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井泉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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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井泉记

                 汪 峰/文

               一

    离铅山老县城永平镇约两里处有一个泉井,竟有许多历史人物在此饮水、题咏,对于一个以山川秀美称誉的铅邑仍然增加了一种福缘。多年后几次到访的我,在泉水里,在石井四周的怪石上,在一栋庵堂的砖瓦上,在碑刻中,甚至在一张风吹得残破的纸片上,所触及的仍然是一种充满历史迷离色彩的天空,那些学子和君臣所唤醒的是一幅有声有色的图卷,他们的体温仍在厚厚的县志里、在口头中、在一掬香里,古老的温情总是让人情不能已,呼之欲出。一代代人都在把自已的头颅按在了某个地方甚至是某个石头上、泉水里,他们内心深处的孤独总渴望在历史的浩翰中不断彰显,但往往让后人看到的是更孤独的背影。那些名臣贤士所要做到的彪柄青史的工作,像打开箱中存放已久的折扇,在它的清风明月间也夹着淡淡的霉斑,让人方悟出历史的老迈。

    铅山第一位状元刘辉(原名刘几,字之道)卓然有志,年轻时便已海内闻名,但他因为堆砌典故、追求辞藻的华丽被倡导革新、提倡平实朴素的文风的欧阳修所厌弃。在嘉祐二年(1057)欧阳修知贡举的一场考试中,他在文章中写道:“天地轧,万物茁,圣人发。”诘屈聱牙,辞意晦涩。欧阳修翻阅试卷时看了十分气愤:“此必刘几所作!”于是,挥朱笔批“纰缪”二字。名落孙三的刘几回到铅山,在清峰峡(今状元山)苦读,这一段时期他开始关心国事,体察民情,一改以往华而不实的笔锋。嘉祐四年(1059),宋仁宗在资政殿以《尧舜性仁论》试礼部贡士,欧阳修受命为御试考官,当他读到一篇文章:“静而延年,独高五帝之寿;动而有勇,形为四凶之诛”的句子时,大加称赏,擢为第一。启封时见作者为刘辉——当有人说“刘辉乃刘几”时,欧阳修大为惊愕。就是这样一位在个人生命史和科考历史上创造奇迹的状元郎,一日,他和文友兴致勃勃地来到石井庵,有人提议在石井旁作五言联句,于是,饱含着理想和抱负的肺页,便在他以后编写的《石井联句并序》中翕张开来,并以睥睨一方水土的雄强呼吸自负地立在《铅山县志》“文存”卷首。他把水誉为德:

    “……石井见焉。出高而溉下,似惠;冬澄秋澈,不为物浊,似廉。今之处高位享丰禄者……居宫宇,食月粟,费廪钱,役公隶,歉然尚以为不足也。乃鱼猎财赂,蟊脂血,皇皇然惟义之弃,而利之嗜若此者,岂廉哉。呜呼!惠者民之资,廉者民之表。柄政不惠。邵父廉范之罪人也;莅民而不廉,杨震公仪休之罪也。余既景先哲,懑今世,感受斯水,著是说……”  以泉喻廉,以水来讽谏时世,刘辉对石井泉作了最为精辟的解读。石井泉对刘辉来说,也许是酒,喝一口整个血管就点燃了。北宋的某个阴暗的冬日也被点燃了。

    面对两里开外曾为北宋铸钱院的铅邑,刘辉的振聋发聩之声并非空穴来风。钱帛如飓风极易吹开虚空人生的囊椟,让一个极尽奢华的封建王朝呈现出充满腐败气息的繁荣的空壳。同时也正是这样的飓风会让一册锦绣河山走向殘破。刘辉后来当官如何已不可考,但在文字燃灰的过程中,他和石井泉成了两面镜子相互照亮,或者以自身的光亮来修补对方,以达到一透到底的清澈。而这种清澈是难得的一种清醒。

    石井泉在洗浴着一种清醒。明万历四十四年(1616)的酷暑有一个叫笪继良的人,从故乡江苏句容长途跋涉而来,正赶赴铅邑任县令。当车舆悄然经过石井泉时,他已看到沉醉在斜阳之中的县城高大的门楼,他远远地闻到它富贵而散发着迷乱的繁荣的气息。这气息使他兴奋又不安,这种情绪突然加大了一路而来的暑热和舟车劳顿。他来到了石井泉取水喝,当他坐在阴凉的井台边,喝着清凉甘甜的水时,暑热和劳累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更重要的是他在井边看到了刘辉的题刻,他更感觉到石井泉的水有一种透骨的清澈,每一滴水都在他的体内扩散,并有舒筋活血之功,使他全身注满力量似的。他决定在石井庵留宿一晚。

    我一直在想,古代官员非常注意立德。他们皓首穷经所带来的知识,必然形成一种道德的约束。光宗耀祖的理想又必然让他们张扬一种更高级的人生。很多古代官员把行德政仁政作为自已的最高理想并成为他们骨子里的迂执。很明显,笪继良也是其中的一位。在有限的记载中我们仍能看到他为政事忙碌的身影。他一时忙于斡旋《铅山志》的编撰;新岭山上猛虎出没,白天下山伤害人畜,他又一时忙于签署告示重赏捕虎者。他见不少百姓染上疾病就延巫祈祷,虽深受其害而深信不疑,便又从外地请来名医,劝百姓弃巫信药,他带头捐献俸禄,广设药铺,以方便乡民取药治病。他以百姓事为自已的事,不论巨细,认真处理,他的“亲民”政策,赢得了邑民的感戴。笪继良为政清廉,生活简朴,万历四十七年(1619)他取来一方长四尺余、宽约二尺的青石板,在石板上亲手画上一棵白菜,并题:“为民父母不可不知此味;为吾赤子不可令有此色。”然后请匠人雕刻。碑成,立于县衙中,以策励自己。离任后士人感怀其德,建“笪公祠”,将碑石移入祠内予以纪念。现在白菜碑还嵌在铅山老县城永平镇“报本坊”西壁。经历岁月的剥蚀,碑中已有修补的裂痕,但它仍然亲切地立在过往的行人面前,以朴素的方式向百姓鞠躬。白菜碑还告诉我们,古代官员最想立的还是口碑。

    历史像一块块厚厚的城砖,被压在时光的衰草下面。透过垃圾和积垢,我经常让目光撩拨往事。我曾一度在永平镇寻寻觅觅,想从断砖殘墙中抓出一两只前朝又前朝的蟋蟀,来为自己的黑灯瞎火指路。即便不是如此,我也会一个人在旧时明月光下搜肠括肚,让思绪上演着一个又一个前朝旧事,来减慢自己靠近土地的时间。然而嘈杂的尘俗,触目惊心的贪婪的巿井气息,吏治的腐败,道德的失衡……人类丑恶的行径无不用其极。一边是小车、高楼、情妇,一边是病不得治、书不得读、食不裹腹、衣不蔽体——极为短暂的生命还悬在岌岌可危的绳上,啊,多少呐喊、彷徨、无奈中痛哭,被风花雪月和虚假的繁荣碾得粉碎!子民像被抛弃了的垃圾和酒瓶子,贱,变得更贱!前不久到永平镇,看到有一片旧宅被推倒,有人说这里是过去的县衙,我去看了看,有些墙砖细而薄极为精致,有些墙砖大而显得有霸气。我知道后者是明朝的砖,黑黑的,托在手上很有份量。

    总以为铅邑是枕着铅河而眠的,然而它是在辗转中的。在辗转中,朝代像一个水车不断更替叶片的同时急速地带起了喧哗的水泡。

   二

  “日喝井泉三二杯,不辞长做永平人。”朋友毛素珍坐在石井边,一口一口地喝着水。此刻她已被石井之水所醉,想在这里结庐而居。取水沏茶,滤去万丈红尘。听孔窍之琴音,聚一心净念。取水酿酒,举日月入怀。捧着水,让水入口、入身体、入四肢,感受他的轻柔的臂弯、熠熠的清辉。夜晚愿意枕着他。在他的呼吸中,为他整理世人献给他的诗句。用一句通俗的话:她想嫁给这池清泉。她的这个剪影留在了她赠给我的《穿过流淌的岁月》的书中,让我不时地识读。

    对我来说石井泉是一个梦,必须去细细寻访的梦。清朝施德涵描述道:“上多奇石,疏数偃刻露坚,秀如柳州之所谓小石丘者。其下豁然有洞,之中之石如垂莲,如□乳,如郁柱,如覆釜,皆天然刻画。泉出于洞中,广数丈,深不可测,冰莹玉净,纤翳不染,游人过之毛发皆可鉴。”朱熹也有诗记曰:

      一窦阴风万斛泉,新秋会此美清涟,

       人言湛碧深无底,只恐潜通小九天。

           (《石井泉记》)

    我多次在古人细腻而真情的笔触里感受着一个这样的泉眼,想像着它的不溢不涸,到底隐藏着怎样一个源头。一个阴暗带着小雨的冬日,我挤开烦杂的俗务安静地坐到石井泉边,细细地把泉池打量。泉池约数平方米。水从细孔中喷出,水从岩缝中渗出,水从石钟乳上滴出。水澄碧如镜,水把偶然的光晕反射到岩洞上,丝丝缕缕如女子的笑靥在漾动。泉池四周是犬牙相错的石灰石。泉与石,这些非常适合宋人山水画的意境,我想石井泉在宋代更为出名,这似乎是必然的。然而,让我痛苦的是,“广数丈”、“深无底”,的“小九天”被堙塞了,只几尾可数的游鱼和纷乱的卵石。“源泉之堤流而不息,或淆以塞,为我心测”明朝工部濮□□也熟知我的心意。一汪泉水,流淌着一部大书。需要用一辈子来解读。石井泉毕竟是美的。它立在一条历史喧嚣的大道旁,始终保持一种女子的安静,保持着一种不急不漫的绵长的叙说,它用它清爽甘甜的汁液润泽着世世代的唇舌,浇灌着被欲望抽干了的身躯里空洞的田亩,和急欲生长的精神灵苗。实际上我也多次坐在井边,向井泉“放电”——寻找一种心意相通的机会。我也一次又一次把水掬起,让水柔滑地穿过指缝或者灌入胸腹中,让它的美质直透肺腑和大限。

    我,一个普普通通的工人、作家、游荡子弟,当我把身体不停挤进影影瞳瞳的历朝历代,我都有些吃惊。我坐在苍天之下,大地之上,如蚂蚁一样的小小的躯体也想积一点浩然之气,以涤荡日月的失明和山川的阴壑。这使我必然日见孤独。南宋的某一个秋天,朱熹也是孤独的,他登上石井泉上的亭子时,写下了这样的诗:“联倚君登泉上亭,黄尘双眼想增明。篮舆独向溪南路,惆怅不成同队行。”在一条倡导“德馨”的路上,极少有人并肩而行。

                   三

    陶鹤鸣《咏石井》诗曰:

       竹影乱侵人影绿,泉声细杂履声松。

       落花衔出林间鸟,灵雨喷来洞口龙。

       滴滴珍珠千晦润,枯槔病免夏畦农。

  盛赞石井龙灵喷雨,润泽“畦农”。“出高而溉下,似惠”(刘辉)、 “涓涓细流,润物无声”(施德涵)。石井泉之所以名还有造福一方百姓之功。

    康熙五十五年,是岁无雨。铅邑大衙中的县令施德涵在这年夏天,被笼罩在历史天空中的暑热和窒息当中。他微服寻泉,当他来到了石井泉时看到了泉水私毫不畏惧大旱一如既往地流溢。又听说神龙居于此,于是便拨开草寻找古人的碑记来验证传说,他发现前人题咏极多,有李纲、王安石、刘辉、朱熹等的题记。是日,他在极度疲累中卧于草中睡着了,他梦见了祥龙降雨。隔天,他率领官员和乡绅前天祈雨。他身着祭袍,举着旗幡,走在队伍的前面。紧跟着他的是一阵又一阵密集的锣鼓声。太阳像一个火球,空气像被大火烧焦了似的。祈雨的队伍一路走来,围观的百姓也跟了上来,队伍越走越壮大,到石井泉边人已围了里三层外三层。醮坛很快被搭好了,备好三牲、香烛。僧道们手执马鞭、铜铃,登坛作法、诵经。之后施德涵上坛恭读了祈雨文字,无非是:田亩坼裂,颗粒无收;百井干涸,民无以饮,请龙王禳除旱魃,赐福于民等。说到动情处,为之落泪。其它官员绅士一应跪地。是日天空果然炸雷响过,阴云翔集,大雨滂沱。百姓欢呼。可惜当时的场面只用了:“祷于此泉,甘雨立应”这几个字,在施德涵《重建石井庵记》简单地一笔带过。

    在清潮的历史上,前来祈雨已是常事。道光三十年铅山县事李淳在此修缮庵堂,求雨祈天,以泽润生民。进士雷维翰辑铅山竹枝词云:“炎日当空影半含,火云遮断径三三。鼓声嘈杂人声闹,祷雨同来石井庵。”也是一个很好的见证。不管是出于政治的目的,还是出于迷信,就祈雨这件事本身而言,总反应了一种美好的愿望,那就是希望老百姓获得甘霖。

    也许是永平多胆泉,味苦,而此泉独甘甜,故以成名。石井泉在唐朝就已闻世,并开始建石井院,宋改资福院——也许此水此时惨遭“圈地运动”而独为达官贵人所享用,泉美反而养在深闺,后改为石井庵,泉水又回到百姓手中……漫长的历史在时间的洞窍中流溢,井泉是美的,她以自已的甘甜、澄澈征服了来来往往的驿路过客:樵夫商贾、文人墨客、文臣武将、王公贵族;惠泽着生生不息一方乡土。它目睹了很多,它吸纳了很多也拥有了很多。它像一个沉潜在时间深处秘密宝藏,在一次次绵延不绝的开掘中悄悄地绽放着它的光华。在它安静如处子的心中,有一团永无止息的活火!石井泉是深邃的,难怪康熙赐鹅湖书院匾时会题:“石井波分太极泉”的下联;石井泉是甜美的,难怪《石井庵史志匾记 》有:“乾隆爷好奇好古,用手合一掌水到口里,开怀地说‘好水好水,江南第一泉也!’”的传说。是的从某些意义上来说,这确是江南第一泉。因之,石井庵迎门的对联:“鹅湖拱秀千峰秀,石井溢泉万井泉”,多少带着一种惟我独尊的自信。

   四

    我的书案有一块二十余斤的砖头,上有“大清道光二十二年铅山重修”字样。公元2003年某月,石井庵正在重建,这些承载着岁月风霜雨雪的砖头心痛地被抛撒得一地。我讨来一块珍藏在书房里。一些天来我目光摩挲着它,我的目光会集中到水,我的手指在时空中穿行,一个个遥远的真实,很长时间了,砖石躺在我的桌上,一口井在我的挖掘中漫溢出来,一个个人物跃然纸上,我不断透过它注视历史,这夹在砖石缝隙中的一滴滴水滴,足以让我伸入一口井透明的水晶之心。在我的“小九天”被堵得死死的时候,在我在世俗个我之欲中大呼小叫、双眼浑浊迷失存在之根的时候,一滴水就足以淹死黎明,浅乃至浅薄,在飞沙走石的尘路上,显得浑沌,渴望水啊,渴望灵泉洗净我的迷目和心肺!水,泪水滚动,波光粼粼……砖头是负重的,它可以随时托着我飞向那一眼泉井。

    心不是圈起来养的,而是需要放牧。山水胜迹足以拓开我生命的空间和存在的深度。公元2005年2月12日,我来到石井泉。我坐到井边抚摸着泉水,天气很冷,水反而有一种热气。我抄录着石井庵的墙壁上镶嵌着的碑记。我来到龙王庙怀古。刚好遭缝着一场雨。雨把周遭遮得严严实实,我知道在我面前必然降下一个个古国的天空。但我回到家里,只写下了这样一段简短的话:

    “今天到石井庵玩,有几件事让人焦虑:一、有一些清朝的碑记裸露在墙外,没有认真保护,容易受到损坏。二、石井上方正在挖金,这一景点将受到毁灭性的打击。三、石井上原有许多千姿百态的奇石,今已被乱挖破坏。极为伤感。文化是脆弱的,几百几千年积淀的文化遗产和精神财富,几分钟可以毁得干干净净。”

  一个流淌过唐宋从未涸竭,在几千年的明月山中开成一朵奇葩的井泉,会在我们的手上毁灭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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