翻译的这两篇显克微支小说,却始终不见出版,或者别的译本。

   这两篇译文,虽然用的是没有完全“化开”的语言,用词却精当、生动,整体气氛也把握得非常到位,每读一遍,都能深深的打动我,尤其是《老仆人》这一篇。所以,我在几天前忽然决定,要把它们扫校出来。

   于是,我将这两篇译文,还有郑振铎先生译的《印度寓言》一起扫了出来。想不到,校对却是无比的艰难:原稿的字号很小,影印得又比较模糊,很多繁体字都显得发虚,再加上原稿中的人名、地名上都有软件无法识别的横线,校对时,感觉比重新录入还难。可是,为了这两篇精妙的小说,我不在意麻烦。

   现在,它们终于都校改完毕了。对那些《印度寓言》,也许就没有再校的勇气了。我猜,它们大概都源自《五卷书》之类的印度古书,应该不是难得的东西——如果我买了,就能知道。

   最后再谈几句我对这两篇小说的感受。

   这两篇小说,似乎是完全不同的风格:《老仆人》比较内敛,像一滴将坠而未坠的朝露,远远地在我眼前闪耀;《泉边》却比较奔放,如一股疾疾的清流,执意要灌注入纯真的人性的深海里,翻滚着让我目眩的,梦幻般的碧浪,也搅起了一股酸涩的气息。可是,它们却出自同一位作家之手。

   《老仆人》有点像鲁迅先生的某些小说(散文),但更像鲁彦先生笔下的某些散文:朴素,静美,带着一点淡淡的忧伤。《泉边》的前半,让我想到了歌德的“少年维特”,甚至茨威格的小说。但是,与《泉边》比起来,“少年维特”(就我见到的郭译而言)实在太苍白,太轻浮了;与《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比起来,《泉边》的风格终究是不同的。在茨威格那里,怎么能看到这样的句子呢:

   “使我心里疼着,名词有什么用?你们的字典会帮助我吗?对于一切,你们的麻木的神经都没有感觉,你们竟拒绝生存的权利。当所有的牙齿都从老年人的牙床上落下来的时候,你们不会再相信齿痛的。”

   所以,从这两篇小说看,我觉得,显克微支与契诃夫更加相近,还多了一点高尔斯华绥的风致——《泉边》的中间部分,竟然有着《苹果树》的影子。尽管如此,如果将小说的结尾砍去,或者改变,那么,这小说的价值便将大大地减少了。

   “我们不是同你一样的人吗?如其你刺我们,血不会从我们身上流出来的吗?……好的,我们现在的世界,这个极大的,愚蠢善谎和虚伪的死东西已经破裂而且倒掉了,因为在那里生活是不可能的。”

   与《老仆人》一样,《泉边》写的也是普通人的生活,因而,这是属于平民的文学,从中,我可以得到更深的触动;因而,我要将它们带到“已经破裂”的“现在的世界”,用以陪伴我那“麻木的神经”。

   19:36 03-10-24 肖毛

   显克微支短篇小说两篇

   1.老仆人

   [波兰] 显克微支 著

   鲁彦 译

   肖毛 扫校

   (选自1927年《小说月报》第18卷第1号,书目文献出版社1983年影印,定价2.4元)

   这一篇从丽茄柴孟霍夫女士(Lidja Zamenhof)所编译的世界语本显克微支小说集中译出,父参照寇丁(Jeremiah Curtin)的英译本,略有增改。——译者附记

   除了老年的管家的,管仓的和管森林的以外,地上还有一种渐归消灭的人物——那就是老仆人。

   在我年幼时,我记得,曾有一个这样的老仆人服侍我的父母。他好像古时的巨象(Mamuto),他死后,考古家是立刻要不断地去挖掘古墓中被遗忘蒙罩着的地层中的骨头的。这个老仆人叫做尼古拉苏呵伐耳斯基(Nikolao Suhovolski),他本是苏哈伐拉名村的贵族子弟,他常在闲谈中提到他的故乡。我父亲是从我祖父手里承受他下来的,他在拿破仑战争时代当我祖父的传令官。他从什么时候服侍我祖父起,他自己也记不起来,有人问他日子,他就嗅了一嗅鼻烟,回答说:

   “唔,我那时尚年青,大佐也还——愿父帝照耀他的灵魂——没有胡髭。”

   他在我父亲和母亲屋内做各种各样的事情:当侍餐的,当从仆;夏天里,代管家的去看管收割;冬天里,去看管打谷;管藏酒室、地窖和暗室的钥匙;又要开钟——但他什么事情都做得有条有理。

   我一想到这个人,总是先记起他的唠叨。他总是叽哩咕噜的反对我父亲和母亲。我像怕火一样的怕他,虽然我爱他。他常在厨房里和厨子争闹,常满屋的拖着侍餐童子的耳朵跑;他总是什么都不满意。他喝醉时——每礼拜必有一次——人人都避开了他,这并非因为他要和主人与主妇吵嘴,是因为他不满意谁时,要整天的跟在他背后,叽哩咕噜的说个不休。

   吃饭时,他站在我父亲的椅子后。他虽然自己不服侍吃饭,但他却看着服侍的童子,不时凶狠的骂他。

   “你小心,你小心!”他哼着说,“不然,我非教你小心不可!你看!——他走得慢慢的,只是拖着脚,像老牛走路一般!你再小心一点罢!——他没有听见主人在叫他!给太太换一个碟子!你张着口做什么呀?哙?你看!你看!”

   我父亲和母亲谈话时,他站在桌旁,常要插些话进去,而且总是反对。这常常如此,倘使我父亲转过头去对他说:

   “尼古拉,对马太说,叫他预备马车,我们要到某处某处去了。”

   于是尼古拉就这样的说了:“去吗?为什么不去呢?啊咦!马不是做这用的吗?让那些可怜的马在那种路上跑[到](断)脚骨罢!要拜访去总是要拜访去的,它们的主人自有这权利。难道我不允许吗?为什么不呢?算账是可以等一等的,打谷是可以等一等的,拜访去更要紧!”

   “尼古拉真教人难受!”有时,我父亲不耐烦了,叫着说。

   但是尼古拉又回答了:

   “难道我说过我不愚蠢吗?我知道的,我愚蠢,管家的尚到公主那里奉承去,主人为什么不该去拜访呢?难道拜访比奉承还不重要吗?仆人可以去,主人也可以去!”

   于是这就旋转了过去,——没有能力可以使多话的老人止住了。

   我们,这就是我和我的弟弟,差不多怕他比怕我们的保父路陀维柯牧师还利害,——自然比怕我们的父母也利害。他对我的妹妹们要比较客气,无论哪一个他都叫她“小姑娘”,虽然她们都比我们年青;对我们,他只是不客气的叫“你”。然而他在我却有一种特别可爱的地方:他的袋里常放着手枪。功课完后,我常到食堂里去,微笑着,非常的和气,想尽力装出可爱的样子,怯弱的说:

   “尼古拉,日安,尼古拉。今天要擦手枪吗?”

   “海吕克到这里来做什么呀?我今天要预备一块抹布,没有别的事!”

   随后他讥笑地学我说:

   “尼古拉,尼古拉!要枪时,爱尼古拉;不要时,狼吃掉他!你还是读书去罢,学放枪是得不到知识的。”

   “我已经完了功课呢,”我回答说,几乎哭出来了。

   “他完了功课了,哼,他完了!读书,读书,但是他的脑壳依然像一只空袋。我不给你枪,——完了!”但说着,他已在袋内摸枪了。“什么时候手枪射伤了他的眼睛,那个人家就向尼古拉算账了。是谁的罪呢?——尼古拉。谁让他放的呢?——尼古拉。”

   这样的叽哩咕噜说着,他就走到我父亲的房里去,摘下手枪,吹去灰,又说了一次,说这是没有一点用处的,随后就燃起蜡烛,装上火药,让我瞄准。但这时我还须受很大的苦恼。

   “他怎样的拿着!”他说,“哼!和理发师拿器具一样!蜡烛也许会被你弄灭的,但一定像教堂里的老仆人一样呆笨!你只配做牧师,诵经去,不配当兵!”

   然而他却把他以前的战术教给了我。我和我的弟弟常在饭后跟着他学操,路陀维柯牧师也和我们一块儿学,但他学得非常的可笑。

   于是尼古拉皱了眉头,看着牧师,随后,虽然他最怕他,最尊敬他,忍耐不住了,说:

   “唉,你尊敬的牧师,走起来正像一匹老母牛……”

   我比弟弟大,最在他指挥之下,因此也最受苦。但虽然这样,当我家里送我进学校去的时候,老尼古拉却哭得非常伤心,仿佛发生了最不幸的事情一般。我父亲和母亲告诉我说,他后来叽哩咕噜得更利害,差不多厌烦了他们两星期。

   “他们把小孩带去了,把他送走了!”他说,“不如让他死了倒好!呜,呜,呜!为什么要他进学校去呢?这仿佛不是田主的儿子一般!叫他去学拉丁文吗?他们要叫他变做梭罗门教徒了。多么愚蠢!孩子走了,走了。你呢,老头儿,到屋角里去徘徊,去寻找你所不曾失去的罢!魔鬼!”

   我记得,当我第一次放假回去时,大家都还睡着。那时刚天亮,是一个下雪的,寒冷的早晨。村里汲井水的杆子的轧轧的声音和犬吠声,不时打破了静寂。屋内的窗帷还没有开,只有厨房的窗子发着亮光,将躺在门限前的雪染成了玫瑰色。我忧郁而且苦恼的回家去,暗地里恐惧着,因为我的第一次试验并不特别好。这只是因为,在我未明白,未习惯学校生活和训练之前,我不知道自己努力的缘故。我怕我父亲,我怕把我从瓦萨带到学校里去的路陀维柯牧师的严厉而静默的面孔,因此我一点也没有勇气。

   最后,我看见厨房的门开开了,尼古拉冻红了鼻子,拿着一盘乳酪走过雪地。一看见我,他就叫了起来,说:

   “最亲爱的,最亲爱的少爷!”于是急忙把盘放下,无意中将两瓶乳酪泼翻了,他挽住我的头颈,便抱着我接吻。从那时起,他称我为“少爷”了。

   然而,有整整的两星期,他不曾饶恕我,为了那乳酪:“人家本是平平稳稳端着乳酪的”,他说,“谁知他忽然来了,他正拣了这时候……”等等。

   父亲要打我,至少也想打我了,为了我所得到的两种不满意的分数:书法和德文;但一面靠我的眼泪和答应以后用功,一面靠我的亲爱的母亲的来到,最后靠尼古拉的愤语,止住了。书法是什么,尼古拉一点也不知道,但对于德文的谴责,他连听也不愿意听。

   “好”,他说,“他是路德教徒还是德国人呢,我们的大佐知道说德国话吗?或者你自己,老爷,”他对我的父亲说,“知道吗?当我们在……那叫什么?……在列布士格遇着德国人的时候,魔鬼知道,我们不和他们说德国话,他们立刻就转了背过去——够了!”

   老尼古拉还有一种特性,他不常叙述他从前的战事,但当他特别高兴时,一谈起这些事,他就说起谎来,仿佛专门雇来说谎似的。他是不相信不说的,这也许是许多事实在他老年人的脑中互相混杂了,于是生长出来了一种幻想。凡他年青时所听见的冒险的战事,他统统把它们和他自己与我的祖父连结了起来,而且自己深信自己所叙述的事情。

   有时在谷仓里看着农夫们打谷,他讲起故事来,讲得这样的有味,农夫们都停了工作,靠着连枷,张着嘴巴,只听他的故事了。这时,他常常觉察出来,叫着说:

   “你们做什么对我张着嘴巴,像要放炮似的呀,哙?”

   于是农夫们又打谷了。

   连枷打着稻草的声音响了一会,尼古拉又开始了。

   “我的儿子写信给我说,他已做了派耳米尔皇后的大将了。他在那里很好,他的薪金很大。只是那里太冷了……”

   我可以说,尼古拉并没有什么惊人的子女,他有一个儿子是不错的,但这个儿子是一个极无用的人。他成人后做了许多坏事,最后进了世界,便失踪了。他的女儿,据说那时是一个非常美丽的女子,她和乡里的一切官吏都要好,最后生了一个女儿,死了。她的女儿叫做哈尼亚,她和我同年,美丽,但多病。我记得我们常常学兵士的游戏:哈尼亚扮鼓手,刺激我们的敌人。她和善,安静,如天使一般。艰苦的运命曾遇着了[他](她),但那已是一些回忆,不属于这个故事了。

   我现在且转来讲尼古拉的故事。我亲自听见他讲过,说有一次马吕阿姆坡虏地方的乌拉那马狂奔了,有一万八千匹,突然冲进了瓦尔夏伐的边界。呵,踏死了多少人!那日子是多么可怕,在未捉住马以前,一想就知道。

   又有一次,他不在谷仓里讲,而是在屋内对我们大家讲。他说:

   “我善战吗?我为什么不该善战呢?一次,我记得我们和澳大利人开战。我正在阵里——唔,在阵里,我说。忽然,总司令骑着马向我走了来——我是说:澳大利敌人的司令,他说:‘哙你,苏呵伐耳斯基,我认得你!我们要是捉住了你,我们的战事就可完全终结了。’”

   “他没有说到大佐吗?”我的父亲问。

   “自然!我刚才不是明明白白的说:他说,你和大佐吗?”

   路陀维柯牧师不耐烦起来,说:

   “你真会说谎,尼古拉,你好像说谎可以另外得到薪水似的”。

   尼古拉皱上眉头,预备骂了,但因为他怕牧师,尊敬牧师,缄默了。过了一会,想增加他的故事的力量,又说了:

   “显克路基牧师也对我这样说。有一次,我的第十二根——我是说第五根肋骨上,被澳大利人的剑砍着后,我很不好。哈,我想,我该死了,于是我就把我的罪恶在显克路基牧师前忏悔了出来。但显克路基牧师听着,听着,最后说:‘上帝,你的话都是谎话,尼古拉!’我回答说,也许是的,但是我实在记不清楚了。”

   “人家把你医好的吗?”

   “人家医好的,人家医好的,人家并没有把我医好!我亲自医治。我把两枪筒的灰尘拌在四分之一夸脱的白兰地里,晚上吞了下去;第二天早晨起来,像鱼一般的活泼了。”

   这一类的故事,我听了很多,札记了很多。但我不知道路陀维柯牧师却为什么不允许尼古拉“末了(如他所说)使我头昏。”这个可怜的路陀维柯牧师,正如一个牧师和乡间的休养者,不知道这个:一则,每个被暴风雨从安静的家庭里刮到广大的生活的角斗场里去的青年,是必须常常头昏的;二则,使他们头昏的并不是老仆人和老仆人的故事,却是另外一个人。

   尼古拉给我们的影响并没有什么害处,因为他注意我们和我们的行动,很严厉,很用力。他是一个满含着“良心”这个字的意义的人,从他当兵时存留下来的一种很美的特性,那就是凭良心和认真做事。

   我记得,有一年冬天,狼破坏了我们许多的东西,而且大胆到这样程度:夜里竟敢十只十几只的成群到村里来了。我的父亲本是一个热情的猎者,于是想围猎了。因为他希望我们的邻居乌斯脱先错先生,著名的杀狼家,来做这次围猎的指挥,他便写了 ,把尼古拉叫了去,说:

   “佃户要到城里去了,尼古拉,你同他一块儿去。在路上,在乌斯脱先错先生家里停下,把这封信交给乌斯脱先错先生。你必须带了回信来,不要没有拿到回信就回来。”

   尼古拉拿着信,和佃户一块儿走了。晚上,佃户独自回来了,尼古拉没有回来。我父亲以为他也许在那里过夜,第二天会同我们的邻居一块儿回来的。但第一天过去了——尼古拉没有回来。第二天过去了——尼古拉没有回来。第三天过去了——尼古拉没有回来。我们一家人都悲伤了。父亲恐怕他回来时在路上遇了狼,派了一些人去找他,但找了又找,找不出什么踪迹。我们派了一个人到乌斯脱先错先生的家里去,那里的人说他到了那里,没有遇到乌斯脱先错先生,他问他在哪里,随后他向从仆借了四个卢布走了;他往哪里去,他们不知道。我们总是猜不出这是什么意思。

   后一天,我们派去的人都回来了,他们报告说,什么地方也找不到他。于是,我们都哭了。

   第六天晚上,我父亲正在办事室里做事,忽然听见门外橐橐的步声,咳嗽声和叽哩咕噜的语声,他立刻就认出了那是尼古拉。

   那真的是尼古拉,冻饿,憔悴,困乏,胡髭上挂着冰,几乎不像他自已了。

   “尼古拉!呵,上帝!你这许多日子做什么呀?!”

   “我做什么,我做什么,”尼古拉唠叨的说,“我应该做什么呀?我到乌斯脱先错先生家里,没有找到他,我到白金懦去了。到了白金懦,人家告诉我,去了空,乌斯脱先错先生到卡罗虏夫柯去了。他有在人家的家里久住的义务吗?他不是绅士吗?他来去是不会步行的,我说的不错。从卡罗虏夫柯,我又到别一个城里去了,因为人家告诉我,他是在地方官厅里。但他在地方官厅里有什么事情呢?他是县知事吗?他到县里去了。我或者应该回来吗?我自然也到县里去,把信交给了他。”

   “唔,他给了你回信吗?”

   “他给了吗?自然,他给了。但他这样的笑我,笑得连大牙都露出来了。你的主人,他说,邀我上星期四打猎去,而你这星期一才把信送到。已经,他说,过了打猎的日子了。于是他又笑了。这就是他的信。他为什么不该笑呢,难道……”

   “你在这几天里吃了些什么呢?”

   “唔,这有什么要紧呢,我从昨天起没有吃过东西?难道我在这里受饿吗?难道人家不肯给我东西吃吗?我没有吃,那末我可以去吃了。”

   从那时起,谁也不敢给尼古拉绝对的命令了。差他到那里去的时候,只叮嘱他随机办理,假使那人不在家。

   几个月后,尼古拉到近处的一个城市里买马去了,因为他深知马的好坏。晚上,管家的来说,尼古拉买了马回来了,但因为被人打伤了,羞于出来。我父亲立刻就走到他那里去。

   “什么事情,尼古拉?”

   “我和人家相打了,”他简短地回答说。

   “羞呀,尼古拉,在市场里和人家争闹。你不聪明,你老了还这样蠢。你知道,要是别一个,我一定要因此辞退他的。显然你是喝醉了酒了,你在引诱人家走入叉路,未曾给人家一种好榜样。”

   我的父亲真的发怒了,他发怒时是不开玩笑的。但这很奇怪,尼古拉平时对于这一类的事情,总是不会忘记舌头生在口里,这次却缄默得像树干一般了。显然他是在那里固执。那到底是什么事情,怎样发生的,别人问他,他总是不肯说。他回答这个,回答那个,但一个字也不提到这事。

   然而他受伤并不轻。第二天,他病得不得不给他请医生了。只有医生才使他把那事情全说了出来。一星期前,我父亲曾骂了一个管仓的仆人,于是有一天他逃走了。他跑到一个德国人,我父亲的最大的仇人,左耳那里去,就在他那里服役。在市场里,左耳和我们从前的管仓的和仆人们赶了些肥牛去在那里出卖。

   左耳一眼看见尼古拉,就走近他,对着他骂起我父亲来。尼古拉因此骂他为逆贼。左耳对我父亲再加上一种新的侮辱时,尼古拉就用鞭打了过去。于是管仓的和左耳的仆人们都扑了过来,把他打得流血才停止。

   我父亲听了这原委,流泪了。他不能饶恕自己,因为尼古拉想把这事情缄默,他却反把尼古拉骂了一顿。

   当他复原时,我父亲到他那里去埋怨了。尼古拉起初不肯承认,如平时一般,只叽哩咕噜的哼着。但随后,他感动了,和我父亲像海狸似的一同哭了起来。为了这事情,我父亲曾约过左耳去决斗,这在左耳,许久不曾忘记。

   要不是医生,尼古拉的牺牲是不会有人知道的。然而,尼古拉却许久许久恨这个医生。事情是这样:我有一位年青的,美丽的姑姑,我父亲的妹子,还没有出嫁。我非常的爱她,因为她又和善又美丽。这一点也不曾使我惊异:人人都爱她,其中年青而聪明的,为全地方上人所喜欢的那位医生也爱她。尼古拉起初也爱那位医生,甚至还常常说他是一个能干的孩子,善于骑马。但当医生显然是为玛丽亚姑姑而来的时候,尼古垃的情感起了特别的变化了。他对他客气起来,冷淡得像对生人一般,他本来常常要叽哩咕噜说他的。从前医生在我们家里坐得过久了,尼古拉给他披上衣服,常喃喃的说:“做什么要在夜里来去呢?这一点没有意思。什么时候见过这种事情吗?!”现在他不说了,他只静默着,仿佛呆木了一般。好心的医生不久就明白了这事,虽然他仍像先前一样和善的对尼古拉微笑着。但我想他的灵魂里一定有点不畅快了。

   然而年青的爱斯库拉坡有幸,玛丽亚姑姑对他的情感却完全和尼古拉的相反。有一次美丽的晚上,月亮照得客厅里很美丽,素馨花的芬芳从花园里的草地透进了关着的窗子,玛丽亚姑姑正在按着钢琴唱Io questa notto sogno。斯太尼斯拉夫走近[他](她),用颤动的声音问她,相信不相信,他没有她是活不下去的。姑姑自然先表示怀疑,接着就是凭着月亮互相发誓,和一切常在这种事情中所发生的那些事情。

   正在这时候,尼古拉进去请他们喝茶了,他一看见那事情,就立刻跑到我父亲那里去,因为父亲在起屋的地方散步,不在屋内,他就到我的母亲那里去了。母亲照常温和的微笑着,请他不要参加这事情。

   尼古拉不高兴的静默了一晚。待到父亲睡觉前到办事室里去写信的时候,尼古拉便跟了去,站在门旁,轻轻咳嗽着,橐橐的踏着脚,做出一种记号。

   “你有什么事吗,尼古拉?”父亲问。

   “我……怎么说呢?……唔,我要问,这是真的吗,我们的姑娘要娶妻子——我是说,要嫁文夫了?”

   “真的。怎么样呢?”

   “因为这是不可能的,叫我们的姑娘嫁给那个……那个理发师!”

   “什么理发师?你疯了吗,尼古拉?你总是什么地方都要参加意见!”

   “怎么样,那姑娘不是我们的姑娘吗?她不是我们大佐的女儿吗?大佐是向来不允许这种事情的。难道我们的姑娘不配嫁给贵族的人家吗?医生——请原谅——是什么呀?我们的姑娘将得人家的讥笑了。”

   “医生是一个聪明人。”

   “聪明,不聪明。我所见的医生还少吗?他们在营寨里进进出出,加入参谋,但一当战[时](事)爆发的时候,他们走了。大佐叫他们为‘小刀家’不止一次了。人家健康时,他动也不敢去动他一下;当人家半死半活躺倒时,他才敢拿着小刀过来。这并不困难,去割一个不能自卫的人,因为他手里已不能拿什么了。叫他去割一个健康的,手里拿着骑铳的人试试罢!啊咦!用刀去触别人的骨头,真不容易啊!这一点也不合适!大佐一定会从坟墓里起来的,假使他知道这事。哪一种兵呀,医生是?那种人是上等人吗?这不可能。我们的姑娘不能和他结婚,这不合天缘。他是谁呀?他想得到我们的姑娘?”

   尼古拉不幸,医生不仅想得到姑娘,而且达到目的了。半年后,结婚的日子到了。大佐的女儿被亲属的一般的眼泪,和尼古拉的特殊的眼泪围洒着,去分受医生的命运了。

   尼古拉对她并不觉得愤怒,因为这愤怒不能长久,他太爱她了。对于医生,他却不愿意饶恕他。他几乎从此没有提到他的名字,他总是竭力的想不谈到他。我可以说,玛丽亚姑姑和医生在一处是最幸福的。一年后,上帝给了他们一个极美丽的男孩;再过一年,又是一个女孩;随后,交互的一年一个,仿佛注定了一般。尼古拉爱他们的小孩,像爱自己的小孩一般;抱他们,爱抚他们,吻他们。但他心中对于玛丽亚姑姑的降格出嫁,还存着一种不满意,我好几次都看了出来。

   一次,我记得,圣诞节的晚上,我们刚在桌旁坐下,忽然听见远处冰冻的路上有车轮的声音。我们常等候着许多亲戚的来到,因此父亲(说):

   “尼古拉,去看一看,谁来了?”

   尼古拉走出去,立刻就脸上露着喜悦回来了。

   “姑娘来了!”他远远的叫着说。

   “谁?”我父亲问,虽然他已经知道他所说的是哪一个了。

   “姑娘。”

   “哪一个姑娘?”

   “我们的姑娘!”尼古拉回答说。

   我们居然看见带着三个小孩子的姑娘进房子了。可惊的姑娘!

   然而尼古拉总是不肯对她换一种称呼,除了“姑娘”。

   但最后,他对于斯太尼斯拉夫的厌恨也终于消灭了。他的哈尼亚生热病生得非常危险。那几天在我也很悲伤,因为哈尼亚和我同年,是我的玩伴,我爱她几乎像爱自己的妹妹一般。那时斯太尼斯拉夫几乎有三天不曾从她的房里走出来。用灵魂的全力爱哈尼亚的尼古拉,在她病时忧郁得像中了毒的一般;他不吃东西,也不睡觉,只坐在她的门旁,因为除了我母亲,是谁也不准走到她的床边去的。铁一般坚硬的苦痛在撕他的心,他忍受着。他的灵魂锻炼得抵抗物理的痛苦,正如抵抗命运的打击一般的坚强;然而它这次也几乎屈伏在绝望的重压之下了,因了床上这个唯一的女孩。最后,过了几天死的恐怖,斯太尼斯拉夫医生轻轻开了病室的门,露出喜悦的脸色,低声对隔室等待着判词的朋友们说出这一句话来了:“被救了!”尼古拉不能再忍,像野牛似的号哭了起来,扑倒在医生的脚下,只是重覆的说:“做好事的人,我的做好事的人!”

   哈尼亚真的痊愈得很快,斯太尼斯拉医生显然为尼古拉所喜欢了。

   “能干的人”,他常常说,抚摩着长的胡髭。“能干的人!他善于骑马!要不是他,哈尼亚……唔,我连想也不愿想了。上帝保护!”

   但约一年后,尼古拉生起小病来了。他的直而且强的身材弯曲了。他萎衰得很利害,不复唠唠叨叨的说个不休,不复说谎了。最后,几乎已经到了九十岁,他变得非常的天真了。他自做鸟笼,关了许多鸟,尤其是山雀,在他的房里。

   将死的前几天,他已认不出人;但在死的那一天,他的将熄的智能的灯又明亮地放了一次光。我记得,那时我父亲正陪着母亲在外地养病。一天晚上,我和我的弟弟卡西奥,牧师——他也已很老了——坐在火炉的前面。冬天的凶狂的风雪敲着窗子。路陀维柯牧师祈祷着;我,卡西奥帮着我,在擦枪,预备第二天去打猎。忽然有人来告诉我们,说尼古拉将断气了。路陀维柯牧师立刻就到家庙里去预备圣礼,我则急忙跑到尼古拉那里去。

   他躺在床上,已很苍白,很萎黄,又几乎似冻僵了,但安静而且心地清白。他的无发的头,点缀着两个瘢痕,非常的美丽,显出是一个老兵士和诚实的人的头。将熄的蜡烛放出棺柩般的光,射在房内的墙上。角隅里鸣着捉来的山雀。尼古拉一手将十字像按在胸上,一手被苍白得像百合花似的哈尼亚握着,吻着。路陀维柯牧师走进来,就开始忏悔了。随后,将断气的尼古拉忽然要见我了。

   “我的老爷和太太都不在这里,”他低低的说,“我死得不愉快。但是你在这里,我的最亲爱的少爷,请你看顾这孤女……上帝会报应你的。不要生气……假使我有什么不是的地方……原谅我。我从前有时不和气,但是忠实的……”

   突然,仿佛又抵挡不住了似的,他尖利而短促的叫了起来,好像他已缺乏了气了:

   “少爷!我的零丁的孙女!上帝,放在你的手里……”

   “我给这个勇敢的兵士,忠实的仆人,诚实的人的灵魂!”路陀维柯牧师庄严的完结说。

   尼古拉已不复活了。

   我们跪了下去,牧师重念祷词起来。

   从那时起,已过了几十年了。在诚实的仆人的坟上,已生长了许多长的墓地的草了。

   悲哀的时候来了。暴风雨已吹散了我故乡的神圣而安静的家庭。现在,路陀维柯牧师已躺在坟墓里,玛丽亚姑姑——在坟墓里,我用笔工作着,争苦味的日常面包,而哈尼亚呢……

   唉!泪流下来了!……

   03-10-22扫,21:42 03-10-23初校,23:20 03-10-23再校

   校记:由于现在与当时的语言习惯不同,所以,除了某些标点外,一般的错字和如今少见的造词我都没有改,只将极明显的错字用[]括起,另在其后添上比较合理的字(或者缺字),用()括上,以示区别。有的现在习用字,如“哪一个”,原文中均作“那一个”,为避歧义,径自改作“哪一个”。原文不分段,我只好随便加了。23:20 03-10-23

   2.泉 边

   [波兰] 显克微支 著

   鲁彦 译

   肖毛 扫校

   (选自1924年《小说月报》第15卷第11号,书目文献出版社1981年影印,定价2.9元)

   译者附记

   显克微支(Hemryk Sienkiewicz l846-1916)所作最著名的短篇小说,以深刻悲痛的冷嘲胜。但他又是一个抒情诗人,有许多言情的作品也极佳妙,唯中国尚无译本,仅在《你往何处去》中见其一斑而已。这一篇写梦幻的情景,温柔旖旎,是他这一类的佳作之一,今据巴因博士编世界语的《波兰文选》(Pola ant ologio)中译出,并参照美国寇丁的英译本,略有改订的地方。一九二三年六月二十日

   我昨天尚是一个大学生,而且我的哲学博士的证书还没有全干——那是真的。我没有职务,我是一个穷人。我的全分的所有物是:一所穷陋的小屋,一个花园,和几百个卢布的进款——我现在明白他们不把妥拉的手交给我的缘因了——但是他们还侮辱我呢。

   这为什么?我做了什么呢?我带了我的诚实的心,仿佛摆在手掌上似的,说:“请将她交给我罢,我将做你们的最好的儿子,而且感谢到死——我会将她放在我的手上,爱她,照顾她的。”

   真的,我说得不灵巧,用一种特别的声音,口吃而且略喘着气,但是你们看见我的整个的心说话,在世界上不能每天找得到的那种的爱的说话。即使你们决定拒绝,为什么你们不像那慈悲的好人拒绝我,为什么你们侮辱我呢?

   你们冒名的基督教徒,你门冒名的理想家呀,你们能知道我自和你们这种谈话以后,会去做什么吗?谁对你们证明,说我虽然一则没有她不能生活,二则不能容忍那插反话和倒行、那种虚礼和撒谎,我是不会把弹丸射进我的头里去的呢?你们为什么竟连一秒钟也不怜悯我呢?大家不该蹂躏我,大家应该可怜我的!我要不是为了你们,也许我会在世上为别人做出一点事情来。我是一个年青的人,几乎还是一个学生,没有职务,没有财产,——是的呀!但是未来在我的面前,上帝呵,我不知道你们为什么往它的上面吐了一口唾沫。

   那冰般的脸呵!嫌恶的忿怒呵!……几天前我或者想不到那个:——“我以为你是一个诚实的人,原来你骗我们,滥用我们的信任”——就是这几句话,他们用这几句话,鞭—般的打我的面孔。一霎时以前,他们那样真心的贺我,为了我的证书,仿佛我是他们的儿子;——到了我感动得脸色青白起来,把什么最鼓励我的话讲解给他们听的时候,他们的脸便结起冰来了,因为“我滥用了他们的信任。”

   他们那样的侮辱、蹂躏我,甚至有一个时候,我也以为我真做过卑贱的事情而且实在骗过他们。

   但是什么样呢?怎样的?谁骗过?谁是卑贱的人呢?要不是完全是我发了疯,那么真诚的爱人家而且供献自己的灵魂以及血和工作,并不算什么卑贱。你要是真的忿怒——毕竟谁是蠢人呢?

   咳!——讲到你,妥拉,我也被你骗了,我,这样爱你的我!他们对我说:“我们决定我们的女儿无论如何也不会许可你那样的办下去。”自然,我没有否认:后来来了这位“女儿”,完全带着深受教育的姑娘的忍受的神气,低着眼睛吃吃的说,她不明白我怎么会想起这种念头来的。

   你不明白吗?那末听我说罢,妥拉姑娘:你没有对我说过“我爱你”——没有!我没有你的签字的收条;即使有,我也不会拿出来。但是,这是我要对你说的:正义存在着,裁判也存在着——或许在云上的某处,或在人的良心里,你将要在它的面前忏悔:“我骗过这个人,我丢弃过这个人,我使这个人受了屈辱和不幸”。

   你缺少勇气还是爱呢,——那我不知道;但是我知道得很清楚,你可怕的骗过我。我尚爱你,我不愿意诅咒你;但是你或者应该知道,当关于救人或杀人的问题的时候,应该有勇气。那时的诚与爱,应该比恐惧更广大。不然,苦苦造成的屋子的栋梁落在人的头上,那便是有罪的。它们曾落在我的头上了。我将我的整个的未来,建筑在信托你的爱的基础上,但是结果只显出我将它建筑在沙上了:因为在决定的时候,你缺少勇气,因为当你应该选择你的父母的恶意或我的不幸的时候,你选择了我的不幸。要是在那困难的时候,你仍如我所想的那样,那我便有了希望和安慰了。你知道,在这最后几年里,我做的一切事情,是为你,藉你做的吗?我像牛一样的工作,夜夜睡不熟,得到了几块赏牌,几张证书。那时你是我的生命,我将我的每一口的呼吸供献了给你,我只是想着你。现在,在我的面前躺着沙漠,悲哀在那里像狗似的号啕着。我什么也没有了。

   你有时念想到这个吗?

   但是那谨慎的父母会对你讲解的,说我是一个愚蠢的热心的学生。我如果真是那种人,那我便要像莎士比亚的昔洛克(注一)的说:“我们不是同你一样的人吗?如其你刺我们,血不会从我们身上流出来的吗?如其你对我们做不公平的事情,我们不会流泪的吗?”不要侮辱什么人罢,不论他是谁。我的热中或是聪明或是愚蠢,不许一个人恼我的。好的,我们现在的世界,这个极大的,愚蠢善谎和虚伪的死东西已经破裂而且倒掉了,因为在那里生活是不可能的。现在我有许多时间了,我已成为一个什么哲学博士,现在我要像哲学家似的分析各种的人的关系,——那刚毁坏我的生命的关系了。你们,这样名为谨惧的人,即使给一件你们事情,找到了死名字无意义的名词,你们便十分满意了;即使有碰见那件事情,跌断了他的头颈,——你们是一点儿都不关心的。愚蠢的热心!假使我心里疼着,名词有什么用?你们的字典会帮助我吗?对于一切,你们的麻木的神经都没有感觉,你们竟拒绝生存的权利。当所有的牙齿都从老年人的牙床上落下来的时候,你们不会再相信齿痛的。照你们的意见,风湿症是重大的事情,情爱不过是愚蠢的热心。每次当我想到这件事情的时候,便有两个人在我的脑中出现了:第一个是昨天的大学生,热烈的对抗愚蠢的奋斗者;第二个是受不公平的侮辱的人,常预备诅咒和哭号的人。这样是不能生活下去的。在言语里是理想主义,在行为里是功利主义,这样的办法我们已经尽够了。那时候近来了,将来大家应谈照着高尚的原则行动,或者索性大胆的宣布原则,如与他们的行为一样,卑鄙的原则。我不知道听见妥拉的父母说了几次了,说财产是不能生幸福的,说人格比富还有价值,说平安的良心是最大的善。真的吗?我实确有人格,勤劳,平安的良心,青年和爱,——但是他们什么都不管,只开门叫我出去;然而我今天要是中了五十万的彩票,明天他们便喜喜欢欢的把女儿交给我了。那做父亲的便展开两臂到我这儿来无疑,那是一定的,正如上帝在天上一样的确实。

   (注一):威尼恩之商人中之犹太人。

   谁要做商人,谁就应该知道计算;但是你们,谨慎的人,甚至连这个也不知道,你们的谨慎仅造成些幻想。你们不知道计算,你们听见吗?我不是发热的说话,我并不夸大。那爱是存在着,而且大家不能否认它的实在的。要是一个有天才的数学家,把爱的钱价计算给你们看,你们便要惊呼,“呵,怎么多呀!”那爱是实在证而且确实,正和金钱在生活中一样的急需。计算法是简单的:生活有多少幸福,生活便有多少价值。爱是幸福的不能汲尽的源泉,至大的资本同健康和青年一样。但是你们的脑筋不明白这样简单的事情,我再对你们重覆一遍罢:你们不知道计算!一百万只值一百万,不能再多值一文;但是照着你们的意见,除了当作金钱的价值以外,还含有生活上的一切好东西。因为这个错误,所以你们彷徨在人为的世界里,你们看不见准确的关系和真实的定价。你们是空想家,但是是低等的、金钱的空想家;你们的原则是有害的,因为不仅破坏他人的生活,连你们自己小孩的生活也破坏了。

   妥拉倘若和我一块儿,是有幸福的!唔,你们还需要什么?不要说是她自己拒绝我,你们如其没有用你们的教育摧残了她的意志以及真实和勇气,我现在便不会头痛得要炸裂似的,一个人坐着了。没有一个人像我看妥拉的眼睛看得仔细,也没有一个人知道得再清楚她感觉着什么和她现在是怎样,如其你们没有毒害她的灵魂。

   现时我失去了她,也就失了别的东西,失去了在生活上同面包一样的需要,人家没有他,便会死亡的东西了。呵,你们,我的没有实现的岳父母,呵,你,我的失去的妻子!有时我想你们是全不知道你们做下了什么事情,因为不然,你们便把我招回去了。你们不会完全不怜悯我的。

   责骂有什用呢,我这边是正当的,我写的统统是真实的,但是真实不会还我妥拉的了。

   但是这个我也不能明白,为什么正当和真实一点也没有用,世界实是和人的精神一样的建筑的,到底为什么造成意见不和呢?倘如不是这样的,大家便应该永久的在恶的圆周里旋转了。——

   我不能再写了。

   很长的间断以后,我又拿起笔来了,让真实自己说罢,——我仅仅简单的叙述发生的事情。解说还一直在后面,我现在只将一种一种的细写我那时尚不明白的事实。

   早晨,在那最不幸的日子后一天,妥拉的父亲到我这里来了。一看见他,我就硬僵起来。一切的思想都离开了,我的脑筋好像一群鸟儿离开了树林,我以为和在死时感觉的相同。但是他面色很温和,站在门限上,向我伸出两手,说道:

   “我们过了一个恶夜,——不对吗?我明白这个,我从前年青的时候也是这样。”

   我没有回答,我一点儿也不明白;我不相信看见他【在】我的面前,他呢,握一握我的手,使我坐下,对着我坐在椅子上,说道:

   “请你放心,我们和和睦睦的谈罢。亲爱的先生,你以为只有你一个人没有睡熟吗?我们也睡不熟呢。自你走后,我们静了一点下来,便来了痛苦的烦恼了。是的!要是一种不等待的东西阻挡一个人的路,那他便要失去头脑和镇静了。我们烦恼起来,(我不隐瞒这个,)我们羞耻了。那个小孩跑入了她的房里,我们年老的,如老人们平常的举动,互相非难起来了:‘对于这事,你有罪。’——‘不,你有罪。’那样是人的天性。但是细想了一想,我们不安起来:他是年青的、诚实的、能干的,满心爱我们的小孩——见鬼,我们为什么固执呢?只有一件事可以辩护我们的无罪!你将来做了父亲,你便会明白做父母的是,找不到一个够好的人为自己的小孩的。但是后来我们细细的想了,以为于我们不够的,也许于妥拉十分够的;于是我们决定探一探女儿心中隐藏的什么,我们叫她来商量。——第三个是好的评议员!——这没有一个人可以否认的!当她抱着我们的膝盖,将美丽的小的头放在上面,那时!……父母的心……”

   他感动得静默了,我们没有话,没有动,相对坐着。我所听见的一切,我觉得是梦,童话,奇迹;过去了我的苦恼,复来了我的希望。他镇静起来,又说道:

   “大概,你责我们的卑贱,我们实在是好人,虽然太性急了一点;为要证明这个,我对你说,你要是宁爱妥拉,不忆侮辱,便请到这里来……”

   他张开两只手臂,我便抱了他的头颈,一半疯狂,一半幸福,我觉得一种东西紧压着我的喉咙,我只能哭泣了。我的灵魂充满了幸福、惊惶和感激,一切像雷似的打中了我;我的头不能明白,我的心也不明白。我大概是觉得改变和思想的过度的痛苦,妥拉的父亲温和的把我的手从他的肩上放下,亲着我的额,说道:

   “好了,已经好了!我原希望认识你的对于妥拉的爱。忘了从前发生过的一切,而且安着心罢。”

   他看见我止不住感动,便和善的责难我道:

   “应该是一个男子,应该克服你自己!你战栗着,像一个发烧的人呢。呵,那个小子深射中了你的心了……”(注二)

   “深的,很深的!”我痛苦的回答道。

   妥拉的父亲微笑的说道:

   “平静的水……”(注三)

   我的伟大的爱,的确很满足了他的做父亲的虚荣,因为他好像很喜悦,而且不止的笑着重覆道:

   “刺花,真的刺花!”(注四)

   (注二)小子,指神话上的爱神。持弓矢射人心,使人发生爱恋。

   (注三)波兰谚语:平静的水,可以冲裂边岸。

   (注四)有芒刺的植物种子,喻固执不易拒绝的人。

   我突然觉得我如再在房内耽搁一刻钟,我的头便将完全混乱了。平常我是容易止住感动的,但是这次的印象太强了,我需要吸一点新鲜的空气,看一看街上的来往;但在一切以前,我需要先看一看妥拉,以证实她是不是真的在世界上,我是不是真的没有做梦,是不是人家将她交给我了。

   我请求妥拉的父亲,说我们立刻到他的家里去;他很愿意的同意了。

   “我自己原想对你提议的”,他说道,“因为在我们那边一定有人将他的鼻子压扁在玻璃窗上,两只眼睛望着街上的。现在我们不能谈这些正经事情了,我们以后可以详细谈的。”

   几分钟以后,我们已经在街上了;起初,我看见许多人、屋子、车子,如同久病后的人第一次到外面散步的一般,觉得头晕,但慢慢儿运动和新鲜的空气回复了我的知觉,只有这一种思想占据了我的头脑:

   “妥拉爱你,过一会你可以看见她了。”我觉得极强烈的脉搏在额角里跳动,仿佛我的头将要破裂似的。一点钟前,我尚想我永不能再看见妥拉,不然,也许有时如见别人的妻子一般。现在我却将对她去说,她将是我的,因为她自己向我伸出手,所以我来了。昨天她在那里抱着她的父母的膝,为我们两人请求的时候,我却叫她为无思想的傀儡,我的心充满了后悔、痛苦,又觉得我不能配妥拉;我严重的决定,我以后将用抚爱、忠实和无边的牺牲酬报她昨天每颗的泪珠。

   爱情使别的人盲目,但是在我无须变成盲目的,因为妥拉的行为可以为她说明。她致成了奇迹,我判断她和她的父母很不公正。如果他们是我以前所想的一种人,那他们便不会退让得来请求,那他们便不会有那样超人间的,安琪儿似的纯朴,如那父亲那样的到我家里来说:“我们错了,——请你[取]【娶】了她去罢!”没有社会上的礼法,也没有虚荣能够止住他。我记得他的话:“大概,你责我们的卑贱了,我们实在是好人,虽然太性急了一点。”我愈想到我昨天的责难,他们的善良愈使我羞耻。此外没有什么冠冕的话,只有戏谑的微笑——这就是一切的情形。当我一想到这个,我便立刻拿着妥拉的父亲的手,恭恭敬敬的举到我的嘴上。

   他又温和的微笑起来,说道:

   “我已经很早的和我的妻子决定,我们的女婿一定是也很爱我们的。”

   他们的愿望成就了,因为我已经像儿子一般的爱他们,在做他们的女婿以前。

   因为我走得很快,妥拉的父亲又戏谑起来了:他急喘着,装出疲倦的样子,诉说天热,说他不能再跟着我了。真的,冬天已于昨日离开我们的地方了。和暖的风皱摺着公园中的水,在空气里觉着复活的春的吹嘘。最后,我们到了妥拉的住所。在窗子里显出一个人,立刻又隐在房子里,但我不能断定是不是妥拉。在步梯上,我的心又战栗起来了。我怕妥拉的母亲。我们穿过了饭厅,见她在客厅里。当我进去的时候,她很快的走近我,向我伸出手,我极恭敬的亲着手,吃吃的说道:

   “我怎配……”

   “请[愿]【原】谅我们昨天的拒绝。”她说,“我们实在没有想到,这种的爱,妥拉是再不能在全世界上找得到的。”

   “这是真的!这是真的,夫人!”我叫着说。

   “因为我们注意我们小孩的幸福比什么都注意,我们允许将她交给你,……我只能说:祝上帝赐你幸福!”

   她说完这话,亲了亲我的前额,转向门叫道:

   “妥拉!……”

   于是来了我的最爱的人,青白的脸,红肿的眼睛,紊乱的卷发披在额上,同我一样的张皇、感动。我怎样能看出这种种,——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看见泪珠在她的眼中,颤动的两唇,快乐闪闪的穿过泪珠,微笑在张皇的底下。

   她垂着两臂,仿佛不知道做什么似的,站了一秒钟。她的父亲,终于没有忘记诙谐,耸着肩说道:

   “哼!这可是一件难事!他变固执了,他不要她。”

   那时,她看了我一看,抱了她的父亲的颈项,热烈的叫着道:

   “我不相信,父亲,我不相信!”

   我要是依我的心的愿望,我早就扑到她的脚旁去了。但我没有这样办,因为我缺乏勇气,又因我失了头脑。我只能对着自己重覆的暗说道:“驴子,不要叫!”她的机巧的父亲又帮助我们了,因为他脱了妥拉的围抱,佯怒的对她说道:

   “你要是不相信我,便到他那边去!”

   他将她向我推来。在这一忽儿的时候,天堂对我开门了。我拿着她的两手,握到我的嘴上,许久,我不知道多久,不能从她的手里移开我的两唇。以前我常想像吻她的手,但是空想能和现实一样么?我的爱一直到现在,好像关在暗室中的植物,忽然有人将它拿到自由的空气里,许它享受太阳和温暖似的。我的幸福的杯,是满极了。我堂皇的喝那快乐的泉源,偷偷的爱她所爱的,和确信有权爱他所爱的——是两件完全不同的事情。我一直到现在,不但不曾,也还简直不能明白这个区别。

   妥拉的父母祝过我们的福,便走开了,他们故意留下我们,好让我们说我们所要说的话。我没有说话,只恍恍惚惚的看着妥拉。她的脸色忽然变青,忽然变红的,在我的目光底下。她的口角微颤着畏缩和害羞的微笑,她的眼睛朦胧起来,头渐旁斜——她时时沉下眼帘,仿佛等侯我的话。

   后来,我们互牵着手,一块儿坐在窗旁了。一直到现在她于我是一个无形的抽象的东西,准确一点的说是,爱的灵,亲爱的名字,超人的迷人的爱媚;但是现在,当[他]【她】的手臂触着我的手臂,当我觉着她的脸上的热,我就不禁惊异,她竟是实在的东西了。人家知道他所爱的女人的,但只在和她接近的时候,才能感觉到她。现在,我带着这种惊惶的神气看她的脸、嘴、眼,她的光亮的头发,以及她的光亮的眼毛,仿佛我以前不曾见过她一般。我看了出神了。向来没有一个女人的面孔,这样圆满的满足我对于女人的爱媚的一切的幻想,没有一个人这样的引动我。我想到这些所有的宝物将是我的,想到已经属于我,现在是我的最亲爱的物件——全世界就似乎旋转起来了。

   后来,我说话了。我发热似的谈起我一年半前在维列契加(Vielicka)地方遇着过她,在这第一次便爱上了她。她在矿山里昏晕了,我从池里取水给她喝。第二天我就去拜访她的父母,自此以后,我就完全爱上了她。这种种,她当然是知道的,但是她极高兴的听,微笑着,红着脸,甚至时时呐呐的要问。我还说得很长,但末了说得比我所预想的还不大愚蠢一点,——我叙述她后来怎样变为我的唯一的目的,我的唯一的快乐,我昨天是怎样深的悲哀,当我应该对自己说一切都已失去的时候,当我连她也不信任的时候。

   “我也一样的不幸……”她回答说,“起初我真的连一句话也不能说,但后来我努力的想挽回一切。”

   我们俩静了一会。我的畏缩和要吻她的脚的愿望又战争起来了,最后,我蠢呆的、[自]【白痴】似的问她,有一点爱我没有。

   她竭力的想回答我,但是不能,起来离开了。

   过了一会,她拿着一个帖子回来了,坐在我的旁边指给我一个画——我自己的肖像。

   “我想着画的,”她说。

   “你么?”

   “但那边还有一点东西,”她接着说,将指尖放在纸上。

   这时我才看见边上几个小小的字母:J v a 。

   “须照法文的读法,”她轻轻的说。

   “法文?”

   在我无限的质朴的心里,尚猜不到其意义,直至她念道:

   “Je Vous……”(我是你的)

   忽然,她用手遮着脸,低下头去,我竟可以看见头颈上的短短的发卷和头颈。于是我明白了,心跳着,重覆的说道:

   “现在我可以……可以……!”

   她喜笑颜开的仰起头来。

   “而且你应当……”她加上这一句,闪一闪眼,好像命令似的。

   有人来叫我们吃早饭了,我很奇怪,我那时没有将刀和叉都吞下去。

   对什么都没有像对幸福这样容易的习惯。从前发生的一切,虽然是一队奇迹,但是过了两天,似乎,妥拉是我的未婚妻完全是自然的;似乎,我有应该收她的权利——正因为没有谁像我这样的爱她。

   这一城的人,不久知道我的婚约了,我于是收到我的同学的许多庆祝。我和妥拉及她的父母出城外游行去的时候,许多人一起的看我们,妥拉穿着水獭皮的外套和同样的帽子,极美丽;她的透明的脸色,映着深蓝色的裘衣,似乎更娇嫩。所有的目光统转过来看着我们,我的几个熟识的友人惊异得石头似的站着。

   在城门后,我们经过一排小屋,那小屋一间比一间小,最后才到了一块空地,田畦间的水微放着亮光,仿佛辉煌的带子一般。草原全浸在水下,树木虽然没有了叶,但已感到春气了。薄暮来时,全自然界里充满了一个极大的静寂。

   我们心里也是那样的静寂。自前几天遇见猛烈的印象以后,我感觉的伟大的、甜蜜的、安静的幸福了。在我的前面,我看见了妥拉的可爱的脸,脸为风吹得红色,露着晚间静默的安静。我们两人都没有说话,时时微笑着,互相注视。在我的生活里,这是我第一次了解什么是圆满的、幸福的时候。我年青,没有多大年岁,虽然我同常人一样,不是无错处的和无缺点的人,但我的良心毕竟还没有负担很多的罪过。在那时候,我连这个担负也落下了。我不觉得对人有什么不满意和愤怒;我预备宽恕每个人,帮助每个人,一句话,我是好像重生了一般:爱取去了我的灵魂,替放进了一个安琪儿。

   这都因为人家肯将坐在我对面的亲爱的人交给了我,又许我爱她。为此,我们坐在马车里的四个人,不但是更比以前幸福的,而且是更好的人。所有生活上平凡和虚伪的虚荣和野心,都被我们同先前的烦恼一块儿赶走了。当妥拉的父母开门给神圣的客——爱——进去的时候,我们立刻便明白生命比先前更广阔、更高大了。因此,我不明白有些人为什么这样的常常推开生命最伟大的,唯一的幸福。

   但是他们还更屡屡的浪费那种幸福。我对自己说:我知道下面这种意见普及于许多人的心里,是和伪造的货币一样的,就是说,爱渐老、萎衰、过去、消失之后,只有习惯使男人和女人结合着。现在我须证明,这个原则只适用于愚蠢和卑鄙的人,还有些特选的灵魂的人,在他们是不适用的;我曾经遇见过这一种人,所以我自己将来也愿作这一种人。如其这一火焰使我这样的幸福,那么我的第一个责任以及我的利己主义,便在使我维持这火焰,使它在未来中不灭,并且也不灭小了。那末,我将反抗那未来!它有时间帮他,我有我的伟大的爱和好意。会有和妥拉生活着而不复爱她的事,我们且看罢!

   忽然,我热烈的想立刻开始这种生活了。我知道社会的风俗,不许订婚的没有经过好几个星期,或几个月便结婚的,但我想到妥拉的父母不是平常的人,我相信妥拉一定可以帮助我,我于是决定先去运动妥拉。

   回家后,只我们两人在一处,我向她自白我的意思。她很愉快的细听着,我看不单是那计画中她的意,而且还因为那有谋叛兴趣的商议。她露出小孩般的容貌,仿佛人家许她一个不平常的游戏似的;她甚至在屋内跳舞起来了。在这一个晚上,我们一点没有对她的父母提起这事;在喝茶的地方,我只叙述我的希望、志向和将来道路。她的父母细听着我,仿佛他们想着的希望已经成就了似的。如果我竟想这两个好人这样做法是为的礼仪,那我便应该承认这是最好的礼仪,因为看着他们这样的信任我,我对自己说道:即使我须失去生命,我也不负你们的信任!

   我回家很晚。妥拉从后面跑上来,在前房还重覆的说道:

   “好的!好的!为什么要迟延呢?我不爱缓慢!好!晚安。我只怕母亲,母亲恐要计画那嫁衣的问题。”

   我永久不能明白,为什么人家在结婚以前都要预备衣服,姑娘们实在应有衣服贮蓄的。另一方面,这些一切的表现,证明我并非做梦,我真的要和妥拉结婚,使我极端的幸福了。回家的时候,我无意的重覆的说:衣服!衣服!我并不以为这可以阻碍我们。用我的心眼,我看见了许多辉明的、花色的、深黑衣服,我看了一一都爱。那时我才想起我也应该为妥拉预备我的屋子,这个思想充满新的喜爱。虽然我缺少金钱,但我决定立刻就布置一切。夜里我不能睡熟,因为我的头充满了衣服、箱厨、桌子、椅子等等的东西。从先我苦恼得不能睡觉,现在幸福得不能睡觉了。

   第二天,我在木匠家里。他当即就明白我所需要的东西,他指给我看种种的家具。看着那些东西,我便幻想起来,这就是我们俩夫妻的住所,我已经和妥拉一块儿生活着。我的心很快的跳起来了。那个木匠劝我涂一涂墙,因为用纸糊时,干得太慢。这个殷勤的人答应以适度的报酬,他自己来布置一切。

   从木匠那里出来,我走到两个最亲睦的同学那里,请他们做我的陪郎,因为我没有一个家人。那两个朋友的庆祝与怀抱,和别的感想在我的头里混合在一起,凑成了一个真正的浑沌。

   我在客厅里寻到妥拉。当她用脚尖站着,轻轻的贴着我的耳朵说一句“他们同意了!”的话的时候,我几乎没有工夫去吻她的手了。

   这个遮蔽我的幸福的最后的影子隐灭了,妥拉快乐得喜笑颜开。我们在房内闲步,臂挽着臂,拉襟的谈论。她向我叙述这件事情的经过:

   “母亲先说,这是不可能的,而且加上一句:‘你完全不懂得,年青的姑娘忙着要结婚,是怎样的不合理。’我回答说,我们两人都忙着要结婚。母亲对天花板仰起眼睛,耸一耸肩;父亲笑着把我拉了过去,吻一吻我的头,还吻一吻我的手。母亲对他说:‘你总是顺从她,你实在应该稍留意社会。’

   那时父亲回答说,‘社会,社会……社会不会给他们幸福的,他们应该自己去取得。这件事情,我们本来完全不问社会的意思的,——我们还是一样的做到底罢。现在是四旬斋期,但过了复活祭,他们立即就可结婚了,嫁衣以后可以预备的。’

   母亲让步了,因为父亲的愿望常是占胜的,……(你将来当然是一样的。)我吻着母亲,她竟没有话好说了。后来,她重覆的说:‘疯子,疯子!’,我毕竟战胜了。你满意么?”

   爱使我这样的害怕,直到现在我还不敢去抱她。今天第一次我想吻她一下,但她轻轻的溜了出去,说道:

   “最好是臂挽着臂走,……如温和的小孩似的。”

   我们仍继续着闲步。我告诉她,我已经注意到住所,我已经叫人涂墙,不过不是用油,因为太贵了,但用别的染料完全和油一样,而且干得快。妥拉重复的说:“干得快;”……我不知道我们两人为什么都笑了起来,大概是太快乐,太幸福了。后来我们一致的以为,客厅须是红的颜色,因为人的面貌映着红的背景最好看;饭厅应须有苍绿色、花陶器似的嵌砖。至于别的房间,我们那时不及再谈,因为妥拉的靴带脱开了,她就走到别一间房子里,系带子去了。

   过了一会,她和她的父亲来了,他叫我为情急的鞑靼人,但他同时允许我们在节后第一个星期二结婚。

   在以前的时候,我们的爱充满了感触,眼内有不断的泪珠,但是后来像春天的花一般,快活的开花了。现在,我们整天的笑了。

   为了那迟迟的节期,春天已在地上主宰一切了。树木张满了新芽。在那神圣的星期以前,我便和妥拉及她的父母出去拜客了。人家非常注意的看我,有几次我竟想躲避起来。有些年老的太太们,甚至拿出一付眼镜来带上。但这一切都应该忍受。妥拉,新鲜而高兴,如鸟儿一般,千百倍的报酬我厌烦的拜访。

   我自己监督房子的涂漆。因为天气的关系,一切干得极端的快。我叫他们把寝室涂成淡红色。

   我爱妥拉,渐渐更热烈了。现在我是决定了,即使她变了,或丑了,我虽然对自己说:“不幸已中着我,”但我决不会不爱她。在这种状态里,人们常这样的献身给所爱的女人,不知道他的自己的“我”在什么地方终止。

   我们常像小孩子一般的玩耍;有时,我们微微的互相厮闹。例如我早晨来时,要是见她一个人在房子里,我便周围一看,仿佛没有看见她似的,寻找着问道:“没有一个爱我的人在那里吗?”她看—看所有的屋角,摇着光亮的小的头,回答道:“没有,没有一个人!……”——那末这一位姑娘呢?”——“是的,她或者有一点……”过了一会,她低声的加上一句:“也许很爱你呢!”

   新的感情加在我的爱上了。我不仅爱妥拉,我还非常喜欢她,我和她盘桓比做什么都情愿,我时常和她在一起杂谈着各种的事情。有时我们正经的讲到我们的未来,虽然我常避免关于夫妻生活的讨论和理论。我想:我们为什么要把从爱里自然发生来的事情,放到预备好的公式里去呢!我们实在用不着将开花的道理讲解给花听的。

   那一个神圣的星期五过得寂寞、不愉快。街上有雾,又落小雨。我和妥拉同她的父母到教堂里拜救世主的墓去,尽量的向布施盆里施舍。妥拉穿着黑的衣服,庄重、安静、严肃,我觉得比平时更美丽。[时]【在】教堂的暗淡里,辉煌的蜡烛燃着的地方,她好像天上的安琪儿。在这一天,她受了一点凉,我跑到各处的铺子里,去买玛拉伽蒲桃酒,因为有人劝她喝这种药。

   我在妥拉的家里过节。我自己再没有一个家人了,现在我才了解有自己的亲爱的人的,和为人家的爱人的意义了。在第二天节日,已经完全是春天了。

   我们的屋子几乎已全在节前布置好。小园已绿起来,老樱桃树开了花了。

   我的论新柏拉图派的毕业论文也在节前出来了。妥拉就读了起来。那可怜的女孩儿厌倦得接着眼睛,不断的转过头来,但因为义务上的关系,终于读完了。

   现在我的头里紊乱的发热似的,来往拥挤着许多记忆,——不,——再准确一点说,是我们婚期的图画。我到处看见许多花,在步梯上,在房子里。在屋子里,有许多奔跑来往的客,有许多面生的,或竟有不曾见过的面孔。在客厅里,妥拉穿着白的衣服,带着长的面网,像安琪儿一般的美丽,但有点比平常不同,更庄重,更生疏。一种不安的、急速的印象留在我的脑里。到教堂后的事情,我统统记得不很清楚:礼拜堂,香案,蜡烛,两旁太太们的鲜耀的化妆,好奇的眼睛,喃喃的低语。我和妥拉跪下在香案前,我们各将手互握着,过了一会,我们的声音响起来了。这种声音,好像完全是别人的声音:“我[取]【娶】你到我这里来”云云。

   我还听见风琴和忽然合唱起来高声的歌声:Veni Creator……(造物主来)。出教堂时我完全记不起来了,婚宴时也只朦胧的记得岳父母的祝福以及晚餐。……妥拉坐在我旁边,我记得她每分钟总要用手按一按燃烧着似的面颊。穿过桌上的花圈,我看见种种认不出来的面孔。大家都喧喧的碰杯喝酒,祝我们健康。将近夜半,我便偕我的妻子回家了。

   我将永久不能忘记那一次在路上的情形:她的头倚在我的臂上,她的面网发出紫罗兰的香气。

   第二天,我在饭厅里候她喝茶。同时她却穿好了衣服,出了门到花园去了,——我透过窗子见她在开花的樱桃树中间,我立刻便跑出去,但是她转了过去,将头倚在树干上,仿佛躲避我似的。

   我以为她在那里戏笑,我轻轻的走近去,抱着她说道:

   “早安,难道还有躲避丈夫的人吗?你在这里做什么?”

   但我看她脸红了,她避开我的目光,真的想躲避我。

   “你有什么事情,妥拉?”我问。

   “我看见,……”她混乱的说,“风将樱桃树的花吹落了……”

   “让它统统吹落了罢”,我回答说,“只要你留在我这里。”

   我将她的脸转了过来对着我。她闭着眼睛,轻轻的说道:“不要看我,走开罢……”

   但是她同时将嘴向我近来,几乎是热烈的凑近来,我于是将我的嘴唇贪贪的压在她的嘴上。

   风纷纷的撒了许多白花在我们的头上。

   我醒了,我忽然看见我房子的赤裸裸的白壁。

   原来我患了伤寒——很危险的伤寒。我没有知觉的已躺了两个星期。

   但是即使是热病,也是上帝的慈悲的赐物呵。

   回复了知觉后,我立刻知道安妥宁(注五)姑娘的父母已和她一块儿到威尼思去了。

   (注五)即妥拉的本名。

   于是我复如先前的孤单,用自白的体,完了我的奇异的故事。在我的热病的梦里,我竟是一个这样无限的幸福的人,虽然我开始只想写一点生活的讽刺的观察,留给别人。但我写完的时候,竟没有痛苦,而且还带着先前的信仰。我已经在热病里喝了最清洁,最真正的,幸福的一切的源泉了。

   即使在梦里还不曾见过爱的那种人生,才比我的还更悲哀呢。

   03-10-22扫,16:54 03-10-23初校,18:45 03-10-24再校

   校记:由于现在与当时的语言习惯不同,所以,除了某些标点外,一般的错字和如今少见的造词我都没有改,只将极明显的错字用[]括起,另在其后添上比较合理的字(或者缺字),用()括上,以示区别。原文很少分段,我另加了一些。 原文很少用标点,只好尽量将太长的句子点开。18:47 03-10-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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