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匣书·寻找失落之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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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凤下空 . 赵墨

  C市考古研究所在夕阳下泛着金黄的余晖,实验室里面的一男一女也被日色染上层淡淡的金芒。

  “我糟蹋了崇文公主的凤裳,自己则挨了母亲一巴掌。这个混乱的初次相逢,似乎预示着我混乱的一生故事开始……”

  历史研究员赵登峰一边嗑嗑巴巴地念着打印纸上的句子,一边皱眉头:“白翦翦,你确信你没翻译错?这玩意——这玩意……居然是赵墨的金匣书扎翻译稿?”

  赵墨是传说中西丹古国的开国君王和第一勇将,欧洲学者把他称为“山地作战之王”、“东方的汉尼拔”,当年他恶战西域取得大胜,让中亚联军的尸体充满了整个山谷。消息震动了正在和阿拉伯人激战的欧洲人,十字军为之军心大振。

  赵墨征服了突厥人、波斯人、阿拉伯人、喀喇刺人,建立起辽阔广大的西丹王朝,是当时横跨欧亚大陆的伟大国家,更有研究认为,当年葡萄牙开辟海上航线,其中一个重要目的就是和传说中信奉基督教的长老.赵约翰的王国达成战略联盟。

  西丹皇帝的一生,充满阴谋、血腥和传奇。但没有人知道他的结局,就连他一手创立的西丹古国,不过百年时间,就毁灭在一场惊天动地的大地震中,所有图书、文物、甚至西丹的特有文字,都已经湮没无存。成吉思汗大军西征之际,经过西丹故地,看到的不过是万里荒芜。

  神秘的西丹古国,和它的缔造者一样,来得刚猛迅疾,去得风烟寂寞,到现在已经难以着迹,连西丹王城的准确位置也无法确定。

  现在对西丹古国的认识,还是来自欧洲和阿拉伯世界的一些零碎文献记载。这次在河南大建村白氏皇陵群边缘的崇文公主墓中,居然发现了一个金盒,上面铸有西丹古国皇帝的特有纹章,顿时轰动了中外考古学界。现在赵登峰和白翦翦小心翻译的这本古书,正是来自金盒之中。

  赵登峰说什么也不敢想象,这位不世出的勇将,童年时是这样一个奶气十足、娇气十足的小子。他宁可怀疑是白翦翦对古西丹文字的认识出了差错,加上想象力过剩,信口胡柴。白翦翦试着用第一人称写了这个翻译笔记,其实带有后人评说的味道。到底多少是真实,多少是她过度发达的想象,那还难说得很。

  白翦翦淡淡一笑:“细节描述可能不一定对,大概意思不会错。赵墨的这本书话大概是他童年时候开始写的,当时他还认字不多,写得比较简单,翻译难度不大。”

  她一边说,一边对赵登峰小心翼翼地指点着残损的书页:“你看这个,黑色笔迹歪歪倒倒,这是赵墨小时候写的。这个朱笔小字就写得很好看,估计是他成年之后加的批注。”

  赵登峰瞪眼道:“可你又不认识西丹文,你怎么知道翻译得对?老白,莫非赵墨给你托梦不成?”白翦翦其实还算年青漂亮,不过赵登峰和她实在烂熟,叫惯了老白,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好。

  白翦翦性格温雅,倒不和他计较,反而微笑解释:“这就要靠词频学了,道理和破解密码差不多。比如这个字符,出现次数最多,按照人的心理习惯,我们有理由猜测这是个‘我’字……我们可以用基于混沌学的模糊推理来做一些测定……”

  她有点书呆子脾气,一说起专业问题就滔滔不绝,赵登峰半信半疑,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勉强维持耐性,听着这丫头眉飞色舞的论证。

  赵登峰百无聊赖,耳边慢慢变成一片嗡嗡声,就看到白翦翦的嘴唇开合,颜色居然甚是红润动人,似乎比昨天泡吧认识的那个大美人的嘴还好看……要命!赵登峰忽然涨红了脸,大力晃一下脑袋,元神归位。

  白翦翦说到后面,显然有些兴奋,喃喃道:“如果这份书话的确是赵墨的遗物,至少说明一个问题。长老.赵约翰来自中原,他和当时的白氏皇族有重要关系。他为什么出走西域,怎样建立一个那么大的王国,也许我们翻译完这本书就知道了!”

  赵登峰苦笑起来,顺手拍了拍白翦翦的肩膀:“老白,我没你那么乐观。首先你对西丹文字的认识不见得对,其次……你也知道,赵墨成年后使用的语言复杂度会提高很多,我猜越到后面越难翻译。不过,既然你有兴趣,咱们慢慢走着瞧吧。”

  他懒洋洋打了个哈欠:“不过,现在吃饭时间到了。今晚你煮饭?”说起吃的,赵登峰忍不住吞了一下口水,眼睛亮晶晶地看着白翦翦,现出一点乞求的意思。

  他们从小是一个社区长大的,白赵两家人混得烂熟,当真比兄妹还兄妹。后来又在同一个考古研究所任职,两个男女光棍为了节约房租,合租了一套房。

  白翦翦是个工作狂,经常下班后还是忙个没完,所以买菜煮饭的事情就落在赵登峰头上。但其实白翦翦做的饭菜其实比赵式猪草好吃一百倍,甚至远远超过外面餐馆的水准。所以每逢周末,赵登峰总会想尽办法赖着白翦翦煮饭。

  白翦翦恋恋不舍地看了看那本古书,迟疑道:“我想加班……”话音未落,赵登峰已经气愤地咆哮起来:“可是我想吃水煮鱼,还有黑竹笋烧鸡,我都煮饭一个星期了……”

  白翦翦脾气极好,一见赵登峰怒了,知道好女不和男斗,赶紧低头屈服:“好吧,我这就去超市买鱼,烧鸡换明天做吧,晚上吃多了对肠胃不好。对了,你先回家准备调料啊……”

  金匣书初译稿 No. 1 译者:白翦翦 2004/10/12

  很小的时候,父亲让相士帮我看相,那相士一见我就大惊失色,嘴里不住地说:“贵不可言、贵不可言啊!”然后他活象说破了什么天机似的,面色苍白地逃跑了。

  那时候大行皇帝方才去世,五岁的小皇帝登基未久,武德皇太后垂帘听政。父亲身为先皇唯一的弟弟,本来就不甘心臣服于一个女人和一个毛孩子之手,相士的话无疑鼓励了他。他开始相信自己将是天命的皇帝,所以儿子才会贵不可言。就这样,我的父王,西海郡王白震岳起兵造反。

  据说,这次叛乱在短短三个月内就被武德皇太后的二十万大军镇压下去,代价是我父王的人头。母亲知道等待我们的命运决不会好过,在朝廷大军来到之前,就打算带着合家人一起自杀。可惜她没有来得及实施计划,朝廷军队就潮水般冲入王府。

  我身为叛王唯一的儿子,本该连坐而死,武德皇太后是母亲的堂姐,念着姐妹之情,更加上不想屠杀先皇血亲,便仁慈地饶恕了我的性命。只是,我是叛王后人,再不配冠以国姓,武德皇太后便赐我姓赵,那是她和母亲娘家的姓氏。大概,英明仁慈的皇太后希望我忘记这一段叛乱屠杀的历史,用她外甥的身份,日后尽忠朝廷。

  其实,我那时候什么都不懂,母亲每天晚上抱着我偷偷哭泣,我便只会傻乎乎地笑着香她的脸,这个笨办法倒也有用,我可怜的母亲因此不至于伤心过度。

  她总是说:“墨儿,你真是个好孩子,这么讨人喜欢。”然后一边哭泣一边亲我。武德皇太后见过我几次,大概也觉得我很讨人喜欢,后来索性让我们母子搬进武德宫陪伴她。

  现在想来,太后说是陪伴,大概也有软禁的意思。母亲什么都不敢说,我则是傻乎乎地什么都不懂,无忧无虑,笑嘻嘻地照样要每一个看到我的人抱我,谁敢不抱,我就哭给他看。

  迎面摇摇摆摆走来了一个小哥哥,穿着好看的纹锦衣服,上面绣着很威风的龙纹。他眉头微皱,很有威严,走路腰板笔挺。还有一个穿着团凤粉色衣衫的小姐姐走在身边,她的眼睛是极漂亮的丹凤眼,长得十分好看,举止沉静。他们一边走一边说话,神情亲密。

  那时候我还不懂什么叫做龙行虎步,就是觉得他整个人瞧着特别神气,忍不住羡慕得口水都流出来了。看到那个神情严肃的小姐姐,不知道为什么,我心里很喜欢她,呲着乳牙,笑嘻嘻扑了过去:“小姐姐好漂亮!抱抱,墨儿要姐姐抱抱!”

  小姐姐分明愣了一下,有点犹豫地看了我一眼,旁边的小太监连忙陪笑:“小少爷,让奴才来抱你吧。”我扭动身子不干。哼,他不像小姐姐那么好看,还一脸的假笑,我才不喜欢呢。难道他们以为我墨儿是人尽可抱的不成?

  眼看小姐姐还是不肯抱我,我忍不住委屈起来,嘴巴一瘪,表示她再不依从我,我就要哭啦。她大概是看出了我的威胁,忽然轻轻一笑,果然伸手抱起了我。哈,我成功啦!

  我高兴得手舞足蹈,想起来得对她表示谢意,就在她脸颊上狠狠一亲,留下一个口水印子,引得旁边宫女太监都微微惊呼起来。小姐姐一愣,有点不习惯地用手擦了一下脸。母亲赶紧过来要拦我,武德皇太后倒是微笑不语,示意母亲不用管。

  我很高兴,大概是太高兴了一点,忽然胯下一湿,耳边听到宫女惊呼:“不好,小公子尿裤子啦。公主,您……”有人忙手忙脚抢过我,也有人赶紧为小姐姐擦去身上水渍、找干净衣服。

  我则大哭大闹,不肯离开那个怀抱。“呜呜呜……我要小姐姐,我要小姐姐……”

  “啪!”惊恐焦急的母亲狠狠给了我一下,打得我几乎哭不出来,然后赶紧抱着我,颤抖着跪地请罪。旁边的小哥哥沉默一会,忽然笑了笑:“民间不是说,孩儿尿是福气么?姨母快起来吧。妹妹也别烦恼了。”说着亲手搀起了母亲。

  我不大懂,不过喜欢他和气的声音,很高兴地说:“小哥哥……小哥哥……”摇摇摆摆想扑过去亲他一下。他这么一说,武德皇太后也笑了:“是啊,难得阿墨这么喜欢皇帝兄妹,这是好事啊,妹子你别这样了。”把我从母亲怀里接过去,笑眯眯地逗哄。

  我感觉到她的怀抱冰冷如霜雪,心里害怕,但不敢哭。

  一转眼,看到小哥哥温和沉静的眼睛正在看着我,不知道为什么,我慢慢安心下来,居然打了个哈欠,在武德皇太后怀中睡着了。

  那是我和当今天子白铁绎、崇文公主白见翔两人的第一次见面。

  金匣书初译稿 No. 2 译者:白翦翦 2004/10/15

  按照母亲的说法,我小时候是个很傻的孩子,喜欢跟着天朝皇帝和崇文公主两兄妹的身子后面转,一点也没觉得周围人轻蔑而忍耐的目光。

  的确如此,幼年的我,非常崇拜白铁绎,什么都跟着他学。他看书时候用手指微微卷动书页的样子,他练剑之前擦一下剑柄的习惯,他最喜欢的颜体楷书,甚至他对饮食的偏好,我都学了个十足。

  在我作为小孩子的眼睛里,他是非常伟大和聪慧的皇帝,丹凤眼威风凛凛,一举一动都神气得不得了,舞剑的时候尤其帅气。白见翔和我一样,非常崇拜她的哥哥。而我又非常喜欢崇文公主,所以更加崇拜白铁绎几分。还记得白铁绎一剑刺穿大树的样子,让我羡慕得舍不得转开眼睛,晚上都还不住学着比划,连手臂都练肿了。

  这个深刻的童年印象,日后成了我苦练武功的动力。我很想让他看一看,我也很厉害,我很想让白铁绎和白见翔笑着夸我一句:“墨儿真能干。”

  可惜,白铁绎是繁忙圣明的帝国皇帝,他没有多少时间注意我的炫耀企图。我记得,他总是忙得眉头微皱,有时候吃饭到一半,又放下筷子和武德皇太后商量一些我听不懂的话题。

  因为我有点傻,而且不多话,平时光知道对着人咧嘴眯眯笑,皇太后和白铁绎并不怎么避讳我。不过老实说,我也不明白他们的话。他们总是口气简短,但显得很沉重,而且带着杀气。很久之后,我知道那是在讨论朝政。

  当然,我是丝毫不关心朝政的,只会缠着专心朝政的白铁绎傻笑。白铁绎有时候忙不过来,就让他妹妹来照顾我。我很喜欢和白见翔在一起。公主姐姐……真的好漂亮啊,为什么我每次看到她,总是耀眼生花,却又转不开眼睛?

  每天晚上,我总是赖着要崇文公主抱着我才肯睡觉。除了第一天意外的尿床之外,我后来都很争气了,只要她一抱我,我就能够一整夜不哭不闹,否则哭得整个大殿不得安宁。母亲和武德皇太后本来想阻止我的无赖行为,但因为那时候我实在太小,崇文公主并不介意。加上白铁绎说:“没关系,墨儿这是手足情深。”所以,我便继续和他们手足情深了。

  我的皇帝哥哥,聪明而仁慈,是我像天神一样崇拜的人。公主姐姐更是美丽又沉静,我那么喜欢她。她沉思的时候,总是眼睛很亮,但带着遥远和孤独的神情。我喜欢躺在她怀中,看着她黑宝石一般的眼睛,觉得比天上的星星还好看。然后我就笑眯眯地睡着了。

  那些傻乎乎的日子,真是愉快,可惜我做不了一辈子傻瓜。

  我慢慢长大了一点,小皇帝特许我陪他到上书房一起读书。在那里,我犯了个很大的错误。

  荷花掩映,水殿清凉,连白胡子老侍读干巴巴的声音都显得非常可爱。

  他正在殷殷询问:“圣上,唐太宗晚年将李公贬官,高宗起而用之。圣上以为如何?”白铁绎沉吟一会,说:“唯才是用,不拘先人成法,是高宗之明也。”

  老侍读摸了摸他的山羊胡子,微微摇头,显然对这个答案不太满意。白铁绎沉吟不语,皱眉揣摩着老侍读的意思,我脑袋里面灵光一现,忽然想到了什么。

  看了看白铁绎,我忽然很想显示一下自己的能耐,让他对我刮目相看,于是我跳起来,大声说:“老师,我知道了!”

  老侍读心不在焉地看了我一眼,陪笑道:“小公子知道什么了?”

  我拍手笑道:“太宗皇帝贬斥李公,一定是因为他老了,想给儿子留个有用的人。等他死后,高宗皇帝起用李公,李公一定感激无比,对高宗竭尽忠诚!”

  我说到这里,并没有发现白铁绎的眼神有些变了,困惑地抓了抓头发,小声嘀咕:“老师,你经常说为人臣者不发无用之言,不发忤逆圣心之言。所以你这个故事一定是故意说的……难道,你想说,先帝也给皇帝哥哥留下了甚么有用之人,要皇帝哥哥去起用他?”

  老侍读的脸色已经变得苍白如死,他定定地盯着我看了半天,忽然摸摸我的头,赞赏地笑了:“小公子真聪明,不愧是西海郡王的儿子。”可这笑声有点干巴巴的。

  他慢慢对着小皇帝跪了下去,我看到一滴汗珠从他苍老的额头流下。

  白铁绎的脸色也变得有点奇怪,他沉默地看了我一会,目光有点冷淡,让我忍不住打了个寒战。他却已转开眼睛,扶起老侍读,温和微笑道:“老师说的人是谁,但讲无妨。”

  老侍读犹豫一会,痛下决心似的说:“老臣说的,是均佑年间的状元方逸柳。此人当年聪明绝顶、颇有方略,可惜性情狂悖,被先帝流放南方磨练,如今应该去掉了少年轻狂之气,可堪大用。”

  白铁绎沉吟一会:“方逸柳么?”他想了想,说:“明日早朝,老师不妨奏上此事,寡人与诸大臣商议再定。”

  老侍读冒险上奏不曾获罪,高兴得白须抖动,神采飞扬地走了。临走之前,他忽然又看了我一眼,倒是没说什么,我总觉得那眼神有些不善,情不自禁缩了缩,靠皇帝哥哥紧了些。

  可我忽然发现,白铁绎的手也是微微冰凉。

  我困惑地抬头看他,正好小皇帝也淡淡地瞧着我,眼神如同墨云滚滚的天空,一片灰蒙深沉。我有点害怕,抱着他撒娇:“皇帝哥哥,皇帝哥哥!”

  他定定神,对我微笑。

  “啪!”赵登峰一把将白翦翦的翻译草稿按到桌上,笑得前俯后仰:“这算什么东西?伙计,这是赵墨啊!是中亚、南疆和阿拉伯的共主赵墨!老白,你写得活象三流歌星的退休回忆录……学的谁学的谁?古龙?还是亦舒?我就知道你爱看那些无聊玩意儿——”

  白翦翦显然有点老羞成怒,赶紧一把抢过那张纸,认真地夹入活页夹。因为恼怒,她的耳根子有点涨红了,赵登峰看着越发有趣,拧了拧她红得半透明的耳朵,哈哈大笑。

  白翦翦被他笑得有点牙痒痒,忽然伸手在他额头敲了一个暴栗:“笑吧笑吧,再笑你的水煮鱼就没了。”

  赵登峰吓了一跳,赶紧装乖:“是我错了,我悔过。白小姐,白女侠,您老还是去煮水煮鱼吧。”他讨好地冲着白翦翦笑:“小的我来学着帮您翻译。”

  白翦翦其实很好说话,微微一笑,顺手敲了敲赵登峰的脑袋,果然没什么意见地穿上围裙,做水煮鱼去了。她平时像个工作狂人,做家庭煮妇倒是很像样子,在厨房叮叮当当忙乎,专业架势十足。

  赵登峰则耐下性子,对着电脑慢慢计算编码表、做翻译,看着电脑屏幕上那些天书一般的字迹,情不自禁揉了揉眼睛。

  虽然看不懂内容,他还是觉得童年赵墨的字体显得有点张牙舞爪的,旁边的朱笔批注则明显沉稳雄浑了,带着凌厉的霸气,只能从某些特别的书写习惯看出,这是一个人的笔迹。

  “笔意很雄厚,但每一笔的收尾都颤抖乏力,看来赵墨受过很严重的手伤。”赵登峰自言自语着,忽然瞪大了眼睛:“奇怪?”

  童年赵墨的字体,居然也带着明显的收尾颤抖。但从白翦翦已经翻译的部分来看,赵墨幼年时候并没有受过重伤。怎么回事?

  赵登峰困惑地挠挠头,心想搞不好白翦翦的翻译真的有错,他对着屏幕看了又看,忽然低呼一声:“不对。”

  那黑色字迹和朱笔所述,明显是同一种结构的未知文字。但白翦翦也说了,赵墨本是中原皇族的后代,他童年时候便该只会汉文,怎么也用上后来的西丹文字?难道这本书话根本是个拙劣的假货?可那个盖着西丹皇帝纹章的金盒该如何解释?碳元素放射试验已经证明了书话和金盒的年代,假货的说法,似乎也行不通。

  赵登峰有点烦躁地喝口水,死盯着屏幕,忽然注意到,那个朱红的字迹角落,有一点隐约的暗红色,带着放射状,像溅上去的一小滴鲜血。赵登峰更纳闷了,不断滚屏,翻动所有的书话扫描图像,发现不少页面上都带着细微的血点。

  看来,写这个东西的人,一边写一边在咳血,按照那个时候的医学技术,书写者当时应该已经到了生命的晚期。

  赵登峰想到这一点,忽然一震,似乎被触动了什么莫名的情绪。

  如果是赵墨的话,这位雄霸天下的王者,那时候在想着什么?是烈士暮年、壮心不已的慷慨激扬,还是长河落日的悲怆?但这份临死才写下的书话,一开始就绕着中原皇族写了如此之多,赵墨到底是出于什么心境呢?

  赵登峰瞪着屏幕,心头忽然莫名其妙一阵刺痛,似乎有人在用刀狠狠搅动着他的胸腔,令他肝肠寸断。他一下子冷汗直流,只好无力地趴在键盘上,说不出话来。

  厨房传来一阵一阵热烘烘的香气,白翦翦在里面有一句没一句地哼着歌,她是个很能自得其乐的人,显然煮饭煮得十分愉快。赵登峰吃力地伸出手,想喊一声“翦翦”,却没有力气。

  朱红和暗黑的笔迹在他眼前飞舞如灵蛇,赵登峰轻轻叹了口气,陷入一片混沌。

  金匣书初译稿 No.3 译者:白翦翦 2004/10/16

  那次之后,白铁绎对武德皇太后说:“墨儿长大了,再留在宫中诸多不便,不如在京中择地另外居住。”

  白见翔听了,吃了一惊,不动声色地看了白铁绎一眼。她美丽的眼中闪过一道我不太懂得的光芒,随即垂下眼睛不说话。

  母亲自然是一如既往地战战兢兢毫无意见,武德皇太后看看小皇帝,再看看我,嘴角现出一个冷淡温和的笑容:“既然这样,赏赐三千两银子买个宅子吧。另外,拨点人手让妹妹和墨儿使用。”

  我还不大懂事,但能听明白择地另住的意思就是不能再腻在他们身边,一下子就急了,瘪着嘴大哭起来:“我不干,我要和皇帝哥哥、公主姐姐在一起,呜呜……”

  白铁绎和白见翔沉默不语,母亲则赶紧过来捂我的嘴,武德皇太后看了我一会,笑了:“墨儿,人都要长大的,你也一样。”她笑容里面有种冷淡悲悯的意思,那是我不懂的。可我的皇帝哥哥也并不对我做任何解释,他只是淡淡看了我一阵,什么也不说,起驾离去。

  那一天,我的行李被搬出了靠近崇文公主的寝殿。我拼命嚎啕大哭,几乎叫哑了嗓子,母亲吓得心惊胆战地找武德皇太后请罪去了,我则使劲用哭声表达我的愤怒。

  起初还有太监小心翼翼搓哄我,后来他们不大耐烦了,终于有个胖胖的老太监说:“闭嘴!小公子,你已经失宠了,你不过就是个反王的儿子,还以为可以像以前那么猖狂吗?”他说着,用肥硕的手指狠狠掐了我一下,不耐烦地低喝:“你再哭,瞧我收拾你!”

  我被掐得很痛,不过更多的是惊呆了,果然忘记了哭泣。记得这个老太监,以前总是很恭敬地让我爬在他脖子上当马骑,我一直觉得这个胖爷爷真是和气可喜,没想到他忽然变成这样子。

  那天,老太监教懂了我什么是“失宠”,也让我明白“反王的儿子”一定是非常可耻的东西,哥哥姐姐是不是因为这个,不再要我赖着?我不愿意做可耻的人,否则哥哥姐姐就不理我了。于是我牢牢闭上嘴,心里想:“如果我乖一点,大概他们就会再宠我了吧?”

  因为宅子一时置办不及,我和母亲被暂时安置到闲殿居住。我怕哥哥姐姐找不到我,特意用旧衣服画了两张地图,要太监送给小皇帝和公主。然后我开始眼巴巴地等着哥哥姐姐来找我玩。

  到了天黑也没等到,母亲要我睡觉,我只是摇头:“我在等哥哥姐姐呢,娘娘你先睡吧。”母亲叹口气,要侍侯我们的宫女太监都退下去。因为我喜欢缠着皇帝兄妹,这还是几年来我们母子第一次同住。

  人都散了,母亲搂着我,她向来温和怯弱的眼睛忽然闪过一道凌厉的光,咬牙切齿地低声道:“你还真喜欢杀父仇人的孩子?墨儿,你不要忘记你爹怎么死的——”

  我知道爹是造反被杀,但那时候我其实不大懂这话的真实含义,呐呐地说:“可是老师说的,尽忠皇帝天经地义,父王造反被杀是罪有应得……”

  “啪!”母亲狠狠给了我一记耳光,她嘴唇颤抖,却不说话。我觉得头昏眼花,呆呆地看着母亲。她美丽的脸有些扭曲,忽然狠狠攥着我的衣领,低声说:“记住,是武德皇太后和当今皇帝杀死了你爹,父仇不同戴天,否则你枉为人子!”

  母亲的神态让我意识到,杀父之仇是非常可怕的事情。可我想起白铁绎,要我和他不同戴天?这怎么能?我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几乎哭出来。

  母亲却反而微笑:“墨儿,我已经问过今日你被贬的缘故了。呵,我的墨儿真聪明,不愧是你爹的儿子,可你以后要显得笨一点,笨一点,才能活下来,为你爹报仇——”

  她扭曲的脸忽然温和了,抱着我亲了亲,柔声道:“墨儿,除了娘亲,你不要相信任何人。尤其是小皇帝母子,他们为了博仁君名声才留下我们活命的。你略有不对,白铁绎一定杀了你。白见翔那丫头——她不爱说话,可心里明白得很,也不是好人啊。”

  我看着她,可是眼里什么都瞧不清楚,耳边嗡嗡作响,心里翻来覆去想着:为爹报仇,是要我杀皇帝哥哥吗?我略有不对,皇帝哥哥就会杀我吗?

  我不信母亲的话,但老师教我读过的那些书,我其实也懂,知道这种事情以前发生过很多很多。可我不信,我和白家兄妹也会这样。呵,我那么热爱我的哥哥姐姐,皇帝那么仁慈圣明,公主姐姐对我那么好……难道母亲要我杀他们,难道他们会终有一天杀了我?

  我不能说话,就是不住地打着哆嗦,如同得了最可怕的伤寒。不知何时,我就迷迷糊糊,什么都不知道了。

  梦里总是很糟糕,到处是血,还有面目模糊的父王,他只是一个血淋淋的人头,但他要我为他报仇,说父仇不共戴天,不报仇我就枉为人子。我也看到了母亲,她一会抱着我伤心哭泣,一会咒骂我。我还看到了那个胖大老太监,他笑眯眯让我骑在他脖子上,然后把我扔了下来,踩到地上,说:“你已经失宠了。”我又看到武德皇太后,她紧紧抱着我,可是她的怀抱冷如霜雪,淡淡说:“你得长大。”我觉得几乎不能呼吸,拼命大叫:“哥哥,姐姐,快来救我……”

  可是梦中没人理会我,我闷得快要死掉,大口大口喘气。忽然,一个温暖的怀抱紧紧抱住了我,那么熟悉,我欢喜大叫起来:“姐姐!”

  用力睁开眼睛一看,啊,竟然真的是她!

  白见翔的脸在宫灯晕光下越发秀美绝伦,她沉默地看着我,眼中有点忧愁的意思。良久笑了笑:“是啊,墨儿,姨妈说你发烧了,我来看看你。”

  我很欢喜,擦了擦额头的汗水,小声嘀咕:“来了就好了,姐姐,我做了好多恶梦——”忍不住又对她撒娇。

  白见翔不做声,只是伸手抱过了我。我看到母亲低着头伺立一边,她头上宫花微微颤抖,鬓发间闪动着一丝银光。呵,原来我美丽的母亲已经衰老了。

  我忽然想起那句“父仇不同戴天”,忍不住打个寒战。我这个样子,一定是不对的,母亲一定伤心了。想明白这一点,我缩了缩身子,从白见翔怀中挣出来,低声道:“谢谢姐姐,我现在没事了。”

  白见翔大概也觉得我有点不对劲,静静凝视我一阵,嘴角一弯,低声道:“好好将养。”然后起身,清秀婀娜的影子伴着淡淡月色远去。我沉默地看着她,觉得有什么恋恋不舍的东西也跟着消逝了。

  那之后不久,我被封为“安宁候”,赐了一个宅子居住。皇帝拨了不少人伺候我和母亲,这些人态度都很恭敬,但不许我出门一步。后来我才明白,这就叫做“软禁”。

  日子总是很平静的,我什么也不说,默默地跟随皇帝派给我的老师读书。这位老师正是当初在上书房夸我很像西海郡王的梅老学士。他经常很努力地教我一些社稷为重、精忠报国、节义双全的道理,我后来慢慢懂得,他是怕我继承了父亲反叛的血脉。

  我觉得他讲得很好,也很赞成他的意思,我自然会忠于白铁绎、忠于朝廷的,我也希望报效家邦、名留青史。但我无法忍耐他带着忧虑和轻蔑的眼神,还有母亲隐约仇恨的目光。大概,我的梅老师认为,我毕竟是反王的儿子,居心叵测,而我母亲认为,我只有报仇才对得起父亲。

  可我其实一片迷茫。

  就这么两年过去,我有时候还是忍不住想念白家兄妹,但他们没来过我的安宁候府。其实,皇帝给我的封号已经说明了他的意思,他希望我安宁一辈子就行了。对于帝王之家来说,白铁绎的确给我做了最仁慈的安排。

  可我想念他们,更渴望建功立业、有所作为。我要想办法改变目前的困局。

  赵登峰病恹恹地躺在床上,实在无聊,只好看白翦翦新做好的翻译稿解闷。看到后面,明知道有些煽情的话纯属白翦翦那个三流文学小混的无聊加工,还是忍不住摇头叹气:“赵墨啊,想不到你这家伙小时候还真傻,看来你对皇家满有感情嘛,搞不好还爱上那个公主了。”

  他还真没想到一代霸主赵墨的童年是这样子,忽然觉得赵墨有点可怜,对着笔记出神一会,心脏似乎又隐约闷痛起来了。

  赵登峰按了按心口,觉得纳闷,他向来是个健康得过分的家伙,从小到大连感冒都没有过,想不到昨天莫名其妙就昏倒在地,自己想起来都懊恼。当时心痛得那个架势,莫非自己忽然有了心脏病么?

  伴着叮叮当当的锅铲起菜声,厨房传来一阵香气,居然是黑竹笋烧鸡的味道,赵登峰吞了一下口水,心情立刻高兴了不少,扯起嗓门大吼:“白翦翦,你真的做了黑竹笋烧鸡啊?”

  白翦翦的声音在烟雾中听不大清楚,依稀是一句:“你还在生病,少说话费神。”她什么时候说话都是不急不慢的调门,平时赵登峰嫌她脾气慢得像蜗牛,现在念在烧鸡的份上,居然觉得白翦翦的声音好听得很,果然笑嘻嘻不问了。

  厨房香气更重,赵登峰用鼻子用力吸了一下味道,忍不住心花怒放地喃喃自语:“早知道生病的待遇这么好,我早该装病了。”

  白翦翦正好端着烧鸡出来,闻声笑眯眯补了一句:“原来是装病啊?啊,我忘记了,这烧鸡还得多加一点盐,这就回锅去……”赵登峰一听,吓一跳,只怕被她咸死了,爬起来连忙说:“谁说的,我真病了。昨天忽然心痛得要命,真是死了都不知道为什么,比窦娥他爹还冤——”一边扮可怜,一边忍不住伸手抓了一只鸡腿吃。

  白翦翦想起昨夜他面色惨白、毫无知觉的样子,也有点心惊肉跳,摇头说:“还真是怪病,一下子死了似的,我差点叫救护车。你要真挂了,我怎么和你妈妈交待。”

  赵登峰见她果然忧虑,知道昨天劳烦白翦翦辛苦照顾一晚上,有点不好意思,连忙宽慰她,一边用力啃鸡腿一边说:“我啊,天生要祸害一千年,哪里这么容易挂。”

  白翦翦见他一脸无赖样子,顺手又赏他一记暴栗,忽然想起什么,问:“对了,你昨天迷迷糊糊的是不是发恶梦啊?后半夜一直在说梦话。”

  赵登峰哪里想得起来,奋力对付着鸡腿,心不在焉地说:“我怎么知道?唔……大概是梦到什么美女没搞定?我老是相亲失败,他妈的,我这么英俊潇洒居然没老婆——”忽然顿了一下,有点好奇地反问:“你听到我说的什么?”

  白翦翦看了他一眼,迟疑一会说:“我也没听清楚,好像在叫‘铁绎啊,见翔啊’,你是不是看我的翻译笔记看得走火入魔了?”

  赵登峰一愣,怀疑地笑了笑:“哦?不可能吧?你哪有写得这么煽情。”白翦翦说:“真的。你满身冷汗,按着心口呻吟,活象有人在剜你的心,那口气惨得什么似的。我怎么叫你都不醒来,花了好大力气才让你闭嘴。”她说到后面好像有点心虚,声音沉了一下。

  赵登峰怀疑地摸了摸油腻腻的嘴,小声说:“喂,你不会是用的实验室的封口胶吧?”白翦翦一愣,浅浅一笑,说:“你怎么知道?”赵登峰看她神情像是开玩笑,摸到嘴上没破皮,松了口气,瞪她一眼:“小丫头,借你胆子也不敢。”

  白翦翦脾气好,听了只是笑,眼看赵登峰差不多把鸡肉扫荡一光,又去厨房盛了一碗来,乐得赵登峰不住口夸奖:“老白,你今天真乖。”白翦翦笑眯眯守着他吃完,忽然说:“你这个病来得怪,明天去医院检查。”

  赵登峰最怕医院了,连忙摇头:“不去不去。我大概偶然感冒,睡一觉就没事了,现在胃口好得很!”

  白翦翦见他固执,只好暂时放弃劝说的念头。她收拾了碗筷出来,看到赵登峰还在盯着那翻译笔记瞧,日光灯照得他的脸非常苍白,神情凛烈凄凉,完全不是平时的样子。白翦翦一阵心惊,顺手把笔记夺过来:“你不要看了。”

  赵登峰不服气地说:“老白,你这是干嘛?之前你求我看我还不想看呢,现在我想帮忙,你还拿架子不成?”

  白翦翦说不出理由,只是摇头:“总之你看了笔记不大对劲,大概太用心了,这样不行。这个研究,以后我一个人做,你别管。”

  赵登峰知道白翦翦固执,可心里对这个研究的兴趣越来越高,只好放软口气说:“我现在是对西丹古国的事情很有兴趣。白翦翦,你让我也参加吧。我都这么大了还老是相亲失败,那帮女人都说我差劲,做学术没成绩,做人没地位,连研究员都是挂靠的……老白,你好歹匀点机会给我……”

  他又开始扮可怜,嘟嘟嚷嚷说了半天,不过这次倒是说了实际困难。白翦翦也觉得是个问题,叹口气说:“那好吧。不过你别太累着自己。”

  赵登峰心里直叫冤,他当时看了那个书札一会就忽然心痛昏倒了,哪里有累到,分明是飞来横祸,搞不好那叫做懒病。不过这话不能明说,还是让白翦翦觉得他勤奋,比较有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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